正当午时, 晴空一轮骄阳似火。
经了些年头的风扇吱呀吱呀地扇着风, 风速开到最快, 扇叶的影子瞧不见。
孟芃芃在长廊踟躇许久, 打量四周,终于忍不住,侧身探头看向办公室。
从她的角度, 堪堪能瞥见明玥的背影。
时维五月,明玥着一身整齐的夏季校服, 白衬衫,深蓝百褶裙, 同色深蓝发带将头发半束起。
进入高中后, 明玥是班上少数留长发的女孩,这是舞蹈演出需要, 教导主任也没有强求。
好像留了一点长发, 就留了一点情思。
孟芃芃这样想,随即垂眸, 看了看在肩膀下打着卷儿的自己的头发。
暗恋好像一场游戏,孟芃芃并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她只是在这一切开始之前, 理智地按下了退出键。
明玥和她截然相反。
风扇把一室的灰尘吹动, 盘桓在纯金色的阳光里,微粒好似凝结成了蝴蝶的羽翼, 悉数聚在明玥身后。
孟芃芃低下头,只看见了自己脚下的影子,单薄又瘦弱。
她舔了舔苍白的唇, 远离这间办公室。
但明玥无法抽身远离,她必须站在这间窗明几净的房间里,一个人面对成老师接下来的盘问。
【你喜欢周自恒吗?】【——是,我喜欢。
】那有多喜欢呢?明玥心里这样问自己,但她并不能说出个好的答案来。
但就是这样不知深浅的喜欢,能让她有勇气,不违背自己的心去作答。
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她并不觉得烦躁和紧张,反而逐渐心神安定。
成老师拿起桌上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灰扑扑的短袖和灰扑扑的头发一起被扇动。
明玥并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喜怒来。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流逝,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若不是风扇一直转动,老旧蒲扇一直摇动,几乎就是一帧静止的电影画面。
良久之后,成老师才问出下一个问题:你几月生日?明玥并不知晓这样一个问题的意图,但她乖巧回答:阳历九月。
那到了九月你才满十五吧。
成老师垂下手臂,把老旧的蒲扇放在膝盖上,平静地看着明玥,我记得你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比他们都要小一些。
年纪小,所以不知事,所以对感情,总是懵懂又生疏。
成老师所想要表达的,无非就是这样一个意思。
女生的心理年龄要比男生大三岁。
明玥弯了弯眼睛,有些秀气的腼腆浮上脸庞来,我妈妈说我有点早熟。
成老师为明玥找好的台阶和借口被明玥回绝,他有一瞬间的错愕和讶异。
他教书育人多年,明玥和他教过的许多学生一样,又在这一刻,有那么一点的不一样。
那你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吗?成老师道。
知道。
明玥的回答在成老师意料之中,他见过明玥的父母多次,两人都是喝过洋墨水的知识分子,思想比这时候大多数的老旧派都要开放许多。
而他们的女儿,也比大多数的女孩要勇敢和……傻气。
成老师再抬头,认真地打量明玥。
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十五岁,安安静静地立在桌前,半扎的长发垂了一些在她的耳畔,光影从发丝间隙透射而过。
这个年龄阶段女孩的美丽和妩媚,又有超出年龄的智慧。
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姝丽海棠花。
成老师想起自己的青春,忽而摇着蒲扇叹了口气。
他许久不再询问,但明玥说到底只是十五岁女孩,也终归是有些沉不住气,犹豫道:那……老师不问我……关于陈修齐同学的事情吗?这才是事情的导火索,校园里多的是女学生用勾引二字形容明玥作为。
她说到一半就低下了头,紧张地绞着手指。
承认恋情的时候,她理直气壮,比谁都干脆;提到爱慕者的时候,她吞吞吐吐,甚至带了些委屈。
谁亲谁疏,可见一斑。
成老师扇扇风,他也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但他有自己的判断,于是摇摇头:我知道你和他不熟。
他脸上露出一抹微笑,都没见你去过一教学楼。
倘若真的有瓜葛,生活中有接触,怎么会送一封情书呢?说到底,不过少年人逞强争气罢了。
对此,成老师看得一清二楚,但教导主任却并不这么看。
他在这一个中午,再次把陈修齐和周自恒叫到教务处。
在这位半秃顶的教导主任心里,好学生和坏学生泾渭分明,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云泥之别。
陈修齐脸上伤势好了大半,除去青紫和纱布,露出一张俊俏的脸蛋,他和苏知双生的有四分相像,不同于周自恒的昳丽精致,陈修齐浓眉大眼,是硬挺刚硬的形容。
周自恒甫一进门,眼珠子斜斜地瞟了一眼陈修齐嘴角的伤口,心情愉悦地哼了一声。
教导主任眼刀子立马飞到周自恒身上:哼?还敢哼?周自恒,你给我老实点!主任,又有什么事儿啊?我可急着回去好好上课呢!他耸了耸肩膀,摆出无所谓的神情。
好好上课?主任紧紧拧着眉头,烦怒地叫住周自恒:别找那么多借口!站好!你的事,待会再说!他转头对着陈修齐。
陈修齐依旧是笔直的站姿,双手下垂摆在两侧裤缝线,见教导主任侧目,恭谨地点了点头。
陈同学……主任清了清嗓子,又喝了一口水,才道,是这样的,我最近听人说,你和高一的明玥……他只是半句半句地说,说一段就意味深长地停住。
算总帐了。
周自恒险险地眯起眼睛,乜斜看一眼陈修齐。
叫你写情书!该!一封粉色情书在校园掀起波澜,始作俑者终归得到清算。
周自恒是这样想的,站在他边上的陈修齐,也同样是这样以为的,他的脊背甚至已经略微收紧,准备好承受风暴。
但教导主任并没有提及这一番事情,甚至完完全全将陈修齐的过错撇去,一股脑压在明玥身上,他这样循循诱导陈修齐:陈同学,我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好学生,难免会有女学生示好。
但你现在是高二,明年就会迎来高考,现在是要紧关头,我希望你不要分心。
当然了,如果有女同学的行为影响到了你,你也可以和老师说,老师会替你处理。
半秃顶的中年主任在掉了许多头发之后,选择了一条他认为最明智的道路——弃车保帅。
这好像已经成为了处理早恋的默认规则,劝分劝离,再把过错压在成绩并不优异的一方,另一方则顺理成章成为洗心革面,浪子回头的榜样。
陈修齐的过错尚未铸成,但主任依旧选择把他撇干净。
这是他看重的好学生,是高二的脸面,是未来的清北学生。
勾引。
这是教导主任未曾说出来的两个字,但话里话外,全是这样一个清晰的意思。
日头在这时候升至顶峰,室外燥热的风几乎要掀翻这一座办公大楼。
教导处开着清凉空调,温度适宜,但陈修齐觉得通体寒凉。
陈同学,你说……教导主任和善笑着询问。
陈修齐惊愕,直想回绝。
但周自恒的反应比他更快。
他抄起一把椅子,直直地扔向前方的仪容仪表镜,霎时间,整片宽阔的镜面应声碎裂,大小不一的镜子从墙壁上剥落下来。
这样的巨响,让房间在接下来的一秒钟,鸦雀无声。
好像能听见一根细细缝衣针掉落的声音。
周自恒冷冷抬眼,再把掉落的椅子踢开:放你妈的狗屁!教导主任伸出手指,指向周自恒,你……你……你在说一遍!再说一遍?周自恒出离愤怒,上前,手撑在实木办公桌上,倾身,脸正对主任,开口,一字一顿:我说,放你妈的狗屁!你就是这样当主任的?不分是非,不论对错,是好学生就看重,其余人就都可以当替罪羊?!!什么叫有女学生勾引他,什么叫难免有女学生对他示好?周自恒一手指着陈修齐,再一手揪着教导主任的衣领。
他身量颀长,已经是成年人的个头,富态的教导主任根本无法抗衡他的力气。
你他妈就是想说,是明玥的错,是明玥勾引他,是明玥让他写了一封情书!周自恒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他无法冷静,也根本不想冷静下来。
在他心里,明玥好似珍宝,却被人恶意堆上丑陋灰尘。
这是周自恒无法接受的。
教导主任被他揪着衣领,挣扎不开,气喘吁吁,这是他的权威第一次受到如此挑衅,眼睛瞪着周自恒,几乎要从眼眶里脱出。
周自恒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咬牙切齿:我他妈今天就告诉你,就算学校里有再多的女生对他陈修齐示好,就算有再多的女生想要和你心中的好学生在一起,明玥也不会!你听好了,我和明玥早恋,我们在一起,明玥她没工夫,也没时间看陈修齐一眼!他最后放开教导主任的衣领,衬衫已经被他捏皱。
满地破碎的晶莹镜片映出周自恒的脸,刀裁般的浓眉高高飞扬起,眼神漆亮,薄唇紧抿,起伏的胸膛还要怒气未消。
陈修齐垂着眼眸,未发一言,他忽然轻轻地叹息,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底飘走了。
教导主任瘫坐在皮椅里,平复呼吸:你给我做检讨,去升旗台下做检讨!在升旗台下做检讨,面对全校师生,这对一个学生来说,只是比退学轻一些的处罚而已。
做就做!周自恒昂着头,我周自恒敢作敢当,是老子的过错,绝不推到别人身上!他意有所指,踹了一下门板,极潇洒,扬长而去。
教导主任气得说不出话来,陈修齐清浅地笑了笑,点头:是我一厢情愿,老师,是我的错。
他也出门,跟上周自恒。
初夏已是暑气炎炎。
操场被烈日炙烤,气流变得氤氲不明,没有遮盖,周自恒穿着一身黑衣,身形和影子几乎连在一起,他好像晒不黑,皮肤是男孩中极白皙的,但这样的白皙并不意味着孱弱。
陈修齐同他道歉:给你和明玥造成困扰,是我不对。
他再成熟,也未曾料到,一封情书会闹出如此的后果,但他到了这时候,并不后悔送出情书,那是他极少的属于少年人的心动。
嗤——周自恒嗤之以鼻,手插着口袋,并不说话。
这个,给你。
陈修齐顿了许久,翻出一卷黑胶底片,递给周自恒,如果可以,替我向明玥说声对不起。
周自恒挑眉,倒也没客气,收回底片,你还随身携带啊?他没好气。
陈修齐愣了愣,点头,嘴角一点乌青,有点憨。
周自恒握着底片,停住脚步,上下打量陈修齐两眼,冷冷笑,道:老子奉劝你一句话啊。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等待是最矫情的自嗨’。
他撂下这句话,便大步走进教学楼。
陈修齐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笔直的脊背,陡然有一瞬间的弯曲。
停滞两周的好戏,以周自恒顶撞教导主任再次开锣唱响。
这一次人物不变,冲突加剧,像是海里的巨浪,翻涌着卷起海底淤泥沙粒。
波浪滔天。
双方似乎都没讨得了好,教导处仪容仪表镜被砸,周自恒被罚升旗台检讨。
事情的缘由已无人再去追究,更多的期待留给后续。
在这样一种气氛下,周一升旗仪式到来,立在台下的学生躁动不安。
明玥站在班级队伍里,抬头望向周自恒。
他立在台阶一侧,即使是这样的情形下,依旧没穿校服,黑色T恤和黑色长裤将他身高腿长的优势彰显地十分到位,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检讨报告。
见明玥看过来,勾起唇,微微地一笑。
别担心。
他这样做了一个口型,目光好似能穿过空气,坚定堪比金石。
他笑起来十分清雅,身后旭日东升,铺就一段湛蓝色的晴空,他笑起来比晴天更好看,光风霁月,一双琉璃一般澄澈的黑亮眼眸尤其漂亮,华光流转。
明玥并没有因为这样一个笑容而放下担忧,眉头紧紧蹙起,但为了让他安心,勉勉强强点了点头。
她收回视线,低着头,吐出一声浅淡却清晰的叹息。
升旗仪式的进程一项项推进,升国旗,奏国歌,再是校长发言,到最后奖励各年级月考优秀学生。
换了往些时候,明玥总觉得进程缓慢,等到散会,她身边的孟芃芃早已经背诵完五页单词,但今天,她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好像骑着白马,恍惚之间,就飞跃林隙。
又或者按了加速键,每一格画面被快速翻过。
教导主任拿着一长串的批评名单,中气十足念着各年级清查出的早恋学生名字,每念出一个名字,他就停顿一下,升旗台下是此起彼伏的喧哗。
明玥敏感地察觉到,队伍里男女生之间的间距在此刻被自觉拉大——像是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又像是人人自危。
名单极长,念到头,是明玥和周自恒的名字。
明玥感受到周围目光都汇聚到她的身上,像是针尖一般。
孟芃芃动了动身子,替她遮挡一些视线。
但孟芃芃实在娇小玲珑,并不能很好掩盖住明玥的身形。
谢谢。
明玥对她轻声说了句,又补充道,不过没关系的。
孟芃芃皱起眉,提醒:这是要记过处分,会记在档案上。
她难得埋怨一句,周自恒他太冲动了。
太冲动。
这是周自恒最大的缺点,暴躁易怒,他并不成熟,遇事不会权衡轻重,牛犊子一样蒙着头往前冲。
明玥没有说话。
周自恒被教导主任叫上台。
这是杀一儆百的好手段,主任要肃清早恋风气,拿最刺头的周自恒开刀。
话筒支架被调高,周自恒神色淡漠上台,抖抖手腕,摊开稿子,一字一句照着念。
他并不是诚心悔过,检讨稿子都是蒋文杰捉刀代笔,周自恒删删减减后,不过几句:我是高一一班周自恒,我承认我早恋,带坏学校风气,不该弄坏政教处仪容镜,不该聚众闹事,不该打架斗殴……他说着说着,中心思想偏移,和教导主任先前检查过得检讨稿子完全是两码事。
主任怒气中生,拿掉周自恒的话筒:周自恒同学的检讨就到这里,我希望,以上念到名字同学,都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当然,周自恒同学也已经向校方做出保证,会与明玥同学分手,在此,就不再追究周自恒的过错,希望大家都引以为戒……这番场面话说得实在漂亮,但当事人并不赞同。
周自恒伸手夺过教导主任手里的话筒,再一个翻身,跳向高处。
喂喂——他试了试音,眼神在人群中逡巡,很快锁定到明玥身上。
明玥目光与他交汇,一颗心几乎停掉了节拍。
他丢开了手里的检讨书,另起炉灶:刚才的检讨不算,我们重新来过。
不管教导主任再如何暴跳如雷,也不管学生中议论声再如何汹汹热烈,他握着一支话筒,言简意赅:第一,我和明玥不分手。
第二,我承认我早恋,但我死不悔改。
第三,我敢早恋是因为我有底气,是因为我可以发誓,在今后所有的日子里,我周自恒只会爱明玥一个人,会用心照顾她一辈子,在她愿意和我结婚的时候结婚,在她喜欢的地方定居。
我周自恒是不好,但我敢保证,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小三也不会有出轨,我是一定会会对明玥好一辈子的!我是高一一班周自恒,希望大家能给我做个见证。
他高高昂着头,骄傲得如同日月,身上有种与身俱来的桀骜气息。
却忽而歪头,远远地对着明玥,温淳地笑,眼角眉梢都好似在这一刻柔化,辗转流泻春光。
……【你喜欢周自恒吗?】【——是,我喜欢。
】那有多喜欢?明玥想,那大概已经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