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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偷偷的,在一起

2025-03-27 03:58:20

不要葱。

不要放醋。

多下点儿面。

最后一个提出要求的人明显是陈皮皮,然后他望向复原如初的棋盘,浓如蚕儿的眉毛挑了起来,脸上满是沮丧和羞愧的神情,竟是忘了此时自己正身处在一种极恐怖的环境之中,心想这小侍女只看了一眼便能记住所有棋子的位置,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骄傲于自己的脑袋,还有什么脸说天才?卫光明老人看着颜瑟大师微笑说道:我这女徒很优秀的。

颜瑟大师看着消失在后院的瘦小身影,感慨说道:确实很了不起。

两位老人说的优秀和了不起与桑桑令陈皮皮震惊的头脑没有太多关系,而是说的只有他们这种境界的老人才能体悟到的某种气质,那种因为绝对透明所以看似憨拙实际上却能准确清晰反映世界的独特气质。

颜瑟大师收回目光,看着老人说道:我们都老了,就算不打生打死也是近了生死,终究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就吃碗面吧。

香喷喷的煎蛋面端上来了,一碗没醋一碗没葱一碗面条漫过碗沿。

吃完面后,二位老人沉默着下完残局,没有数目,所以也不知道胜负。

然后他们拒绝了桑桑再来一碗面后再下一盘棋的奖励,开始回忆往事。

桑桑重新沏了三碗茶,然后和陈皮皮各自端了个小板凳,像学生般坐着听往事。

颜瑟与卫光明是如今昊天道门里活的时间最长的那一代人,虽说这十四年间一人嬉笑人间,一人被幽禁于桃山后麓,但与他们相识的时间比起来,十四年终究太短,所以往事极长,那些共同的回忆极为丰富。

从还是小道士的时候说起,再说到去天谕院捣蛋,再说到一同赴知守观得授大神官之位,两个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完。

当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有些碎嘴的颜瑟大师在说,光明大神官只是平静微笑听着,偶尔在某些时刻为了避免让两个晚辈误会,才会插嘴分辩几句,比如当年天谕院院长的胡子是如今掌教大人烧的,而不是自己用神术烧的,再比如去知守观的路上自己不是因为紧张而腹泻,而是被颜瑟偷偷施了一道寒符。

当年那些调皮的小道童已然变成如今世间的大人物,曾经胡闹烧天谕院院长胡须的那人已经成了不怒自威的神殿掌教,某人成了颜瑟大师,某人成了光明神座,然而只要曾经有过那些时光,谁能忍得住不偶尔回忆片刻?这些回忆很温馨,带着一股暮时独有的黄昏怀旧味道。

光明大神官望着老笔斋外的暖融暮光,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时间随着这些回忆流逝的竟如此之快,已经到了真正的黄昏。

黄昏的老笔斋外一片安静,临四十七巷里听不到任何声音。

老人微笑看着门外,没有说什么。

那时我们年纪小,调皮顽劣不堪,你却一直是最聪明又最老实的那一个。

颜瑟大师看着他说道:先前经你提醒,你才发现桑桑这小丫头确实和你当年很像,从里到外都是一片透明,看不到任何杂质。

老人怜爱看了小板凳上的桑桑一眼,说道:我不如她。

颜瑟大师感慨说道:能坐上光明神座的人都必须如此透明?如此才能比我们更接近昊天的本质?可是透明代表什么呢?能反映世界原初的模样?如果世界是黑的,你们便也是黑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光明神座最终走入歧途?老人摇头微笑说道:透明便是无颜色,黑色却是无颜色还要无光辉,而你我身处在这充满光辉的昊天世界中,透明便是光明,便是黑暗的敌人。

听到黑暗的敌人这五个字,颜瑟大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过了很长时间后他缓缓抬起头来,神情严肃看着对方说道:你还记得莲生吗?老人微微一怔,皱眉说道:怎能不记得?颜瑟大师问道:他是光明还是黑暗?老人摇了摇头,说道:当年他在裁决神座之上,我在光明神座之上,我眼中看着那方墨玉神座渗出污血来,便开始疑他,只是在我揭穿他之前,他便窥破命数自先离了桃山,最终死于轲先生剑下。

神殿之所以绝口不提此事,不提此人,只是顾忌昊天道门的清誉和名声,但在我看来,莲生三十二瓣,无论如何光彩夺目洁莹如玉,都不过是些污泥涸成的瓣上涂了些粉彩罢了。

颜瑟大师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魔宗覆灭之后,神殿招安了不少魔宗强者,如果说光明不能给黑夜任何机会,你如何解释此事?如果说当年的那些血案是你为了毁掉黑夜影子不得已的手段,那么神殿现在的影子呢?老人说道:不一样,那抹黑夜的影子是冥君的子息。

颜瑟大师极为恼火地重重一拍桌面,说道:你怎么就这么迂呢?冥界只是一个传说,从来没有出现过!当年你矫掌教之令在长安城里搞出满天腥风血雨,最终也没有找到什么冥王之子,怎么到了今天你还如此荒唐!老人说道:事实上当年无论观主还是掌教都已经相信我眼睛所看到的。

颜瑟大师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但结果却是你被关进了幽阁!老人平静回视他的目光,说道: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质疑我的,将在黑暗里走,不得解脱。

颜瑟大师见他油盐不进,愤怒地挥舞道袖,厉声喝斥道:那你告诉我你看到的黑夜影子究竟在哪里!冥王之子究竟在哪里!你来长安究竟想杀谁!老人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听到这个答案,颜瑟大师怔住,面容上浮现出苦涩笑意,看着他声音微颤悲凉说道:就为了一个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冥王之子,当年那个透明如琉璃,诚挚光辉如明灯的光明大神官,居然不惜变成一个双手染血的大魔头,甘愿被囚在幽阁十四年,令无数人感到痛心,你难道一点都不后悔吗?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苍老的脸颊上偶尔闪过一丝自省后的困惑,然后那些困惑极迅速地转化为平静的坚定:可问题在于我知道他存在啊。

颜瑟大师皱着眉头看着他,说道:那他究竟是谁。

老人看着渐渐掩住老笔斋的深沉夜色,平静说道:既然是冥王之子,自然隐藏的极深,甚至他有可能直至今日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问我他究竟是谁,我现在给不出你答案,但当年我既然能看到他在长安城里,他便一定存在,无论他从将军府里逃走,还是燕境村庄的尸堆里侥幸活下来,他就是他。

忽然老人的眉头皱了起来,望向桑桑问道:怎么了?桑桑微黑的小脸蛋这时候变得有些苍白,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但神情还算平静,听着问话后低声说道:不知怎的有些累。

老人怜惜说道:那赶紧去睡。

桑桑转头望向颜瑟大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颜瑟大师叹息说道:如果我那徒弟知道我让你休息不好,肯定不会放过我,安心去睡吧,我们两个老家伙不会趁着你睡着了就如何,一定会喊醒你。

老人望向陈皮皮说道:天色已晚,你等的人已经来了,走吧。

陈皮皮抹掉今日额头上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汗水,极恭谨地向二位老人长揖行礼,然后推门走出了老笔斋。

…………后院薰腊肉的松枝还在冒着烟,因为有段时间忘记过来看顾,所以烟变得有些大,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桑桑的眼睛被薰的有些微微发红。

她安安静静洗了脸和脚,爬上北炕钻进冰冷被窝,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淡漫星光,想着宁缺如果此时看着和自己一样的星光,或许又会开始说胡话了。

因为节俭的缘故,炕面有些温凉,今年的长安城比去年要寒冷些,她躺了半天还没有觉得暖意,忍不住伸出小手凑在唇边呵了两口热气。

星光照着掌心,上面全是指甲掐出来的血印。

刚才听着老师说到将军府和燕境村庄时,桑桑的心中生出了极大的恐惧,如果不是用痛楚强行平静心神,或许她的身体当时会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没有听宁缺讲过将军府的事情,但她知道,只是没有问。

宁缺杀死御史张贻琦,杀死那名铁匠,她也知道,甚至还写过一首不怎么样的小诗,但她依然没有问。

宁缺不想说,所以她不问,但正如宁缺说的那样,她不蠢只是有些笨,而且在需要聪明的时候比谁都聪明,所以桑桑什么都知道。

冥王之子……听起来好像是很可怕的东西。

桑桑的小脸贴着冰冷的枕头轻轻蹭了蹭,看着落在窗前的冬日星光,喃喃自言自语说道:但已经和你一起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只能一起偷偷地活下去吧。

第一百章 围巷听说他们正在下棋。

暮时就已经终局。

朕还得拖着你陪我把这盘棋下完。

陛下,棋总有下完的时候。

今夜无法安睡,总得想些法子把这些时间熬乏过去。

皇城深处的御书房内,大唐帝国皇帝陛下李仲易看着身前的棋盘恼火说道,这盘棋白天时便开始,但到了深夜却还未入中局,实在令他感到有些不耐。

黄杨僧人苦涩一笑,应道:陛下,到了光明神座和颜瑟大师这等境界,已经要算是世外之人,无论我等在世间如何警惕应对,和那边着实没有太大关系。

今夜长安城气氛紧张压抑,除了临四十七巷那间铺子,皇宫自然是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依规矩既然国师李青山不在,黄杨僧人身为御弟便会寸步不离陛下左右。

皇帝陛下伸手将身前的棋子拂乱,走出御书房站在残雪花树之前,静静看着黑夜下的长安城,忽然开口说道:你相信冥界入侵的传说吗?黄杨僧人合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一阵夜风拂过,皇帝陛下咳了起来,咳嗽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是痛楚地弯下了腰,他挥手驱走那些闻声而来的太监宫女,从袖中取出手绢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看着深沉的夜色,说道:朕只希望如果冥界不是传说,要来便早些来。

黄杨僧人听出陛下这句话里隐着的不祥意味,联想到先前的咳嗽声,眉头微微蹙起,看着皇帝的背影忧虑说道:陛下身体虚寒之症发作,还是回屋吧。

皇帝缓缓摇头说道:夫子曾经说过,我体内的虚寒症并不严重,只要能压制住那便无法跳出来造反,若我不能压制,那便是我的命。

黄杨虽是大唐御弟,但毕竟不像国师李青山那般与皇帝陛下相处多年,所以并不知道那些久远的故事,那个大唐天子与魔宗少女之间的故事,所以听着这番话,忧虑之余深感不解,心想难道连夫子都无法彻底除掉陛下体内的虚寒之症?…………当陈皮皮走出铺门,临四十七巷里燃烧的火色瞬间消失,只剩下一顶高高的古冠,于是他捂着脑袋走了过去,老老实实站在了对方的身后。

二师兄看着老笔斋紧闭的铺门,神情冷漠而平静,眼眸里却隐隐然雀跃着兴奋的火焰,就仿佛他头上那根在暮色里快燃烧起来的棒槌。

巷子里面空无一人,假古董店杂货店的门都关着,冬树下的灰白墙畔不知从何而来一个方凳,二师兄身形挺拔坐在凳上,如崖畔青松不颤一分,而那个清嫩可爱的小书童,则像青松下的白石般安安静静守在一旁。

二师兄看着紧闭的铺门,忽然开口问道:还没打起来?陈皮皮低着头恭恭敬敬回答道:先前一直在叙旧。

二师兄严肃的面容上浮现出不悦的神情,说道:到底都是些老人家,做起事情来总是这么拖泥带水不干脆,既然都坚持自己是对的,那最终终究还是要靠拳头讲道理,哪里用得着叙这么长时间的旧?如此粘乎,实在当不上君子二字。

陈皮皮擦了擦额头上残着的冷汗,哪里敢有意见。

二师兄那双绝对笔直眉头忽然蹙了起来,轻轻掀起长衫前襟一振,然后扶了扶根本没有偏移一分的古冠,说道:总是不打,难道还要我等上一夜?陈皮皮见他动作,心知二师兄有些不耐烦把时间耗在这些他所以为没有意义的等待之上,准备进老笔斋,顿时悚然一惊,汗水顿时再次湿透衣背。

此时的老笔斋里,光明大神官和颜瑟大师如此恐怖的人物正处于对峙之中,如果二师兄再加入进去,谁知道会闹出多大的风波,这片街巷还能留下几片残瓦?想到此节,他再也顾不得平日里对二师兄的敬畏,顾不得二师兄最厌憎别人乱了自己的风仪衣着,伸手一把死死抓住二师兄的广袖,颤着微嘶的声音,满脸诚恳乞求说道:师兄,您可千万别再进去了。

二师兄看了眼被抓皱的袖角,面无表情问道:那二人能进,我为何不能进?按照陈皮皮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风能进雨能进光明能进颜色能进就二师兄不能进老笔斋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在在铺子里的那两位老人不管曾经杀过多少人但至少眼下还算平静,无论做什么决定还是会多想想,长安城还能暂时保持和平状态,可依照二师兄您这连衣衽方向都要归类到真理里去并且坚持不辩不明不打不明的性子,一旦进到老笔斋那还有不惊天动地打上一场的道理?更何况你以为十二师弟我先前没有瞧见你故作严肃庄重神情时,那眸子里却在燃烧着兴奋的火焰?你以为十二师弟我不清楚你是被夫子和大师兄压了太多年这两年又要主持书院没法离开长安去天下游荡从而蕴积着满身的战斗欲望,今儿终于遇着位堪称对手的光明神座,你哪里肯放过?心里怎样想的不重要,重要的在于陈皮皮知道如果这样去规劝二师兄,肯定自己只会被暴捶一顿,二师兄依然会飘然走进老笔斋,所以他颤着脸上可爱的肉肉,苦口婆心劝说道:慢又不是错,大师兄也挺慢的,咱们还不是要等。

二师兄不悦说道:师兄哪里能和别人等同观之。

陈皮皮见搬出大师兄来还未奏效,把心一狠,攥着他的衣袖低声说了两句话。

(注)二师兄微微皱眉,挥手示意一直沉默在旁侍候的可爱小书童先行回书院,他则是扶了扶古冠,理了理衣裳,便在树下凳上闭眼沉默平静等待。

…………从暮时至午夜,临四十七巷外来了很多人。

一身肃然铁血意的怀化大将军代表帝国军方来了。

一身铁骨铮铮意的御史大夫代表朝廷文臣来了,脸色略显苍白憔悴的国师李青山也来了。

大唐帝国诸方势力的代表人物齐聚于此,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老笔斋里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为了那个老人当年在长安城和燕境里掀起的血雨腥风,为了已经被埋在黄纸堆深处的宣威将军叛逆一案。

十余年来,帝国一直没有深究那件事情,因为那件事情牵涉太深影响太过宽远,关系到亲王殿下和夏侯大将军,更关系到西陵神殿和更神秘的源头。

然而当年谋划此事的光明神座,今日已经叛离神殿,亲自来到长安城,大唐帝国的君臣哪里会容得他再次安然离去?像今天这种大场面,长安府衙和鱼龙帮之流,根本没有资格出现。

这些大人物带着各自下属,面无表情坐在巷口巷尾的大伞之下,因为不知道老笔斋里面局势如何,所以没有人走过去。

有人早已注意到老笔斋对门灰墙之下坐着一个戴高冠的怪人,站着一个极胖的年轻人,但在知晓了二人身份后,没有谁敢对此表示疑意。

时间缓缓流逝,满夜繁星,李青山从巷口缓缓走来,走到二人身旁揖手一礼,也没有多说什么,像二人一样沉默望向老笔斋紧闭的大门。

…………桑桑并不知道老笔斋外有如此多的世外强者和俗世大人物替自己守夜,她只是闭着眼睛睡觉或者想要睡觉,想着入睡后自己便不会这般难过,又想着如果少爷知道谋害他全家的元凶这时候就在前面铺子里,他应该也会很难过吧?桑桑在半梦半醒间这样想着,然后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桑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很好奇或者想念这种感觉,宁缺毕竟比她只大四岁,很难完全代替每个人都需要的存在。

直到她在长安城里遇到了一个棉袄襟前染着酸辣面片汤的老头,她觉得老头儿很亲近,那是一种天然的亲近,她从老头的眼光里看到了像宁缺一样毫无道理、全无条件的怜爱,所以她以为自己遇见了父母一样的存在,她开始喊他老师。

桑桑惊醒过来,颊畔微湿。

…………一夜沉默无语,如豆油灯渐熄,门外晨光渐盛。

神殿没有来人,你知道帝国做事的风格。

颜瑟大师叹息说道:身处长安城无法动用玄骑扑杀,若我们这种人动起手来,只会生灵涂炭,但朝廷也不可能放任你就此离开,所以现在是个僵局。

老人沉默,他很清楚今日既然被唐国发现,那么对方肯定不会允许自己再次逃脱,虽然他是神境妙化的光明神座,但是当一个强大帝国倾全力而出时,如果没有这座长安城和里面居民的庇护,他依然会陷入绝境之中。

当年听你说过,你在宋国那间破观里时也曾赌过。

颜瑟大师看着他平静说道:再赌一次吧,赌胜负生死,你若赢了,你继续去寻找黑夜的影子,你若输了,便把命留在长安城,也算是给当年那椿旧事做了个结,让那逾千名因你而无辜惨死的冤魂有所安慰。

老人依旧沉默。

颜瑟大师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说道:为了你那女徒儿,和我赌一把。

老人若有所思,站起身来说道:有理,佩服,值得。

这句话里有三个词,佩服说的是颜瑟为了寻求一战之机,不惜放弃长安城这座惊神大阵作为背景——要知道身为控阵者,颜瑟只要身在长安城中,便天然立于不败之地,无论遇到何等样强大的对手,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而值得是说,这次以胜负生死乃至人生为筹码的赌局,只要是为了桑桑,那便是很值得去做一做的,至于说有理,便是值得二字的旁注:老人是光明,他想把光明留在桑桑的世界里,那么便应该最后做出一次真正光明的选择。

说来说去,一切都是为了桑桑——这在很多人看来没有道理,但在老人看来很有道理,在很多人看来不值得,但在老人看来非常值得。

桑桑是一个黑黑的小侍女,她的发丝有些偏黄,不怎么好看,更谈不上美丽,看上去极不起眼,便是性子也不怎么可爱讨喜。

不识得她的人都会把她当成一根在寒风中摇摆,随时可能湮灭无闻的稗草,然而真正识得她的人都会把她当成宝,这世间真正识得她的人,到现在为止,只有她的少爷宁缺和她的老师光明大神官。

所以当隆庆皇子微微一笑用言语威胁她的安全后,宁缺在大明湖畔焦虑不安沉默思忖苦求破境,然后毫不客气一箭把这位身份尊贵的西陵神子射成了废物。

当悟道让她不高兴并且试图对她动手脚时,光明大神官不经思索,放着桌上的黄花鱼不吃去了小巷,轻描淡写一指把这位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僧人变成了瞎子。

晨光来到长安城,来到临四十七巷的老笔斋。

颜瑟大师和光明大神官终于结束了叙旧以及隐藏在话语间的谈判,决定用一种比较简单的方式来化解当前的僵局,替十几年那段历史写下句号。

苍老的手撑缓缓推开铺门,老人回头望去,看到桑桑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

一夜半梦半醒,当前铺传来些微动静时,她便醒来,并且赶了过来。

老人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想去看看?桑桑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人看了颜瑟大师一眼。

颜瑟大师笑了笑,说道:她倒确实是最好的见证人。

老人看着桑桑的小脸,停顿片刻后微笑说道:把那个新瓮带着,还没有炖过鸡汤,没有油污,待会儿用来装灰应该合适。

颜瑟大师听着这话,说道:如果有旧瓮也带着,说起来你这小丫头靠老道的鸡汤帖也挣了不少银子,我却还没喝过你炖的鸡汤。

桑桑低着头轻声说道:如果你们不出去,我今天给你们炖鸡汤喝。

老人怜爱看着她,摇了摇头,又望向颜瑟说道:旧瓮有油,灰容易粘在壁上。

颜瑟大师轻拂道袖,大笑着向老笔斋外走去:我这辈子道袍上总是油污一片,从来没有嫌弃过,难道还会在意死后变成的几捧灰会不会被油污弄脏?…………(注:我实在想不出来怎样说服二师兄,为这个理由花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想不出来,这么二的人我没法说服他……为什么干脆不要他出现?那不行,这种场合书院总要来个站得稳的,陈皮皮不中。

)第一百零一章 一步山崖晨光来临,长安城缓缓从睡梦中苏醒。

老笔斋门被推开,临四十七巷里的那些大人物们顿时警醒。

今年较往年更寒冷,却已经好些天没有落过雪,树根下的残雪一日复一日地向灰色里去,然而就在铺门吱呀一声推开时,天空飘飘落下雪来。

二师兄抬头看了一眼天,然后望向对面刚刚开启的铺门。

巷口处一辆黑色的马车自风雪中缓缓驶来,全金属打造的沉重车身,碾压的巷间青石板微微颤动,轮间发出类似雷鸣般的低轰。

颜瑟大师和光明大神官走出铺门,坐进马车。

片刻后,一个瘦弱的身影也走出了老笔斋。

桑桑左臂抱着新瓮,右臂抱着旧瓮,显得有些沉重吃力,艰难地爬上了马车。

黑色马车在风雪中向城门处驶去。

临四十七巷里依旧一片安静,巷头的大将军和巷尾的御史大夫都没有动作,神情凝重看着黑色马车离开。

二师兄从凳上站起,负手身后带着陈皮皮循着黑色马车的轨迹向城门处走去。

直到此时,巷里其余的大人物才敢有所动作。

大将军命令隐藏在长安城各处的羽林军回营。

御史大夫直入皇宫覆命。

国师李青山看着渐要消失在长安风雪间的那辆马车,缓缓低身行了一礼。

…………长安城北郊有一座不怎么出名的山,山不高亦无文人佚事可以助其名,满山满野的杂树也少了些幽美意,所以平日里少有游人,今晨风雪陡至,道路覆雪难行,山上更是人踪俱灭,安静地仿佛不在尘世之内。

那辆黑色马车便停在这座无名山下,精铁打铸而成的车轮已经把轮下的青板压裂,如果强行登山,只怕会把泥泞山道割出两道恐怖的伤口。

两个老人正行走在山道上,棉袄有些旧了但很干净,被山风吹着轻轻颤动,道袍倒还是新的却染着很多油垢,被山风吹着四处招摇。

无论从衣着还是微佝偻的苍老身躯看,山道上的两个老人都很寻常很普通,然而当他们行走在漫天风雪间,竟走出了飘然欲去的离世之感。

山道下方,瘦弱的桑桑抱着两个沉重的瓮,低着头抿着唇,盯着裙摆下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石阶,艰难地小步快赶,追着前面那两个似要离世而去的老人。

颜瑟大师拔开脸上一道雪枝,叹道:不知稍后是新瓮填满,还是旧瓮变重。

光明大神官走在他身旁,微笑说道:全看昊天安排。

颜瑟大师把雪水揩在道袍上,说道:其实都填满也不错。

光明大神官点点头,说道:两瓮并排安放,也算是做个邻居。

颜瑟大师转头看了他一眼,负袖于身后继续拾阶上行。

…………一株雪松下,两位老人稍作歇息,等着下方的桑桑赶上来。

颜瑟大师看着老人平静的容颜,忽然好奇问道:当年你究竟到过天启没有?光明大神官微微眯起苍老的眼,似乎在回思很多年前的事情,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曾经到过,然后被打落尘埃,剥夺了与昊天亲近的机会。

颜瑟大师怔怔看着他,感慨说道:能破五境那是何等样的大机缘,世间多少修行者穷尽一生都无法接触,你居然十几年前便走到了这一步,难怪观主当年看遍桃山还是认为你是道门中的第一人。

光明大神官轻声叹息说道:曾经见过,结果再也无法复见,其实是一种痛苦。

桑桑终于赶到了雪松之下,小脸通红,气喘吁吁。

二老也没给她任何休息的时间,继续迈步拾阶向山顶去。

…………颜瑟大师说道:曾破五境却被打落尘埃,这只能证明昊天认为你的所行所为是错的,所以决意要将这种恩赐收回来,你非要追寻什么黑夜的影子,冥王的儿子……其实和昊天的光辉有关系吗?其实最终你信的是自己而不是昊天。

光明大神官叹息说道:其实过往数十年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神殿历史上那些无比优秀的光明神座,最后往往会离开桃山,为什么被称作最接近昊天的人,最后往往会选择走一条昊天并不赞赏的路?千年之前开创魔宗的那位祖师如此,数百年前叛教的那位前辈如此,最终我也走上了这条道路。

他转身望向颜瑟,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很长时间,便是先前登山时每一步都还在想,直至此时看着前方云海里升起的红日,看到那片温暖的红光,我才明白,原来那是因为坐在光明神座上的人……信的是光明。

颜瑟大师沉默,他听懂了光明大神官这句话的意思。

信奉光明,昊天并不一定代表光明。

此时二位老人已经登临到了无名山顶,桑桑在身后一株直挺挺的白杨树下休息,身旁新旧两瓮和她微黑的小脸一道反射着红润的光泽,暖意十足。

山崖东面的云海尽头,初生的朝阳已经全部跃了出来,红艳圆融一轮。

山崖上却依然飘着细碎的雪,雪中观朝阳,真是很奇怪的画面。

走到崖畔,颜瑟大师伸手赶走飘到眼前的一片雪花,看着东方在两层云夹层里平静微笑的红色朝阳,问道:跨出那一步的感觉怎么样?向前跨出去一步,便要进入下层缭绕在山间的白云,或是走入温暖的光辉中。

光明大神官走到他身旁,并肩望向远处的朝阳,说道:当年在宋国海堤旁你与柳白一战后,我见红日渐落,心有所感,却也只跨出去了半步。

无论一步半步终究是跨出去了,我很羡慕你。

颜瑟大师感慨说道:难怪当日柳白看着你的眼神那般奇怪,我终究还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家伙啊。

光明大神官回忆着多年前那道破开云霄仿似自万里外而来赴约的惊天一剑,想着当时身旁这老道撼海静波的动地一符,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说道:按道理讲柳白早就应该已经跨过去那半步,但不知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或许是畏惧?颜瑟大师想着那位自己此生所遇到的最强者,微微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光明大神官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很多人都以为你以纯阳入道,便断了破五境的可能,但我却以为至绝处必有新生,柳白是乃是世间第一强者,你却能和他正面对敌而不败,他如果能跨过去,你更没有道理跨不过去,所以……你呢?山风夹雪而至,吹拂得宽大道袍猎猎作响,颜瑟大师看着云层间的青湛天空和那轮红日,平静说道:去年得宁缺为徒,执念尽数化为宁静,心胸骤然一旷,那时我便明白隐约要跨出那一步,但不知为何我却不愿意跨出去。

他望向光明大神官说道:便如你说柳白一般,因为畏惧。

光明大神官一双老眉在晨光里蹙成山川,沉默片刻后问道:因何畏惧?符道走到最终便是天地至理,最本质的规律,我此生修符,一生修符,便是在逐渐往那原初里走,然而最极致处乃是昊天才有资格触碰的区域。

颜瑟大师面无表情说道:修符修到最终不免要触碰到那片禁区,讲究的是自我启谕,不需要天启,那么一朝破了五境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这便是畏惧。

朝阳在云海遥远的那头平静注视着山崖的这边,光线是那般的红融温暖,照亮崖畔的石雪树瓮人,那是慈祥慷慨的昊天在赐予人间规则和生命。

光明大神官说道:虽然我似乎已经背叛了昊天,但我终究修的是神术,昊天的光辉会赐予我看透世间一切的双眼和无穷无尽的力量,白昼的战斗我有优势。

颜瑟大师摇头说道:长安城是我的主场,我这双脚曾经踏遍城内的街巷,游遍城外的大好河山,这座山便是我的一道符,所以你并没有太大优势。

光明大神官笑了笑,说道:无论如何,还是不要惊扰世人闲梦为好。

颜瑟大师说道:既然劝你离开长安城,为的便是这般。

话音落处,宽大的道袖轻轻舞起,随着一道清光闪过,道袖间那些油污和难闻的气息骤然间净化无踪,一股强大莫名的符意缓缓自山石裂缝里渗透出来。

多年不见山字符。

光明大神官感慨说道。

他右手探出棉袖在风雪中轻轻一挥,来自东方的晨光瞬间把枯瘦的右手映成洁白如玉的存在,无数粒微弱的光点从他的指间散出,像萤火虫一般飞至空中。

山石间渗透出来的强大符意与这些蕴着圣洁气息的神辉光点一触,并没有产生恐怖的结果,而是亲近地依偎在一起,缓缓从山顶向着山崖下飘落,逐渐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七色流光在屏障上流传,如一道雪中的美丽彩虹。

两个老人看着身前这片将整座山笼罩起来的彩虹罩,感受着其间的融洽意味和强大,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同时望向身后那个沉默低着头的小姑娘。

第一百零二章 在那天之外数里外一处废弃离亭内,二师兄漠然看着那座山的方向,就在先前那一刻,那座山骤然消失,无论是肉眼望去还是感知中都已经不复存在。

陈皮皮站在二师兄身后,心痒难忍有些着急地挠了挠头。

光明大神官和颜瑟大师,这样两位知命境巅峰,甚至已经可能逾过五境半步的超级强者对战,不是随便便能看到的,数十年来除了小师叔曾经执剑斩过的那些风风雨雨,便只有廖廖数场而已,他如何能不好奇?明明那边除了风雪什么都没有,但二师兄还是神情漠然静静看着那处,仿佛把那里发生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他的眼眸里没有射出晶莹的光辉,而是充斥着一股极严肃正道诸邪辟易的气息,视线过处无论风雪落叶尽数惊惧避开。

陈皮皮知道二师兄能看到山上的动静,紧张搓着手问道:师兄现在是什么情况?打起来了没有?桑桑应该不会有事吧?不然我可没法向小师弟交待。

二师兄微微皱眉,不耐烦说道:闭嘴,好好看。

陈皮皮马上闭嘴,幽怨想道,自己看不到怎么好好看?…………颜瑟大师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郑重递到桑桑手里,然后交待了几句话。

光明大神官怜爱看着桑桑,把一块腰牌轻轻放在她的手中,然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此时说的话都是遗言,交待的事情都是后事,只是不知道究竟谁说的是遗言,谁真的会留下很多后事,需要桑桑去处理。

颜瑟大师走到崖畔,闭目沉思。

光明大神官走到山崖另一侧,平静看着雪中的朝阳。

颜瑟大师睁开眼睛。

光明大神官收回目光。

颜瑟大师注视着老友那张平静的面容,忽然笑了起来,右手探出道袖轻轻一挥,有心无意之间便成一道大符,符意凛然强大难以言喻,受符力召引,数千数万块山石自地面悬浮而起,密集布于空中仿佛无数凝固的巨大雨珠。

细长的仿佛还带着红袖招姑娘丰润水嫩意味的手指微微一颤,山字符动。

漫山遍野如凝固般的山石,呼啸着落了下来,仿似一场夏夜的磅礴暴雨,轰轰击打在山间,瞬间让坚硬的山崖间多出无数坑洞,溅出遮天蔽日的砾尘。

光明大神官平静站在漫天石雨之中,右手高举过顶,仿佛还带着酸辣面片汤和鸡汤味道的棉袄微微一振,神术大作。

那根洁白如玉的食指尖燃着一抹神辉,神辉没有散发什么威力,却是那般的精纯圣洁,在漫天石雨间无论如何飘摇,却终究没有熄灭。

伸向天空的那抹神辉不灭,天穹中落下的石雨便沾不到老人身上那件旧棉袄。

恐怖的漫天石雨还在纷纷落下,溅起的石砾又再次不断汇入石雨之中,似乎永远没有停歇之时,那些飘然落下的雪花早已惧的不知避去了何处。

他身前的石雨骤然一斜,无由避开。

缭绕在他伸向空中那根食指尖的昊天神辉骤然间明亮起来,把被石雨残雪压抑至晦的山崖间照耀的无比清晰,花草树衣尽皆现出本质的模样。

朝阳已经移入了云层之后。

山崖间那根指向天穹的食指,却生出了一轮朝阳。

…………光明慈悲而冷漠,温柔而强大。

它普照世间,它无处不在。

跟随它的必在光明里走,背弃它的必在黑暗里行,并将毁灭。

山崖间的石,石间的草,瑟瑟的花,树以及树下的人,皆被光明俯瞰,故而畏怯。

漫天石雨不复再起。

于是雪花再次从天空飘落,落在山外那道无形彩虹屏障之上,化作七色。

颜瑟大师缓缓睁开双眼,感受着那股世间最纯正的光明意,面无表情看着崖外彩晓里镶着的万粒雪花,轻轻一拂道袖。

道袖在他身前横横划过,如同一道直线的横线,呼啸破风,拂尽所有障碍。

随着道袖横直一舞,山畔崖壁上那道隐约的横直石缝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山间杂树里的两条泥泞山道,也骤然间变得硬了起来,被融雪软化的稀泥瞬间变成比岩石还要坚硬的存在,泥泞仿佛变成微缩的河山。

道袖一舞便是一横,崖壁石缝又是一横。

两条变作大好河山的泥泞山道是两竖。

两横两竖。

横竖皆二。

便是井。

这道以山崖衣袂而成的符,横亘在天地间,毫不掩饰地已经开始弥漫周遭的光明线条展示自己的轻蔑,不屑以及骄傲,因为它是最强大的井字符。

井乃封田之制,井有古礼之意,井有妙论之始。

但最简单也是最强大的井字符意,就是简单的线条切割,那种均匀的平衡的完美地对空间的切割,对天地的切割。

井字符降临山崖,切割线条无论巨细,皆往深处往细微处去。

山崖间滚动不安的岩石尽皆碎为齑粉。

山崖间瑟缩的草树尽皆碎为齑粉。

山崖上空飘舞的雪花尽皆碎为齑粉。

山崖间穿行的寒风尽皆碎为齑粉。

最后山崖碎了。

无所不在的光明,也因为空间的碎裂而变得黯淡,开始支离破碎。

…………这是颜瑟大师追求符道的极致境界。

山崖间这道井字符,才有真正的横亘不二意,不止世间万物,甚至连空间都能切割,比当初春风亭雨夜王景略曾经遇到的那道井字符,要强上数千数万倍。

光明总是需要空间来行走,当空间破碎时,它该如何灿烂?光明大神官看着眼前无数根细至不可见的线条,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幽幽叹息,知道在这一刻颜瑟终于不再思考别的问题,向五境之外迈出了第一步。

有能力让昊天神辉黯淡甚至破碎消失的符道,已经超出了昊天允许的范畴。

他的棉袖已经被切碎,便是绽出的棉花也已经被符意切碎,手臂肌肤外有道晶莹的光辉,在强大的井字符意切割下已经变得越来越薄,但他裸露着的手臂指向东方的天空,食指尖燃烧着明亮的神辉,异常坚定而执着。

或许是对光明的信仰如此坚定执着,感动了苍穹之上的造物主……光明大神官若有所悟,静静看着云层,深邃的眼眸里晶莹无比,苍老的脸颊上满是感动的泪水,喃喃颤声说道:感谢昊天赐予我力量。

云层外的朝阳骤然大盛,一股磅礴的力量穿越雪云,无视距离与山崖间破碎的空间,直接灌注到他苍老的身躯里。

第一百零三章 新瓮,旧瓮,灰如雪那股沛然莫御,甚至应该用灿烂辉煌来形容的庞大力量,就这样从苍穹之上落下,进入到人类的身躯里,如果没有任何经验或准备,相对渺小而脆弱的人类身躯或许会直接被这股力量崩成无数碎裂的光片,或者惘然变成一个白痴。

但这种境遇对光明大神官来说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便曾经迈出那一步,领悟到了昊天的启示,他明白只需要全方位的敞开自己的心灵以及肉身,便能得到昊天赐予人类最珍贵的礼物,从而能够利用这股不应该在人间出现的力量。

光明大神官晶莹深邃的眼眸平静注视着山崖间的一切,仿佛看到井字符每一根切割空间的线条,缭绕在他食指间的神辉已然变成一团宛若实质的白色光辉,美丽流传的圣洁乳白光絮间散发着难以想像的恐怖气息。

无数万道圣洁乳白光絮从指间散播开来,有的像雨伞般垂下,护住了他的身体,更多的则是像阳光般瞬息刺出,刺进那些被割裂成无数碎片的空间中。

道道光絮刺入空间碎片后,那些碎片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光明里蕴藏着的恐怖气息,生生撑住了边缘的线条,让空间不再继续破碎。

颜瑟大师用逾五境的强大符意把空间切割成了碎片。

光明大神官以天启之力强行维持空间的存在。

数万片明亮的破碎空间,就像是数万面极小的镜子,镜中出现山崖空气雪花草树的画面,虽然都是被切割后全无联系的碎画面,但依然存在。

数万面明亮光镜边缘,那些切割的线条正在微微颤抖。

这些线条崩断,光明的力量便将冲破切割的禁锢,回到真实的完整的世界之中。

这些线条继续向细微处切割,那么空间继续破碎,无论里面充斥着怎样的光明气息,最终也只能逐渐黯淡。

从天地气息间借来的横亘符意,和从昊天处借来的光明力量,谁更强大?符道是人类从天地间自我领悟的道理,自行掌握的世界最深层的规律,光明则是昊天对这个世界的恩赏或者惩罚,究竟谁能够胜过谁?…………山崖间一切甚至包括山崖本身都已经被被切割开来,被昊天的光明气息冷漠支撑着,没有化为青烟,只有一株树没有粉碎,没有被封进光明的镜子里。

那是一株直挺挺的白杨树,树下蹲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左手抱着一只旧瓮,右手抱着一只新瓮。

她在崖间的光明与符意间微微颤抖着,如同寒风里瑟瑟的小草。

不知从哪里逃过来的一片雪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她拾起那片雪,感受着雪在指间缓缓融化,看着场间的那双柳叶眼愈发明亮,眼眸愈发明亮,眼瞳却愈发幽黑,黑色的瞳子仿佛能看到光明的实质。

超越五境的神符师与天启境界的大光明者,他们之间的战斗在真实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具体的形态和画面,然而因为无论老人还是颜瑟大师,都用意识把那株白杨和白杨下的小姑娘封在空间之外,所以她是个真正的旁观者。

所以这场俗世根本无法理解的战斗,落入桑桑黑色的眼眸后,便被描绘成了人类能够理解的画面,那些画面美丽到了极致,也令人心悸到了极点。

磅礴的气息,神圣的光明,无畏的天地,横亘的符意,它们彼此切割着伤害着,依偎着,挣扎着,空间压缩着光辉,光辉突破着空间,最终压缩凝练化作满天漆黑夜穹上的星辰,变成荒原上寂廖的流火,化为露珠上的映出的春意。

然后所有的画面在桑桑的眼眸里消失,无形无状,甚至没有存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与寂静,比最深的夜还深,比最黑的云还要黑,犹如冥君的瞳子。

如果换成别的普通小姑娘,大概早已震惊的惘然昏厥过去,但桑桑没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不懂山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但她依然拼命睁大眼睛看着能看到的一切,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要看到一切能看到的,记住一切能记住的,因为她知道宁缺将来一定很想知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绝对的黑暗里,忽然出现一个极小的光点,然后光点骤然喷发成无数束光粒,瞬息之间冲破整个空间,如同一个崭新世界的诞生。

又如同夜穹里盛开了无数朵美丽的烟花。

桑桑看着那些美丽的烟花,有些懵懂地揉了揉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曾经发生的那些都消失了,山崖重新回到眼前。

笼罩着无名山峰的彩虹禁制消失无踪。

雪花再次落下。

崖畔站着两个抬头望天的老人。

此时他们终于变成真正的老人,被山崖间穿行的寒风一吹便咳嗽起来。

颜瑟大师抬起手臂,用道袖擦拭掉鼻涕,看着天空咕哝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光明大神官身上的棉袄右袖已经化为虚无,他有些畏寒把右臂插进左边的袖筒,像个老农般蹲了下来,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空里的某处。

颜瑟大师指向北方某处,对身旁的老人说道:我看到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大符,那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起于荒原北方,一笔落于西,一笔落于东。

然后他回头望向自己默默守护多年的长安城,感慨说道:于此间相会。

先前那刻,他超越修行五境,甚至走到了更远的地方,清晰地看到了那边的世界,真实的未来,所以他知道那道前所未有的大符是真实的,是人类真的能够写出来的,所以他喜悦赞叹感动无以复加。

光明大神官蹲在崖畔,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北方,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真正晋入天启境界的他,在先前那刻明悟了很多以前一直无法明悟的事情。

老人回头望向那株杨树下的桑桑,苍老的脸颊上露出犹豫挣扎的神情,直至最后终于解脱释然然后明悟,微笑说道:原来这才是我的机缘。

颜瑟大师低头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到这时候难道还看不透?无论何等机缘,终究不再是你我的事情,而是他们的事情。

老人站起身来,叹息一声后笑着说道:是的,以后是他们的世界了。

…………很多天前,一个老人被老笔斋里的小侍女收留,当时老人问了小侍女一个问题。

你相信机缘吗?我相信机缘。

我相信每个人注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情,这些由昊天安排好的事情,就是机缘。

很多年前,我看到黑夜的影子落在这座城中,一朝看到,便是遇见。

既然遇见,那便再也无法分离,只是看到的并不真切,遇见的并不具体,我只知道他存在,却不知道他究竟存在在哪里。

然后我在长安城里看到一个生而知之的人,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事情,因为世上不应该有生而知之的人,所以我与他的机缘就此开始。

很多天后,站在长安城郊外的山崖畔,老人才明白原来他的机缘一直都不在那个人的身上,而是在那个人名为桑桑的小侍女身上。

…………一阵冬风吹过,崖畔并肩站立的两位老人瞬间成灰,如雪。

数百年来,西陵神殿最出色的光明大神官,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这一生惊才绝艳,无所不能,堪称桃山最强者,却因为所谓机缘被囚十四年。

他逃离桃山,来到长安城,却未能找到那抹黑夜的影子,仿佛此行只是为了遇见桑桑,然后收她为传人。

在临死前的那刻,他受到昊天启示,终于第一次清晰的看到了黑夜的影子是什么模样,看到自己的传人将继承自己在世间大放光明,所以他离去的很是安心。

数百年来,昊天道门最出色的神符师,也这样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这一生嬉笑怒骂,游戏人间,无任何虚名,却是第一个凭符道逆天越五境的强者。

颜瑟大师这一生过的潇洒随意,只是苦觅一个传人,当他遇到那副鸡汤帖后,终于得偿宿愿,仿佛这一生流连青楼只是为了收那个家伙为传人。

在临死前那刻,他看破了光明与黑暗的轮回,看到了那道大符,知道自己的传人宁缺将来一定能在世间写下一道他这一生从未写出来的大符,知道那个家伙一定能够完成无数代符师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他离去的非常安心甚至愉快。

…………风起风转,雪起雪歇,山崖之上一片安静。

孤伶伶的白杨树孤单地看着天,孤伶伶的桑桑抹了抹眼睛,吃力地抱着两个沉重的瓮,艰难地走到崖畔,然后双膝跪到两堆灰前。

崖上的山风一直在吹着,那两堆灰被卷的到处都是,有很多已经被卷进了空中,飞到了雪地上,甚至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桑桑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捧着灰往瓮里盛放。

老师住新瓮,他喜欢干净。

少爷的老师住旧瓮,他不怕油。

她轻声提醒自己,一捧一捧把两个老人的骨灰往瓮里装。

恼人的山风不时前来打扰,吹的那些灰到处都是,甚至吹到她的棉裙和小脸上。

桑桑抬起手背擦了擦脸,然后低头继续往瓮里捧灰。

第一百零四章 药酒传人土豆灰废弃的离亭内,二师兄静视着远处那座消失的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沉默,古冠直立如峰,双手负后如云。

此后不久,那座消失山峰原本所在的空间里,忽然无数晦云汇聚而至,雪花狂舞而动,紧接着远处隐约间多出了一些透明无形的事物,那道无形屏障上光流彩溢,幻化美丽到了极点,然后隐约间能看到无数颗繁星在其间闪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闪烁的繁星骤然消失,云集雪汇的空间变成漆黑一片,那处的秩序和规则似乎都变成了静止的死物或者说到了终结的那个时间点。

苍穹之上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这道闪电撕裂的空间距离极长,粗若大河,却偏生没有发生任何雷声,也没有任何颜色,只是洁净乳白到无以复加。

大地微微颤动,漆黑一片的空间骤然崩解,莫名消失的山峰重现人间,两股磅礴强大的气息并行其间,山峰外的云层被这两道气息撕成粉碎后絮沫儿,因循着不可知的规迹缓慢加速,渐渐变成一个极大的云漩。

二师兄沉默看着那处,很久之后诚挚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得道吧。

站在他身后的陈皮皮,看着山峰腰间的云漩,觉着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有些发麻,仔细体悟感知着那两道正在缓慢散去的强大气息,震惊喃喃说道:居然都破了五境?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能迈出一步便能迈无数步,先前那刻,谁知道他们在五境之上究竟走了几步。

二师兄微微皱眉,然后抬步向那座山峰走去。

山峰既然重现世间,便能攀登,原先那些泥泞难安的山道,此时仿佛被时光这个伟大雕塑家做了某种手脚,变得坚硬而不可触动,那些溅起的泥点和碾压形成的泥窝,如同石雕一样静卧在地面,便是最细微处也清晰可见,从而显现出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踩在山道上,仿佛踩着美好的河山和人类的历史前行。

山峰既然还在,那么山顶与山崖自然都还在,只是仿佛被某种力量进行了重组,变成了全新的存在,崖石碎成了白色的粉末,细细铺着如同南海畔的沙滩。

唯独有一株杨树完好无损,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它本应生长在寒原冷峰,此时却出现在了海畔的沙滩上,所以荒谬。

桑桑跪在崖畔,正不停把地上残着的灰往身旁两只瓮里装,小手捧的很仔细,细细的指间轻轻抠着地上的缝,掌缘轻轻刮弄然后并拢捧起,动作很小心。

她抿着嘴唇,没有哭泣,眼睛睁的极大,机械麻木地重复着拢灰捧灰的动作,便是明亮眼眸里的情绪也不悲伤,而是平静至极的麻木。

二师兄和陈皮皮走上山顶,第一眼看到便是这样的画面,这幕画面将长久地存在于他们的心里,让他们以后在某些方面全无理由地选择支持这幅画的主角。

走到崖畔,二师兄看着身前流云,伸出手轻轻感知那两道已经快要完全散尽的气息,看了一眼裙摆垂地的小侍女,说道: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

这是我老师。

桑桑摇了摇头,指着新瓮说道。

她指着旧瓮说道:这是少爷老师。

然后她低头说道:少爷肯定想知道我老师长什么样子,肯定想再看一眼他的老师,所以我要把他们带回去给少爷看,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风吹走了。

…………南门观深处道殿内。

大唐国师李青山盯着深色桐木地板上的倒影发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是那样的苍白憔悴,因为此时他眼中只有那张猥琐可笑的脸。

他知道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那张脸了,虽然过去这些年里,他有时候也会对那张脸感到无奈甚至有些厌烦,但这时候他依然陷入了极大的悲楚之中。

这些年的厌烦是因为师兄的浪荡行事还是因为自己在他面前总像是小孩子?李青山看着地板上的倒影苦涩一笑,世人只知昊天南门观里有自己这个国师,却极少有人知道师兄,一应风光都让自己领了去,然而当年柳白那剑是师兄帮他挡的,如今光明大神官来到长安,最终站在自己身前的还是师兄。

师父,喝药。

何明池把药盘高举过顶,他知道师父这时候的心情非常低落难过,但身为弟子,他必须保证师父的身体,尤其是在这等心伤时刻。

放下吧。

李青山强敛痛意,声音微哑说道:稍后便喝。

何明池放下药盘,沉默退出道殿,在门槛外拾起那把黄纸伞夹入腋下,没走几步便在落在微雪的园间被观里的道士道姑们围住了。

颜瑟大师的故去或许在民间无法激起一朵浪花,因为本来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但这些南门观道人则不同,他们的脸上满是悲伤和愤怒的神情。

有道姑颤着声音问道:那人为什么能在长安城里藏这么久?…………军部院外还飘着细雪,天空阴晦仿佛昊天在发怒,屋内的气氛压抑低沉地犹如阴晦的天,将军们的脸上毫不遮掩写着愤怒和羞愧的情绪。

那人为什么能在长安城里藏这么久?沉声发问的人是大唐镇国大将军许世,在收到陛下密令后,他以世人难以想像的速度回到了长安城,然而午时进城门后紧接着便听到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有资格有资历曾经与颜瑟大师合作的军方将领,现在整个天下便只剩下他这个帝国军方第一人,所以这个消息令他愤怒之余愈发沉痛。

许世大将军的脸阴沉的仿佛要滴下水来,看着众人寒声说道:就在今天清晨,我大唐帝国的柱石倒下了一根,我不管敌人是什么光明大神官,我只知道陛下给了你们几十天的时间,你们却没能把他找出来然后杀死。

屋内的将军们低着头,有些人想要反驳这应该是天枢处的失职,然而面对着镇国大将军沉怒的脸,加上内心深处身为帝国军人强烈的荣誉感,让他们没有开口。

不要试图推卸责任,除非你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是军人!你们脚下的土地是帝国的都城长安,所以你们有义务保证这里的安全!而不是让一个年纪足以做你们爷爷的人去冒险上阵!他望向怀化大将军,厉声说道:当时为什么不主动出击?怀化大将军站起身来,低头羞愧说道:陛下严令要保证长安居民安全,如果动用重甲玄骑太过惊人,而且对方实力太强,战阵冲锋不见得留得下来他。

许世微微眯眼,忽然暴怒斥道:西陵大神官很了不起吗?你们的胆子被吓破了,所以只能像老鼠一样躲着,像看客一样冷眼看着!我大唐军人何时如此怯懦过!当年疆场之上倒在兵矢之下的知命境修行者少了吗!说完这句话,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的异常痛苦,直至佝身难起。

花白的头发被震的轻轻飘舞,眉角皱纹显得极深,堂下诸将知道这是大将军的肺病开始发作,不由又是羞愧又是着急,急声唤医官进来诊治。

许世艰难地直起身躯,神情凛然看着诸将说道:今晨之事我不怪你们,毕竟是南门和书院先接的手,但我很想知道,卫光明他凭什么能在长安城里隐藏这么多天,为什么帝国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仔细查下去,若是军方懈怠畏怯的问题,尽数斩之,若是天枢处或南门观的问题,报于我,我请旨斩之,替颜瑟大师陪葬!将军痛苦的咳嗽声和愤怒的厉喝声交织在一起,久久难歇。

…………桃山最接近天穹的最上层有四座壮观的道殿,在没有祭天大礼的时候,此间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便是神官也极少见,显得空旷寂清而漠然。

靠近崖畔通体黑肃的殿宇里,响起一阵痛苦的咳嗽声,裁决大神官樊笼被光明大神官破除,受伤至今,此时听着那人离世的消息,心神激荡之下便咳了出来。

天谕神殿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沉默。

相对最简朴的那座白色殿宇内更是完全的寂静,因为本应在殿内的光明大神官,已经有近十五年不曾坐在神座之上,而且他将永远不会再次回来。

最高处那座洁白无垢的神殿内,响起一声幽然的叹息,然而如此轻幽一叹,声音却响彻桃山,仿佛像雷鸣一般声势惊人,然后骤然静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道威严如神的声音再次响起。

光明的传人岂能流落尘世,当接回道门。

…………遥远南方一座无名岛上,一名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沉默看着眼前沸腾的海,他在此间看海已多日,却不知看出了怎样的玄义。

某日他心有所感,转身望向大陆,微微皱眉轻声说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而你寻到的传人究竟能继承你几分光明?究竟有多大机缘?…………这叫酒吗?这也配叫酒吗?固山郡某偏僻小县,临街一处不起眼的酒铺里,响起一道极愤怒的声音。

声嘶力竭、控诉不良酒家的是一位满脸通红的高大老人,他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羔羊皮袍,外面套着件黑色罩衣,材质看上去应该极为名贵,但不知是久经风霜尘土还是别的缘故,穿在老人身上总让觉着有些陈旧。

酒铺老板是一个身材极壮实的中年男人,他盯着面前这个老人,往地上狠狠吐了品唾沫,不屑说道:这便是咱固山郡最出名的九江双蒸,咋嘀?有意见?老人恼火地把手中的酒袋提起来,唾沫星子乱飞喷道:你当老夫没有喝过好酒?九江双蒸能像你家酒水这般淡出个鸟来?酒铺老板把眼睛一瞪,一巴掌便推了过去,骂道:看着你有些年纪才给你脸!你可别不要啊!我家的双蒸就这么淡!你能咋嘀!老人气的浑身颤抖,卷起袖子便准备上前动手,大声喝道:鸡汤炖成白醋味道本夫子也就忍了!但酒这种事情怎么能怠慢!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片刻后。

老人被人从酒铺里打将出来,本来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变得乱糟糟的,身上那件黑色罩衣被撕开了几道大口子,模样显得极为狼狈。

老人站在街上,冲着酒铺里破口大骂道:乡人饮者,本夫子都要等着老人出来我才敢出来,你们这些腌臜货色居然连敬老尊贤的道理都不懂!卖假酒的铺子哪里会懂这么深奥的道理,立马又冲出来几个扛着棍棒的伙计。

老人大叫一声,抱头便蹿,跑的竟似比年轻人还要快,即便跑的惶急,但他手中还是死死攥着酒袋,似乎觉得再糟贱的酒水总比没有好。

这一跑便跑出了县城,来到一座破落的道观里。

一头老黄牛正在百无聊赖吃着草,大概是觉得草没有鱼或羊肉好吃的缘故,它的精神极为委顿,时不时恼火地踢动前蹄。

看着老人狼狈跑回道观,老黄牛抬起头来哞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他。

老人气喘吁吁打开酒袋灌了两口,待喘息渐停后,忍不住摇头叹息人心不古,然后他走到破观石阶下,拾起一根木柴伸进渐熄的火堆灰中刨了两下。

两块土豆从灰里被扒了出来,骨碌骨碌滚着。

老黄牛踱了过来,专注而深情地看着老人。

老人大怒,用木柴指着那两个已经被烧焦的土豆,喝道:让你看着火让你看着火,这都烧成灰了还能吃吗?这还能叫土豆吗!…………遥远北方,荒原深处的天弃山脉里。

被遗忘多年的魔宗山门内。

宁缺醒了过来,却有些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茫然望向幽暗的房间四周,发现那座由白骨干尸组成的小山已经垮塌成满地碎砾,原本老僧所在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了两条铁链,铁链前端是一堆灰。

然后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身体骤然放松。

然而看着那堆灰,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一股莫名悲戚。

第一百零五章 不杀宁缺望向自己黑黑脏脏的双手,看不出与原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握手成拳用力,也没有察觉出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样,至少手臂还是那般粗细,没有变成那些传说中身涂绿漆力大无穷的怪物。

然而他知道在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四周石墙上的斑驳剑痕里的气息已经消失散无踪,房间里的天地元气也回复到正常的水平,想必最开始灌注入体内的那些气息在结束对自己身体锤炼后已经平静下来。

他默默运转念力查看着身体里的动静,发现雪山气海依然存在,那道由气海直落雪山的宽宏通道也已经稳定下来,那道内腑间的通道下端直抵小腹某处,在雪山之前凝成一道很黯淡的光团,随着念力激荡,便有数百道类似天地元气的气息从那处释放出来,依循着大概是经脉的轨迹,散入每块骨骼每个毛孔。

当那些平静储存在小腹深处的天地元气散向四周时,宁缺觉得自己仿佛仿佛泡进了温度刚刚好的温泉,身体暖洋洋热乎乎一片,奇妙的是却不会令人精神倦乏欲困,反而刺激的精神一片兴奋,五识六感都敏锐了很多。

他望向屋顶石板上那些仿佛已经失去生命的斑驳剑痕,心意随着那些剑痕的纵横走向而动,那些温暖甚至有些炽热的气息在经脉内疾速行走起来,然后他渐渐感受到空气里有些极细微的气息碎片随着自己的呼吸进入自己的身体。

这种天地元气灌注入身体的速度非常缓慢,比最开始入魔时,小师叔剑痕里那些气息的灌注速度要慢上太多,然而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像冥想培念那般时时刻刻不忘修行小师叔的浩然气,那么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气便会一直持续不停进入自己的身体,无论这种速度多慢,随着时间流逝,自己的实力境界便会不断提升。

这便是入魔吗?然而一直这样不停地向天地索取,没有尽头的索取,强大自身,那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才会无法索取?所以这就是被称作魔的原因?宁缺缓缓低头,沉默体会感悟着身体内气息的行走轨迹和方式,满是污垢的脸上充满了对未知的惘然和隐隐畏惧,身上那件沾满了血油和灰土的棉衣,仿佛都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得生硬和畏缩起来,皱巴巴的很是难看。

房间里一片安静,忽然间他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情,瞬间惊醒,用最快的速度和最不起眼的方式从浩然气修行状态中脱离,走向房间旁边的角落。

凌乱如夏瀑的黑发散在莫山山的棉裙上,一场艰险的大战过后,白色棉裙上早已染满了灰尘和吐出来的血,但不知为何,在幽暗的房间里依然透着股干净的味道。

宁缺蹲在少女身畔,感受着她身上流露出来的干净气息,看着她的黑发与白裙,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些脏,不敢伸手去触碰她的身体。

这种怪异的情绪很快便被他抛去,他轻轻把少女符师扶正坐好,从怀里取出伤药细心喂她服下,然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助她散化药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莫山山终于醒了过来,因为失血而愈发白皙的脸上,长睫毛微微颤动,眼睛睁开流露出紧张甚至有些畏怯的神情。

先前她昏过去的时候,房间里的战斗还在继续,她不知道究竟是谁胜了,甚至以为宁缺和自己也已经落到了老僧的手中,像叶红鱼那般成为对方的食物。

直到看到那名老僧已经化成灰,莫山山才稍微放下心来,喘息着握紧宁缺的手,身体微微颤抖,似乎还是无法忘掉脑海中先前所经历的那幕幕画面。

宁缺的手被她捉的很紧,甚至有些隐隐生痛,他没有表示什么反对,只是沉默把她搂着,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表示安慰。

忽然间,他眉头微蹙,把手从莫山山的手里抽了出来。

莫山山抬头望向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不安。

宁缺把她扶到墙壁旁坐好,从地上拣回自己的朴刀,沉默向对面走去。

不知何时,道痴也已经从昏迷中醒来,正靠着墙壁漠然看着这边。

那张纯而娇媚的美丽面容因为重伤失血的缘故,显得有些凄楚可怜,只不过宁缺知道对方是怎样强大可怕的一个女人,哪里会被这些外在软化心肠。

看着拿着朴刀一步步向自己逼来的宁缺,叶红鱼冷漠的眼眸里泛起自嘲和轻蔑的神情,无力垂在大腿畔的右手艰难屈起,中食二指并拢捏了个剑诀。

然而就在念力甫出道术未发时,一口乌黑粘微稠的血水从她唇中喷出落在早已经染了无数血水的裙上,替那些狰狞的各种红色又添了一道色彩。

叶红鱼看着裙上淌落的鲜血,神情极复杂地笑了笑,然后放弃了怒力,疲惫地靠到墙壁上,无论动作还是神情都是那般的虚弱。

三人之中她受的伤最重,先是识海直接被震碎,接连被莲生大师施了两次饕餮魔功,最后又强行堕境换来惊艳一击,此时早已不复雪峰间的强大傲然风采。

但她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宁缺,眼眸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乞怜,没有绝望没有悲伤,甚至连开始的轻蔑和自嘲都尽数化为虚有,只是平静。

宁缺扶刀站在她身前,沉默而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什么不可趁人之危的词汇,为了让自己和桑桑能够生存及生存的更好些,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所以他认为当敌人陷入危机时而不出手,肯定会遭受天谴。

这个靠着墙壁,虚弱的仿佛随时会死去的少女,不是普通的少女,是昊天道门年轻一代最强大的道痴,而且是他的敌人。

他怎能忘记在魔宗山门之外,自己用元十三箭加上老师留给自己的神符都不能战胜对方,反而被对方打的像条狗一样的画面。

如果这时候不杀死叶红鱼,待她恢复境界实力之后,难道会不杀他?很奇怪的是,宁缺没有拿起朴刀直接把她的胸脯捅一个对穿,而是沉默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他看着她肩上手臂上那两处凄婉恐怖的大伤口,想着那里缺失的血肉都已经被老僧吞入腹中,然后这时变成那堆灰里的一部分。

细长朴刀锋利的尖端刺入像蛛网般裂开的石板间。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杀了你。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出于一些很复杂的原因,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因为先前如果不是道痴拼命,他在领悟小师叔剑意出神时已经死了,因为莫山山在身后轻声说了句话,因为他现在根本不在乎什么天谴,因为他终于确认战斗最后阶段她已经昏迷,没有听到自己和莲生那段关于入魔的对话,还因为别的。

既然曾经并肩战斗过,我想至少在魔宗山门里面,我们是战友。

我不像绝大多数唐人那般重视名誉,但我是名大唐军人,我没有在战场上杀死战友的习惯,所以如果你同意我们在这里是战友,那么有什么问题出去再说。

叶红鱼平静看着宁缺的脸,这段并不长但感觉很漫长的时间里,她已经很清楚对方的心性和自己很相像,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绝对可以不择手段的男子,所以她已经准备迎接死亡,然而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做出这样一个选择。

她是聪慧的道痴,是昊天道门维持光明正义的裁决司大司座,所以她没有像一般愚蠢的反派女性角色那样说如果你这时候不杀我你将来一定会后悔,而是看着宁缺认真说道:先前我救了你一命,之后你救了我一命,所以你我便是持平,这时候你不杀我,那么将来我来杀你时,便把这次还你。

宁缺点点头,说道:听上去很公平,成交。

说完这句话,他放下细长朴刀,走到叶红鱼身前蹲下,伸手去撕她的裙带,想要查看一下她的伤势到底如何,只是动作显得有些粗鲁,毫不怜惜。

叶红鱼看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赤裸的肩上抚弄,细眉微蹙,眼中难以抑止地流露出厌恶的神情,嘴里却平静说着: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我讨厌接触我身体的男人,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本能,如果你不高兴,可以把我的厌恶当成欢喜。

宁缺低头专注看着她那两个恐怖的大伤口,看着里面隐约可见的森然白骨,摇了摇头,根本没有在意她目光里的厌恶神情,说道:被你欢喜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你还是厌恶我好了,我只是必须告诉你,你这伤口好像有些麻烦。

叶红鱼毫不犹豫,干净利落问道:你要什么。

不愧是道痴,确实痛快。

宁缺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很是认真说道:我帮你治伤也是要花钱的,如果日后裁决大神官问到隆庆是怎么废了的,你能不能替我说几句好话?不是要你撒谎,只是请你用客观的态度描述一下那个误伤的画面。

明明是因为隆庆言语威胁桑桑,所以他才于大明湖畔苦思破境,积蓄了十余日的冷淡杀意才射出的那道符箭,这时候却要道痴承认是误伤,果然有些无耻。

出乎宁缺意料,叶红鱼并没有嘲讽他而是沉默起来,良久后缓声说道:如果你担心神座因为隆庆被废降下怒火于你,那么我可以承诺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第一百零六章 各自满足隆庆皇子是昊天道门年轻一代最有前途的人物,是裁决司的司座大人,是替道门吸引世间痴妇愚女的煌煌美神子,却在天弃山脉里被被一箭废了肉体与精神。

宁缺当时那一箭等若让西陵神殿少了位未来的裁决大神官甚至是更重要的人物乃至未来,神殿怎么可能不因此而大发雷霆,裁决大神官又怎么会放过宁缺?就算西陵神殿看在夫子和书院的面子上,不会直接杀死他,但肯定也会想着要让他付出极大的代价。

宁缺每每想到裁决大神官这般恐怖的大人物日夜想着收拾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寒而栗,所以才会想着对叶红鱼说出那番话。

他本意是想试探一下神殿的怒火究竟会旺盛到什么程度,哪里想到叶红鱼竟是直接承诺裁决大神官不会找他的麻烦,这个答案不禁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说道痴和隆庆皇子之间因为一直存在某种隐性的竞争关系,所以不在意隆庆被废,这也说得过去,但她凭什么承诺裁决大神官不会因此事动怒?为什么?他不解盯着叶红鱼的眼睛。

叶红鱼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低头看着自己肩头恐怖的血洞,面露厌烦之色,问道:你需要多长时间来治我的伤?宁缺从行李里翻找着合适的工具,低头说道:如果是止血除腐倒用不了多长时间,关键是老和尚那两口咬的太狠。

而且那家伙大概几十年都没有刷过牙,脏的厉害,口水里谁知道有什么毒素,说不定呆会儿还得切点肉下来。

莫山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二人身旁,她看着叶红鱼身上的伤口,眉宇微蹙露出一丝同情之色,听着宁缺的话,更是觉得有些恶心。

叶红鱼却没有什么反应,平静说道:他没牙,我被他咬过所以可以确认。

宁缺低着头说道:口水脏臭也是麻烦的事情。

莫山山忍不住虚弱插话说道:你们两个不觉得这么说话很恶心?宁缺和叶红鱼同时抬头,像看着纯洁无辜小白兔般看着她,然后同时摇了摇头,都觉得像莫山山这等没有经历过真正恶心事的少女真是幸福的令人愤怒。

叶红鱼继续和宁缺讨论道:道法基于光明之力,普通毒素不用在乎,所以你不用担心毒素会藏在肌骨之中成为日后的麻烦。

宁缺取出针线,看着她认真说道:伤口用线缝是最快的,问题是你被那老和尚啃掉的肉太多,如果用这种封闭治疗,将来肩上手臂上可能会留两个坑。

叶红鱼微微蹙眉,不耐烦说道:留坑又如何?宁缺摇了摇头,一边穿线一边说道:留坑不好看,我以为你会在乎这个。

叶红鱼轻蔑说道:只有那些红尘俗物才在乎这个。

宁缺低头看着她肩上那个血洞,思考该从哪里下手,随口应道:你身材这么好,又喜欢穿清凉红裙,裸在外面的身体硬是有两个坑,总看着有些怪异,就算你不在乎,也得为神殿着想,你这个道痴便是形象代言人,漂漂亮亮多好。

从今往后我改穿道袍。

叶红鱼说道。

然后她沉默片刻后忽然伸手把肩上血洞边缘一块耷接着的皮肉掀起摁将回去,低声询问道:这么缝……留下的坑会不会小些?世间哪有真正不爱漂亮的少女?即便她是道痴也不例外。

宁缺没有注意到她语气里藏着的意味,自然也没有抓住这个嘲讽对方的机会,他的目光全部被她的手指和动作吸引过去,捏着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在被一个像鬼似的老僧活生生啃了两口后还这般平静,甚至还能自己把耷拉的皮肉翻回去,就像这不是她自己的身体一般。

宁缺知道她先前一定很痛,但他硬是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丝痛意,所以他感到了震惊,甚至有些后悔——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自己一般狠厉的人物了,遇见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什么都不管,先把她杀死再说?缝吧。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手不要软。

宁缺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的手如果不软,你已经被我捅死了。

细针刺破白嫩的肌肤,穿过离散的肉丝,然后再次穿回,带着线在少女娇嫩的肩上穿行缝补着,叶红鱼静静看着,没有呼痛,美丽的脸颊却变得越来越苍白。

莫山山蹲到叶红鱼另一边,紧紧抿着薄薄的双唇,蹙着眉儿看着宁缺手里的针抬起落下,下意识里握紧叶红鱼的手,想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让她支持住。

阴暗的魔殿房间内,修行世界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在付出极惨痛代价成功推翻曾经最优秀的前代强者之后,像三只受伤的老鼠般蹲在角落里,彼此疗伤彼此呵护彼此给予力量,似乎早已忘了彼此在田野稻草里生舍忘死搏斗的曾经。

…………终于结束了,叶红鱼身上那两处极恐怖的血洞不再流血,染着污秽气息的血肉也被尽数剔除,她的脸异常苍白,眸子却异常明亮,完全没有昏迷逃避痛苦的想法。

宁缺收好针线,抬起头时恰好与她的明亮眼光相触,不由心头微动,他很好奇她先前明明被老僧完全制住,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能够强行暴起,成功地逆转了当时的局面,那段时间他正处于那种玄妙境界之中,只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

叶红鱼看着他的目光便知道他想问什么,其实她也很疑惑,宁缺先前那段出神明悟的阶段究竟悟到了些什么,石墙上的那些剑痕是轲先生留下来的,难道说这个家伙居然幸运地继承了轲先生的浩然剑?两个人都有疑惑好奇,却没有一个人发问,因为他们不确认自己是否能从对方那里得到真实的答案,更不愿意把把自己的答案告诉对方。

莫山山和叶红鱼靠着石壁休息,想要完全化解伤势和身体的虚弱,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宁缺受伤最轻,精神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向场间走去。

那座尸骨山早已被气息冲撞变成一地废墟,他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走了进去,看着老僧化作的那一堆灰,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莲生三十二瓣,身兼道魔神通的绝世强者,想当年此人隐隐能与小师叔并肩,自是站在人间巅数的寥寥数人之一,不知有多少光明在前方等着他,但此人的选择却是那般的疯狂,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站在灰堆旁,宁缺举目向四周望去,看着石墙上那些斑驳的剑痕,想着自己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胸腹间一股壮阔之意油然而生,便要将将入魔后的警惧不安和莲生之死带给他的莫名感受尽数排出身躯之外。

就在此时,刚醒来时感受到的那股莫名悲伤之意,再次涌入身躯,他下意识里望向一面石墙,不知为何一阵酸楚,他也不知道那面墙正对着南方。

过了片刻,他摇摇头把这股莫名的情绪甩掉,再回头望向地上那捧灰时,生出了一些别的感受,尤其是回忆着老僧死前在精神世界里传过来的那些感受和那些无法理解的碎片信息,愈发觉得这满地的灰烬也透着股可怜的味道。

无关前人恩怨,怎么说也算是相识一场,虽说相识的不算愉快。

你终究是前辈,也曾经在世间呼风唤雨过,死后总得有个栖身之所吧。

宁缺在四周碎骨里搜寻了一番,找到了一个极不起眼的铁匣子,大概是当年某名魔宗强者的遗物,打开匣子一开里面空空如野,什么都没有。

这个挺合适,虽然小了些,但反正也只装一部分的你。

他蹲到莲生大师化成的那堆灰旁,摊了摊手,然后随手拾起一块大片的白色腿骨,把那些灰扫进铁匣子里,动作很是随便,就像是扫垃圾一般。

…………奉师门之命来到荒原深处,候着天时等着魔宗山门开,便要入内去觅那卷天书的踪迹,然而谁能料到箭剑相交不曾死,水落石出块垒未能阻,却在魔宗里遇着世人都以为死了数十年的老怪物,听了无数震撼心神的久远故事,在生存与死亡之间痛苦挣扎煎熬往复了无数回,最终凄凄惨惨戚戚地苟活了下来。

做为修行世界最优秀的年轻一代人物,心性自然坚定异常,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三人争夺天书的心思很自然地变淡了很多。

宁缺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能活着把那些离家久矣的气息带回书院,他很满足。

叶红鱼身心受创严重,需要觅地休息调养恢复,奉师命来荒原求败的她,终于彻彻底底的败了一遭,并且凭借自己的意志和决心从败中寻觅到了唯一的胜机,能够获得如此罕有珍贵的经验与感受,所以她也很满足。

莫山山破解魔宗山门掩阵,又悟到了块垒大阵的阵意,收获不可谓少,更重要的是在死亡阴影前,她终于勇敢地向宁缺说出了那句话,虽然事后无论是她还是宁缺都忘了那个瞬间,但事实上她才是三人当中最满足的那个人。

第一百零七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宁缺低头整理着散落在地面的行李,问道:能走吗?莫山山的脸蛋儿比平时要清减几些,于是清秀几分,轻轻微涩一笑。

叶红鱼疲惫靠在墙壁上,蹙了蹙眉,明显也还走不动。

身受重伤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人们艰于行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饥饿——三人空空如野的肚子到了此时竟是连咕咕叫声都已经发不出来。

宁缺叹息道:为什么这么饿?我们到底昏了多少天?莫山山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宁缺手掌落到腹部轻轻摁下去,停顿片刻后说道:四天了。

莫山山眯着眼睛,好把他看的更清楚一些,不解问道:这就能知道?一直没有说话的叶红鱼忽然插话问道:你经常饿?宁缺正在重新打开行李,听着她的问话随意应道:说到境界我可能不如你和很多人,但要说忍饥挨饿的经验,这个世界上可没有谁会比我更多。

叶红鱼轻蔑说道:也不知道你这令人厌恶的自信劲头从哪里来的,说到受饿这种事情居然也敢大言不惭,那是你没有经历过我那样的童年。

被一个在他看来自幼锦衣玉食长大的道门娇女质疑自己曾经的苦难,宁缺顿时大怒,教训道:你这种女人哪里知道当年大旱时是什么模样。

叶红鱼嘲讽一笑,准备继续说些什么。

莫山山叹息一声,看着二人无奈说道:这种事情也值得争?…………回忆童年苦难没有继续进行下去,宁缺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自己对饥饿的记忆和畏惧明显要比叶红鱼强,因为他从行李里成功翻出来了一些食物。

他的身旁总有一大堆像小山似的行李。

大黑马在时都由大黑马背着,大黑马不在时便是他自己背着,无论攀爬险崛的天弃山脉,无论面对怎样的危险,这些行李永远不会被他抛弃,因为他很清楚储备的重要性,行李里有药,有武器有自己研究出来的睡袋,当然不可能少了食物。

叶红鱼靠着墙壁,看着那家伙像搬家一般从行李里向外掏东西,眼眸里现出一丝异色,而当她看到那个细长形状的黑色箭匣时,眸中异色愈发浓郁起来。

便是那个匣子里的箭把隆庆射成了废人。

这些威力恐怖的箭在山门外也让她吃了极大的苦头。

她不知道世间哪个宗派居然能修箭,更记不起来何时出现过如此强大的箭。

她一生痴于修道,震惊之余难免有极大的困惑和求知欲,很想询问宁缺,然而清楚这肯定是他压箱底的保命本事,询问的话怎样也无法出口。

宁缺把一块肉干和一个小水袋递到她面前,说道:荒人的肉,比军中的干肉好,你兑着水吃但不要吃多了,慢慢嚼。

说完这句话,他走到莫山山身旁坐了下去,把肉干撕成丝,然后递了过去。

莫山山微笑着摇了摇头,试图举起虚弱无力的手臂自己进食。

宁缺摇了摇头,坚持把肉丝喂进她的嘴里,然后举起水袋小心喂她抿了几口水。

叶红鱼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动静,她正看着手中那块硬梆梆的肉干发呆。

她这一世经历过很多苦难,见过很多惨事,按道理讲应该没有什么无法克服的问题,然而看着肉干,感受着指间传来的触感,她便联想起先前那座白骨山里的干尸,想起了莲生神座像干尸一样的手指还有冰冷干燥的干瘪嘴唇……她微微蹙眉,像盯着天书一样盯着眼前的肉干,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肉干放进唇中,然后机械地咀嚼起来。

…………进食饮水稍事休息,三人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些精力,便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却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不知道是因为樊笼大阵破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先前进入这座魔殿的通道已经完全坍塌,以他们现在的体力根本无法强行破开道路。

宁缺看着把通道塞的死死的石山,思忖片刻后转身向对面的石墙走去。

那面石墙上深深锲着两根铁链。

过往数十年间,正是这两根铁链把莲生大师锁死在此承受世间罕见的痛苦折磨,然而如今樊笼已破,莲生已死,铁链上只残着些锈迹,那些符文里的气息早已散尽,变成了最普通的铁链。

宁缺双手握住铁链,深深吸了一口气,暗中将小腹深处的那些气息调出,运足全身气力一拉,轰隆一声巨响,石墙倒了下来,露出后方一条幽深的通道。

叶红鱼和莫山山互相搀扶着走到他身后。

叶红鱼看着那条幽深仿佛没有尽头的通道,微微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面墙后是通道?猜的。

宁缺回答的很理所当然。

实际上,能发现铁链石墙后是通道,完全是先前脑海里生出的一种隐约感觉,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由何而方,默默想着莫非是莲生大师死之前传到自己识海里的那些信息起的作用?魔宗是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更准确说,魔宗覆灭后便有一种禁制出现,只留下一道出口,我相信无数条这样的通道,最终都会通向同一个地方。

脑海里那种感觉又莫名浮现出来,宁缺下意识里说出这段话,然后微微一惊,看着面前通道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此时他终于明白,无论莲生传递过来的那些信息碎片自己能否理解,在需要的时候就会涌现出来,告诉自己应该怎样做。

一阵刺骨的寒意占据宁缺的身体,他怔怔看着幽深的通道,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样的境界才能够留下这样的手段?那些不可理解的信息碎片究竟是什么?是莲生对世界的印象还是……魔宗功法?这些会给自己带来些什么?叶红鱼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震惊于他的博识。

神殿里应该都没有人知晓魔宗还有这等奇异设置,偏生他却知道。

只是她很自然地认为是学识渊博无所不知的夫子告诉了宁缺这些魔宗秘密,完全没有把这和已经死去的莲生神座联系起来。

…………通道四面全部是由石块砌成,看上去坚固无比,幽深无比,很是黑暗,在没有光源的情况下,即便以三人的眼力也走的非常艰难。

途中经历了数处岔道,三人尝试着随便挑了一条,发现己等的运气终于变得好了些,竟没有走错。

站在通道外的断崖前,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云雾,宁缺苦涩一笑,心想这哪里是运气好,明明是冥冥中有个爱吃人的老幽魂正在给自己指路。

云雾极深,不知下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根据在通道里行走的距离判断,三人应该还是在天弃山脉里。

宁缺把身上沉重的行李绑的更紧了些,指着崖畔一个看上去有些年久失修的绊索盘,说道:如果不怕,那就该上去了。

漫长的通道之后是漫长的绞索,长索下悬吊着的篮子不大,但容下三人还是绰绰有余,听着风声在篮外呼啸而过,看着触手可及的云雾加速向后方掠去,三人脸上的警惕神情渐渐放松起来。

云雾前方隐隐有光线透出,宁缺微微张嘴,隐约猜到自己终于离开了那个吃人的魔宗山门,不禁露出开心的笑容。

莫山山安静坐在他身旁,也看着他笑了起来。

叶红鱼用手指轻轻梳了一下被山风吹乱的发丝,看着莫山山眼眸里那股散漫却又专注的光泽,看着只顾着高兴根本没注意到的宁缺,忍不住冷冷一笑。

奸夫淫妇。

她说话的声音虽然极轻,但在这幽寂无人除了云雾便只有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却是清晰无比,宁缺顿时羞怒无比,顾不得正在一起逃命,便想和她拼命。

莫山山微羞,却没有什么恼意,看着叶红鱼非常认真地解释道:我是喜欢他的,却知道他现在还不够喜欢我,所以暂时还不能说我们是奸夫淫妇。

叶红鱼微微一怔,完全没有想到像书痴这样的女子一旦陷入情网,也变成了浊世间一剽悍妇人,忍不住惋惜一叹,却是完全说不出什么话来。

至于宁缺,此时除了顶着寒冷的山风眯眼,伸手去吊篮外试图捉那些无形无状的云雾以伪装自己还是个天真小孩子完全听不懂两个人的话,还能做什么?…………不知道当年的魔宗强者们用了什么手段,竟在人迹罕至的天弃山脉里设置了如此漫长的一条索道,当吊篮缓缓接触地面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宁缺从吊篮里跳出来,回头望去。

二女站在他的身旁也同时望去。

山间云雾渐散,清晰看到一道极细的黑线尽头,是一座孤独而骄傲的雪峰。

他们便是从那座雪峰间下来的。

相信他们再也不想回到那座雪峰里去。

宁缺看着魔宗所在的世外雪峰,忍不住摇了摇头,伸手进竹篮里想要提出自己的行李,然而却没有想到,触手处竟是一个柔软毛顺的小肉团。

他吃惊看着手中那只小白狗,心想这个小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自己这些天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你可别是什么魔宗长老变得。

请一定不要……是莲生大师的鬼魂转世。

…………(我很想把索道上那段整整写一章,看风光聊过往,这才是正青春该做的事情,这才是日后牛人们打架之前值得回忆的时光,就像颜瑟和光明那样,然而……那会被人说太拖戏了,只好忍痛含泪没写。

)第一百零八章 从天而降的身影那只小白狗很乖巧很可爱,睁着汪汪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宁缺。

宁缺怔怔看着它,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忽然,小白狗水汪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猛地张开嘴,露出不长却已经足够锋利的牙齿向宁缺的手腕狠狠咬去,那劲头似乎要把他的手咬断!前一刻还非常无辜可爱的小白狗,下一刻便变成了凶狠恐怖的狼崽子。

它速度奇快咬向宁缺的手腕,尤其是狠狠合齿的动作,已经快到肉眼无法看清,甚至快要追上闪电的步伐,如果被咬实,肯定是肉破骨断的下场。

这次突袭阴险而突然,如果是一般人根本无法逃脱快如闪电的一咬。

然而宁缺这一辈子都在和危险的猎物打交道,对这种兽类的动作反应最为敏锐,对丛林里的危险最为机警,哪里会着这种道?当指尖触着的狗颈处传来一丝极轻微的蓄力感觉时,他便反应了过来,右手向前猛地塞进小白狗的嘴里,接着毫不留情地向里深入,就像是要把自己整条手臂都塞进小白狗的肚子,然后手指在湿粘一片里寻着块软肉用力一掐。

小白狗发出一声被憋住的哀嚎,从嘴到咽喉里面全部被塞满,没有剩下一丝活动的空隙,哪里还咬得下去,尤其是咽喉深处的那股剧痛,更是令它圆乎乎的身躯剧烈的颤抖起来,口水从嘴边淌落,看着异常可怜。

宁缺把左手举至空中,看着那个不停淌着口水、双眼已经被挣红的小白狗摇了摇头,他在岷山里猎兽无数,遇着过无数危险,但被猎物靠的这么近上嘴,被迫用出这般冒险的应对招数,只是小时候遇着那个狼群的那次用过。

莫山山和叶红鱼收回望向雪峰的目光,看着这幅画面不由一惊。

宁缺高举着手臂,手臂前端悬着一只小白狗,而他的半臂已经完全没进这只小白狗的嘴里,看着就像举着一只白色的火把,又像一根铁棒穿着猎物准备烧烤,偏生那个猎物还活着还在淌口水,于是这个画面便有些荒唐和可笑起来。

哪里来的狗?莫山山微微蹙眉问道。

我也不知道。

宁缺仰着头打量着手臂前端的小白狗,手臂处传来的湿热粘乎感觉根本没能让他动容,他看着它眼中流露出来的乞怜挣扎神情,不由微微一动,觉得这个小东西竟仿佛能够通人性,就像是大黑马或是二师兄养的那只大白鹅一般。

叶红鱼看着这只雪白的小狗,微微警惕,然而却没有说什么。

宁缺看着小白狗雪一般的绒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感慨说道:我以前一直想养一头漂亮的萨摩,但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结果却撞到了你。

莫山山听不懂萨摩是什么,不过看着那只小白狗虽然痛苦地乱蹬着后蹄,淌着口水还那般可爱,不免有些同情宁缺的手段过于残忍,说道:那便养着吧。

叶红鱼冷笑一声,负手于身后捏了个道决,漠然望向山道后方。

宁缺用空出来的左手揉了揉小白狗的脑袋,发现竟从它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熟悉而亲近的气息,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心想魔宗山门里有小师叔的衣钵,所以自己感到亲近熟悉倒也罢了,这只狗又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小师叔以前的宠物?明明嘴里含着一根人类手臂,甚至肚子都感到了人肉的味道,但却没办法咬下去,连舔两口解解馋都不行,小白狗觉得非常痛苦,而咽喉深处被掐住的那块软肉,而让它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顺服感。

小白狗眼汪汪地看着宁缺,流露出乞怜和臣服的意味,这个人类的气息让它不介意臣服,至于它的眼睛变得如此水润汪然的原因则是因为确实太痛了。

不要这么看着我,这会让我很挣扎的。

宁缺看着小白狗叹息说道:虽然我确实很想养一头萨摩,你也表示了愿意被我收养的想法,但只能说昊天安排的机缘太过残忍,我这时候肚子实在太饿,你在我眼里更像是一盆香喷喷的狗肉煲。

他用左手把朴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叼在口里,准备杀狗剖腹,含糊不清继续安慰说道:吃饭这种事情是比昊天还要更重要的事情,莲生大师这种人物如果想活下去都得天天吃人肉,我们吃几坨狗肉又算什么呢?他忽然想到这种貌似可爱的小东西最容易欺骗小姑娘,自己忘了征询二位姑娘的意见,一手把朴刀拿了下来,一手入腹提狗,说道:我们需要活食。

莫山山有些不忍看,转过身去。

叶红鱼的眼中闪过几抹兴奋炽热,问道:你经常做这种事情?宁缺挥着刀骄傲说道:别说杀狗,岷山里的狼我最后都吃腻了。

被他悬提在手里的小白狗听着这句话,才知道这个家伙居然虽个连狼肉都敢吃的嗜血变态,顿时吓的魂飞魄散断了最后的指望,柔软的身体僵硬成了木头。

宁缺不会理会小白狗柔顺地像只猫还是僵硬的像块石头,他这辈子什么东西都吃过,更不会相信猎物死之前过于恐惧会分泌什么毒素让肉变得难吃的白痴说法,提着刀便开始在小白狗的头上比划着从哪里剥皮,毕竟当年杀死老猎户之后桑桑便一直不怎么喜欢他杀幼兽,所以有些手生需要熟悉一下对方的生理构造。

便在这个时候,隐在极淡雾后的吊索上,忽然传来了道极愤怒的吼声,因为距离极远而那道声音迅速靠近的原因,那清亮愤怒的声音被压缩的更加尖利。

谁!敢!动!我!的!………………清亮愤怒声音响起时明显还在很遥远的山谷深处,而当说到动字时,那人已经来到了斜后上方的云雾里,而当说到的字时,距离地面上的三人已经极近。

云雾急剧扰动不安,瞬间破开一大片,然后一个身影像从天穹上落下的石头般,呼啸自斜上方的绞索处跳了下来,向宁缺的位置跳过去。

宁缺提着小白狗回头望向雾间,看着那个速度奇快绝然不似凡人的绰约身影,愕然想道,难道天上真的能掉下一个仙女来?然而当那只破旧的小皮靴在视野中迅速扩大,挟着恐怖的风声离他脸面越来越近时,他终于明白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仙女而是一个要自己命的家伙。

锃的一声剑啸!叶红鱼一直在警惕对方的出现,暗中隐蕴念力很长时间,便在那个身影快要砸到宁缺之前,道诀一释,一道无形剑意极幽寂地刺向那个身影。

那个自雾中跳下的人一声轻哼,双拳在身前做了个十字封,竟是用自己的肉身强行封住了叶红鱼凝念已久的一剑,身体骤然向后翻腾了十几圆,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伴着嗡的一声闷响,山谷间烟土飞扬。

尘土渐渐敛没,露出了那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皮袄的小姑娘,她头上戴着兽皮帽,领间围着一道兽尾,看身材和露在外面的眼睛年龄肯定还很小,两只极长的黑辫子垂在身后轻轻摆荡。

她单膝跪在地面,膝头处现出一道深坑,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痛意,无论膝头还是娇小的身体都稳定的像座山一般,根本看不出来受伤没有。

被宁缺提在手里的小白狗,在看到这个小姑娘的瞬间便剧烈挣扎起来,宁缺这时候哪里耐烦理会它,重重地甩了它几下,险些把它甩的翻了白眼。

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个单膝跪在地面上的小姑娘身上,瞠目结舌于自己看到的这些画面,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有人敢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而且在用双臂挡了叶红鱼一剑之后狼狈堕地,竟是没有任何损伤!…………过了片刻,那小姑娘站起身来,两根又粗又长的黑辫随着她的动作再次摆荡,她望向叶红鱼,露在兽尾外的那双清亮眼眸里露出震惊不解的神情。

你在山门里遇见了什么事情,实力居然下降的如此严重……我明明看见你在雪崖上已经晋入知命,为什么你这时候只有洞玄的水准?叶红鱼脸色微白,唇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宁缺看了她一眼,在魔殿里与莲生大师那场惨痛的生死厮杀,他一直有很多疑惑,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直到此时才从那个小姑娘的口里得到了证实,不由有些震撼,才明白叶红鱼竟然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震撼感激佩服之类的正面情绪,向来无法在他的脑海里停留太长时间,看出从天而降的那名小姑娘明显与道痴有旧有怨,宁缺自然不会老实站在最前面首当其冲,沉默走到叶红鱼身后,动作极为随意自然,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叶红鱼神情漠然看着越来越近的小姑娘,对身旁二人说道:这个魔宗妖女叫唐小棠,不要以为她年龄小便好应付,如果当年魔宗没有覆灭,她便应该是这一代的圣女,这丫头不敢与我正面相斗,狡诈的厉害。

唐小棠听她提及在天弃山脉里的追杀,本就是一肚子火,生气地大声反驳道:如果不是你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我哪里不敢和你打。

叶红鱼微嘲一笑,不愿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然而这种态度愈发令唐小棠觉得生气和不公平,露在兽尾外的清稚小脸挣的微红起来。

听说对方是魔宗妖女,宁缺却怎么也没觉得她哪里妖了,除了一身本事确实妖异,看着小姑娘微红的脸,无害清稚的眼神,黑黑的长辫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人形容过这样的女孩,却怎样也想不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 书院之耻登上历史舞台的开端唐小棠看着身前三人,苦恼地挠了挠头,觉得好生麻烦。

她随兄长在山门外看着三人进入圣地,之后便失去了这些人的踪迹,没有想到居然会在山谷里相遇,而且明显这三人已经不再互相敌对,她虽自信不会比对方弱,却不会认为自己强大到能独抗道痴书痴再加上夫子的亲传弟子。

先前离开圣地穿过那些幽长复杂的通道时,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白忽然间走失,她苦苦找寻了很长时间,最后抱着侥幸地希望顺绞索而下,不料在雾中竟听到有人在议论怎样杀死小白并且分而食之,刚刚生出喜悦顿时被愤怒代替,竟是头脑一热,浑然不顾自己身处高空便跳了下来,然后又被叶红鱼偷袭了一记道剑。

叶红鱼因为暂时她还不知道的原因,莫名其妙从知命境界跌落到洞玄境界,那记偷袭没有真的伤到她,但她承自荒人血脉的身体强度十分惊人,毕竟不是石头,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内腑还是受到了震伤,只不过表面暂时看不出来。

唐小棠打了个寒颤,这才明白先前那刻的危险,竟是险些自己把自己摔死,心想如果让哥哥知道自己这么糊涂,不知道该有多生气,下意识里把脑袋上的兽帽向下拉了拉,后怕地吐了吐舌头,小模样显得愈发可爱。

看起来你们在圣地里遇着了很多事情,圣地本来就是我们的圣地,哪里是你们这些外人可以擅入的,我不欺负你们受伤,你们也不要以人多欺负我人少。

唐小棠认为自己匆忙做出的决定很聪明,反正她要去长安城拜夫子为师,总不可能把那个叫宁缺的家伙打死,带着稚意清声说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宁缺站在叶红鱼身后,不待她发话,抢先说道:女侠有理,就此告别。

他很清楚自己三人此时的真实情况,被那个吃人肉的老和尚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管你是书痴还是道痴,现在已经虚弱的一塌糊涂,还想和一个元气饱满的魔宗少女拼死拼活?会做这种选择的都是白痴。

魔宗少女是一个看上去很可爱的小姑娘,宁缺却想离她越远越好,一方面是对方强悍实力所带来的威胁,更重要的是因为莲生大师讲的故事做的事情,让如今的他心底深处对魔宗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已经入魔,不表示对魔宗中人便可以生出天然的亲近,就如小师叔当年入魔,却还把魔宗山门斩了个乱七八糟。

看着唐小棠准备开口说话,宁缺心头渐松,身体却依然紧绷,负在身后的右手下意识里握紧,却忘了自己的右手正塞在那只小白狗的咽喉里,手指一紧,小白狗顿时痛的如遭雷击,挣扎出一声极微弱的哀鸣。

听着那声微弱凄惨、仿佛濒死之人无力呼喊亲人的鸣叫,正准备先行离去的唐小棠怔了怔,然后才醒过神来,有些恼火地捶了捶脑袋,心想刚才大概摔的太重竟是摔糊涂了,险些忘了自己冒险跳下来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三人,压抑着愤怒说道:把小白还给我,我就离开。

叶红鱼回头面无表情看了宁缺一眼,然后走到一侧。

宁缺瞪了她一眼,举起自己右手,看着唐小棠说道:这是你家养的狗?难怪这么可爱,我说这么偏僻的山谷里怎么能这么一只狗,原来是魔宗圣犬……被举到空中的小白狗模样很凄惨,嘴被撑的极大,口水混着血丝不停淌着,腹部微微起伏,乞怜无助望着自己的主人,眼睛都因为挣扎变得有些红。

唐小棠看着它的模样,哪里还听得见宁缺痕迹极深的吹捧,清亮的眼睛流露出无尽的愤怒,然后也渐渐红了起来。

…………一阵劲风荡起,一道极沉重的撞击声,烟尘渐落。

唐小棠狠狠盯着半靠在山谷光滑石面上的宁缺,愤怒喊道:我要杀了你!宁缺手臂痛的无法抬起,不知道里面的骨头究竟被这小姑娘一拳头砸成了多少截,至此时他终于相信了叶红鱼的说法,这个魔宗妖女确实太恐怖了。

鲜血自唇角淌落,他看着唐小棠声音微哑说道:我让了你一招,这事情便算扯平,如果你还要打,可别怪我不客气,大明宗很了不起吗?我可是夫子的传人。

很明显,夫子亲传弟子这种名头,对暴怒中的魔宗少女而言,绝对没有对神殿或是佛宗中人的作用更大,唐小棠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莫山山站到宁缺身旁,静静看着逐渐走近的小姑娘。

叶红鱼微笑看了宁缺一眼,然后站的更远了些。

宁缺看着莫山山摇头说道: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是省点儿力气吧。

莫山山轻声说道: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因为一条狗被人打死?我这种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姑娘活活打死?这种死法从不在我考虑范围里。

宁缺扶着石壁站起身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只惨不忍睹的小白狗,看着唐小棠认真说道:如果你敢再踏前一步,我就把你这只破狗捏死。

唐小棠面色微变,停下脚步,愤怒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在我看来,你趁我受伤欺负我更要无耻些。

而且你真不是我们的对手,道痴在这儿。

既然你以前打不过她,难道现在就能打过她?你不用急着反驳,仔细认真谨慎地思考一下,不错,她现在确实比较可怜的从知命境界跌回了洞玄,不过当时你输给她的时候她也是洞玄。

唐小棠微微皱眉,觉得宁缺的话好像有些道理,但又好像没什么道理。

宁缺看着她神情,补充说道:而且她毕竟曾经在知命境界停留过一段时间,有过大修行者的经验,经验对战斗是很重要的,我想你应该没有这种经验?唐小棠摇了摇头,很老实地回答道:我们大明宗不像道门有五境之分,不过我现在的实力境界确实还达不到你们所说的知命。

魔宗没有五境之分……宁缺微微一怔,心想那以后自己的人生岂不是相当不妙,很容易被人发现入魔?他皱了皱眉,决定先把眼前的问题处理完毕。

反正不管怎么说,你是打不过道痴的,我们三个一起上,你更打不过。

莫山山在他身旁微笑说道:我是真打不动了。

叶红鱼在远处神情冷漠说道:如果真要拼命也能拼,但我为什么要拼?宁缺很是恼火,心想这种时候至于这么诚实吗?但看着莫山山和叶红鱼的态度便知道,接下来应该没有什么真正危险,于是看着那名魔宗少女诚恳说道: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你的愤怒我能理解,但我的冤屈也希望你能体谅。

他继续说道:你的这只狗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我可以保证它一块肉都没掉。

我这时候把它放下来还给你,希望你不要再次头脑发热,好不好?唐小棠看着他手上奄奄一息的小东西,哪里还顾得那么多,连忙点了点头。

宁缺用力把手从小白狗的嘴里抽了出来,递了过去。

唐小棠欣喜抱着小白,不停轻轻抚摩着它的白毛表示安慰,小白有气无力地蹭了蹭她的脸颊,然后把头埋进小姑娘刚刚发育微显柔软的怀抱中。

宁缺退后几步,赞叹说道: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狗狗。

唐小棠认真解释说道:小白是雪狼,可不是小狗。

宁缺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只小白狼。

便在这时,那只小白狼在魔宗少女怀中竟是偷偷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极其狠毒,似乎是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咬死宁缺。

果然是头狼崽子。

宁缺在心里恨恨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把这头狼崽子扔进书院后山,让它尝尝被二师兄那头大白鹅教育的滋味。

…………唐小棠在离开之前,对三人说道:离开圣地虽然只有这一条道路,但这道山谷是由我明宗前贤以人力开凿而出,所以预设了几处迷阵,最近天时多雾,你们出去的时候仔细一些,如果迷路了可不见得还能走出去。

莫山山平静施了一礼,说道:多谢姑娘提醒。

如果换作以往,遇着魔宗余孽尤其是如此重要的一个妖女,少女符师肯定不会有任何犹豫,便会与对方展开一场生死搏斗,然而自南方大河国来到北方荒原,与宁缺一道行走了这么长时间,尤其是经历了莲生大师这件事情后,她对于魔道之分有了很多新的认知,自然也不会再像以往那般看待世事。

唐小棠说道:不用客气,我也只是想让这个家伙心情糟糕一些。

那个家伙自然指的是宁缺,他笑了笑,说道:要不然我们一道走?唐小棠看着他得意说道:你们总说我们大明宗是魔宗,道魔势不两立,怎么这时候却要我带你们走了?我就是要你求我,你求我啊?宁缺大义凛然说道:这是哪里话,我书院向来讲究兼容并蓄,道魔之分在书院看来更多是理念上的差异,而像我本人则是一向很敬佩明宗前辈的风采。

然后他敛了神情,认真说道:唐姑娘,带我们一道走吧,我求你了。

第一百一十章 四人行,有人踏湖而行前一句浑然不顾道魔双方血腥战争的千年历史,更是完全不理会魔宗便是在书院轲先生剑下覆灭的事实,已然是无耻到了极点,然而毕竟说的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而且宁缺的模样大义凛然,终究还能保有些书院弟子的风范。

然而大义凛然之后紧接着的下一句却是如此直接浅白,他说求便求,毫不犹豫,毫不遮掩,实在是已经无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唐小棠怔怔看着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真的会求自己,甚至有些恍惚了,哥哥说的是真的吗,这个人真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便是已经非常了解宁缺性情的莫山山,也觉得粉脸有些微微发烫,散漫的目光里透着一丝羞愧,站的离宁缺远了一些。

叶红鱼厌憎摇了摇头,心想做为唯一一个世内世外相通的不可知之地,书院是何等样骄傲的地方,从夫子到轲先生再到君陌这一代弟子谁会真正瞧得起魔宗?宁缺这厮居然能睁眼说瞎话无耻如斯,看来书院有教无类果然不是传说。

其实宁缺并不见得一定需要求魔宗少女带路才能走出天弃山脉,凭借意识深处莲生大师留下的那些无法理解的气息和碎片,他或者可以追随直觉走出去。

先前他带着莫山山和叶红鱼走出魔宗便是用的这种方法。

然而他不想再次进行尝试,因为能在那些幽深的通道里找到正确的道路还可以归功于幸运,但幸运的次数久了则很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

小唐姑娘,你要去哪里?宁缺问道。

唐小棠回答道:我要去南方。

南方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尤其他们身处大陆极北处的苦寒天弃山脉,无论要去哪里似乎都要先向南行。

然而唐小棠说的很认真,宁缺听的也很认真,甚至还能顺着她的话认真说出自己的想法。

噫?很巧,我们也要去南方,原来大家同路。

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一起走?…………通往莽莽群山外的通道,是很多条无数年前由魔宗强者们以人力开凿出来的石谷,石壁光滑陡峭如同刀切的一般,即便是雄鹰也无法驻足,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却依然未积尘土,自然也不可能生出绿意葱葱的草树。

西陵神殿的道痴,魔宗的少女,莫干山的书痴,书院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这样一个奇异的四人组合便在这些狭窄而漫长的石谷里沉默行走着。

沉默这个词不对。

在我看来,我们这些修行世界了不起的年轻一辈,可不能重蹈前辈的覆辙。

莫山山神情微凝问道:什么覆辙?一见面就拼命啊,其实打架有什么意思呢?没事儿的时候藏在山里面静心修行,如果见面了就问声好,聊聊天,不比什么都强?叶红鱼冷漠说道:无战斗,不修行。

这种观点我是一直很反对的,不过我不和你这种修道如痴的怪物争论,以后有机会去长安城,我请三位姑娘吃面,桑桑煮的煎蛋面……唐小棠好奇看着某人的侧脸问道:桑桑是谁?桑桑是我的小侍女,要知道我家桑桑做的面,绝对是世间最好吃的面条。

莫山山看着宁缺虽然憔悴但提到某个名字便神采飞扬的脸,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然而却不知为何觉得心里面有些空荡荡的,有些不安。

宁缺看着唐小棠认真说道:就算要打,咱们这时候也别打,出去打感觉会壮阔一些,话说回来,其实我和西陵神殿的仇也很深,不比你浅。

说到此处,他压低声音,看着前面叶红鱼的背影说道:隆庆皇子知道吗?唐小棠被他的神情所感染,声音从兽尾里透出来悄悄说道:我知道,我看着你一箭把他射穿的……你那箭真厉害,那么远也能射中人。

宁缺诚恳说道:哪里有你们明宗功法强悍,那么高的地方你也敢跳。

唐小棠微羞低头,轻声说道:我当时也是糊涂了。

宁缺用手指着叶红鱼的背影,悄悄说道:隆庆皇子被我废了,西陵神殿哪有不报复我的道理,事实上这个女人就一直想杀我,只不过我和她在你们圣地里说好出去再动手,所以到时候如果出了山真打起来,我可以帮你。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却也没有刻意瞒着谁,毕竟在这幽寂山谷里正青春四人同行,哪里可能真的去编织什么阴谋,玩什么纵合之术。

走在最前方的叶红鱼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微怒说道:宁缺你能不能闭嘴?夫子收你为弟子,我真替他老人家不值,我敢肯定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书院之耻。

不用将来,我现在已经是书院之耻。

宁缺笑着回答道。

他说的是实话,那次和南晋谢三公子的莫名较量之后,他被书院同窗排斥无视了数月时间,那些窃窃私议里书院之耻的词汇,不知道多少次飘进他的耳朵,他早已学会入耳不闻的本事,而且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个贬义词。

还是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老话,只要能带着桑桑一直活下去,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既然如此,此时面对着四人行中战斗力暂时最强大的、而且看起来也不怎么给书院和夫子面子的魔宗少女,说些俏皮话讨讨对方欢心又算得什么?只要愿意,从渭城全体军民到师傅颜瑟再到皇帝陛下都能被他逗的无比开心,所以魔宗少女唐小棠毫不意外地开心起来,不时发出清稚的笑声。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那个唐的妹妹,久仰久仰。

宁缺想起在书院后山第一天躺在草甸上陈皮皮说的那些话,微微一惊,然后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比如陈皮皮对梦中情人的形容,于是瞧着身边的魔宗少女愈发眼熟,发现除了年纪实在太小了些,这小姑娘完全符合陈皮皮的想法。

既然你要去南方,那真要去长安城逛逛,和我先前说的煎蛋面无关,那可是天下第一雄城,而且里面住着很多有趣的人。

其中有个家伙我想介绍给你认识,他年龄和我差不多,但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入了知命,都说他是真正的天才。

唐小棠睁着清亮的眼睛看着宁缺,吃惊说道:那么小便知天命?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难道说那个人比道痴还要厉害?叶红鱼听着这话,忽然说道:那个死胖子心性糟糕到了极致,但偏生修行破境极速,只能说昊天对某些人有些偏心罢了,真要打起架来可不是你的对手。

略一停顿后,她望向宁缺问道:他在书院这些年可好?宁缺这才想起来陈皮皮与道痴相识,而且每每提及此人时,那个骄傲得瑟的胖子便会恐惧的像只鹌鹑一样,挠了挠头回答道:还不错。

听到这个回答,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淡然说道:那就好。

…………四人在寂静甚至有些沉沉死意的石谷里行走,他们是修行世界最优秀的年轻人,宗派各异理念不同甚至彼此之间有极深的仇恨,然而却没有上演血腥厮杀勾心斗角的剧情,或许是因为在雪峰深处那个老僧面前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和阴谋从而有些腻了,或许只是简单的因为青春作伴回家的路上不愿意去想那些。

青春真的是很美好的事物,无论痴于书痴于道痴于力量还是痴于银子,他们依旧保留了一些简单而纯净的部分,没有完全陷入像泥潭般复杂的世事之中。

如果世间只剩下青春,不再苍老,没有腐朽,或许会减少很多杀戮和纷争,热血而不冷血,依然战斗但却是直接的战斗,那么世界会变得简单而美好很多。

然而很可惜的是,所有人都会渐渐老去,渐渐世故,肩上会多出很多的责任,那些沉甸甸的责任会把人的腰压弯,会让人勤于思考却懒于感受。

莽莽天弃山最南端,渐低的山脉探入荒原,然后在呼兰海北面没入平地消失不见,那支来自中原的商队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湖面已经几乎完全冰封,但他们却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中年男人缓缓抬高帽沿,望向天边遥远的雪峰。

他觉得那里有人。

观里来的人吗?按道理讲,天书明字卷现世,昊天道门不可能只派出道痴和隆庆这些年轻一代的子弟,便奢望能把天书抢回去。

然而除了自己和不知藏身世间何处修行二十三年蝉的那个家伙,还有谁知道圣地山门被封闭后剩下的唯一出口就在呼兰海北?不过就算是观里派来了天下行走,他也不会停止自己的计划,因为他已经在帝国和西陵之间摇摆沉默了太多年,他很厌憎这种感觉,所以他决定做些事情。

只要天书在手,便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做为魔宗在世间寥寥无几的强大传人,中年男人对这个传说坚信不已。

是喜欢背着木剑的你吗?中年男人看着遥远雪峰之巅轻蔑一笑,把手中吃剩的半条羊腿搁回盘中,从下属手里接过丝巾仔细擦拭干净手指间的油渍,然后长身而起。

靴底踩在呼兰海刚刚冰封不久的湖面上,中年男人缓步向着湖对面远处的山峦走去,他的每一步都走的那般扎实,仿佛要把冰面震开一般。

他在世间有很多敌人,那些敌人都知道他不会水,甚至惧水。

但他今天却偏偏要从湖面踏过,仿佛要踏破过往这些年月里的憋屈不满。

寒风劲吹胸膛,中年男人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年时,这种感觉很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声轻噫,粉墨登场时值隆冬,莽莽天弃山间寒风劲吹,至于雪峰之上的气温更是极低,好在因为峰顶太高,没有被山麓间那些弥漫密谷的薄雾遮住,阳光直射至此,虽然带不来多少真实暖意,却能给人的心理上带来些许安慰。

正如呼兰海畔那个中年男人猜测的那般,苦寒寂清可能万年无人踪的雪峰顶上确实有人,那是一名穿着单薄轻衫、髻间插着根乌木叉的道士。

道士神情宁静身材清瘦,身后负着把木剑,静静看着雪峰下方飘动的白云,以及白云下方荒芜的原野,还有那片像面白色镜子般的呼兰海。

来自知守观的天下行走叶苏,前些日子在魔宗山门外的双峰间,与来自魔宗的天下行走唐,以宁缺和隆庆皇子的破境速度做了一次赌约。

最终宁缺胜了,隆庆皇子废了,于是……他输了。

按照那份没有说出口却彼此心知的赌约,叶苏不能再加入到天书明字卷的抢夺之中,但这不代表他不可以站在雪峰上远远地观看这幕大戏。

他看到了呼兰海畔的那个中年男子,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去看那名中年男子,因为如果自己看到对方,那么对方也能看到自己。

他来自世外的不可知之地,但他很清楚世间一直隐藏着很多真正的强者,比如呼兰海畔的那个中年男人,对于已经接近超凡入圣境界的人间武道巅峰强者,即便强大如他也必须保有几分敬意和矜持。

当然,如果他还是十几年前那个骄傲的木剑少年,绝对不会在乎这些事情,然而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年少的自己,对于这个世界和自身的认识早已不同。

只是他会偶尔还会怀念已经远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

看看天书究竟会落在谁的手中,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之一,然而自幼在知守观里长大的他,从刚识字时便开始看那六卷天书,少了神秘感,自然不会像世间凡人或是那些修行者般对天书存有一种莫名敬畏,所以这并不是他来到此地的真正原因,至少不如那个真实的原因重要。

他来这里是为了怀念已经远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许是为了祭奠远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许是为了寻回远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那些青春叫做骄傲。

…………叶苏默默转身,望向山间某处水潭。

那面水潭面积极小,潭底或许有热水涌出,所以前些日子一直没有冰封,只是终究禁不住寒风凛冽,水潭表面上还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或许是很多天前,或许是先前那一刻,小潭水面的薄冰破了一个很小的口子,便是他也无法确认,那片薄冰究竟是什么时候破的。

但他能确认水潭冰面破口的形状很特别,像是一只木瓢留下的痕迹。

十四年前,他见过那只木瓢,然后再也没有办法忘记。

…………十四年前,七卷天书中最神秘的天字卷显现出了一个极重要的征兆,然而负责看管天书的观中道人却对此保持了绝对的沉默。

西陵神殿天谕大神官入观阅天书,亦未多言。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光明大神官卫光明便在此时向天启的神圣领域迈出了半步,那双幽深而纯净的眼眸,看到了黑夜的影子降临人间。

道佛魔三宗这一代的天下行走齐聚荒原。

当年的三位天下行走还是三个少年,他们聚集在一棵小树下,沉默看蚂蚁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们看着那道黑线看了很长时间,最后各自离去。

那时候的知守观传人叶苏很骄傲,很自信。

他喝斥唐为邪魔,不屑言七念为外道,一剑便把那株小树斩成了五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块,然后念出一道至今为止自己最满意的道偈。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在那一天黑夜将至时,在那道他们不敢跨越一步的黑线那边,有一个穿着草鞋破袄的书生,一直平静坐在一方小池塘旁,手握一卷书喜乐颂读,腰间挂着一只木瓢,饥渴时便饮一瓢池水。

其后他周游列国,勘破死关,前往南海,兴奋地向师尊禀报。

礁石上那位穿着青衣的道人看着他怜惜地笑了笑。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当日黑线的那头一直有一个人坐着。

于是他无法再像从前那般骄傲,那般自信。

多年后,历经俗世繁华世外霜露,他成功地看淡看透了很多事情,于是自信自然地回到了身躯中,然而当年的青春与骄傲已经不在了。

他一直很遗憾,没有机会向线那边的那个人请教。

直到今天,他似乎终于有了机会。

所以小水潭畔明明没有人。

站在雪峰之巅的他,却认真看着山腰里的水潭,无论是道髻间的乌木叉,还是身上的单薄轻衫,在寒风里都纹丝不动,便如他此时的静明道心。

…………雪山外的呼兰海畔有人。

中年男子看着眼前的湖岸,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他摘去戴了很多天的帽子,露出自己的容颜,他望着远方的莽莽群山,那双浓若墨蚕的眉毛微微蹙起,红如稠血的双唇微微一翘,露出一道意味复杂的笑容。

在凛冽寒风中他再次举步,从湖冰走到坚实的土地上,魁梧坚实有若钢铁的身躯,完全无视荒原劲风的存在,挟着一身肃杀之意向北走去。

他走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脚步每次落下,也不见如何用力便会陷入被冻硬的荒原地面,留下一道极深的脚印。

离开呼兰海畔向北面的天弃山麓行走,随着时间流逝,中年男子身上的肃杀气息渐渐敛没,身后留下的脚印也越来越浅,直至没有任何痕迹。

他没有像世间那些知天命的大修行者一般,把自己和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因为他修的从来都不是道法,他用恐怖的念力把自己的身体意识与天地完全隔绝开来,仿佛把自己变成了一颗石头,如果闭上眼睛,根本无法感觉到他的存在。

然而山腰间那片安静了很长时间的小水潭却忽然有了动静。

水潭畔响起一阵很轻微的哗哗声。

这些哗哗声像是木瓢盛水的声音,又像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又很像一只手缓缓阖拢书页所发出的声音。

…………听闻你十三岁开悟,三十不惑,再三月洞玄,一日之内知命。

听闻那十七年间你日日登山,却毫无阻碍。

听闻你第一次登书院后山时,在柴门外看到了四个字。

那四个字是仁者乐水。

所以你这一生极喜爱与清溪幽潭亲近。

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叶苏听着遥远山腰间那面小潭畔传来的哗哗轻响,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些话,然后发出一声极幽寂极满足的叹息声,微笑着向雪峰边缘走了一步。

随着他走出这一步,身后那柄薄薄的木剑悬浮至空中,嗡鸣作响。

天空上的太阳忽然间仿佛变得更加明亮了一些。

数万束光线照耀在那柄木剑之上,竟让单薄的剑身金光大作。

一道极纯净的剑意,就像凝结成束的光线一般,发自雪峰之巅,平静而强大的无视任何空间距离,瞬息之间降临到千丈之外的那面小水潭畔!如此神乎其神的道法,已然站在人间的最高处,处于知命境界的最顶端,虽然尚未破境,但距离天启境界也只剩下极薄的一线。

如此强大的道剑,世间能得几回见?…………当那道纯净剑意降临山腰小潭上空时,水面上的那些薄冰瞬间变得更加凝固,即便是那道极小的口子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冰封起来。

那些哗哗的声音早已寂灭不闻,潭畔某处响起一声轻噫,似乎有些意外。

然而唤出轻噫之声的那人反应有些慢,启唇的速度很慢,所以这一声轻噫感觉被刻意拖长了很多,悠长幽远咿咿呀呀,便像是戏曲主角登场时的那声唤。

…………山脚下的中年男人微微皱眉,此时的他当然感知到了那道剑意,他不知道那道剑意刺向何处,却也隐约猜到值得那人倾尽毕生修为刺出一剑的人会是谁。

这片荒原之上他已经撒下无数眼线,更是不惜调动了军部里的帮手,明明那个人前些日子还曾经出现在渭城外的碧湖,怎么却忽然来到了这里?但他没有犹豫,身为人间巅峰强者,能隐隐感知到自己的气运,知道这是自己一次绝佳的机会,而且他有自己的骄傲,所以他无视雪峰这间那场无人知晓,却注定会震惊世间的相遇,神情肃然向着山谷出口处走去。

山谷里依然弥漫着薄薄的雾,遮住那些光滑陡峭如同刀斧砍出来的石壁,也掩去那些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然后却无法永远遮住里面那些年轻人的身影。

雪峰里,知守观传人叶苏终于和线那边的那个书生相遇了,而在雪峰下,中年男人以为自己也马上将与那卷天书相遇,与此相较,再长时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无论是十四年。

还是一生。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世间对宁缺的欢迎是……山身份敌对复杂的四个年轻人在陡峭光滑的石壁间行走,好些天,身上的伤势渐渐好转,然而食物却也已经告竭,所以因为饥饿而重新虚弱起来。

宁缺没有想到这条魔宗前代强者们开凿出来的通道竟是如此漫长,算着距离竟似乎已经快要横穿整座天弃山脉,然而却还是没有找到出口,不免有些焦虑。

他是最恐惧饥饿的人,想着自己藏着的干粮被这三个女人吃了大半,更觉得愤怒,盯着唐小棠说道:再走不出去我们就都要饿死了,到底还要多少天?唐小棠微低着头,看着颈间的兽尾,有些不自信低声说道:应该快了吧。

宁缺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看着她,说道:我们仨跟着你老老实实走了这么多天,你可千万不要在断粮的时候再来告诉我你没有走过。

唐小棠仰起小脸看着他委屈说道:山门被封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我当然没走过。

这句话有些道理,仔细算起来我家小师叔拿着把剑把你们杀的魂飞胆丧时,你还在你妈的肚子里,根本没有生出来,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宁缺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善,话锋一转怒吼道:那开始的时你不说!之所以他敢对唐小棠如此凶恶,当然是因为他已经饿昏头了,在焦虑和饥饿的双重作用下,他哪里还来得及思考这个魔宗少女现在是四人中实力最强的那个人。

而且这些天走在山脉的过程中,这位魔宗少女根本没有什么凶残的魔宗气息,反而是天真可爱甚至有些老实憨拙,渐渐他便忘了对方的身份。

唐小棠果然没有动愤,而是羞愧地重新低下头去,走到了最前面。

如果到了知命境,这条通道哪里能拦住我们?叶红鱼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看着身侧光滑陡峭的石壁漠然说道:说到底还是实力的问题。

宁缺嘲笑说道:你不用换着花样来嘲笑我的境界低实力差,你也不过就是在知命境看了几眼便被人打了回来,如果你现在还是知命境会饿到脸白眼花?叶红鱼沉默,美丽的容颜上仿佛落了一层霜。

莫山山在旁边虚弱说道:已然粮绝,你们哪里还来得斗嘴的力气?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出山之后我肯定不会与他再斗嘴,到时我会直接杀了他。

宁缺没有理会道痴的威胁,自幼时逃离长安城到如今,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生死的考验,又怎么会害怕这种威胁,便是连死亡也不怎么害怕,然而因为童年那些过于深刻的经验,对于饥饿他确实有一种仿佛先天的恐惧。

沉默片刻后,因为这种恐惧以及恐惧所带来的愤怒,他再次找上了低着头羞愧无语的唐小棠,嘲笑说道:大概也只有你们魔宗的人才会愚蠢到非要把山劈开一条道路,从而把人们逃生的通道变成一条死路。

唐小棠抬起头来神情凝重看着他,严肃认真说道:无论圣地还是这条通道都代表着我们大明宗改天换地的意志,请你尊重一些。

宁缺不想接她的话,尤其是从莲生大师那里听到太多有关改天换地创造崭新世界却怎样也无法完全听明白的魔宗执念故事之后。

唐小棠皱起清稚的眉头,说道:你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如果你们觉得我们大明宗一无是处,真是一群愚蠢的人,那你们还来我们的圣地做什么?宁缺恼火回答道:如果不是天书明字卷现世,就算是夫子求我我也不会来。

听到天书明字卷五字,唐小棠的眼睛微微明亮,想着自己和兄长在圣地里一无所获,目光很自然落到宁缺身前用布带系着的那个铁匣上,问道:找到了吗?宁缺说道:不用这么看着我,这匣子里放着的是一个老鬼留下来的灰……说起来我为什么一直要带着?是不是应该随便找个地方扔了?说来也很奇妙,在通道里穿行了好些日子,四人从自己的童年聊到修行再聊到平时爱吃什么零食,但宁缺莫山山以及叶红鱼却是极有默契地没有对唐小棠提起自己三人在魔宗山门里的遭遇,没有提到那位莲生三十二的老僧。

这和唐小棠的魔宗身份无关,和正魔不两立无关,甚至也不是因为那段经历太惨痛恶心以致于三人不愿意回忆,相反却是因为他们三人都把与莲生大师相遇的这段故事当作了自己修行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次经验,不愿意与人分享。

宁缺忽然眉头微挑,望向唐小棠问道:你也没找到天书?那里可是你们的地盘,回老家应该熟门熟路,难道也没有任何发现?唐小棠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说道:圣地里什么都没有。

宁缺心想明明那里面有一大堆白骨和鬼还有一个比鬼更可怕的老家伙。

天下诸大修行宗派势力齐聚荒原,西陵神殿更是下了极重的筹码,目的便是为了趁魔宗山门应天时开启之时,寻找那本传说中的天书明字卷,然而却是全无所获,那卷传说中的天书的下落,很自然地成为众人心中的极大疑惑之所在。

叶红鱼说道:天谕大神官说过明字卷会在这里出现,那么就肯定会出现。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现在看来,天谕大神官大概是错了。

叶红鱼微微皱眉,毫不犹豫说道:我神殿大神官怎么会犯错。

宁缺看着她嘲讽说道:千年之前那位光明神座如果不犯错,这世间又哪里会出现魔宗?还是说你们西陵一直认为魔宗是正确的产物?叶红鱼紧紧抿着嘴唇,不再与他说话。

莫山山有些虚弱地叹息了一声,微笑说道:不与他斗嘴了?叶红鱼点头说道:先前确实是我犯了错。

宁缺微感得意,心想这世间除了桑桑,谁还能在言语功夫上胜过自己?叶红鱼紧接着说道:既然说过出去之后就杀死他,我何必再与他置气?宁缺苦涩说道:几句顽笑话而已,何必当真。

走在最前面的唐小棠忽然惊喜说道:真的,是真的。

宁缺怔了怔,问道:什么是真的?唐小棠回过头来,指着通道前方那片薄淡的雾气,清稚的眼睛里全是开心的神情,说道:那里真的就是出口,我们走出来了。

…………看着通道尽头那片雾气里的隐隐光亮,隐约猜到应该便是出口,历尽千辛万苦已然粮绝的情况下,众人本应该欢欣鼓舞雀跃不已,甚至应该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身上挂着一条彩带,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一起冲过去。

然而他们却停下了脚步,陷入了沉默,即便是唐小棠也不例外。

在漫漫通道里,他们与世隔绝,所以可以抛去彼此的师门背景,暂时忘记所谓正邪之分以及那些复杂的血都洗不清的仇怨,然而一旦走出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所有的这些因素便会回来。

四个人看着彼此,沉默维系了很长时间。

叶红鱼忽然漠然开口说道:我很不习惯这种伪装感伤的情景,出去后我要养一段时间的伤,所以要杀你和这个魔宗妖女,也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唐小棠骄傲看着她说道:你现在身上还有伤,等你伤好了我再打你。

莫山山轻轻将身上的棉裙整理的平整些,微笑说道:反正与我无关。

叶红鱼冷笑说道:如果我要杀宁缺,难道真的会与你无关?宁缺挥手阻止这些没有意义的对话,说道:出去再说,小棠你走先。

唐小棠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担心雾外面有什么古怪,所以才让我走在最前面,我可是明宗弟子,外面万一全部是你们中原的人,我怎么逃?而且你是个大男人哩,你果然像她说的那样,真是书院之耻。

宁缺面不改色,认真说道:怎么忽然变聪明了?唐小棠说道:我只是心好,又不是真的傻。

听着这句话,宁缺很自然地想起了桑桑,那个只是有些笨,并不是真的傻的桑桑,顿时生出极强烈地想要回到长安城的渴望。

他看着雾中的出口,说道:我先便我先,道魔符最强大的年轻一代弟子全部在这里,再加上我这个书院天下行走,别说有人敢偷袭伏击我们,我就完全不信有谁看见我们这种超级组合不会吓到怕的跪下来磕头!这段言语明显是用来壮胆的,正如这些天他和道痴及魔宗少女不停斗嘴玩笑,之所以如此是为了化解胸中像石壁一样沉重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夫子亲传弟子已经入魔,便是叶红鱼也只是隐隐猜到他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眼看着便要回到人世间,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入魔的真相被人发现,山谷外那个真实而冷酷的世界,准备用什么来迎接自己。

宁缺沉默片刻后向雾中走去,右手伸到身后缓缓握住大黑伞的伞柄。

大黑伞是他在这个世间最大的依靠,最温暖安静如同野猫黑屋一般的存在,在魔宗山门里面对莲生时没有来得及拿出来,他便险些死了,此时要从与世隔绝的大山里回到人世,那种陌生感和警惕让他随时准备抽出大黑伞。

雾外的世界没有什么万夫所指。

也没有偷袭。

迎接宁缺的是一个拳头。

一个比桑桑贪便宜买的土海碗还要大的拳头。

那个拳头光明正大,充溢着金石之气。

破风而至,全无阴诡意味。

不是偷袭。

是击杀。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个无法停下的拳头确实不是偷袭。

即便是宁缺事后分析,也必须承认那不是一场偷袭。

因为那个拳头出现的非常光明正大,而且当时距离他的脸至少还有十几丈的距离,没有谁能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偷袭,箭可以,但拳头不行。

那个拳头之所以能被看见,是因为在它出现的一瞬间,山道里所有的雾气全部被拳风硬生生击散成更细小的微粒,再也无法阻碍视线。

光滑陡峭的石壁清晰了。

山道也通透了。

所以宁缺才能看到那个拳头。

以及那个魁梧如山的中年男子。

他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看清楚那名中年男子的容貌,因为那个比海碗还要大的拳头,在震碎通道里雾气之后,几乎毫不停顿便来到了他的身前。

在他的视线里,那个拳头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因为这一拳速度太快的关系,狭窄通道里的风都来不及鼓荡,而是被压缩贴到光滑石壁上,于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片死亡般的沉寂。

不是偷袭却比偷袭还可怕,因为这是倚仗着超强实力的绝对击杀!面对能够把空气排开,似乎比声音更快的这样一个拳头,宁缺只来得及做一个动作,一个他从小到大在死亡前做过无数次,娴熟到无以复加程度的动伤。

受到强烈死亡威胁而生出的怪叫声还在胸腹间酝酿,被死亡阴影刺激地颤栗肌肤还没来得及支起汗毛,大黑伞已经撑开,像夜穹里的一片般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个拳头落在了大黑伞的伞面上。

大黑伞没有破,这个世界上暂时还没有出现能击破它的事物,厚实油腻的黑色伞面却在那瞬间深深地陷了下去,出现一个非常夸张的变形,这是大黑伞现世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变形,可以想像那个拳头上挟带着怎样的力量。

在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甚至连时光也失去作用的第二个瞬间,大黑伞的厚实伞面开始复原,而随着复原,那道不可思议的恐怖力量传到了伞身上。

伞柄脱离宁缺的虎口,带出数道极深的白色撕裂创痕,那些血还在裂口里发呆,根本来不及渗出,因为第三个瞬间也是超越时间的瞬间。

宁缺眼眸里反映着大黑伞的颜色,然后骤然明亮一瞬,他开始收腹,开始吐气塌胸,双脚开始踮起准备离开地面。

这些极细微的动作都没有来得及完成,大黑伞的伞柄已经重重戳到他的胸间。

但也幸亏是在那般短的瞬间内,他已经开始做这些准备动作,所以他没有死。

大黑伞伞柄落下,就像是一座山直接砸到了他的胸上。

宁缺双脚离开地面,胸腹向下一陷,然后便飞了起来。

那股山般的恐怖力量,便在惨然后飞的漫长旅途中渐渐消减。

为此他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鲜血像瀑布般喷了出来。

虽然胸间的痛楚像魔鬼般不停撕裂着身体,死亡的恐惧不停刺痛着脑海,但他的眼神依旧冷静而专注,在向后飞堕的过程不停尝试调整姿式,同时小腹深处蕴藏着的元气迅速向四肢散开,试图用小师叔留下的遗存修复自己的伤势。

但那个拳头不会给他时间。

事实上那个拳头根本没有停止过。

就算是大黑伞也没能挡住那个拳头哪怕短短的一瞬间。

宁缺被击飞。

那个拳头也飞了起来。

像冥君一般冷漠而强大地跟随着他。

…………这条魔宗通往天弃山脉外的通道很隐秘,为了保证无论在山外还是山上都无法看到,修的非常狭窄,所以当那个拳头破雾而入击飞宁缺继而想要直接继续砸死他时,途中便必须经过那三名刚刚反应过来的少女。

率先出手的当然是莫山山。

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宁缺这个家伙被打死,她感受到了那个拳头所挟杂着的恐怖的力量,感受到了那名中年男子身上如金石一般肃厉甚至隐隐比自己师尊还要强大的气息,在诸多方面因素的压迫之下,这名世间最优秀的少女符师终于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力,在睫毛不及颤动的瞬息之内,画出了最强大的半道神符!悠远的符意在通道里凝结,强大的气流在此间蒸腾。

然而那个拳头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轰了过去。

气流尽碎,符意尽剑,归于寂灭。

第二个出手是道痴叶红鱼。

她其实并不想出手,因为她是最先认出那名中年男子身份的人,她知道对方是神殿客卿,她知道对方强大到了何种程度,而且她对宁缺没有任何好感,如果那个无耻的家伙直接被这一拳砸成肉酱,她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然而她不得不出手,因为她发现这个拳头竟是如此完美。

唯绝情绝性才能击出如此完美的一拳,唯有去无回方能沛然莫御,瞬息间,她明白就算对方认出自己,也不可能因此而让这种完美生出丝毫缺憾,这一拳时已经融入了最绝对的决然之意,这是出拳之人对这个世间所展示的态度。

她站在那只拳头必经的道路上,于是她只有施展出最强大的无形道剑斩了下去,对于这一剑她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还是知命境界,也远远不是那名中年男子的对手,甚至她一直以为就算是裁决神座也不如对方强大。

果然,道痴最强大的无形道剑,在这记拳头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木剑,骤然崩塌碎裂,瞬间化于真正的无形,没有在通道间留下任何痕迹。

最后出手是的唐小棠。

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明宗弟子,出口外有可能全部是中原所谓正道修行者,所以她坚持站在最后面。

她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是谁,但她猜到了他是谁,所以她的清亮眼眸里没有任何畏惧之色,反而流露出一丝极兴奋的神情。

兴奋不是因为她相信自己能战胜对方,事实上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对方,所以她没有像对着雪原巨狼群那般强悍地硬碰硬,也没有像扛着血色巨刀狂砍隆庆皇子那般威猛,而是双臂十字封于身前,做出了自己能做出的最强防御。

毫无意外,十字封双臂重重回击在她娇嫩的胸脯上,瞬间散开。

这个拳头的拳意始终凝缀在宁缺身上,只是偶尔路过三名少女,并没有释放出真正的威力,然而这种路过却像是洪水路过小山村一般,摧枯拉朽。

宁缺唰的一声收拢大黑伞,让它像只黑色的尾巴般帮助自己重新平衡,看着那只越来越近的拳头,眼神冷静而专注,左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刀柄。

死亡的阴影近在眼前,因为那记拳头近在眼前,他很恐惧,过往这些年来在生死关头挣扎求存的经验告诉他,越是危险的时候越需要冷静。

有很多次都是这种冷静,让他成功地远离了死亡。

他希望今天也能如此。

仿佛昊天或者冥君听到他的祈祷,因为他面对死亡时的冷静从容而动容,莲生大师烙印在他精神世界里的那些信息碎片骤然间鲜活起来。

宁缺看不懂那些东西,但他懂得了那个拳头。

他甚至毫无道理地想到了很多种应对的手段,那些手段是那样的奇妙而匪夷所思,然而……那些手段所需要的境界却是现在的他无法触及的地域!这就是境界力量的绝对差距吗?宁缺看着那个拳头,眼眸里终于生出了一丝绝望。

…………从破雾时,至来到宁缺眼前,那名魁梧如山的中年男子只出了一拳。

呼兰海畔沉思多日,抛开一应世事羁绊,决意与过往做一个完全的割裂,凝聚着人间武道巅峰强者所有精神的一拳。

这样的拳头只需要一个,便足以把四个年轻一代的强者打的像狗一样。

这样的拳头根本无法阻挡,世间根本没有几个人值得他击出两次。

更没有人能够让这个拳头停下。

大唐皇帝不能,西陵神殿掌教也不能。

然而当这个拳头快要触到宁缺的时候,却停下了。

如此决然完美的一拳,在叶红鱼看来有去无回的一拳,就这样停在了宁缺的眼前。

这种极动极静间的转变,展现出了中年男子不可思议的武道境界。

是的,世间没有谁能让这个拳头停下,除了中年男子自己。

可是这个拳头自土阳城千里迢迢、穿原越湖而来,挟着无穷无尽的决然之意,甚至带着与世为敌的决心,为什么偏偏会在此时停下?…………一名书生不知何时出现在宁缺身旁。

这名书生眉直眼阔,神情可亲,穿着一件旧袍,踩着一双破草鞋,腰间系着一只木瓢,插着卷旧书,浑身满是灰尘,却显得无比干净。

书生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年纪,没有流露出任何强大的气息,就那样安安静静站在宁缺身旁,甚至因为显得有些老实和木讷。

然而只要他站在这里,那么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拳头,无论是如何完美决然,无法停下的拳头都必须停下,而且不敢再向前移动分毫。

因为他是书院大师兄。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书院大师兄书院后山虽说是唯一与俗世相通的不可知之地,但毕竟有着不可知之地的名声,对外人而言自然有几分神秘。

尤其是自轲浩然后,书院后山弟子极少在世间出现,所以没有多少人真的了解那个地方,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人。

不要说什么俗世帝国,西陵神殿,即便是远离世外的知守观、悬空寺或魔宗,也只知道书院后山里的大概情况,知道那座大山云雾之后有十三位夫子亲传弟子,他们在那里日夜潜修,实力深不可测。

在夫子的所有亲传弟子中,最有名气的应该算是二师兄君陌以及陈皮皮,这里所谓的名气当然是在修行世界最上层的那个圈子里的名气,二师兄的名声在于他那举世皆知的骄傲自信,陈皮皮则是因为他刚生出不久便被昊天道门认为是举世难觅的真正修行天才,并且得到了知守观的认可。

关于书院大师兄,修行世界唯一的认识就是,那个人是个书生,手里时常拿着一卷书,腰间系着个水瓢,常年跟随夫子在诸国游历,很少有人能够亲眼看到他,而且从来没有人与他真正地交过手。

然而从来没有人敢轻视这位书院大师兄。

因为书院大师兄是唯一有资格跟随夫子游历天下的人,而变态骄傲的君陌每每提及自己的师兄都会叹息一声,然后用最不可质疑的神情表示自己的无上敬意。

这个世界里有很多强大骄傲自信的人,比如那位中年男子,但这些人深夜静思自问想必没有谁敢说自己比君陌那个怪物更加强大骄傲自信,所以只要但凡还没有真正疯狂的人,都不会尝试去挑战书院大师兄。

所以当气息寻常的书生出现在宁缺身边,那个挟着数十年狠厉肃杀之气,便是十万座山都无法让它停下的拳头,便不得不戛然而止。

中年男子没有见过对方,但他看到了那个书生腰间系着的水瓢和随意插着的那卷书,所以他知道对方就是书院大师兄,没有任何理由,非常肯定。

因为书院大师兄就是书院大师兄,无论他是握着书卷行走在荒原的车辙里,还是半蹲在小溪畔以瓢取水,只要你看见他,就能知道他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大师兄。

因为世间只有一个书院,而书院只有一个大师兄。

…………和那名在尘世里打熬多年,所以即便在呼兰海畔沉思多日,试图与往日隔断过往,要逆天行事,却依然被太多红尘意牵住心神从而停下拳头的中年男人不同。

站在雪峰之巅的叶苏,一直很想挑战书院大师兄。

他是知守观传人,昊天道门最强大的当代天下行走,十四年前,还是少年时便是那般骄傲自负,最能了解轲先生以及书院二师兄君陌的骄傲自负里所蕴藏的意味,所以他会因为君陌的态度,对那位一直未曾相遇的书生保有尊重和敬意。

但他绝对不会错过挑战对方的机会,因为他青春时的骄傲自信,便是因为黑线那头那名书生的平静喜乐而渐渐敛没,化作沉默孤独。

他很清楚,沉默孤独背负木剑行走天下的自己,要远远比当年骄傲自负的自己更加强大,然而他总想寻回那些失去的东西,所以他必须遇见当年线那边的那个人。

这种想法甚至可以称之为渴望的情绪,在这些年里随着修行境界越来越深妙圆融,随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越来越清晰,在他心里也越来越强烈。

甚至比雪峰上方太阳洒下的光芒还要强烈。

十四年过去了,他终于遇见了书生,而且遇见了一个挑战对方的机会。

为了那卷天书,中年男子踏湖冰而行意欲狙杀,书生如果不想看着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就这样死去,那么便必然要出手。

叶苏没有把握书生如果不动,自己能不能强迫对方出手,但既然对方现出踪迹准备出手,那么他便有自信能够让这场相遇变成现实,因为他可以先出手。

单薄的木剑悬浮在雪峰之巅的半空中。

那轮太阳是如此的明亮。

木剑已然变成一道金剑。

强大而纯净的道剑气息,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山腰间那片小水潭。

雪峰之巅的白雪尽数被剑息碾压成比精铁还要坚硬的冰砾,那些冰砾把阳光折射成了七彩的颜色,仿佛变成了一地玛瑙珠宝。

这是叶苏此生施展出来最强大的一记道剑,蕴藏着昊天道门的无上妙诣,他在知守观苦修十余年,周游天下十余年,自死关之前悟到的极致生杀剑意。

当道剑无视遥远的距离,落至水潭畔时,叶苏的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便是他自己都因为这一剑而动容起来,觉得完美纯净到了极点,未惹一丝尘埃。

那时水潭畔的书生抬起头有些意外向雪峰之巅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破旧棉袄上面满是尘土,留着千万里路的痕迹,然而给人的感觉却是干净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书生一眼之间。

雪峰之巅的冰砾渐渐融化,汇成极细的小溪。

站在雪崖畔的叶苏缓缓低头望向脚旁的积水,看不出脸上是何神情。

凝聚着万束阳光,纯净而强大的生杀剑意,瞬间将积雪碾压成冰,而冰却在此时化了,只能说明那道本应聚束如光的剑意,竟是在慢慢泄漏开来。

那柄单薄的木剑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双手中。

山腰间水潭畔的书生已经没了踪迹。

叶苏脸上露出一道极嘲讽的笑容,唇角流出一道极黯淡的血水。

嘲讽自然是嘲讽他自己。

知道对方多年,默默渴望相遇多年,然而一朝真的相遇,自己所能施展出来的最强大的一记道剑,却根本无法压制对方,甚至连留下对方更长一些时间都做不到。

…………勘破死关、无比强大的知守观传人,没能留下那名书生。

书生出现在山谷中宁缺身边,平静请那名武道巅峰强者收拳。

长安城南有间书院,书院后山有位大师兄,而用那位以骄傲自负闻名于世的二师兄的话来说,大师兄之所以是大师兄,自然是因为他在书院排在第一。

无论修行境界弈棋弄琴绘画绣花还是烹饪,他都排在第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又有个人从天上跳了下来直到拳头停下,通道里的风才骤然狂呼而作,天地元气一片紊乱,一应雾气全部被吹拂的干干净净,光滑陡峭的石壁表层像放久了的糕点一般开始脱皮,震酥了的石壁簌簌向下落着薄如纸片般的石屑雨。

那个拳头稳定无比,没有一丝颤抖,坚硬的手指关节呈现淡淡的白色,看上去就像是风中的劲竹,又像是钢刀的圆柄,能在一往无前气势达到顶峰之时骤然静止,而且还能如此稳定,证明击出这个拳头的中年男人非常强大。

但中年男人和他的拳头表现的越强大,越证明书院大师兄更强大。

大师兄平静看着那个拳头,没有说一个字。

中年男人缓缓屈肘,把拳头向后缩了几分。

大师兄温和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脸上。

中年男人微微低头,沉默向后退了一步。

大师兄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脚下一片石屑上。

中年男人微微蹙眉,沉默向后再退一步。

大师兄平静望向他肩头。

中年男人再退。

大师兄继续望向他。

中年男人一退再退,直到快要退出通道。

便在这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浓如墨蚕的双眉微微挑起,平静回视大师兄的温和目光,红如稠血的双唇微启,声若金石嗡鸣道:抱歉。

随着这两个字迸出嘴唇,一直半伸在身前的那个拳头缓缓松开,五根手指像老竹开花一般缓慢释放,然后骤然一缩!一股极为强大霸道的气息,从中年男人身上释出,吹的他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散开复又合拢的五指间释出无形的力量,隔空袭向宁缺的胸腹!他毕竟是武道巅峰至强者,虽然忌惮书院大师兄的存在,却不代表他在对方面前会变成一个鼠辈,会怕到完全不敢出手。

当大师兄出现之后,他始终在示弱,一退再退,结果却在快要退出通道,眼看着完全无法威胁宁缺、场间众人都已经开始放松的时候出了手!嘶的一声,宁缺胸前的那根布带应声断裂。

布带系着的那个铁匣子骤然激飞而出,落在了中年男人的手中。

将拳杀之意化作指缚之意,他展露出了对武道最深刻的理解,而他对出手时机的把握以及强大的决断力,是将兵法用到了武力对峙之上,堪称用兵如神。

世间能把武道及兵法都能修至巅峰的人极为罕见。

即便是大唐帝国,也只有四位大将军能够做到。

铁匣到手,中年男人再无所求,静默看着大师兄,继续缓缓向山谷外退去,脚下的速度似乎并没有加快,但却瞬间掠退了十余丈。

…………看着向山谷外退去的中年男子身影,大师兄微微一怔,他确实意外于对方居然明明已经有了退意,最后却还是强行出手,叹息说道:何苦。

大师兄说话的语速并不是太慢,只是音调有些偏轻,而且似乎在说出每个字之前都有一个很奇妙的停顿,所以感觉何苦二字竟是说了很长时间。

那名中年男子的动作连他都没有想到,没有来得及做出应对,宁缺当然更是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中年男子拿着铁匣退出去很远,他才醒过神来。

而且他此时的心神受到了太多震撼,根本分不出多余去思考别的问题。

那个眉如墨蚕,唇若稠血的强大中年男人,按照自己背了这么多年的外貌描写来看,应该就是夏侯?就是那个杀了将军府满门,把自己幸福人生变成一场冥间修行的夏侯?就是那个在边境屠了数个村庄,杀了小黑子全族的夏侯?而身旁这个穿着破袄草鞋的书生又是谁?宁缺进书院第一天便见过对方,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干净可亲可信到让自己心生恐惧的书生,他记得对方想要腰间的水瓢换自己的大黑伞,他这时候当然已经猜到这书生大概便是自己的大师兄。

大师兄叹息完毕,才望向宁缺问道:匣子重要吗?要不要抢回来?宁缺不明白那个可能是夏侯的中年男人为什么要抢那个铁匣子,也不明白身旁这个可能是大师兄的书生为什么这时候还能慢条斯理地发问,匣子里面装着莲生大师的骨灰,一分钱都不值,当然不需要冒险抢回来,只是对方已经抢了这么长时间,您才想着问自己会不会显得稍微太慢了些?忽然间,他想起陈皮皮曾经对自己说过大师兄做事很认真,非常认真,所以他动作很慢,非常慢……今日一见,对方果然是个很慢的人啊。

宁缺恭敬行礼,低头说道:那匣子不重要,不用抢。

然后他抬起头来,认真看了两眼——那是一个穿着棉袄破鞋的书生,腰间插着卷旧书,系着只水瓢,身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强大的气息,也不如何高大威猛。

然而站在这书生身旁,宁缺便无由觉得安全,心生平静喜乐,有回家的感觉,知道再没有人敢欺负自己,就像站在一棵茂盛的大青树下,根本不怕外界的风吹雨打,这种彻底肯定不容质疑的安全感,甚至让他感动到沉默起来。

大师兄大概了解他此时的心情,神情温和一笑。

当他开始认真思考应该和小师弟怎样开始闲聊时,忽然间若有所感,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天空。

山道里的雾气早已被那个拳头击碎,半空中雾气依然缭绕其间,向天空望去根本看不到雪峰,只能看到雾气被撕开了一道极大的口子,裂口之前是个人影!那个身影应该是从雪峰上跳了下来,便更像是从天上跳了睛来,接连不断撞破空气和雾气,发出令人心悸的低沉振鸣声,可以想像速度已经达到何种地步。

山道上的薄雾轰的一声散开条圆形的空洞,那个身影从中落下,身周裹着半圆球状的水雾,双腿上血色的火焰正在蓬勃燃烧。

一股强大霸道的气息从那个身影向地面笼罩而去,将数十丈的区域全部锁死。

那双从极北寒域一路走来的旧靴距离地面越来越近,踩向那名中年男子的头顶。

那名中年男子来时侵掠如火,退时也极为迅速,然而从空中跳下来的那个人,明显已经潜伏了很长时间,竟是霸道的一脚锁死方圆数十丈的地面,算准中年男子无论往何处退去,依旧无法完全避开。

更关键的是,他希望中年男子避,这等局面下,只要中年男子今日再次避让,对方赖以强大生存天地间的那口气便会泄尽,便是必死的结局!然而不避又能怎么办?那个男人上一次从天上跳下来时,是他脚上的旧靴第一次踏上荒原,他一脚便踩碎了王庭部落最强大武士举着的盾牌,将那名巫师生生踩着一滩血泥!…………中年男子没有避让,因为他知道自己避不开,因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头顶那只脚挟带的杀意,以及那股熟悉甚至有些亲近的厉狠肃杀味道。

虽然那个味道他已经好多年没有闻到过了,然而无论相隔太长时间,只要一闻到他便会警惕沉默,因为那也是他的味道,属于大明宗的味道。

中年男子浓若墨蚕的双眉骤然挑了起来,沉峻的脸庞上散出一丝厉狠情绪,双脚啪的一声陷入坚硬的石质地面,沉腰屈膝,将全身的修为尽数递至右拳。

他一拳向着天上砸了过去!…………带着血色火焰的旧靴,与泛着金属光泽的拳头,在山谷之中相遇。

霸道强大的气息,直接将谷中的天地元气撕扯成无数道极细碎的湍流,那些湍流却无法四处逃逸,而是瑟瑟可怜地被这两股气质截然相反甚至相冲但却同样霸道强大的气息裹了进去,变成两道半圆形的气流罩。

那只旧靴处的半圆形气流罩闪着血色的光芒,嗤嗤向天上喷吐。

那只拳头处的半圆形气流罩泛着金色的光泽,嗤嗤向地面喷吐。

除了嗤嗤的气流喷溅声,山谷里一片死寂。

山谷外远处的呼兰海面却忽然颤动了起来,被寒风吹拂的日益坚实的冰面上,不知因何出现了数十道极细微的裂缝,裂缝相交处更是冰崩水现,有几尾并不怎么肥的鱼儿从冰洞里跳了出来,在冰面上挣扎了两下便被冻僵。

然后山谷里才有声音出现。

那道声音无比巨大,包含着纯粹的力量,如同一道响雷。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半人深的大坑。

响雷之后是旷远的回响,如同钟声。

刚被两道气息震碎的石屑,不再飞舞而是平静落下。

被两道气息再次震倒的莫山山等人,发现自己没有受重伤。

世间最霸道的两股气息相撞,竟是几乎没有一丝力量外泄,而是准确地锁死了彼此,然后由远方的天地给予足够的反应,而这两道霸道气息相撞到最后,竟然演化成了宏大的感觉,交手的那两人已经到了何等样的境界?大师兄看着前方那两道绝对力量的对撞,即便是他也赞叹不已,对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后的宁缺认真说道:魔宗的前代高手基本上被小师叔杀光了,现在想要看到两名魔宗大高手的正面对决很难,小师弟你可要认真观摩学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们只是路人(上)听到这段话,宁缺从中发现了一个很令他感到震惊的真相——那名从天上跳下来的男人大概便是陈皮皮提过的那名魔宗天下行走唐,可夏侯明明大唐帝国大将军和西陵神殿的客卿,大师兄为什么说他也是魔宗的大高手?大师兄的神态和语气很从容,换个形容便是很慢,宁缺很震惊,又花了很多时间思考,所以当他扶起莫山山、和另外两位少女走到满是轻雾的山谷出口处时,那场震天撼地的战斗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

坚硬的石质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半人深的坑洞,坑底印着两只清晰的脚印,以脚印为中心,无数道细密的裂痕向着四周蔓延,最终大概延展出去十余丈的距离,看上去就像是一道极大的蛛网。

宁缺看着地上若蛛网般的裂痕,想像着先前那个男人从天而降的脚与夏侯迎天而上的拳头相遇时所产生的恐怖威力,不由骇的有些失神,他如今在修行道上已经迈入洞玄境界,再加上领悟了小师叔留下来的浩然剑,已经能够被归入高手之列,但他清楚在这样的绝对力量面前,自己根本无法招架便会被震成血泥。

两个身影,在蛛网状的裂痕间高速游走,因为速度快到肉眼根本无法看清,所以只能凭借破空风声,判断他们的具体位置空间在哪里,那些破空的风声太过凄厉尖锐,甚至让旁观者的耳膜感到了刺痛。

因为彼此纠缠,尤其是自天而降的那个男人沉默厉杀地将俱焚的杀意凝在夏侯身上,所以两道身影根本无法脱离,方圆十余丈的范围看似颇为宽敞,在他们恐怖的高速度下,其实和针尖大小也没有丝毫差别。

相差一代的两名魔宗大高手,均把各自的肉身锤炼到了极致,对于自己的身体控制也完美到了极点,但依然无法做到完全避开对方的攻击。

既然无法避开,那么便抢先把对方攻击至死,这本身就是魔宗的战斗理念。

在短暂到不及眨眼的时间片段内,场间那两道身影沉默对撞了不下十次,强大的气息像密集的潮水一般连绵向四周的天地涌去,如雷般的巨响连续成了一道似乎永远无法停歇的古寺钟声。

唐的拳头在空中挥舞,带出道道血色般的火焰,令空气颤栗燃烧,重重击在夏侯身上,暴出一个约两指深的印痕,痕间隐有火流之意,还有焦糊的味道传出。

夏侯的拳头相较而言更为沉默坚实,强硬的指节间泛着极淡的金属光泽,每一拳落下便像是一把极钝的大刀砍将过去,击在唐的身上就如同打铁一般。

拳拳到肉,雷声连绵,山间石壁上无由出现数十个密集的深坑,烟尘渐渐消失,那些深坑里的光滑内壁显现出来,显得异常恐怖。

果然不愧是世间肉身能力最为强横的人物,这两个男人的拳头并未实际接触石壁,只凭外泄的杀意,便能隔空把坚硬的石壁像面团般击穿,然而如此强悍的拳头,实实在在砸在他们彼此的身上,他们却像是根本没有什么感觉。

这究竟是怎样的拳头?怎样的肉身?每一拳落在肉身之上,就像重锤落在古钟之上,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昂尖啸,局势也越来越凶险。

山谷畔劲风大作,石砾狂舞,宁缺等四人站在大师兄身后,没有正当其冲,但感觉着那处传来的恐怖威勇,脸色依然止不住变得有些苍白起来,这是因为他们的耳膜被拳风拳声所压迫,更是因为他们的心神被那两个男人的强大所压制住了。

叶红鱼盯着那名自天而降的男子,微白的脸颊透露出她内心的真实情绪,渐渐她承认这个穿着皮袄、看上去异常普通的男子确实有与自己兄长并列的资格。

唐小棠和她的目光落在同一个地方,看着自己的兄长,微白的脸颊上写满了担忧,清稚明亮的眼眸里则是不停流露着替他加油的神情。

莫山山站在宁缺身旁,小圆脸略显苍白,目光显得有些黯淡。

她本是深受修行同道尊重甚至敬畏的书痴,然而今番前来荒原,竟是遇着如此多的大修行者,她才知道原来真正强大的人物都隐藏在世界的幕后,深受震撼,尤其是此时正在战斗的那两个男人竟是强大到哪些境界,只怕她的师父书圣大人亲自前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一念及此,她的心情不免有些黯然。

宁缺不像三位少女想的那般复杂,他只是按照大师兄的要求,老老实实认认真真看着场间这场罕见的肉身巅峰之战,还没忘了凭借自己超人一等的感知能力去感受那两道身影对天地元气的扰动。

然而一用念力感知周遭的天地元气,他便知道自己犯了极大的错误,此时山谷内外的天地元气竟是被那两个男人的拳风撕扯成了无数万碎片,那些碎片形成的湍流毫无规律的流动,复杂繁密到了极点,以他如今的境界,想要感知其间的变化纯属痴心妄想,识海瞬间受到剧烈震荡,脸色苍白应是受了些伤。

那两个男人太强大了,按照昊天赐予的机率或者说普通规律来说,肉身如此强横近乎神将的人物必然举世无双,但偏偏今天就同时出现了两个。

看着满天石砾雨,看着石砾雨间像神迹一般无形出现的越来越多的石坑,看着那两道天神一般的肃杀身景,宁缺怔住半晌后才醒过神来,声音微涩问道:就这么看着他们打?要不然我们先走?我总觉得和这种怪物们呆在一起很危险,就算他们无意识踢飞一块石头都比弩箭还要可怕。

大师兄看着他不解说道:那不然怎么办?宁缺看着场间笑着说道:要不然你用一根手指把他们都戳死?一根手指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他们这种怪物。

他们没有向我出手已经很给老师和书院面子,我很开心,但他们自己之间要打我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去拦他们,至于说主动向他们出手,我觉得好像有些不方便有些不厚道。

大师兄是个很厚道的人,所以他不会在这时候出手,他的解释也很有耐心,很慢条斯理,很温和动人:而且我真的不怎么擅长打架。

身为书院后山一员,宁缺当然清楚那座山里生活着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些神神叨叨的家伙,唯有自己稍显正常一些,然而他还是没有想到大师兄竟然会给出这样一个回答——你站在这里就没有人敢对你出手,结果你还说对方是怪物你不是怪物?如果说你不怎么擅长打架?那究竟这个世界上有谁敢说自己擅长?发现大师兄也有些没谱,宁缺心里的那位安定温暖亲近感觉没有消失,但心中的敬畏却在瞬间掉落满地,他不再理会对方,悄悄凑到唐小棠身边,问道:你哥?唐小棠点了点头。

宁缺心想果然如此,能和武道巅峰强者夏侯如此不讲道理蛮拼的人,也只有那位魔宗的天下行走,接着问道:你们家的人怎么都喜欢从天上跳下来?唐小棠神情紧张地关注着战斗,随口答道:很难摔出问题,所以就懒得走路。

宁缺身体微僵,心想这对魔宗兄妹倒也真是一对懒到奇处的妙人。

便在此时,场间那两道呼啸的身影终于静止下来。

战斗中唐身上的皮袄早已在夏侯的铁拳之下如蝶般纷飞,然后像挂了铅块一般啪啪砸到地面,上半身赤裸,肌肉坚硬如岩石,面部和身上的肌肤表面凝着层极薄淡的铁意,尤其是眸子里更是隐隐透着股不祥的铁锈之意。

夏侯浓若墨蚕的眉毛尾部已然尽焦,失去了所有的生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无神的黑虫子,眼眸里满是浓郁的燥意,仿佛有个秋天藏在里面。

唐神情冷漠看着他说道:你要抢天书,我便要抢你的命。

夏侯缓缓扯掉身上那件残破的衣衫,露出里面那件盔甲,看着他漠然说道:这个世界上想杀我的人很多,但至少现在还没有人成功过。

今日魔宗两代强者之间的战争,起始发端于唐的无上杀意,他一路沉默跟随在宁缺等人身后,就等着夏侯出现抢夺天书,这场偷袭或者说狙杀他已经默默等待了很多年,才等到这个机会,无论天时地利人都占着优势,所以夏侯受的伤明显要比他更重,但是夏侯毕竟没有死。

哪怕夏侯的胸腹挨了无数记重拳,身上那件棉皮袄像书院梅花糕的模子般到处是洞,气势燥焦黯淡到了极点,但他依然像座不可动摇的山一般站在那里。

当年魔宗的叛徒,亲手烹杀圣女,向西陵神殿投诚成为客卿,在大唐帝国领军征伐多年,像这样强大的人物不是那么容易死去的。

唐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的伤比我重很多,我还有机会。

夏侯摇了摇头,说道:你终究不是你那位老师,所以我伤再重,你也没有办法当场击杀我,而你是魔宗的妖孽,我是道门客卿,帝国大将,朗朗乾坤之中,煌煌昊天之下,你怎么可能有机会再杀死我?唐转身望向众人中那名书生,认真问道:大先生何以指教?大师兄摇了摇头,老实说道:你们的事情和我书院无关,我只是奉老师之命,顺路来荒原接小师弟回长安城的。

老实人不见得说的都是老实话,到荒原接宁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办法顺路。

唐点头致意。

大师兄忽然用手指向雪峰,说道:我只是路过,但不知道那个人如何想。

一道剑意自雪峰之上袭来,瞬间跨冰碾雪而至。

片刻后,那名孤单的、不再骄傲的负木剑者在远处的雪崖上现出身影。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们只是路人(下)天弃山脚下,两代魔宗强者对峙,遥远的雪崖上,昊天道门的负剑行走正飘然而来,与这些真正了不起的人物相比,如今的宁缺自然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虽说他现在身上有着书院天下行走的身份,但此时有资格代表书院说话的只能是沉默平静站在场间的大师兄,所以没有人注意他,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路人。

宁缺没有什么被忽视的黯然情绪,相反他很高兴自己被场间众人遗忘,唯如此他才能专注认真看着那个中年男人,而不担心被众人发现自己的真实情绪。

看着那个中年男人渐焦的浓眉,眼瞳里的肃杀秋意,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异常,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渐渐握紧,觉得咽喉里有些干涩,想饮些血水润润。

他的人生就是被这个叫夏侯的中年男人直接改变,他幸福的家庭就是因为这个男人变成血泊时原过往,因为这个男人他在黑暗的人间地狱里生活了很多年。

复仇是人类最原始最本能的情绪,宁缺也不例外,自从知道这个男人的姓名和身份之后,他暗中查了这个男人很多年,暗中看了这个男人很多年,对对方的一切都无比熟悉,包括对方最不起眼的容貌特征以及生活习惯。

但今天他才第一次亲眼看见对方。

那个叫唐的魔宗天下行走如此强大,杀意十足的伏袭,都没能把对方当场击杀,看过这场动天撼地的战斗,宁缺对于夏侯的强大终于有了最真切的认知,愈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如果想要复仇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不过他的心中却没有任何惧意或沮丧,反而愈发自信冷静,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能亲手杀死对方——因为夏侯再如何强大,面对大师兄还是没有出手。

自己就算一辈子都修行不到大师兄的境界,但只要身在书院,便有无限可能。

…………唐面无表情看着夏侯,说道:你如果在土阳城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杀你,但你既然离了土阳城,藏在呼兰海北意图杀人抢夺天书,那么我怎能错过这个杀你的机会?大概你自己已经忘记,当年大明宗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夏侯说道:想杀我的人很多。

唐说道:清理师门,没有谁比我要杀死你的理由更充分。

夏侯说道:但你没能杀死我。

唐说道:我大明宗修行讲究的便是横亘天地一往无前,我荒人部族从不畏怯任何强敌,你先前不敢击出那一拳,说明你已经老了,老了便是废了。

他看着夏侯继续漠然说道:就算今天我不能当场击杀你,但至少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当年明宗最强大的那个男人,如今变成一个胆小如鼠的废物,一个只敢藏在盔甲里的老废王八,像这样的人还能在我的拳下苟延残喘几天?夏侯沉默片刻,看着唐微讽说道:你才刚刚调息完?唐说道:你也差不多,叶苏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如此甚好。

夏侯伸手把身上那件挂着无数洞的破烂外衣撕了下来,露出里面一身明亮的灰甲,甲片上镌刻着繁密的黑色符文,流淌着肃杀而强大的意味。

宁缺站在大师兄身侧,注意到夏侯露甲之后身上的气息骤然再涨,不由心头微凛,他看着明亮盔甲上的符文,大致猜到这便是那件由黄鹤教授亲自设计、由书院后山两位师兄亲手打造的强大盔甲。

唐沉默看着夏侯身上的盔甲,忽然伸手至身畔空中,握住了一把血色巨刀。

刀是唐小棠递过去的。

唐说道:我本不想动刀,因为你这种怯懦的叛徒不配死在这把刀下,但既然你穿的盔甲来自书院,我不用刀未免有些不敬。

夏侯看着这把血色的巨大弯刀,很自然地想起很多年前的很多画面,声音略显沙哑说道:没想到修二十三年蝉果然能抛弃世间一切,他竟把这刀也留给了你。

唐已经调息完毕,再也没有与他多说一个字,小腿间灼热红艳的火苗骤然喷吐,如小山般的身躯以恐怖的速度向对方所在轰了过去。

两代魔宗强者,对彼此的修行功法战斗技法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正因为熟悉所以无法使用任何诱敌之类的手段也无法闪避,只能像最开始那如钟般的万拳对轰一般,实实在在地撞到了一起。

这一次的战斗不像先前那般声势恐怖。

两道身影一触即分,然而凶险处却犹有过之。

只见风沙落时,唐的左肩仿佛塌陷了下去,鲜血横流。

而夏侯那件盔甲上多出了一道极深刻的刀口,繁复符文之意滞碍,再也不复先前的明亮,而是变得无比黯淡,似乎在库房里放了数百年时间,快要散落。

夏侯缓缓眯起双眼,右手轻抚腰间那个冰冷的铁匣子,手指过处锈迹尽褪。

作为魔宗如今遗落在世间寥寥无几的强者,唐很清楚这个叛徒是多么的强大,整个山门里除了他那位消失无踪很多年的老师,谁也不敢说一定能击败对方。

失去盔甲,或许当年那个叱咤荒原的明宗强者真的会回来,这一刻在生死之际决意拿出全数精神与力量的夏侯,要比先前更加危险。

但唐在极北寒域沉默等待了十余年,终于有机会南下杀死这个叛徒,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于是他握紧刀柄,想要斩出第二刀。

然而他的第二刀便没有斩下去。

因为有一柄木质道剑破空而至,嗤的一声落在他与夏侯之间的坚实地面上,无柄的剑尾轻轻颤抖摆动,发出嗡嗡轻鸣。

一道极孤独萧索的气息,顺着那柄木剑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仿佛那不是一根木剑,而是一株在荒原上生活了很多年的老树,时刻可能倒下塌坍。

看着那柄木剑,唐微微皱眉,发现那个骄傲孤单的家伙下雪峰的速度比自己想像的要快了几分,不禁有些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已经站在修行五境巅峰的那人在短短时日内竟向上再攀行了一段距离。

看着那柄如老树般萧索黯然的木剑,他知道因为对那人速度的细微失算,自己今天失去了与夏侯决一生死的机会,稍一沉默后把刀递给了身后的妹妹。

唐小棠收刀,场间竟是无人能看出她把刀收在了何处。

夏侯神情漠然看了唐小棠一眼,缓缓释去身上那道时而如铁锈沧桑时而如钢水灼烈的气息,然后沉默向场外退了十几丈。

退是要给场间留出一个位置。

世间有资格让夏侯让位置的人非常少,不过今天呼兰海北的山脚下却来了很多。

浅素色的薄衫在寒风中微飘,叶苏不知何时站到了那柄木剑旁。

他从地面抽出木剑负回身后,木剑上那股萧索孤单的气息似乎也随之一道回到了他身上,他的身躯变成了一株萧索的老树。

…………这是宁缺第一次看见知守观传人叶苏。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是猜到对方肯定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很多年之后,在那场决战之前,他对叶苏提起了当年在天弃山脚下的相遇,多年后的叶苏对当时的宁缺根本没有任何印象,而宁缺则是印象深刻。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那么孤单,好像他的双脚站立的不是人间的地面,而是另外一个世界,而且他明明是活着的,却感觉已经死了很多年,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应该说当时我眼中的你似乎是活人又似乎是死人,我觉得你很可怜。

…………叶苏并不知道一个被自己当作路人的家伙,此时正在同情可怜自己,他的眼中只有那名穿着旧袄破鞋、看上去很没有存在感的书生。

沉默片刻,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事情,他向对方平静致意:见过大先生。

大师兄回答道:你好。

叶苏转头,望向不知何时被握在夏侯手中那个铁匣。

唐的目光也落到那个铁匣上。

场间众人都看着那个铁匣,只有叶红鱼神情复杂地看着叶苏。

即便是大师兄也看着那个铁匣,不过他平静温和的目光里没有任何坚定的夺取之意,有的只是带着些古怪意味的好奇。

叶苏忽然开口说道:夏长老替道门夺回天书,可喜可贺。

唐说道:道门中人果然还像多年前那般无耻。

夏侯此时却漠然开口说道:此事与道门无关。

听到这个回答,叶苏沉默不语。

唐国君臣见疑,夏侯擅入荒原抢夺天书,意图杀死书院派来的那个家伙,事后根本无法向长安城交待,此时又被众人围在呼兰海畔,如果他还想要保住自己的声名权力,便只有凭恃神殿客卿这个身份。

叶苏道喜,便是给对方一个脱困机会,只需要拿天书来换,不料夏侯却不接受。

叶苏明白对方为何不愿接受,堂堂唐国大将军,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必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想要与过往的那些年岁完全割裂,而且眼下呼兰海畔的局势很复杂,对方还有机会,最关键的是书院大先生一直没有说话。

天书明字卷将于荒原现世,这是天谕大神官自南海畔归来后批下的谕示,世间没有谁会不相信这一点,尤其是叶苏知道这肯定是观主的结论。

因为这件事情,世间诸国诸派遣人进入荒原,试图进入魔宗山门,最终成功的是宁缺等人,但真正有资格抢夺天书的人其实一直在暗中窥峙。

天书是蝉。

宁缺等年轻一代是螳螂。

夏侯是黄雀。

唐和叶苏则是猎人。

大师兄什么都不是,用他的话来说,他只是路过。

然而他路过这里,呼兰海畔便不再有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了那个很普通的书生。

大师兄问宁缺:要不要那个铁匣子?宁缺摇了摇头。

听到他的回答,大师兄竟是没有任何犹豫,看着场间众人温和说道:这匣子你们想争便争,我们只是路过,还要急着回长安,那便先告辞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生何其苦这句话代表了书院的态度,表示他们无意加入天书明字卷的争夺,那为什么此次书院实修会改在燕北边塞?为什么书院后山会派宁缺一路向北?叶苏微微皱眉,明显有些不理解书院把自我定义为路人的含义,目光淡淡落在大师兄身上,若有所思。

夏侯明显也没有料到局势竟会如此发展,浓郁的双眉骤然挑起,如果书院方面离开,他身处道魔两门之间又该如何自处?唐看着夏侯,沉声说道:我说过你老了,只要老而将死将废之人,才会把改变命运的机会寄托在虚无缥渺的传说或者天书这种事物之上,如果一卷天书真的能够改变一切,当年我大明宗怎么可能覆没?观主又怎么会一直在南海上飘着?听到唐提及家师飘流于僻远南海之上,叶苏的眉头皱的越发紧了起来。

夏侯漠然看着唐说道:若你对天书没有兴趣,又怎会来此?唐说道:我来此的目的是杀你。

叶苏没有理会这两代魔宗强者之间的对峙,虽然夏侯是西陵神殿的客卿,但此次荒原夺天书之行,明显看出这位大将军对神殿已然起了异心,便如他对帝国一样。

他只是静静看着书院大师兄,目光在这个很没有存在感的书生身上缓慢地移动,似乎想要看清楚对方做出这个决定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夏侯则是缓缓低头,望向手中紧握着的那块铁匣。

便在此时,呼兰海畔隐隐传来如暴雨般的马蹄声。

大地微微颤抖,无数骑大唐帝国最强大的玄甲重骑从南方奔驰而至,蔓过冬日原野的骑兵像黑潮般看不到尽头,声势极为惊人。

紧接着,从荒原东面呼啸驶来数百骑黑甲金符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来到了呼兰海畔,沉默肃杀却流露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

两只骑兵来到呼兰海畔,便各自约束布阵,沉默驻马冰侧,骑兵却未下鞍,仍然坐在座骑之上,保持着时刻发起冲锋的态度。

一股令人压抑的紧张气氛,笼罩在呼兰海畔,天弃山下。

在世人眼中,大唐帝国玄甲重骑以及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毫无疑问是最强大最可怕的两支骑兵,然而因为历史政治宗教等多方面的因素,这两支骑兵从来没有在战场上正面交锋过,至少在能够被看见的历史上是这样。

今日这两支骑兵突然远离中原,深入寒冷的荒原湖泊,担负着接应的任务,是诸方抢夺天书明字卷里的重要一环,难道说今日终于要大战一场?速度惊人冲击力像移动小山一般恐怖的厚甲重骑,在战场上向来是各种修行者的恶梦,因为那些精心铸造的厚甲,可以让战马和骑士完全无视飞剑之类的攻击。

此时站在呼兰海北畔山脚下的这些人都是世间至强者,当然不是那些会在战场轻易死去的普通修行者,纵使面对重甲玄骑也自保持着自己的冷静从容和自信,只是纵是知命巅峰的大修行者,也不愿意在荒原上与绵绵不绝的重甲骑兵连续冲撞,因为无论是西陵教典的历史记载还是大唐帝国的开边战役纪录中,都曾经有过骑兵主将发疯用数百名珍贵的重甲骑兵活生生堆死知命境强者的故事。

天书明字卷的争夺,随着乌云黑潮般的骑兵云集,终于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到了世间的明处,再也无法遮掩下去。

看着呼兰海畔的大唐重甲玄骑,书院大师兄脸上始终保持着的温和笑容终于敛去不见,他看着夏侯轻声细语问道:大将军是想要造反?叶苏低着头,轻声说道:夏长老是想叛出道门,重投魔宗怀抱?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平静轻柔,然而代表着大唐帝国以及昊天道门这两个世间最强大的势力,纵使夏侯武力再如何强横,他所统率的大唐东北边路军再如何忠心耿耿为之效命,如果同时被两方所弃,也只有死路一条。

夏侯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确实老了……天书对你们都没有用,所以你们可以不在乎,但对我有用,至少我希望它能对我有用,所以我很在乎。

然后他望向叶苏,面无表情说道:我是西陵客卿,但也是帝国大将军,我是俗世之人,所以必然要借助俗世之力,今日场间,无论你还是唐都没有把握把我留下来,大先生想必不会出手,所以这卷天书必然要被我带走。

大师兄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事情,叹道:为何我不会出手?夏侯漠然说道:因为我将把天书明字卷献予大唐皇帝陛下,今日当着诸人之面,请大先生作证,而依照夫子定下的规矩,此乃朝政,书院任何人不得干涉。

身为帝国大将,无诏而远离驻地,眼下更是擅令千余骑玄甲重骑深入荒原,无论怎么看都已经迹近谋反叛逆,然而只要事后夏侯真的把天书明字卷献予大唐天子,那么所有的这些行为都可以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如果大唐朝廷接受这卷天书,那么此事便变成朝政之事,依据夫子的严命,无论书院中人有诸多不甘,都必须保持沉默,甚至还应该暗中予以协助。

今日呼兰海畔,如果大师兄不再出手,叶苏与唐身为道魔两宗的天下行走,更不可能并肩出手,那么在千骑护卫下的夏侯,毫无疑问拥有最好的机会。

大师兄叹息一声,说道:做了这么多事情,你就是想看一眼那卷天书?夏侯淡淡说道:总要看一眼才能死心。

大师兄沉默,不再多说什么。

于是场间一片沉默,呼兰海畔的风像刀子般刮过地面和人们脸颊,有些压抑有些寒冷,就像风不知该往何处落一般,也没人知道这场争夺天书的战争该如何收场。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大将军如果想看天书,那为什么要抢我那个匣子呢?宁缺睁着眼睛,好奇疑惑地望着夏侯,他的目光很明亮清澈,神情很天真无辜,事实上却隐藏着极大的恶意,他很想看到对方失望到吐血的模样。

除了莫山山和叶红鱼明白他的意思,其余人都觉得他的这个问题有些无谓,铁匣里自然便是天书明字卷,不然夏侯又怎么可能愿意为了那个匣子强行顶住西陵神殿和书院两座大山?叶苏冷冷看了宁缺一眼,心想虽说明字卷失落已久,自己也没有亲自见过,但夏侯到手已久,必然通过某种方式肯定匣中之物究竟为何。

大师兄没有进魔宗山门,但不知为何似乎他很相信宁缺的话,温和干净的眼眸里浮起几抹笑意,看着夏侯问道:是啊,为什么呢?夏侯看着这对书院师兄弟,神情漠然说道:大先生,十三先生,莫非以为随意一句话便能乱了本将心神?我断然不会看错铁匣中物的气息。

铁匣很普通,但很厚实,沿线被封闭的极好,表层上有淡淡锈痕又有先前夏侯手指抹出的光滑金属光泽,根本无法从重量和手感上分辩里面到底有什么。

但夏侯能清晰地感觉到匣中事物的气息,那道气息是那般的熟悉而又令他感到敬畏,这种敬畏发源于识海里的最深处,仿佛是本能里的畏怯敬慕,他相信场间这么多人,只有自己这个明宗老人才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匣中事物气息。

除了那卷让明宗开派的天书明字卷,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样的事物,能让自己从本能里感到畏怯敬慕?想要亲近却又不敢太过靠近?…………铁匣喀嗒一声打开。

里面没有天书明字卷,甚至连张纸都没有。

只有一匣子黯淡的灰烬,杂着些许没有化尽的骨屑。

他是武道巅峰强者,强大的双手即便举着巨鼎也稳定的仿似山岩,然而此时只是捧着个小小的铁匣子便开始颤抖起来,脸色越来越沉重凝如黑铁。

夏侯盯着匣子里的灰,沉默了很长时间,如墨蚕的双眉早已不带一丝焦意,挑起拧起复又平缓,稠血似的双唇略显苍白,良久挤出一道金属摩擦般的艰涩声音。

这……是什么?宁缺看着他的脸,说道:这是莲生大师的骨灰。

听着莲生大师四字,无论叶苏还是唐都微微变色,即便是大师兄也禁不住看了匣中灰一眼,心想这些孩子们究竟在魔宗山门里遇到了些什么事情?宁缺盯着夏侯的脸,他隐隐猜到对方应该和那名如鬼的老僧有关系。

夏侯只是盯着匣中的灰,从听到莲生大师四字之后,他便一直像只雕像般保持着绝对的静止,脸上看不到沮丧的神情,反而似哭非哭一般异常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夏侯脸上的诡异神情渐渐敛去,露出一丝深沉苦涩的笑容,看着匣中的骨灰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握着铁匣的手指关节处骤然苍白,似乎在隐隐用力,然而片刻后他便放弃了这个动作,神情漠然说道:既然是前辈高人的骨灰,那我代着葬了吧。

局势发展至此时,峰回路转,谁也没有想到,宁缺等人从魔宗山门里取出的、被夏侯断定藏着天书的铁匣子,竟然放着的是一捧骨灰,场间一片死寂。

大师兄看着夏侯,叹息说道:何苦。

先前夏侯明明生出退意,却依然强行出手时,大师兄便曾经叹息说出何苦二字,此时再次重复,依然是那般的缓慢悠长、满是惋惜之意。

夏侯沉默看着匣中的骨灰,喃喃说道:是啊,何苦呢?无论是七卷天书,还是三十二瓣莲,无论夏侯不想继续持着各种身份在光明与黑暗间挣扎往复求解脱,还是他的老师莲生那样平静喜悦化身万千行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求解脱,最终都只能变成一捧没有任何感觉的灰烬。

然而在成为灰烬之前,人们总是还是要为了这些事物、某些理念争来争去,斗来斗去,若要问这是何苦,大概只有感慨道声:人生何其苦。

第一百一十九章 都是别人苦(上)夏侯走了,他捧着那个盛满骨灰的匣子向呼兰海畔走去,那里有无数忠诚于他的强大部属在迎接他的归来,然而他的身影却是那般的落寞,甚至有些佝偻,再不复那位霸道举世无双大将军的风采。

叶苏沉默看着渐渐消失在湖畔的背影,知道这个人废了——这位名将的前半生一直在西陵神殿和大唐帝国之间摇摆,并且毫无保留地对方都献上自己的忠诚,奉上自己的铁血功绩,然后借此换来了无上的荣耀与背景,今日他将这些历经千辛万苦乃至无数重心劫才换来的事物尽数抛去,想要得到那卷天书却最终只得到了一捧骨灰,事后必然会遭受神殿以及唐国的强大反噬,所以他必然废了。

舍弃在大唐帝国位高权重的重要人物,想必西陵神殿掌教乃至天谕、裁决两位大神官都会觉得有些惋惜,不过叶苏来自知守观,他并不在乎这些俗世的倾轧争斗,只是因为此事下意识里看了那名始终沉默的少女一眼。

他看到那少女身上的红裙凌乱,衣不裹体,没有因为她身上的伤势而露出担心神情,反而因为她露出的青春曼妙身躯而蹙起了眉头。

因为他蹙起眉头,叶红鱼的美丽脸颊变得愈发苍白。

叶苏从雪峰之巅来到场间后,她便一直怔怔地看着他,无论是夏侯的铁匣,还是书院大师兄都不能让她的目光离开。

然而叶苏却一直没有看她,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却流露出了厌憎的情绪,这个事实令她感到无比的痛苦。

宁缺注意到她的神情一直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看见飘然如鬼似仙的负剑男子,以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压低声音问道:老情人?叶红鱼缓缓转头,毫无情绪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会杀了你。

宁缺悄无声息向大师兄身后靠近半步,得意说道:现在没人能杀得了我。

唐小棠在旁边插了一句:别瞎说,那是她哥。

宁缺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什么,向着叶红鱼抱歉一笑。

魔宗行走唐是唐小棠她哥,那个背木剑的家伙是叶红鱼她哥,宁缺心想兄妹都是修道天才,昊天老爷果然不怎么公平,接着他又想起自己曾经真诚祝愿陈皮皮喜欢上的姑娘都有一个天下最生猛的兄长,此时看来,如果陈皮皮和叶红鱼童年时没有什么孽缘,难道说将来要和这个叫唐小棠的魔宗小姑娘发展出一段故事?他正想着这些有的没有很无谓的事情,听着大师兄说道:小师弟,我们走吧。

宁缺很喜欢被喊小师弟,当然不是被陈皮皮或者七师姐喊,而是被大师兄或者二师兄喊,因为这个称呼里有他最喜欢的安全感。

自己是书院小师弟,那么如果一旦出事,比如说快要被夏侯那个大拳头砸成肉泥的时候,大师兄或者二师兄肯定会帮自己出手,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爽的事情,所以他答应的也很脆生:知道了,大师兄。

叶苏忽然看着他们说道:大先生似乎不想看见我们这些人?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很慢很认真地说道:身为书院弟子,我当然很讨厌你们这些道士,虽然我不像君陌那样崇拜小师叔,可我也很讨厌呀。

叶苏完全没有想到这位让人觉得干净温和到了极点的书生,居然会这样直接干脆地说出讨厌道门的话语,不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微微鞠躬,说道:感谢大先生这些年来对小师弟的照顾。

大师兄摇摇头,没有接受他的道谢,指着身旁的宁缺说道:这才是我的小师弟,至于皮皮你不用客气,因为他是我的师弟,就不是你的师弟。

唐忽然对他很认真地行了一礼,说道:今后便拜托大先生了。

叶苏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难道凋蔽至斯的魔宗余孽们还没有死心,居然想与长安书院扯上什么关系?唐小棠看着宁缺稚声说道:宁缺,以后我去找你玩啊。

那只雪茸茸的小白狼从魔宗少女怀中拱出脑袋,盯着宁缺发出一阵低沉呜吼,意思大概是说如果你敢发出邀请,我一定会把你啃成骨棍。

大师兄怔怔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很无辜地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和那个魔宗小姑娘之间是清白的。

大师兄没有再多说什么,把腰间的水瓢系紧了些,向场外走去。

宁缺把身后的行李系紧了些,跟着他的身影向场外走去,然而没走出几步,他便蹦跳着跑了回来,跑到莫山山身前,笑眯眯说道:一起走好不好?莫山山微圆小脸上微红,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荒原冬阳下。

呼兰海畔一片安静。

唐看着远处说道:他在书院排行第一,从不出手,也没有人敢对他出手,我也一直认为与他之间有差距,可万一他并不擅长战斗呢?可惜始终无人敢试。

叶苏与他看着相同的方向,说道:我试了。

唐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答案,望向他说道:结果?叶苏平静说道:我出了手,他没有出手。

很简单的描述,很清晰的结果,于是唐再次沉默。

叶苏望向叶红鱼,说道:这两年你不错,在雪崖上破境我看到了,不过有些事情执念太深,对你自己并不是好事。

说完这句话,他便准备离去。

叶红鱼没有想到会听到如此温暖的评价,虽然叶苏的语调冷淡平静至极,但有不错二字,对于她来说便是最温暖的事情,看着兄长的背影难过唤道:哥……叶苏没有回头,说道:什么时候皮皮回到观里,你再喊我哥。

看着那个孤单的背影逐渐远离,叶红鱼忽然发现,不是自己追不上兄长的脚步,而是兄长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站在他的肩旁,难道说那个人真的那么重要?唐小棠在一旁看着她,同情说道:虽然你这个婆娘有时候很讨厌,尤其是战斗的时候,但被自己亲哥哥扔下不管,确实太可怜了。

叶红鱼脸若寒霜,没有理她。

唐小棠毕竟年纪小,睁着天真的眼睛,好奇地不停追问:皮皮是你的弟弟?不然你哥怎么会因为他生你这么大的气?还有啊,你怎么欺负那个家伙了?叶红鱼疲惫说道:那个家伙就是在山谷里宁缺说的那个死胖子。

唐小棠吃惊地用小手掩嘴,却捂到了兽尾上,说道:一个知天命的修行天才居然被你欺负到逃家,你太厉害了。

叶红鱼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赞美,如果知道小时候的欺负和隐藏的那些阴郁念头,最终会导致兄长对自己的冷漠不相见,她绝对不会这样做。

唐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不要尝试去学你的兄长,就算你够资格站到他的肩旁,也会变成像他一样没有气味的活死人。

叶红鱼轻蔑嘲讽说道:过死关悟生杀,你这种魔宗余孽哪里能懂这等道法。

唐面无表情说道:但我懂他把你留在这里,我就可以随时杀死你。

道魔不两立,叶红鱼身为西陵神殿裁决司大司座,唐没有任何道理不动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看着叶苏离去背影的少女在他的眼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可怜的失去兄长的小妹妹,所以他只是沉默带着自己的妹妹离开。

叶红鱼孤单地站在原地,想念着兄长孤单的身影,过了片刻也抬步离去,缓慢走向远处呼兰海畔的神殿护教骑兵。

先前无比肃杀紧张的山脚下,已然空无一人。

世间之人为那卷天书而来,最终却是无所得,只看到了一匣子前人的骨灰,黯淡的冬日照耀着寒冷的荒原,被凛冬之湖上的寒风一吹,光线变得愈发凄清,令人睹之心生惘然之情。

…………离别总是苦涩的,不过宁缺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因为他这时候正和大师兄坐在一处冬枯杨林旁烤火,火堆下面埋着些从地里刨出来的干薯,隐隐已有香气。

远处传来嘶嘶马鸣,声音显得极为兴奋欢乐,宁缺随着声音望去,只见那道未曾全冻的半温溪旁,大黑马在溪水里像疯子一样甩头不停。

莫山山正在替大黑马梳洗,被它这样一闹,满头满脸都被弄的湿漉不堪,不过很明显她当初在王庭帐外说的并不全是假话,她确实挺喜欢宁缺的大黑马,所以并未生气,反而格格笑着露出罕见的少女娇憨神态。

大师兄,你实在是太令人佩服,这么大的荒原,你居然能够找到这头憨货,还把它从北边一直赶到了这里,它怎么就能听你的话?宁缺看着火堆畔的书生,眼眸里难以压抑地流露出震惊和敬佩的神情。

大师兄拿着一根粗柴,慢条斯理捣腾着火堆,温和解释说道:老师养了一头老黄牛,我常与它打交道,所以它们大概觉得比较可信?说起来,小师弟你这匹大黑马不错,日后若那头黄牛回后山养老,它或者可以替老师拉车。

宁缺挠了挠头,忽然问道:大师兄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刚才我们碰见那两个家伙虽然不如你了不起,但也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大师兄抬头看着他,好奇问道:什么问题?像知守观传人叶苏这样的人,怎么会如此死脑筋地相信那个铁匣子里就是天书明字卷?唐是魔宗传人,为什么连他也相信?如果说他们这样的人都肯定天书明字卷一定会在这里现世,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找到?宁缺看着大师兄,认真问道:那卷天书究竟在哪里?第一百二十章 都是别人苦(下)不知道是因为被山山的小手摸的太过舒服,还是隐隐听到书院大师兄说将来要让它接替老黄牛的岗位替某个老头子拉车,总之温水溪畔的大黑马骤然间变得僵硬起来,四肢直楞楞地杵在碎石间,变成木马一般。

宁缺没有注意那头憨货的动静,他只是盯着大师兄的眼睛,带着期盼好奇的神色等待听到一个答案,哪怕是猜忖的答案,为了这卷天书,他从燕北边塞一路行来,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甚至是死亡的威胁,实在是很难接受大家乱打一通便做鸟兽散,再也没有人提及那卷天书的下落。

大师兄想了想后笑着说道:天谕大神官既然说天书会在荒原现世,想来叶苏是会相信的,唐也不会怎么怀疑,至于为什么大家都盯着那个铁匣子……大概是因为夏侯感受到铁匣子里的气息,便坚定地认为天书在里面,他为了这卷天书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和决心,想来总不至于在这么重要的判断上犯错,所以叶苏和唐也相信天书在匣子里,话说当时有瞬间,我自己也险些信了。

夏侯究竟感受到了什么,会让他把莲生大师的骨灰当成天书?宁缺微微皱眉说道:我能猜到他和莲生之间有关系,是什么关系?大师兄说道:夏侯是莲生的徒弟,如今看来你在魔宗山门另有奇遇,想来也知晓那位莲生前辈是何等样的人物,夏侯叛离魔宗,只怕每个夜里都畏惧莲生复生来寻他的麻烦,这便是所谓心魔。

宁缺沉默片刻,忽然感慨问道:有没有什么事情是师兄你不知道的?当然还有很多,就连夫子都承认自己还有很多事情不曾明悟,更何况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师弟啊,须知世间本没有生而知之的人。

说到此节,大师兄忽然怔住,看着他的脸笑了起来。

宁缺没有注意到大师兄神情里蕴藏着的信息,苦恼说道:师兄,我怎么觉得话题好像被你带偏到了南海?能不能不要打岔,说说那卷天书究竟可能在何处?…………苦寒荒原的温暖火堆边,书院大师兄和小师弟进行了他们彼此间的第一次长谈,在宁缺日后的回忆里,这番长谈很温暖平静,没有任何初见交谈的陌生感,非常顺利,但事实上又非常不顺利。

因为大师兄的节奏实在太慢,每句话出口前似乎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确保没有错误或者不会产生什么误会才会说出来,而且这种如同催眠的节奏又很奇妙地容易把话题扯偏到别的地方。

宁缺追问天书明字卷的下落,结果说不到一会儿,便变成他向大师兄禀报自己离开长安来到荒原后的行踪事迹。

从碧水营里的书院学生说到温溪畔的大河国少女,从夏侯控制的马贼袭击说到王庭里的慷慨以势欺人,又从夜杀东北边军大念师林零说到箭狙隆庆皇子再与道痴一番血斗,直至入了魔宗山门遇着小师叔残留下来的斑驳剑痕以及骨尸山间那名像鬼一样的老僧。

前面那些叙述过程中,大师兄始终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即便是听到小师叔遗留在世间的浩然剑意,也不过是唏嘘感慨一叹,唯独听见宁缺在魔宗山门里遇见活着的莲生大师,他的脸色才有了略浓烈一些变化。

大师兄看着宁缺真诚说道:原来小师叔以剑意拟成的樊笼大阵竟有如斯威力?连老师都不知道莲生前辈还活着,如果知晓此事,我断然不敢让你一个人进山门,本想让你修行磨厉一番,哪料到竟会遇着这多凶险,小师弟,真是抱歉。

直到此时此刻,宁缺终于确认此次荒原之行是书院的安排,夫子和大师兄果然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只是很明显看似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那位未曾蒙面的老师以及火堆畔强大到无人敢于挑战的大师兄并不是真的无所不知,至少他们不知道魔宗山门里还藏着一个化成骨灰都能勾出夏侯心魔来的莲生大师。

想到在那堆尸骨山旁的凶险遭遇,想着那名低头啃噬少女血肉的如鬼老僧,宁缺忍不住热泪盈眶,悲愤交加说道:大师兄,你也太不负责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当时光顾着在雪峰里拣那些东西,真没想到。

大师兄羞惭低头,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四根黝黑的铁箭递了过去。

宁缺接过四根铁箭,手指抚摩着上面细密繁复的符文,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大明湖畔悟道破境之后,为了杀死隆庆皇子、对付道痴叶红鱼,他前后一共射出四枝元十三箭。

那四枝符箭或射穿隆庆皇子胸腹后深入雪崖岩体,或擦着叶红鱼的肩头入云不见,他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寻回它们,想着书院后山师兄师姐们为此付出的辛苦,好生遗憾,不料现在居然全部回到了手中!大师兄……他究竟是怎么确定这四枝符箭落在何方,又如何拣回来的?这箭不错,后山有多少师弟出了力?大师兄看着他手中的符箭问道。

所有师兄师姐都出了力的。

宁缺心想弹琴下棋看花的那几个家伙最后也在湖畔来替自己加了加油,这也算是出力吧?大师兄有些遗憾,说道:可惜当时我不在,或者这箭能再更好些。

宁缺生就打蛇随棍上、竹杠梆梆响的性子,往大师兄身畔挪了挪位置,脸上流露出真挚的神情,认真说道:那回长安后我们再试试?大师兄怔了怔,然后老实说道:好啊。

宁缺知道大师兄肯定看出来自己的用意,却没有揭穿,甚至连调侃取笑也没有,便这般应下,面对如此笃诚之风,他竟罕见地觉得有些羞涩起来。

说起来,那位书痴小姑娘对你真不错。

大师兄,说这个干嘛?你得谢谢对方。

知道了。

大师兄从火堆下的灰里用树枝扒出几颗地薯,说道:吃吧,很香的,这两颗留给书痴小姑娘和你的大黑马吃,不要动。

宁缺伸手去摸地薯,险些被烫着,有些生气,说道:给山山留颗倒也罢了,就大黑马那头憨货畜生哪里有资格吃。

大师兄有些不适应他的说法,心想无论是夫子养的大黄牛还是君陌养的大白鹅,平日里都是跟着大家一起吃饭,为什么小师弟养的大黑马却不行呢?他摇头说道:说起来小时候刚进山的时候我一直不肯吃肉,因为总觉万物皆有灵,后来被老师拿棍子打了一顿又见着黄牛吃肉,才被拧了过来……宁缺一边听着大师兄絮叨的回忆,一边与滚烫的地薯战斗,忽然回过神,抬起头来恼火嚷嚷道:师兄,你怎么又把话题扯偏了?大师兄茫然看着他,问道:什么偏了?夏侯如果是因为莲生,误以为铁匣子里是天书,那唐和叶苏呢?唐本来就不是为天书而来,他是想要杀死夏侯,替魔宗清理门户。

那个叫叶苏的呢?宁缺问道。

大师兄挠挠头,有些不自信试探说道:他好像是为了我来的?宁缺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天谕大神官说明字卷会出现在魔宗山门处,呼兰海北畔,这些世外之人既然来了,必然便是相信天谕神座的话,天谕大神官弄出这么一个不真实的谕示,对他对神殿有什么好处?他抬头望向大师兄,说道:那么那卷天书究竟在哪里?大师兄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你真的很想知道?宁缺说道:世上人都想知道。

大师兄说道:可是就算知道了,对你又有什么帮助呢?宁缺瞪着眼睛认真说道:师兄,你知不知道好奇会杀死一只猫?大师兄摇了摇头,认真说道:这个,真不知道。

然后他抬头望向灰暗的冬日荒原天空,好奇说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天谕神座为什么会发出那道谕示,如今想来,难道说多了位好奇的小师弟也是某种机缘?说完这句话,他从腰间取出那卷旧书,递给了宁缺。

宁缺怔怔接过那卷旧书,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却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旧书寻常无奇的封面,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终于鼓足勇气翻开了第一页,因为紧张兴奋而颤抖的手指,把书页翻的哗哗的。

像极了雪峰山腰水潭畔曾经响起的水声。

这个世界对书院大师兄的认识并不多。

他们只知道那个穿着旧袄破鞋的书生,无论身上染着多少尘埃,总让人觉得无比干净。

他们只知道那名书生平静喜乐,爱于山溪水池畔流连,腰间永远系着只水瓢,渴时便饮一瓢水,手中永远握着一卷书,时常诵读。

没有人知道,书生手中握着的那卷书便是天书。

失落在荒原不知多少年月,始终未曾现世的天书明字卷。

…………火堆畔安静了很长时间。

事实上宁缺根本没有敢认真翻看那卷旧书,因为他不知道看后会发生什么。

过了很久,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声音微颤问道:这卷天书一直在你手里?大师兄老实承认道:那年暮时观云破境之后,老师便一直交给我代为保管。

宁缺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发现今天自己倒吸凉气的次数,竟似乎要比过去十几年间加起来还要多些,忍不住感慨说道:难怪先前师兄要叹夏侯何苦。

七卷天书中的明字卷,一直在书院大师兄手中,然而世间却无人知晓,无数人为此生出贪嗔之念,为之搏生斗死,甚至像夏侯这样不惜放弃前半生的一切。

这真是何苦来哉?人生何其苦。

很幸运的是,宁缺现在是书院小师弟。

而对书院来说,人生种种悲苦,通常都是别人的苦。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书现世,日后之事当宁缺在火堆畔轻轻翻开那卷旧书时,一道气息自微黄纸面缓缓浮出,这道气息平静淡然澄静,仿似不属人间所有,须臾间飘飘摇摇直上天穹,仿佛便要散入冬日的阴云中,再也不会重新回到书页之上。

这道气息因为过于淡然澄静,与冬穹荒原上的任何事物都无法产生相斥之意,却也并不融合,就连那些柔若无物的云丝也无法融合,这种无法融合并不是抵抗和排斥,只是沉默地本性保持,便是连接触也不愿意。

没有接触自然便不会带来相互的作用,依旧是安静的冬日阴云,荒原霜林,就算是世间念力最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发现这卷书所散发的气息。

但天空可以,因为碧蓝或铅灰的天空便是一面镜子,一面属于昊天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照的镜子,所以它可以清晰地反映出那道气息的模样。

冬日天空中那些密集低垂像吸饱水的旧棉褥似的云层,在天书明字卷开启之后,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反应,厚厚的云层剧烈地绞动着、撕扯着,然后互相纠缠吞噬,最终脱离开彼此的区域,变成无数万朵独立的云。

无数万朵云之间露出后方遥远湛蓝的天穹背景,正是因为这些背景,让这些云团产生了清晰的悬垂感,变成了无数颗沉默飘浮在空中的石头。

宁缺抬头望着天空里那些云石,想起魔宗山门外块垒大阵里的亿万颗嶙峋怪石,若有所悟,心有所感,感慨沉默不语。

…………黑色的荒原某处。

叶苏正在望天观云,双手负在身后,仿佛已经握住那把单薄木剑,头仰的很高,仿佛已经靠住那把单薄木剑,他身上的衣衫很单薄,仿佛要随荒原上的寒风而飞舞,他脸上的情绪也很单薄,那是一种自嘲神伤的淡漠形成的单薄。

黑色荒原另一处。

唐也在望天观云,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着像是两个坚定的石头,头仰的很高,仿佛是块悬崖边欲坠的巨石,他身上的皮袄很厚实,无论荒原上的寒风劲吹却无痕,他脸上的神情也很厚实,那是一种明悟真相的平静形成的厚实。

黑色荒原又一处。

夏侯轻提缰绳,缓缓举起右手,示意身周如乌云般的玄甲重骑停止,然后他抬头望向天空那数万朵像悬石一般的云团,难以自禁回忆起了很多年前日夜能够见到的山门,想起了很多事情,深沉如铁的面色闪过几丝痛楚。

此时的荒原上有很多人,他们都没有能力接触到那卷天书泄露出来的澄静气息,但他们看到了天空中的异象,看到了那些各自独立沉默不与天地相融的云团。

于是他们震惊,然后沉默无语。

天谕大神官的谕示是真的。

天书明字卷于荒原现世。

遗憾的是,世人望天观云能知天书现世,却不知天书出现在荒原何处。

…………师兄,既然天书在你手里,那先前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他们没有问我,而且……我真的不想告诉他们。

有道理,除了咱们书院的人,谁也不能告诉。

是啊,告诉他们了,他们肯定要来抢,我又不愿意和他们打,我说过,我不怎么擅长打架,夏侯那些人很强大,要打赢他们很辛苦的。

宁缺注意到大师兄说的不是很难,而只是辛苦,怔了怔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师弟,你笑什么?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大师兄你真是一个妙人。

噢?何处妙?到处都妙。

好吧,这句话我也不怎么听得懂。

大师兄?小师弟?这卷天书怎么关上?总不能老让它这么敞着,天穹的反应如此强烈,万一真有人能觅着痕迹追上来怎么办?关书这种事情呢,一般分三步,首先……大师兄。

小师弟?这卷天书有古怪,我先前看了一眼,识海受震太剧烈,这时候想要吐血,所以我才想阖上,而现在和你说话我更想吐血,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帮帮忙?喔,明白了。

大师兄?小师弟?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你不是让我帮帮忙吗?君陌小时候和我说话也很容易生气,那时候他就像你刚才一样,说想要吐血,所谓帮忙,自然就是闭嘴啊。

我说的是书……当然,以后我会谨记和师兄你聊天的注意事项。

喔,明白了。

微红的火光中伸过来一只手,那是大师兄的手。

旧书的封面对宁缺而言无比沉重,夹杂着无穷威压感和,便是余光一瞥,便让他识海震荡欲破,然而在大师兄的手下却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常之处,轻轻一掀便阖上了。

随着书页轻轻合上,天穹上那数万朵若悬石的云团渐渐散开,互相融为一体,重新回复成阴沉绵延一片的湿漉棉絮,盖住整个荒原。

荒原上那些感应到天象、举头望天观云的强者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带着或感慨或惘然的复杂情绪,各自沉默离开。

时已近暮,极淡的夕阳红从云层那头透过来些许,照耀着荒原上的寒林,如少女青丝般的细流温溪,映出无数道金丝,溪畔大黑马像只笨拙的妖怪麻雀般蹦跳着,身着白袄的清丽少女符师在后面追逐,林畔的火堆颜色越来越深。

大师兄把吃剩的地薯皮搁到脚边,缓声问道:拣到了浩然剑?在魔宗山门里宁缺并没有拣到小师叔当年的那柄浩然剑,但他知道大师兄问的真实意思是什么,所以他点了点头,说道:不是真正的剑,但我拣到了。

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显得极为宽慰开心,感慨说道:那就好。

宁缺沉默片刻后,非常认真地问道:师兄,为什么选择我继承小师叔的衣钵?天书明字卷一直在书院,书院当然不会去与世间宗派争夺,只可能是为了小师叔留下的那些斑驳剑痕和那道想要回到师门的气息。

那些剑痕与气息,代表着小师叔的精神气魄以及衣钵,因为魔宗山门被掩一直流落在外。

数十年后魔宗山门因应天时而开启,而就在这个时间段,帝国和书院改变成了秋季实修的方案,让宁缺带队来到荒原,如今他自然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书院后山里有那么多师兄师姐,他的境界最低,资历最浅,与夫子没有见过面,自然更谈不上最受宠爱,那么小师叔的衣钵为什么会轮到他来继承?因为这是小师弟你的机缘。

大师兄神情温和看着他,干净的目光仿佛能直接看透他的内心。

宁缺喃喃重复道:机缘?机缘是什么?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那些说不明白却冥冥中自然存在的因果,不过老师不相信机缘,我却相信,在我看来,莲生大师,神殿千年,荒人南下,皆是如此,而小师弟你也一样。

大师兄说道:你想进书院,所以进了,陛下需要你来荒原,所以你来,你能感受到小师叔的气息,所以你去,黑夜来临,被封数十年的魔宗山门因应天时开启,而你就在那里,所以你便入,这没有必要用道理来解释,也无法解释,却自有因果,所以这是你的机缘,不是我的机缘,也不是君陌或是别的师弟师妹的机缘。

宁缺惘然抬头望向远处那片莽莽然的雪峰大山,心想自己幼时离开长安,于岷山南麓艰辛成长,十余年后来到岷山北麓,身为书院最小的弟子,继承小师叔的衣钵,似乎真的有什么在其间发挥着作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莫名的感伤情绪中摆脱出来,回头便撞见大师兄那对干净如纯水般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生出些黯然情绪。

他对大师兄提及魔宗山门中的事情时,没有提到那些最隐秘的那部分,这便是黯然的原因。

去年春天在书院第一次遇见大师兄时,他曾经恐惧过对方的干净以及那股让人亲近到无法隐藏真心的气息,如今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大师兄,绝对会真心对自己好,自然不会再恐惧,然而却愈发觉得挣扎痛苦。

入魔的事情,要告诉大师兄吗?天将夜,繁星已出,黑色即将覆盖整片荒原,霜林畔的火堆显得愈发明亮,被呼啸的冬风一吹,飘摇火苗照得宁缺的脸明暗不定。

宁缺低头看着眼前的火堆,沉默很长时间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微紧说道:大师兄,小师叔当年是不是入了魔?所以遭天诛而死?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说道:是啊。

宁缺抬起头来,问道:那我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大师兄笑着说道:浩然剑有浩然气,浩然气有浩然意,我也学过浩然剑。

宁缺摇摇头,说道:不是的。

大师兄似乎对他在挣扎什么心知肚明,摆手阻止他继续,微笑说道:小师弟,有些事情如果你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么以后有机会和老师说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车厢里的两个字宁缺隐约听明白了大师兄这句话的意思,却有些不敢肯定自己所谓的明白是不是真明白,一时间心思变得有些纷杂,沉默起来。

大师兄看着他脸上神情,猜到他此时情绪,微笑着岔开话题,说道:小师弟,现在你身畔那把大黑伞,不知道还肯不肯换给我。

听着这句话,宁缺想起当日他初入书院,在巷口遇着一名旧袄书生,那书生说愿用腰间水瓢与自己换大黑伞的情形,不由笑了起来。

那时他哪里知道这书生日后会成为自己的大师兄。

夜色已然深沉,霜林畔的火堆愈发浓郁跳跃,仿佛舞蹈中的热情红衣舞娘,暮时骑着大黑马去散步的山山回来了,大黑马蹄步得意快活的仿佛也在跳舞。

伴着烤地薯的香气,柴木噼啪作响的声音,三人一马在林畔的空地间过了一夜,宁缺和山山身上的伤势渐愈,加上熊熊火堆的温暖,也没有觉得太难过。

第二日清晨醒来,便要踏上南归的旅途,大师兄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个旧车厢和几条绞索,宁缺和桑桑看着眼前的车厢,觉得好生奇妙,但想着大师兄的本事,也即释然,没有追问什么。

唯有大黑马看着车厢便生出了极为不妙的感觉,大概猜到此行漫漫南归路上自己肩上的重任,马首低垂踢蹄好生烦恼,然而相对于对宁缺发自本能里的恐惧和服从,它更不敢违背把自己从遥远的天弃山北麓带到此间的那名书生。

车轮碾压着坚硬的冻土或松散的雪层,发出截然不同的声响,就在这些枯燥声响的陪伴下,在大黑马愤怒呼出的团团热雾的带领下,坐在旧车厢里的三人渐渐远离那片寒林,向着南方的草原部落王庭而去。

旅途可以有趣也可以枯燥寂寞,虽然因为山山在身侧,宁缺不便向大师兄讨教书院内部修行问题,却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向大师兄打听修行世界的故事。

以往的宁缺对修行世界完全不了解,比如不知道魔宗的来源,不知道天书明字卷的历史,不知道书院便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知走,因为这些事情他闹出了很多笑话,甚至还曾经当着山山的面豪气干云说道天下行走又算是什么东西?等若往自己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这种心理上的阴影让他很饥渴地想要知道修行世界的历史,此时终于有了机会可以通过似乎无所不知的大师兄看到那个世界最巅峰的所有画面,哪里会错过。

后面这些日子,车厢里的修行故事讲述一直在持续,除了时常因为大师兄说话节奏实在过于缓慢而险些睡着之外,对宁缺来说,这真是一趟完美的归家之旅。

草原部落左帐王庭已经近了,燕北边塞的碧水营还会远吗?再往南去便要入大唐国境,过河北固北二郡便能看到长安城,终于能再吃到煎蛋面了,真好。

大师兄讲给宁缺听的修行故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辛,至少对书痴莫山山这种同样系出名门的人物而言,所以她不可能像宁缺那样保持着长时间的兴奋。

有很多故事她小时候已经听了很多遍,看着宁缺的兴奋神情,她很是同情书院大先生要扮演启蒙老师,更感慨于大先生居然能有如此强大的耐性。

除了偶尔的感慨,山山还负责照顾大黑马的食水,其余的大多数时间,她习惯靠在车窗畔双手扶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荒原景致出神。

冬日的荒原景致实在乏善可陈,神思无法寄于青草碧水,所以最后观景便成了单纯的发呆。

某日宁缺终于注意到了少女的异样,看着她美丽小脸上的淡淡哀愁,微微一怔,问道:山山,你在想什么?现在二人早已熟稔无比,山山在他面前也不再像以往那般习惯用沉默或冷淡掩饰微羞与紧张,听着他的问话头也未回,依旧静静看着窗外的厚雪,轻声说道:我从小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家人,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

宁缺不知道她是怎样被书圣收为弟子,也没有打听过她的人生,此时听到她的感慨,微惊之余不免有些惭愧,又想起临四十七巷里的那场雨,发现自己竟不知道小卓子除了杀死夏侯之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禁默然想着,自己此生薄情寡义,大概真算不上什么好的朋友人选。

片刻后,他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看着山山清丽的侧脸笑了笑,知道少女之所以有如此感慨与忧愁,大概还是与呼兰海畔看到的那些画面有关。

单以自身论,莫山山身为书痴,与道痴叶红鱼还有那名魔宗少女唐小棠完全有资格相提并论,然而那两个少女身后各自站着一位强大的兄长,当那些人出现时,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羡慕嫉妒还是感伤?我曾经有过家人,但从来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也不知道有哥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不过如果你有机会去长安看见我家那个,倒可以问问她。

为了宽慰她,宁缺笑着说道:不过如果你真的很想有个哥哥,我来给你当啊,我不是瞎说胡话,将来我即便赶不上大师兄的境界,但绝对能比那两个家伙强。

当听到我家那个四字时,莫山山疏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丝,仿似轻拂湖面的柳枝,直到听到宁缺后面那句话时,她才缓缓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宁缺那张熟悉却依然还是有些生疏感的脸颊,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而肯定地说了两个字。

不要。

宁缺微怔,挠了挠头问道:为什么不要?莫山山微微一笑,很认真地解释说道:因为你太弱了呀。

宁缺看着少女美丽的容颜,紧抿着的薄唇,心头微动,然后再动,暗想这句话实在是太伤自尊了,难道史上最弱书院行走的帽子自己要戴一辈子?饱经跌堕的自尊心异常脆弱,他苦着脸对着山山咕哝说道:我就不相信我以后真不能比那两个家伙强,如果这你都不满意,我让大师兄认你当妹妹,我倒要瞧瞧,你还能在这世间找出一个比大师兄更强的兄长来。

大师兄一直在车厢对面看着二人,脸上的神情很温和,就像一个阅尽世事的长辈看着自己的晚辈,他看出了二人对话里隐藏着的很多意思,却发现无论是谁其实都还不是绝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思忖片刻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除了书院本身的立场,主要是他很感谢少女对宁缺的照顾,他很喜欢这少女的行事心思,因为这些年里跟随夫子在诸国游历隐约猜到的一件事情,还因为多年前的那段只属于他自己的往事。

山山听着这话,心想书院大先生是何等样身份,你我相熟闹阵调笑阵倒也罢了,怎能把大先生牵涉其中,更何况还说要让他收自己当妹妹?这等荒唐提议,大先生断然是不会理会的,只是不理会自然便会无趣,怎能让大先生无趣?她越想越羞恼,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因为少女的目光因为近视而过于散漫,所以强行瞪圆眼睛并不可怕,反而显得愈发可爱。

忽然这时候,大师兄神情温和看着她,笑而肯定地说了两个字。

好啊。

车厢里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宁缺神情疑惑看着大师兄,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一句胡闹的玩笑话,怎么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当然不会认为大师兄也是在开玩笑,因为……开玩笑,大师兄会开玩笑还是大师兄吗?至于山山更是吃惊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瞬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低下头借着黑色秀发遮掩脸上复杂而不敢幸福的神情,盯着探出裙边的鞋头动也不敢动。

大师兄因为两个人的反应笑了起来,很认真地补充说道:这是我的荣幸。

莫山山终于知道这是真的,情绪复杂难言抬起头来望向大师兄,她知道能与书院大先生兄妹相称是何等样的机缘,又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一时间有些莫名惶恐,有些真挚的感激,更多的却是因为对方的温和目光而生出温暖的感受。

大师兄看着她平静问道:接下来你原打算如何安排?莫山山规规矩矩坐好,敛神静气认真应道:原打算在燕境联军军营里与苑中师姐师妹们相会,然后经由成京入南晋回大河。

大师兄微笑说道:想要回大河,总是要路经南晋,只是却不见得一定要从成京走,入我唐境路过长安城时还可以周游数日,不知你意下如何?莫山山不知大先生为何忽然邀请自己前往长安城,目光微转,悄悄看了宁缺一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圆的漂亮小脸瞬间多了两抹好看的红晕。

要去他的长安城吗?她低着头微羞想着,薄薄双唇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别的内容,声音比冬日荒原上的蚊子嗡鸣还要细微,就怕耽搁大先生的行程。

第一百二十三章 痴于花者,默然随之大师兄温和说道:在长安城见过老师之后,你我之间再换称谓,现在你随小师弟唤我师兄便好,至于行程也不用在意,于我而言修行便是漫游,而且我们要去一趟土阳城,由那处归长安也算顺道。

宁缺听着大师兄和山山之间的对话,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却下意识里不想往深入里想,直到听见要去土阳城,想着应该是去见夏侯,不由有些忧色。

担心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无论土阳城是如何凶险的龙潭虎穴,他总不能劝说大师兄这样的人物避而走之,不过忧虑的意思已经表现的非常清楚。

大师兄说道:那日在呼兰海畔不知马贼之事,便也罢了。

现如今既然知道,加上抢天书时递出来的那只拳头,他总需要对这些事情做些交待。

言语很平静温和,语速依旧缓慢,所说的内容非常简单清晰,因为这基于一个简单清晰而强大的逻辑,无论你是昊天道门还是魔宗,无论你是帝国皇族还是世间名将,只要想与书院为敌,那么你就必须做出相应的交待。

这个世间已经很久没有人需要做出这种交待,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对书院后山有丝毫不敬,而上一次无奈做出交待的是西陵神殿桃山上的满山桃花。

…………荒原上的风从白天到黑夜不停地呼啸,卷起原野表面厚厚的雪,却寻找不到干净的地方抛洒,于是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地落在地上,雪层依旧是那样的厚,无论是滚动的车轮还是不甘的马蹄,都无法在上面碾出太过明显的声响。

某日风雪渐停,冬日从云层后方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大地投以并不热烈的目光,远处荒原间一道微伏丘陵后方忽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虽然密集蹄声却依然清晰,明显只有一骑,可以想见那骑的速度快到何种程度。

大黑马拖着沉重车厢在雪地里艰难前行,低垂着头颅,缓慢啪嗒着厚唇皮儿,极为无精打彩,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它霍然抬起头来望着那处,乌溜溜的黑眼珠骨碌碌快速转动,显得格外警惕却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一道白影从覆雪丘陵后像道箭般冲了出来,那是一匹神骏异常的雪白大马,正是在王庭赛马大会上出尽风头,最后却被大黑马弄得狼狈到极点的那匹母马,马背上坐着位身着皮袄的美丽少女,自然便是那位月轮国的公主殿下陆晨迦。

雪马四蹄上染着泥垢,再也不复当时的纯洁美丽,明显经历长途奔波却没有时间时间休息,马背上的少女容颜依然美丽,眉眼间却满是悲伤与焦虑情绪,显得极为憔悴。

天下三痴是世间公认最美丽的年轻修行者,而花痴可以说是三人中容貌最为好看的少女,这般憔悴实在不知为何。

狂奔着的雪马冲出丘陵,看见荒原里缓缓行来的马车,缓下了速度,当它发现拉车的是那个最可恶的黑货时,更是忍不住嘶鸣一声,既想上前狠狠与它咬杀一番,又下意识里畏怯地想要避开,纷乱的想法影响动作,它因为长途跋涉本就有些虚弱的四肢更是险些踢在了一处,踉跄地险些向前跌倒。

陆晨迦眉头微蹙,右手一提缰绳,极为勉强地控制住身下的座骑,而此时她与那辆马车相距离不过十余步,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

车厢的窗帘被缓缓掀开。

陆晨迦看着车窗,眼神此时冷漠的像原野间的冰霜,黑瞳深处隐隐透着痛苦与浓郁的恨意,完全不似以往静好如花的清丽模样。

窗帘完全掀开,一个模样寻常的书生神情温和看着她,点头致意,陆晨迦微微一怔,然后在书生身后看到了宁缺和莫山山的身影。

她猜到了那名书生的身份,沉默片刻后轻吸一口气,认真恭谨行了一礼,然后不再与马车里的人们多说什么,双脚轻踢马腹,让如临大敌紧张万分的雪马座骑不再与大黑马对峙,继续向着荒原深处驶去。

她这是去哪里呢?一个姑娘家,孤伶伶地在这片大荒原里走,还真是危险。

她的身份尊贵,在中原无人敢惹,但这里可是荒原。

且不说可能遇见危险的暴风雪,便是遇见荒人也会出大问题,荒人对佛道两宗可没有什么好感。

宁缺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雪马,叹息着满怀忧虑说道。

车厢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他的感慨。

他微感诧异,然后发现大师兄和山山都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望着自己。

怎么了?大师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发现叶红鱼说的对,你确实很无耻。

宁缺大怒,问道:我哪里无耻了?山山低着头轻声说道:晨迦她冒险单骑入荒原去寻自己的未婚夫,而不愿意与你我朝面,明显是因为她知道了隆庆皇子被你重伤将死的消息。

你心知肚明这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情,何必还在这里虚伪地感慨担心。

宁缺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来掩饰自己的无耻,于是干脆闭上了嘴。

便在这时,车厢外再次响起匆匆蹄声。

掀开窗帘一看,竟是花痴陆晨迦去而复返。

陆晨迦看着窗畔的宁缺,压抑住心头的情绪,声音微哑问道:你们见过他吗?宁缺看着马背上的少女,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之后就没见过了。

陆晨迦没有说他是谁,宁缺也没有说那之后是哪之后,彼此心知肚明——如果真的说的太过明确,或许那股隐藏在彼此间的幽怨恨意便会爆发成真正的战斗。

陆晨迦盯着他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袖子拭了下嘴唇,然后手垂到腿畔,遮住袖上的那点血渍,声音淡漠问道:烦请你告诉我他可能去了何处?雪崖之上,宁缺一箭射穿隆庆皇子胸腹,其后一连串变故发生,如今叶红鱼既然已经与神殿护教骑兵会合,这个消息自然也在荒原上传播开去。

神殿震怒难言,但最关键的却是,没有人知道隆庆皇子现在究竟是生是死。

最关心隆庆皇子生死的人,当然是他的未婚妻,所以陆晨迦不顾曲妮玛娣姑姑以及神殿众人的反对和拦阻,强行骑着雪马便往荒原深处闯来。

宁缺平静地回视花痴冷漠的目光,他的心里没有什么负疚之意,正所谓理直所以气壮,根本不在意对方目光里的无究恨意与杀机,说道:当日我离他太远,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这些事情你应该问叶红鱼。

听到他的回答,尤其是听着他声音里的平静,陆晨迦微垂眼帘,然后沉默一提马缰继续向荒原深处行去,一马一人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而悲伤。

…………在比天弃山北麓最北的山坳间,厚雪掩盖着天地间的一切,半掩着一个简陋的皮制帐蓬,除了荒人,没有人能在这么寒冷的地方生存下去。

帐蓬里住着对荒人父子,他们属于荒人最后南迁的一个部落,刚刚完成冬礼,准备回到部落聚居地,但在回家之前,他们首先要解决掉帐蓬里的一个麻烦。

那个麻烦是名年轻的中原男人。

年轻人的衣衫极为破烂,但明黄色的衣物碎缕看着便知道很名贵,想来身份定然不凡,只不过他现在的模样太过凄惨,胸腹间那个凄惨的大箭创因为天寒的缘故没有化脓也没有生虫,却被冻成了腌肉似的事物,看上去异常恐怖。

荒人父子是在山坳里的厚雪堆里发现他的,虽然对方明显是中原人,但这对父子按照荒人行猎时的传统,依然把他拖回了自己的帐蓬加以救治。

然而那个年轻人被救醒之后,却依然像是死人一般,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帐蓬顶的油毡,无论荒人父亲问什么,他都不肯开口说话。

荒人父子也懒得理会他,继续每日进出雪山,寻找那些观觅痕迹的小野兽,努力完成冬礼所需要的狩猎任务,拖着沉重疲惫身躯回到帐蓬时,随意喂那个年轻人产碗肉汤,也没有再做更多的事情。

不知道是被昊天眷顾,还是体内有某种奇怪的生机来源,那名年轻人没有就此死去,只是变得异常瘦削,眼窝深陷,骨头突出,过往那张美丽仿如不似凡人的神子容颜,渐渐向着丑陋阴恻的路子堕落沉沦。

某一日那名年轻人终于坐了起来,他剧烈而痛苦地喘息着,抚着依然留着一道恐怖伤洞的胸腹,趁着荒人父子没有注意,抽出帐蓬角落里的一把猎刀,狠狠地砍向那名强壮的荒人父亲。

荒人父亲完全没有料到自己救回来的年轻人竟然会偷袭自己,猎刀袭身之时,只来得及侧了侧身。

好在那名年轻中原人受了如此重的伤,疲惫虚弱到了极点,便是拿起那把猎刀都已经非常困难,哪有丝毫力量,加上荒人肌肤坚硬如铁,刀锋只在荒人肩头划出了一道极浅的白口子。

啪的一声脆响,将将满十二岁的荒人小男孩沉着脸把那名中原年轻人击倒在地,然后大声骂了起来,只是荒人小男孩的声音清稚明亮,中原语发音比父亲更为生硬,骂声就像冰柱碎裂一般清脆,倒也听不出太多污秽的感觉。

那名中原年轻人则是根本没有听荒人小男孩在骂些什么,他倒在地上,剧烈痛苦地咳嗽,看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眼眸黯淡的像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荒原的北方呼唤爱帐蓬里一片死寂,年轻人看着地面上的猎刀一言不发,看不出有什么情绪,隔了很长时间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过往,一丝极微弱的明亮重新回到他眼中。

他扶着地面艰难地坐直身体,看着对面的荒人父子,让过往习惯的庄严神圣回到自己的脸颊上,肃然说道:原来偷袭这种事情也没有太大意思。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但他说的很认真很严肃,他的语气依然像过往十几年间那样,平静温和里透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居高临下的轻蔑冷漠。

然而他如今已经不是西陵煌煌美神子,而是一个形容枯槁污秽的流浪者,于是这种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便显得极为不协调,甚至可以说有些可笑。

荒人父子觉得他很可笑,但却没有笑,那名荒人小男孩拾起地面上那把猎刀,走到他身上,想把他的脑袋像雪山里的野兽头颅那般斩下来。

看着猎刀的影子向自己眼前斩来,那名身份尊贵却沦落荒原的年轻人,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就像在雪崖上感受到那枝箭时那样。

其实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他前半生在火刑台前,在幽狱里看过无数囚徒临死时的恐惧和惘然,只是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有把这种情绪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来自中原的年轻人并不怕死,至少他以为自己不怕死,可是他真的不想死在一个荒人小男孩的手里,这种死法太过荒唐,太过不衬他的身份。

他没有死,因为荒人父亲阻止了儿子。

荒人父亲看着儿子摇了摇头,教育道:我们荒人既然救了人就没有再杀人的道理,更何况这个中原年轻人明显脑子已经坏了,杀死疯子不吉祥。

荒人小男孩问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养一个疯子。

荒人父亲解释说道:既然他想杀我们,那我们自然不能再养他,把他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由冥君决定他的生死,这最公平。

帐蓬是极低的寒温,呼啸的雪风,那名年轻人身受重伤,本就奄奄一息,若没有帐蓬和火堆的温暖,只怕过不了片刻便会死去。

荒人父子很清楚这一点,但荒人即便有同情心,也不会愚蠢到泛滥,那位父亲像拎小鸡一样把年轻人拎出帐蓬,远远地甩进一个雪堆里。

…………那名年轻人,自然是隆庆皇子。

在天弃山脉深处的雪崖上,他正处于破知命境的重要关头时,被宁缺一道元十三箭射穿胸腹,那一箭除了让他险些当场死亡之外,更严重的是直接摧毁了他所有的修为境界和信心,要知道过往历史早已证明,破境关键时刻被外物所扰,都会产生极严重的后果,会被天地元气反噬。

宁缺的元十三箭绝对不是普通的外物或心魔,对隆庆皇子造成的影响也不是天地元气反噬那般简单,就因为那一箭,他这一辈子都再也无法修行,换句话说,他从一名可能最快进入知命境的修行强者,变成了一个绝对的废柴。

有的人还活着,但已经死了,甚至比死了更加痛苦绝望。

当日雪崖上的隆庆皇子,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当道痴把他从死亡线畔强行拉回来后,他像具行尸走肉般跌落雪崖,木然向荒原北方走去。

之所以向北方去,因为黑夜在那边更长,隆庆皇子觉得昊天的光明已经遗弃了自己,那么他选择死亡在黑夜的那头,至少这样还不会污了昊天的眼睛。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他以为自己随时都可能变成雪里的一具僵尸,然而不知道是叶红鱼灌入他体内的精纯道息,还是那粒来自知守观的药丸的效用,他一直没有倒下,艰难痛苦地走了数日,然后昏迷在了山坳间。

如果当时没有别的变故发生,当他体内的精纯道息渐渐释尽,当那粒药丸的效用完全消失,他终究会变成天弃山北麓深雪里的尸体,而且将永远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的死亡,直至数千或数万年之后,天时再次发生变化,雪融冰消露出那具干瘪的冻尸,然而那时还有谁能记得千万年前有个叫隆庆皇子的人?被那对荒人父子救醒之后,隆庆皇子依旧惘然,但求死之念稍淡了些,因为无论是谁经历过一次失魂落魄的生死挣扎之后,总会对人间生出更浓郁些的情感。

能够活着让他对荒人父子存有善意,而深植骨内对魔宗的厌憎痛恨、对荒人的轻蔑却依然存在,他心中的感激愈浓,内心便越发痛苦煎熬,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他决定击倒这对荒人父子,然后说出没有机会说出口的一段话。

我代表昊天宽恕你们的罪恶。

帐蓬里的隆庆皇子,无论神智还是逻辑,都处于一种极为混乱的状态之中,那种状态横亘在生与死之间,光明与黑暗之间,感激与厌憎之间,荣耀的记忆与狼狈的现实之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做出那般莫名其妙的选择。

被扔出帐蓬的事实,让隆庆皇子清醒了过来,清醒地记起很多事情——他已不再是那个手拈桃花的西陵神子,不再是自幼锦衣玉食的燕国皇子,不再是有资格被寄望复兴大燕的那个人,而只是一个雪山气海被毁、再也无法修行的废柴。

他在冰冷的雪堆里不知生死地躺着,过往的画面在脑海里快速闪过,不知道是这些画面的因素还是寒冷的原因,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瘦削肮脏的脸颊越来越苍白,眼眸里的光泽越来越微弱。

曾经的隆庆皇子,此时像个落魄的乞丐,在罕见人踪的雪原上沉默木讷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然而幸运或者说极为不幸,主掌黑夜与死亡的冥君,似乎极为厌憎这个乞丐身上依然残存的淡淡的光明味道,始终不肯施予甜蜜的亲吻。

一坐至清晨,隆庆皇子眼睫微动,往日里细长迷人的睫毛随着冰霜簌簌落下,他漠然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死,缓缓站起身来,继续自己中断了一些时日的旅程,向着还陷在夜色里的遥远北方走去。

在风雪与寒冷的交互作用下,那件华贵的外衣终于再也出无法支撑,丝丝缕缕散落在身后,明黄色尊贵的颜色早已褪去,他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内衣,上面染着乌黑色的血渍与乌黑色的泥土,竟是脏脏分不清楚到底是血还是土。

行走到午时,炽烈的阳光照耀在头顶,然而徒有其明却没有半点热度,如同虚假的存在,他虚弱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穹,艰难地眯了眯眼睛,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向前踏了一步,脚掌处传来异物感,低头一看发现鞋不知何时已经破掉,一片锋利的冰片不知何时深深刺进了脚掌心,只是他已经感受不到痛觉。

单薄的衣衫,赤裸的双足,重伤后的身躯,隆庆皇子虚弱地继续行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遵从着内心最深处的那种直觉,漫无目的却始终未曾偏离向北的方向,那里的黑夜一直在吸引着临死前的他,如同曾经的光明。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因为过于虚弱走的缓慢,所以也不知道究竟走出了多少里地,他感受不到饥饿与痛楚,那些属于人类的本能欲望似乎在绝望与死而不能的双重折磨下逐渐淡去,只是他必须要继续向北行走,可以不用吃饭但必须能撑住自己随时可能跌倒的身躯,所以他在路上折了一根树枝当手杖。

极北的荒原树木难以存活,哪里有什么粗壮的树枝,那根细细的树枝只是支撑着他向前走出数百丈便脆生生断裂,他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雪面上,震出唇角几抹发灰的陈血,他艰难地爬起来,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神情,木讷地看着北方遥远仿佛没有尽头的荒原,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坐了下来。

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少里路,依然没有走进死亡,也没有走到黑暗的北方,他感到有些遗憾,静静抬头看天,看着天空中的暮色渐渐被夜色代替。

在寒冷的荒原上坐了整整一夜,直至清晨来临,第一抹阳光照耀在单调的雪原上,照耀在他微眯着的眼睛上,因为已经没有睫毛,那处眼帘显得格外光滑。

终究还是天亮了。

他看着东方的第一道光,声音沙哑喃喃说道:如果这天永远不会再亮,那该有多好,我为什么现在如此畏惧看到天光呢?急促的马蹄声从南方传来。

隆庆皇子痴痴傻傻看着东方,根本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陆晨迦从大雪马背上跳了下来,冲到他的身后,然后缓缓蹲下,张开双臂从后搂住他的身躯。

大雪马摇晃两下,险些摔倒在雪原之上,日夜不停连续奔跑了逾千里的路程,它再如何神骏也到了最虚弱的程度。

陆晨迦轻轻搂着他,脸贴着他的脸,不敢用力却也不肯放开,似乎担心如果一旦放手,这名心爱的男人就会再次消失,向着黑暗里走去。

这些日子以来,隆庆皇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看着东方熹微的晨光,轻轻嗅着脸畔传来的气息,哑声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具尸体?陆晨迦低着头,微笑说道:如果你肯回头看看我,就会知道我现在也很难看。

…………(将夜果然是一个有爱的故事啊……)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如不争,不如不见她是天下三痴中最美丽的花痴,听着那个悲伤的消息后,毫不犹豫改换素衫,身骑白马入荒原,昼夜不歇驰骋千里,脸上布满风霜与尘埃,不憔悴不堪,与往日如花娇颜相较,确实可以说难看。

隆庆皇子没有回头看她的脸,目光从东方熹微的晨光移到北方深沉的夜色上,嗅着鼻端传来的微酸味道,心头也是一阵微酸。

他知道自己这位未婚妻最爱洁净,在这般寒冷的冬日里居然有了汗臭,可以想见她这一路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因为心头的酸楚和身体的疲惫,他忽然间有些厌倦,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处难看的伤口,神情漠然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陆晨迦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轻轻抱着他,贴着他瘦削蒙尘的脸。

在攀登书院后山最后那几步时,我做了一个最深沉的梦,在那个梦里我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然而我没有思考太多时间,便伸手握住了腰畔的道剑。

隆庆皇子看着环在胸前她的手,声音微沙说道:然后我抽出那把剑,捅穿了你的胸口,纵使你那般悲伤地看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头。

一阵晨风袭来,无雪亦寒,陆晨迦身体微僵,搂着他的手却更紧了一些,因为她从他漠然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令她感到害怕的情绪。

事实上我也很痛苦,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坚信那是正确的选择。

隆庆皇子艰难抬起手来,指向自己胸腹间那道黑洞般的伤口,说道:在那个奇怪的梦里过了很多年,然后我的胸口也被一把木剑捅穿,就像梦中早年我捅穿你一样,我没有死,我的胸口长出了一朵花,一朵黄金铸造的花,那朵黄金花是那样的美丽,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反射着昊天的光辉,庄严无比。

胸间那朵黄金花,是对我放弃一切侍奉昊天的补偿,我手持道剑,胸绽金花行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然而令我感到悲伤遗憾甚至愤怒的是,我在梦里付出了那般多的代价却依然没能走到最后,这究竟是为什么?隆庆皇子的眼眸反射着东方愈来愈亮的晨光,幽然如同鬼火,没有丝毫人类应该拥有的情绪,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对上苍的质问不解。

为什么会这样?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吗?可我眼中所见道心所感就是光明啊!为什么昊天要给我如此严苛的试炼?难道他认为我的道心还不够坚定?我自幼表现的如此完美,为什么还要禁受如此多的挫折?他眼中的光泽渐渐敛去,黯淡的有如北方初见晨光的夜,沉默片刻后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艰难抬起右手捂住像垂死老人嘴唇般漏风的可怜的伤洞,说道:直到在雪崖之上被宁缺一箭射穿胸腹,洞口外没有绽出黄金铸造的花,只有一朵惨不忍睹绝望的血花,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完美的存在,过往所有的骄傲与荣耀,只是为了给最后的覆灭做注脚,就如同桃山之上的道殿建筑雕砌的越华美,倾覆之时才会越令人感伤动容。

陆晨迦抱着他的双臂微微颤抖起来,她越发听不明白隆庆究竟在说些什么,明明那些字句都是清楚的,但里面所蕴藏的意思却是那般的细碎无逻辑,甚至已经细碎到无法理解,只能感觉,感觉里面的绝望和自暴自弃。

隆庆皇子缓慢而落寞地说道:我知道你真心怜惜我,只是现在的我以及以后的我都没有资格接受你的怜惜,所以不要怜惜,只是陪我说说话便好。

他缓缓把陆晨迦环在自己颈前的双手拉开,说道:不用担心我会自杀,虽然我确实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已经绝望,但我不会寻死,因为昊天似乎嫌我所受的惩罚折磨还不够,不愿意我就此死去。

重伤之余的隆庆皇子根本没有什么力量。

但当他的手指触到陆晨迦的手背时,陆晨迦根本没有作任何抵抗便松开。

陆晨迦跪在他的身旁,痴痴看着他早已不复俊美、甚至看上去显得格外冷漠难看的侧脸,眼眸里没有泪水,没有悲伤,只有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爱意与怜惜。

你刚才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事情,那也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事情,无论是你受的箭伤还是日后的修行,一定都能回到正常,掌教大人能够治好你,而且我还可以去求姑姑找到去悬空寺的路,那些佛宗大德一定有办法医治你。

隆庆皇子说道:人之将死道心必明,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弱小过,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了解自己过,破境之时识海被毁,我此生再无修行的希望,掌教不行,就算是幽阁里那位光明神座也不行,佛宗那些自守沉默的家伙更不行。

不要再抱有任何虚妄的希望,没有人能改变我的命运。

他看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幽幽说道:在书院后山柴门之外的勒石上,应该是夫子给我留下了四个字,我本来已经忘了,但前些日子在死亡之前却莫名想了起来,那四个字是君子不争。

当时我并不懂这四个字的真实意思,却以为自己很懂,所以觉得不甘甚至轻蔑冷笑对之,反而愈发要去争。

如今才想明白,夫子说的是我的性格,而一个人的性格则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我这一生都在争。

虽然你们都不清楚我与兄长崇明之间的真实关系,但我确实是在与他争,而且争的举世皆知,我与他争的是俗世皇位。

在天谕院里我也争,我要争的是首席弟子身份,因为我不甘心疼爱我的神官一朝失势,我便要被人凌辱嘲讽,我那时争的是一口气。

在裁决司里我更要争,面对道痴这个疯狂的女人,我如果不争些事务权力,哪里有资格与她相对而坐?又凭什么日后坐到那方墨玉神座之上?曾经风光过,胜利过,我以为那都是争出来的结果,如今陷入绝望的深渊之中,才明白夫子早已看穿了一切,所有的罪孽与绝望,都是我自己争出来的。

不如不争。

陆晨迦无力地跪坐在他身旁,低着头听着他喃喃自言自语,额前飘浮的发丝,像荒原里无生命力的草絮般摆荡,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隆庆皇子痴痴地笑了起来,惨白的笑容显得异常绝望,说道:你知道吗?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光明的守护者,无论我杀了多少人做过多少你们眼中血腥的事情,我的道心依然一片干净,因为我坚信自己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既然是光明的守护者,既然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当然要做一个完美的人,所以我极为注重外貌形容,穿衣修饰谈吐务求严谨无差错,我极少饮酒以防乱性,我对人温和对己严苛,我讲究风度气质,即便是对付极难缠的魔宗余孽,我都没有出手偷袭过,那次在书院后山明明我先到,但为了所谓风度,我却等了宁缺很长时间,最终却等来了我这一生最棘手无耻的一个敌人。

隆庆皇子痴痴看着微亮的天穹,说道:受伤之后我本以为自己必死,然而却一直莫名没有死去,所以我在想莫非昊天没有抛弃我,它只是指了一条相反的道路给我?所以我想尝试着往黑暗里去,我不想再管什么风度气度,我积蓄了很多气力,鼓起很大的勇气,拾起那把猎刀,向着一个只有十二岁的荒人小男孩儿头上砍了下去,然而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居然没有成功。

我连光明都愿意放弃,我已经不要脸了,我已经打算向黑暗投降,走到绝对的另一边去,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成功?隆庆皇子的眼眸里流露出极大的恐惧之色,喃喃说道:原来这不是一个昊天试炼信徒的故事,不是一个由光明堕向黑暗的故事,不是那些传说中痛苦但依然保有希望的故事,这只是一个……被昊天遗忘的故事。

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挣扎确实痛苦,向黑暗投降更加痛苦,但那种痛苦是有生命力的,是活着的,可是现在的我呢?就是想向黑暗投降,都被拒之门外,原来我根本没有资格让昊天抛弃,我只是一个被昊天遗忘在荒原北方的小人物。

他痛苦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身躯如同老人一般佝偻,仿佛要做为荒原里的雪堆。

陆晨迦痴痴看着他,忽然间眼眸里的悲伤情绪渐渐敛去,缓缓站起身来,稍一摇晃后站稳身体,平静而坚定说道:我先去杀了宁缺。

这有意义吗?隆庆皇子艰难站起身来,转身捧住她憔悴却依然美丽的脸颊,肮脏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缓缓摩娑,说道:这没有意义。

陆晨迦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发现这张脸竟然变得无比陌生起来,心头一阵酸痛,轻轻咬了咬下唇,她知道如果不能去除隆庆心中的绝望与心魔,根本无法把他带离这片荒原,然而她更知道,根本没有办法能够让隆庆回到从前了。

隆庆皇子与她相识多年,从月轮国皇宫到天谕院,相恋多年,非常了解花痴淡雅冷漠性情下的狂热,看她神情便猜到她要做什么,艰难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神情异常冷漠大吼道:不要试图打昏我!我是一个废人,但我不想像那些废人一样说什么不要同情我,请你远离我之类的恶心话!我只是想和你简简单单说几句话都不行吗?你非要像那些才子佳人戏一样做这些恶心事!难道你非要我像白痴一样痛苦流涕!隆庆皇子声音嘶哑,愤怒地冲着她大声咆哮道。

陆晨迦脸色苍白看着他,双手捧在胸口像是乞求,又像是想用这个动作平缓下心头的痛楚之意,又像是表明自己不会动手击昏他。

寒冷的荒原上一片死寂。

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隆庆皇子敛了脸上的疯狂怒意。

那张曾经完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生机和希望,用很慢的语速很冷漠的语气很绝望的眼神说道:不要同情我,不要让我觉得你在同情我,今日相见,实不如不见。

陆晨迦没有说什么,缓缓垂下捧在胸口间的手。

隆庆转过身去,拾起那根断成两半的树枝,继续向北方走去。

陆晨迦沉默片刻,然后跟着他向北走去。

隆庆受伤太重,行走的速度太过缓慢,过了很长时间,也不过走出数十丈地,途中摔倒了三次,那根树枝远远地飞走,他再也没有力气拣回来,而胸腹间的伤口再次裂开,开始向单薄衣衫外渗血,遇寒风而凝成冰血珠。

陆晨迦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一直没有上前搀扶他。

隆庆皇子疲惫了,坐到坚硬的荒原地面上,右手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咀嚼片刻,然后试图站起身来继续向北,不料却没有站稳,再次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他愤怒地捶打着身旁的地面,却因为无力的缘故,地面上的残雪都没有溅起几分。

陆晨迦在他身后沉默看着他。

隆庆知道她在身后,喘息片刻后,忽然吼叫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要再见一面也已经见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再跟着我,我就死给你看。

陆晨迦的身体微微摇晃,然后迅速恢复稳定,少女明丽的容颜上闪过一丝坚毅,便是最娇嫩的花也是有刺有茎的,她也有她自己的底限。

她看着前方那个像条狗一般的男人背影,大声喊道:那你死给我看吧!隆庆皇子的身体微微一僵。

陆晨迦脸色苍白,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喊道: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却始终不肯让我看清楚你,那么就连死也不肯给我看吗?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所以如果你想死,那就死在我面前吧,我给你收尸,然后回中原改嫁。

隆庆沉默片刻,疯癫般笑了起来:真是个疯婆子,就算改嫁也没人敢娶你。

陆晨迦喊道:改嫁是嫁别人,你那时候已经死了,用不着你操心。

隆庆沉默,然后继续向北。

陆晨迦也不再说话,沉默地跟着他继续向北。

大雪马疲惫地跟在最后方。

从清晨到日暮,荒原之上风雪再起。

寒风刺骨。

片雪压身。

依然同行。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王子与乞丐一路向北,继续向北。

隆庆皇子在风雪中独行,花痴陆晨迦在不远处默默跟随,雪马无声踢着马蹄缓缓消除着疲惫,从晨走到暮,再从暮走到晨,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远距离,荒原北方那片黑沉的夜色还是那般遥远,没有拉近一丝距离。

途中隆庆皇子渴时捧一把雪嚼,饥饿时咽几口口水,越走越虚弱,似乎随时可能倒下再不会起来,陆晨迦也一直默默等待着那刻的到来,然而他虽然摔倒了很多次,但每次都艰难地爬地起来,也不知道瘦弱的身躯里怎么有如此多的生命力。

陆晨迦沉默看着数十丈外的身影,只是保持着距离,没有上前的意思,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她渴时也捧一把雪来嚼,饥饿时从马背上取出干粮进食,看着那个因为饥饿而虚弱的身影,花了很大力气才压抑住去送食物的冲动。

从雪起走到雪停,从风起走到风停,二人一马却还是在黑白二色的寒冷荒原之上,后方远处隐隐还可以看到天弃山脉的雄姿,似乎怎样也走不出这个绝望的世界。

某一日,隆庆皇子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北方遥不可及的那抹夜色,瘦若枯树的手指微微颤抖,然后松开,前些天重新拾的一根树枝从掌心落下,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脚上,他低头看一眼树枝打跌的灰白色的脚指甲,发现没有流血。

他抬起头来继续眯着眼睛看向北方的黑夜,然后缓慢地转过身,看着数十丈外的陆晨迦,声音沙哑说道:我饿了。

陆晨迦眼眶一湿,险些哭出来,强行平静心思,用颤抖的手取出干粮,用每天都暗中备好的温水化软,然后捧到他的面前。

隆庆没有再说什么话,就着她不再娇嫩有些粗砺的掌心,慌乱吞咽干净食物,然后满意地揉了揉咽喉,重新上路。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向北,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言语,自认被昊天抛弃的他,不再试图投奔黑夜的怀抱,而是落寞转身,向南方中原而去。

陆晨迦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本来刚刚生出喜悦的心情,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因为她确认这并不是隆庆决定重新拾回生机,而是他真的绝望了,包括对黑夜都绝望了,是的他还活着,然而这种活着的人是隆庆吗?她牵着雪马跟在隆庆的身后,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低头轻声说道:其实回成京也很好,在桃山时你经常说很想念皇宫的花园,我陪你去?隆庆皇子冷漠看了她一眼,不再是那种居高临下、发自骨髓里的骄傲的冷漠,而是那种自暴自弃的路人的冷漠,嘲笑说道:你怎么会这么蠢?回成京做什么?被忠于崇明的那些大臣派人暗杀?还是被父皇为了大局赐死?陆晨迦怔住了,马上清醒过来,明白隆庆如果回到燕国都城成京,或许根本无法看到第二日的清晨,因为现在的他不是有神殿支持的西陵神子,而只是一个普通人,牵涉到凶险的夺嫡事中,哪有幸理?掌教大人一直很欣赏你,再说还有裁决神座……她小心翼翼说道。

愚蠢,难道你真以为桃山是光明圣洁之所在?隆庆皇子看着她嘲讽说道:什么欣赏什么看重,那都要基于你的实力,叶红鱼不会撒谎,她没有必要撒谎,我已经被宁缺一箭射成了个废人,对神殿还有什么用处?莫非你以为我长的好看些,便真的可以替神殿吸纳信徒?桃山之上那些老家伙除了昊天无所敬畏,哪里会有你这种廉价的同情心?这些话很刻薄很怨毒,却根本无法反驳,陆晨迦默默低着头,喃喃说道:实在不行去月轮好吗?你知道我在景山那里准备了一个园子一直等着你去看。

说说月轮二字,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不其然,隆庆皇子的脸色愈发冷漠,目光甚至流露出厌憎的情绪,盯着她的脸怨恨说道:我不再往北走是因为你这个令人厌烦的女人始终跟着我,冥君怎么可能看到我的诚意?我不想死,所以我只好往南走,就这么简单,但我不想死和你没有关系,所以你如果愿意给我吃的,就最好闭嘴。

陆晨迦缓缓握紧双拳,紧抿着嘴唇,看着荒原斜阳照出的影子,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对面这个男人的影子,发现无论怎样都无法重叠到一处。

一路向南,继续向南。

风雪已消,野有兽痕,往南行走的时间越长便离繁华真实的人间越近,然而荒原地表上二人一马的影子,缓慢南行却始终保持着令人心酸的距离。

…………燕国地处大陆北端,与草原左帐王庭交境,身旁又有大唐帝国这样一个恐怖的存在,所以国力难谈强盛,民间也谈不上什么富庶,时值年关相交之时,深冬寒意正隆,都城成京里随处可见缺衣少食的流民乞丐。

一个瘦弱的乞丐可能会引发民众的同情心,一百个瘦弱的乞丐就只可能引发民众的厌恶与恐惧,成京大街小巷酒店饭堂的老板们眼见所见皆是乞丐,自然不可能像长安城里的同行们那样有施粥的乐趣,乞丐能不能吃饱只能看自己的本事。

一个瘦的像鬼似的乞丐,正捧着个破碗,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成京城的街巷中,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街巷里应该很熟悉的街景,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注意力全部被酒店饭堂里传来的香味所吸引住了,只可惜很明显他不像那些老乞丐一般有独门的乞讨决窍,身上那件在寒风里还泛着酸臭味的外套和比城门绳还要纠结的脏乱头发,让他根本无法进入那些地方。

连续三家酒家直接把他赶了出来,尤其是最后一家的小二,更是毫不客气用棍子在他大腿上狠狠敲了一记,然后把他踹到了街道的中央。

那名瘦乞丐脸上满是污垢,根本看不出年龄,叉着腰,端着被摔的更破了些的碗,在街道中央对着酒家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比他的身上的泥土还要腥臭,直到小二拿着棍子冲出门来,他才狼狈逃窜而走,哪里能看出他原先的身份和风度。

街巷那头,花痴陆晨迦牵着雪马,失魂落魄看着这幅画面,右手紧紧攥着缰绳,眼眶里微有晶莹湿意,却依然没有流泪,因为她还有希望。

从荒原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梳洗过,换过干净的衣裳,只是因为不健康的脸色和瘦削的身形,显得格外憔悴,愈发显得惹人怜,如果不是她身旁的雪马一看便知道是名贵之物,不知道有多少城门卒或混江湖的人物,会对她起歹意。

这几日她看着隆庆隐姓埋名回到燕国都城,看着他流浪于街头巷尾,俗世的最底层,看着他被酒家小二拿棍棒招呼,看着他挣扎求存,好几次忍不住想要上前,却是不敢,因为自荒原归来的路途上,隆庆见到人烟之后便不再向她讨要食物,每当她想帮忙的时候,他便会疯狂一般凄厉吼叫,甚至会拿起手边能摸到的一切事物向她砸去,无论是石头还是泥巴,除了那只用来乞讨的破碗。

陆晨迦很悲伤,她的悲伤在于隆庆现在的处境,在于隆庆驱赶自己,更在于她发现隆庆只能像顽童或真正的乞丐那样用石头和泥巴来砸自己,每每想到隆庆也会认识到这种现实,敏感而骄傲他该是怎样的痛苦和难受?变成乞丐的隆庆皇子,傍晚时分终于从一个妇人篮中半讨半抢到了半只被冻到硬梆梆的馒头,他得意洋洋地把馒头塞进怀里,想念着住处藏着的那半瓮白菜梆子汤,哼着早年在西陵天谕院同窗处听过的艳曲,趿着破鞋便出了城。

城外有道观,隆庆皇子过道观而不入,甚至看都没有看道观一眼,要知道换作以往,若道观知晓隆庆皇子在外,必然会清空全观,洒水铺道,像迎祖宗般把他迎进去,然而数日前那名小道僮得知他想在道观借宿时,眼神却是那样的鄙夷。

所以隆庆没有住道观,他住在城外一间废弃的佛庙里。

现在的隆庆很脏,蓬头垢面,头发打结根本无法解开,幸亏是冬天,胸腹间的伤口没有腐烂,也没有蚊虫跟随,不然废庙里的乞丐都不会允许他在此落脚。

回到废庙,隆庆发现自己还不是太饿,至少没有在荒原上向那个女人讨要食物时那般饿,于是他决定把那半个馒头留到明天再吃,满意地捂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腹部,想像着明天清晨馒头被白菜梆子汤泡软后的味道,香甜地睡去。

陆晨迦牵着雪马,在夜色中沉默看着那间废庙里透出的火光,她知道里面有很多乞丐,也知道这时候那些乞丐大概正在彼此吹嘘今天乞讨的收获,沉默片刻后她转身离开,却没有走远,就在离废庙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歇了一夜。

她以为隆庆没有发现自己还跟着他,因为她毕竟是洞玄上境的强者,现在的隆庆只是一个普通人,然而她忘记了一件事情——做为相知相处多年的情侣,她不用念力去感知也往往能清晰感觉到隆庆在哪里,这已然变成一种习惯或者说直觉。

然而幸福或者说不幸的是,隆庆也有这种直觉。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馒头清晨时分,陆晨迦从噩梦中惊醒,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满是污垢的脸离她是这般的近,近到她有些心酸又有些心悸,尤其是那双眼眸不再干净透亮而像是蒙了些油腻的尘埃,又透着无情绪的冷漠,愈发令她感到不安。

我马上就走。

她低头颤声说道。

你不用走,我走。

隆庆皇子跪到她的身前,痛苦地低声喃喃说道: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真的已经废了,我没有什么前途,我讨饭活着不是什么入世修行,也没有奢望昊天赐予我什么奇遇,我承认自己贪生怕死,既没有勇气去面对旧有的人或事,又没有勇气去死,我只是一个阴沟里的老鼠,我会怀念当老虎时的风光,但我现在只想吃着腐肉活下去,活着比什么都好。

陆晨迦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乞丐,想着曾经的那个风采逼人的完美男子,心头恸至不忍触碰,颤着手指轻轻抚摩着他的头顶,带着哭腔恳求道:但你可以不用在阴沟里活着,你明明可以活得更好,至少你应该和我一起活下去。

隆庆皇子低下头,似乎不想让她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纠结油腻肮脏的头发,颤着声音乞求说道:可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还活着,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一定会被别人看见,而躲在阴沟里苟活的我,没有人知道那是曾经的我。

陆晨迦痴痴看着远处,手掌缓慢落下,细细地抚摩着他的脸颊,那张曾经熟悉已然陌生,曾经痴恋依然不舍的脸颊。

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曾经的隆庆皇子还活着,忘了他,那么他就死了,在梦里我曾经刺过你一剑,事实上如果我现在还有能力杀死你,我一样会毫不犹豫再刺你一剑,因为我不想再做那个隆庆皇子,我只想简单地活下去。

说完这段话后,隆庆头也不回离开了树林,此时天已亮了,晨光照耀着破落的荒庙,他佝偻着身子回到了庙里,对着那堵覆着残雪的破墙发了半天呆,然后被腹中传来的饥饿感惊醒,回到自己席畔的砖墙下摸了半天。

摸了半天还是空,他藏在那里的半个馒头,还有半瓮白菜梆子汤都已经不翼而飞,甚至连那个被他当作宝贝的瓮都不知去了何处。

隆庆回头望向破庙里那些神情各异的乞丐同伴,愤怒地大声喊道:谁他妈的敢抢我的馒头!都还给我!还有我的瓮呢?我的瓮呢!他向着那两名唇角带着油渍,满脸得意不屑神情的青壮乞丐扑了过去,想要抢回属于自己的馒头和白菜汤,然而受过重伤,身体比普通人还不如他,哪里是这等恶丐的对手,三两下便被人踹翻在地,痛苦地缩着身子不停打着滚。

破庙里响起剧烈的咳嗽声,隆庆不停咳着血,痛苦万分。

庙里乞丐们望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同情怜悯,反而满是幸灾乐祸和看好戏的模样。

他擦拭掉唇角的血渍,艰难缩回自己的席畔,把头埋在双膝间痛苦地咕哝道:我当年在皇宫里锦衣玉食,在桃山风光无限,哪里会在意半个馒头,让给你们又如何?你们这群没天良的王八蛋,欺负你们一辈子也不可能进皇宫吃点心!破庙外,陆晨迦紧紧捂着嘴,苍白的脸颊上满是痛苦的神情,泪珠就像花瓣上的露珠般颗颗坠下,从荒原到成京漫漫道路,无论隆庆如何在精神和语言上折磨她,无论她如何无望痛苦,她始终没有哭过,直到此时。

即便是痛苦的哭泣,依然不能放声,过了片刻她牵着缰绳,失魂落魄离开破庙,漫无目的向远处行去,身后的雪马低着头,显得无比悲伤。

就在她离开之后不久,破庙里的战斗重新暴发,不知道是因为乞丐们看这个比自己更脏更臭但感觉总有些格格不入的新乞丐有些不顺眼,还是因为隆庆咕哝着喃喃自语里的内容激怒了某些人,总之又是好一场痛殴。

一道清晰的血口出现在隆庆的脸上,血水冲涮掉他脸上覆着的尘埃,露出下面本质洁如玉的肌肤,然而那张完美的脸庞,终究还是毁了。

隆庆摸了摸自己的脸,怔怔看着掌心里的血,忽然疯癫地笑了起来,伸出右脚把一名乞丐绊倒,然后从衣服里摸出那破碗,狠狠地砸到对方的脸上。

瓷片深深锲进那名乞丐的脸颊,有一片深入眼窝,突兀地出现在眼球上,鲜血四处飙溅,画面无比恐怖,破庙里一片惊呼。

隆庆接着用破碗片割断了那名乞丐的咽喉。

杀人啦!杀人啦!乞丐们拿着家伙围在四周,惊恐地大声喊叫道,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阻止隆庆的动作,因为隆庆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那种呆滞分外可怕。

那名乞丐蹬了两下腿便死了,隆庆却依然没有住手,不停用拳头向他的脸上砸去,拳头再如何绵软无力,砸上数十下数百下,还是能把一个人的脸砸成棉絮般的破烂物事,鲜血从那些棉絮里渗了出来,冲掉脱落出眼眶的扁扁眼球。

隆庆脸上漠然的情绪,也随着痛殴而渐渐融化,直至眉眼逐渐扭曲,化作似哭似笑的怪异神情,黯淡的眼眸里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

他骑在那名死去乞丐的身上,大声痛哭道:那馒头被冻的硬的像梆子,非得白菜梆子汤泡软了才能吃,原汤化原食你不懂吗?你怎么能就那么吃了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呢?你害我没有馒头吃了,以后谁来给我馒头吃?破庙里不停响起他像疯子一般的嚎叫。

胆小的乞丐早已如惊鸟般四处散去,那些不愿离开这难得栖身之所的胆大乞丐惊惧地藏在角落里,看着那个恐怖的疯子,有人颤着声音哭喊道:你别急啊,白菜梆子汤是被我们喝了,但那馒头还没吃,太硬了。

隆庆茫然望向说话的那个乞丐,问道:那我的馒头在哪里?那人指着他身下那名乞丐的尸体说道:在他怀里。

隆庆摸索着从身下乞丐尸体里怀里摸出那半个硬梆梆的馒头,痴痴呆呆看了半天,忽然把馒头蘸进血水里,问道:蘸些血是不是也能泡软?破庙里没有人敢回答他的问题,当那群乞丐看着他把蘸了血的馒头塞进嘴里后,更是噤若寒蝉,然后生出了一些很奇怪的想法,跟着这样一个疯子混,是不是可以在这个到处是人血的世界里活的更好一些?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破庙里蘸人血馒头的那个疯子如今是乞丐,以前却是真正的王子,即便他日后成为乞丐中的王子,那又有什么意义?…………最近这些天,位于大唐帝国东北边陲最偏远处的土阳城,气氛显得格外异常,当千名玄甲重骑自荒原归来后,这种气氛变得越来越浓郁,即便是城外远处岷山里的狼群,似乎都有些畏惧此间的气氛,不再敢于夜里凄嚎不休。

之所以如此,自然与那千名玄甲重骑有关,城中军民隐隐知道了消息,长安军部来函严厉质询,为何如此重要的兵力调动,无论军部还是宫里都没有听到消息,要求大将军马上做出解释,然而大将军府却对此表示了沉默,夏侯大将军称病休养,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已经很久没有开启了。

忽然某日,镇军大将军府府门大开,城中军民都知道这意味着某件大事即将发生,很是诧异究竟是谁值得夏侯大将军如此郑重对待?一辆破烂的马车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进土阳城。

和简陋到随时可能散架的车厢相比,拉车的那匹大黑马神骏异常,非常高大,而且摇头摆首时的神态很是憨喜,边塞军民多见战马,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座骑,不由纷纷称奇,心想车中不知是何人竟奢阔到用这种马来拉车?车窗窗帘被掀起一角,车厢里的宁缺看着城门墙下一名乞丐,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无论我和桑桑过的再艰难,我们都没有想过去要饭。

大师兄望着他微异问道:为什么?宁缺看着那名乞丐身前的破碗,说道:因为乞讨来的东西总是容易被人抢走,而且要来的饭不香,与之相比较,我宁肯去抢。

莫山山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的逻辑,认真思考片刻后说道:难道说小偷和强盗要比乞丐更值得理解和同情?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宁缺放下窗帘,看着莫山山认真说道:理解和同情是一种很廉价的情绪,这个世界总是凶险的,如果要活下去便要学会拒绝这些情绪,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无法自拔。

我一向以为那些遇着些挫折便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哭天喊地、伤害自己伤害亲人、以为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的家伙,都是废物中的废物。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土阳城中,黑毫如血自从书院登山一役之后,宁缺和隆庆皇子这两个名字,便经常被修行世界里的人们拿来相提并论,虽然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宁缺的资格还显得稍微欠缺了些,但事实上很多人已经在心里把他们两个人当作了传说中的一生之敌。

在宁缺看来,一生之敌是一种过于热血甚至显得有些狗血的说法。

比如莲生大师和小师叔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生之敌,莲生大师只怕内心深处也有如此想法,才会生出诸多羡慕嫉妒恨,然而小师叔想必没有这种兴趣,终究不过是实力境界的问题,只要一方够强,那么他便有资格无视对方的苦难和奋斗。

站在最高峰顶那株青松之下,何必回头去看漫漫修行路上曾经的同伴、曾经的敌人用了你无数倍的心血才走到山腰间的风景?此时车厢里的宁缺并不知道隆庆皇子遭遇到了些什么,在射出那枝元十三箭后,他就知道隆庆皇子废了,就算没有死也必然废了,因为一个自幼在皇宫里长大,又在昊天道门呵护下长大的西陵美神子,断然不可能像他自己一样可以无视任何苦难,笑呵呵又冷冰冰地面对一切障碍,然而逾越之。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登上书院后山巅峰之后,便再也没有把隆庆皇子当作自己人生的目标,或者说假想敌,无论隆庆皇子日后会有任何奇遇,有任何造化,他坚信自己只要击败过对方一次,那便能击败对方无数次。

宁缺再次掀起窗帘,望向陌生的土阳城,秋时带着书院诸生来前线实修时,曾经路经土阳城,只是那时夏侯借故没有接见书院诸生,队伍匆匆而过,他竟是没有仔细看过土阳城的风景,须知此间的景色对他有别样的意义。

意义在于土阳城是小黑子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而小黑子是他凄苦难言前半生第一个真正信任的朋友,他看着路旁那个半掩着门的粮草行,看着城墙高处模样有些怪异的箭楼,想起当年在渭城时收到的那些来自远方的信,想起信纸上小黑子提过这些地方,也提过他在这些地方做过些什么。

小黑子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微凉的春雨中,就死在老笔斋对门的那堵灰墙下,宁缺看着车窗外的景致,想念着再也看不到的人,情绪有些异常。

车厢里大师兄和莫山山静静看着他,都看出他此时的心情有些异样,却不知道他心情有异的真实原因,还以为是因为马上便要入大将军府面见夏侯,宁缺想着草原上的马贼这事以及天书之事有些紧张。

军部可以确认林零身份。

大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说道:不管夏侯认不认帐,单是下属在草原上组织马贼劫掠联军粮草这条罪名,便也够了。

宁缺笑了笑,其实他并不是很理解大师兄为什么要带着自己来到土阳城,也不是很清楚当日那句关于交待的话究竟该如何理解,草原里的马贼群,他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证据,但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让夏侯伤筋动骨,至于呼兰海畔抢夺天书时击出的那一拳及随后赶到的大唐边骑,也不足以把夏侯掀翻在地。

将军府正门厚重宽大,长街洒扫干净,一应偏将校尉之属恭恭敬敬陪侍在侧,与环境相较,那辆马车显得愈发简陋不堪。

马车并没有在府门前停留,而是直接驶进了将军府,那些奉命在府外陪侍的边军将领愈发觉得震惊,心想车中究竟是谁,竟能有如此大的面子?须知夏侯大将军乃帝国军方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即便是宫中来人也没资格直驱入内。

没有在将军府前下车,还真是因为车厢中人的身份不一样,像大师兄这样的人物极少在俗世里出现,偶尔露面不过是惊鸿一瞥,真让人知道他来到土阳城,无论对朝廷还是夏侯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马车驶入将军府深处,在一片冬园畔停下,一名叫做谷溪的文士恭恭敬敬将三人迎入园内,宁缺看着这个人的后背,忽然摇了摇头。

夏侯大将军在园口石门下相迎,神情平静不知心境如何。

距离呼兰海畔之事已经过去了些时日,再次相见,双方很有默契未提那日争夺天书之事,只是寒喧而入,仿若只是初见。

冬园里摆了一场家常宴,没有传闻中猴头这类的残暴豪奢菜色,更没有传闻中夏侯大将军好试宾客胆量的活杀烹姬,乌黑木案桌上摆着的只有淡雅小菜和三色米粥,案畔诸人沉默进食,没有人开口说话。

宁缺喝了碗米粥,挟了筷精致咸菜,又喝了碗米粥,又挟了筷威菜放进碗里,用筷尖沉默挑弄片刻,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桌首的夏侯。

无声处一句话便是惊雷。

俱沉默时一眼便是闪电。

做为客人,这般直视主人非常无礼,做为书院小师弟,当师兄在场时自己先做动作有些无理,然后宁缺就这样做了,因为他实在是很想真真切切看一看这个人。

大师兄微异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继续低头吃粥,似乎觉得这粥比夏侯、比小师弟、比席间隐隐振荡的风云气息要有意思的多。

莫山山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担忧,看见宁缺神色如常便不再理会,目光便不知飘到了何处,总不过是冬园里的冰池霜树。

夏侯依然半低着头,端着粥碗缓慢而认真地进食,仿佛感觉不到宁缺的目光正像两把刀一样深深砍在自己的脸上,神情淡然自若。

宁缺静静看着夏侯。

此时的夏侯与呼兰海畔那个中年男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色依然冷如寒铁,双眉依然浓若墨蚕,双唇依然艳若稠血,然而一身霸道至极的威势,却尽数锁在身上那件寻常外衣之内,没有一丝向天地间泄出。

那件看似寻常的素色外衣不是盔甲,不是军服,却是大唐天子当年论战功时亲自披到他身上的御衣。

穿着这件御赐素衣的夏侯,便不再仅仅是一位武道巅峰至强者,更是俗世里的大人物,帝国军方权柄最重之人。

宁缺默然想到,即便是书院,想要这样一个大人物做出交待也很难吧?夏侯缓慢而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粥,比大师兄还要慢条斯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结束进食,缓缓抬起头来,回望着宁缺的目光问道:小先生为何一直看着我?宁缺展颜一笑,说道:因为大将军威武。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的,不过也没有人无趣到揭穿这种借口,除非是二师兄忽然来到土阳城,或许才会有兴趣批判一下双方的虚伪以及无礼。

撤下饮食,端上名贵的燕西黑毫茶,夏侯望向大师兄说道:犬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废物,就不唤出来让大先生看了。

大师兄微微一笑,缓缓啜了口茶,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他向来是不愿意说话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说话慢,别人大概不怎么喜欢听。

夏侯端着茶盏看了莫山山一眼,说道:你就是书痴?大师兄放下茶盏,微笑说道:山山现如今是我认的妹妹。

夏侯微微眯眼,似乎有些诧异,不解这名大河国的少女符师因何得了如此大的机缘,沉默片刻说道:恭喜。

莫山山知道接下来冬园的谈话属于大唐帝国内部的事务,站起身来微福一礼,又看了宁缺一眼,便自行离开去给大黑马喂吃食。

冬园内一片安静,只有寒冷的风吹拂着枝上的霜,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箭羽擦过弓弦,像是战场上的泥土崩溅到坚硬的盔甲上。

夏侯看着茶盏里黑稠若血的茶汤,沉默了很长时间,手腕一振,送入唇中一饮而尽,长衫随风而动,说不出的豪迈随意,便若饮了一杯双蒸烈酒般。

茶汤入喉如血,大将军的声音愈发冷冽肃杀,金石之意大作。

当年轲先生单剑杀入山门,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巅沛流离,苦不堪言,然我明宗本以强权立规矩,所以明宗中人畏轲先生如虎,却不曾厌恨之。

其时我年岁尚浅,甫离家师管制,反而觉得便如鱼跃大海,花开彼岸,好生快意,尤其与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从军识得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宁缺此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面前那盏茶,茶盏里的黑色茶汤让他想起了很多陈年旧事,想起了那座石狮,想起了那些血,他在将军府里想着将军府,然后被这道金石之声惊醒,微微蹙眉,没有想到夏侯一开场便自承魔宗身份。

世人称我明宗为魔,我便是所谓魔宗余孽,大先生乃夫子亲传弟子,自不会在意,然而世人并不如此。

家妹入长安之后,我替帝国镇守边疆,积功而至大将军,不料某日慕容一舞惊天下,她圣女身份曝光,西陵神殿借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传书于朝廷,一面尽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压。

夏侯漠然看着茶盏里的黑色茶汤,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时我一直期待着朝廷能够对我有所回护,或者夫子能够说句话,然而朝廷没有反应,夫子也没有说话,为了不让西陵神殿因为我的魔宗身份而连累到长安城里那女子,我只好杀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变成了昊天的一条狗。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汝虽未老,但请归老说到此时,这位如今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抬起头来,望向桌畔的大师兄,缓声说道:敢请教大先生,若您处于我当时的情况,您会如何抉择。

大师兄没有沉默,也没有微笑,只是静静看着冬园里的一株树,仿佛在回忆很多年前属于他自己的故事,说道:如果是我,我大概会能杀几人便杀几人。

夏侯听着他的回答,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大先生何等人物,身后又有夫子这座大山,这世间有谁敢对你不敬?忽然间,他神情一肃,寒声说道:但我只是一个师门覆灭不容于世的魔宗余孽,我只是一个惶惶丧家之犬……换一个家宅当狗,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便是当狗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夏侯收回目光,稳定而有力的手指缓缓轻击着桌面,说道:因为狗都是有主人的,而我这条看似强大可以到处咬人的狗,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我是西陵神殿的客卿,我又是大唐帝国的大将军,我不可能向神殿出卖帝国的利益,也不能向帝国出卖神殿,那我这条狗能为神殿和帝国带来什么利益?我只能不停杀不停地征伐,替我大唐帝国打下越来越多的疆土,消灭越来越多的敌人,只有这样皇帝陛下才不会疑我,同时我又必须暗中听从神殿的命令,替他们处理一些在帝国内部不方便处理的事物,如此他们才会继续信任我。

这种日子真的很苦闷,陛下始终不肯完全信任我,神殿更是对我戒心十足,而像唐那样的明宗子弟,一旦出世第一次事情就是要杀我。

我是叛徒,从离开山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个叛徒,从河的这边到那边又到这边再到另一边,这并不是在光明与黑暗间反复无常,事实上只是一个黑暗的残余在光明的照耀下苟延残喘,寻觅一线生机和希望。

然而有时候我也在想,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背上扛着的那些过去,那些不想让人知晓的过去,那些东西扛的久了便长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心上,怎么都无法让它变得轻一些,更不要奢望能够把它从你身上拔出来。

可世事总是在往前走的,陛下派书院来边塞实修,明显是不想用我了,而一条狗如果没有了用处,随时都可能会被宰掉,我很艰难才在中原活了这么多年,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我不想被宰掉。

怎样才能不被宰掉?除非不当狗,怎样才能不当狗,而是当狗的主人?你要拥有力量,很多人都说本大将军是世间最有力量的男人,但其实你我都很清楚,这种力量并不能超凡脱俗,依旧还在世间,所以我的颈上总有一根绳子。

所以我想得到那卷天书,因为我想拥有超出这个世间的力量,我想挣断那根绳子,从此不用再在河的两岸反复挣扎,而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夏侯这一番讲话很长,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无论大师兄还是宁缺都没有插嘴,只是静而沉默地倾听着,听着那段含糊的历史,听着这位帝国大将军平静叙述里隐藏着的怨毒和不甘,听着那些世间没有太多人知道的秘辛。

大师兄看着他温和问道: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夏侯笑了笑,端起茶盏将冷茶饮尽,轻声一叹说道:自然不是想用这些话改变一些什么,只是这些话在我的心里藏了太多年时间,一直没有机会对别人说,世间有资格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太少,而大先生你毫无疑问是其中一人。

大师兄感慨说道:既然说之无益,何必多言?夏侯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当年我曾经想要求见夫子,请他老人家开解我的痛苦和困惑,我心想书院传说中是一个有教无类的地方,既然能够出现轲先生这样的人物,指点我这个魔宗余孽也不算什么,但是很可惜夫子始终不肯见我,只是让陛下给我传了两个字,直到今日我依然不知那二字何解。

大师兄问道:哪两个字?夏侯应道:无为。

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笑了起来,温和的笑容里蕴藏着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怜悯有些感慨也有些毫不掩饰的惋惜。

观大将军今日行事,看来还真是未解夫子之意。

还请大先生指点。

无为,便是无所为,大将军自离魔宗来我大唐,所思所行皆锋芒毕现,以武力以战功以暴戾招摇行事,为的便是能在滔滔大河中站稳,从而不给你身后那人带去麻烦,然而你却没有想过,若从一开始时你什么都不做,或许还会更好些。

大师兄慢条斯理说着话,缓缓举手阻止夏侯说话的意思,继续说道:便说当年慕容琳霜圣女之事,先帝接掌教之信大为愤怒,已然准备与西陵刀兵相见,然而你却心忧那人暴露,抢先烹杀慕容以此取信西陵,这又怎能怪帝国不曾助你?一应世事本无常,你若无为而对,或许那之后的所有烦恼都会不存在,可惜你太过紧张那人,一着错便着着错,直至到了今日无法挽回的地步。

夏侯紧握双拳厉声说道:可是当年夫子没有说话!大师兄目光微冷,看着他的脸沉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让老师为你说话?你又怎么知道如果神殿动手,老师不会替你说话?你莫要忘了,当年若不是老师点了头,你那妹妹又怎么可能成为我大唐的皇后娘娘!冬园里一片死寂,将军府里所有下人早就已经被遣走,没有人能够听到大师兄说的这句话,而听明白了这句话意思的宁缺,则是低着头盯着面前的茶盏一动不动,只有桌下微微颤抖的右手显露着他内心真实的情绪。

大唐帝国的皇后娘娘居然是夏侯的亲妹妹!她也是魔宗的人!…………冬园深处一株细细的树枝仿佛是承受不住场间的气氛或是枝上挂着的雪霜,喀喇一声折断堕入残雪之中,大师兄缓缓将身前的茶盏推的远了些,抬起头来平静看着夏侯说道:如果你的话说完了,那么接下来该我说些你大概不喜欢听的话。

夏侯微微眯眼,轻击桌面的手指早已停下。

大师兄问道:草原上那群袭击联军粮草的马贼听谁的命令?夏侯回答道:我。

大师兄问道:呼兰海畔那逾千骑大唐骑兵是谁调过去的?夏侯回答道:我。

大师兄问道:是谁想在山道里一拳打死我小师弟。

夏侯平静回答道:还是我。

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你归老吧。

…………夏侯大将军老吗?无论是长安城里的文武百官、皇帝陛下,还是世间亿万民众乃至西陵神殿的大神官们,都不会这样认为。

这位武道巅峰强者还处于自己人生最强大的阶段,精神意志都没有丝毫凋蔽的迹象,有很多人以为当许世将军因为年老体衰注定离开历史舞台之后,他便将是世间第一名将。

然而就在这位不可一世的将军自己府邸里,就在这寂清微寒的冬园中,那名穿着旧袄破鞋看似寻常的书生,毫无道理毫无理由便说他老了,然后让他归老。

当这句话从大师兄嘴里说出后,无数层铅色的冬云汇聚而至,来到土阳城的上空,层层叠叠罩住冬园,天光黯淡无比,园中树木老态毕现。

…………夏侯眯着眼睛看着大师兄。

在回答了很多问题后,他只问了一句话:大先生要干涉朝政?大唐帝国有资格知道书院后山的人都清楚,书院严禁干涉朝政,这是夫子给自己以及后山所有弟子定下的铁律,如果没有这条铁律,只怕无论是书院里的那些先生们还是宫里的皇帝陛下,都会弄不清楚究竟谁才是帝国的主人。

虽然世间有很多俗世蚁民根本没有听说过夫子的名字,但只要是夫子说出的话,世间无人敢违逆,更准确一些说,那些知道夫子是谁的皇族大臣道士僧人,从来不敢违逆夫子的意志。

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那年一日之间尽秃头,便是这种意志最强大的保障,好在夫子时常游历天下,而且似乎也不怎么喜欢乱说话。

夫子说书院不能干涉帝国朝政,那么那间培养出了无数朝臣、最有资格干涉朝政的书院便从来没有干涉过帝国朝政,后山里的那些人也不例外。

今日大师兄要让夏侯这位帝国大将军就此归老,算不算干涉朝政?身为大唐将领,面对书院的压力,还能淡然相应,夏侯不愧是人间巅峰强者,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自信与力量,这种强大令人心生敬畏。

然而大师兄只用一句话,便摧毁了夏侯所有的强大。

夫子不让书院干涉朝政,是因为他总以为朝政俗务乃是末道小事,修行之人应该尽量远离,帝国动荡甚至覆灭,只怕也不能让他老人家眨一眨眼睛。

你身为神殿客卿,应该很清楚当年夫子上桃山之事,所以你应该明白什么事情才是夫子眼中的大事——你瞒着朝廷和神殿在荒原上组织马贼群是小事,你想抢夺天书也是小事,你是魔宗余孽同样是小事,你这些年所做的任何事情在夫子眼中都是小事,但你想杀我书院小师弟,这便是大事。

对于世间强者而言,每临大事有静气乃是他们必须具有的气质。

然而面对夫子心中的大事,即便强若夏侯也必须沉默,然后认真思考,他思考的时间很短,盏中如血的黑毫还未全冷,他感慨望向相伴多年的冬园。

既然老了,那便归老吧。

第一百三十章 每个人的颈间都有一根链子有很多事情在做出决定之前,总显得那般沉重,然而一旦做出决定,那些事情的重量仿佛会在一瞬间之内失去,被园里的风轻拂便飘摇直上铅云消失不见。

夏侯此时的感觉便是如此,当把归老那句话说出口后,他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识海与目光同时清明了很多,发现原来这本来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在道魔帝国之间挣扎反复,即便是强大如他也感到身心俱疲,他一直苦苦思索怎样才能突破这种僵局,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若自己抛弃世间荣华富贵,如夫子当年所说那般不争无为,未老而归老,这样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局。

无论西陵神殿还是长安城皇宫里的陛下,都会默允自己离开纷争的朝堂与修行江湖,更何况大先生亲自来到土阳城,隐隐里更代表了书院的意思。

大先生果然宽厚。

夏侯看着大师兄说道:秋末回京我便辞去所有官职。

大师兄看着他摇了摇头,缓声说道:太晚。

夏侯微微眯眼,看着他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沉声说道:大先生,我毕竟是帝国大将军,麾下亲信无数,我总要安排他们的后事,而且中原与荒人之战开春后便将开始,我需要留在土阳城盯着这场战事。

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听到为什么他要盯着这场战事的原因。

夏侯眼帘微垂,手指轻轻抚着茶盏,说道:毕竟我也曾经是一名荒人。

大师兄起身向园外走去,在门前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不准去西陵。

…………将军府的书房在冬园深处,依墙架上陈设着各式兵器,少见笔墨书籍,一股肃杀之意回荡其间,窗外黯淡天光透入,瞬间被压制的无法动移。

军师谷溪站在书桌旁,沉默不语,笼在袖中的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不知道挣扎了多少时间后,声音微哑说道:属下不甘心。

夏侯看着书桌上墨渍未干的信纸,神情漠然说道:拿不到天书,我便是凡人,凡人便必须听天由命,而归老田园已然是我能看到的最好的命,我寄信长安自愿解除军职归老,相信陛下总要给我一些颜面,军中后事相信无论是许世还是军部都会据理力争,至于你若担忧西陵神殿觅你回复,你可以与本将一道归老。

谷溪眼中浮现感动之色,旋即感动化作感伤,自嘲一笑说道:当年我本是神殿派在将军身边的监视者,谁知一过便是若干年,变成了真正的主仆,将军可以归老,我却必须要回西陵复命,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与先生相见。

夏侯看着他说道:不须太过担心,长安城里的陛下和那些文武官员,只要我肯和平交出手中的兵权,他们不会再做任何计较,至于神殿方面,这毕竟是书院的提议,相信他们也不会为了一个退役的将军与书院发生太大争执。

谷溪点了点头。

夏侯看着窗上的隔栅和那处透来的黯淡天光沉默了很长时间,浓眉渐蹙,缓声说道:书院大先生果然如我所料是个宽厚仁慈之人,但不知为何那个叫宁缺的十三先生却对我有如此浓郁的杀意,他很想我死。

随着这句话出口,书房里的肃杀之意大作。

身为武道巅峰强者,对气机的敏锐程度何等样恐怖,夏侯能清晰地察觉到大师兄的真实来意,自然无论宁缺如何遮掩,也能体会到他目光里的杀心,更何况当时在冬园宴上,宁缺根本没有掩饰过自己的真实心意。

谷奚看了窗外一眼,低声说道:上次向将军禀报过,林零生前最后一趟回长安城隐约查到了一些事情,和御史张贻琦之死有关的事情,有线索指向十三先生,林零在草原上想杀他,大概也和这个判断有关。

谷溪眼帘微垂,缓声说道:十四年前宣威将军叛国一案,因为陛下提前归京、西陵神殿忽然罢手,而没有完全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可以确认有些人还活着,所以我在想这位十三先生……会不会和那件事情有关。

夏侯很清楚自己麾下那名大念师林零在长安城里的调查结果,也很清楚能把御史张贻琦及那数名离奇死去的人物还有自己联系起来的事件,除了当年宣威将军府叛国一案,便只有燕境屠村一案。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年我在这个世界上杀的人太多,想杀我报仇的人更多,那位十三先生究竟与我是否真有宿怨,本就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陛下和神殿都乐意看到我安然归老,尤其是书院已经表态,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敢来杀我,没有人会允许有这种变数存在。

谷溪想起迎对方入园时后背感受到的如芒般的目光,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低声说道:那个十三先生有古怪,至少应该查一查。

夏侯微讽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查到他便是那个人,又能如何?谷溪说道:就算朝廷不会管这件事情,但总有办法解决掉。

夏侯神情漠然说道:林零在草原上试图杀他,虽然我事先并不知情,但这一次要算在我的身上,在呼兰海畔为了天书我又试图杀他,这便是第二次,莫非你以为书院真会给我留下第三次机会去杀死夫子的亲传弟子?谷溪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许还会有无数次,朝廷和书院总不可能把每次都算到大将军身上,那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夏侯沉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宁缺站在窗畔看着园子里的雪树,想着在土阳城这等偏远边塞,居然能够构筑出如此美丽的园林,真不知道朝廷拔给东北边军的军费有多少被夏侯贪污,也不知道西陵神殿给他的供奉金银是不是也变作了园中的那方假山。

想着这些事情时,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但实际上心思还一直停留在冬园里那番谈话中,那些秘辛所带来的震惊根本无法短时间内消除。

魔宗余孽夏侯在大唐帝国成为权柄极重的大将军,更成为西陵神殿的客卿,甘愿做神殿的一条狗在长安城和燕境屠杀无辜,所有这一切他只是为了隐藏亲妹妹的身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大唐皇后娘娘也是魔宗中人!宁缺双手撑着微冷的窗台,回身望向屋内的大师兄,想着先前在冬园里,就是这个面容寻常普通没有丝毫强大气息的书生,只用了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帝国最强大的夏侯大将军甘愿放弃手中的权势荣华归老,不由好感慨。

夏侯与皇后娘娘之间的兄妹关系令他震惊,然而今日所见所闻里能够体会到的书院和大师兄的强大,则更加令震惊,忍不住问道:大师兄,你究竟有多强?大师兄正捧着那卷书在看,听着宁缺的问题,缓慢拢好书卷,抬头望向窗畔的他,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强大其实只是一种相对的概念,比如苍鹰之于蚂蚁,看似苍鹰强大,但苍鹰永远不会与蚂蚁相搏,所以蚂蚁并不弱小。

宁缺摊手说道:师兄,你说的话太过深奥,我有些听不懂。

大师兄笑了笑,把那卷书插回腰间,缓步踱到窗旁与他并肩站立,看着冬园里的霜树冰池,缓声说道:这或红妆或素裹的世界里其实被人为区隔成了很多不同的世界,比如皇宫与市井,比如煌煌神殿和破落的道观,比如所谓的不可知之地和充满烟火气的真实人生,据闻悬空寺首座讲经时,有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你说这位首座究竟到了何等境界?又比如说知守观观主能教出叶苏这样的徒弟,那他又该如何强大?然而这些人永远不会……至少到现在为止都不曾在人间出现过,那么他们便是俯瞰蚂蚁的苍鹰,虽然强大但并不会伤害到你。

宁缺好奇问道:知守观究竟是什么地方?大师兄认真回答道:知守观是一座道观。

宁缺认真等着听后续,然而没有后续。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忽然问道:夏侯算苍鹰还是蚂蚁?大师兄叹道:他本应是荒原天空上的一只苍鹰,只可惜被自己套上了一道索链,从那之后他便变成了猎人驯养的牧羊犬,然后他便再也无法挣脱。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成为神殿客卿的强者,是不是身上都系着一根链子?大师兄认真回答道:夏侯心忧皇后,相对而言自然更为难熬些,只不过师弟你说的也不为错,神殿客卿自然都有自己的难处。

宁缺想着莫山山的老师,蹙眉说道:难道柳白和王书圣也是如此?大师兄感慨说道:剑圣柳白被称为世间第一强者,即便是神殿掌教对他也要以礼相待,然而昊天神辉照耀世间,只要生活在昊天的世界里,便总有些规矩需要去遵守,你我幸而生在书院,相对要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

很简单的一段话,却让宁缺心头微动。

这段话里那些规矩和自由之类的词汇,让他隐约间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尤其是最后那句生在书院相对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更是让他生出很多想法。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灰意不冷世间第一强者也要守规矩……宁缺眼睛一亮,搓着手兴奋问道:大师兄,你和剑圣柳白究竟谁更强?大师兄困惑看着他,说道:剑圣柳白既然是世间第一强者,当然比我强。

宁缺愣了愣,说道:这算什么答案?打架这种事情又不是打嘴炮。

大师兄认真思考打嘴炮究竟是什么意思,思考了很长时间后以为大概了解宁缺想要表达什么,认真解释道:我不擅长打架,你二师兄比较擅长。

这个答案再次令宁缺感到无言。

大师兄看着他好奇问道:小师弟?宁缺摆摆手:没什么,师兄,我只是还没有完全习惯你说话的方式。

大师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

宁缺问道:如果悬空寺首座和知守观观主是天空里的苍鹰,那大师兄你呢?大师兄微笑说道:我只是伺奉老师的一个书生。

宁缺叹了口气,说道:师兄你这种回答未免过于虚伪了些。

大师兄摇头叹息说道:莫说观主与首座,知守观与悬空寺里那些境界惊世之人,便是民间市井之中亦有不凡,那些看上去寻常普通的酒徒屠夫之流,你又哪里能看出他们是早已破了五境的世外高人?大师兄当然不是虚伪的人。

他之所以不断重复重复又重复告诉宁缺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那个人,是因为他坚信自己确实不是世上最强大的那个人,而且他非常不愿意宁缺因为师门背景的强大而陷入某种妄自尊大的精神错觉中,从而走入修行歧途,逐渐远离那条唯一正确的自我寻找之路。

有些遗憾的是,宁缺并没有体会到大师兄的良苦用心,因为他的逻辑很简单,在已知的修行世界里,那位知守观观主想必身处最强大的层次,而他教出来的徒弟叶苏在大师兄面前连个屁也放不出来,那么就算再强也强不到哪里去,至少不会比书院更强,于是乎他理所当然地觉得骄傲并且兴奋。

正因为这种情绪,所以他不是很能接受今天冬园对话的结果。

大师兄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事情,说道:夏侯很强大,即便是君陌也不敢轻言胜之,遑论杀之?而且他是皇后的兄长,谁敢无罪斩之?这个秘密除了夫子和陛下,便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还请小师弟善加保存。

师兄,我不明白为什么先前你会让我听到这个秘密。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清澈而干净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宁缺最擅长的掩饰。

宁缺回望着大师兄,因为信任而没有做任何掩饰。

沉默很长时间,大师兄看着他怜惜说道:因为我想你需要知道。

宁缺沉默片刻后低头说道:是的,我需要知道这些。

大师兄忽然微笑说道:回书院好好学习,五年之内你一定能杀死他。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大师兄干净的眼眸,心间轻轻咯噔一声,觉得师兄仿佛什么事情都知道,包括自己最大的那个秘密。

然而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以往那些年在世间流离失所挣扎在生死之间,所以外表散漫调皮实际上心思刻厉冷漠忌警所有的人,然而如今自己已经进了书院成为了夫子的亲传弟子有了这么多的师兄师姐,自己还怕什么呢?宁缺看着大师兄认真说道:听闻当年夫子曾经称赞师兄朝闻道而夕入道,这等境界师弟心向往之,总觉得五年时间太久,想要争朝夕。

大师兄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夫子严禁书院干涉朝政,今日我贸然发话让夏侯卸甲归老已算是放肆了一把,而夏侯若真的退出朝政,便是书院也不好再拿他如何,若师弟你想杀死他便只剩下正面挑战这条道路,你可有此信心?…………想着在房内与大师兄的对话,宁缺向将军府外走去,在角门处遇着喂食大黑马结束的山山,便邀她出府在土阳城里去逛逛。

深冬的土阳城寒风如刀,先前看热闹的民众早已各自归家,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唐骑之外,竟是很难看到人影,着实没有什么好逛的,不过年轻的男女逛街更多的不在于逛街,而是在于和谁逛,所以宁缺和山山的心情倒是不错。

走过半掩着门的粮草行,宁缺指着城墙上对山山说那处的箭楼当年修的时候出了问题,所以模样有些古怪,不过听说反而非常好使,然后他又带着她去到某条僻巷觅了间极不起眼的铺子吃了顿涮肉,得意说道这便是土阳城唯一的美味。

一路行来观冬景食鲜肉饮烈酒,莫山山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静静听他在说,跟着他行走,然后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散漫却不再漠然,偶尔掠过些意思。

你以前来过土阳城?曾经路过一次。

那你为什么对土阳城这么熟?因为……我曾经有个朋友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

宁缺在街角避风处买了一块炕红薯,仔细用两张粗纸裹好,递给莫山山让她先行回将军府,然后走到一条巷内,望着将军府飞檐一角沉默了很长时间。

将军府里那位大将军马上便要去养老了,他曾经替帝国建立下不朽功勋,如今知情识趣自请卸甲,想必朝廷定会备加尊荣,下场怎样也不能算惨淡。

然而长安城那座将军府里曾经淌过那么多血,燕境的村庄里焚烧了那么多具无头的尸身,老笔斋对面灰墙下的小黑子在雨中死的那般惨淡。

他很想杀死那位大将军,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杀死对方,哪怕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渭城的无名军卒,而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依然无法杀死对方。

大师兄亲自出面,他也只能眼睁看着对方卸甲归田便了断了过往所有恩怨,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任何往事以及往事里的血腥,所以他看着将军府飞檐沉默了很久。

小巷幽静清冷,无人走过,便在这时一名身着深色棉服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靠了过来,觅着四周无人注意,才将手中紧捏着的小纸条递给了宁缺。

这名中年男子便是当初在碧水营曾经与他联系过的天枢处阵师,阵师在边塞身份特殊,想在土阳城中与宁缺相见倒也不是太困难。

宁缺的目光落在小纸条上,身体骤然一僵,拿着纸条的手指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沉默片刻后,他声音微哑问道:为什么现在才通知我?那名中年男子同情看了他一眼,低声禀报道:荒原之中根本无法找到先生,所以我只好一直留在土阳城里等待先生归来。

宁缺看着纸条,缓缓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中年男子沉默走出了小巷。

过了很长时间后,宁缺睁开眼睛,把手中的纸条毁掉,抬头看着灰暗色的冬日天穹,喃喃说道: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呢?纸条上的消息是大唐天枢处从长安城带来的噩耗,昊天南门神符师颜瑟大师,于日前在长安城北某座山间,与叛离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

很简单的消息,却给宁缺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他来不及回忆当初在书院外草甸间的初次相见遇,来不及回忆离亭里符文之道的初次问答,来不及回忆长安城内外无数道观佛寺旧亭新榭间师徒二人留下的足迹,便开始悲伤起来。

纸条很短,但隐约包涵的内容很多,宁缺大致明白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被囚桃山多年与将军府血案有关,而且根据那些分析,他在冥冥中捕捉到一种很强烈的直觉——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去长安城,应该是在寻找自己!他不明白这种直觉从何而来,自从在魔宗山门接受莲生大师精神世界里的那些碎片之后,他经常会生出一些很玄妙的直觉,而且他相信这种直觉。

师傅,你是因为我才死的吗?宁缺看着灰暗的天穹,心情黯淡难言,情绪糟糕到了极点,如果让师傅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还存在,他还能用复仇的意念压抑住心中的悲伤,然而那个光明大神官也被师傅杀死了,自己还能为师傅做些什么事情?他收回望天的目光,望向那座将军府,感慨说道:看来当年将军府的血案真和西陵神殿有关系,当年让你动手的人就是那位光明大神官?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师傅不该死却死了,像你这样的人该死却总是不死,这又是为什么呢?稍一沉默后他说道:大将军卸甲归田后,定有千倾良田几座大宅,闲暇时招猫逗狗调戏丫环,无聊时搬把椅子躲到瓜荫之下弄孙为乐,这种日子真的很美。

如果桑桑这时候在身边,便能明白宁缺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什么——既然这种日子真的很美,那就不要想的太美。

站在土阳城僻巷中,沉默想着已经死去很久的朋友,刚刚离世的师傅,宁缺觉得自己的胸腹间涌出无尽悲伤,然后那些悲伤燃烧成滚烫的灰。

那些滚烫的灰让他身体内的气息运转陡然加速,他的气海雪山开始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变化,周遭街巷冬树间的淡淡天地气息,仿佛感应到了这种变化,缓慢而平静地笼罩过来,透过厚袄与衣下的肌肤渐渐向他身体内渗入,渐成浩然之势,无法阻挡。

第一百三十二章 那道气醒了过来一棵冬树斜斜伸在僻巷之中,心有所感的宁缺陡然进入某种莫名的境界,他沉默站在冬树的影子间闭目感悟,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动作。

小巷冬树青石残雪里的天地气息,悄无声息笼罩着他的身体,他体内那条贯穿雪山气海的那条通道愈发壮阔,无形却有质的浩然气在其间缓慢流转。

当浩然气散向身躯各处,通道里的气息变得相对稀薄,又被天地间涌入身躯的元气逐渐填满,这种过程就像是不停地进食美妙的食物,却又不用担心会腹胀。

这种感觉很美好,而当通道里的浩然气地淌过他身体里最细微的部分后,感觉愈发的美好,如同春水一般洗涤着他的精神与肉体,滋润着每一丝肌肉与每一段骨骼,带来一种温暖饱足却又清新无腻的感知。

身体内的改变让外在发生某种变化,宁缺身上的厚袄仿佛吸饱了雨水,紧紧地贴着身体,那股极为宁静的气息,仿佛有某种吸引力,不止把巷树石雪间的天地气息吸引过来,也把真实世界里的事物也吸引了过来。

巷中并没有风,冬树的影子却在微微颤动,那是因为挂在梢头的凋落残叶,正向着下方他的身体飘去,把细弱的枝条拉的笔直,而巷中石板上并不多的灰尘,也在这无内的时刻飘了起来,渐渐聚集到他的脚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闪过一抹明亮的光泽,然后迅速敛没归为平常,脚下的树影不再颤动,冬树被绷紧如弓弦的枝条缓缓收回,只有鞋畔的那些灰尘依然堆积,看着仿佛他的脚深陷在厚尘之中。

宁缺看着脚畔的灰尘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的修行境界与实力在前一刻有了提升,然而这种提升不是原有的修行手段,而是体内浩然气再次凝练强大了一分。

离开魔宗山门之后,他一直没有修行过浩然气,虽然那是小师叔留给他的衣钵,但是基于对昊天光辉的恐惧,他下意识里不想去思考那些事情。

直到今日听闻师傅的死讯,隐约猜到那些久远血腥故事幕后的龌龊,看着将军府的飞檐,想着夏侯归老这后的幸福人生,他心中生出诸多悲苦不甘,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诸多不满,种种情绪汇集在一处,便成了滚烫的灰,直至将他烫的心神有些失守,身体里那道骄傲强大的浩然气开始苏醒。

入魔再深一分,我会和这个世界越走越远吗?宁缺看着周遭巷树在冬日里的寂寥模样,看着被细弱树枝割裂的黯淡天光,叹了口气,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精神世界却因为体内浩然气的苏醒而有些不稳的痕迹。

浩然气在他身躯内缓缓流淌,看似如大河般无可阻挡,实际上却似乎时常遇着某些障碍,在那些类似叶脉的路线中滞碍难前,这种滞碍带来痛苦和心境上的某种极度不适,令他眉头微蹙,脸色有些苍白。

终究还是心境的问题。

当年小师叔持剑行走天下,驴首之前哪有不可行之路,目光之前哪有堪战之敌,心意狂放骄傲故而强大,才能在胸腹间养就不世浩然之气,于世间行浩然之事,而宁缺如今的心境郁结悲苦、不甘沉默,连纵情放肆都做不到,又哪里能够承载浩然气雄浑无双的气息?住在将军府里那位大将军,不日后便要放弃手中的所有军权,黯然辞职归老,在世上所有人看来,他已经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极惨痛的代价,承受了足够多的伤害,对书院和神殿做出了足够的交待,让了一大步。

但宁缺并不这样认为。

宁缺不想让夏侯就此安然归老,便像卓尔留下的那张油纸条上的一些人那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再也没有人关心那个人以前做过什么事情,把他们遗忘在红尘里的某个角落,任由他们安然归老然后幸福的老去。

这就是他的不甘。

正是因为他有这种不甘,并且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先前体内的浩然气才会苏醒,他的境界才会又有所提升,然而还是因为这种不甘始终停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所以浩然气始终无法流畅的运行,总有些牵绊和生涩。

他望着远处将军府的飞檐,还有檐上那些残雪,闻着街巷两侧民居里传来的葱花味道,沉默不语——心境中郁结可以抒,悲苦可以消,只需要把精神世界里的不甘抹掉,然而怎样才能把这份不甘抹掉?要把这份不甘抹掉,便需要杀死夏侯,然而……大师兄已经明确说过,只要夏侯愿意归老,禀承不干涉朝政铁律的书院便会保持沉默,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信奉唐律第一的帝国,也不会对夏侯做出任何惩处。

于是留给宁缺唯一的方法,就是向夏侯发起挑战,进行正面决斗。

大师兄说五年之后,宁缺可以击败夏侯,然而……五年真的太长,如果夏侯真的老了怎么办?如果他病了怎么办?如果他在自己战胜他之前就已经老死病死了怎么办?在山中苦修技艺直欲复仇,出山之时仇家或者白头或者早已死去,时间代替自己执行了惩罚,然则那岂不是世间最惘然心酸的事情吗?宁缺知道自己这时候的情绪有些问题,对修行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造成极大的障碍,如果任由这种不甘悲苦的情绪发展下去,只怕整个精神都会入魔。

他明白自己这时候必须做些什么事情,来暂时消弥心境里的魔意,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实力依然弱小,没有任何资格向夏侯发起挑战,然而无论是身体经脉里艰难艰涩前行的浩然气,还是那份悲苦意都在催使着要做些什么。

在巷中冬树影下沉默站了很长时间,看着土阳城里乏善可陈的景致,闻着家家户户飘出的肉香,他想起了小黑子当年写的那些信,抬步向城北走去。

一抬步,他脚下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鞋畔积着的厚厚灰尘随之散开,向着空中飘去,然后安静地落在树下墙上。

积灰散去,露出干净的青石板。

青石板上出现两道约两指深的脚印,边缘整齐光滑,仿佛是用刀刻出来一般。

…………宁缺走在土阳城的寒风中,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力量与原先有了明显的变化,感觉也比以前敏锐了很多,行走时身体的节奏感非常清楚,鞋底反震回来的大地力道就像是鼓点一般,露在袖外的手背肌肤甚至能察觉到最细的风的流动痕迹。

浩然气对他身体的改造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了效果,这种难以言说的强大感觉,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地证明这种强大的渴望,同时先前在树影下的那些思考与不甘,也变成了某种难以抑止的冲动。

强烈要破坏一切的冲动与书院后山弟子的责任感强烈冲突,让他始终无法确认自己究竟要不要那样做,直到走到城北那座府邸前,清晰而稳定的脚步节奏终于让他冷静下来,并且明白了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大将军府冬园深处。

莫山山看着书桌后的大师兄,轻声说道:宁缺今天的心情有问题。

大师兄放下手中那卷书,看着少女温和一笑,安慰说道:你在担心什么?莫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觉得他好像要做些什么事情。

大师兄说道:想做什么那就做吧。

莫山山看着大师兄问道:难道师兄你不担心什么?大师兄感慨说道:书院后山这些年来的弟子,大多是像我这样只知修行或专研一道的痴人,唯有小师弟自幼在尘世里拼命挣扎,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书院最强的那个人,对于危险这种事情,他有自己的判断,我相信他的判断。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哪怕这件事情会给书院带来麻烦?大师兄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书院并不是小师弟想像的那般强大无双,但我想小师弟做事总有他的理由,而且对于机会这种事情,我同样相信他的判断。

…………土阳城北那座府邸侧巷中。

宁缺看着灰色的高高府墙,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看一眼。

正如大师兄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对于危险很警觉的人,而对于机会这种事情,也有非常清晰的判断,很少会错过。

在土阳城里杀人,便等若在夏侯面前杀人,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

今天却是他最好的机会。

因为夏侯今天决定归老,所以他便老了——一头苍老的雄狮,对于自家领地的巡视总会疏忽一些,事后的震怒相信也比较容易化解。

宁缺走到灰色府墙下。

他膝盖微弯。

身体内强大的浩然气,瞬间灌注入他的双腿内。

鞋与地面之间发出一声混浊的闷响,无形的气流喷溅而出。

他就像一只大鸟般,轻松寻常地跃起两丈,翻过了那道高高的府墙。

落足之处,是一片渐凋的花圃。

花圃前方是一片庭院。

庭院里有一把松木椅,椅上坐着一个人。

夏侯最信任的军师,谷溪。

谷溪看着花圃里的宁缺,感慨说道: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杀你,你便来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那片雪飘了下来宁缺拔开面前一根棘条,从花圃里走出去,站在庭院间的光滑石坪间,看着椅中的谷溪,问道:我似乎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杀我?谷溪缓缓从椅中站起身来,看着他微笑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理由,杀人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我们这种人杀人和朝廷砍囚犯脑袋不同,并不见得是你要得罪我,我之所以想杀你,只是因为在我看来你应该死。

宁缺缓慢而认真地开始卷袖子,看着不远处的谷溪,神情平静问道: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该死的理由,还请军师赐教。

谷溪脸上的神情有些诡异,笑容里夹杂着一些奇妙的阴恻感觉,几络短须在寒风间微微颤抖,他看着宁缺呵呵笑道:御史张贻琦那些人是十三先生杀的吧?宁缺卷袖子的手指微微一顿,摇头说道: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谷溪笑的前仰后俯,竖起大拇指真心赞叹道:十三先生杀人不留痕迹,便是说谎话也是面不改色,您真心不该去修行而该站在朝堂之上才对,然而……随着然而二字出口,他脸上的笑意骤然敛去,幽冷无比:虽然我和林零没有查到任何证据,但我知道当日你在红袖招,尤其是得知十三先生对我家大将军似乎杀意难掩,那便够了,你就已经有了去死的理由。

杀一个人不仅需要理由,更需要有好处。

宁缺开始卷右臂上的袖子,低头说道: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做为夏侯大将军最信任的部属,你在土阳城里杀死我这个夫子亲传弟子,能给你或夏侯大将军带来什么好处。

离开长安城进入荒原直至归来,宁缺在与人交谈中用夫子亲传弟子来形容自己时,往往是要用这种身份欺压对方,但今天的情况不同。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谷溪立意要杀死自己,难道对方不担心事发后书院和帝国的怒火,会直接把他自己和他誓死效忠的夏侯大将军直接烧成灰烬?谷溪轻捋髯须,缓声说道:杀死一位书院二层楼学生,自然要冒极大的风险,自然也会得到极大的好处,最大的好处在于你再也不会威胁到将军。

宁缺卷好了右臂的袖子,双拳垂在腿侧感受着冬风的寒意。

他看着谷溪摇了摇头,说道:这种好处远远不够。

谷溪忽然眯了眯眼睛,感慨说道:我跟随大将军半生时间,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将军能够站在人间的巅峰之上,然而书院来了你们两个人,大将军便要被迫归老……那我岂不是也要跟着归老,你觉得我能忍受这种事情?他看着宁缺的脸,目光幽冷而带着几抹不知从何而来的疯狂意味,幽幽说道:将军想要归老,但我真的不想他归老,可惜我没有资格推翻他和大先生之间的约定,那么想要破坏这件事情,除了杀了十三先生你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昊天永远是这样的仁慈,你做为书院历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似乎最合适的结局便是死去。

宁缺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个军师竟然是个疯子,眉头缓缓皱起,摇头说道:可你想过没有,杀死我夏侯也不可能有好下场,世间人人皆知你是他最忠心的一条狗,谁会相信这是你自作主张?谷溪双掌轻轻合在一处,有些兴奋地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所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十三先生你这般弱小,而世人皆知大先生这辈子从来没有杀过人,所以当我杀死你之后,我依然可以活着,那么我就要一直活着,哪怕像条狗那样活着,一直活到长安城,活到朝堂之上甚至夫子面前,替将军把这件事情背起来。

听对方说大师兄这辈子没有杀过人,宁缺微微一怔,旋即想起师兄平日里的温和行事风范,心想大约是真的,又听着对方后半段话,忍不住微嘲一笑,说道:虽然很不想自夸,不过就凭你的身份想要背起杀死我的罪名,真是痴心妄想。

谷溪摇头感慨说道:只要我活着,我会告诉全世界,书院的十三先生是我杀的,与大将军无关,我甚至有办法让全世界相信,我是西陵神殿的人,之所以要杀死你,就是为了栽赃陷害夏侯大将军,从而让书院与帝国军方决裂!宁缺看着他脸上的满足神情,摇头说道:看来你确实疯了,虽然这项计谋听上去似乎像那么回事,可是谁会相信你是西陵神殿的人?谷溪脸上再次浮现出那道诡异的笑容,说道:像十三先生你这样的人大概不会相信,但皇帝陛下会相信,皇后娘娘会相信,最关键的是夫子会相信。

说到这里,这位惯于在黑夜里替将军打理一切的军师谷溪,抬头望向灰暗的冬日天穹,脸上露出澄静的笑容,感慨说道:因为我真的是西陵神殿的人。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幼便在生死间挣扎求存,本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世间的黑暗与复杂,然而这时候听着谷溪坦承自己最初的真实身份以及如今为了夏侯迸发的疯狂意,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复杂依然没有足够的了解。

他把腰间的衣带紧了紧,确认不会对稍后的战斗产生丝毫影响,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谷溪问道:可你怎么确认就能杀死我?谷溪用戏谑的眼光看着他,说道:因为你是书院二层楼最弱的那个人。

宁缺无奈叹气,心想这个称谓大概会一直跟随自己很多年吧。

他问道:可是我大师兄现在正在土阳城中。

谷溪应道:你出现在我的府中,大先生自然以为你是来杀我的,他又怎么会管?宁缺说道:同样的道理,是不是可以说明夏侯大将军也不会管这件事?谷溪微笑说道:说的对,所以今天是一个杀死你的最好机会,其实先前我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杀你,恰好你来了,那我只好杀了你。

宁缺说道:对于我来说,这也是杀死你的最好机会,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府杀你,但既然恰好你要杀我,那我只好杀了你。

谷溪颇感兴趣看着他,问道: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为什么想杀你,然而我还是不能确认,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能不能请十三先生赐教?宁缺看着他的脸,想起了那张油纸条。

写油纸条的那个家伙早已经死了,那张油纸条也已经被他毁了,但油纸条上的那些名字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其中在很前很前的位置上,便有谷溪两个字。

很多年前,军师谷溪就已经是夏侯大将军最忠心也最阴险的那条狗,根据小黑子查到的情报,以及后来宁缺通过师傅暗中看到的一些天枢处宗卷,都说明这个军师就是夏侯与西陵神殿之间的联络者。

当年正是这个叫谷溪的军师替夏侯定下的计策,以叛国罪灭了宣威将军府满门,而燕境被屠的那些村庄,也是这位军师替夏侯出的主意。

有了这些理由,足以让宁缺杀他千百遍。

不过这时候面对谷溪的疑问,他没有做任何解释。

两袖已然卷到肘间,小臂赤裸在寒风中,稳定的右手探到背后握住刀柄,锃的一声抽出细长的朴刀,刀锋在寒风中耀着霜般的光芒。

宁缺迈着稳定的步伐踏过庭院,向松木椅前的谷溪走去。

谷溪缓缓眯起双眼,负在身后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明显不是因为恐惧,却不知道这些弹动的双指,究竟是在做什么。

雪亮的刀锋斩破安静的庭院,斩断墙外吹来的寒风,斩向谷溪眯着的双眼之间!谷溪的眼睛眯的愈发厉害,目光骤然如电,落在宁缺垂在身畔的左手之上。

宁缺的左手指间拈着一个锦囊。

锦囊里透着一股强大的符意。

正是颜瑟大师留给他的神符,在魔宗山门前为与叶红鱼相抗,他用掉了一个,今日面对夏侯的强大臂膀军师谷溪,他毫不犹豫启用了第二个。

然而锦囊里那道神符……竟然无法启动!谷溪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眼缝里幽芒逼人。

无数道气息各异的符意,从他身后袖间喷薄而出,瞬间把庭院里的天地元气搅动的震荡不安,无数道极细微的元气撕裂湍流,横亘在二人身体之间。

夏侯大将军麾下以计谋阴险著称的军师谷溪……竟然是世间罕见的强大符师!那些乳白色的空间湍流,仿佛地面出现的黑色穴缝,天地元气像是流水,极迅速地快速流逝,宁缺念力与锦囊之间的联系,被干扰的无法保持片刻的通畅!他手中那把雪亮的细长朴刀,在看似透明的空间中,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艰涩难以移动,距离谷溪的那张脸虽不远,但似乎永远无法靠近。

仿佛感应到庭院内混乱到不可思议的符意与天地元气湍流,府邸上方的空气变得凝重压抑起来,不知是哪朵云里的湿意被碾压成雪,缓缓向地面飘落。

一朵雪花飘过宁缺的睫毛,落在他握着刀柄微微颤抖的手背上,瞬间融化。

场间的局势极为紧张,宁缺的处境极为危险,然而当那朵雪花飘落时,他的睫毛眨都没有眨一下,眼神依然冷静专注。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那颗头暴了开来谷溪静待已久,负于身后袖中的双手在瞬间内不知施放了多少道符,尤为惊人的是这些符文的施放顺序似乎经过精心计算一般,符意相冲相突并没有造成绝对的混乱甚至是自我湮灭,而是层层叠加,直至最终爆发,把寂清冬日庭院里的天地元气撕扯成了一片恐怖的湍流海洋。

无数道符文形成的天地元气湍流,就像是一片狂暴的海洋,笼罩着整个庭院,以符意切断修行者念力与符纸或本命物之间的联系,这种施符的手法异常神妙,可以想像谷溪此人在符道上浸淫了多长时间,拥有怎样强大的实力和境界。

好在那些元气湍流自身旋转迅速,大尺度下的移动速度并不快,并不能马上伤害到宁缺的身躯,但谷溪却成功地阻止了宁缺施放符文,以此观之,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宁缺真正的杀招不是那把朴刀,而是那个锦囊。

锦囊里的符文只能凭念力施放,宁缺似乎只能束手就擒,然而他面色不变,手腕一翻,如同堕落泥沼的朴刀嗡嗡轻鸣起来,刀面上那些细微的符线开始耀耀发光。

师傅留给他的神符有锦囊相隔,无法以意念相通,朴刀却是一直紧握在他的手中,肌肤相亲自然能通,瞬息之间,书院师兄们精心打造的符线便开始展现它真实的威力,刀锋嗤的一声破开那些湍流,砍向谷溪的面门!挥刀砍下的宁缺脸上没有什么神情。

谷溪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神情,他看着迎面砍来的朴刀,似乎根本感觉不到刀锋上所携带的寒冷气息,负后袖中的右手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之间,那根看上去寻常无奇的手指,就像是此时庭院内正在飘落的雪花一般,轻轻地落在刀面上。

朴刀符意初作,刚刚切割开泥沼般的湍流海洋,速度缓慢,所以那根手指才能如此轻易地落在刀面上,只是一根手指又能对这把噬魂寒冷的朴刀做些什么?手指在朴刀刀面上抚摩而过,随着指腹移动,所触之处的刀面繁复符线光亮骤敛,那些强大无比的符意随之而消失无踪,原来指腹之下竟有一片极小的符纸,而那片符纸正随着指头的移动而不停释放着强大的符意!那根手指最终来到了刀柄处,细长朴刀之上的符文线条全部失去了原有的明亮光泽,变成一把普通至极的凡铁,再也没有力量向前递上一分。

这场战斗非常奇异,宁缺的境界实力根本没有办法得到完全的展现,便被对方提前破除,无论是左手的锦囊还是右手的朴刀,似乎对方知道他所有的战斗手法,提前便做好了准备,让他根本无法施展,只有默然等死。

谷溪的双眼眯成了两道缝,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宁缺的脸,说道:你死了。

宁缺感觉朴刀仿佛像座小山那般沉重,他没有说话。

谷溪看着他,平静说道:那年春天在北山道口你杀了我三名下属,所以我知道你有三把刀,我为之准备了很多道符和很多手段,所以哪怕你有再多把刀也没有意义,另外我很清楚你是颜瑟大师的传人,虽然不清楚大师是不是会赠你几道神符,我自然也要做些准备,我甚至派人去查过,颜瑟大师带你学习时去过哪些道观佛寺亭榭,为的就是评估你的符道境界,相信我,虽然你还没有施出那些可怜的小火球,我也很认真谨慎地为之做了准备。

宁缺沉默看着他。

你念力强大,雪海气海却只通了十窍,修行境界洞玄下境,对天地元气的操控则是非常糟糕,你来自渭城边塞,刀法狠辣精准有军中之风,性情坚狠,擅长近战,你是神符师传人,却因为悟道时间太短,在符道上无甚过人处。

所以我放你近身让你以刀为掩饰动符,便占了所有先机。

谷溪脸上带着真挚的惋惜之色,说道:两个人之间的战斗就像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一样,需要最完善而准确的情报,准备的越充分便越容易获胜,你连我也是一名符师都不知道,怎么能来杀我?而我却知道有关你的一切,所以你在我面前连一成的真实实力都发挥不出来,怎么能不被我杀死?宁缺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你为什么知道我这么多事?因为我是一名军师,我最擅长的事情便是收集整理分析情报,只要我开始留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谷溪最后说道:其实你最让我警惕的,是那个很少人见过的铁匣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你今天却没有把它带在身边,或者你觉得一个只会玩阴谋的军师并不足以让你拿出所有秘密?做为一名军师,我非常欢迎敌人的任何轻敌。

…………将军府冬园一角。

夏侯桌上那盏黑浓如血的酽茶,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十五之后你们马上回京,莫要有任何耽搁,让你们母亲回乡把老院子收拾一下,那些窖里的腌菜拿出来多晾晾,少些辛涩味来年冬天煮白肉味道不错,但你们不能离京,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府里,也莫要与那些王公大臣来往,便是亲王府也不要去。

两名青年将领跪在书桌前,正是他的两个儿子,一人叫夏侯谨,一人叫夏侯端,二人在严苛家教之下,便像自己的姓名般老实本分,全然没有丝毫跋扈嚣张气焰。

平日里二人当着父亲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两声,然而今日从父亲的交待里听出了心灰意冷的味道,猜到父亲准备辞官归老,不由震惊异常,联想到今日来到冬园的那辆神秘马车,忍不住说道:父亲,今天那些人究竟是谁,他们怎敢……夏侯看着桌上那杯浓茶,面无表情说道:莫要猜测也莫要多事,你二人归京是为父给夫子与陛下做出的保证,若不想家门倾覆无存,就老实一些。

忽然间,他浓若墨蚕的眉毛蹙了起来。

桌上那杯浓酽醇润的黑毫茶汤上现出极细微的几道纹路。

夏侯转头向窗外望去,知道谷溪这时候应该已经动手。

他并不知道谷溪是怎么安排的,就像不知道草原上马贼群袭击粮队的细节一样,他只知道谷溪虽然有些连他也不清楚的想法,但绝对会忠于自己,并且能够确保宁缺死后这件事情不会牵涉到自己,然而大先生真的会出现误判吗?…………将军府冬园另一角。

大师兄看着窗外北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书。

山山安静地坐在书桌另一头描着小楷。

正如谷溪计算的那样,大师兄以为这时候是宁缺在杀人,没有想到宁缺在被人杀。

之所以他会如此肯定,不是因为他像夏侯所想的那样出现误判,而是就像先前他曾经对山山说的那样,他非常信任宁缺的选择。

前些日子他随老师周游各地,曾经路过渭城,对小师弟做过一次无人的家访,他知道小师弟的成长经历,所以他相信小师弟虽然实力确实有些糟糕,但对危险的敏感和对时机的掌握,绝对是后山里最出色的那个人,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从来不会出手,此时他既然已经出手,那么必然便会胜利。

…………无数道符文散发的强大符意,让庭院间变成一片狂暴的海洋,天地元气被撕扯成湍流乱絮,修行者的念力无法贯通穿行,更谈不上借用天地元气对敌。

锦囊里的神符根本无法启动,朴刀上的符线被指腹下的符纸碎末敛成普通的图案,身体四周全部是危险的元气湍流,普通人的身躯只要轻轻碰触便会裂开喷血,无论怎么看此时的宁缺已经变成了网中的飞蛾,再也无法活下去。

然而军师谷溪并不知道另一件事情,宁缺确实无法操控庭院间的天地元气,但他自己的身体却有足够丰沛的天地元气,浩然气!寒风落雪间,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识海里意念微转,身体腰部的雪山骤然一暖,积蓄在腹部那个通道里的浩然气瞬间涌出,向身体的每个部分灌注。

朴刀之势已经去尽,所以他没有选择把浩然气传递到刀身上,而是毫不犹豫地松开刀柄,散握的五指向内一缩,紧握成拳。

宁缺一拳击出。

谷溪眯着双眼,神情平静自信,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哪个修行者,敢用、能够用脆弱的身躯强行突破二人间那些危险的天地元气湍流。

宁缺的拳头上忽然生出一阵狂风,无数道气流从手指间、从手背上那些毛孔里狂暴的喷涌出来,轻而易举地把那些元气湍流撕成碎絮!世间一天地,体内一天地,两个天地间的气息同源同本,根本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当浩然气从拳头上喷涌而出时,那些湍流就像被洪水漫过的漩涡般消失无踪!谷溪如缝般眯着的双眼骤然睁大,震惊之余依然带着一抹期盼。

因为那个拳头再如何强大,也不足以湮灭空间里所有的元气湍流,依然还有些危险的湍流存在,他很想看到下一刻那个拳头被割裂成碎末的画面。

然而他失望了。

宁缺的拳头不是拳头,至少不是普通人的拳头。

因为他现在的拳头很硬。

硬到那些能将修行者肉身切断的元气碎絮,只能在上面留下一些极浅的血口。

谷溪瞪着越来越近的拳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因为这个拳头的运行速度已经快到超出了他的反应速度。

他只来得及在眼眸里流露出惊恐的情绪。

因为他至少来得及想明白一些事情。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修行者可以在没有天地元气的情况下战斗。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修行者的肉身可以强大到无视元气湍流。

宁缺的拳头落到了谷溪的脸上。

谷溪的头颅瞬间暴裂。

一具无头的尸身跌落薄雪之中。

…………庭院内的符意渐渐淡去,那些细碎的元气湍流同时消失无踪。

一张符纸飘落在谷溪的尸体上,宁缺沉默看着渐渐燃起来的火焰。

在战斗中情报很重要,但不能太过依赖情报,因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那个秘密往往藏在心里最深处,从来没有人知道。

我最大的秘密不是那个铁匣子,而是别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初一,巷有雪庭院里,军师谷溪的尸体渐渐被烧成灰烬,石板上的残雪逐渐融化,变成一道人形的诡异的小岛,让这些画面发生的,便是死者曾经轻蔑提到过的那些小火球。

宁缺站在旁边沉默观看,他并不知道大师兄在将军府冬园里会因为自己的表现而满意,他只是为自己先前的表现而感到满意。

军师谷溪居然是如此强大的一名符师,这确实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能够把天地元气撕碎成无数道细碎的湍流裂缝,谷溪至少动用了三十道符文,而且还能让这些符文没有相互冲突,手段着实惊世骇俗。

面对着敌人筹谋已久的手段或者说谋划,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应对方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都像火中的残雪那般脆弱,他非常满意自己先前的应对。

当那个拳头轰开谷溪头颅后,他胸腹间那些悲伤涩滞似乎也被同时轰开,一片开阔清旷,忆起魔宗山门前的那千万颗石头,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冬树荫影下,他心中生出很多不甘,那些让情思不得畅快的存在便是所谓块垒,何以浇块垒,凭胸中一道浩然气足矣,何以养浩然气?遇着你想杀应该杀的人时,直接把他杀了便是,瞻什么前顾什么后,想什么大局?我自山川河流草原来,我自村庄将军府里来,所来只为取你的性命。

宁缺轻声说道这首经过简化后的桑桑写的复仇小诗,双手握着朴刀把地面上残留的那些足印痕迹全部抹去,他不担心自己会被夏侯抓住什么把柄证据,只是很注意不让世人从中发现自己已经入魔的真相。

做完这些事情,他轻轻跃出那道灰白色的府墙,远处不知哪个民宅里再次传来清晰的葱香,他怔了怔后向巷口外走去,面容平静神态安详,哪里像是一个自幽冥间探出骨爪想要复仇的死神,只是一个急于归家的旅者。

…………宁缺回到将军府时,冬园内外一片混乱,所有校尉仆役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恐惧的神情,想来军师谷溪死亡的消息已经传开,他没有什么表情,沉默走到冬园那道石门外的马车畔,接过山山递过来的行李。

冬园外的石阶上,夏侯大将军正在和大师兄告别,那张冷若寒铁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似乎那名忠诚下属的死亡对他的心境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忽然夏侯回头望向宁缺。

宁缺神情平静回望着他。

虽然刚刚砍断夏侯的一支手臂,但宁缺的心里没有任何警惕之意。

他和夏侯都杀过很多人,触犯过很多条唐律,他们的身份地位都不普通,只要没有证据没有被当场抓住,那么便拿他们没有办法。

看着石阶上中年男人微微挑起的霸眉,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冷冽杀意,宁缺想起呼兰海畔那个无法停下的拳头,然后想起自己先前击出的那一拳,笑了起来。

在这时宁缺很想对夏侯说我会在长安城等你,等着杀死你,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安静把沉重的行囊背起,跟着大师兄上了马车,然后轻轻拉了山山一把。

…………其实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简陋的车厢中,大师兄看着窗外土阳城的街景,忽然开口说道:仇恨不是靠鲜血就能洗清的,所以杀人这种事情真的没有太多意思。

然后他回头望向宁缺,神情温和说道:我不是侈谈什么宽恕之道,当然不是要你随时被人去杀,只是这种事情如果循环发展下去,很难找到什么尽头,而且不停被人复仇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我和你的师兄师姐们可以躲在书院后山不出来,但你若要入世便没有办法躲,书院的名字就算有三十几斤猪头肉那般重,唐律就算再严苛,若对方连死都不怕,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

宁缺听着大师兄的教诲,沉默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寒风掀起马车的窗帘,不知从何处再次传来浓郁的葱香,他不解向窗外望去。

时已近暮,白天人烟稀少的土阳城街道上,却显得热闹了很多,军士与百姓们的脸上都带着喜悦的笑容,不久前发生的血案并没有对俗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

宁缺不知想到什么,跳下了马车走进街畔一家还开着的土产铺子,给桑桑买了些东西后,走出铺子时,远方城墙上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闷响,他微惊望去,只见几道烟花射向空中,照亮了逐渐深沉的夜色。

他提着纸袋站在街边,看着美丽的烟花,脸上露出微笑。

今天是年节,土阳城里家家户户都在包饺子,难怪整座城里都充溢着刺鼻的葱香。

烟花声声,天启十四年就这样结束了。

…………夜色刚刚降临长安城。

临四十巷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却没有马,车厢暗沉似是精钢铸铁打造而成,上面刻着繁复的线条,那些线条间承了太多灰所以显得有些颓败。

一块湿抹布从车厢底部探上来,把厢板繁复线条里的灰擦掉,顿时那些线条恢复了原有的生命力,变得美丽而生动起来。

桑桑把抹布放进水桶里用力搓洗了阵,然后把被井水冻的发红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了一眼老笔斋旁紧闭的铺门,然后吃力地提着水桶进了铺子。

去年年节时,旁边的吴掌柜和吴婶邀请她和宁缺一起吃的年饭,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的扰嚷,吴婶今天中午邀她去吃饭时的神情有些讷讷然,似乎并不想她答应。

桑桑看出来了,所以她没有过去吃饭。

走回天井把脏水倒掉,她看着墙角一新一旧两个瓮发了会呆,然后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条,没有煎蛋,只是多放了几粒葱,便算是过了年。

隔壁邀不邀她去吃年夜饭,桑桑不在乎,宁缺不在家,所以她愿意过的更简单一些,吃完面条后,她把铺门关上,然后爬上微凉的北炕钻进被褥中。

她天生体质虚寒,要靠体温把被褥捂热,是很困难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入睡,所以她把细细的手指伸到眼前,看着指间燃烧的那抹昊天神辉,借此打发着时间,然后又数了一遍枕头下的银票,才闭上了眼睛。

天启十四年最后的夜,昊天仿佛也要给人间增添一些烟花般的美丽,悄无声息散去长安城上方厚沉的雪云,让星光洒向或安静或热闹的宅院。

清淡的星晖落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落在天井里那两个寂寞的瓮上,也落在老笔斋后院的围墙上。

墙头残雪间有一只寂寞的猫,它正舔着在冬雪里与同类抢食后留下的伤口,抬头看了一眼星星,痛苦地轻轻喵了声。

…………一个帝国要强盛不衰,需要有很多人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尤其是维持帝国运转的官僚机构。

大年初一,长安城里的百姓还在酣睡或宿醉未醒时,朝廷里很多衙门已经开始提前办公,尤其是负责都城治安的府衙更已经是全体行动起来。

数十名长安府的衙役手执铁索戒尺,来到临四十七巷,大年初一的巷子,灰墙上压着厚雪,不像以往那些年岁里热闹温馨,而是变得压抑肃然起来。

衙役们敲开所有临街的铺面,极有礼貌却又不容置疑地请铺子里的人们离开,无论是去亲戚家串门还是去西城逛街,总之不准留在巷子里。

卖假古董的吴老二骂骂咧咧地上了马车,吴婶上马车时回头看了旁边紧闭的铺门一眼,心想桑桑还在铺子里,应该不会有事吧?桑桑没有事,她像平日那般很早便起来了,只是吃完昨天的剩饭,擦洗了一遍桌椅笔砚后,便再也找不到什么事做,所以坐在桌边撑着下巴发呆。

便在这时,老笔斋的铺门被人敲响。

她打开铺门。

老笔斋外是几名长安府的衙役,面容冷峻甚至有些凶恶,手里的铁链在寒风中叮叮作响,应该不是被风吹动,而是被手摇动的。

领头的那名中年官员穿着青色官服,双眉微白,脸上大有沧桑之意,正是长安府衙最厉害的捕头铁英大人。

铁英看着眼前这名黑瘦的小侍女,微微一怔,问道:你就是桑桑?桑桑微怔,点了点头。

铁英看着她皱眉问道:前些时日,是不是有个老人在你这里呆过?桑桑抬头看着他。

铁英取出一张画像,递到她面前。

桑桑看了看,确认他们要找的果然是老师,说道: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

铁英说道:这个老人是朝廷通缉的犯人,你收留他这么长时间,却没有向官府报告,有容凶之嫌,所以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桑桑思考了一会儿,仰头看着他认真问道:要走多长时间?铁英和身后的那些长安府衙役都愣住了。

他们今日奉命前来缉拿犯人,根本没有想到是个如此年幼的黑瘦小侍女,而这名黑瘦小侍女竟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害怕,这更令他们感到有些难以理解。

桑桑接着问道:要带被褥吗?第一百三十六章 桑桑眼中无血被长安府衙役围住家门,还能如此冷静问要不要带被褥,这种人要莫是和官府打了无数次交道的地痞流氓,要莫是毅然赴死不惜己命的狠匪,桑桑很明显和这两类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铁英捕头愣了半天才点了点头。

任何故事总要有些波折,当桑桑抱着捆成一团的被褥跟着衙役们走出老笔斋,被一群青衣青裤青鞋的青头汉子们挡住了去路。

衙役们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如果是寻常江湖汉子,哪里敢和朝廷正面作对,然而他们清楚这些青衣汉子都是鱼龙帮众,而鱼龙帮则是过了明路的朝廷打手。

这些日子,老笔斋一直是鱼龙帮重点看守的目标,长安府衙役们执索拿人早就惊动了他们,尤其是看到铁英进入老笔斋,负责监视此地的帮众更是丝毫不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帮主齐四爷。

桑桑与齐四爷见礼,小小的身子抱着大大的被褥半蹲行礼,显得有些滑稽。

齐四爷点点头,然后看着铁英似笑非笑说道:铁捕头,你应该很清楚临四十七巷是谁家的产业,你也应该很清楚老笔斋老板和我鱼龙帮之间的关系,你更应该清楚前年春天因为这铺子闹出来的那些事,所以我不清楚您这是想做嘛呢?铁英心想春风亭一夜血案谁不知晓,便说前些日子府里的衙役也在注意看顾这间老笔斋的安全,然而今日却是迫不得已,微涩说道:四爷,我劝你今天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情,我只提醒你一句,我家府尹大人从昨夜开始便发高烧,一直昏迷不醒,连他老人家都被迫动用了装病这招,更何况是你。

长安府尹发烧到昏迷不醒?齐四从铁捕头这句刻意漏出来的话语间,顿时察觉到了极大的凶险,然而沉默思忖片刻后他依然没有让开道路,挥手示意属下的青衣汉子把临四十七巷两头堵了起来,说道:这是朝二哥的交待。

春风亭朝小树早已不是鱼龙帮的帮主,离开长安城已近一年,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还会重新踏入这座雄城,然而对于齐四以及鱼龙帮中兄弟而言,那个男人永远是他们的大哥他们的帮主,朝二哥的话比圣旨更有力量。

铁捕头看了他一眼,凑近压低声音说道:你来时在巷口有没有看见一个人?齐四爷望向巷口,只见巷外一间铺前坐着个年轻的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简单的棉袄,脸颊瘦削有些黑沉脱皮,看来前些时日晒过很多毒辣的日头,就那般寻寻常常坐着,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铁血肃杀味道。

那个人是谁?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铁捕头说道:王景略。

齐四神情骤凛,沉默半晌后重复道:知命以下无敌王景略?对于市井街坊里的普通百姓们来说,修行者的世界是一个奇妙而遥远的地方,他们对那个世界的了解很少,然而王景略这个修行者却不同,因为他的名气太大,大到连普通百姓都知道他是帝国年轻修行一代的希望。

铁捕头看着齐四脸上神情,低声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向长安府举报这小姑娘窝藏逃犯,我只知道压力来自军部,而王景略就是代表军部来盯着我们。

齐四爷微微皱眉说道:王景略……不是亲王的人吗?铁捕头说道:就是前年那场血案之后,宫里一道旨意把他发配到了南疆战场,现如今他已经是军部红人,是许世大将军的亲信。

听到许世大将军的名字,齐四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现如今他是长安城黑暗世界的领袖,暗中还有着侍卫处的背景,然而又哪里能硬抗大唐帝国军方第一人?铁捕头摇了摇头,示意下属衙役带着桑桑离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齐四明明已经警惧畏怯,却依然强悍地不肯让开道路,他盯着铁英的眼睛,说道:我已经派人往宫里传信,你再等等。

铁捕头微微蹙眉,说道:不过是个小侍女难道还要闹到宫里去?齐四没有解释,衙役们听到宫里二字,就像鱼龙帮众听到军方二字一样,警惧万分,既然鱼龙帮没有翻脸动手的意思,只是让他们等等,所以他们决定等等。

长安城里高官贵人无数,皇亲国戚满街,随便一个茶艺师就有可能是名修行者,所以在长安府做事的人,最擅长的便是装病,最多的便是等待的耐心。

但铁英和衙役们有耐心,不代表所有人都有耐心。

比如王景略。

离开长安城,奉陛下旨意前往南疆投军赎罪,两年间在沙场上浴血厮杀,这位曾经的大唐第一青年高手,微胖的脸颊瘦了些,晒黑了些,如藕般的手指渐渐如竹般苍劲,他的性情也更多地带上了军队特有的铁血肃杀气息以及果断。

看着那些鱼龙帮众把长安府衙役堵在巷中,王景略捺着性子等了会儿时间,待发现似乎那些人准备继续等下去时,他决定不再等了。

掏出两块铜板轻轻搁在茶碗旁,他轻掀前襟长身而起,走进临四十七巷,随着他的脚步踩过巷间的残雪,巷侧墙外的树枝簌簌作响,树枝上的残雪纷纷落下,就像是下雪一般,却没有沾到他身上那件布袄丝毫。

鱼龙帮众警惕看着他。

齐四爷警惕地看着他。

王景略缓步走到老笔斋前,静静看着齐四爷。

齐四感觉对方的两道目光仿佛像锤子一般狠狠击打在自己的心上,身体骤然感觉乏力虚弱,双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赶紧狠狠一咬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

前年在春风亭,我曾经想杀朝小树,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确实有些过于妄自尊大,不知市井黑夜之间隐藏着怎样的强者。

王景略说道:但你不是朝二,不是刘五费六,不是陈七,你只是最没有用的齐四,所以朝廷才会让你来执掌鱼龙帮,然而没有朝小树的鱼龙帮,就不再是以前那个鱼龙帮,现在的鱼龙帮,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这件事情里。

说完这句话,他回身极感兴趣看了一眼藏在那堆被褥后的微黑小脸,认真看了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淡淡说道:走吧。

桑桑抱着厚厚的被褥,偏着小脸看了一眼前面的地面,便跟着他向巷外走去。

噗的一声!齐四没能压抑住体内的伤势,痛苦地喷出口鲜血。

他抹掉脸上的血水,看着王景略的后背狠狠说:朝二哥同样是修行者,但他平日里对帮中兄弟和街坊就像寻常人一样平静淡然,从不会像你这样以修行为骄傲,我虽然不懂修行但我懂看人,我敢打赌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追上他。

王景略脚步微顿,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我以前一直想成为世间第一,但后来才发现这种想法太不现实,不过那又如何?能比世间绝大多数人强就很好了。

齐四爷知道面对这般强大的修行者,帮中的兄弟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因为鱼龙帮毕竟不是军队,然而他实在没有办法任由王景略就这样把桑桑带走。

他无法想像以后某一天朝二哥回到长安城,问他桑桑被带走时你在做什么,而自己只能回答当时我在吐血实在没有任何办法,而且我真的怕了。

齐四看着王景略忽然怪异地笑了笑,然后从腰畔抽出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向自己心窝狠狠扎了下去!刀锋之下便是死亡,然而齐四爷却是毫无惧色,看都没有看刀一眼,只是狠狠盯着王景略的眼睛,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事实上,当齐四爷做出抽刀自杀这个决定时,心情非但不灰暗反而有些快活,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阻止对方的方法,那就是自己的死亡。

王景略说的很对,他这个鱼龙帮帮主没有办法和朝二哥相提并论,更不可能正面对抗帝国军方和一位知命以下无敌的修行者。

但鱼龙帮毕竟是陛下的东西,他毕竟是鱼龙帮的帮主,他的死亡就算不能改变太多事情,至少可以拖延下时间,拖到宫里来人,拖到死讯传入宫中让陛下动怒。

至于死亡本身,身为江湖儿郎的他真的不在乎,他自幼便在长安城的污水沟和夜色里厮混,杀的人不多,见过的死人太多,对生命早已淡漠到了令人心悸的程度。

看着这道刀芒,王景略眼瞳骤缩,便是他也被这刀里所隐藏的冷漠狠辣所震撼,在修行者看来这些世俗凡人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然而他自问自己做不到对自己的生命如此冷漠,这种狠厉的态度实在是难以想像。

血性这种事物总是容易让男人们兴奋然后尊敬,无论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还是在社会底层煎熬的流氓,他们的人生中总有某个片刻会写着血性二字。

王景略也是男人,所以他很欣赏齐四爷的果断狠辣,因为这种欣赏,他决定不管事后会有什么麻烦而不去拦阻对方——慷慨赴死者都值得尊敬,不容打扰。

桑桑不是男人。

桑桑是女人。

被实用主义者宁缺教育长大的桑桑,真的很难想明白血性是什么东西。

所以那把锋利的短刀没能插进齐四爷的心窝,而是插进了一团棉软的被褥。

桑桑收回手,看着被捅破的被褥,有些心疼。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手中握着的将来齐四爷很愕然很糊涂,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刀锋及体前的那瞬间,自己握着刀的右手腕处忽然生出一阵剧痛,那种痛是一种烧灼般的痛楚,清晰明确到无法控制,所以他才没能捅穿自己的心窝。

他更加想不明白明明那把刀和自己的胸口之间只隔着那么窄的一道缝隙,桑桑那小丫头怀里抱着的棉褥怎么能塞得进来?因为震惊惘然于这些问题,他竟是忘了阻止长安府衙役把桑桑带走,直到那些人走出临四十七巷他才清醒过来,有些恼火地摸了摸剃成青皮的光头,咕哝着骂了几句脏话,一屁股坐到了老笔斋门前的石阶上。

麻烦四爷帮忙盯着床下的东西还有天井里那两个瓮,可不能弄丢了。

桑桑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

所以他决定在桑桑回来之前,自己就一直坐在石阶上,吃喝拉撒睡皆如此,反正不能离开一步。

…………天启十五年的第一天,长安城下起了小雪。

雪花缓落而稀疏地向地面降落,在枝桠间偶能留存,落在石板缝里也能稍驻,但落在单薄衣裳下的瘦削肩上,便瞬间化成为水渍。

桑桑低头看了一眼肩上的水渍,把怀里厚重的被褥往上掂了掂,显得有些吃力,她可不想把被褥放到脚边,被雪水弄脏了可不好。

整座长安府寂静无声,没有师爷出来示事,没有通判召唤下属问案情,一应官员衙役都躲在各自的房间里,便是三急也宁肯绕远路,不肯从园门前过。

事实上先前官员甚至没让她进衙,让她站在府前石阶下侯命。

然而一瘦弱侍女站在风雪里,站在肃穆衙门前,不知惹来了多少民众旁观议论。

长安百姓最是胆大,连皇帝宰相都敢骂,更何况是区区长安府,一时间府外不知响起多少污言秽语,甚至长安府漆黑的大门上多了很多雪球的痕迹。

官员们迫于无奈才让桑桑进了长安府,却依然不肯问话,只让她站在园门前。

瘦弱矮小的小侍女,抱着被褥站在雪间,看上去十分孤单可怜。

王景略一直在旁看着她,想着先前齐四爷抽刀自杀那幕画面,他总觉得有些诡异,难道说这个小侍女竟是深藏不露的强者?可当时巷中的天地元气确实没有丝毫变化,他沉默思忖片刻后自失笑了起来,心想这小侍女与书院有些牵扯瓜葛,自己大概便是因为此才会想的太多了些。

缉拿老笔斋的小侍女回军部审问,弄清楚她与光明神座之间的真实关系,以厘清这件事情的真相,防止帝国受损,这是镇国大将军许世亲自下的命令——然而窝藏逃犯毕竟属于司法范畴,神圣不容侵犯的唐律中写明禁止军方干涉所有司法案件,所以军部才想着让长安府出面,然而再用叛国的罪名把她送到军部。

王景略已经把名帖和镇国大将军亲笔书写的执信送进了长安府深处,只待那位府尹大人出来说句话,满足了唐律的要求,他便可以把桑桑带走。

然而长安府尹上官杨羽大人的病似乎愈发重了。

师爷愁眉苦脸看着王景略,说道:大人从昨天中午开始发烧,傍晚时分便昏迷不醒,至此时滴水未进,太医院来了两位老人,也完全没好法子。

王景略厌恶看了那名师爷一眼,心想你家大人若一心想装昏扮死,别说太医院的御医,就算是西陵神殿赐来神丹,也没办法让他从床上爬起来。

那府尹大人究竟何时才能视事?其实……依卑职看来,若军部想要问那小侍女什么事情,也不见得非要带到军部去问,说实话长安府上上下下谁都不敢担这事,您尽可以在这园子里问。

窝藏逃犯……唐律里可没写军部可以以此问案。

只是私下问问又不是衙里的正式询查,无碍的。

王景略挥手让那名师爷离开,沉忖片刻后缓步走到园前,看着那名站在微雪间的小侍女,看着她微黄发丝上的雪花,微微皱眉问道:冷不冷?桑桑抱着厚厚的棉被,真没觉得冷,摇了摇头。

王景略从衣服里取出几份文书,搁到桑桑抱着的棉被上,逐页翻开指着上面的字迹,介绍自己的身份:我叫王景略,修行宗门乃龙虎山一脉,大唐天枢处登记在册,如今在军部任职,依照唐律,我有权力向你问话。

镇国大将军许世毫无疑问是大唐军方第一人,便是这样的大人物询问一名小侍女,也必须把明面上的程序走完整,不是因为这名小侍女身后的书院背景,而是因为他要表现出来尊重唐律的态度,并且让书院看清楚这个态度。

王景略跟随许世在南疆征战时久,非常清楚那位老将军孤拐强硬的个性,加上大唐帝国尚武,军方地位特殊,所以他并不担心书院的反应。

那个老人曾经牵涉到十几年前长安城的一椿血案,西陵神殿指其背叛昊天,全世界都在搜捕他,然而他却在老笔斋里和你一起生活了很多天,我想问你……王景略微微一怔,停止了询问,因为他发现桑桑把头抵在厚厚的棉被之上,似乎根本没有听自己问题的想法,更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

他微微厌烦说道:你只是一个婢女。

你不要指望你的少爷,甚至书院会替一个婢女出头,我不想为难你,只要你能说清楚自己与那位老人之间的关系。

桑桑抬头看着他,说道:我不能说。

王景略微异说道:为什么?桑桑说道:小时候少爷警告过我,我不可以回答陌生人问出的问题。

王景略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园内响起一道平静而充满威严感的声音。

小姑娘,有些问题是你必须答出来的。

一把黄油纸伞出现在长安府,伞面上有细碎的雪花。

说出这句话的不是伞下的道人,而是伞畔一身绛衣的某位官员。

王景略微微皱眉。

以往在亲王府做客卿时,他对朝廷里的强者没有太多了解,那个雨夜竟是完全猜不出颜瑟大师的身份,如今他已经是朝廷里的一分子,知道了很多事情,所以很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两人的身份。

一身绛衣的官员是大唐天枢处的最高官员诸葛无仁,撑着把黄油纸伞的道人则是国师李青山的弟子何明池,这样两个人同时出现,足以代表朝廷里的修行者。

王景略没有想到除了性情孤拐、身份尊崇的许世大将军,朝廷里居然还有别的人对这个黑瘦小婢女感兴趣,敢感兴趣,难道他们不知道老笔斋的主人是谁?诸葛无仁看着王景略微微点头致意,说道:本官不知道军部要查什么案子需要询问此女,不过我们倒确实有些紧要事情需要问她。

大唐天枢处是帝国管理修行者的机构,与军方及昊天道南门的关系都极为密切,主官诸葛无仁向来极为神秘,传闻这名官员根本不会修行。

王景略此时确实没有从他身上感知到任何气息,然而却愈发警惕。

不会修行的官员,能够把朝堂和军中那么多强大的修行者管的服服帖帖,除了大唐帝国本身的力量之外,这种人毫无疑问是很了不起的角色。

何明池收了黄纸伞,看着王景略轻声解释说道:我与诸葛大人去了临四十七巷,才知晓这个小婢女已经被王先生带到了长安府,所以便过来了。

王景略道:不知诸葛大人要问什么问题。

诸葛无仁冷漠说道:自然是你不能听的问题。

王景略沉默片刻后自嘲一笑,负手于身后缓步向外走去,说道:最好快些。

…………哗的一声,黄油纸伞再次在何明池手中打开,随着伞面蓬散,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也随之笼罩住长安府这片园子,外界的声音顿时变得微弱起来。

桑桑抬头好奇看了黄油纸伞一眼,大概是想到了自己那把大黑伞。

何明池以为小婢女在担心什么,温和笑着解释道:只是隔音而已,不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诸葛大人有些重要的事情要问你,你照实回答便好。

诸葛无仁盯着桑桑的眼睛,语气阴恻问道:颜瑟大师和光明神座同归于尽之前,世间只有你在那座山顶,我想问你的是大师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这位官员的语气很是冷厉,何明池忍不住微微皱眉,大概是在想宁缺师弟既然是天枢处的客卿,你为何对他的侍女何必如此强硬?桑桑看着官员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那辆马车是颜瑟大师留给我家少爷的。

诸葛无仁带着厌憎和恼怒情绪厉声喝斥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那个。

桑桑完全没有被对方的模样吓住,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无论是马车还是别的任何东西,就算有也都是留给我家少爷的,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诸葛无仁深深吸了口气,冷漠说道:然而有些东西太过重要,就算是当事人也不能私相授受,因为那件东西干系着整个大唐帝国的将来。

何明池撑着黄纸伞沉默不语,他非常不赞同天枢处的举动,但他必须承认诸葛大人这句话很正确。

长安城这座大阵庇护大唐国祚绵延千年,它的阵眼无论如何不能流落在民间,流落在一个黑瘦单薄的小侍女手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你终究只是知命以下无敌在那座山上那棵树下,临去前的光明大神官给了桑桑一块腰牌,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颜瑟大师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郑重替给她,然后交待了几句话。

之后不久两位老人便变成了崖畔的两捧灰,桑桑当然不会忘记那些细节,所以她知道对面这名官员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但她可以装作没有听懂。

桑桑不是擅长伪装的娇俏精灵小侍女,所以她装没有听懂并不能瞒过对方的眼睛,诸葛无仁的脸色愈发阴沉,似乎随时可能暴出怒意。

何明池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虽说阵眼事关重大,但毕竟是颜瑟大师传给宁缺的,总不可能强抢,如果朝廷真不放心,大不可以对老笔斋严加看管,然后等宁缺回来再论。

诸葛大人清楚他的意思,淡然说道:何道长,我知道你是二皇子的伴读,但我想提醒你,他毕竟是二皇子,而且你……真的不想成为大唐国师吗?何明池忽然想到,诸葛大人与皇后娘娘亲近,而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宁缺与公主李渔来往密切,莫非今日之事只是因为皇后娘娘不想宁缺成为日后的国师?他微涩笑着摇了摇头,因为对方提到自己,本不想再理会这些事情,然而想着某件事,还是忍不住说道:诸葛大人,你最好不要忘记她是谁的小婢女。

诸葛无仁沉默片刻,眼眸里闪过一抹决然光泽,说道:干系到帝国安危,我想即便是书院也会同意我的做法,更何况我又未曾对十三先生不敬,难道说审一个婢女便会让书院震怒?那本官倒要问一声,书院不干朝政难道是空话?他看着桑桑冷漠说道:颜瑟大师和光明神座留下的东西,你必须交出来。

此时王景略复回园中,看着二人冷冷问道:你们问完没有?我要带她回军部。

何明池不解看着他,问道:大将军要问这小婢女何事?王景略应道:光明神座之事,十四年前长安城血案一事。

何明池沉默,缓缓收了黄油纸伞。

诸葛无仁漠然说道:烦请转告许世大将军,除了问案,这个小婢女我们也要,亲王殿下先前已经入宫向陛下求旨,西陵神殿要接她回桃山。

王景略眉头微挑,嘲弄说道:你觉得西陵神殿能压住我大唐军部?诸葛无仁微微皱眉,说道:依唐律,军部根本无权过问此案。

王景略冷笑道:依唐律,你天枢处更没有资格审案。

何明池在旁敛气静声,虽说昊天南门观里有很多道人,因为颜瑟大师之死对老笔斋里的那个小侍女存在极大的怨意,但他却并不这样认为。

如果换作往常,除了皇宫之外,大唐任何衙门机构面对军方势力时,都会下意识里退避,然而今日天枢处对那样得要事物志在必得,又隐隐抬出亲王殿下和西陵神殿两座大山,竟是根本不肯退让。

言语间没有火星四溅,却把彼此逼进了绝路,最终看来看去,依照唐律唯一有资格审问桑桑的地方,还是众人现在身处的长安府。

王景略说道:府尹大人听说烧糊涂了,根本无法起床。

诸葛无仁嘲讽一笑说道:既然御医不管用,那我只好让天枢处派些念师过来替府尹大人瞧瞧,便是烧的再厉害,撑几句话的时间总是能行。

…………长安府在大唐帝国里永远是最受委屈最受气的那个衙门,就像是大家族里的小媳妇般无奈痛苦,今日帝国军方、天枢处及南门观诸方大势力汇集于府内,竟是逼得府尹称病不出,所有官员噤若寒蝉。

当天枢处诸葛大人阴恻恻的话被传到后宅内,府尹大人上官扬羽知道自己再没有办法继续装病下去,他虚弱地揉了揉痛肿的咽喉,想着昨天下午那盆冰水算是白浇了,不由哀声叹气连连摇头。

夫人在旁忧虑说道:不得罪书院便要得罪这么多人,这可如何是好?上官扬羽那双难看的小眼睛里泛过一丝狠辣意味,冷笑说道:想要把我逼进绝路,想要事后让我去对那位十三先生解释,想的倒美。

夫人惊讶问道:老爷莫非想出了什么好法子?上官杨羽看着与自己感情深厚的老妻,叹了口气,怜惜说道:稍后不要害怕。

说完这句话,府尹大人从床上艰难爬起,从书桌旁摸出根坚硬的榆木棒子,痛苦地喘息数次,然后一咬牙便向自己的头顶砸了下去!迸的一声闷响,他顿时头破血流,两眼一黑就这么昏了过去。

这一次是真昏。

房内响起府尹夫人悲痛欲绝的呼喊。

…………就在府尹大人于卧房中上演谁能比我惨之惨痛戏码时,又有人来到长安府中。

那位管事恭谨向诸人行礼,说道:殿下正在宫中,来不及赶过来,所以让我过来看看,不知道桑桑姑娘究竟犯了什么错,竟然惊动了这么多大人。

想不到这件事情会如此迅速惊动了李渔公主殿下,王景略皱了皱眉。

他代表着帝国军方,完全可以不用太给公主殿下面子,只是如今谁也不知道皇帝陛下会把龙椅传给哪位皇子,所以有些事情必须要谨慎些。

诸葛无仁没有向这位管事做任何解释,用沉默表示着自己的态度。

那位管事却也并不动怒,来长安府前他本以为是场误会,见着场间有如此多的大人物,才知晓事情不像殿下想的那般简单,想必那个小侍女干系着很重要的东西,微微一笑后便与众人告辞,用最快的速度再次通知宫中。

公主府管事前脚离去,后宅里便传出最新的消息,府尹大人本已重病,心系圣恩民俸想要勉力起身审案,不料却因为高烧迷糊而一头撞到门上,现已昏迷不醒。

这等勤于政务的官员真是少见,这样的借口也算罕见,诸葛无仁等人哪里会相信,愤愤然闯进了后宅,然而片刻后他们便神情复杂地退了出来。

我大唐竟有这般无耻的官员?诸葛无仁感慨说道。

何明池想着府尹大人头顶恐怖的血洞,叹息道:倒也真够狠的。

王景略说道:这位大人宁肯自残也不愿意审案,佩服佩服。

诸葛无仁忽然说道:既然如此,我先把这小婢女带回宫。

王景略皱眉。

诸葛无仁说道:稍后宫里自会有人去向大将军解说。

王景略依旧皱眉。

…………人来人往,雪飘雪落。

雪在黄纸伞上树枝上屋檐上,也落在被褥上,或许因为被褥太大遮住了抱着被褥的小姑娘,或许是因为来来往往的人想的事情都很重要,所以忘了他们讨论的人就在身旁,总之站在凄风苦雪间的桑桑被人们遗忘了。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桑桑是一个不愿意给宁缺惹事的小姑娘。

所以最开始长安府索她问案她便来了,这些人让她站在府前她便站在府前,让她站在园前她便站在园前,让她在风雪里等着她便一直等着,直到她确认那个官员是真的要抢自己的东西,甚至好像还要把自己带进皇宫。

桑桑是个为了三两银子便可以和宁缺拼命的人,更何况今天这些人想从自己手里抢走的东西明显要值更多银子,更何况那本来就是老师留给自己的、颜瑟大师留给宁缺的,所以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她皱眉便表示不喜以及不同意。

她把头从厚厚的被褥上艰难地探出来,看着那个想把自己带进宫抢自己东西的无耻官员,黑而透亮的眼眸深处耀出一丝极细微的光辉,然后那些光辉迅速燃烧。

忽然一阵寒风拂过。

桑桑双眸深处的庄严神辉骤然敛去,她缓缓低头。

…………风是空气在流动,之所以此时陡然寒风起,是因为空气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体积极大的物事,那个物事是个很胖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胖到出现在园中便带起呼吸的冬风,然后迅速挤散了冬风,为场间众人带来一股温暖之意,便如他那清秀可爱的眉眼。

这里好像很热闹。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点头致意。

那年轻胖子看着场间三人,说道:如果长安府尹敢审案,你们再搬出唐律来审桑桑,如果长安府尹一直躺在床上,你们就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

诸葛无仁面色竣峻,看着此人沉声喝斥道:你是何人,说话何其大胆!年轻胖子理都懒得理这些人,接过桑桑怀里的被褥,说道:走。

桑桑很老实地跟在他后面准备离开,就像来时那般老实。

王景略不知道这个年轻胖子是谁,但他隐约猜到此人身份,看着对方的背影,不禁有些兴奋,轻拂衣袖便向前踏了一步。

年轻胖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一道若有似无的气息,瞬间穿越二人之间的距离,那些还在缭绕的微风未乱,那些缓缓飘落的雪花未颤,王景略的身体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王景略的眼神却愈发兴奋热烈,悬在身畔的右手微颤,似握住一把虚剑。

年轻胖子看着他的右手,微微皱眉,有些吃力地把被褥移到左边肩上,然后极为随意的抬起右手,伸出食指隔空向着对方遥遥一摁。

随着这一摁,王景略的胸腹间骤然下陷,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巨锤击中,猛然撞击到身后的墙上,漫天灰尘石砾间响起震惊凄惶的声音。

不器意!天下溪神指!雪花粘着灰尘渐渐平息。

年轻胖子看着断墙下唇角淌血的王景略,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

就算是知命以下无敌。

终究还只是知命以下无敌。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来自俗世的警惕就算是知命以下无敌,终究还只是知命以下无敌。

很简单甚至显得有些重复罗嗦的两句话,仔细品咂却能品出很多别的味道出来,那种味道叫做平静淡然下隐藏着的强大自信,因为只有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资格这样说话。

世间向道之无数,能够走上修行道路者极少,而能够最终晋入知命境的,更是寥若晨星,那些极少数的强者或隐身在各宗派山门深处,或静坐于朝廷最上方,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然而今日长安府内便出现了这样一位。

诸葛无仁看着身前那个年轻胖子,脸上的神情极为怪异,有些兴奋有些畏惧又有些惘然,做为天枢处最高官员,他时常拜访国师和黄杨大师,应算是世俗中人见过最多知命境大修行者的人,然而他此时依然震惊异常,因为他实在无法想像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如此年轻便晋入了知命境!要知道即便是昊天道门最重视的隆庆皇子,大唐朝野寄予厚望的王景略,也不过被认为极有可能晋入知命而已,而眼前这个年轻胖子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迈过了那道门槛,并且遥遥一把便把王景略击飞入墙!片刻后,诸葛无仁终于清醒了过来。

世间能够发生如此不可思议修行事件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安城南的书院,再联系到宁缺的书院二层楼学生身份,年轻胖子的来历呼之欲出,他声音微哑请教道:请问是几先生?这位官员终究还是高估了书院,所以才会问年轻胖子排序第几,事实上无论书院后山还是知守观抑或悬空寺,世间所有不可知之地加在一处,如今这一代的年轻修行者中,只有这个年轻胖子在数年前晋入了知命境。

他当然就是陈皮皮。

陈皮皮看着墙脚下艰难站起的王景略,想着过往听闻的那些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修行之人理所当然要骄傲自信,但骄傲自信并不是狂妄自大,听闻你以前也曾是个胖子,如今看来竟是连这唯一的优点也没有了。

说完这句话,他把厚实的被褥挪了个肩膀扛着,便准备带着桑桑离开,没有想到身后再次响起王景略的声音:如果你连续不眠不休厮杀数月,你也会瘦下来。

王景略抹掉唇边淌落的血水,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书院不得干涉朝政,没想到今日二层楼竟是直接派十二先生出来抢人。

诸葛无仁听着他的话,才知道这名年轻胖子便是书院后山的十二先生,先前他曾经问过,陈皮皮却是根本懒得理他,官员的老脸便不禁有些生辣作痛,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寒声说道:难道十二先生不用给句交待。

陈皮皮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就你这欺负小姑娘的德性,也配我给你交待?王景略从袖中取出手绢,捂着不停咯血的唇上,一面咳嗽一面说道:看来书院果然把自己的利益看的比天下还重,一个小婢女都不肯让朝廷审吗?陈皮皮看着三人厌恶说道:我最讨厌拿朝政天下来说事,你们这些家伙总想着宫里那把龙椅,有人想用这件事情来试探一下小师弟的反应,有人更是直接不想我小师弟当国师,像你们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代表天下?谁愿意当国师?谁在乎那把龙椅谁坐?你们这些人与书院处的境界层次不一样,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就别再玩这些很无趣的手段,总学着那些农村妇女思考皇后娘娘吃大葱烙饼蘸不蘸酱来做事,只会徒然引人发笑罢了。

陈皮皮说的这番话里没有任何语气极重的词汇,只是很平实地述说着彼此之间仿佛天地一般无法逾越的沟壑,便自然流露出不容置疑的优越感和俯视感。

诸葛大人气的浑身颤抖,何明池沉默思忖,唇角挂着苦涩而复杂的笑意,唯有王景略看着他若有所思,似乎因为他的这些话想到了别的一些事情。

陈皮皮看着这三人,心想小师弟现如今是不在长安城,不然若让他知道朝廷里居然有人敢欺负被他珍视甚于钞票的小侍女,谁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人间惨剧。

紧接着,他又想起出后山前二师兄严肃的神情,不由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颤,暗想今日如果真让桑桑这黄毛丫头有所损伤,自己只怕会被师兄拿帽子活活砸死。

既然二师兄严威当前,莫说什么天枢处、南门观,大唐军方第一人许世,即便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携手而至,也无法阻止陈皮皮把桑桑带走。

陈皮皮扛着被褥、带着桑桑,一步肉三颤离开了戒备森严的长安府,在离开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这件事情没完,等宁缺回来再说。

诸葛大人神情微凛,何明池轻轻叹了口气,王景略自嘲一笑离去。

半个时辰后,长安府正衙背景墙上那幅红日东升图,不知因何缘故喀喇一声从中裂开,那轮红日与碧蓝的汪洋被截成了两个世界,引来众人一片惊呼。

或许那是因为它感受到了那句话里隐藏着的凶险。

或许这只是书院二层楼某个胖学生对大唐朝廷的一个警告。

…………镇国大将军府。

许世漠然看着窗外的寒梅,花白的头发被梳的根根不乱,脸上的皱纹都仿似在排兵列阵,身后不时响起的咳嗽声根本无法令他动容。

做为帝国战功最著的大将军,他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很多事情,然而当他真的那样去做之后,却发现事情的发展与他设想的并不一样。

因为书院十二先生插手,所以卑职无法留下那名婢女,卫光明究竟靠什么在长安城里隐匿了这么长时间,他和那名婢女之间的真实关系是什么,依然没有头绪,至于天枢处和南门观在颜瑟大师之死里应该承担何种责任,也尚不清晰。

王景略看着手绢上的斑驳血痕,忍不住蹙了蹙眉。

许世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要咳半个月的血。

王景略把手绢塞进袖中,平静应道:能看见传说中的知守观天下溪神指,能亲身感受书院不器意,即便是咳半年血似乎也是值得的。

听到这个回答,许世有些满意,缓缓点头。

王景略看着窗畔苍老的将军,微微一笑。

他名义上是龙虎山弟子,实际上是一名散修,所谓破境修行全部靠自悟,能知道书院不器意和天下溪神指这种不可知之地的绝学,全是从许世处听来的。

这两年陛下命他随老将军在大唐南疆征战,老将军虽然性情阴沉执拗,对他却是悉心教诲培养,长期相处,他对这位老人竟生出一种如师如父的尊敬爱戴。

书院后山这种不可知之地太强大了。

王景略沉默片刻后,决定向将军坦承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如果他们没有干涉朝政的企图,我认为不应该去挑战他们。

听着这句话,许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说道:世间最强大的是什么人?不是陛下不是宰相而是修行者,我也是名修行者,也曾经见过夫子一面,我在军中度过数十载岁月,比谁都清楚书院的强大。

但我首先是一名大唐军人,所以我必须警惕那些强大的修行者,我必须警惕书院,一旦不警惕,那就是身为军人的失职。

王景略低声说道:如果将军您是想借此事看书院是否还尊重唐律,我觉得并不合适,因为现有的证据很难把那个小婢女与窝藏逃犯联系起来。

我确实是想看看书院的态度。

许世转过身,看着窗外淡薄的天穹,声音微寒说道:但我更想知道,卫光明在长安城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书院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做,那个小婢女和卫光明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件事情和宁缺又有什么关系?王景略微微蹙眉,摇头说道:这种警惕……似乎很没有道理。

许世说道:身为唐人,没有人愿意去撩动书院,但这次却同时有这么多人想动一动,一来因为那名婢女身份卑微,就算动她也不会触及书院根本,她是最好的对象,二来朝堂文武乃至宫中某些贵人,都像我一样开始对书院产生警惕。

王景略依然无法理解这种对书院的警惕究竟从何而来。

许世说道:为什么朝野之间有这么多人警惕书院?因为这个世界是由世外和俗世组成的,而俗世里的一切其实一直是在被世外控制。

月轮国皇帝就位必须经由白塔寺长老抚顶,而其余的世间诸国君王继位,更是要经过西陵神殿同意,所以桃山之上的道门掌教和三神座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而他们身后却是佛道两宗的不可知之地,若能相通便是圣贤……相通便需要入世,但书院为何要入世?王景略终于听懂了这段话,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汗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后背,既然都在世间那便没有真正的所谓世外,除了大唐帝国世间别的地方都已经被修行者掌控,如果书院入世也是想像西陵神殿那般干涉俗世,谁能阻止他们?书院不得干涉朝政,是夫子定下的铁律。

他仿佛是要压制住心头的不安,声音嘶哑说道:如果书院真要像西陵神殿那般行事,这些年来早就已经动手了。

许世看着云层外黯淡的日头,眼眸里闪烁着幽光,缓声说道:我从来不曾怀疑过夫子,但你要知道,哪怕是再伟大的人物终究有老去死去的那一天。

一旦夫子离开这个世界,书院后山那些人不甘寂寞怎么办?如果他们开始干涉朝政,皇权旁落、国将不国,我大唐……还是如今这个大唐吗?如今已经确定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不然书院不会同意他去边塞去荒原。

我看过此人在军部的履历,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军人,然而越是如此我越是警惕,因为一名优秀的军人必然冷血无情,而且必须有野心,无论是对战功还是疆土,那种野心都像野火般无法扑灭。

许世沉声说道:大唐强盛千年不衰,是因为我们不像那些匍匐在神殿脚下的可怜虫,我们对世外之人心存敬畏,始终警惕,不曾臣服。

第一百四十章 不曾疑王景略摇了摇头,说道:然而帝国千年书院亦千年,如果真会发生什么事情,几百年前已经发生,想来不会专门留到我们这个年代。

许世说道:那是因为书院千年以来只出现了一位夫子,也只有夫子才能教出那些有能力动摇我大唐国本能力的学生。

王景略想着长安府内那个年轻胖子随意施出的天下溪神指,低头沉默无语。

许世寒声说道:生老病死这都是昊天安排给人类的命运,如果夫子没有离世,自然不需要我们多担心,然则如果夫子离世,你们一定不能把长安城和帝国的安危交到宁缺手中,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也要把那个阵眼抢回来。

王景略依旧沉默,先前何明池的那柄黄油纸伞并没有完全隔绝他的倾听,而且他事先便知道天枢处想从那名小侍女手里得到什么东西。

为什么您如此坚持?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许世眯眼回忆往事,脸上深刻的皱纹就像是被雨水冲涮过的黄土般沟壑毕现,声音微哑说道:因为书院曾经出现过一个轲疯子,我不想世间再出现一个宁疯子,但凡是疯子都有可能让整个大唐替他们殉葬。

说完这句话,老将军剧烈地咳嗽起来,痛苦地咳嗽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就像是战场上渐趋破毁的战鼓发出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艰难地重新直起身体。

…………大唐皇帝李仲易坐在榻上,平静地看着下首的弟弟,认真地倾听他的解释,忽然间他的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急忙用手帕掩在唇上把咳嗽堵回胸腹间。

我并不清楚老将军为什么震怒,就算是为了当年与颜瑟大师之间的情份,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天枢处和南门观去问那个小婢女,倒不是针对宁缺或者是书院,关键在于那些事物太过重要,总不能流落在宫外。

亲王李沛言没有注意到皇帝脸上的痛苦神情,但他认真解说了半天却没有听到榻的方向传来声音,不免有些惴惴,继续说道:那个小婢女本身也大有古怪,光明神座在老笔斋与她相处这么久,我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透着份诡异。

他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陛下认真说道:被皇兄训斥教诲之后,臣弟已然深切反省悔悟,明白我大唐立国根基之所在,然而此次臣弟应西陵之邀入宫传话,却另有想法,神殿要召那名小婢女回桃山,似乎并无恶意,据天枢处眼线回报,甚至神殿有意让那名小婢女继承光明神座之位。

那名小婢女是唐人,又是宁缺的侍女,如果日后她真能继承光明大神官之位,对帝国总是有好处的。

那也得看宁缺那小子愿不愿意。

皇帝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挥手示意李沛言退下。

…………黯淡的冬日天光映照着地面那些光滑可鉴的金砖,再映照出幽静寝宫里的华美摆设,便构成了数百幅好看的深色画幅。

皇帝陛下看着榻前一块金砖里的那盏瓶梅,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后弯着腰声剧烈地咳嗽起来。

此时亲王已经出宫,宫中再无旁人,身为一国之君终于不再需要压抑自己,所以咳嗽声显得格外痛楚或者说痛快。

金黄色的帷幕微荡,皇后娘娘端着药汤走了出来,缓缓坐到他身旁,伸出丰腴的手臂轻拍他的后背,温婉说道:把药喝了吧。

大唐宫中这对夫妻,实在是数千年来皇朝帝后里的异数,他们感情深厚无间,自前皇后病逝之后便生活在了一处,再也没有分开,如今皇宫里甚至没有别的嫔妃,无论饮食起居都像新婚夫妻那般粘在一处,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早已经习惯帝后之间的相处方式,所以喂药这时节早就已经远远避开。

皇帝接过药碗,看着碗中黑色的药汤,皱眉说道:喝了这么多年真有些腻了。

皇后劝道:这可是院长的吩咐,陛下必须要喝。

皇帝无奈叹了口气,接过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抓起手帕胡乱擦了擦嘴。

皇后接过手帕收进袖中,手再从袖里抽出来时,掌间便多了一块青叶糖,动作极娴熟喂进皇帝嘴里,看来这些年她经常做这样的奖励动作。

皇帝含着清凉的糖块,半侧靠在皇后的怀里,惬意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说道:这种日子真是舒服,给个皇帝做也不换。

皇后娘娘噗哧笑出声来,说道:当皇帝了还这般贫嘴。

说话时她轻轻捶了皇帝一下,然后顺势变成拍背替他顺气。

皇帝笑着说道:不能贫嘴?所以我说给个皇帝做也不换。

他想起李沛言先前的禀报,眉梢微挑大笑说道:相比较起来,朕倒确实有些羡慕宁缺,那厮比朕幸运能随夫子学习,又可以随意贫嘴,如今看来便是他身边那个小婢女也比我身边的女子要强上不少,至少不会天天逼他喝药。

听着宁缺的名字,皇后娘娘笑而无语。

皇帝坐直身体,看着她说道:虽说朕对卫光明那老贼恨之入骨,但也有些佩服敬重他的能耐,宁缺那婢女居然有机缘成为他的传人,实是令人惊叹,有机会时你召她进宫,看看这小婢女究竟有何特异之处,顺便也安抚一下,毕竟今日大概受了不少惊吓,宁缺那人明面上肯定不会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会有想法。

皇后点头应下,轻声说道:我来安排。

皇帝看着她一如往常般温婉的模样,忽然说道:让诸葛自己请辞吧。

皇后正在轻拍他的后背,听到这句话右手微僵,天枢处诸葛无仁,向来对她逢迎有加,这在宫里从来都不是秘密,然后她继续拍背,平静说道:知道了。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土阳城那边,朝廷已经去书训斥,无诏调兵乃是大罪,却不知夏侯这次准备如何向朕解释。

皇后娘娘睫毛微眨,事涉最疼爱自己的兄长,除了沉默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皇帝看着她紧紧抿着嘴唇的模样,轻轻叹息一声,说道:魔宗信奉力量,沉默横亘世间与昊天两不相见,最是倔强厉狠,你从当年到现在都这般倔强,更何况是他?只怕夏侯这次依然不愿意退。

皇后娘娘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会修书去劝他。

皇帝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皇后忽然说道:亲王殿下说不解军方因何震怒,在我看来,只怕是朝野间很多人开始警惕书院,警惕夫子离去之后的书院,陛下当注意这股暗流。

在钦天监做出那道夜幕遮星国将不宁的评鉴之前,大唐御书房里,经常能够看到皇后娘娘替陛下审阅奏章的画面,在那之后,李渔公主与草原金帐单于定亲的舆论压力让皇后娘娘变得沉默了很多,再也未曾处理过国事,但在与皇帝陛下私下相处时,依然如多年前那般偶尔会发表些自己的意见。

皇帝陛下很尊重自己妻子的意见,因为他知道她有这种能力,摇头微笑说道:朕不会警惕书院,事实上在朕看来任何学不会完全信任书院的唐人,都没有资格坐到帝国的最上层,因为那说明他们完全不了解大唐究竟因何是大唐。

至于许世……皇帝眉头微皱,对于这位劳苦功高的军方重将,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他对国忠诚,数十年间不知立下多少功勋,就是性情未免冷淡易怒了些,而且他肺病越来越重,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好活,将死之人看待这个世界难免会有些灰暗,有些警惕不安自也正常。

皇后娘娘欲言又止,眼眸里带着几抹忧虑之意。

皇帝握着她的手,微笑说道:你还年轻,我们的孩子还小,所以你不应该那般灰暗。

你要记住如果没有夫子和书院,我们便不可能在一起,而书院对大唐的重要性,便如同你对我的重要性,我绝对不会怀疑或者犹豫。

皇后娘娘笑了笑,然后她微侧身子,趁皇帝没有留意时从袖中取出先前塞进去的那方手帕,借光仔细审看没有看到血渍,脸上的笑容才变得真正开心起来。

她曾经是魔宗圣女,现在是大唐帝国的皇后,然而她现在认为自己只是深宫里的一个普通女人,不愿意去想别的事情,只希望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平安快乐就好。

…………书院入世会让很多人感到警惕不安,比如那些以守护大唐为终生使命的军方将领,因为他们第一次发现世间有武力很难解决掉的威胁。

但对于长安城里另外一些人来说,书院入世是他们宝贵的机会,因为他们可以借助书院的力量或者说态度,来争取一些他们没有把握拿到手的东西。

公主府的乌檐残雪下是一片楠木搭建的露台,台间搁着个铜火盆,李渔静静看着火盆里的炭火,开始对皇子李珲圆认真讲述一段还没有发生的故事。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无来由宫里那把龙椅,便是所有人都没有把握拿到手的东西,尤其是对你我而言。

皇后娘娘在军中有夏侯大将军的效忠,在修行者里有天枢处诸葛老儿的逢迎,在皇族里有亲王叔叔的支持,国师与她交好,便是宰相大人也隐隐偏向她。

她的手掌里已经攥住了太多东西,她很担心会出现变数,担心书院入世会吹起一阵寒风,吹进她的掌心把那些东西化为虚无,进而影响那把龙椅的归属,所以她很警惕。

这种恐惧一直潜伏在很多人的心底,即便她自己还能保持冷静,但那些效忠于他的人却无法继续冷静下去,这便是为什么今天会发生这些事情。

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华山岳他们还年轻,想要在军中接替许世、夏侯这些大将军的位置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当年长安城里那些书生有的已经入了朝堂,但他们的声音要在朝堂上响亮起来为时尚早,所以我很欢迎书院入世。

因为当书院入世之后,真到了大唐传袭的那日,无论皇后娘娘拥有多少人的支持,只要书院清晰传达出他们的态度,大臣、军方和修行者们便必须沉默。

我为什么能够确定书院的态度?因为书院入世之人是宁缺,我懂宁缺。

宁缺这个人性情淡漠寡情,不见得会因为那些往事便会帮助我,甚至可能不会理这件事情,但有些事情他必然是要理的,就算他不理,桑桑也会理。

长安城里别的人都以为桑桑只是个普通的小婢女,有趣的是我知道这并不是实情,幸运的是我一直很喜欢桑桑,桑桑也很喜欢我。

到那日我若将死,桑桑一定会理我,宁缺便不得不理我,书院也便等于表达了倾向,亲爱的弟弟,为什么我会死?因为夺嫡这种事情,若失败便是死亡。

李渔结束了这段未发生故事的讲述,拿起铜筷,把火盆里的银炭堆细心整理成极有条理的模样,抬头看着弟弟微微一笑,然后起身去了书房。

在书房里,李渔给远方的燕国崇明太子写了封信,这封信将经由固山郡华山岳直接送入燕国都城成京王宫,这种选择与速度无关,只是出于谨慎的考虑。

在信中她讲了些长安城近日发生的故事,极随意带了几笔自己与老笔斋那对主仆之间的交往,最后才对隆庆皇子的失踪表示了诚挚的慰问。

…………燕国都城成京,王宫里飘着雪,崇明太子的目光离开手中紧握着的那张信纸,望各栏外飘舞成旋的雪花。

一名谋臣难以掩饰脸上的喜意,对着崇明太子长鞠及地,恭喜道:如果十三先生真的代表书院入世,按照信中公主殿下所说的关系,大唐皇位日后落在李珲圆皇子手中的可能性便会非常大,而太子殿下你与李渔公主私交甚好,这对您甚至是您主政后的燕国,都是非常完美的局面。

崇明太子清楚地接受到了大唐公主李渔通过这封信所表达的意愿,他明白那位公主殿下是想要增强自己的信心,如果隆庆真的死了,那么燕国王位便只有一个继承人,他毫无疑问是最大的受益者,更何况日后的大唐君王也会支持他。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知道隆庆皇子是被书院宁缺所败,其后失踪生死未知,按道理他应该感谢宁缺然后尽情庆祝,然而面对下属的恭喜,他脸上却没有喜意。

世人皆以为我与隆庆争夺皇位,仇恨不共戴天,然而你们似乎都忘了我与他毕竟是同血同脉的亲兄弟,当年在这宫里也曾一起玩耍过。

如今他不知道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莫非你们以为我真的能够开心起来?崇明太子怔怔看着宫里飘舞的雪花,毫无来由便开始流泪。

那名谋臣看着太子脸上淌下的泪水,不由吓了一跳,紧忙跪下磕头请罪,然而他的内心却是喜悦到了极点,暗想自己效忠侍奉的殿下,居然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虚情矫饰兄弟之情,不肯让燕皇和别的人看到半分破绽,实在是值得追随。

…………南晋在南方,气候温暖,所以在隆冬时节里也没有落雪,那座像把巨剑般的岩石山反耀着冬天的阳光,每道岩缝每处石穴都那般清晰,就像山脚下那座黑白二色分明的旧式古阁般,透着股凛然而骄傲的剑意。

无数年来很多人发现,要在漫漫修远的修行路上走的更远一些,修行者自身的心志气魄运气机缘不可或缺,而所谓气魄往往便是无比坚定的骄傲自信。

在古阁里清修静悟无上剑道的剑圣柳白,被世间公认为第一强者,自然毫无疑问也极为骄傲自信,那份骄傲自信甚至已经超出坚定的范畴而显得毫无来由。

古阁里响起剑圣平静而又尖锐的声音,这道声音仿佛要刺破云霄,刺穿所有弟子的耳膜:数月前我曾经说过,丢脸的人就不要回来了,那你们为什么要回来?剑阁弟子们低着头心中震惊不安,心想自己这些人领受神殿诏令前往荒原,这些日子里与草原人战后又与荒人战,浴血厮杀不曾退怯,哪里替师门丢人了?黑白二色古阁深处,隐有天光落下,罩着一片极小的碧潭和一间草屋,原来由此间向上直至峰顶,竟是被岁月侵蚀出来的一条大洞。

此时日头已经偏移,洞中幽清。

一名长发披肩的男子坐在天光之下,感受不到此人身上有如何强大的气息,然而若有人敢直视他的身影,过不了多时便会觉得眼睛刺痛难忍,甚至会流泪眼瞎。

因为男子披散的发丝,腰间的系带,静垂的衣袂,包括目光和背影,都是剑。

这名男子本身就是一把剑,一把横贯天地的剑。

你去长安城看看那个宁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当年他还不会修行的时候,就能杀我剑阁弟子,现如今成为夫子学生又会进步到什么程度?史上最弱书院行走?我不相信这种话,而且只要是书院行走就算是史上最弱也足以打磨你的精神。

草屋前跪着一名年轻男子,那男子身材修长,双膝跪地依然像是一株大树,听着潭畔剑圣柳白如剑般的声音,他脸色微微苍白,强行平静动荡的识海,不解说道:可是我去的时候只怕他已经回了长安。

长安城又如何?颜瑟宁愿和卫光明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与我再战一场,现如今我便要看看他留下的传人与我的传人究竟谁强。

你也不用担心书院会阻止你挑战他,书院传人既然要入世便要做好被不停挑战的准备,要准备好时刻被人杀死,当年轲先生便是这样一路杀过来的,现在这个宁缺又有什么资格例外?…………新年之后,没有过多少日子便是华灯节,夜晚长安城变成了灯的海洋,无数百姓全家出游,小孩子们手里拿着糖棒叽叽喳喳到处乱跑,少女们含羞带笑依偎着情郎偷偷转着眼珠,坊市长街之间不知会遗落多少鞋帽多少荷包。

相对民间的热闹欢愉氛围,皇宫里的气氛自然要显得庄严凝重很多,当夜陛下与皇后娘娘邀请朝中大员入宫用宴,散宴后陛下继续与那些文臣赏字谱曲斗酒,皇后娘娘则留下了平日里最亲近的几名夫人去自己殿中继续说话。

无论宰相夫人还是大学士夫人,在这种场合都要讲个凝神静气笑言有规,然而当她们看到殿首那张方案后的李渔时,依然难免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些年唯一让朝野有些忧心的事情便是皇位的继承。

谁都知道皇后娘娘想让自己的儿子日后坐上龙椅,而李渔公主则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的亲弟弟才有资格成为日后的皇帝,双方间一直没有明争但暗斗却不少,公主当年远嫁草原,皇后极少再踏入御书房,都与此事有关。

今日居然能在这种场合见到公主殿下的身影,难道说这二位真的准备言和?心情震荡之下,夫人们便没有注意到安安静静坐在李渔身旁的那名小侍女。

李渔根本不想来,只不过皇后娘娘要见桑桑,这个事情令她很是警惕,如今很多人已经清楚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争取宁缺的支持在很大程度上便等同于争取到书院的支持,皇后见桑桑究竟是想做什么?场间诸位夫人与皇后娘娘亲近,心中也自有倾向,然而想着自家老爷在朝中的位置,总是谨慎行事,纷纷上前与李渔见礼,只有一位贵妇漠然不动。

这位贵妇便是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的夫人。

这位夫人当年她是曾静府上受宠的小妾,刚刚产下一女便惨被大妇害死,若不是皇后娘娘偶尔知晓此事,大怒修书一封到府上,便是她只怕也早已悄无声息的死去,哪有如今一品命妇的荣光?因为这段历史,曾静夫人对皇后娘娘感激不尽,只要皇后娘娘高兴,别说自家老爷前程,便是她的性命也可以不要,所以当宰相夫人等人与李渔微笑见礼时,她只是漠然坐在桌后,根本没有上前的意思。

她看着李渔身旁那名穿着侍女服的小姑娘,微微皱眉心想,公主殿下如今愈发放肆了,皇后娘娘宴客竟也敢带着侍女出场。

然而看着那名小侍女微黑的脸颊,看着那双明亮的柳叶眼,曾静夫人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一般,心头毫无来由莫名生出怜惜心疼的感觉。

第一百四十二章 鸽子汤(上)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晚上,曾静夫人都沉浸在或者困惑于这种莫名的感受。

皇后娘娘说笑话时,她再不像以往那般第一个笑出声来并且笑的最大声,宰相夫人说起长安城里趣事时,她也不再在旁配合着添油加醋,而是有些忘形地盯着公主李渔身旁的那个黑瘦小侍女看,越看越出神。

她与往日迥异的表现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当贵妇们注意到她直勾勾地盯着公主殿下的方向,更是觉得心中奇怪,坐在她身旁的某位尚书夫人轻声提醒了几次见她还没有醒过神来,忍不住轻轻撞了她一下。

尚书夫人压低声音关切问道:你今天究竟怎么这么神不守舍的?曾静夫人勉强一笑,没有解释,因为她确实无法解释,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越看那名小侍女越觉得亲切,心中的疼惜感觉越来越浓。

皇后娘娘聚众人闲话饮茶,却有位很不起眼的小侍女夹杂其间,而且还是坐在公主殿下身旁,不免引起众夫人心中很多疑惑,待茶盏换了两道水后,终于宰相夫人忍不住问了出来,皇后娘娘微微一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桑桑。

夫人们这才知晓,原来这个小姑娘是宁大家的贴身侍女,虽说还有很多疑惑,却也不便再问,而且她们身份尊贵,虽说不可能把家中婢女当猪狗一样对待,却也着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看在皇后娘娘份上随意问了几句宁缺如何。

曾静夫人看着同伴们与那小侍女说话,自己也忍不住开问相询,只是她并不关心那位传说中的宁大家每天能写几幅中堂,问的是桑桑的年龄。

桑桑很不适应皇宫里的气氛,如果不是宫里来了旨意,而且李渔答应陪着她,她宁肯在老笔斋里煮粥喝,尤其是先前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吃了顿饭,愈发觉得宁缺当初说的极对,皇宫根本就不是吃饭的地方。

当那些尊贵的妇人问她问题时,她更是觉得有些吃力辛苦,直到听到有人问自己年龄,觉得这问题倒是简单,马上认真回答道:我是天启元年生人。

曾静夫人低着头看着伸出袖口的手指数了半晌,才算清楚她今年约摸是要满十五岁,微微一怔后感伤说道:如果我那孩子活到今天,也便像你这般大。

此时殿内的贵妇都与皇后娘娘亲近,当然知道天启元年长安城里那场沸沸扬扬的悍妇杀妾灭子事件,听着这话不由纷纷向曾夫人投去安慰的目光。

皇后娘娘和声安慰了她几句。

曾静夫人看了对面案后的小侍女一眼,微苦一笑,心想自己大概是太过思念早年前死去的那个女儿,今日见着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姑娘竟是有些失态,实是不该。

世间有很多事情一旦动心动念,便很难用别的方式把它抹除掉,正如曾静夫人对桑桑那种无来由的怜惜感觉,她想说服自己只是心系早亡的女儿,却总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抬起头来望向对面那方茶案,怔怔看着桑桑。

她越看桑桑越觉得眼熟,尤其是小姑娘微黑的肤色,那双在常人看来并不如何美丽的柳叶眼,都让她觉得无比亲近,忍不住再次问道:先前听你说,你和宁大家早年一直在渭城生活,是不是边塞的日头太毒,所以把你晒成这样?桑桑微微一怔,摇头说道:少爷说我从小就这么黑。

听着她的回答,曾静夫人愈发有些神思不宁,再也顾不得别人的异样眼光,就这样专注地盯着桑桑看,仿佛要看出她脸上究竟有什么花一般。

茶凉宴散人自去。

曾静夫人守在殿外,看到李渔带着桑桑出来,把心一横把牙一咬便拦住了二人。

李渔眉头微蹙,不知道这位大学士夫人究竟要做什么。

曾静夫人很清楚,做为皇后娘娘最坚定的支持者,自己这些年可没有给过公主殿下太多好脸色看,甚至可以说把对方得罪的极惨,所以她的语气愈发温顺谦卑。

公主殿下,命妇今日瞧着这小姑娘便觉得亲近可喜,而且您也知道我那孩子……我想顺道送这位小姑娘回家,还请殿下同意。

李渔静静看着她。

连十五年前死去的女儿都搬了出来,看来这位大学士夫人是真的很想与桑桑同行,只是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说皇后娘娘终于认清楚了书院入世的重要意义,决定绕着弯来接近宁缺?想到这些事情,她决定拒绝对方谦卑的请求,微笑说道:桑桑不爱与生人相处。

这是真话,桑桑的性情注定了她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两年间若不是经常来往,便是李渔也很难走进她的世界,何况是她以往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学士夫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李渔身旁的桑桑忽然说道:可以。

…………你叫桑桑?嗯。

这个名字倒有趣。

还行。

谁替你取的名字?少爷。

你家少爷乃当世书家,想必在诗文之道上也极有才华,他取的名字必然是好的,却不知道桑桑这两个字有何深意?没深意,少爷说拣到我时,路边有棵被剥光了树皮、也没有叶子的桑树,看上去和我那时候很像,所以他叫我桑桑。

你家少爷是在哪里拣的你呢?河北郡,具体地方他忘了,出岷山我们还去找过一次,但那时候田里已经长了青苗,剥皮无叶的桑树死了又长出了很多别的树,所以认不出来。

今夜的长安城灯火通明,游人如织,观灯的人们把去往东城的街巷堵的严严实实,纵使是文渊阁大学士府上的马车,今天也无法提起速度,只有老老实实随人流缓慢向前移动,然而马车里的曾静夫人却不以为意,甚至有些高兴。

路途越遥远,她便能与桑桑在车厢里呆更长的时间,问更多的问题。

而今夜的桑桑明显也与平日有些不同,对这位夫人的问题竟是有问必答,一夜说的话竟似比上个月加起来说的还要多。

然而当年的那些故事在她的记忆中毕竟太过模糊,基本上都是宁缺转述而来,所以无论曾静夫人怎样旁敲侧击,还是无法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路途再如何遥远,也总有走到的那一刻。

大学士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临四十七巷巷口。

桑桑下车时极有礼貌地对曾静夫人行了一礼。

曾静夫人怔怔看着铺门前那个纤瘦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头一酸。

她现在根本无法确认任何事,甚至知道自己可能是在痴心妄想,然而一路同行,她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该有多好。

曾静夫人掀起车帘,有些犹豫有些不安问道:你愿意去学士府做客吗?桑桑拿着门匙想了会儿,心想宁缺还要些天才能到家,松枝腊肉已经薰好不用人在旁边看着,自己留在老笔斋也没有事情做,于是她点了点头。

…………几日后,文渊阁曾静大学士府上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之所以奇怪,是因为那位客人是名小侍女。

长安城那么多座王公大臣府邸,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家会把一个小侍女当成正经的客人,所以当管家领着小侍女向后园深处走去时,道畔冬柳下的仆妇丫环们指指点点,惊愕难掩。

而当府里下人们看到大学士夫人居然在园门口相迎,而且牵着那名小侍女的手无比亲热,脸上的笑容快要溢出鬓角飞上假山时,更是震惊到了极点。

没有用多长时间,学士府里的人们便已经打听到那名黑瘦小侍女的身份,知道了她的来历,不由议论纷纷,很多人都忍着笑在想,自家当家夫人果然不愧是长安城里对皇后娘娘忠心不二的夫人,居然甘愿自堕身份也要让娘娘高兴。

曾静大学士不在府里,或许他也像府里的下人们一样,觉得夫人专程宴请一位小侍女实在有失身份太过胡闹,所以午宴只有曾静夫人和桑桑二人,菜色却是丰富到了极点,而且桌旁还有四五名大丫环敛神静气服侍着。

桑桑这辈子都在服侍人,或者准确说是在服侍宁缺,她很不习惯被人服侍着吃饭,所以显得有些拘束,比华灯节那夜马车上要沉默很多。

曾静夫人看着她只顾低头吃着碗里的食物,眼眸里偶尔闪过怜惜神色,然后她对身旁最得力的大丫环使了个眼色。

那名大丫环会意,掀帘出去端了碗早已备好的鸽子汤进来。

曾静夫人端着鸽子汤走到桑桑身前,说道:瞧你这小身材,得补补。

说完这句,她手一滑,那碗鸽子汤便倒到了桑桑的脚下。

桑桑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自己打湿了小半的棉裙和小鞋,沉默不语。

曾静夫人慌乱说道:这可真是……赶紧去洗洗。

棉裙和鞋上染着鸽子汤的油污,确实需要洗一洗。

但桑桑没有动,只是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和鞋子。

她察觉到这位夫人是故意把鸽子汤泼到自己身上的。

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看的很清楚,夫人端着汤碗的手指很用力,根本不会滑。

桑桑没有生气,因为那碗鸽子汤明显在帘外放了很久,早已温冷不烫,别说泼到身上,就算是泼到脸上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而且她感受不到这位夫人的恶意,反而能感受到对方怯怯的善意,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第一百四十三章 鸽子汤(下)桑桑时常低着头,不爱看人,但很擅长看人。

用光明大神官的话来说,桑桑从里到外都是透明的,如同深山里的水晶,能够映照出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颜色,她能很肯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谁对她好,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像宁缺那样的人她只遇见过一个,前不久还死了。

不过她能感受到曾静夫人的善意,所以她听从了对方的建议,跟着进了内室,解开身上那件染了油污的棉裙,脱掉鞋子把脚伸进温水中。

桑桑的脚很小巧,肤色也与身体别的地方不同,纯白似雪,看上去就像两朵瑟瑟瑟的小白花,在盆中清水里缓缓荡漾。

(此处详见拙著……哈哈哈哈……将夜第一卷 清晨的帝国,第二十五章 第一个梦。

)…………从进入内室开始,曾静夫人便基本上没有眨过眼睛,当桑桑解开棉裙时,她袖中的双手便紧张地握了起来,当她脱掉鞋子时,夫人的指甲快要陷进掌心里,当她看到盆中那双如小白花的娇嫩双脚时,更是险些就这样晕厥过去。

曾静夫人没有昏倒,不过此后她一直处于某种微微晕眩的状态中。

桑桑回到餐桌旁后,夫人双手颤抖抱了一瓮鸽子汤到她面前,声音微颤说道:这些年你大概受了很多苦,趁着现在赶紧多补补。

桑桑看着瓮中诱人食欲的油花和汤中细嫩的乳鸽,微微一愣,心想先前好像听你说过一遍,只是为什么这遍听时感觉似乎有些不同?…………傍晚时分,曾静大学士回府。

曾静夫人非常直接、甚至显得有些粗鲁无礼地将书房里那些来拜见大学士的下属官员赶走,然后走到他的身前,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眼圈一红便流下两行泪水。

话说曾静大学士也是位狠人,不然当年不可能只用一夜时间便痛下决心休了清河郡崔姓正妻,杖杀三名管家,毅然投入皇后娘娘的阵营。

然而他非常清楚,自己现在在朝中的地位实际上依赖于夫人在皇后娘娘身前的位置,加上那些同悲共苦的陈年旧事,他向来对妻子宠爱有加,此时见着她未言先泣,不由吓了一跳。

夫人,家中出了何事?他声音微颤问道,心想以夫人这些年养就的性情脾气,若非难以承担的惨事,断不至于如此失态。

曾静夫人抹掉脸上的泪水,看着他强颜笑道:老爷,是好事。

曾静异道:什么好事?曾静夫人看着他的脸,一面哭着一面笑着说道:我找着我们的女儿了。

得知华灯节那夜在宫中相见的事情以及今日府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曾静不可置信看着妻子问道:你说那个小侍女就是我们的女儿?你……你可确认?曾静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自己生的女儿,当然能确认。

曾静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的有些惊喜交加,起身问道:可有佐证?曾静夫人没好气道:都说了是我自己生的女儿,哪里需要佐证。

曾静苦笑说道:我的好夫人,你就不要再瞒着为夫了,以你的脾气,若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你哪里会对我说?想来今日那碗鸽子汤也是你刻意泼的。

曾静夫人捂嘴一笑,说道:果然瞒不过老爷,那碗鸽子汤便是我让春兰晾凉备好的,为的就是要往那孩子脚下泼,好让她把鞋脱了让我看看她的脚,您猜怎么着?她那双脚啊果然还像十几年前刚生下来时那样,白嫩的就像两朵莲花!曾静微微一怔,问道: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佐证?曾静夫人说道:当年我在柴房旁边产下那苦命孩子后,就担心被人换了去,昏前仔细察看了一遍,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胎记,但浑身黝黑像炭头,两个小脚丫却是又白又嫩,难道这还不算证据?我就不信还有谁能长成那苦命孩子这般。

曾静想起那个必然会牢记终生的日子,想着巷子对面的血,想着自家府里的乱,想起来当时的悍妻便是用女婴身上的颜色做借口,指责小妾生了个妖孽出来,其后又暗中让几名管事把那女婴偷出府去……难道说那个老笔斋的小侍女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可是她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显得非常为难。

曾静夫人感觉掌心还在隐隐作痛,说道:老爷在犹豫什么?还不想赶紧去通知长安府,然后想个办法把我们的女儿接回来!先前我拼了命才忍着没有告诉她,就想着您回来了就妥了,我可没办法忍受自己的女儿再给别人家当一天婢女!你是没有见过那孩子,那小手粗糙的我摸着都觉得心慌,这些年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听她说那铺子里无论洗衣做饭烧水泡茶都是她在做,甚至连铺子门坏了也要她去修,像我们这样门第也没说这么使唤仆人的,真不知道她现在那个少爷是个什么缺德玩意儿,竟是把她当牛马一样驱使!不行我这就得去……说着说着,想起桑桑家那个万恶的少爷,她的眼泪便再次流了想来,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举步便向书房外走去,看样子是准备去老笔斋接人。

你给我站住!曾静轻喝一声,沉默片刻后皱眉叹息说道:如果我们女儿这些年真是在普通人家做婢女,那反倒好办,但你可知道她现在服侍的那个少爷是谁?那个宁缺不是普通人,他就是传说中花开帖的主人,深得陛下器重宠爱,我这时候才想起来,那份鸡汤帖最前那个名字岂不正是桑桑?曾静夫人微怔,她那夜在宫中看见桑桑后便有些神不守舍,竟是忘了皇后娘娘的介绍,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骂了半天的那个缺德玩意儿,原来并不是长安城里随便一个无良官宦子弟,而是老爷前些时日经常提起的那人。

我想起来了,娘娘确实提到过宁大家的名字。

曾静夫人说道:然而那又如何?就算陛下喜欢他的字,但我们接回自己的亲生女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会无良到来拦阻?想必陛下也会喜见此事。

曾静皱眉说道:但你可知晓宁缺的另一个身份?什么身份?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

曾静夫人怔怔问道:书院还有二层楼?曾静沉声说道:书院还有很多层楼。

曾静夫人皱眉不解说道:二层楼是什么地方?曾静应道:能在书院二层楼就学的,都是夫子的亲传弟子。

曾静夫人愈发不明白老爷为何提这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问道:夫子又是谁?曾静看着她摇头叹道:真是个愚妇,夫子便是书院的院长。

听到书院院长四字,曾静夫人终于知晓了厉害,然而接回失散多年女儿的强烈渴望,在她此时的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恼火说道:就算是院长也要讲天理伦常吧?而且女儿现在只是个小婢女,我们多补宁缺一些金银,他还能有什么意见?曾静缓缓摇头,身为朝廷重臣,他当然对宁缺这个名字不陌生,最早是因为花开帖惹出的风波,其后便是书院登山所造成的震撼,而眼下朝中诸位大臣最关心的却是此人书院行走的身份。

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那么日后大唐帝国皇位传承之时,他的意见便显得非常重要,曾静清楚此人与公主殿下的关系比较密切,他做为皇后一派,非常担心因为要接回失散多年的女儿,而影响到皇后的安排。

只是这些话他却不便对妻子说,稍一沉默后说道:明日你进宫听听皇后的意见。

曾静夫人没有上过学堂,在朝中这些一品命妇间也谈不上有多少见识气度,然而早年间经过那场惨事,这些年得皇后娘娘提点教诲薰陶,早已从当年那个柔弱无能的妾室变成了极有主意的当家主妇,听着自家老爷这般说话,只见她眉梢微挑,沉声说道:不理皇后娘娘如何说,我的女儿却是一定要认回来的。

…………十三先生宁缺……书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皇宫清殿深处,金砖向空气里透着丝丝暖意,皇后娘娘看着手中那封信喃喃自言自语,丽而微媚的眉梢间难以掩饰疑惑和警惕的意味。

这封信来自土阳城镇军大将军府,夏侯在信中提到了最近土阳城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并且说他已决意辞去军中一应官职,准备卸甲归老,请她向陛下言明心迹。

世间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大唐皇后与夏侯之间的真正关系。

皇后非常清楚这位疼爱自己到了极致的兄长,有着怎样倔强而不肯服输的性情,究竟书院那两人在荒原在土阳城里做了什么事情,竟让他决意认输归老?她很愿意自己的兄长远离那些厮杀血腥之事,归老也是极好的结局,看到这封信后很是欣慰,然而这件事情里的过程却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便在这时曾静夫人到了。

听着曾静夫人含泪带笑说完关于桑桑的事情,皇后娘娘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唇角露出一丝温婉的笑容,说道:这是好事。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没有你,我困不着觉皇宫某座偏殿内,李渔斜椅软榻,手指轻拈着个茶盅,微嘲道:倦时身后便多了个枕头,渴时便有人送来了几盅清茶,心想便能成事,自然是好事。

她身前那个小太监低着头,哪里敢接话。

李渔是前皇后亲生女儿,自幼生长在宫中,聪慧明事,不知得到多少宠爱,加上因为远嫁草原一事又得到大唐臣民更多敬重,这些年朝野间有很多人都非常看重她,所以无论宫内宫外有什么消息她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皇后娘娘还说了些什么?那名小太监仍然不敢抬头,轻声禀道:娘娘说会支持曾静夫人认女,但桑桑既然服侍宁缺多少年,自有情份,让大学士府切不可意气用事把这情份断了。

听着这话,李渔眉尖微微蹙起,想起当年在北山道口火堆畔站起时与那人间生出的裂痕,无来由生出些怒意,寒声说道:我用了两年时间,才和那对主仆间生出些情份,你居然想莫名其妙认个亲便把这情份抢走?那名小太监愈发不敢起身,跪在榻前连连磕头。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道:确认桑桑真是学士府家的小姐?小太监应道:看大学士夫人的神情,九成是真的。

可有什么凭证?小的不知道。

李渔挥手示意他退下,留在殿内看着梁上那些繁复美丽的纹饰发呆了很长时间,她很清楚自己先前的愤怒来自于无力,所以倚在软榻上显得有些疲惫。

她当初唤桑桑入公主府玩耍时,宁缺还只是临四十七巷一个落魄的书者,这种交往自然没有夹杂任何功利因素,然而随着宁缺在长安城里逐渐发迹,直至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开始代表书院行走天下,甚至可以预见到将来可以影响大唐皇权传承,这种交往便开始自然而然多了些别的意思。

李渔觉得自己的应对措施很正确,偶尔想起与那小侍女的相识,更是觉得冥冥中有把无形的手在帮助自己和皇弟,然而谁能想到就在这时,桑桑忽然变成曾静的女儿,而曾静却是那个女人的一条忠犬!如果桑桑真是当年大学士府那名女婴,她与曾静夫妇间的天伦血缘关系又岂是情份二字,有了这么一层撕扯不开的关系,日后若真到了夺嫡之时,宁缺又会怎样选择?一念及此李渔便觉得情绪有些茫然,内心充满了被昊天遗弃的挫败感。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内。

当年那个千刀万剐的管事,趁着老爷没留神,而我当时正半昏半醒,把你偷出了通议大夫府,卖给了一个人贩子,现在看来那名人贩子大概是想把你带到外郡卖掉,却不知怎的选择了河北郡,时逢大旱他自顾不暇,所以把你给扔在了野外。

曾静夫人眼泪汪汪看着桑桑,想要伸手去牵她的小手,但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大抹布,又担心她不愿意,只好紧张地绞着手指,满脸企盼看着对方。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头,轻声说道:听上去似乎也说的通。

曾静夫人急忙说道:通,当然能通,孩子你现在肯相信我是你母亲了吧?桑桑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认真问道:然后呢?曾静夫人微微一怔,旋即怜爱说道:接下来当然是你跟我们回大学士府,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你的闺房我已经命人在准备,丫环们也已经备好,你若不喜欢府上旧有的,我明天就让人牙行带着小丫头们进府给你挑。

桑桑微微蹙眉,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时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漠然。

曾静大学士一直在旁沉默看着母女相认的画面,虽然他内心也确实颇为喜悦,但毕竟与前妻育有子女,所以不像妻子那般激动。

尤其是看着桑桑微黑的小脸,他便很容易想起那个流血的日子,想起随后发生的那些事情。

虽说他因祸得福,但他还是很不喜欢这段回忆,而且身为大唐高官,总要讲究一个伦理辈份,见着桑桑在妻子面前神情如此漠然便有些不喜。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去收拾一下行李,罢了,想来这些年你在外流浪吃苦也没什么值得收拾的东西,直接跟我们回府,至于户籍的事情我会让长安府衙去办,而宁缺那里我会请祭酒老大人去说,不会有问题。

桑桑心想这些年我和少爷藏了那么多银票,怎么会不值得收拾呢?然后她重新低头,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头沉默不语,微黑的小脸上写着不知所措的神情,因为她此时内心的情绪确实有些茫然。

桑桑曾经想像过自己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但那只是看着别人家孩子都有父母之后自然产生的联想——不知道是宁缺这个监护人做的太称职,还是小侍女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太少,她竟是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有父母。

她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宁缺,这些年来一直和宁缺在一起生活,甚至可以说她的生命里只有宁缺,没有别的任何人,也已经不习惯有别人的存在,然而今天她发现自己有了父母。

按照她所了解的世俗习惯,父母便应该是最亲近的人,甚至要比宁缺更亲近,那岂不是等于说,如今宁缺反而变成了别人?找到亲生父母本来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然而桑桑一想到自己和宁缺的生活似乎再也无法像以前那般只有自己和宁缺,那种幸福感便不知道去了哪里。

相反她很不适应,甚至有很强烈的抵触感,所以她轻轻摇了摇头。

曾静夫人微微一怔,然后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曾静的脸色更是骤然严肃,完全无法理解有人居然敢大逆不道到不认父母。

曾静夫人看他脸色知道他要动怒,急忙拦在他身前,微笑看着桑桑和声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太突然,你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要不然你先跟我们回府,我们认你做义女如何?我相信只要处的久了你一定能相信我是你的母亲。

桑桑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会对我很好。

曾静夫人看着她小脸上露出的真挚笑容,心都快融化了,伸手取掉她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块大抹布,牵着她的手怜爱说道:那你跟不跟我们走?桑桑还是摇了摇头。

曾静夫人不解问道:为什么呢?桑桑说道:因为少爷还没有回来,等少爷回来后我会问他应该怎么办,如果他觉得你们真是我父母,那我自然会认你们,到时候我会常去看你们的。

曾静夫人从她话里听出一些别的意思,愕然重复道:常去看我们?桑桑说道:就算相认了,我还是得住在铺子里啊。

曾静夫人吃惊问道:为什么呢?桑桑看着她认真回答道:宁缺他这些年变懒了很多,好多事情都不愿意做大概也不会做了,所以我要煮饭洗衣,还要拖地擦桌,有时候那些府上的管家过来偷废纸,我还得拿条帚把他们赶跑,实在是没有办法在学士府过夜。

曾静夫妇怔住了,完全想不明白,一个做牛做马苦累不堪的小婢女,在得知自己是大学士府千金、飞上枝头变成一只雏凤后,没有痛哭流涕扑进他们怀里,而是一心系着要留在万恶的主家替那个懒惰的少爷打理一切事务……那个叫宁缺的家伙究竟是施了什么法术,竟让自己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桑桑接着说道:而且宁缺他有时候想事情想的太多会睡不好觉,只有抱着我睡才能入睡,而有时候我觉得太冷也喜欢抱着他睡,所以如果分开都会睡不好哩。

曾静夫妇互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疑窦,心想莫非女儿这些年给宁缺做小侍女,二人间已经发生了些事情?但桑桑年龄尚幼,而且看上去也不像啊。

老笔斋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桑桑知道宁缺回来的日子,所以知道肯定不是他。

陈皮皮艰难迈过门槛,揉了揉疲惫的圆脸颊,看着铺子里的情形,大乐说道:难道你这里又有麻烦?本天才还正愁那些人被我吓住就不好玩了。

桑桑解释说道:不是麻烦,你也不用玩了。

陈皮皮说道:那我们下盘棋吧。

桑桑向着曾静夫妇抱歉一笑。

…………就在曾静夫妇有些惘然地离开老笔斋时,一辆简陋的马车驶进了长安城东门,在那辆马车四周尽是一片莺莺燕燕,却是宁缺一行人提前数日回来了。

在土阳城外,他们的马车与墨池苑弟子们会合,然后一道南下,今日这些来自大河国的少女们终于看到了她们闻名已久的天下雄城,自然难免兴奋。

车厢窗帘被掀起一角,一身白裙的莫山山微眯双眼看着长安城里的景致人物,微圆的美丽脸蛋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得出来她也很开心。

大师兄揉了揉在路途上被震到有些酸痛的后背,看着满脸期待兴奋神情的宁缺,苦涩笑着问道:小师弟你为何如此急着回长安?宁缺认真说道:说出来师兄您可千万别取笑我,我虽然没有择床的怪癖,但只要离了家便睡不好,所以急着回家好好睡上几觉。

即便是感情亲厚的同门师兄弟,依然还是会怕被对方取笑,所以宁缺这句话其实并不完全是实话,只有他自己知道睡不好觉以及急于赶回长安城的真实原因。

不在老笔斋,便没有人端洗脚水,没有人煮煎蛋面,没有人递牙具,没有人陪你傻笑,没有人陪你悲伤,没有桑桑,而他不能没有桑桑。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友故旧,重逢初看残雪未褪,寒风依旧,这还没到春天呢,长安城的街上却开始吐露春的芬芳气息,十余名少女声若银铃,娇颜如花,看着街景指指点点,不知惹来多少行人的瞩目。

少女们穿着浅色的开襟长裙,宽长华丽的腰带系的比较高,风格非常清晰,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很快便猜出她们是来自大河国。

大唐与大河国世代交好,两国子民间有一种先天的亲近感,只是由于相隔路途遥远,这些年长安城里能见着大河国人的次数变得渐渐少了。

今日忽然看见这么多来自大河国的秀丽少女,看着她们身上的襦裙,年长些的唐人便忍不住唏嘘起来。

老人们开始回忆开化年间那位隐姓埋名来长安求学的大河国女王,开始对身旁的年轻人们讲述那位女王与唐皇之间的苦涩恋曲。

而年轻的唐人表现的更加兴奋,他们站在街边屋檐下,向着那些大河国少女们拼命挥手,喊着欢迎来长安玩,有那胆子更大些的甚至直接追上了队伍,在少女们马畔一面跑着一面打听她们的姓名和住址。

大河国虽然崇爱唐风,国中的女子却是以温柔静贞著称,先前入城后少女们叽叽喳喳议论桂花糕万雁寺,醒过神时便觉得好生失态,小脸发烫,此时被那些年轻唐人追着询问姓名更是羞的不行,纷纷低下头去。

天猫女看着在马畔喘息着奔跑的一名年轻公子,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喜爱与兴奋之色,羞的把小脸蛋埋在毛绒绒的围领间,心想我才这么小你着什么急?自己一行人受到长安人如此热情的欢迎,本有些不安的莫山山笑了笑,放下窗帘开始闭目养神,疏而长的睫毛微微眨动,似乎心里的不安还没有完全消除,只是她究竟因何而不安。

宁缺凑到她身旁,掀起窗帘向外看去。

在边塞实修的书院学生,大部分随他一同回到了长安城,前些天的急行军让这些学生们着实有些辛苦,尤其是落在最后面的钟大俊脸色苍白,比以往瘦了很多,看他那恍惚的模样,竟似随时可能摔下马去。

宁缺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当初他冒充钟大俊随莫山山一行人深入荒原之前,便交待人把钟大俊本人关押了起来,后来他在王庭露出真实身份后也忘了这件事情,于是直到他离开土阳城,钟大俊才被放了出来,想必这半年时间吃了不少的苦。

宁缺的品行绝对谈不上端正,但对于钟大俊这种品行绝对不端的角色,绝对没有任何歉愧负疚之心,理都懒得理他,直接对侧前方吹了声口哨。

司徒依兰听着哨声,轻提马缰来到马车旁。

这半年时间,她在碧水营带着同窗与士兵与草原蛮人及联军斗智斗勇斗狠,在军中闯出极大的名声,只是娇颜被风霜摧残,千里奔波又让她满头满脸的灰,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狈。

宁缺看着她说道:呆会儿去我家,我请你吃面条。

你什么时候做事能大气一些。

司徒依兰没好气说了他一句,然后指着自己满是风尘的脸说道:虽然在战场上我不在乎这些,但这已经回了长安城,你是不是应该给我留些时间去梳洗打扮一下?你可别忘了我是个女儿家。

宁缺故作惊讶说道:我本以为女将军不属于女儿家范畴。

司徒依兰作势挥拳欲击,唬得他连忙放下窗帘,躲到山山身后。

莫山山睁开眼睛,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书院实修归京,自然受到了朝廷的隆重欢迎,尤其是还有大河国墨池苑少女,礼部也来了几位官员,宁缺自然没有耐心去走那些流程,征询了一下大师兄和莫山山的意见,在朱雀大街上马车便与大部队分离,迳向东城而去。

行不多时,便来了到临四十七巷,宁缺跳下马车,看着熟悉的街景灰墙,还有那些原户部司库库房院内探出的冬树,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十分满足。

春末去冬末回,大半年时间便这样消失不见,他好生相信老笔斋里的圈椅墨香井水鸡汤面片汤煎蛋面还有床下的银票,今日终于可以重新拥抱这一切,感觉真好。

忽然间,他看见铺子侧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看着车厢上那些繁密的细纹,他不禁沉默了片刻,朝着马车点了点头,才走上石阶推开了老笔斋的门。

…………铺子里,陈皮皮与桑桑已经下完了三盘棋,正在吃面。

桑桑是一个不喜欢下棋更不喜欢赌博的人,但既然有人非要送银子给她,她难却盛情也只好勉为其难陪着下了几盘。

随着那些泛着油墨香的新银票入手,她渐渐忘了两位老人离去所带来的寂寞悲伤以及大学士夫妇带来的惘然情绪,心情变得好了很多,所以她破例给陈皮皮和自己煮了两大碗素面。

便在这时候,铺门被人推开,发出吱的一声轻响。

桑桑低着头捧着面碗,往嘴里吸着面条,心想听声音大约是门轴最下面有些变形,得找个时间修修才是。

忽然间她觉得来人的脚步声有些不对,有些过于熟悉,忍不住好奇抬起头来。

看到那个家伙,桑桑哪里还能记得吃面条这件事情,素如白指的汤面挂在唇边,柳叶眼笑的眯了起来,含着食物口齿不清憨喜说道:宁缺……宁缺笑着看着她,眼睛也笑的眯了起来,就像这个世界不存在的月牙儿。

桑桑忽然发现宁缺身后还有别人,有一个书生,还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那姑娘生的很好看,尤其是小脸蛋圆乎乎的很可爱。

桑桑顿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这时候嘴里全部是面条,脸肯定也被撑的鼓鼓的,只是肯定没有宁缺身旁那个白裙姑娘鼓的好看,所以她有些无来由的慌乱。

她慌忙放下面碗站起身来,哧溜两声,以最快的速度把挂在嘴边的面条吸进肚子里,却险些被面条呛着,一面咳嗽一面低声说道:少爷,你回来了?然后她低头望向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尖,不再说话。

莫山山安静站在宁缺身旁,却稍拖后一点点的地方。

应书院大师兄之邀来长安城游览观光,她有些喜悦,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只不过这些情绪在她淡然宁静的脸上看不到分毫,她很清楚自己不安什么,她甚至有时候在想,自己对长安城的期待究竟是宁缺还是要他的那名小侍女。

她跟着宁缺走进老笔斋,看见坐在小板凳上吃面的那个小侍女,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那便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人,那个小侍女就是桑桑。

鸡汤帖头两字的那个桑桑。

宁缺永远挂在嘴边的那个我家的桑桑。

莫山山曾经在墨池畔的夏夜里看了无数遍鸡汤帖,她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加清楚,鸡汤帖头前那个小侍女的名字散乱笔锋之间隐藏着多少绝对的信任和亲近,所以她一直很想知道桑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小侍女。

在草原王庭她说喜欢宁缺的大黑马,在雪原间她说喜欢宁缺的字,在魔宗山门将要死去的那刻她终于平静说出自己喜欢单是马或字,还包括宁缺的人。

当时她以为自己会死,于是依着心意说了,然而终究没有死,说出口的话却也无法反悔,于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是喜欢,于是她愈发想要看到桑桑。

今天她终于看到了桑桑,却有些吃惊。

因为对方不是世间常见的那等俏婢,只是一个肤色微黑瘦弱寻常的小姑娘,年龄还很小眉眼尚未完全展开,尤其是捧着大碗吃面、嘴含汤面眼含笑的模样真让人除了怜惜生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面对着这样一个小侍女,莫山山觉得自己以往所猜测的所臆想的、甚至包括抵达长安城之前的那些紧张不安,都是非常过分的事情,所以她觉得有些惭愧,怔怔看了对方片刻后便沉默低下了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不再说话。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山山低头看着探出白裙的鞋,场面显得有些滑稽可笑,老笔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怪的。

宁缺还沉浸在重新见到桑桑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至于大师兄则是负手打量着铺子里的陈设,看似一无所察,实际上却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桑桑忽然醒过神来,啊了一声慌忙说道:来客人了,我去泡茶。

她对着众人福了福,然后端起自己搁在桌上的面碗,从同样处于呆愕状态中的陈皮皮手上抢过另一只面碗,匆匆回了后院。

宁缺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有些诧异,虽说她忙碌的模样好久不见却一如往常,可是这么长时间不见,这死丫头怎么就不过来抱抱自己?…………无论嘴里有没有塞面条,陈皮皮的两腮都很圆很鼓,比莫山山要圆的多。

手里的面碗被桑桑像阵风般抢走,他才醒过神来,看着负手于后的那面书生,赶紧把面条吸进腹中,跳到书生身后一个长揖及地,恭敬说道:拜见大师兄。

大师兄回过身来,看着他故作严肃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缓声说道:皮皮啊,如今你已经不再是后山的小师弟,说话做事……没有等他说完,陈皮皮便张开手臂把他抱进怀里,又是高兴又是悲愤说道:师兄你可总算回来了,老师他不知道还死在哪里玩,后山里就没有人治得了二师兄,他在山里横行霸道,非要逼我们学什么古礼,师兄师姐们敢怒不敢言,十一师兄甚至被他逼的快要发疯,看着花便往嘴里塞,你可得替我们作主啊!第一百四十六章 埋瓮在陈皮皮噼里啪啦这段话里,宁缺听到了两个重点。

一是他说老师还不知道死在哪里玩的死字。

二是他说二师兄横行霸道诸师兄姐敢怒不敢言,然后他看到了陈皮皮把大师兄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胖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狂喜却看不到丝毫恭谨和距离感,于是乎他明白了两件事情。

一是书院后山里无论夫子还是大师兄都不怎么管事,也不怎么在意他人的神情态度,所以陈皮皮才会言语无忌、行为上毫无距离感,真正可怕或者说值得尊敬的还是那位顶着棒槌不苟言笑的二师兄。

二是陈皮皮真是个撒谎的高手。

陈皮皮哪里知晓宁缺正在腹诽自己,擦了擦脸上的鼻涕和泪水,便把宁缺抱进怀里重重拍打了几下,说道:小师弟你辛苦了……噫,这姑娘长的真是好看。

宁缺极其粗暴地把他推开,回头望向莫山山,不由觉得好生尴尬,心想哪有第一次见面便称赞别人美貌的道理,这家伙实在是把书院后山的脸都丢光了。

陈皮皮并不是真的好色,他甚至对男女之事的真实了解比宁缺还要弱,简称弱爆了,不然当年不会被叶红鱼收拾的那般凄惨,在给宁缺的第一封信里会显得对女性如此苦大仇深,所以他只是真的觉得莫山山长的好看,没有别的想法。

宁缺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来自大河国的莫山山,书圣王大人的关门弟子。

陈皮皮微微一愣,不可置信问道:你就是书痴?通过这些书院师兄弟的对话,莫山山已经确认此人便是传说中那位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强者,不免有些吃惊,看着他点了点头。

陈皮皮倒吸一口冷气,感慨说道:难怪生的如此漂亮,不过既然你和那个女人并称为天下三痴,我还是少惹你的好,噫,看你眼光似乎有些瞧不起我?你可知道本天才乃是修道天才之中的天才,天才到了极点的那种?宁缺在旁无奈解释道:山山她眼睛不大好,你不要误会。

陈皮皮怔了怔,无赖说道:反正和道痴相近的人我都不喜欢。

宁缺懒得理他,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陈皮皮说道:你自己问桑桑去。

大师兄这时候结束了对老笔斋的视察工作,看着他们慢条斯理说道:小师弟不是来请我们吃饭的吗?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些饿了。

刚回长安城,宁缺便邀请大师兄和山山来老笔斋作客,因为他真的很感谢对方一路上的照顾,所以想让他们能够接触并且进入自己真实的生活。

只是生活看似很简单寻常,本来也很简单寻常,但事实上今天老笔斋里的很多话都不简单,大师兄和陈皮皮都在隐约晦涩间透露了一些信息,只是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坚持和判断,更何况是做为当事者的他还有那两个小姑娘?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老笔斋第一次正式宴请客人的行动无疾而终,桑桑在后院磨蹭了很长时间,茶都还没有端出来时,大师兄三人便告辞而去。

大河国墨池苑少女们的住所安排在礼部贵宾司,莫山山便要去那里与同门会合。

用陈皮皮的话,夫子还死在外面瞎玩,大师兄自然要回书院后山处理院中事务,陈皮皮也随大师兄离开,于是当那铺门带着微微吱响关上后,老笔斋重新变成了只有宁缺和桑桑二人的世界,安静而且平静。

桑桑蒸了一钵米饭,煮了钵腌萝卜酸笋炖咸肉,炒了盘家常青菜,便是宁缺回到长安城后吃的第一顿饭。

铺子里烧着炭盆,很是暖和,宁缺解了外衣,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地吃着,桑桑坐在桌子另一边安安静静吃着,时不时替他添碗饭,盛碗汤,没有人说话。

当年在路畔尸堆里拣到桑桑后,宁缺在荒原的这大半年时间,便是二人最长的一次分别,再长的分别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彼此之间生出陌生感,然而宁缺总觉得有些不习惯,尤其是看着桑桑渐渐长开的眉眼,发现这丫头竟是清晰地长大了不少。

吃完饭后,桑桑没有洗碗,而是开始对他讲故事。

那天老头儿穿着件脏袄子进了铺子,说和我之间有机缘,要收我当徒弟,我当时想着他已经那么老了,也不可能吃太多饭菜,所以就把他收留了下来。

这个故事有些长,桑桑的语言足够简洁,也讲了很长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宁缺始终沉默,没有发问也没有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上了一口。

故事终于讲到了最后那个部分。

桑桑带着他来到天井,指着墙下的那两个瓮,说道:睡在新瓮里的是我老师,睡在旧瓮里的是你老师。

然后她走进卧室,在床上掏弄了半天,不知从哪个隐秘处掏出两样东西,把其中一样递给他,说道:这是颜瑟大师留给你的,好像很重要很多人在找。

她举起手中那块看似普通的腰牌说道:这是老师留给我的,用他的话说这是西陵神殿光明大神官的腰牌,如果我以后要坐上神座,需要把这个牌子带在腰上。

宁缺看着那块腰牌,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两椿血案,微微皱眉,觉得有些厌恶。

桑桑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宣威将军府的血案,应该是老师谋划的,他说那是因为他曾经在将军府里看见过一个生而知之的人,少爷,那是你吧?宁缺点了点头,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对桑桑提起过自己身上背负着的血海深仇,因为他觉得这些事情与她无关,没有必要让她像自己一样变得冷漠寡情,但他也没有刻意瞒着她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该知道的事情自然早已知道。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老师要找的黑夜影子,实际上就是传说中的冥王之子,如果他找的就是你,那你岂不就是冥王的儿子?虽然宁缺来自另一个世界,身世可以说离奇,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和传说中的伟大存在联系在一起过,更何况是什么冥王,听着这句话后他只是怔了怔,嘲讽说道: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曾经见过一次冥王,但我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冥王的儿子,你那个老师不仅是个疯子,更是个白痴。

桑桑说道:但有很多人会相信老师,所以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宁缺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微涩一笑,感慨说道:你说的不错,除了我们两个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就像床底下的那盒银票一样。

桑桑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说道:还有件事情。

以后再说。

宁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走到墙边抱起那个旧瓮,说道:我要先把师傅葬了。

桑桑指着新瓮说道:还有一个。

宁缺看着新瓮,微微皱眉漠然说道:这个人害死我全家,害死小黑子全村,害死我师傅,我不把这瓮砸了,已经算是履行了书院教授的宽恕之道。

说完这句话,他便抱着旧瓮离开天井,向前铺走去。

桑桑站在原地想了会儿,走到墙边抱起了那个新瓮。

老笔斋外那辆简陋的马车被大师兄带回了书院,还有那辆黑色的马车。

大黑马正在黑车前无聊地踢着蹄。

宁缺走到车旁,伸手在车厢壁上缓缓抚摩,纯由精钢铸铁构成的厢壁透着股金属特有的寒意,那些深刻的繁密符线却仿佛还留着颜瑟大师的气息。

他抱着新瓮坐进车厢。

片刻后,桑桑抱着旧瓮喘着粗气也跟着爬了起来。

宁缺低头看着旧瓮,对大黑马说道:去城南。

大黑马仿似听得懂人话,黑色的马车缓缓移动起来。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细碎清脆的声音,车厢里一片安静,主仆二人分别抱着自己师傅的骨灰瓮,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宁缺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过来。

桑桑很高兴,抱着新瓮便准备过去。

宁缺看着她怀里的新瓮,皱眉说道:人过来,瓮放那边。

桑桑低头看了一眼新瓮,抬头看了一眼宁缺旁边的空位,小心翼翼把新瓮搁到座椅旁靠着,然后走到对面,在宁缺身边坐下。

宁缺把怀里的旧瓮放到脚边,然后把她搂进怀里。

一路无话,只有车声相伴,桑桑安心地靠着他的怀里,只是时不时会向对面看上一眼,有些担心新瓮会被摔倒,老师会散出来。

长安城南。

离书院不远处有块草甸,这片草甸属于书院,却少人打理,所以哪怕是在隆冬时节,依然能够看到漫长过膝的枯黄野草尸骸。

枯黄野草深处新立起两座坟。

宁缺在一座坟前重重叩了两个头,起身望向几步外另一座新坟,脸色有些难看,说道:我让你埋远点埋远点,你怎么就不听呢?桑桑理都不理他,跪在那座新坟前,学他的模样叩了三个头。

宁缺无奈说道:现在居然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死都死了,还埋那么远做什么,他们在挑瓮的时候就说过,死之后并排陈放还可以做个邻居。

宁缺看着身前两座新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愤怒骂道:都死了还做什么邻居?都变成两把灰了,难道还想着能聊天能打架?真是两个白痴!第一百四十七章 书院之直大黑马在低头吃草,深冬时节的枯草无滋无味,越嚼越觉着像树皮般苦涩,难受痛苦地吐了出来。

它抬头望向草甸深处那两座新坟,看着小侍女暗自想着现在两个人可能成为自己的女主人,还是那个在荒原上替自己洗澡的好些,这个太黑太瘦不好看,那个又白又美手还挺温柔。

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它踱步向草甸外走去,待看见那个黑沉的车厢后,它的身躯骤然僵硬,心想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重的马车?自从那年春天在草甸间被宁缺瞧中之后,自己便越混越凄惨,莫非这便是一见宁缺误终生?新坟前,桑桑低身拍掉膝盖上的土屑,走到宁缺身边替他清理了一下衣衫,便在这时天空忽然飘起稀稀落落的雪来。

蓬的一声轻响,大黑伞在头顶撑开,遮住天空,也遮住了那些从云层里挤出来的雪沫儿,主仆二人撑着黑伞向草甸外的马车走去。

大黑伞下,桑桑低着脑袋轻声说道:少爷我真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先不慌。

宁缺想起一件事情,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我在土阳城里花了半个月时间,给你精心挑选了件礼物,你看看喜欢不?事实上这盒子是年节那天离开土阳城时,他顺手在街边一间铺子里买的,哪里花了半个月时间,又哪里谈得上精心挑选,但他的表情却极认真,看不出丝毫破绽。

桑桑好奇接过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可爱的小泥老虎。

盒子里的小泥老虎半侧着身子憨态可掬,她看着它笑了起来,说道:喜欢,挺好看的。

宁缺厚颜无耻说道:那是,你也不想想我花了多少精神在上面。

桑桑把盒子关上,问道:那个挺好看的穿白裙子的小姐是谁啊?这个问题来的过于自然,所以非常突然。

宁缺怔了怔,然后笑着说道:她呀,叫莫山山,是大河国………………夜晚的临四十七巷,非常安静,只是今日除了各家里的火盆噼啪声,枯叶落在冬雪上的微声,还多了那匹大黑马特有的喷翻唇皮儿声。

从头到脚洗到清清爽爽,宁缺舒服地靠在北炕上,取出一张当初没有完全不成功的废火符,用手指搓碎,然后用双手均匀擦在头上开始搓揉,不过片刻,符纸碎末里残存的暖意便将湿漉漉的头发烘干,柔顺黑滑。

准备睡觉。

他高兴地钻进暖烘烘的被窝,感受着炕传来的舒服温度,忽然发现桑桑正跪在那边床上铺被褥,不由异道:你怎么过来一起睡?桑桑铺好被褥,脱下外衣叠好放在枕旁,说道:我都这么大了,当然要分床睡。

宁缺怔了怔,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默默想了会儿,把手伸出被子食指轻弹,桌上的烛火应声而熄。

那就睡吧。

房间里一片安静,过了会儿忽然响起悉悉窣窣的声音,然后他的被褥被掀开,一个小而微凉的身子钻了进来,然后安安静静靠在他胸口。

宁缺抱着她,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抚拍,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感受着怀里的小姑娘身体,嗅着颈间传来的她的发丝的味道,感叹道:还是这样舒服。

桑桑把头在他怀里拱了拱,寻找着最熟悉也是最舒服的姿式,轻轻嗯了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宁缺说道:我真有事要说。

宁缺低头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确实有件很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

没有重新点亮烛火,借着窗外星光照在冬雪上的明亮,他从墙角不知何处摸出一锭沉重的雪花银,让桑桑专心看着。

宁缺意念一动,便将体内的浩然气运至双手间,双手一搓便将那锭雪花银搓成了一根银棍,然后手指快速轻捏,银棍的尖端瞬间变得无比锋利。

桑桑跪在炕上,肩上搭着被子,不解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变戏法了?宁缺把那根锋利的银棍狠狠向自己的手臂上戳去,只见锋利的尖端深深陷入,却只留下了一个极浅的白痕,一滴血都没有渗出来。

桑桑很吃惊,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说道:这么硬?我学会了小师叔留下的浩然气,就是这股浩然气把我的身体变成了这样,而所谓浩然气就是吸收天地间的元气,然后储存在自己的身体里。

宁缺看着她眼眸里反射的星光雪色,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换个说法,我现在修行的功法是魔宗的功法,对这个世界而言,我就是魔宗余孽。

就算他是冥王之子,对桑桑而言也没有任何影响,更何况是什么魔宗余孽,难道修了魔宗功法的少爷就不是少爷?桑桑怔了怔后,想到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说道:这样啊……那老师说的可能确实是真的,你就是冥王的儿子。

扯蛋。

宁缺暗运真气,把手里那根银棍揉成银球,一抖被子把两个人盖进去,说道:少提那些扯蛋的事情,明天我要吃煎蛋面。

桑桑在被子里嗡声嗡气应道:知道了。

…………第二日清晨吃了碗加葱加花椒特别加蛋的煎蛋面,宁缺便向书院去,师傅颜瑟把马车当伟大遗产赠予他,他自然就乘这辆马车,原先那辆马车已经花钱退掉。

马车行经冬日晨光下的微黄草甸,来到书院石门外,宁缺跳下马车,解下大黑马让它自行去玩耍,背着行李走入书院,觅着教习交待了边塞实修的一些事务。

然后他背着沉重的行囊,走过诸舍走过窄巷,走到湿地畔看了眼薄冰块间无神游动的鱼,又看了眼远方如剑的密林,便来到了旧书院前。

都是非常熟悉的景致,有他很多的美好回忆,虽然只有大半年不见,他却已经非常想念,对长安城的想念越多,对渭城的相信便越少,抬头看着旧书楼依然开着的东窗,宁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最想念的地方大概便是家乡。

走过那片将大山笼罩的云雾,右手轻挥赶走最后一缕雾气,他便来到了山腰间那片阔大的崖坪,看着与时节完全不符的青草花树,看着远处那道自崖顶垂落的银色瀑布,他不由精神一振大声喊道:我回来啦!喊声回荡在空旷的书院后山里,隔了很长时间,除了他的声音竟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没有哪位师兄师姐兴高彩烈地出来欢迎他。

宁缺不免有些悻悻,顺着山道向那片镜湖走去,然后他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开心,越来越快活,因为虽然依然没有师兄师姐出现,但他听到了道畔的山林里有人在弹琴唱歌,有棋子落在枰上清脆作响,有锄头入土的声音想必是在葬花。

溪畔有水车,水车前的屋内依然响着打铁的声音,那些单调而枯燥的声音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宁缺精神一振,掂了掂身后的行囊,加快了脚步。

然而还在中途,他便被人喊住了。

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明镜般的小湖中央,那道被第一枝元十三箭轰塌的亭子早已修复如初,七师姐看着他掩嘴而笑,挥挥手便算是打了招呼,而片刻后,神情严肃的二师兄和他那顶极不严肃的高冠一起缓缓走了出来。

你这次实修的表现不错。

站在湖畔,二师兄负着手,看着湖光山色缓声说道,语气平淡而不容置疑。

在书院后山,能够得到二师兄的赞美或者说肯定,要比从夫子或大师兄那里听到好话要艰难太多,所以宁缺不免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射杀隆庆这件事情倒也算不得什么,师兄师姐们耗这么多心神给你做出元十三箭,本来就是为了让你去射那个家伙,所以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值得夸耀。

二师兄回头看着他,脸上极罕见地现出一丝赞美之色,说道:但在土阳城里杀死谷溪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

不去理会夏侯在城中,不去理会那是东北边军的大本营,只要占着道理那么杀便杀了,要知道我书院弟子讲究的便是道理二字。

宁缺当日在土阳城里杀死军师谷溪,有很大原因是因为体内浩然气境界陡进而做出的选择,事后想来确实显得有些疯狂,回长安的旅途中他一直有些担心大师兄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教训自己,却没料到二师兄竟是如此看法。

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二师兄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我对大师兄向来尊敬,但我尊敬的是他的修为、心境乃至德行,至于他信奉的那些宽恕之道,处世之法,我却是与他有不一样的想法,若真以德报怨,那我们用什么来报德?听着这番话,宁缺想会儿后认真问道:那何以报怨?二师兄说道:当然是以直报怨。

宁缺赞叹道:师兄此言简约而不简单,细微之中大有真义。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这是老师当年教我们的话,所以你赞美错了对象。

第一百四十八章 比刀更重,比箭更快宁缺知道二师兄是个严肃君子,最不喜欢被人逢迎溜须,或者说最不喜欢被人用一种粗劣浅显一眼都能看出来的方式逢迎溜须,所以他苦苦思索出了简约而不简单那句话,并且用一种最自然的方式说了出来,然而遗憾的是还是错了。

这就等同于想要拍雪马的翘臀,结果却一巴掌忽到了大黑马的大屁股上,场面难免有些尴尬,然而他的脸皮何其厚也,顿时沉默不语观湖浑然不觉脸烫。

听说书痴跟着你回了长安城?那位可是大师兄认做干妹妹,邀请来长安城玩的,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

二师兄看了他一眼,寒声说道:难道她要嫁给大师兄?这不是误会而是赤裸裸的嘲笑讥讽,宁缺的脸皮再厚终也是禁不住了,只好学着那些姑娘们的模样,低头看着自己擦出前襟的鞋尖。

去做你的事吧。

二师兄说完这句话,便踏上栈桥向湖心亭走去,姿式稳定甚至可以说固执,每一步就像尺子量出来那般精确,头上那顶高高的冠帽在微风中不颤一丝。

宁缺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二师兄为什么总喜欢在亭子里呆着?这种问题断然是得不到答案,或者说得到答案也没胆子到处去说去,他耸耸肩,背着沉重的行囊,走进那间雷声火浪终日不歇的打铁铺。

白色蒸汽间,穿着青色学院冬服的四师兄还坐在幽暗的窗边对着沙盘里的符线冥思苦想,裸着上身的六师兄还在炉旁挥舞着沉重的铁锤。

听着脚步声,二位师兄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望去,发现是宁缺回来了,他们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问道:箭好不好用?刀呢?宁缺本以为二位师兄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与自己久别重逢,没有料到他们竟是连一点嘘寒问暖的意思都没有,只关心他们凝结在刀箭上的心血结晶,不由苦恼一笑,然后深深鞠躬及地,向二位师兄行了个最郑重的大礼。

此去荒原遇着无数凶险,如果不是铁匠铺里这二位师兄不眠不休好些日子替他造出元十三箭和符刀,只怕他早已死了,这便等若是救命之恩,怎能不感激?宁缺放下行囊,从铁匣子里取出元十三箭,整整齐齐排在地面上,说道:元十三箭非常好使,我看了一下只需要经过简单的修复便能重新使用。

四师兄脸上现出狐疑之色,走上前来手指轻点,把地面上的符箭数了一遍,有些不可置信说道:居然没漏一根?你是怎么拣回来的?宁缺老实回答道:大师兄帮我拣回来的。

四师兄笑了起来,心想既然当时大师兄在场,那这箭自然是不会丢了。

地上这些符箭凝聚了书院后山所有人的心血,尤其是四师兄和六师兄二人,更是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都倾注其间,为之废寝忘食才有了最后的成功。

他们已经知道隆庆皇子惨败的消息,心想小师弟能战胜隆庆,必然是动用了元十三箭,所以没有指望能够看到所有的符箭,没有想到小师弟回来时,符箭竟是一枝不少,对他们而言便像是孩子们一个不落回到家里,自然高兴异常。

六师兄看着宁缺憨厚问道:小师弟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宁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六师兄常年与炉火精铁打交道,却没想到能够如此准确猜到自己的想法,然后他把三把朴刀取了下来,连鞘递给对方。

六师兄的手掌极为粗大,一把便抓住三把刀,问道:这刀不好用?宁缺斟酌着用词,说道:有些轻了。

在荒原上他经历了很多场战斗,这三把朴刀帮助他在与马贼群的对峙间收获了很多飞起的头颅,然而当他面对林零、隆庆、叶红鱼以至莲生大师这样的修行强者时,朴刀所能发挥的作用便显得极小,便是上面刻着的符线也用处不大。

和元十三箭以及锦囊比起来,朴刀对他的帮助已经越来越小,然而他毕竟习惯了用刀战斗,也实在舍不得就此弃之不用,所以想请六师兄帮着改造一下。

六师兄低头看着三把刀,问道:你想怎么改?宁缺看着那三把细长的朴刀,想起了很多事情,过去的那些年里,他就是靠着这三把刀在梳碧湖畔杀马贼,在北山道口灭刺客,然而随着自己实力的提升,在这个世界上所处的位置不同,很多事情都在发生着变化。

以前他永远背着三把刀,这已经变成了某种标志,那是因为他一直想着如何对付夏侯麾下那些阴险的三人刺客组,现如今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头便可以杀死那些刺客,所以他已经不再需要三把刀。

他要杀夏侯,而夏侯是一个人,所以他只需要一把刀。

一把很大很重的刀。

那把刀最好能比唐小棠拿着的那把血色弯刀更大更重。

宁缺看着朴刀细长而熟悉的刀身,压抑住心头的不舍。

麻烦师兄把这三把刀合成一把。

…………有些师兄在弹琴唱歌,有些师兄在下棋挠头,有位师兄在葬花流泪,有位师姐在窗畔描簪花小楷,读书人还在山洞外读书而没好脾气,陈皮皮不知道死在了大山里的哪一处,大师兄不知在哪里慢条斯理游山,他想问些重要的问题却找不着人。

因为那个极重要的问题得不到解答,宁缺根本不敢在书院后山修行,不管是二师兄传授的飞剑,还是七师姐传授的飞针,不然他很担心体内浩然气动,一股黑气从自己头顶喷薄而出直冲云宵,惹来书院某个镇山神兽直接把自己镇了。

所以他在后山里百无聊地逛着,躺在草甸上看了会二师兄那只大白鹅喂鱼后,终于有些呆不下去,直接出了书院坐着马车回到了长安城。

想着要尽地主之宜,他去寻墨池苑弟子,准备带她们逛逛冬日的长安城,不料莫山山带着那些大河国少女们去赴朝廷的宴请,并不在住处。

于是他回了临四十七巷,带着桑桑去了红袖招。

红袖招是世间最清雅也是最昂贵的欢场,她们不需要做太多生意,便能挣足够多的银钱,所以白天时分一般都不开门,尤其如今尚是隆冬,姑娘们都躲在楼上或小院里嗑瓜子闲聊天,楼子里竟是显得比书院后山还要冷清空旷。

但宁缺不是普通客人,当初他身上就那么几两银子便闯进了红袖招,其后经年流连其间也没怎么花过银子,又与这楼子多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随着身份地位的提升,他在红袖招里的受欢迎程度是越来越令人吃惊。

青衣小厮见着有人进门本有些不悦,心想也不知是哪个外地刚归京的官员,竟是不知道红袖招的隐性规矩,待他看见宁缺那张脸后,不由一怔,旋即满脸堆笑将这对主仆迎进楼中,然后把手搭在嘴边大声嚷道:楼上楼下的姑娘们,院子里的姑娘们,都出来接客啦!宁缺先是有些发愣,接着便觉得有些得意,暗想自己这辈子大概永远没办法修到大师兄那等境界,但至少在别的方面也算是颇有建树,拥有自己独特的威望。

听说是宁缺回了长安,红袖招楼里顿时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十几位姑娘从栏边探出头来,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手帕,喊着他的名字。

看着这画面,宁缺不由想起当初第一次进红袖招前所受的调戏嘲笑画面,大乐张开双臂,仿佛要把楼上所有姑娘都抱进怀里,喊道:我想死你们啦!…………水珠儿从婢女手中接过热毛巾,搭到他的脸上,恼火说道:那些浪蹄子以前只是觉得你生的可爱好逗弄,现如今知晓你身分后都恨不得把你一口吞进肚子里去,今儿要不是我出来的早,看你现在身上还剩啥。

宁缺的声音透过热毛巾响起:我时刻欢迎她们把我给吞了。

水珠儿嘲讽说道:看来这次出门大半年竟是把心也弄野了,简大家当年说的话还在,谁敢真的吞了你,你就别想这等好事了。

宁缺从榻上直起身体,擦了把脸,把毛巾扔给婢女,看着水珠儿蹙眉问道:我说好姐姐,那条禁令到底啥时候能解除啊?水珠儿把他推回榻上,盘起一只腿坐到他身边替他轻轻捏着腿,说道:你自己问简大家去,我倒是和你说件正经事,鸡汤贴的拓印本现在已经不像当初那般好卖,那张桌子比锅底还黑了,你是不是写几幅帖子让我代着卖?从开始卖鸡汤帖拓印本开始,水珠儿姑娘便没有接过客人,就算是朝中再有来头的高官,一听着她身后站在宁缺和颜瑟大师两个人,也会老老实实退避。

宁缺身为颜瑟唯一的徒弟,出于某种男人都懂的情绪,当然愿意她就此停业,只是此时听着她的语气,竟似还不知道颜瑟大师已经逝世的消息,他沉思片刻后决定不告诉她这件事情,笑着说道:你要几幅我就给你写几幅。

听着这话,水珠儿高兴地把他的头搂进怀里,兴奋地揉了起来。

水珠儿姑娘最得意的便是一身丰盈,浑身上下随意一捏便似能出水般,此时宁缺被她搂在怀里,顿时被她胸前那两团丰嫩弄到有些艰于呼吸,然而想着对方自己半个小师母,他哪里敢享受这种滋味,连忙挣脱出来。

哪里敢乱了伦常。

宁缺慌乱说道。

水珠儿姑娘恨恨说道:你那死鬼老师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哪里还有什么伦常。

宁缺牵强一笑,说道:师傅他老人家回桃山清修,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来。

水珠儿微感黯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不要提他,说说你这次去荒原可遇着什么好玩的事情,听说你把书痴拐骗回了长安城,她生的漂亮吗?宁缺愕然,心想这流言怎么传的比元十三箭还快?而且什么叫拐骗?第一百四十九章 入世之人(上)在长安城里,小侍女桑桑只有两个能说得来话的朋友,一个是大唐公主李渔,另一位便是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

大唐公主和青楼婢女的身份地位有若天壤之别,但桑桑和二人相处时的态度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那般平淡寻常,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很沉默,扮演着听众。

小草轻轻拍了两下栏杆,望着身边的桑桑好奇问道:我听说过书痴,好像是什么天下三痴,我听说过那就应该是很出名了,她长的很漂亮吗?桑桑点了点头。

小草愤愤然说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桑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小草加重语气解释道:我是说你家那个少爷。

桑桑愈发不解。

小草看着她着急说道:现在全长安城都知道,宁缺出了趟远门就带回来了一个漂亮女人,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桑桑看着她,认真问道:我应该担心什么?小草牵着她的手,担忧说道:按你往常的说话,你经常和你家少爷一起睡,那你断然是不可能再嫁别人了,将来肯定是要给他当妾室的,结果他都没和你说声便带了个女人回家,想来对你也没什么情义,将来那女人若嫁给你家少爷,成为你的当家主妇,你可怎么办啊?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着栏杆的双手,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少爷年纪大了总是要娶妻的,当初我和少爷第一次来你们楼子,回到铺子后便一直在讨论谁适合当少奶奶,所以就算他要娶书痴姑娘,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啊。

…………想死她们呢?想她们身上哪处?还是说你想她们死?在荒原上折腾了大半年时间,一回长安城不在书院多学习学习,便跑到青楼里来厮混,真不知道夫子和老大究竟是在怎么教你,难道你真准备打算一朝入世就在红尘中打滚一辈子?简大家瞪着身前的宁缺,宽大的额头上写满了不满,连声训斥道。

宁缺规规矩矩站着,哪里敢辩驳半句,身前这位面容寻常的妇人可不是普通妇人,且不说她手握着长安城里的青楼规则,等若拿着自己的性福,单说她与小师叔与书院之间那些若有若无的联系,他也不敢有丝毫放肆。

经过魔宗山门之行,听过莲生的回忆,他已经确认那位惨死在烂柯寺前名为笑笑的女子,与红袖招之间肯定有什么关系,小师叔当年因那位女子之死而暴怒执剑毁了魔门,二师兄说过小师叔与简姨相熟,那么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他本可以向简大家提出心中的疑问,提及那个叫做笑笑的女子,但想着终究是过去的悲伤故事,何必让前辈们再次徒然心伤,所以一直没有说。

他忽然想到,简姨应该很想知道小师叔的消息,说道:我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

简大家微微一怔,声音微颤问道:浩然剑?宁缺点头应道:是。

简大家有些不可置信看着他,旋即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微微向前倾身,盯着他的眼睛神情非常严肃问道:只是浩然剑?宁缺怔了怔,再次点了点头。

简大家得到他的确认,骤然感觉放松,身体疲惫向后靠去,说道:那就好。

宁缺看着她的神情,心头微动暗想莫非简姨也知道小师叔入魔的真相?我不想你走上他的旧路。

简大家看着他语重心长说道:要让这个世界承认你有代表书院入世的资格,就必须经受很多磨练,当年他骑着小黑驴进长安城时只是一个青衫小书生,结果就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意,在世间弄出那多风雨,最终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下场,所以你此番入切切记低调沉稳,莫要得罪太多人。

这是今天这场谈话中,宁缺第二次听到简姨认真说到入世二字,不禁有些疑惑,心想那是什么东西,又听到对方拿小师叔来警告自己,忍不住笑着回答道:您放心,我可不是小师叔那等强人,若真有什么风雨我躲进书院便是。

不要以为书院就真的是天下第一,如果书院真能解决世间一切事情,当年你小师叔怎么会沦落到那般下场?事后把那座山上桃花全斩了又能有什么用?简大家冷声说道,眼角的鱼尾纹里写满了怨意。

那是对书院、甚至对夫子的怨意。

…………因为唐律规定,书院学生结业之后不得从军,所以与朝中文臣大半出身书院,与书院亲密无间不同,大唐军方与书院的关系向来有些疏离。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以镇国大将军许世为代表的军方实力派人物,甚至对书院尤其是书院后山里那些世外之人产生了强烈的警惕。

让这种警惕变成事实的,是一封来自土阳城的奏章。

在奏章中,战功昭著的镇军大将军夏侯言辞恳切请求归老,词句之间满是疲倦和心灰意冷,在看到这份奏章之后,军部很多将军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尤其是最上层的几位大人物知道夏侯决意归老之前,书院大先生和十三先生去了土阳城,与夏侯在冬园里有过一番长谈,于是他们愈发的愤怒。

私调精兵入荒原,与十几年前那椿旧案有隐隐瓜葛,大唐军方有很多人并不喜欢夏侯,然而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军方自己的问题,就算要处理夏侯,也只能由陛下或朝廷处治,而轮不到书院来处理,至于夏侯是西陵神殿客卿,在同样是昊天信徒的唐人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当然没有人敢怀疑夫子,只是夫子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在人间出现过,即便是皇帝陛下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所以军方认为这只是书院后山的错。

我相信如果夫子知道这件事情,也不会允许后山里那些人如此恣意妄为。

许世冷冷说道:修行者就应该修行,而不应该干涉朝政。

就像那两个不可知之地一样,深在山野或荒原,世外的归世外,世内的归世内,何必相通?何必入世?那件案子查的怎么样了?他问道。

御史张贻琦脑中确实有根铁钉,长安府衙对证物的保护还算不错,只是当时没有继续往下查。

宣威将军副将陈子贤死于铁铺中时,当日老笔斋没有开门。

前军部文书鉴定师颜肃卿死后的清晨,羽林军发现了凶手刻意留下的一块衣料,在另一处院中拾到了一件外衣,因为是兰绣坊的成衣,这条线索无法追查,不过根据命案现场的勘察和衣上的创口,可以确认凶手受了很重的伤。

一名军部官员说道:颜肃卿死后两日,正好是书院期考,根据学生的回忆,宁缺宁缺本来与南晋才子谢承运约好以考试成绩相赌,然而却在那时连续请了两天假,这件事情在书院里闹的沸沸扬扬,无法作假。

许世声音微冷说道:受了重伤自然要请假。

大唐军方的势力极其强大,一旦开始全面调查某件事情,瞬间便展现出来无比强悍的行动力和极高的效率,没用多长时间便查出来了这么多线索,实在可怕!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线索,就像是一张网,若有若无指向一个隐约的身影,似乎在说明那个叫宁缺的书院二层楼学生,和那几椿命案脱离不了关系。

任何事情都禁不起怀疑,因为一旦开始怀疑便可以有目标的求证,只要求证便能找到很多证据,不然谁会相信夫子的亲传弟子,竟然是个冷血的谋杀犯。

许世面无表情说道:我不想知道这些命案背后之间的联系,我也不想知道宁缺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些死者有什么仇,我只想确认他有没有触犯唐律。

官员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现有的证据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

许世花眉微蹙,似乎有些忧虑。

那名官员不解看着他,低声问道:其实……就算真查出来宁缺涉案的证据,难道还真能去书院后山逮他来审案?将军,依卑职看这件事情就算了吧。

许世看着窗外的冬阳,缓缓说道:夫子曾经说过一句话:唐律第一。

我大唐帝国便是以此信条强国富民,书院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不能抓住宁缺触犯唐律的证据,也要让夫子知道这件事情,让宁缺做不得书院行走!他沉默片刻后寒声说道:如今看来我对宁缺的警惕果然是对的,如果将来的国师是这样一个恶徒,大唐何以自安?那些来自异国的修行者如果已经入了长安城,交待下去给他们提供方便,让羽林军不要轻易尝试阻止双方之间的战斗。

那名军部官员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地表达了反对意见,说道:属下反对,就算宁缺是个恶徒,但他毕竟是我们唐人,怎能假异国人之手对付?许世转过身来,看着他微讽说道:你以为老夫是那等不要脸的蠢货?军部官员面无惧色,应道:属下不敢,所以不明白将军您那句话的意思。

既然要入世便要经受磨炼,当年轲浩然如此,现在宁缺也是如此,我只是想让这种磨炼变得更公平一些,相信书院对我的安排不会有任何意见。

许世寒声说道:宁缺如果有罪,当然应该受唐律惩处,但现在并没有他触犯唐律的证据,所以我很想他输,一输再输,直到最后失去所有的气魄棱角!第一百五十章 入世之人(中)宁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小说中的男主角,即将面临着无数配角如潮水般的挑战,或者不断胜利或者不断失败,最终确定自己到底是男主角,还是像隆庆那样本来应该成为男主角最终却很凄惨变成了死跑龙套的。

从荒原回到长安城,他一直在思考某个重要问题,如果不能解决那个问题,他在书院后山连修行都不敢,遑论要去与别人战斗。

为了解决这个重要问题,第二天一大清早,准确说是天还黑着的时候,他就用天枢处客卿的腰牌提前出了长安城,来到书院旧书楼后的那条山道前静静等着。

东方晨光初现的那瞬间,山道上的云雾渐散,穿着旧袄草鞋的大师兄缓缓走了出来,看着倚靠在树上不停打呵欠的宁缺,不由吃了一惊。

宁缺行了一礼,问道:师兄今日又要去哪里?大师兄微笑说道:我这两年随老师远游在外,竟是不知道朝廷在长安城南雁鸣山下疏浚出了好大一片湖面,昨日我去走了遭,那片大湖空气清新,冰下湖水清澈,又有渔人在那处破冰网鱼,很是喜欢,所以今日准备再去看看。

对于大师兄说话的语速以及罗嗦,宁缺现在已经有了非常丰富的经验,双耳可以自动地过滤那些风景心情之类的废话,捕捉到唯一有用的那几个字,然而这段话里他竟是没有寻找到任何重点,有些恼火说道:师兄,我有问题要问你。

大师兄微怔问道:很麻烦吗?我还要去看湖,要不然改天?宁缺斩钉截铁说道:不能改天,只能今天。

长吗?可长可短。

小师弟,如果是猜谜,那就没有意思了。

大师兄,我是这种无聊的人吗?简短对话过后,书院大师兄和小师弟开始在漫漫山道上攀行。

这个重要问题就是……当初在荒原火堆边我们烤地薯时我想问你但你说不要问你等回书院后问夫子的那个问题,但夫子还是没有回来。

我怎么觉得这句话是也像在打哑谜?宁缺在那排曾经把自己刺的浑身伤口的冬树前停下脚步,看着大师兄沉默片刻后,深深呼吸数次,然后尽可能平静说道:我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的衣钵,用莲生的话说我已经入魔,而且我确认现在我的身体确实有些问题。

一阵冬风拂过,大师兄看着山道上随风翻筋头的一片银杏叶,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收回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微笑说道:我知道了。

宁缺有些紧张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然而大师兄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向山道上方走去。

你知道我入魔了……然后呢?宁缺看着师兄的背影不解喊道。

大师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知道就知道了,还能怎么办?宁缺追了上去,恼火问道:师兄你听清楚了吗?我已经入魔了,接下来是按照书院院规把我烧死,还是把我关进后崖不准我见人?院规到底怎么写的?不行啊。

大师兄轻叹说道:后崖是当年老师用来关小师叔的,你又没有像他当年那样惹出这么多祸事,罪孽不够深重,哪里有资格被关进去。

宁缺愣住了,问道:那怎么办?大师兄看着他认真说道:等老师回来啊。

宁缺问道:那如果老师一直不回来呢?大师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那我们就当不知道好不好?这时二人已经走到了柴门处,走过了那块深根入山体的勒石,宁缺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还是无法理解大师兄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么大件事情,为什么大师兄却根本没有什么他意想中的反应。

那扇能够拦住洞玄境以下修行者的柴门,在二人身前无风而开。

大师兄从怀里取出一块丝帕,慢条斯理把一面小铜镜擦拭干净,然后放回袖中。

听说你昨天去红袖招见了简姨。

是。

那也是个苦命女子。

宁缺看到了那面小铜镜,却不知道大师兄先前用它来做了什么。

…………师兄弟二人终于登上书院后山的最高峰,宁缺站在崖畔,看着脚下的云海,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寒风,回忆起那个夜晚登顶时的风光,心神不由微微摇晃。

大师兄在他身畔看着云海冬日,缓声说道:荒原之行算是一场试炼,你表现的不错,可以正式代表书院入世了,我想你最好还是有些心理准备。

这是两天来宁缺第三次听到入世这个词。

他不安望向大师兄,虽然不明白到底什么叫入世,却隐隐感觉好像是很麻烦的事情。

师兄,什么叫入世?入世就是重新回到人世间。

宁缺不解问道:修行之人历经千辛万苦才出世,为什么又要入世?大师兄笑着说道:因为修行者也要吃饭啊。

这个理由很充分很强大,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然而宁缺还是有些无法其中的逻辑,以修行者的本事到哪里混不到口饭吃?而且修行者需要吃饭和书院有什么关系?和书院入世又有什么关系?大师兄看着脚下时卷时舒的云海,说道:修行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情,无论是本命物的打造还是别的事情都需要耗费大量资源,就拿你那把元十三箭举例子,弓身箭枝里所需要的异铁精钢,便需要极其珍贵的矿石,为什么以往的修行世界里没有人创造出类似的弓箭?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缺少你脑子里的奇思妙想,缺少四师弟和六师弟令人赞叹的实干精神,更是因为他们不像我们书院一样,有整个大唐的矿山供我们使用,要知道你那把弓箭根本打造不出来几把。

宁缺知道元十三箭需要的材料很特殊,很稀少,但是当初打造弓箭时,都是由四师兄六师兄负责具体规划,他竟是根本不知道这样一把弓箭,竟是需要集合整个大唐帝国的资源才能完成,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问道:难道别的不可知之地也要入世?我看唐和叶苏好像就在世间漂泊流浪,并没有和俗世发生过任何关系。

悬空寺有很多佛寺供养,知守观则在人间有西陵神殿,西陵神殿由全天下的信徒供养,整个世界的大部分资源都在道门的手中。

而世间只有一间书院,这间书院在长安城的南郊,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它是由整个大唐帝国供养着才能持续不断地存在下去。

都说书院是唯一的两世相通的圣地,其实除了因为老师他喜欢亲近人间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我们只有出现在人间才能存活下去。

大山间一阵劲风吹,把崖前那些流云拂开一道大口子,露出下方被残雪覆着的万倾良田,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几处村庄的轮廓,正是美好的人间。

大师兄指着那处感慨说道:看看这片大好河山吧。

我们这些修行者不事生产,却要消耗掉普通人一辈子都难以想像的物事,事实上我们是被这片原野这些村庄里最普通的农夫矿工们养着的,所以我们应该替他们做些事情。

宁缺看着山崖下方遥远的人间,出神问道:那我们应该替他们做些什么?师弟不用担心,所谓入世只是保持书院与人间的联系,并不是很麻烦的事情,你只需要记住,我们要守护大唐的秩序和平安,所以我们也要牢记唐律第一的准则,然后代表大唐和书院参与到这个世界的进程之中,你去荒原便已经踏出了第一步,然后就是当有人来挑战的时候,需要你维护大唐和书院的尊严。

怎么维护?简单一点说,便是打败所有敢来挑战你的人。

宁缺大惊,说道:这么简单粗暴直接?大师兄说道:道痴已经回到西陵,她对人说你是和她修行理念最相近的人,据我所知,那个小姑娘一直坚信修行的目的就是战斗,师弟你也是这样想的?经过思考,宁缺确认叶红鱼看的很准确,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大师兄说道:那么战斗本身不就是世间最简单粗暴直接的事情吗?宁缺看着崖前渐渐合拢的云眉,眉头也皱在了一处,说道: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难道说随便有人来挑战我,我就得和对方打上一场?大师兄感慨说道:说来也确实有些不妥当,遗憾的是书院和知守观悬空寺大有不同,没有人知道知守观和悬空寺在哪里,但世间所有修行者都知道书院在哪里,所以我们无法像叶苏和唐一样自在周游世间,只能在这里被动等着。

等会等会儿,我怎么觉得越听越不对劲。

宁缺说道:大师兄你总和老师一起在外面玩,我也没见过谁能进后山,那以前那些想挑战书院的人去了哪里?大师兄认真解释道:都被小师叔杀死了。

宁缺怔住很长时间,问道:那小师叔之后这些年呢?小师叔余威犹在,而且一代归一代。

听这意思,我就是这一代的小师叔?因为你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啊。

宁缺摇了摇头,有些不敢确认问道:听这意思,所谓入世之人就是书院用来保持清净的打手是吧?谁要敢来长安城挑事儿,我就得去灭了他?师弟你也可以这样理解,不过打手一词未免有些不雅,大概类似于莲生当年曾经做过的佛宗山门护法,要知道能够继承小师叔之行,真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

宁缺沉默片刻后,严肃说道:忽悠,大师兄你继续忽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入世之人(下)大师兄听不懂忽悠的意思,但宁缺已经被他忽悠的悲苦交加,凝成一道恶意向胆边生,恨不得直接偷了二师兄头顶的棒槌把他敲昏才能发泄出来。

他心想你和夫子天天在外面游览观光,后山里别的家伙弹琴的弹琴,吹箫的吹箫,赏花的赏花,下棋的下棋,过着如此快乐幸福的日子,却要把自己这个排行最小的弟子扔到外间的凄风苦雨里受折磨,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如今想来,书院把实修改到荒原,自己步步惊心入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宁缺悲愤嚷道:这是一个圈套!大师兄笑着说道:这是哪里说的说法?宁缺恼火说道:为什么别的师兄师姐不行,非得让我去做那个入世之人?大师兄叹了口气,诚恳说道:你也知道北宫他们那些人,整日里流连山川青林之中,痴于琴棋书画打铁符道,完全不通世务,便如稚子般天真,让他们入世实在是不适合,除非你想他们不到两天功夫便被人打的头破血流哭着回来。

二师兄呢?他这么强。

君陌啊,他看着谨守古礼持身甚正,然而君子之气太过沉重,不会那些场面上的东西,很容易被人逼到没有退路的地步,他的性格实在是有点……大师兄说到此处,稍一停顿后苦笑说道:有些二,加上他太过崇拜小师叔,真要放到入世,说不定真会在长安城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宁缺又问道:陈皮皮呢?他可是最年轻的知命,这要拉出去游游街,立马便能震慑所有敢于挑战书院的家伙,哪里还用得着出手,比我可适合多了。

十二师弟身世有些特别,所以不便让他替书院出面。

大师兄看着宁缺说道:小师弟你不一样,你身上的人间烟火气息最为浓郁,想必也不可能像我们一样安于山中,所以你最适合入世,这也等若是我在荒原上和你说过的机缘。

别净扯那些没用的。

宁缺大怒说道:师兄说了这么多,我算是听明白了其中的重点,不过就是说我这辈子见的生生死死太多,战斗经验丰富,这颗心被污水泡了多年,不像别的师兄师姐那样天真,反而阴险的厉害,又不像二师兄那样老实,油滑的狠,遇着什么事情肯退步够不要脸,最关键的是我不像陈皮皮那样有特别身世有座好靠山。

虽然这些确实是真实情况,但我确实不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件事情确实没有你想的那般麻烦。

大师兄诚实说道,却不知道他的诚实是给了宁缺二次伤害。

小师叔也曾经走过这条道路。

他当年骑着那头小黑驴进了长安城,连败世间三十七名修行强者,弄出好大一场风雨,又怕过谁来?宁缺完全没有被这段话激发出什么雄心壮志,和那位单剑灭魔宗的传奇小师叔相比,他认为现在的自己连根毫毛都算不上,哪里有信心去搞风搞雨。

他忽然想到一个法子,问道:敌人太强,书院会帮我吧?大师兄认真说道:如果对方是正面挑战,邀你决斗,书院可丢不起那人。

宁缺震惊说道:难道剑圣柳白来了,我也要和他打一场?大师兄安慰说道:他也丢不起那个人……我想今后几年会来长安城挑战小师弟你的,应该都是些年轻人,不过修行宗派里藏龙卧虎,师弟你进步速度虽快,但入道时间晚,境界还是偏低了些,所以需要谨慎啊。

师兄你知道我境界低,还这么说,叫我情何以堪。

境界都是由低到高的,不用着急。

为什么在荒原上听说我是书院二层楼弟子,那些人都吓的跟鹌鹑一样,哪里敢向我发起挑战,而现在我一入世他们就敢来挑战我?因为那里是荒原不是长安,你在荒原可以不接受他们的挑战,甚至他们对你的挑战可以视作对书院的挑衅,但在长安你必须接受他们的挑战,因为这种挑战不再是对书院的挑衅,而是展现修行者们勇气和荣耀的机会。

为什么?因为你是唐人,你是书院学生。

宁缺很难适应这种很没有道理,但隐约又透着些壮阔意味的潜规则,冥思苦想半天后不解问道:我都赢了隆庆,难道还有人不知死活来挑战我?大师兄说道:但是没有人相信你是凭自身实力赢的隆庆,而且叶红鱼回到西陵后对你做出的评估里,似乎对你的真实实力评价也并不是太高。

宁缺怔怔说道:这个叶红鱼,毕竟也算是熟人,说实话做什么?然后他开始盘算,如果有像道痴这样强大的修行者,来到长安城向自己发出决斗的邀请,自己应该如何处理,或者说自己应该怎样认输才显得比较潇洒。

就在这时,大师兄正色提醒道:反正你不能输,因为老师他更丢不起这人。

连续三个丢不起这人,直接让宁缺丢掉了对大师兄的所有敬爱,恨恨说道:师兄你似乎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刚才我在柴门旁对你说的那个问题没有解决,到时候被别人发现我入魔怎么办?难道说书院要承认收留魔宗余孽?这倒确实是个问题,虽说被外间说我们收留魔宗余孽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终究比较麻烦,还得想些法子来遮掩过去。

大师兄沉吟片刻后说道:那你不要用小师叔的浩然气便好。

宁缺本以为他能想出一个什么妙法,却没想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不由联想起出魔宗山门后大师兄抱歉说来晚了的画面,苦涩想着师兄果然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和大师兄谈话结束后,宁缺觅着二师兄好生诉了番苦,想要寻求一些同情或者武力上的支持。

没想到二师兄非但没有同情他,反而严厉地表示这是一次难得的修行机会,甚至最后感慨说道,如果不是自己早已声闻于世,根本没有人敢来挑战自己,也没有值得自己出手的敌人,他恨不得代替宁缺入世而行。

听到二师兄的话,宁缺终于明白原来所谓入世,并不是书院为了保持清静而把自己丢出去当看门狗,而同样是一种修行,然而他这一生最擅长的事情是在山林里打猎,在黑夜里砍头,对这种修行实在是有些抵触。

不管如何抵触,终究还是得认命,于是他开始认真思考应该怎样面对今后几年里随时可能遇到的战斗邀请,按以前的性子随便认输可能会被夫子挫骨扬灰自然是不行的,按以前的性子遇着强敌便偷偷摸摸在夜里去使些阴险手段割了对方脑袋会被二师兄揍成肉泥自然也是不行的,那么他发现自己真的很需要帮手。

桑桑自然是最合适的对象,但他想着要与那些修行强者战斗,只怕过程会有些危险,不想把她拖进来。

他又想着如果春风亭老朝还在长安城,那便真是无所畏惧了,凭他们两人的实力以及战斗中的默契,别说道痴之流,就算是西陵神殿某位大神官来了,也不见得没有一战成名的机会。

可惜朝小树不在。

好在至少最近这段日子里,莫山山在长安,而宁缺本来就要尽地主之谊,于是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他每天离了老笔斋便会去墨池苑弟子们的居所,带着莫山山四处观光游玩,有时候也会带着天猫女一起去某出名酒楼大吃一顿。

想着在荒原上二人已经培养出了默契,宁缺没有向书痴做过多的解释,然而没有解释往往便会出问题,在那些大河国少女们的眼中,每天都会准时来报道的书院十三先生,明显对山主有些不一样的情思。

长安城时而阴雪时而冬晴,宁缺和莫山山并肩同游,有时撑同一把伞,有时在护城河畔看同一条鱼,过春风亭时他讲一讲那个雨夜杀人的故事,登万雁塔时他说后面有很多尊石像可以看,有时探讨书文符道,时间流逝的缓慢而平静。

就这般过了些时日,宁缺没有遇见当街跳出来的大汉,更没有看到一柄道剑迎面飞来,所谓入世要经历的那些挑战竟是完全没有踪迹,他心想这样才对,书院盛名在外,有哪个修行者会无聊到来挑战自己。

不再担忧此事,那天大师兄让他隐约明白了书院对入魔的态度,身畔又有美丽的少女符师相伴,他的心情不禁大好,暗想书院入世之人的称谓倒也颇有几分气度,按大师兄所说书院有责任从旁协助大唐有序传承前进,岂不是说再过些年,大唐由谁当皇帝他也可以发表意见,他想着这些事情竟是不由得意起来。

某个冬雪渐化的日子,宁缺撑着大黑伞等在礼部外,他与莫山山约好今日要去碑林看看前贤书法,然而便在莫山山走出礼部后不久,一名穿着单薄僧衣的年轻僧人也跟着来到二人身前,极有礼数地合什问道:敢问可是书院十三先生?第一百五十二章 来自烂柯寺的邀请那年轻僧人约摸二十五六岁,容颜清俊神态和善,面色微黑,单薄僧衣随风而飘,颇有出尘之意,但如今尚是寒冬,也不知他怎么就这么不怕冷。

宁缺微感警惕,表情却没有流露出来,微笑问道:这位大师认得我?僧人微微一笑,说道:贫僧是用猜的。

宁缺诧异问道:这也能猜出来?僧人平静说道:因为贫僧见过书痴,所以猜到您便是十三先生。

宁缺想着最近那个愈演愈烈的传言,不由苦笑了一声。

莫山山看着那年轻僧人,散漫的目光渐凝,想起了早年前与对方相见时的情形,微感讶异说道:原来是观海师兄,近来可好,怎么来了长安?通过她的介绍,宁缺才知道原来这位年轻僧人便是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观海,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异样。

这个世界与宁缺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不同,并不是每个家庭妇女都是佛道双修的高手,与昊天道相比,佛宗的影响力相对要小很多,佛法并不昌盛。

然而烂柯寺的名气实在太大,尤其是对普通人而言,没有谁知道悬空寺,却都知道烂柯寺,对修行者而言,烂柯寺又要比月轮国的白塔寺地位更高一分,即便是对佛宗没有任何了解的宁缺,也听说过烂柯寺的大名,而且印象深刻。

那座千年古寺曾经发生过太多故事,莲生大师当年便是因为与烂柯寺长老辩难而声震天下,后来隐居寺中修行数年,而彻底改变当今修行世界面貌的魔宗覆灭事件,起始的那件血案,也正是发端于烂柯寺前。

宁缺第一次听说烂柯寺的名字,是在隆庆皇子初进长安城的时候,因为隆庆也是在烂柯寺辩难而成就盛名,此时思及此事,他不由暗想世间的修行者想要出名,是不是都要经过烂柯寺这关,要去参加一下对方组织的大专辩论会?正因为这些故事,烂柯寺在修行界里的地位非常特殊,而常年隐居在后山里的长老更是辈份极高,伞前这名年轻僧人既然是烂柯寺长老的弟子,按道理大概要比传说中的佛宗七子地位要更高一些。

依照宁缺的性格,他本应与这名叫观海的年轻僧人好生亲近一番才是,然最近这些天,因为所谓书院入世之事,他一直在警惕会不会遇着别的宗派前来挑战,此时忽然看见烂柯寺的人出现在长安城,不免有些不安。

原来是烂柯寺的大德,不知为何在王庭间没有见到师兄。

他笑着说道。

年轻僧人连道不敢,恭谨说道:贫僧哪里敢称大德,而且家师在夫子面前执弟子礼,林海哪里担得起十三先生师兄的称呼?至于荒原之事,寺里也收到了神殿的诏令,只是佛宗弟子讲究出家苦修不惹红尘,是以便没有去。

听着这番话,宁缺暗想不惹红尘自然也不会贪图那些虚名,大概是不会找自己麻烦,心情略安,而且看那僧人清澈目光里竟有些对自己的仰慕之意,更是觉得非常舒服,神情温和问道:却不知师兄来长安城有何要务?不管是花轿子还是竹轿子总是需要两个人抬的,所以林海谦逊不敢承认是师兄,宁缺却是坚持如此称呼,以此观之大师兄说的果然不错,处世圆滑随机应变的本事,他确实是书院后山不二之人选。

林海取出一个黄布包裹的信封,说道:先前在贵国礼部换了文书,正准备出城去书院,不料便遇着了十三先生,那这请柬正好送上,也能偷懒几步。

给书院的请柬?宁缺打开黄布,发现信封没有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很薄的信纸,信纸上的内容很简单清晰,就是烂柯寺长老邀请书院派人参加明年盂兰节。

经过与大师兄的那番对话后,他很清楚日后书院若有什么俗世事务,只怕都是由自己处理,那么烂柯寺盂兰节肯定也是自己去参加,好在还有一年多时间,可以好生准备,而且确定烂柯寺来人是送请柬的,不由愈发心安。

他看着观海微笑说道:师兄远自烂柯寺来,本应一尽地主之谊,只是我与山主约好同游,晚间再与师兄品茶言欢,不知可否?观海僧人恭谨应道:十三先生客气,贫僧奉师命前来长安,课业已经缓下不少,今日既然已经将请柬送到先生手中,稍后便要回寺了。

走吧走吧,总要回到自己的家,宁缺很高兴地这般想着,然而表面上却是极为热情的挽留挽留再挽留,甚至拿出了河北郡男人们特有的假怒模样。

观海僧人连连婉拒,说道:课业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只是难得来一趟长安城,又能遇着十三先生本人,贫僧有些修行上的疑难,向请先生指教一二。

完全没有问题,话说傍晚时分我在松鹤楼订桌全素席面,再来两瓮素酒,你我把酒言欢,喝茶也行,到时我们来好好参详参……噫,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宁缺说的兴高采烈,扮足了书院入世之人的模样,直到这时才醒过神来。

世上有很多话不需要明说,也不能明说,因为说的太明会让彼此颜面上都有些过不去。

书院、西陵神殿或烂柯寺这种地方出来的人,一般总要讲究一个风度。

既然是世外的修行者,怎么能像俗世里的地痞流氓那样,二话不说或者说几句狠话,便拿起西瓜刀向对方的胸口或光头上砍将过去?即便要打架,也要给这件事情寻一件漂亮些的衣裳,美妙些的理由,像宁缺和叶红鱼这种说打便打,从来不管风度姿态只求胜利的人,在修行界里真的很少见。

而那些漂亮的衣裳,美妙的理由,不外乎就是请教修行上的疑难,互相参详一下境界修为,撕掉这些所有的外在,才是赤裸裸的真相:请君一战!确认这名烂柯寺僧人发出了战斗的邀请,宁缺脸色微变,看着他那张微黑的脸颊,不由想起桑桑和卓儿的肤色,心想自己这辈子似乎和这种肤色的人杠上了。

片刻后,他诚恳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必在意那些身外虚名?观海僧人更加诚恳说道:贫僧在寺中苦修多年,时常听闻长老提及当年在夫子席前求教的过往,知道书院乃是世间第一流之所在,对书院诸贤心向往之,早就想前来拜访却一直被课业所系不得脱身,今日难得来到长安城,还请十三先生体谅贫僧这难得的贪嗔之念,不吝指教一二。

宁缺盯着对方的眼睛,发现这年轻僧人的眼眸里除了恭谨还是恭谨,除了仰慕还是仰慕,除了坚定的战斗意志还是坚定的战斗意志。

对方对你如此恭谨仰慕,难道你好意思骂对方?对方战斗意志如此坚定,而且还是个从不吃荦油极少食盐的油盐不进的僧人,你凭什么说服他?宁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如果换作以前在渭城时,他大可以跑,然而现在他身上被迫扛上了大唐和书院两座大山,若真的跑起来,只怕有些吃力。

其实他从来不害怕战斗,更不会恐惧打架,只是担心打不赢对方。

观海是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在宁缺看来,关门弟子这种隐藏性人物向来很强大,比如书圣的关门弟子莫山山,比如夫子的关门弟子他自己……好吧,他必须承认自己是史上最弱的书院行走,于是他愈发没有信心战胜对方。

打不赢对方还要去打,在有些时候可以说是勇气,但有些时候可以说是愚蠢,宁缺撑着大黑伞,在长安城的微雪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在勇敢与明智之间来回挣扎,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答案。

莫山山一直在大黑伞那边安静站着,大概猜出他此时心里的痛苦,不由眼帘微垂,睫毛轻眨,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不让脸上露出笑意。

观海僧人是个老实人,从小到大他一直听着长老对夫子的敬畏仰慕,打心眼里就没有想过自己能够战胜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此时见宁缺长时间沉默不语,暗想十三先生大概是不想让自己输的太过凄惨,不由觉得有些感动。

十三先生若嫌贫僧修为卑微,不如坐而参禅?他诚恳说道。

宁缺心想烂柯寺以辩难闻名于世,再说你这僧人肤色微黑,又有个观海的名字,不想便知平日里豆油吃的极多,很是擅长与人做口舌之争,我要与你坐而参禅,岂不是不到三息便要无言败退,正式宣告入世第一战的失利?输不是问题,问题是大师兄不让自己输,问题是那样会让书院蒙羞,让夫子丢人,而夫子好像很丢不起人,那么这便会导致一连串非常严重的问题。

宁缺这般想着抬起头来,与僧人清澈诚挚的目光一触,他心头微微一动,忽然觉得与对方相较,自己好像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飘落的雪花在大黑伞油腻的伞面上铺上浅浅一层。

宁缺看着僧人平静说道:能不能麻烦师兄你等我半天时间?观海僧人合什。

莫山山看着他问道:你要半天时间做什么?我需要半天时间来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宁缺说完这句话,收了大黑伞背在身后,一个人在微雪中向长安城南走去,半个时辰之后,他来到城南那片新浚出来的大湖,于残雪间缓缓坐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鱼见长安城南雁鸣山畔有片大湖,天启十四年秋初才刚刚疏浚完毕,沿湖砌着的石堤里的灰泥似乎还带着新鲜的味道。

深冬时节,湖水早就已凝结成冰,空中的浊气似乎也变成了冰层上的尘埃,显得格外清新。

宁缺前些时日听大师兄说过这湖,所以先前撑伞独自离开后便来到了此间。

他在残雪里坐了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大师兄的身影,但看到了大师兄提到过的那些破冰网鱼的渔夫,他看着那些吱吱作响转动的绞索,看着那几匹在冰层上喘着热雾努力奔跑转动绞索,拖动冰层下巨大鱼网的骏马,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烂柯寺长老关门弟子观海,是他代表书院入世后遇见的第一次正面挑战,如果他今日退却躲避,必然会对今后的修行心境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如果不敢接受他人的挑战,那么日后他凭什么像大师兄说的那样去正面挑战夏侯?之所以这件事情会让他挣扎犹豫如此长时间,关键还是在于入魔,他很担心在激烈的战斗中,自己无法控制,暴露了自己入魔的事实。

就算他能强行控制住自己,然而小师叔传承下来的浩然气是他如今最强大的力量,元十三箭这等箭出必杀的事物也不可能用在修行境界互证的战斗中,这两样最强大的武器都不能动用,他靠什么去战胜观海这样的修行强者?不能动用浩然气和元十三箭,宁缺还是那个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的修行废柴,念力操控的飞剑像爬一样,甚至除了桑桑之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本命物,用陈皮皮的话说,这种状态下的他就算晋入知命境界,依然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坐在湖畔雪中,看着面前雪堆里的草丝,忽然想起土阳城那个庭园里遮天盖地的符意,想起那个瞬间施出无数道符的军师谷溪。

他右手伸出棉袖轻弹,一片淡黄色的符纸落在冰面上,嗤的一声化作一团极微弱的火焰,然后瞬间黯淡,被湖面冰层轻而易举地冻熄。

颜瑟大师虽然肯定他是最有潜质的神符师传人,可是潜质并不等同于实力,符道本来就是一个相对艰难险崛的修行道路,哪里有速成的可能?宁缺看着湖冰上那些忙碌的渔夫和马儿,沉默不语。

他曾在书院镜湖侧练习飞剑,他曾在魔宗明湖畔破境入洞玄,然而今日他在雁鸣山下这面无名湖畔坐了很长时间,却依然一无所得。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流逝,雪早已停止,长安城上方的云层尽散,日头渐斜,红艳的暮光照耀在洁白的冰面上,仿佛要让整座湖都燃烧起来。

看着这美丽到令人心动的景致,宁缺的心微微一动。

他想起师傅曾经对自己说过,写符要存形忘意,施符却要以心凝气,存形忘意的意思他在旧书楼二层楼里看书籍时便已经有了很深的体悟,那么有心无意这四字又应该做何解释?如果说心字指的是念力,气又指的是什么?自然是天地元气。

所谓施符便是以念力催动纸上的那些符文之意,继而以那些符文里天然蕴藏的气息影响周遭的天地元气,如果符文足够强大,那么这种影响便会以一种难以想像的方式呈现出来,比如燃烧比如静止比如山川倒流以至天地倒开……要让山川倒流天地倒开,那是传说中比神符师还要高无数境界的圣人才能写出来的惊世之符,宁缺现在距离那种境界还有无限距离,他如今写出的符文太过弱小只能调动极微渺的天地元气,只能用来烘干头发温暖冬日小侍女和少女符师的身躯,便是要点燃灶里的干柴都有些困难,更何况是用来对敌?然而符纸虽弱,但如果它能调动的气却足够多呢?这就如同街角的小姑娘手里拈着根随时可能被寒风吹熄的火柴,可如果火柴上方忽然出现一桶火药呢?嗯,这个设想未免过于残忍了些,但好像有些道理,宁缺看着仿佛正在燃烧的湖面,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喜悦的神情。

对于传统符师而言,他此时的设想完全离经叛道,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众所周知,天地元气以一种相对均衡的状态分布在田野山川湖泊里,就算有的名山大川稍微多些,却也远远达不到那种程度,因为昊天是公平的。

然而宁缺不是传统符师。

他是一个入魔的符师。

从魔宗山门斑驳的墙壁直至长安城的这些日子里,他的身体一直在缓慢地吸收着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气,然而安静存贮在身体深处,变成属于自己的浩然气。

浩然气也是气,而且比自然界里的天地元气凝练精纯无数倍!微黄色的符纸在眼前微微颤抖。

不知道是被湖面上的风吹拂所致,还是因为宁缺的手在颤抖,还是因为它感受到了正在灌注薄薄身躯内的那道恐怖气息。

一道浩然气度入符纸,宁缺指头轻弹,把符纸弹向湖面冰层,就在符纸飘离指尖前的那一瞬间,识海里的念力同时迸发,瞬间落在符纸之上。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却要求身体的动作和念力的动作保持绝对的一致,不能有丝毫差错,普通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但宁缺有符箭的经验,却是熟稔至极。

随着微黄符纸被引发,一道极微渺的燥意从纸间渗出,按照湖畔天地元气的浓度,这点微渺燥意,本来顶多能形成一团很小的火焰,然后落在湖面上,便像先前那张符纸般瞬间熄灭,然而这一次那道渺燥意瞬间变成一团幽蓝色的火!那是附着在符纸上,尚未来得及飘散回天地间的浩然气在燃烧!看着空中飘浮的幽蓝火焰,宁缺不知道这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一次明显与以往施符时的感觉不同,然而为什么火苗的体积却没有明显的变化?他正这般想着,那抹幽蓝火焰已经落到了湖面上。

极轻微的一声嗤后,幽蓝火焰瞬间消失无踪,落在冰层上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桶般大的洞口,只是从湖岸望去,不知道那个洞究竟有多深。

哗的一声,一只肥鱼从那个洞口里跳了出来,在冰面上啪啪弹动着尾巴。

原来那抹看似不起眼的幽蓝火苗,竟在瞬间之内烧穿了湖面厚厚的冰层!湖中远处的冰层上响起渔夫们响亮的号子,破冰网鱼的劳作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随着骏马的努力奋蹄,绞盘转动的越来越快,冰下的鱼网被拖动的越来越快,渐渐露出大洞,里面无数条鱼儿在网中拼命地挣扎。

湖上湖岸响起无数人的喝彩声加油声。

宁缺看着身前不远处在冰面上弹动的肥鱼,开心地笑了笑,起身拍掉身上沾染的雪屑草枝,便在这震天的喝彩声中离开。

…………暮色下的冬日长安城分外美丽安宁。

就如宁缺此时的心情,他走进那间茶铺,看着临窗畔正在低声交谈的二人,忽然微笑说道:符真的能改变世界。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总觉得此时的他与先前街上的他有了些什么改变。

然后宁缺转身望向僧人观海,平静说道:不管参详还是请教,请。

僧人观海站起身来,微微皱眉看着他,也如同莫山山此时的感受那般,觉得他与先前有了些细微的差别,然而不过半日时间,又能发生什么事情?…………抬头便见冬树枯枝如臂,枝后便是宫墙森森,宁缺收回目光,带着莫山山和观海走进了皇城脚下的南门道观。

在道殿前看着夹着黄纸伞的道人,他轻声说道:明池师兄,想借地一用。

何明池看着那名肤色微黑的僧人,微笑说道:观海大师倒来的最早。

观海合什一礼。

何明池看着宁缺和声说道:师傅不在观内,不过既然是这件事情,我便做主。

宁缺说道:多谢明池师兄。

何明池摇头说道:十三先生入世第一战,便是在南门观进行,这将来是要写在史书上的事情,谁会愚蠢到把你们拒之门外?道殿的大门缓缓关闭。

何明池看了莫山山一眼,说道:不知山主对胜负持如何看法?莫山山看着紧闭的殿门,说道:我本以为宁缺必败,但过了半日却拿不准了。

何明池看着殿门微笑说道:如果必败,他又怎会挑选南门观做战场?平日里幽静的南门观正道殿前,已经变得十分热闹,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仅仅是呼吸声和窃窃私语声汇在一起便已非常嘈杂。

昊天南门观所有人都现身于殿前,想要最快知道这场战斗的结局。

正如何明池所言,如果宁缺没有必胜的信心,他又怎么会选择这里做战场,要知道稍后无论是他胜还是观海胜,结果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世间。

第一百五十四章 雾隐选择南门观正殿做为战场,是宁缺刻意的选择。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声势太过惊人,不能在街巷之间进行,而他不愿意让太多人看到自己的出手,所以需要选择一个密闭的空间,那个空间需要足够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修行不同法门的修行者都感到公平。

南门道观正殿非常大,顶上那根黑梁仿佛是横亘在天空里的一道线,空间阔大到完全可以装进整株的千年高树,可以装进十几座假山,然而此时的殿内没有高树没有假山甚至连桌椅都没有,只有极高处的横梁侧方的廊柱,显得格外空旷。

地面铺着的乌黑色木板仿佛没有边际。

宁缺和观海盘膝坐在乌黑地板两头的草席上,遥遥相对。

二人点头互相致意。

宁缺说道:我无刀无箭,只有符,今日之战便以符意应之。

观海僧说道:我有佛家手印,有佛偈护身。

殿内太过空旷,二人的声音在乌黑地板上方不停回荡嗡鸣。

观海僧又说道:好教十三先生知晓,我对书院的尊敬是真的,对先生的仰慕也是真的,但今日之战我只一心求胜,因为我视家师为佛,家师却视夫子为佛,这些年来每念及于此,心中便生嗔念,为除此嗔念,今日我必败先生于掌下。

宁缺看着远处那僧人,说道:想要败我便请出手。

观海僧说道:佛家弟子妄动嗔念已是不该,岂能先行出手?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若我先出手,你便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观海僧竖起右掌于身前,面露微笑不语。

宁缺不知这僧人起手势便是佛宗护教明王庄严法像,但能清晰地感觉到清旷的道殿内骤然出现了一股极纯正的佛门气息,澄静淡然令人生出不争之感。

然而既然是战斗,哪里又有不争的道理?宁缺左手扶着膝头,右手缓缓抬起,指尖微弹,便有一片微黄符纸缓缓飘出,门窗早已紧闭,殿内没有丝毫微风,然而不知为何,那片符纸仿佛可以凭空借风,竟是像秋风中的落叶般,飘飘摇摇穿过整座大殿,向观海僧处落去。

在那片符纸飘进观海僧身前两尺时,观海僧竖于身前的右掌食指骤然一屈,随着这个动作,他以身相拟的护教明王法像趋向圆满,身周气息骤然厚实数倍。

在这道雄浑厚实的佛宗气息前,那片飘摇的微黄符纸显得那般孱弱不堪,就如同秋风里的落叶,然而二者甫一相遇,那道符纸瞬间凶猛地燃烧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暴涨成巨大的火团,把观海僧的身体笼罩其间!面对着如此猛烈的符火,观海僧却是神情不变,甚至缓缓闭上了眼睛,竖于胸间的右掌中指再屈,以身相拟的护教明王法像多了一道静柔之意,殿内的天地气息受这道静意所感温柔落下,在他身体外形成一道极薄的屏障。

火焰笼罩住观海僧的身体,灼烧着那道极薄的天地元气屏障,发出一种怪异的噼啪响声,似乎是干柴被烧裂,又像是水壶被煮干,然而飘摇火焰间可以清晰地看到观海僧眉眼宁静,那道无形屏障稳定依旧,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符火依托符意不可持久。

当符纸上的符意消散于空中,笼罩在观海僧身周的火焰自然也随之渐渐熄灭,那层无形屏障反射着最后的残火,流光溢彩,似极了美丽的玻璃罩,便在这时观海僧于罩内睁开双眼,望向道殿对面草席上的宁缺,目光平静而坚定。

接下来似乎应该轮到这位佛宗强者反击了。

但宁缺说过,如果自己先出手,观海僧便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而他正是这样做的。

就在符火灼烧观海僧身周无形天地元气屏障的时候,第二张符纸已经悄无声息飘出他的衣袖,贴着乌黑哑光的地板飘向观海僧,当符火最终焕散,观海僧睁开双眼意图反击时,那张符纸开始施放出磅礴的符意。

磅礴暴雨从天而降。

然而现在是在道殿内,殿便有屋顶,哪里来的天?暴雨便是从道殿内约三丈高的空气中无由生成,然后哗哗落下。

画面显得极其诡异。

观海僧的护教明王法像,能够凝天地元气为明王护甲,修至精深处,可隔绝世间一切无形无质的力量,比如念力比如符火,然而这场从道殿半空中落下的瓢泼大雨乃是实物,那道无形屏障根本无法阻拦,顿时从头到脚都被淋至湿透。

微寒的雨水顺着单薄的僧衣哗哗向下淌,也在观海僧微黑的脸颊上纵横,他看着远处草席上的宁缺,心间生出极强烈的不解,这第二道符为什么会是一道水符?先前那道猛烈的符火让他确认宁缺在符道上的造诣果然精深,如果不是自己早已修成身似诸天法像,只怕一个照面就要吃大亏,然而水乃世间最柔最弱之物,若要单以水符破敌,那必须修到神符师的境界,才能积世间万水为至刚至强,可宁缺明明距离神符师还有极遥远的距离。

雨水在观海僧的脸上淌流着,冲涮着他的不解与疑惑。

这些雨水看似磅礴,实际上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他决意不再思考这些问题,竖于身前的右掌中指忽然弹出,指尖弹中滑落眼帘的一滴雨珠。

事实上观海僧的手指并没有真的触碰到那滴雨珠,只是他的意思触着那滴雨珠,然后雨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嗤的一声划破殿内空间袭向宁缺面门,疾若羽箭!宁缺似乎没有看到这滴雨珠,没有做出任何躲避动作,只是低下了头。

观海僧隔着眼前瀑布般的雨帘,隐约看到那滴雨珠没入宁缺的头发里,不禁神情微凛,暗想若让真伤害了对方,烂柯寺该如何向书院交待?然而出乎意料,那滴雨珠似乎对宁缺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只是静静低着头。

而他施出的第三道符纸,已然飘到观海僧身前,就在道殿半空落下的那场暴雨渐歇之时,骤然释放出所有的符意,凝在符纸上的精纯气息渗进了每一滴水中。

暴雨骤止,那些雨水却依然在观海僧的身上、在乌黑哑光的地板上流淌,随着那道符意的渗入,这些雨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冻凝,地板上淌着的水流化作微缩的冰川,观海僧头顶淌落的雨水化作微缩的冰瀑!强烈的寒意笼罩着空旷的道殿。

观海僧僧衣里的雨水,脸上的雨水全部凝结成冰,睫毛都化作了冬日屋檐下的冰棱般,整个身体都覆上了一层透明的冰甲,就仿佛是一座冰雕的佛像。

这座冰雕佛像与乌黑地板之间的水也已结冰,有过寒冬生活经验的人都知晓,似这般冻住甚至要比沥青粘附更加结实,而观海僧整个人都被冻在冰里,无法发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摆脱这种困境,似乎只有等着被宁缺轻而易举击败。

然而观海僧虽然声名不显,但他毕竟是烂柯寺隐居长老的关门弟子,佛法修为更在佛宗七子之上,又哪里是这些符冰能够击败的?观海僧被冰所凝,身不能动心却能动,唇不能动意却能动,只闻得一道浑厚而充满悲悯气息的声音,从他胸腹间响起,意味难明却大有庄严之感。

佛偈!随着佛偈响彻空旷的道殿,观海僧睫毛微微颤动,上面凝着的那些冰雪簌簌落下,单薄僧衣上的冰甲寸寸破裂,尤其是僧袖之前冰雪尽化,双手终于获得了自由。

僧人礼佛用的便是双手,所以佛宗功法最重要的也是双手。

观海僧双手获得自由,毫不犹豫双掌一阖,两道明王印左右互印,一股雄浑的金刚意顿时从他身上喷薄而出,轻而易举地将身周所有符冰震成碎粒。

数万粒碎冰悬浮在观海僧四周。

殿外最后的暮色从窗缝间漏进来,被数万粒碎冰反照折射,顿时化作无数道金色的光线,观海僧身在金光之中,以身相似的明王法像终于到了圆满境界!便在这时,宁缺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佛光之中的观海僧,一直扶在膝头上的左手骤然一紧,把那道暗中握了很长时间的符纸捏碎。

宁缺在大明湖畔施出颜瑟大师留给自己的锦囊,观束字符意之后心有所感,在回长安旅途中悟出了自己修道生涯中第一个动意符。

就是现在施出的散字符!这道散字符没有飘至观海僧身前,因为是动意符,宁缺也无法动用今日在雁鸣山畔观冬湖悟出的法门,符意遥遥而去,显得有些微弱。

金光之中的观海僧眉头微蹙,因为他也感觉到了这道符意的弱小。

宁缺施出这道散字符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他,而是笼罩在他身周的那数万粒碎冰。

散字符符意落下,那些微小的碎片变得更加微小。

比冰粒更微小的是尘埃。

冰是水。

水化作的尘埃是云,或者是雾。

无数的云雾弥漫在道殿里,仿佛这个世界忽然来到了高空云海之中,遮掩住了所有的视线,甚至扰乱了所有的天地气息。

便在这时,云雾骤然波动起来。

云雾微散,现出宁缺的身影。

他的身影已经来到了观海僧的身前。

只差咫尺。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花落雾未散,一道身影却穿雾而过,来到观海僧的身前,在他眼眸里留下道黯淡的影子,让这位佛门青年强者始终宁静的眼眸,终于出现了紧张的痕迹。

看着破雾而至的宁缺,观海僧做了两件事情:合什的双掌分开,右手的拇指向掌心摁去,由明王印转为心印,左手由竖立转为横向,掌面向前以明王印的最强姿态直接面向宁缺,同时他胸腹骤然微缩,深深吸气便要道出佛偈。

随着两个佛宗手印相辅而出,他身周的雾气骤然大乱,乳白色的云雾透着极微弱的殿外暮光,仿佛要在不同的空间区域里凝出不同的花,而当那声佛偈的第一个音节从他胸腹间响起时,那些虚无缥渺的天地之息花骤然凝形,开始向下飘落。

有的花碎成数瓣如雨落下,有的花连枝带茎整枝落下,密密匝匝笼罩着他的身体,这些花瓣枝茎里蕴藏着两道手印感召的天地元气,又有佛偈助持,一旦触碰到敌人的身体,便会暴绽开来,怒而伤人。

右手定佛心,左手明王怒,再辅以震敌心神的佛偈,在极短的时间内,观海僧便施出了自己最强大的佛门功法,不得不说这位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佛心精纯坚定,便是在这样的局面下依然能够保持平静,做出了最准确的应对。

相对于普通人,无论道佛,修行者最大的优势便是速度,当普通人还没有看清楚那道亮光时,便会被那柄飞剑刺穿咽喉,当普通人还没有来得及躲避时,便会被那漫天的花雨镇成浴血的妖孽残尸,观海僧当然知道宁缺不是普通人,但是面对对方诡异的破雾突袭,他确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可惜他忘记了一件事情,所谓速度或者说时间流失速度上的优势,需要一定的空间距离才能体现出来,而此时宁缺与他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尺,近在眼前。

当那些美丽的天地之息花从雾中缓缓飘落时,当观海僧的双手还在掐指结手印时,宁缺只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动作,一拳砸到这名僧人的脸上。

两道鲜血喷溅而出。

一阵痛苦的咳嗽声中,观海僧左手的心印和右手的明王印都散了,那些自雾中飘落的天地之息花也焕散于无形,最后雾也散了。

云消雾散,道殿回复幽静空旷。

宁缺缓缓收回拳头。

观海僧擦掉脸上的血水,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输了。

残冰融化成的雪水,在乌黑的木地板缝里缓缓流淌,隐有叮咚清脆声音。

观海僧抬起头来,感慨说道:十三先生果然不愧是神符师传人,符道运用之妙难以想像,连续四道符文各有想法,依序而至,便像一篇大好文章起承转合美不胜收,最后那招弃符用拳更是明悟了战斗的真义,此时想来我竟想向先生挑战,果然有些自不量力,难怪先生开始时那般犹豫,想来是不想让我挫了锐气。

宁缺最后确实手下留情了,以他现在体内浩然气的充沛程度,身体的强度,那一拳曾经把谷溪的头颅击成破碎的西瓜,又何至于只把观海的鼻子打到流血?但事实上他也赢得极为侥幸。

宁缺连续施出四道符,念力用的太多,但仗着识海里的念力深厚并无所谓,关键是他附在前三道符上的浩然气,直接把他体内的浩然气压榨一空,在施出散字符后又强行纵掠破雾突袭,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如果观海僧当时不是选择用威力最强的佛门功法应对,而是重新以身相似护教明王庄严法像,加强自身的防守,只要再撑片刻,先倒下的便有可能是他。

宁缺看着身前诚恳认输的观海僧,心中暗道侥幸,这位烂柯寺的僧人虽然境界高深,但常年隐居在山寺之中修课业读佛经,竟似乎并不懂得战斗到底为什么。

他忽然想起来叶红鱼在离开魔宗山门的吊篮里说的一段话:世间的修行者大多不懂战斗,想要击败他们是很简单的事情。

遗憾的是贫僧修为不足,竟是没能看到传说中的书院不器意。

观海僧还在诚恳地复盘,检讨先前的战斗。

他的态度越诚恳,宁缺越觉得有些脸烫,心想自己当时在大街上不肯与你战斗,哪里是担心以强凌弱挫了你的锐气,全然是担心自己大输特输挫了自己的锐气。

宁缺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观海僧道了声谢,然后略带惘然说道:只是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先生当时是如何避过我指尖弹出的那滴雨珠的,要知道那滴雨珠里浸着我的战意……宁缺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暗自缓缓回复精神。

观海僧看他神情,不由惭愧说道:冒昧了,冒昧了。

他想着宁缺先前悄无声息接下自己那招攻势,必然是用了书院某种绝学,那等绝学只怕与不器意等级相同,自己贸然发问岂不是在窥探书院的秘密?宁缺笑着摇摇头,扶着他向殿外走去。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是怎样应下那滴雨珠的。

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低了低头,让那滴雨珠落到了自己的额头上,然后渗入发间。

那滴雨珠确实蕴藏着极威猛的力量。

然而宁缺的脸向来极厚,尤其是入魔之后,他的脸愈发厚了。

…………南门道观正殿外的道人们一直沉默注视着殿内。

这是书院新一代弟子入世后的第一场战斗。

有些白发苍苍的老道,不免联想到很多年前那个姓轲的书院疯子,骑着小黑驴进入长安城之后掀起的那些血雨腥风,情绪很是复杂。

道殿的大门一直紧闭,也没有人敢凑到窗前窥视。

观战的人们只看到殿内火势大作,燥意顺着窗缝喷出,紧接着便是哗哗雨声,有水自门下淌出,再接着便是一股寒意自殿内传来,竟似要把殿外的冬意都压下去数分,再接着便是佛光大作,佛偈庄严,然后一切归于宁静。

殿内一片安静,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究竟是书院十三先生胜了,还是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胜了。

莫山山站在殿外一株老树下看着道殿,当宁缺连续施出四道符时,她的眼睛骤然变得极为明亮,而当殿内响起佛偈,隐约可见佛光时,她眼眸里开始流露出担忧的神色,而当道殿归于宁静后,她大概猜到了结局,于是也回复了平静。

因为她知道像宁缺这样的人,或许会败会死,但绝对不会悄无声息地败或者死。

道殿大门开启,宁缺扶着观海僧缓缓走了出来。

观战的道人们看到这幅画面,尤其是看到观海僧脸上的血迹时,不由大感震惊,心想宁缺果然不愧是书院入世之人,竟能胜的如此云淡风轻。

当然,因为颜瑟大师的关系,宁缺也算半个昊天南门中人,所以看着他取得了胜利,南门观里的道人们脸上难以抑止地流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与何明池简单说了几句,宁缺又与观海僧说了很多没有营养的话,情意殷殷说道明年一定亲赴烂柯寺参加盂兰节会,到时一定禀烛夜谈,然后互道珍重就此离开。

走出南门观时,雪又落了下来。

顺着皇城根脚下走了数十步,宁缺的脸色略显苍白,撑着大黑伞的手有些发抖,身旁的莫山山看着他微微沉吟片刻后,伸手穿过他的胳膊,看着似是像情侣一般挽着,实际上却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莫山山说道:观海虽然年轻,但被境界深不可测的烂柯寺长老细心培养多年,佛法精湛修为惊人,实际上已经是佛门中有数的强者,你今日没有用符箭也没有用颜瑟大师留下来的锦囊,只靠自身修为便战胜他,实在是令我感到有些惊讶。

宁缺听她说观海是佛门有数强者,心想自己居然正面战胜对方,正有些飘飘然得意,便听着惊讶二字,不由有些恼火,说道:难道在你看来我很弱?莫山山看着伞外飘落的雪花,微笑说道:因为你确实很弱啊。

宁缺无言。

莫山山停下脚步,看着他的侧脸认真说道:但你今天很强。

宁缺认真说道:谢谢。

莫山山想到一件事情,不解道:我总觉得你在道殿里施出的那三道符有些问题,以你现在的修行境界和对符道的理解,按道理无法写出那般强大的符,我在见到魔宗山门外的块垒大阵之前,写的符也不过这般。

以她的身份境界,自然有资格以自己的修为来衡量别的符师。

宁缺这才想到身旁的少女对符道的了解要远在自己之上,不由略感不安,心想若让她瞧出来自己在那些符纸上用了些古怪法子,甚至发现自己的魔宗手段……那不是符。

莫山山伸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晶莹的雪花在掌心缓缓融化,说道:我明白了,你是在以意拟符,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书院不器意?宁缺虽然是书院二层楼学生,却确实不知道书院不器意是什么,不过此时既然莫山山没有联想到自己是用浩然气代替天地元气,他当然不会出言解释。

然而想着书院不器意四字,他不禁想起自己登山那日,在柴门外的勒石上看到的君子不器四字,默然想道难道这四个字大有深意?第一百五十六章 红墙白雪,要你喜欢夜色笼罩着长安城,皇城角楼里的长明灯向地面散播着微黄的光线,昏暗的光线映照着白色的雪花在红色宫墙前缓缓飘舞,画面非常漂亮。

这里是护城河最偏僻的一段,夜空里降下的雪花,落到河面上便悄无声息无踪,幽静的环境里,踏雪而行的二人脚踩松雪的声音便愈发清晰起来。

莫山山轻轻拂开眼前飘拂的发丝,看着红色宫墙前飘舞的雪花,轻声说道:大河远在天南,几乎很难见到雪。

宁缺想着那个四季如春的遥远国度,向往说道: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大河地狭人少,国力孱弱不堪,北方便是强大的南晋,与月轮的关系又向来恶劣,然而这数百年来却一直能保证和平甚至是富庶幸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宁缺摇了摇头。

莫山山看着眼前这座大唐皇宫,平静说道:因为世间有大唐,有这座皇宫,因为大河世代与你们唐国交好,所以虽然我们两国相隔千山万水,国土也并不接壤,大河事实上却一直在你们唐国的庇护。

宁缺很清楚她说的是事实,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提到这个。

南晋和月轮都很清楚,如果他们做的太过分,如果他们的军队真的侵略大河,大唐军民还有这座皇宫里的皇帝陛下,都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世间别的国家都认为大唐帝国乃是野心勃勃的霸主,是战乱的根源,只有我们大河国人不这样想,对于我们来说,只有大唐帝国存在,这个凶险纷乱现实的世界才是太平的。

莫山山看着他微笑说道:修行者的世界其实和世俗的世界从来无法割裂,只有自身强大才能保证唐国和大河的和平,而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通过强大自身,而让唐国也变得比以前更加强大。

听到这时,宁缺终于明白过来,中午在礼部外大街上,山山大概猜到了自己心境里的那些犹豫摇晃,所以此时借着宫墙雪花世事来开解自己几句。

他摇头说道:谢谢你的开解,其实我已经差不多快想明白了,想要天下太平,不是一味避战便可以的,我只是不明白,像观海僧这样的佛宗高人,为什么还是脱不开那些嗔痴的念头,为什么一定要过来找我打架。

看见一堵高高的宫墙,人们总想绕到墙后去看看那里有什么故事,看到一座山峰,人们总想爬上去看看山上到底有什么风光。

莫山山指着护城河那边夜色中的宫墙,说道:修行者们也是人,他们也会好奇也会向往,而且因为他们的骄傲,所以这种情绪会显得愈发强烈。

宁缺听着这段话,联想起当初听陈皮皮论及那些世间真正强者时的心境,想起那夜登顶成功之后看着云海那头的几座山峰所生出的豪迈态度。

对于修行者而言,世间漫漫修行路的尽头便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对不可知之地他们敬畏却充满了接近甚至超越对方的渴望,而像知守观和悬空寺根本无处寻去,他们只能看到书院,那么他们必然要尝试着登一登书院这座山峰。

微雪间,宁缺和莫山山撑着大黑伞向前走去,关于书院入世及被人挑战的话题就此结束,他们看着护城河水面上的薄薄浮冰,看着那些入水即隐的雪花,经常很长时间都保持着沉默,偶尔心有所感便会就符道书法探讨几句。

他们在荒原上同生共死多日,早生默契,最近时常在长安城里并肩出游,这种默契随着肩头与肩头的轻轻碰触,少女发丝偶尔飘过某人鼻端而渐渐深入身体的每一处乃至于心灵,对符文书法的共同喜好则让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察觉对方每一道眼光每一个手势的意图,那道喜乐而宁静的情绪渐渐生出。

走到护城河某段船桥上时,雪渐渐停了。

宁缺停下脚步,收了大黑伞。

莫山山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望向他,随着这个动作,如瀑的黑色秀发自肩头滑落,白色的裙在红色的宫墙前显得格外美丽,就像先前那些飘落的雪花。

宁缺看着她漂亮的脸,紧抿若红线的唇,发现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飘移离散,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专注,不由莫名地紧张起来。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说道:在魔宗山门里我说过我喜欢你。

宁缺微怔,有些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记得。

莫山山微微抬头,微圆的小脸显得格外倔犟和骄傲:我也要你喜欢我。

宁缺的视线穿过少女的肩头,望向夜色中的红色宫墙,然后发现没有什么好看的,然后他望向船桥下缓慢流淌的护城河,发现夜色中的河水像墨一般,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所以他只好重新望着她的脸,认真说道:这是很公平的事情。

莫山山缓缓低头,看着裙摆前的鞋尖,声音细微说道:那你喜欢我吗?…………这次宁缺真的望向了少女身后的宫墙,因为那一大片的红色宫墙已经高出了他平行的视线,占据了夜色里的绝大部分区域,可以充当一面很好的背景幕墙。

人生如题各种痴,莫山山是书痴,那么也是一道题,而且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所遇到的最难回答的一道问题,所以他需要认真地思考,并且在脑海里反复放映某些画面,以来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那片细蓝如腰的海子畔,在清晨的枝头上看见那个随风轻轻摆动的少女,还有她腰间的那抹碧蓝,然后一路同行看见她散漫而冷漠的目光,看着她漂亮的眉眼,像包子般可爱的小圆脸,看着她施出半道神符,看着她从空中坠落,然后再一车同行,说着那些关于书法符道的事情,直至王庭再入北荒,雪中不独行,湖畔曾烹鱼,在满山满谷的石头间蹒跚前行,他背着她她指引着他,她说过喜欢他的大黑马,喜欢他的字,然后在白骨尸堆山前临死之刻说喜欢他。

这些画面在宁缺脑海里、在他眼前的红色宫墙上快速掠过,那些他曾经触碰过的感觉,那些他曾经偶尔想过的事情,再次出现,他无法确认更多的事情,但至少有一件事情他是完全可以确认的,而且居然让一个女孩子先说出那句话,他觉得自己再把时间拖长哪怕一刹那都是不正确的。

他看着身前的山山,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疏长睫毛,肯定说道:是喜欢的。

莫山山身体微僵,没有抬起头来看他,而是直接走到船桥边。

她低头静静看着像墨水般的护城河,看着河里的浮冰,淡然的脸上渐渐生出微羞的笑意。

…………宁缺与观海僧在南门道观正殿里的那一战,并没有在俗世间引起任何风波。

生活在街巷弄坊里的普通民众们眼中的修行者,就像当年宁缺眼中的修行者一样,都是些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在云上嗖嗖乱飞的神仙,而但凡神仙打架,凡人只要不遭灾的时候,往往都不怎么愿意关心,事实上也无从知晓这些事情。

但对于修行界各宗派而言,这一战的结果却影响深远,烂柯寺长老关门弟子观海的失败,除了再一次证明书院是人间最高不可攀那座山峰之外,也让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的名字真正进入了所谓强者的行列。

观海僧早年隐居烂柯寺后深山,声名不显,但即便是我也要战胜他也会有些吃力,没想到宁缺居然能够赢他,看起来他最近这段时间进步的非常快,我想,现在桃山上应该没有人还认为他能连胜隆庆两次,都是依赖于运气了。

西陵神殿某个幽暗的房间里,叶红鱼看着刚刚收到的卷宗,美丽的容颜上泛起一丝笑容,不知为何她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红裙,而是穿了件朴素的道袍。

一名神殿裁决司下属听着她如此说法,不由微微皱眉,沉声反驳道:谁都无法否认这位十三先生的进步神速,但他连胜皇子两次绝对是侥幸,雪崖之上若不是皇子正处于破境的关键时刻,又怎么会被他暗算成功?叶红鱼静静看着那名下属说道:暗算也是一种战斗,既然已经成为敌人,难道还要奢望敌人施予宽容和风度?只要是战斗,那就是公平的,而你要记住,昊天也是公平的,像宁缺这般无耻的家伙,能够成为书院二层楼的学生,能够被颜瑟师叔挑中成为传人,那么他在幸运之外一定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那名裁决司下属不敢再做辩驳,低头应了声是。

他出门走到崖畔一株树下,他看了一眼那间简陋的石屋,脸上露出一丝讥讽冷笑,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此次荒原之行,神殿受挫严重,隆庆皇子可能死了,咱们这位叶大司座又不知遇着何等强敌,竟是被迫堕境,只怕此生再无进入知命的希望,在我们这些人面前却还要摆出这等自信模样,难道她不知道这样又是可怜又是可笑?荒原之行,叶红鱼确实受了极严重的伤,尤其是被莲生施了饕餮大法,最后强行堕境暴发求生,更是对她的修道产生了难以逆转的损伤。

但她毕竟是道痴,修为境界犹在洞玄上境,哪里会听不到屋外那些窃窃私议,然而她没有动怒,只是轻轻整理了一下宽大的青色道袍,然后沉默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五十七章 书,书痴,书院西陵神殿统领昊天道门在世间的亿万信徒,供奉着精神,更需要站在现实的土壤上,尤其裁决司乃是神殿最现实的所在,荒原之行连番挫败,实力境界受到重创,身为大司座的叶红鱼的前景蒙上了一层黯淡的尘埃,所以那些曾经对她无比敬畏的下属现在敢于窃窃私议,而她也变得沉默起来。

南方某处深山有一座式样简单的道观,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座道观,道观外古旧的匾上写着知守二字。

与入浊世执道权的西陵神殿不同,这座隐藏在道门历史幕后的知守观并不关心俗世里的事情。

知守观深处湖畔有七间草屋,供奉着传说中的七卷天书,其中第四间草屋已经有很多处都处于空空如野的状态,始终未能迎回那卷遗失在荒原上的明字卷,檐上的茅草显得有些凋蔽衰败,而其余的六间草屋不知是不是被屋内天书气息所感染,檐上那些金黄色的茅草仿佛是由黄金雕刻而成,映射着太阳的光线,散发着华贵庄严的感觉,让人睹之便欲跪拜在地不复再起。

湖畔第一间草屋内的沉香木案上,有一本封面黑若凝血的典籍,这本典籍因为过于厚沉看着就像是一块天然的黑血石,正是天书日字卷。

黑色的封皮,雪白的书页,让这卷天书释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感觉。

桌上的日字卷已经被人翻开,更有可能千万年来从来都没有关上过,完全是空白的第一页右手边便是第二页,最上方清楚显现着剑圣柳白的姓名,横向不远处是君陌二字,周遭毫无次序规律凌乱出现着叶唐之类的字。

有清风自窗风徐来,像无形的手般簌簌翻动着书页,用很快的速度把这卷天书翻阅了一遍,来到了很后面的一页纸。

去年夏时攀登书院顶峰成功,又于暴雨夜悟符道后,宁缺的名字曾经出现在这里,然后不知为何现在他的名字已经消失不见,纸白的好像雪茫茫的一片大地。

湖风在草屋里的梁柱间缭绕,遇着墙壁然后回转,流动到沉香木案上再次开始翻动书页,只不过这一次是从后向前在翻动。

书页翻动的速度很快,偶尔才能够看清楚两三个姓名,比如吕清臣,但更多时候只能隐约看到几个单独的字,比如柳,比如何。

湖风翻动着日字卷,终于来到了距离最前约薄薄数张纸的位置,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看上去就像花草纹一般美丽繁复。

隆庆皇子的名字在页面一角,只是笔迹已经黯淡到了极点,似乎随时可能渗进绵软的书纸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唐小棠的名字出现在页面的另一个角落里,笔迹有些飘忽潦草。

莫山山的名字出现在纸张的正中间,笔迹宁静而柔顺。

书纸上还能看到王景略和观海僧很多人的名字,从而显得有些凌乱,唯独书纸最上方快要抵到边缘处那里有一片空白,那片空白里只有叶红鱼的名字。

叶红鱼那三个字在那处显得无比孤单而骄傲,笔迹非常浓艳凝稠,艳的仿佛要从纸面上浮现出来,然后借着湖风飞走,尤其是鱼字的最上面那一撇,甚至已经超出了书页的边缘,纵横快意仿若一把锋利的道剑,刺进了前面那页纸。

在书纸右下方角落,宁缺的名字非常不起眼的悄悄显现出来。

…………清晨的长安南郊,书院外的草甸上,莫山山看着宁缺轻声说道:回大河之后我给你写信,只是你的名字我怎么写也总觉得好像写不好看。

看着少女的睫毛在晨光微微闪亮,宁缺说道:又不是马上便要离开长安,怎么感觉好像这就是在告别一般,你回墨池后我们自然是要写信的,不过我在想等夫子回来后,如果没事儿我可以带桑桑去大河看你啊。

莫山山低头看了眼自己探出裙摆的鞋,心想这个人大概真的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话的习惯吧?然而习惯这种事情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改变他呢?二人走上草甸。

在宁缺的回忆和介绍下,莫山山跟着他参观了一下书院,然后二人走过湿地和旧书楼,穿过那片云深不知处的浓雾,便来到了山崖之前。

如同宁缺第一次来到书院后山时一样,书痴也被这片美丽不知四季的崖坪,那些宁静的湖光山色还有远处那道细瀑震撼,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致,说道:这里就是真正的书院?宁缺说道:如果说书院二层楼才是真正的书院,那么这里就是。

莫山山轻声道:对于修行者而言,不可知之地在云霄之上俗世之外,无法接触,书院虽说是唯一两世皆通的圣地,但又有几人能够来到这里亲眼看看这里的风景?想不到遇着你之后,我竟是先进魔宗山门,再来书院后山,实在是有些幸运。

宁缺站在她身旁,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听着她的轻声慨叹,心情也有些骄傲愉悦,说道:遇着我了,以后还会遇着很多幸运的事情。

虽是随口一句话,却也隐着一些微甜的意思,以后若长相厮守,那么自然还会有更多,莫山山有些不适应这种情景,低头微羞无语。

宁缺脸皮向来极厚,却是完全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带着她便往那片镜湖走去,说道:我带你去见见七师姐,除了她别的师兄们都喜欢捉迷藏,实在不好找。

莫山山心想这便是要拜见对方的宗门?不免觉得有些紧张,低头看着脚下山道慢慢随他前行,轻声说道:你随意带外人进书院,会不会有些不妥?做为男子这时候最合适的回答当然应该说……你又不是外人。

然而宁缺这人脸皮厚实口舌便给,却着实在情爱之事上毫无经验、也严重缺乏能力,听着山山的担忧,竟老实回答道:大师兄已经认你做了义妹,进书院又怕什么?而且今天也是大师兄让我带你进来看看,不然我可没这么大胆子。

过镜湖时与七师姐打了个招呼,说了会儿闲话,然后便去溪畔打铁屋拜访四师兄和六师兄,习惯着裸着上半身的六师兄,见着宁缺忽然带了个漂亮的不像样子的小姑娘进来,不由唬了一跳,连忙用比挥锤更快的速度套了件外衫,而四师兄则是沉默坐在窗畔进行着推演,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般。

打铁屋里高温难耐,又满是蒸汽,宁缺想着山山毕竟是个爱美的姑娘家,只准备带她来说会儿话便离开,不料山山见着窗畔四师兄的推演,竟是不肯离开,而是走了过去,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沙盘上那些符线,神情愈来愈凝重。

宁缺神情微异,走到窗畔一同观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四师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蹲在沙盘旁的少女,漠然问道:你也懂符?问书痴懂不懂符,就等同于问屠夫会不会杀猪,问猎人会不会走山路。

宁缺知道四师兄就是这样性格,担心山山生出恼意,赶紧说道:师兄,她就是书痴。

噢,原来你就是书痴姑娘。

四师兄看着莫山山重复道:那你懂不懂符。

宁缺完全无语。

天下三痴中,莫山山素来以淑静贤贞著称,竟是丝毫没有恼意,只是有些困惑,抬头看了宁缺一眼,想起他当日在荒原里的回答,不由微笑说道:略懂。

四师兄用手指着宁缺说道:比他如何?莫山山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毫不犹豫说道:比他强很多。

宁缺愈发无语,觉得自尊很是受伤。

四师兄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那你确实有资格看我的推演。

莫山山看着沙盘上那些缓慢行走的符线,不敢确定问道:这真是推演算法?四师兄说道:如果不是推演算法,你又怎会看的如此出神。

莫山山吃惊说道:可是听家师说,河山盘推演算法已经失传多年。

四师兄摇头说道:河山盘推演算法确实在大唐开元年间断了传承,但不到四十年后,你墨池苑七代祖师颖山人便和书院某位前贤共同参详六年,重新创立了推演算法的规范,其后二位先贤又穷毕生之力重铸了河山盘,你师傅王书圣既然是颖山人的传人,怎么能连这些往事都不知晓。

莫山山怔怔看着面前那个普通无奇的沙盘,心想难道这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河山盘,看着沙盘上那两道仿佛永远平行,实际上却在互相扰动的线条,她眉尖微蹙说道:这是在推演不动符意与元气波动之间的初始时刻线值?四师兄没有想到这小姑娘只看了一眼便看出了自己推演的内容,神情微异,大感兴趣说道:你对这方面也有研究?莫山山专注看着沙盘,说道:略有研究,只是没有想过能凭空推演。

四师兄看着她露出赞许之色,很是欣赏这个女子研习符道时的专注,转头对宁缺不悦说道:还不赶紧搬个板凳过来,难道要让山山姑娘总这么蹲着?宁缺觉得非常无辜,然后继续无言,搬了个板凳过来。

莫山山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直接坐到板凳上,撑着下巴专注看着沙盘,偶尔与四师兄讨论几句,然后继续专注看沙盘。

第一百五十八章 书院两条路线的战斗(上)宁缺虽然在符道方面颇有天赋,然而在修行如痴这方面,距离四师兄和莫山山还非常遥远,而且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听懂莫山山和四师兄讨论的那些内容,站在窗畔是百无聊赖,发现确实没有人愿意理会自己,只好讷讷离开。

走到打铁屋后,他躬身捧着溪水洗了洗脸,让被高温和水蒸汽弄的有些恍惚的精神清醒了些,然后坐在溪畔看着缓缓转动的大水车开始发呆,不是因为被遗忘后真有什么失落感,而是在思考前天雪夜红墙前说了那声喜欢后,这件事情应该怎样向下继续发展,很明显莫山山对自己的态度一如从前般平静淡然,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不要太过着急,然而为什么总觉得好像自己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听说你把书痴带到书院来了?一道声音从宁缺身后突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他回头望去,看着负手走来的陈皮皮正准备说些什么,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因为按照对这个家伙的了解,知道自己带着莫山山来书院,陈皮皮肯定会好生奚落打趣一番,绝不会像此时这般严肃。

宁缺说道:不要想着借此攻击我,这是大师兄的意思。

陈皮皮看着他身旁面溪而立,双手依然负在身后,圆乎乎的身躯竟被他硬生生站出了几分渊停岳峙的气魄,只听他缓声说道:你想清楚了吗?宁缺微异问道:想清楚什么?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神情严肃说道:想清楚你要和莫山山在一起。

宁缺嘲讽说道:你不要小时候被叶红鱼欺负的太惨,就此便对女性失去了所有信心,继而想要拆散世间所有情侣好不?这样显得太可怜。

陈皮皮正准备说些什么,宁缺忽然向后仰身,望向他一直负在身后的两只手。

看到陈皮皮身后那两只明显被猪蹄还要红肿的手,宁缺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冷气,跳起来关心说道:你这是怎么了?陈皮皮看着溪对岸的青草野花,带着不尽沧桑意,悠悠说道:那天你随大师兄回来时,我曾经向大师兄告了二师兄一状。

宁缺看着他点了点头,说道:然后呢?陈皮皮举起自己像红烧猪蹄似的双手,轻叹一声说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宁缺看着他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确定问道:二师兄打的?陈皮皮点点头。

宁缺大怒说道:二师兄下手怎么这么狠?平白无故怎么能随意打人?陈皮皮转头看着他,眼眶微湿说道:小师弟,你居然敢为我怒斥二师兄,我终于确定你真是一个好人,只是二师兄搬出了院规,倒也不能算平白无故。

院规我也学过,哪里有不能告状这一条?但有不能撒谎这一条。

那天在老笔斋里你撒谎了?嗯……其实也不能算撒谎,就是我说十一师兄吃花那段稍微夸张了些。

夸张到了什么程度?十一师兄不是见着所有花都往嘴巴里塞,他也是挑好吃的在吃。

宁缺不可思议说道:就因为这样……二师兄便拿院规惩处你?陈皮皮看着他伤感说道:二师兄是君子,他很严格地按照道理规矩办事。

宁缺感慨说道:我怎么听着总觉得这毫无道理?陈皮皮看着他认真说道:记住,只要夫子和大师兄没有意见,那么在书院唯一有资格讲道理的就是二师兄,也只有他说的话才是道理。

宁缺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把这条真理牢牢记在心中,然后轻轻拍了拍陈皮皮的肩头表示安慰,心想原来呆在书院后山也不见得如何安全,如此一来想着自己被扔到俗世风雨中去打生打死,心理便觉得平衡了不少。

便在此时,陈皮皮忽然身体骤然僵硬,然后挣开宁缺的手,毫不犹豫转头便顺着小溪向后山深处跑去,胖乎乎的身躯竟像片落叶般,倏乎直去数十丈,瞬间消失在满山密林之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踪迹。

宁缺怔怔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心想果然不愧是年轻一代里境界最高的天才人物,明明肉身力量糟糕至极,竟能院服一挥便借了天地元气飘摇而去。

听说你把书痴带到书院来了?又一道声音从宁缺身后突然响起,而且问的问题也一模一样,然后他的反应却与先前大为不同,先是身体微僵,然后迅速转身长揖及地,极为恭敬应道:禀报二师兄,这是大师兄的意思,不过我确实也想带她来逛逛。

二师兄点了点头。

宁缺直起身,强行压抑住不去看二师兄头上那顶古冠,神情看似平静,实际上院服里早已是汗如雨下,知道自己后面加那一句算是加对了,不然让二师兄误以为自己是拿大师兄压他,只怕也会拿书院的道理来教育自己。

二师兄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怪异,看着他沉吟片刻后问道:你可知道师兄因何要认书痴为义妹?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事实上宁缺也不知道当日在荒原马车上,大师兄为何笑着应下此事,莫山山这样的姑娘当然值得所有人喜欢,但书院后山毕竟不是世俗之地,大师兄的身份更是非同一般,总觉得此事有些突然。

这件事情好像有些复杂。

二师兄走到溪畔,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南门观一战,你表现不错。

这已经是连续第二次得到师兄表扬,宁缺高兴地笑了起来,然后想起与观海僧一战后思及的书院不器意,不由好奇问道:师兄,我那日登山时在柴门外看见的是君子不器四字,隆庆皇子看到的是什么?隆庆看到的是君子不争四字。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这是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隆庆他既然想和你争,那么被你一箭射死也是理所当然。

宁缺听着这句话,暗想难道夫子当初在柴门外勒石上留下的话,已经隐隐昭示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震惊之余不由生出无限向往景仰之情。

二师兄此时正在考虑那件极麻烦的事情,看他脸上流露出来的仰慕神情,心头微动说道:若要能够理解老师的境界,便需要一生专心修道方有一线可能。

宁缺下意识里点了点头。

二师兄又说道:老师他一生未曾婚娶。

所以你若想达到那种境界,就不能被男女之事烦心,婚嫁之事还是暂时不要考虑的好。

宁缺微异说道:暂时不用考虑?二师兄严肃说道:当然最好是永远不要考虑。

宁缺大惊,浑然不顾和二师兄讲道理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连连摆手说道:一辈子不成婚不娶老婆,将来老时岂不是会变成我师傅那样的可怜家伙?这事万万不能。

…………傍晚时分,宁缺和莫山山离开了书院后山,而书院后山里的人们则是集体汇集到了瀑布不远处二师兄的小院中,开始召开一次非常重要的会议。

这次会议到的人数非常整齐。

除了读书人书院后山所有人都到了,无论是那些在林间弹琴吹箫的还是在松下娱棋的,都老老实实出现,然后搬了张椅子各自觅着角落坐好。

平常他们绝对不会这般老实,因为很多时候就连二师兄都没办法把他们从后山那些偏僻的角落里抓出来,然而今天不同,因为大师兄回来了。

只要大师兄在书院,那么无论他们躲在哪里,是在林子里冒充石头,还是在松树上冒充松鼠,或是在花中冒充小草,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找到。

书院最近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至于宁缺入世并且战胜烂柯寺长老传人观海僧这件事情,更不会让众人当回事,因为按照他们的想法,小师弟虽说境界低劣了些,但怎么也是自己这些人的小师弟,怎么可能会输给别人?北宫未央搂着大师兄的肩头,苦着脸说道:亲爱的大师兄,今天究竟有什么事情需要闹出这么大的阵势?赶紧说完赶紧散,我那曲子刚谱到要紧的地方。

五师兄看着大师兄极为不耐烦说道:是啊师兄,你回来那天我们已经给你接过风了,今天又有什么事?老八那盘棋眼看就输了,可不能让他借机耍赖。

八师兄冷笑一声说道:我看是你要输了吧?要不然我们这时候就回去继续?小院里一片嘈杂喧嚣,大师兄无奈看着众人,劝说道:不要着急,不要急,什么事情都慢慢来,慢慢说才能说清楚。

便在这时,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到案几上。

啪的一声。

房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随着二师兄冷峻的目光缓缓移过,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大师兄微微蹙眉,说道:君陌,不要动怒。

二师兄听着这话,赶紧站起身来,恭谨说道:师兄说的是,君陌不对。

这便是书院后山的生物链,二师兄通杀所有师弟师妹,所有师弟师妹都和大师兄亲近而毫无畏意甚至有些轻慢,可当着大师兄的面,二师兄就变成了鹌鹑。

陈皮皮轻轻向自己肿着的双手上吹了口气,看着乖巧站着的二师兄,偷笑想着,原来君陌你也有今天啊。

然而在二师兄目光压迫之下,终于没有人再敢说要走,也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话,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了很多,甚至隐隐能够听到笔尖在纸上滑过的声音。

三师姐女教授余帘,专心描着簪花小楷,似乎发生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

今日让师弟师妹们都过来,是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

大师兄说道:小师弟入世之后,世间多有猜忖,而朝中有很多大臣已经入宫试探能不能指婚,前天宫里派人到山下传达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想知道我们书院到底有何想法。

陈皮皮微怔说道:这算啥?联姻还是下嫁?大师兄看着他认真说道:小师弟是男子,自然不能算下嫁。

不过在我看来这种事情实在是无甚趣味,想来无论老师还是小师弟都不会有此想法,修行之人终究还是要与修行之人相处,而且也要看小师弟自己。

大师兄最后说道:今日书痴已经进山与大家见过面,不知你们印象如何?我对山山的印象是极好的,所以我很乐意看到她与小师弟琴瑟和谐,当然你们不要在意我的看法以及我与她的关系。

听着这话,屋内众人好奇地议论起来,心想小师弟找媳妇这件事情,怎么值得大师兄如此慎重,还要问自己这些人的看法。

只有七师姐注意到,听到这番话后,二师兄的神情明显有些不悦。

第一百五十九章 书院两条路线的战斗(下)仿佛是为了给大师兄那句琴瑟和谐的话做注脚,铮的一声,十师兄西门不惑轻拔琴弦,九师兄北宫未央用手指轻敲箫管,淙淙琴声在屋内如流水般响起,随着音律同时响起的还有众人热烈的讨论声。

宁缺和云麾将军家那位司徒小姐走的亲密,宫里如果要指婚,大约便是她了,不过老祭酒颇为欣赏宁缺的书法,那么金无彩也有可能,可如果再仔细往最早时候看去,李渔殿下和他也有不少来往,便是如今关系也极为密切。

我怎么总觉得指婚这种事情很恶心?不管是叫联姻还是卖肉,但总有些把小师弟往红袖招里卖的感觉,而且那些府上可没有什么简大家,哈哈哈哈。

哪里有你想的这般龌龊,依大师兄的意思,只不过是避免当众驳了陛下颜面不好看,所以才想抢在宫里指婚之前替小师弟把婚事定下,说起来后山这么多年竟没有办过喜事,也该轮着一场。

不过大师兄说的那位书痴姑娘我可没有瞧见,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小师弟是个孤儿,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应该多替他想想才是。

她既然是大河国来的人,想必住在礼部那边,明天我们要不要集体进长安城替小师弟掌掌眼?掌眼?那是位姑娘,又不是什么老器物,五师兄,我提醒你那位书痴姑娘是王书圣的传人,修为境界只怕不弱于你,你这些年天天抚松下棋,懈怠了修行,只怕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若惹恼了她当心进得长安城却出不来。

听着这些痴人们说着痴话,大师兄摇头不已。

七师姐把矮几下嗑剩的瓜子皮扫到小篓里,抬头看着他神情,笑着说道:我看书痴不错,小脸蛋儿挺圆的,娶进门来天天掐两把应该舒服。

陈皮皮听着这话,想着这些年来在七师姐纤纤玉指下所受的折磨,下意识里抬起手来想要捂住自己胖乎乎的脸颊,却忘了手上有伤,痛的眉头快要拧了起来。

六师兄捧着一杯茶,憨厚说道:打铁房里蒸汽足,那姑娘能熬那么多长时间,心性极为少见,我觉得不错。

四师兄点头说道:后山里终于能有一个真正懂符的人,很好。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古琴洞箫,笑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既然大家都说书痴好,我们自然也说书痴好。

自宁缺从荒原回到长安城之后,他与书痴莫山山之间的那些传闻便流传开来,书院后山里的人们也知道些许,想着本来便是两情相悦之人,又有大师兄提议,如今见过书痴的人都说好,那么自然便是好的。

书院后山小师弟的婚事,似乎便要这样确定下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屋内响起一个声音。

不好。

七师姐微微皱眉。

众人吃惊看着二师兄,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出言表示反对,要知道二师兄此生最为尊敬大师兄,这些年来只要大师兄说的话,他绝对会毫不犹豫执行。

七师姐看着他嘲讽说道:男女之情这种事情,你懂什么?二师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微低着头,看着身前自己那顶古冠的影子。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问道:书痴哪里不好?我不是说书痴不好。

二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只是小师弟如果一定要娶妻,那么有更好的对象。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问道:那又会是谁呢?二师兄缓缓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缓慢而坚定说道:桑桑。

…………书院后山有好几位师兄都不知道桑桑是谁,还是问了陈皮皮才知道,原来二师兄眼中比书痴更好的选择对象,居然是宁缺的小侍女。

四师兄说道:书院向来不是一个以身份取人的无趣之地,但那个叫桑桑的小姑娘既然是小师弟的侍女,若要成婚便与唐律不合,总归是个麻烦。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没有麻烦,只需要让她出籍。

四师兄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微笑说道:我坚持我的看法。

二师兄回望着他,神情平静而坚定:我也坚持我的看法?大师兄说道:大部分师弟师妹都支持我的看法。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师兄你让大家不在意你与莫山山的关系,但这关系已经存在,所以师弟师妹们的看法在我看来都没有任何意义。

大师兄平静说道:好吧,师弟师妹的看法确实不应该牵扯进来,但我的看法呢?我不知道师兄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

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在荒原上你要认书痴为义妹,是不是那时候你就在准备做这件事情?大师兄笑了笑,说道:我只是觉得山山这姑娘确实很好,是小师弟的良配。

二师兄没有笑,说道:那为何桑桑就不能是小师弟的良配?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若有所思问道:你觉得桑桑好在何处?二师兄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瀑布上方的那些繁星,说道:当日颜瑟与卫光明同归于尽,我与皮皮随后登山,便在崖顶看见一个小姑娘跪在地上捧灰,那个小姑娘便是桑桑,我觉得她很好,而且我知道她是要和小师弟在一起的人。

屋内无比安静,只能听到柔软的毛笔尖轻轻刷过纸张的声音。

就在这片安静中,忽然响起陈皮皮有些紧张不安的声音:我也觉得桑桑挺好。

大师兄神情有些复杂地笑了笑,看着他说道:你又觉得她哪里好?陈皮皮思忖片刻后认真说道:我说不出来,但我觉得她哪里都好。

大师兄微微一怔,然后摇了摇头喃喃叹道: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书院后山自然是以大师兄为首,他的性情温和而干净,所有师弟师妹都愿意亲近他,并不害怕他,愿意听他的话,然而二师兄却是后山里的镇山律条,所有师弟师妹都害怕他,哪里敢反对他的意见。

以往后山里的众人面对二位师兄时倒也简单,反正大家都听二师兄的,然后二师兄必然是要听大师兄的,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今天这种局面。

我觉得二师兄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虽说我并不明白捧灰是怎么回事。

那难道大师兄说的就没有道理了?话不是这么说,二位师兄说的都有道理,我心境不够清明,似这般重要的事情哪里能比二位师兄想的更透彻,所以无论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的话,我都照着做便是,他们认为哪个姑娘更适合,那便最适合。

一番刻意的插科打浑,并没有让屋内的气氛变得松动起来,反而因为二位师兄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尴尬,于是场间再次回复死寂一般的沉默。

大师兄看着二师兄认真说道:师弟,有很多事情你不清楚。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确实有很多事情我不清楚,我不清楚师兄对桑桑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因为她是光明大神官的传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师兄根本不想让她和小师弟在一起,然而师兄你想过没有,这样对那个小侍女并不公平。

大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平静说道:我对桑桑没有任何敌意,不过我承认你说的话,我确实不想让小师弟的一生再继续和她纠缠在一起。

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大师兄说道:没有理由,只有感觉。

二师兄说道:师兄,我这一生始终信奉一条原则,任何事情都需要理由。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你不需要知道,老师知道。

二师兄说道:那为何不等老师回来再说这件事情?大师兄说道:因为宫里已经传来消息。

二师兄漠然说道:我们如果不点头,谁敢给小师弟胡乱指婚?大师兄微微皱眉。

二师兄说道:我已经有十年时间没有见过师兄皱眉了,师兄因何皱眉?是不是你也觉得这样做有些问题?大师兄依旧皱着眉头,看着他摇头说道:那是因为我发现过了这么多年,君陌你依然没有成长,还是当年那个只知认死理,却看不到事物全面模样的热血少年郎。

二师兄微怒说道:老师绝对不会因为提前看到了前方道路上的某些险弯或者某些暗影,便提前让我们走上另外一条道路,我相信老师更加不会因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而提前对无辜者施以责罚,所以我认为师兄你今天做错了!书院后山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大师兄和二师兄在某件事情上产生分歧甚至是争论,更何况如今争论似乎已经发展到了愤怒的相互指责,更是惊的众人鸦雀无声,别说开口说话,便是连呼吸都不敢让声音变大一些。

一片幽静,只有柔软的毛笔尖轻轻滑过纸面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房间角落里安静描着簪花小楷的三师姐,书院后山的三师姐喜静厌动,无论何时都不怎么说话,也很少与同门们来往,但大家知道就连夫子都极为赞许她的渊博学识和眼光,所以期待她能化解眼下的僵局。

第一百六十章 我们都是小孩子在这等压抑气氛、幽静环境中,目光仿佛也变得有了重量,这么多双目光加在一处,终于让那支细笔缓缓慢了下来。

女教授余帘看了一眼纸上的小楷,点了点头,把笔搁到秀气的小砚台上,然后望向那些用企盼神情看着自己的师弟师妹们。

果然不愧是夫子都很赞许的书院三师姐,她只用一句话便解决了这场书院从未发生过的师兄之争,对二位师兄的争论做出了很直接的判断。

你们都错了。

余帘看着大师兄和二师兄,平静说道:无论是书痴还是那名小婢女,她们究竟是不是宁缺的良配,这本来就没有答案,因为配之一字讲究的是彼此间的感受,你们再如何坚持自己的看法,又怎么知道宁缺的感受?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小师弟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也无亲族,书院后山便等若是他的家,他的婚姻大事,当然要由老师或者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做主。

余帘微微一笑说道:所以我说你们错了。

你们不了解小师弟,而我当初看着他登旧书楼,看着他吐血昏迷,看着他在窗畔日复一日的沉默消瘦,我知道他是一个有怎样性情的人,不要说什么宫里指婚,也别说我们这些师兄师姐要他娶谁,即便是老师回来后让他去娶昊天的女儿,他若不愿意便依然还是不愿意,他若愿意谁反对也没有意义。

她转身看着大师兄平静说道:人生的道路总需要自己走才知道其中滋味,所以最终还是要看他自己怎么选,无论怎么选,他将为之而付出的代价都属于他自己,他也必须学会承担这种代价,而我相信老师也会持如此看法。

说完这句话,三师姐余帘收拾好桌上的笔墨纸砚,也不与众人打招呼便离了小院,那件套在她娇小身躯上的宽大院服随风轻摆入夜色而不见。

先前那番史上罕见的书院争论里大师兄说的话很晦涩难懂,二师兄说的话也有些含混不清,此时三师姐说的话亦是哲思渺渺不可觅,相信他们三人自己其实都只是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那么其余的人更是完全听不懂。

二位师兄陷入沉默中,师弟师妹们跟着三师姐的脚步悄无声息离开,七师姐木柚担忧看着坐在椅上的二人一眼,把桌上的茶壶灌满热水,然后也出了屋。

烛火轻轻摇晃,院后隐隐传来瀑布入潭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师兄缓缓站起身来,干净的眉眼间满是疲惫的神情。

二师兄站起身来,恭谨行了一礼。

大师兄说道:既然她都这样说了,看来你我确实是错了,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而且我想不出来,既然他和山山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道理不会选她。

二师兄思忖片刻后说道:因为他放不下桑桑。

大师兄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皱眉说道:小师弟会不会两个都要?二师兄肃容说道:这般贪心会遭天谴的,而且那两个小姑娘虽说出身地位相差极大,但绝不是世间那等恶俗女子,岂能容小师弟如此快意。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君陌啊,你究竟看出来了多少?二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颜瑟和卫光明化灰之时,我看到了霎时动静,只是依然看不真切,难道师兄你已经看清楚了日后之事?大师兄微涩一笑说道:只怕连老师都看不明白,何况你我?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不知余帘又看出来了几分。

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小师弟身上,只怕还不如你我。

说完这句话,大师兄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二师兄的肩头,说道:君陌,也许你是对的,只不过我不忍。

二师兄的身材颀高,见着师兄要拍自己肩头,习惯性地向前微俯,以便师兄能够拍的更顺手些,头上那顶古冠竟是险些打到大师兄的脸。

二人相视一笑,先前争论所带来的些许负面情绪,尽数散去。

只有那不忍二字依然随着瀑布的声音不停回荡。

…………宁缺并不知道书院后山为了自己的终生大事开了一次大会,更不知道在他眼中已然不惹世间尘埃的二位师兄竟为此事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近这些时日,他继续带着山山在冬意渐褪的长安城里游玩,去各家书斋品鉴前人大作。

前后两世加起来二十余载,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甚至没有和异性有过比较亲密的接触,所以他不知道现在自己和山山算不算谈恋爱,因为那夜在红墙白雪间说过喜欢后,二人之间的相处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那般宁静随意,便是连手都没有牵过一下,唯一有区别大概是肩头相触时少女偶尔流露出来的羞意。

恰是这抹羞意,便弥补了宁缺对爱情想像的很大一部分遗憾,带着山山穿行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中时,他时常会想起当日北山道口火堆畔靠着自己的婢女,想起燕北湖畔与自己漫步的司徒依兰,才明白有所回应才是喜悦情绪的根源。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哪怕没有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也没有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所以宁缺很愿意陪着山山继续走着,只是在经过那些窄巷冬树荫影时,在踏过那些湖畔渐融的松雪时,他偶尔会觉得心里某处变得有些空荡荡的。

傍晚时分,二人走到临四十七巷。

站在巷口的槐树下,宁缺再次向莫山山发出邀请:进去坐坐吧,饭菜肯定是够的。

莫山山看着不远处老笔斋的铺门,轻声说道:不用了。

宁缺不解问道:为什么呢?莫山山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轻声说道:和你一起并肩走在长安城里,我很开心,和你一起评点那些字画,我也很开心,那天夜里你说喜欢我,我很开心。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他脸颊上那个不显眼的小窝,睫毛微眨,忽然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微笑说道:但只有喜欢是不够的。

…………回到老笔斋中,宁缺还在思考莫山山那句话的意思,如果要他去解数科难题或者是修行悟境,大概都要比理解女孩子们在想什么要简单的多,所以有些困惑。

少爷,吃饭了。

桑桑从小瓮里盛出两碗鸡汤,然后问道:要不要洒点儿葱花儿?宁缺说道:你熬的鸡汤是世间最好喝的,所以要喝原味,不能加葱。

如果是往常,得到宁缺的表扬,桑桑一般会显得比较开心,虽然不见得笑,但给他添饭时总会拿饭勺在碗里用力压一压,但今天她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只是默默地给宁缺添饭,然后默默地坐到桌子另一边,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宁缺看着她神情,忽然想到自己这些天确实有些行踪飘忽,笑着解释说道:那天夜里我对你说过,书院后山那些不要脸的师兄师姐把我扔到长安城里当打手立牌坊,所以这些天一直备着有人过来挑战。

桑桑轻轻嗯了声,然后捧着饭碗继续吃饭。

宁缺喝完鸡汤,又往面前那个大海碗的白米饭上浇了两瓢,然后风卷残云般刨饭。

桌旁一片安静。

宁缺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桌子对面的桑桑问道:从你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一直在讨论究竟应该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嫂子。

桑桑把饭碗轻轻搁到桌上,看着他说道:是少奶奶。

那是离开渭城之后才改的称呼。

宁缺想着那时候带着桑桑去红袖招里挑姑娘的往事,不由笑了起来,然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天自己的心里总有些地方觉得空荡荡的,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听到某个人的意见或者说他还没有向某个人进行报告又或者他想听到些想听到的。

他看着桑桑很认真地说道:你觉得莫山山怎么样?桑桑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很长时间后重新端起饭碗,说道:很好。

宁缺看着快要把小脸埋进饭碗里的小女孩儿,微异问道:就很好?桑桑的小脸从饭碗里探出来,看着他说道:就是很好啊。

宁缺看着她像小池般清澈的眼睛,像雪后初草般微黄的头发,看着她微黑的小脸蛋,看着她脸上粘着的那粒饭,沉默了很长时间,无言笑了笑。

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

他伸手把桑桑脸上粘着的那粒饭摘下来,很熟练地扔进自己嘴里,然后继续低头吃饭,不知为何心情却变得有些低落,默然想着自己的桑桑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吃完晚饭,像平常那样桑桑去烧水洗碗,宁缺则是开始写符,疲惫困倦时便会随意写上几幅书帖调剂一下精神,到了夜深时便烫脚上床准备睡觉。

隆冬虽然快要过去,春天却还没有真正到来,夜色下的长安城还是有些寒冷,二人还是睡在去年冬天砌的炕上,如往年那般头脚相对。

桑桑的小脚丫洗的干干净净,被宁缺抱在怀里,他摸着这对光滑娇嫩洁白如玉的小脚,觉得非常舒服安心,吧嗒一声亲了口,然后闭上眼睛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无论怎么看,这似乎都只是宁缺和桑桑过去十五年间夜晚的重复,都只是一个寻常无奇的夜,然而桑桑却根本没有睡着。

她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静静看着糊着废弃符纸的屋顶,仿佛看着过去这些年来曾经住过的岷山山洞的岩壁、渭城小院的土墙。

…………(嗯嗯,一写到桑桑我就顺了,看来果然要顺命,这章章节名很棒。

)第一百六十一章 苦孩子半夜时分,鸡都还没有叫,桑桑悄悄爬起床,套上那件略显宽大的侍女服,穿上已经有些显旧的小棉鞋,推门走出卧室来到天井里。

她把井沿上的残雪抹掉,开始打水填满灶房里的水缸,把前天劈好的柴整整齐齐码到墙角下,然后她拿起扫帚走到前铺,把地面扫的干干净净,接着开始抹桌子,收拾桌上那些散乱的笔墨纸砚,蹲在铺门边仔细检查了一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些都是她平时每天都做的事情,只不过今天做的更加专注认真,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好,东边的天空已经隐隐透出几抹晨光,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走出老笔斋去巷口买了两碗酸辣面片汤。

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吃完属于自己的酸辣面片汤,然后把属于自己的碗洗干净,桑桑走回卧室开始收拾属于自己的衣物,她从床下取出那个匣子,把里面厚厚的银票分成完全相同的两叠,把她认为属于自己的那叠揣进怀里。

她走到炕边,看着依旧在酣睡的宁缺,细细的眉头缓缓蹙起,她就保持着皱眉的姿式认真地看了他很长时间,然后背起行囊离开,没有任何犹豫的神情。

老笔斋的铺门开了。

老笔斋的铺门关了。

因为前些天她修理过的关系,铺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背着行囊,就这样沉默地离开,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与晨光相汇的临四十七巷,再也未曾出现,仿佛如同她以前根本就未曾来过一般。

…………晨光中的大学士府一片安静,深色厚重的大门紧闭,府门外扫地的仆役刻意控制着条帚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府内的那些参天冬树沉默无言。

桑桑背着行囊走到学士府门前,与那名面露警惕之色的仆役说了几句话,然后不再理会他,皱着眉头走到紧闭的大门前开始敲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情绪不大好的缘故,她的小拳头里竟是蕴藏着很大的力量,落在厚重的学士府大门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巨响,听上去就像激昂的战鼓。

如战鼓般的叩门声顿时惊醒学士府里的人们,门后隐约传来喝骂和不悦的询问声,那名在府外扫地的仆役吓的半死,快步跑到桑桑身后,准备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丫头赶走,然而便在此时门开了。

二管家,我真没想到这野丫头胆子这么大。

仆役哭丧着脸说道。

睡眼惺松的二管家揉了揉眼睛,满脸不悦地看着身前那名小侍女,挥了挥手准备命人把她赶走,然而他忽然觉得这个小侍女有些眼熟,下意识里再次揉了揉眼,终于清醒了过来,想起前些日子府里传的沸沸扬扬那事。

您……您……您是……小……小………………因为起来的匆忙,曾静大学士夫妇二人都穿着便服,莫说洗漱,甚至连头发都还有些乱,只是看着安安静静站在身前的小姑娘,二人的心情更是乱到了极点。

桑桑紧了紧右肩上的包裹,低头看着自己探出裙摆的小鞋,说道:那天你们说我是你们的女儿?曾静夫人连连点头,脸上满是惊喜的神情,如果不是大学士扶着她,只怕她此时已经高兴地晕倒在地上。

桑桑继续看着自己的鞋尖,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我小时候听……他给我讲过唐律,在成婚之前,夫母有养育子女的责任,你们那天让我搬到大学士府来住,如果是要完全唐律规定的责任,那我可不可以搬过来住?当然可以。

曾静夫人惊喜地牵起她的手说道:这是你的家,你当然能回来住。

曾静大学士看着身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喜悦之余不免也有些疑惑,想那日自己与夫人屈尊降贵去那个铺子求她回来,她却偏不回来,说要陪着自己那个少爷一起过日子,他身为当朝大学士,当然知道宁缺回长安城后的这些动静,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她愿意回来做自己的女儿。

毕竟是当朝大学士,又是位讲究父道威严的长者,曾静既然已经认定桑桑是自己的女儿,心中有所疑惑自然很直接地问了出来。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对夫妇很认真地说道:我现在开始不喜欢他了,所以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

曾静大学士微微皱眉,想起皇后提醒自己夫妇二人的那句不要断了情份,沉吟片刻后说道:你们毕竟也是相处多年,不说主仆情份也总有些相互扶持的过往,便是要搬回学士府,似乎也应该与宁缺打声招呼才是。

桑桑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就往学士府外走。

曾静夫人大惊,急忙把她抓住,颤声说道:这又是怎么了?桑桑静静看着曾静大学士,没有说话。

曾静夫人慌乱到了极点,狠狠瞪了大学士一眼,大怒说道:不会说人话就不要瞎说话,你要是再让我这苦命的孩子不见,你当心我跟你没完!学士府向来以夫人为尊,是以曾静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先前那句话有何错处,对桑桑如此无视自己这个父亲更是感到恼怒,在夫人杀人般的目光下却是只好闭嘴。

桑桑看着曾静夫人说道:我跟着你住,我不要跟着他住。

曾静夫人大喜说道:都依你,我马上让人把你父亲的东西都搬到书房去。

…………宁缺起床后没有看到桑桑,他披了件袄子走到天井里喊了声,也没有听到桑桑的回答,他伸了个懒腰走到灶房看了一眼,发现桑桑没有生火也没有烧水,忍不住摇了摇头,走到前铺便在桌上看到了那碗酸面片汤。

牙都没刷,怎么吃早饭?他看着那碗酸辣面片汤皱着眉头想道,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起床后便有一双小手把一碗清水和牙具送到自己面前,忽然有一天没有人伺候便觉得有些不习惯。

就算你急着出去买汤最鲜的第一碗,也得服侍我洗脸刷牙了才去啊,噫,不对劲,面片汤已经买回来了,你这个死丫头又跑哪儿去了?宁缺坐在桌边一面吃着酸辣面片儿,一面想着桑桑去了哪里,最后想着大概她吝啬的习气再次发作,非要去南门菜场买城外乡农挑进来的新鲜蔬菜。

也就能便宜两三个铜板,也值当起个大清早,还要跑这么远的路?吃完酸辣面片,宁缺一面嘲笑着某人,一面端着脏碗走回后院,随意把碗扔到灶台旁,觉得还有些困,于是去睡了个回笼觉。

天色大亮时,他再次醒来,揉了揉眼睛,趿着鞋走到屋外,发现前铺和后院里依然没有动静,不由有些恼火喊道:热水呢?还让不让我出门了?没有人回答他,老笔斋前铺后院一片安静。

宁缺怔了怔,走到灶房一看,那只脏碗还搁在灶沿上,灶洞里依旧是冷火秋烟,没有柴火没有生火,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热水。

他走到天井墙边,看着那堆被码的整整齐齐的细柴堆摇头叹息了两声,抱了一小堆细柴走回灶房开始生火烧水。

虽说有好些年没有做过家务事,但毕竟前面那些年都是他在负责二人的生活,所以生火烧水这种事情对他并不难,没过多长时间,锅里的水面便开始冒出热气。

宁缺看着锅上的热气,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地方不对劲。

水烧热后,他洗了一把脸,不知想到什么,竟是把灶沿上那只脏碗也洗了。

如果是平日,他这时候应该去书院,或者去长安城里游荡,但今天他哪里都没有去,而是沉默走到前铺,坐进自己那把太师椅里,看着那些被擦的锃亮的桌椅陈物架,看着被扫的一粒尘埃都没有的洁净的地面,开始发呆。

他在桌边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僵硬,巷子里不时有人经过,当那些人影映上铺门时,他便会抬起头,然而始终没有人推门进来。

没有人推门回来。

宁缺一直沉默等到快要近午的时候,他忽然起身推开铺门走了出去。

他到东城便宜坊买了只烤鸭,又去菜场买了些青菜,然后回到老笔斋。

铺子里依然没有桑桑的身影,宁缺沉默片刻后进了灶房,抄起锅铲炒了两盘青菜,蒸了一锅米饭,把烤鸭削皮改刀,漂亮地铺在盘子里,然后端到前铺桌上。

两双筷子,两海碗喷着热气的大白米饭,丰盛的菜肴。

宁缺满意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双手扶膝,然后继续等待。

然而等了很长时间,依然没有人回来吃饭。

还是两双筷子,却只有一个人,而米饭和菜都已经冷了。

宁缺盯着桌上的饭菜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有些颤抖,夹了半天竟是连一根青菜都夹不起来。

他抓起筷子便想扔出去,却又强行压抑住,缓缓搁到桌上。

他忽然站起身来,走回后院卧室,极其粗暴地掀开床板,取出匣子,然后把匣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床上。

看着那些飘舞的银票,他终于确认她是自己离开的。

宁缺面无表情伸手把那些银票重新叠好揣进怀里,从墙角杂物箱里取出前日才修复好的元十三箭装进包裹,把所有的符纸全部塞进袖中,从柴堆旁拿起那把柴刀插进腰间,最后把大黑伞背到自己的后背上,走出了老笔斋。

他知道桑桑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但他清楚这会是自己这辈子所面临的最艰难的战斗,所以带上了自己所有最重要的东西,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安慰自己,自己一定能够找回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件东西。

如果找不回来,那他也不用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寻人腰间别着柴刀,手里提前箭匣,身后背着大黑伞,宁缺离了老笔斋,来到大街前,开始了自己寻找桑桑的旅程。

第一站是隔壁吴老二家的假古董店,他推门而入,直接问道:吴婶你有没有见过我家桑桑?老笔斋如今已经是临四十七巷里的传奇铺子,这一年多时间里的那些故事,让很多人都知道那间铺子是个不简单的地方,吴婶见着宁缺的神情,不自然便生出几分悸意,连连摇头说道:没有见过。

宁缺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走。

接着他来到西城某间赌坊,直接找到了鱼龙帮帮主齐四爷。

你有没有见过我家桑桑?齐四爷神情微异道:前些天送银票过去时见过一面,这几天倒没见着,怎么桑桑又出事情了?宁缺微微蹙眉,问道:她以前出过什么事?齐四爷说道:你回来之前她曾经被长安府索回去问过一次话,谁也不知道牵涉进了什么案子,竟是军方直接出的手,我没能拦下来,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桑桑没受什么欺负,而且当天便出来,可能是书院传了话?宁缺不知道这件事情,沉默片刻后心想终究还是先找到她比较重要,看着齐四爷认真说道:让帮里的人在长安城里找找她,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齐四爷说道:你放心,只要她还在长安城里,我绝对就能把人找出来。

宁缺心下稍安,心想鱼龙帮乃是长安城第一大帮派,又有官府背景,帮中子弟无数,密布各坊市街巷之中,无论桑桑藏在哪里,肯定都能找到,然而紧接着他想到,距离清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如果桑桑已经离了长安城该怎么办?于是他紧接着来到皇宫。

封长安城门?宁缺你是不是疯了?就算是宰相大人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你杀了我我也没办法,我没那个权力,而且我也不想让陛下以为我想起兵谋反!侍卫副统领徐崇山,看着身前低着头的宁缺,正想继续骂上几句,却被他身上流露出来的那抹冷厉杀意慑住了心神,赶紧安慰道:你放心,我马上行文让长安府去替你找人,这样可以了吧?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长安府不够,能不能帮我发海捕文书?徐崇山倒吸一口冷气,他看出来宁缺今天已经快要进入某种癫狂的状态,哪里敢直接拒绝,轻声解释道:你家小侍女又没有犯案,刑部怎么可能发出海捕文书?宁缺从怀里取出一小幅画像,拍到他的胸前,说道:我现在报案,就说她偷了主家一万多两银子,这应该可以让刑部发出海捕文书了吧?徐崇山接过那幅画像一看,心想你画画的本事比写字倒是要差上不少,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宁缺早已走出了皇城,不由叹息了一声。

看着那个充满了肃杀意味的背影,徐崇山叹息之余连连摇头,心想如果今日长安城里有谁不长眼撞见这种精神状态下的宁缺,那只怕是真的找死,紧接着他忽然间想到了朝堂上某椿传闻,一拍脑门赶紧追了出去,却不料宁缺走的太快,竟是瞬间消失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通过朝廷和鱼龙帮双向堵死桑桑外逃的通道后,宁缺在长安城里继续穿行寻找,他去了城南的晨市菜场,去了以脂粉闻名的陈锦记,去了松鹤楼,还去了红袖招,却依然没有找到桑桑的下落,然而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被他全身的武器的杀意惊呆,那道杀意似乎快要把这座长安城掀开来。

最后他去了公主府,然后从李渔的嘴里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只不过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让他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宁缺看着李渔问道: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李渔看着他嘲讽说道:可能是因为某人这些天忙着在长安城里和书痴出双入对,哪里会顾得上自家小侍女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缺看着她认真问道:殿下这是在嘲笑我?不。

李渔看着他冷声说道:我是在嘲讽你。

宁缺问道:为什么?李渔应道:因为桑桑是我的朋友。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明白了。

…………文渊阁大学士府,今日一片安静,尤其是书房里的气氛,更是压抑紧张到了极点,所有这些气氛的来源,全部是因为站在书房中的宁缺,来自于他毫无表情的脸以及身上所流露出来的那股危险气息。

曾静大学士已经让了座,管家也已经奉上茶,但宁缺没有坐,因为他今天在老笔斋那桌饭菜旁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他也没有喝茶,因为他现在的嘴里已经很苦,而且根本没有闲聊的心思。

宁缺看着书房角落里的睡具,微微皱眉,心想大学士常年睡在书房里?岂不是说他们夫妻二人关系不协?这样的一对夫妻只怕不是什么适合的父母,而且这件事情总有些奇怪,桑桑怎么就忽然多出一对父母来了呢?这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想过桑桑找到亲生父母之后会怎么办,所以他现在的情绪有些异样,有些很奇怪的紧张。

首先我想知道桑桑是不是在府上。

他问道。

曾静大学士点了点头,微笑说道:既然相认,总要回府来住。

宁缺直接问道:你说她是你的女儿,可有什么证据?曾静大学士诚挚说道:说实话确实没有什么铁一般的证据,但所谓母女连心,而我家夫人记得桑桑身上一些特征,加上时间确实契合,所以我想这件事情一定不会有错。

宁缺抬起头来,说道:请恕我现在没有心情与大学士夫人对什么证据,我来贵府只想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她接回去。

听着这番话,曾静大学士微微皱眉,心想虽说你身份来历不凡,但我乃朝中大学士,岂能容你这般强硬,不悦说道:世间哪有强行拆散骨肉的道理?桑桑既然是我的女儿,又怎能还给你做婢女?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情也可以稍后再讨论,但首先你是不是应该先让我见一见她?毕竟她现在还是我的侍女。

曾静皱眉说道:依据唐律,她是不是你的侍女还要由长安府判定。

宁缺看着他说道:大人你最好不要忘记,我是户主,只要我不同意,谁也别想把她迁出去,而且你没有证据,去长安府打官司也是我赢。

曾静的眉头皱的愈发厉害,还未等他来得及做出什么应对,一直面带微笑强忍怒意伺候在旁的学士夫人提前发作起来,她满脸怒容冲到宁缺身前,指着他的鼻子便是一番痛骂:就凭你这等无良的主人也想让我女儿给你做婢?你甭想有这种好事,去长安府打官司?我家老爷乃当朝文渊阁大学士,随意修封书信过去,上官那个丑货难道还敢把我女儿判还给你!我家的桑桑忽然多出了对亲生父母,宁缺本就有些无措,心里有些说出不口的大恐惧,此时被大学士夫人一骂,顿时由惧生怒,看着身前这位妇人沉声说道:夫人大概还不明白,本人宁缺乃是夫子亲传弟子,书院二层楼学生,御书房里有过座,公主府里喝过茶,你若敢修书给长安府,我就能让陛下写道旨意查查你家大人有没有贪腐。

听着这番赤裸裸的威胁,曾静大学士勃然变色,一怒拍桌长身而起,走到夫人身旁指着宁缺的鼻子喝斥道:你这年轻人好不知理!宁缺丝毫不为所动,看着夫妇二人平静说道:书院教的道理就是拳头,大学士你应该明白,如果把我逼急了,我直接把你们这座学士府给烧了,然后躲进书院后山,你们又能到哪里评理去?便在此时,书房竹帘一阵响动,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出来。

你们不用怕他。

公主殿下肯定会向着我,而且我要回来住,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至于书院那边,二先生对我说过不会让他欺负我,如果他敢把这座宅子烧了,我就去向二先生告状,二先生肯定会把他的人给烧了。

桑桑走到曾静夫人身旁,看着宁缺面无表情说道。

宁缺看着她那张微黑的小脸,怔了怔,然后情绪很复杂地笑了笑,有一种飞出悬崖却最终抓住了那棵松树的感觉,双腿骤然一软险些坐到地面上。

从清晨到此时,从老笔斋到学士府,他今天走了很多地方,从精神到肉体紧张疲惫到了极点,此时终于看到了她,那种紧张疲惫便放松成了类似虚脱的感觉。

看到了就好了。

因为只要看到了就别想再跑了。

此时终于放松下来的宁缺,回想起这整整一天心中的恐惧,想起那种可怕的感受,难以抑止地生出一股如火焰般的怒意,混合着那种完全说不清道明的酸意,最终化出了喷薄而出的无数句话。

不错啊你,找到了亲生父母,翅膀硬了可以飞了?二先生?你居然在书院也有了靠山,先前我在公主府已经被李渔骂了一顿,我是不是还要回后山被二师兄打一顿,你才解气啊?啧啧,到底不愧是学士府的大小姐,居然玩帘动玉人来这招,可惜你不够白,哪里算什么玉人,就是个小碳人儿!这话说的可谓是尖酸刻薄到了极点,任何人听了只怕都会愤怒地与他大吵一架,曾静夫人已经气的捂住了胸口,然而桑桑的小脸上却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宁缺的眼睛,非常平静地说道:这关你什么事?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喜欢自从桑桑四岁起,宁缺便没有再打过她。

也就是从那天之后,在和桑桑的无数场战斗中,他永远是失败的那一方。

就比如此时,桑桑只用一句话便化解了宁缺言语间所有的尖酸刻薄并且变作一道闪电,劈的他浑身僵硬,心生无尽幽怨。

这关我什么事?这关我什么事?你的事情凭什么不关我的事?宁缺越想越是生气,气的像隔壁吴老板一般浑身发抖,卷起袖子便在学士府书房里四处寻摸起来,像极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想找到一根小木棒,然后找回桑桑四岁之前的美好人生,然而书房里不可能有小木棒,他和桑桑的生活也早已无法回到她四岁之前。

就算找到了,他现在也不可能真把桑桑的裤子脱下来,狠狠抽打她的屁股,所以半响后他很无助地重新走到回桑桑面前,低着头说道:跟我回吧。

桑桑低声说道:不回。

宁缺抬起头来瞪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回?桑桑轻声回答道:因为不高兴住那儿。

为什么不高兴?没道理,就是不高兴。

你不是没道理,你是没头脑!关你什么事?宁缺大怒说道:我是少爷,你是我的小侍女,当然关我事。

桑桑低着头说道:来长安城后你才让我喊你少爷。

宁缺轻轻叹息一声,伤感说道:我把你从小养到大……桑桑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没有到大,八岁之后就是我负责洗衣服煮饭,还有所有家务,所以是我在养你。

宁缺酝酿了很长时间的情感攻势,竟是刚开了一个头便被冷冰冰地打断,以至于什么一把屎一把尿之类的话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这种感觉非常难受,就像是酸辣面片汤呛进气管里一般。

他忽然想明白桑桑不是渭城的人们也不是书院的师兄师姐,她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根本不会被自己模拟出来的这些情绪所欺骗过去,自己最擅长的那些手段对她根本没有用处。

他恼火说道:银子还是我挣的吧?桑桑蹙起细细的眉尖,说道:但挣银子都是我想的办法,来长安后如果不是我逼着你卖书帖,我们现在还是穷人。

宁缺这时候的头脑有些不清醒,所以没有听见桑桑说的我们二字,不然他一定会胸有成竹很多,但因为没有听见,所以他此时满腹委屈悲伤,幽怨想着自己在岷山里辛苦打猎在梳碧湖杀马贼,还有冒着生命危险跟朝小树去杀人,虽说是替小黑子报恩,但还不是想给这个家多挣些银子。

他其实很清楚桑桑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和她找到了亲生父母无关,和什么事情都无关,于是沉默片刻后开始继续卷袖子。

桑桑继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曾静夫人在旁边看着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自己女儿,咬着牙便冲将过去,想要把这个天杀的家伙给撞死或者把自己撞死算了。

曾静急忙拉住自己的夫人。

他皱眉看着书房里的宁缺和桑桑,感觉到这二人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种主仆关系,尤其奇妙的是,二人明明是在争吵却依然让人觉着和谐无比,仿佛就像是一个任谁都分割不了的完整的世界。

是的,宁缺和桑桑在一起便是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习惯了相濡以沫从来不会想着要相忘于江湖的世界,如今这个旧的世界终于产生了一道裂痕,即将分裂或者重新组合,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即将发生改变,却不知道会向着光明的那个方向去还是黑暗的方向去,抑或会产生一场大爆炸,生成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

宁缺看着桑桑很认真地说道:我们必须把话说清楚了,无论怎么说我肯定是会结婚的,我们两个不可能就这么混一辈子。

桑桑看着他微微蹙眉,似乎觉得他这句话说错了。

不好意思,因为太紧张所以说错了。

宁缺重重拍了下脑袋,重新说道:毫无疑问,我们两个人肯定是要过一辈子的。

接着他继续说道:但我终究还是要结婚的,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我很明白你现在的感受……桑桑忽然问道:你说我们肯定要一起过一辈子?宁缺回答的相当理所当然:必须的!桑桑说道:那你又要结婚。

宁缺点点头。

桑桑说道:你结婚就要和别人过一辈子,那你怎么和我过一辈子呢?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对脸皮极厚的宁缺来讲这不算问题,他笑着回答道:就算结了婚,我们一样可以一起过一辈子啊。

桑桑回头看着曾静夫人问道:朝里还有哪些大臣的儿子没有娶老婆?曾静夫人已经被二人先前那番对话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身为朝廷命妇,她哪里见过这样的主仆关系?这时骤然听到女儿发问,竟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里回答道:好些大人府上都在挑……桑桑回过头看着宁缺说道:那我嫁他们。

宁缺怔住了,有些恼意,又因为这些恼意而生出些羞,汇集在一处便成了羞恼,斥道:你才多大点儿!嫁什么嫁!桑桑说道:听说大河国那边十四岁便能成婚。

听到大河国三字,宁缺无来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气魄顿时为之一泄,和言悦色劝说道:但我们这是在长安城。

桑桑说道:就算在长安,再过一年我满十六也可以嫁人了。

宁缺愣了愣,大怒说道:你又黑又瘦,还当过十几年的小侍女,你以为那些有家世的公子哥会愿意娶你?桑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是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女儿,我是公主殿下的朋友,我是光明大神官的徒弟,书院里的二先生宠着我,我手里还有几万两银票,你说凭什么那些人不愿意娶我?宁缺气的浑身发抖,说道:你不提银票还好,一提银票我便一肚子气,你居然把银票都分了,你真想分家啊!桑桑提醒道:我们正商量我嫁人的事情哩。

宁缺用力挥动手臂,斩钉截铁说道:不准嫁!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学士府书房内一片安静,曾静夫妇神情复杂,而桑桑只是默默看着宁缺,宁缺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手臂。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终于知道桑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旁牙牙学语的小女童,而一旦长大便无法回去,小女童变成小女孩再变成少女变成小女人最后渐渐年华不再,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所以必须开始思考长大之后的那些事情,无论那些事情是喜悦还是酸楚。

小女孩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他能眼睁睁看着桑桑嫁给别人吗?无论是瘦瘦小小的清稚少女,还是青春正盛的姑娘,无论是婚后变得臃肿唠叨的她,还是白发苍苍躺在竹椅上的她。

只要她是桑桑,他就无法看着她嫁给别人。

他不准她嫁,那她凭什么看着他娶?宁缺低下了头,有些无措,有些慌张,有些茫然,有些明白。

他明白了桑桑清晨离家时的感受。

他明白了自己的感受。

然而仅仅明白是不够的。

宁缺想起昨天傍晚时分听到的另一句话,身体有些僵硬。

他向曾静夫妇很恭谨地长揖行礼,请他们给自己和桑桑一个单独对话的空间,曾静夫妇互视一眼,叹息着走出了书房。

我不能骗你,我确实很喜欢她。

宁缺看着低着头的桑桑,说道:你不用问我,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我小时候偷看那些大姐洗澡的时候确实说过喜欢,在红袖招里看见水珠儿陆雪我也说过喜欢,但……她不一样,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沉默不语。

宁缺接着说道:而且问过你,你也说她很好。

桑桑抬起头来,说道:她确实很好啊。

宁缺说道:但你又不喜欢。

桑桑说道:很好不代表我就要喜欢。

宁缺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桑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不喜欢你喜欢别人。

书房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宁缺低声说道:但我已经对她说了喜欢。

就像过去这些年里很多次那样,遇着真正难以抉择的问题,他总是习惯于从桑桑那里得到建议答案或者哪怕是精神上的支持,然而他忘了一件事情,这次的问题涉及到桑桑自己。

桑桑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生气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饿了,要睡了,你走吧。

饿了所以要睡,这句话说的毫无逻辑。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不在家我睡不好。

桑桑不说话。

宁缺说道:那我饿了谁给我煮面吃啊?桑桑不说话。

宁缺忽然说道:我给你煮面吃好不好?桑桑还是不说话。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先去静一静,明天我再来接你。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桑桑走到书房门旁,看着向花圃里走去的宁缺,说道:鸡蛋在灶房米缸里,煎的时候你少放点油。

…………(这章大概是我这辈子写书以来修改最多的一章,来回磨了无数次,删了很多温情回忆之类的东西,尽量干净透明,有细节有气息,我的能力上限,请不要不喜欢,要喜欢。

)第一百六十四章 骂湖宁缺回到老笔斋,推开铺门时发现铺门没有咯吱咯吱响,于是他想起来这是桑桑修好的,走进灶房把手伸进米缸摸出几个鸡蛋,于是他想起来这是小时候自己教给桑桑的方法,走到水缸边准备盛水煮面,看着满满的水缸,于是他想起来桑桑清晨离家出走前把所有的家务活儿都做完了。

他走出灶房,在天井里沉默站了很长时间。

他身上还背着黑伞,手里还提着箭匣,腰间还别着柴刀,整整一天时间,他一直奔跑着站立着,没有坐下,没有喝一杯茶,没有吃一点东西,但他这时候完全没有煮面吃的心思,只是怔怔想着心事。

墙角整齐的柴堆,前铺干净的桌椅,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至于具体回忆了些什么事情,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有桑桑的家,每个角落里都透着股冷清的味道,他不能习惯。

他不禁想到这才一天时间,自己已经孤单寂寞到难以忍受,离开长安去荒原的这大半年,桑桑一个人在家是怎样过的?院墙上趴着一只猫。

那只猫抬头看着夜空里的星星。

宁缺看了一眼它,从墙脚柴堆里抽出一根扔了过去。

正在模仿孤独的猫儿被打扰了情绪,扭头冲着墙下的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厉叫,然后跳下墙去消失不见。

没有桑桑的家,没有烟火气息,四处透着股寒意。

宁缺无法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所以他离开。

…………宁缺先去了礼宾苑。

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都住这里。

山山也住在这里。

礼宾苑里生着一大片竹林,纵使在冬季依然泛着幽幽的绿意,此时在夜里被灯光一照,显得愈发静谧。

宁缺没有进礼宾苑,他站在苑门对面的锦山假石间,沉默看着那处的灯光,看着灯光里的人影,他的眼力很好,能够隐约看到最深处的那间厢房里,窗畔有少女的剪影,她正在专心地写着什么。

是在写很难写好看的宁缺二字吗?宁静静静看着窗畔的少女剪影,看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转身离开,向城南去。

…………长安城南,雁鸣山下雁鸣湖。

宁缺站在湖畔,沉默看着湖面,湖面上的冰层早已融化,只不过因为冬意犹存,所以冰块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变成了近乎柳絮状的事物,在遥远对面湖岸间的灯光照耀下,仿佛是无数道柔软的金线。

噗通!噗通!他拣起石头向湖面上的那些黯淡金钱砸去,一块一块又一块,直到最终把自己眼前的所有冰絮全部砸成碎末才罢手。

先前拿干柴砸野猫,此时拿石块砸冰絮,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现在非常不爽,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被破坏的不成模样,所以他不允许别人能够藏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偷偷笑话自己。

把手里最后一块石头扔到脚下,宁缺扶着腰喘息了半晌才平静下来,看着夜色下的雁鸣湖,用微哑的声音抱怨道:鸡蛋在米缸里,煎的时候少放点油?你人都不在了还要管我煎鸡蛋时放多少油?有你这么抠门的家伙吗?蛋在米缸里,水在水缸里,你咋不说饭在锅里,你在哪里?什么叫你养我?我杀马贼抢猎户,这辈子什么阴损的事儿都做完了,辛辛苦苦抢些碎银子都交给你收着,最后成了你养我?你不要说什么我花钱花的多。

我在渭城的时候喝过酒吗?赌钱……确实是赌,但那不一样是为了给家里增加收入?你什么时候看我去滥饮狂嫖过?老子在长安城里逛楼子什么时候给过银子!这样你还不满意?宁缺对着夜色下的大湖,扶着腰伸出食指,像个泼妇般大怒训斥道:什么叫你不让你嫁我也不能娶?你给我说明白了,你到底想干嘛!你这个小黄毛丫头到底想干嘛!你给我说清楚了!你问我到底有没有过想着娶你?好吧,我承认有时候偶尔会想过等你长大了娶你当老婆。

但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想想便罢了,难道还真能说出口?真说出口了你万一羞了要拿柴刀砍我怎么办?就算你不砍我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想砍我?而且就算我要娶你,也不影响我多喜欢一些人吧?我为什么要喜欢别人?喂,我喜欢吃肉,不代表我就不喜欢吃虾,人本来就是杂食动物,我喜欢多吃两口别的又能怎样?你又能拿我怎样?那你怎么办?你跟着我一起吃啊。

你说什么?我喜欢女人,难道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喜欢女人?嗯,这个好像确实有点说不通。

沙哑的声音在幽静的湖畔不停响起。

在学士府中,像上面这些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

因为宁缺完全不敢对桑桑说这些话,他知道一旦自己真的如此说,那个倔强的死丫头肯定会转身就走,再也不给自己任何挽回局面的机会,而桑桑也绝对不会问出那些问题,但他知道她心里想问什么。

所以他只有在深夜的雁鸣山下,在寂静无人的湖畔,对着根本听不懂也无法反驳的湖水,像个白痴般连声痛斥,声惊湖鸟。

…………夜色下的大学士府一片安静。

前些日子便已经备好的小姐闺房中,各色陈设华贵异常,妆匣里摆满了陈锦记的脂粉。

桑桑以前最喜欢陈锦记家的脂粉,但她今天看都没有看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丫环神情复杂的请安,只是默默看着铜镜。

铜镜琢磨的非常光滑,旁边镌着繁复的花草枝,一看便知道是很名贵的物事。

桑桑没有看铜镜,她只是看着铜境里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微黑的小脸,眉眼平淡无奇,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明显有些微黄偏软,那双曾经明亮的柳叶眼也变得有些黯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张小脸都谈不上漂亮,甚至连清秀都不算。

你长的真的很难看。

桑桑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从昨天夜里听到宁缺那句话,到清晨离开老笔斋,再到下午与宁缺重新相见,她一直都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神情,因为那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哭,无论如何都不要哭。

那些弱质纤纤的大小姐扶着花儿可以流泪,因为她们好看,而你虽然也很弱,但生的这般难看,又哪里有资格哭呢?…………桑桑很少照镜子,因为除了除了白之外她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容颜,也因为宁缺身为一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扮小姑娘。

在岷山的时候,小女童偶尔会对着溪里的一洼静水,看看自己的脸,在渭城的时候,小女孩会对着木盆里的洗脸水梳头,来了长安城宁缺给她买了妆粉匣子,她终于有了一面镜子。

只是匣子里那面镜子太小,很难清楚地照出整张脸。

所以桑桑觉得此时铜镜上那张小黑脸有些陌生。

她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有些陌生。

她忽然有些讨厌铜镜里的那个人。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你真是一个很讨人厌的小孩儿。

铜镜里的桑桑低头说道: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让他担心了。

我是想给他结婚腾地方。

但你明明知道他不会把你扔下不管,所以你这就是逼着他做选择,他对你已经够好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可他说过要过一辈子的。

既然说好要一起过一辈子,多一个人也能叫一起吗?多一个人还能过一辈子吗?你为什么非要和人抢呢?铜镜里的桑桑难过回答道:可是那本来就是我的呀。

铜镜外的桑桑沉默说道:可是他会很难过。

我从来没有抢过东西,但这次不一样,就算他会难过,就算我变成讨人厌的小孩子,就算我变得更丑,我还是要抢。

铜镜内外,桑桑抹掉脸上的泪水,满是小孩子气倔强说道。

…………晨光熹微,雁鸣山下的湖面映出淡淡光泽。

宁缺站在湖畔扶着腰,疲惫地喘息着,时不时地喃喃说上几句什么。

整整一天一夜未曾进食未曾饮水,对着夜湖骂了整整一夜,他的嗓子早已干哑到了极点,脸色憔悴的很是难看。

小师叔当年呵天骂地,何等豪迈壮阔,你对着这片小湖骂来骂去,又能骂出个什么感觉?更何况纠结的还是那些小事。

湖畔林中响起一道声音。

宁缺转身看着那个死胖子,恼火说道:你这个自幼受了性虐待所以有心理阴影的废柴哪里知道男女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陈皮皮耸耸肩,说道: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和你计较。

宁缺问道:你怎么来了?陈皮皮说道:为了某件事情,书院开了一场大会,结果大家吵来吵去都没吵出什么结果,最后七师姐说干脆把你抓回去审问审问,看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结果你昨天没去书院,所以大家派我来抓你。

宁缺这时候的思绪很是紊乱,根本没有听明白他想说些什么,思及让自己苦苦思索了一夜的那个问题,看着陈皮皮很认真地问道: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你一下,你平时最喜欢吃什么?蟹黄粥?陈皮皮摸着后脑勺问道:问这个做什么?宁缺说道:我最喜欢吃煎蛋面,但如果让你天天顿顿吃蟹黄粥,你会不会腻?陈皮皮思忖片刻后回答道:总吃哪有不腻的道理?宁缺皱着眉头,忽然想到一个更合适些的比喻,声音微哑问道:那清水呢?你喝水会不会喝腻?陈皮皮恼火说道:什么狗屁问题,不喝水是要死人的!第一百六十五章 馒头不喝水是要死人的,宁缺想着这句话,认真问道:如果你要吃喜欢吃的蟹黄粥,就喝不着水了,怎么办?陈皮皮挥手不耐说道: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哪里找不着水喝?宁缺坚持问道:如果水有脚,有思想,不想让你喝,当你靠过去,它就自己跑掉,你怎么办?陈皮皮愣了愣,思考很长时间后无奈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了活下去,还是喝水吧,虽然会痛苦一些。

宁缺看着湖面上的晨光轻波,忧伤感慨说道:别人都能三妻四妾……好吧,换一个比较好些的说法,别人都能拥有很多段爱情,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我家那个还是个小孩子就学会吃风吃醋了?陈皮皮站在他身旁看着湖里的雁鸣山倒影,说道:这种事情你不要问我,对于女人这种奇怪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想明白过。

宁缺看了他一眼。

陈皮皮摇头说道:你也不要奢望能从师兄师姐们那里得到什么帮助,后山里没有谁有这方面的经验,都是些天才与白痴。

宁缺感慨说道:我本以为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开心,说起来已经十几年了,我好像就没赢过她一次,这究竟是为什么?世间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而且我也很喜欢,然而她不喜欢,我似乎便没有任何办法,难道这就是命?陈皮皮安慰说道:那你就要学会认命。

我可不觉得这算是安慰。

宁缺说道:对了,师兄要抓我回书院问什么事情?陈皮皮说道:大家想问清楚你到底是想选山山还是桑桑,不过现在看来可以不用问了,我很赞成你的选择。

宁缺神情微异问道:为什么?陈皮皮看着他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会这样选。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

陈皮皮眉尖微蹙,揉了揉脸颊,关心问道:这事你准备怎么解决?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桑桑很小的时候不愿意自己洗衣服,我那时候就教过她一句话: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既然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终究得我自己去处理,而且这种事情必须处理的毫不拖泥带水。

陈皮皮忧虑说道:你不担心会伤着她?宁缺笑着说道:难道我不是一个很薄情寡性的人吗?陈皮皮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笑的很假很惨淡宁缺惨淡一笑,不知该如何言语。

陈皮皮感慨说道:男女之事果然是世间最麻烦的事情,现在想来我还真要感激叶红鱼那个婆娘,她让我这辈子对女人都没有任何想法,如此一来反而让我不需要经历你这些苦恼。

…………二人绕湖而过,离开雁鸣山,重新回到人声嘈杂的街市之中,此时晨光大作,长安百姓们都已经起床,在早点摊子前排起了长龙。

一家馒头铺旁,站着两名僧人。

一名是干瘦的武僧,裸露在僧衣外的手臂看上去就像钢铁一般,另一名中年僧人肤色黝黑,脸上满是风霜之色。

两名僧人手里捧着雪白的馒头,正在沉默地咀嚼,脚下的石板上搁着两钵清水,僧衣陈旧,形容漠然,与周遭热闹市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长安城里很少看见苦行僧。

远远看着街边那两名僧人,陈皮皮眉头微蹙说道:尤其是这么强大的苦行僧。

宁缺看着前方那两名低头沉默啃馒头的僧人,感慨说道:有生皆苦有生皆苦,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苦了,没想到世间还有比我更苦的人,吃馒头居然连腐乳都没得配,真不愧是苦行僧。

长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每日里不知有多少奇人异士出现,虽说苦行僧比较少见,但二人也不以为意,就这样走了过去。

走过那两名僧人身旁时,宁缺看了那名中年僧人一眼。

恰在这时,那名中年僧人抬头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停下脚步。

那名中年僧人的目光宁静而强大,仿佛在青灯古佛前被香火静静薰染了几千几万年,没有任何杂质。

而那名中年僧人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也极为宁静而强大,他此时虽然站在人声鼎沸的坊市里,手里拿着半个雪白的馒头,但却像是站在莲花盛开的佛国,手里拿着一枝沾露的青枝。

陈皮皮跟着宁缺停下脚步,他蹙眉静静看着那名中年僧人,忽然开口说道:人间净土自身成佛……你从白塔来?中年僧人合什说道:白塔寺道石,见过书院十二先生,十三先生。

道石是一个很没有名气的苦行僧。

陈皮皮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世间绝大部分修行者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道石自出白塔以来,便一直在乡野村落里苦修静悟。

但修行者的名气与实力从来没有什么固定的关系。

陈皮皮看着这名苦行僧站在红尘中,却凝出身在三界外的法像,便知道对方的修为境界非常强大。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看着那名中年苦行僧忽然问道:来找我的?道石平静说道:请十三先生赐教。

既然入世,自然便会不断面临源源不绝的挑战,想当年小师叔靠着一把剑击败世间群雄,才在世间铸就了书院的不世威名,宁缺对于这种局面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今天没有准备好。

因为荒原之行的那些故事,因为与花痴之间的冲突,因为那个叫曲妮玛娣的可恶的老女人,宁缺对月轮国对白塔寺没有丝毫好感,但前些天与观海僧一战后,他对佛门弟子的观感有所改变。

他看着那名中年苦行僧诚恳说道:我今天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做,大师能不能多等几天?道石平静说道:佛门讲究缘法,我自月轮千里迢迢而来,于这繁华长安城中遇见你,又岂能错过?宁缺微微皱眉。

陈皮皮看着他憔悴的神情,知道他这两天心神不宁,而且没有休息好,不由摇了摇头,看着道石微笑说道:我来?道石认真说道:贫僧不是十二先生的对手。

陈皮皮怔了怔,气极反笑说道:你们若是要挑战书院,我出手还是小师弟出手有什么区别?你们这些和尚要脸还是不要?道石黝黑的脸颊上现出一丝微笑,说道:侍佛之人,要脸作甚?从昨天清晨到此时的清晨,宁缺没有睡觉,没有吃饭,没有喝水,被恐惧惘然的情绪折磨的不善,在湖畔站了一夜痛骂一夜,也没能让他情绪稍微变得好些,所以他这时候很烦,非常烦。

听着这名白塔寺僧人的说话,宁缺愈发烦躁起来,烦到不能呼吸,烦到快要歇欺底里,烦到直接说道:我认输。

中年僧人说道:未曾战,便言输,无意义。

宁缺看着中年僧人黝黑的脸颊,看着他脸上那些纵横如山川的皱纹,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那你选个地方。

中年僧人说道:佛门讲究缘法,既然在这里遇见十三先生,那便就在这里。

宁缺看着身周穿梭的行人,看着不远处捧着热包子正在流着口水撕纸的孩子,声音渐冷,问道:我得罪过你?中年僧人平静回答道:你我未曾见过。

宁缺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折腾我?中年僧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在荒原上,十三先生辱过姑姑。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你又不是杨过。

陈皮皮凑到他身旁,压低声音说道:虽然我不知道杨过是谁,但好像你成功地激起了对方的战斗欲望。

我必须提醒你,佛宗功法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这名苦行僧走的是莲花净土的路数,你可不见得搞得过他,要不然我们干脆走?反正我在这儿,他也不敢强行拦你。

宁缺转头看着他说道:难道你不觉得是他激起了我的战斗欲望?陈皮皮问道:你为什么要战?宁缺回答道:因为我烦。

…………中年僧人看着宁缺微微一笑,放下手中那只馒头。

纵使千年如何,最终还须一个土馒头。

宁缺的眼前便多了一个馒头,一个土馒头,一个坟头。

那座孤坟在他的眼帘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渐要遮蔽街畔早点摊子上冒出的执业雾,快要遮住开心捧着肉包子的孩童的笑颜。

宁缺并未惊悸,他知道眼前真实世界的消失不代表真实的事件,只是自己被那位中年苦行僧人拖进了对方的精神世界之中。

那名中年僧人原来是一位念师!念师可以直接以念力攻击敌人的识海,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直接攻击敌人的内腑,无形无痕,难以防范,非常强大。

修行界一向有种认知:同等境界的修行者中,念师是最强大的。

宁缺遇见过念师。

他在这个世界上遇见的第一位修行者吕清臣老人,便是一位洞玄境的大念师。

但他从来没有与念师战斗过。

他更没有想像过佛门中的念师会有多么强大。

眼前那座无处话凄凉的孤坟越来越近。

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

宁缺的识海一片虚无黯然。

真实世界的街畔。

他闭着眼睛,从腰间抽出那把柴刀,向着身前那个光头斩了下去。

精神世界的坟前。

他睁着眼睛,从背后抽出那把朴刀,向着身前那座坟头斩了下去。

一日一夜间累积的烦躁和杀意。

尽数都在这一刀中。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间云,血面佛宁缺没有与念师战斗的经验。

但他有很多战斗的经验。

所以当这条清晨宁静而喜乐的街、包子铺蒸腾的热气、开心的孩子和木讷的成人以及整座长安城都消失在眼前时,他没有震惊失措,而是做出了最快的反应。

他闭着眼睛,抽出腰间的柴刀,回忆着闭眼之前最后看到的那幕画面,按照脑海中残留的痕迹,朝着身前砍了下去。

刀锋破风而至,并不锋利还带着老笔斋柴木屑的刀身,准确地劈向中年僧人的眉心,一根眉毛的距离都没有偏。

…………宁缺眼前那那座坟头很远,远在千里之外。

却又很近,近在眼前。

他抽出身后细长的朴刀劈了下去,仿佛还带着梳碧湖草屑的刀身,准确地劈中坟头,从千里之外到眼前一步,一寸都没有漏过。

然而这看似沛若莫御的一刀,落在那座孤坟上,竟是没能把这座坟头斩开,刀锋与坟体之间崩溅起无数蓬火花,连绵成了一道火线。

细长朴刀腰身上隐隐可以看见到个豁口。

…………长安城清晨街畔,中年僧人仿佛没有看到迎着晨风斩向自己眉心的那把柴刀,他平静看着前方,眼神专注而坚定。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那名干瘦武僧,手腕一翻,一根精铁打铸而成的铁杖,呼啸而空而至,杖尾深插入青石板,杖身拦在那把刀前。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宁缺闭着双眼,膝盖微弯,踮起脚尖,借着反弹之力向街心飘去半丈,横柴刀于身前,手腕微微颤抖,脸色微白。

一旁观战的陈皮皮微微蹙眉。

在世间行走的念师或剑师身旁,都会有近战武力强横的武道修行者做为胁从,这种搭配已然成为一种修行世界公认的规则,那名干瘦武僧替中年僧人出手解决近身威胁,并不违反决斗的规矩。

陈皮皮不知道宁缺对修行世界规矩的了解程度近似于白痴,他并没有愤怒于白塔寺两名僧人对宁缺一人,他蹙眉的原因和那名干瘦武僧的出手无关,而是因为街畔那些神色如常的行人和市景。

孩子还在开心地撕着被大肉包子热气薰软的湿纸。

包子铺里的男人还在那里很居高临下冷漠骄傲地收着铜板,往街坊竹筐里分拣着包子,嘴里的收卖声比蒸屉里冒出来的热气还要安静。

围在蒸屉前的街坊们,有人愤怒地训斥着插队的外乡人,有人和邻居交流着昨夜牌局的胜负,有人压低声音讲述着宫里的某件传闻,等着新鲜出屉出的包子端上来时,所有的交谈便戛然而止,变成了热闹的哄抢。

没有人注意到街畔的两名异国僧人,也没有人注意到书院后山有两位先生出现在人世间,甚至没有人发现街畔此时正在展开一场沉默而惨烈危险的决斗,街畔嘈杂热闹依旧,所以平静喜乐。

这已经不是身在红尘中,意在三界外。

而是以禅动念,在苍生之前修了道铁门槛。

陈皮皮没有想到这名来自白塔寺的无名中年苦行僧,居然禅念的境界强大到了这种程度,不由开始担心起宁缺来。

…………宁缺向后飘退数步。

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在他眼中反而变得愈发清晰。

坟体是由普通青石粘土修砌而成,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先前被他一刀狠狠斩下,上面竟是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看着那座无处话凄凉的坟,他觉得越来越凄凉,觉得越来越寒冷,仿佛身体里的热量正在丝丝缕缕向着空气里逃逸。

然而站在精神的世界中,又哪里有真实的身体?宁缺看着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知道孤坟处传来寒意孤清意都是那位中年僧人的念力正在精神世界里攻击自己的手段。

这种佛宗手段很高明,甚至可以说很神奇。

中年僧人的念力便像春风化雨般丝丝缕缕渗入,平和中正到了极点,也便危险到了极点,乃是沉默的超度意味,让你自行随之而歌而舞,或随之坐而冥想,或自堕于情绪之中,再也难以自拔。

如果换成别的人,即便是比宁缺的心意更加纯粹强大,面对这样的佛宗禅念攻势,只怕也会难以应付,甚至不知该如何应付。

然而宁缺曾经和莲生大师的精神世界相通过。

莲生大师学贯佛道魔三宗,曾于悬空寺诵经,做过佛宗山门护法,一身课业惊世骇俗,虽然与宁缺精神世界相通时,大师已然垂死,念力甚至还远不如这名来自白塔寺的中年僧人强大,但要精神和境界,不知要超出此人不知凡几,那种禅念里隐藏着的循循善诱不知更加迷人几分。

曾与大海风暴搏击过的泳者,很难溺于小溪之中,曾经见过莲生七十瓣,瓣瓣皆香的妙境,又怎会被一座坟头所感染?宁缺在千里孤坟的寂清意前,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

他固守一颗本心,默然凝念,舍弃手中刀,凭念力在空中幻出一把把山还要大的恐怖虚刀,当头便朝那座坟头再次斩了下去。

那座孤坟再如何坚硬,也顿时便碎了。

不是被刀斩碎,而是被如山般的刀生生碾碎!…………包子铺里热腾腾的蒸汽,被端着包子挤出来的人群和微风鼓荡着来到街上。

那些白色的蒸汽,笼罩着中年僧人和宁缺的身体。

仿佛云端,骤然不在人间。

宁缺松开右手,柴刀自手中滑落,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闭着眼睛站在人间的云海里,站在人间沉默不动。

中年僧人脸色骤然苍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摇晃不安,似乎随时便要躺倒在云海之中,一醉便不再去。

合什的双掌缓慢而坚定地靠拢在了一起。

街上的蒸汽流云渐宁。

中年僧人终于也缓缓站稳了身体,没有倒下。

…………孤坟被宁缺一刀碾压成无数石砾,漫天飞舞。

石雨之后的空中浮现出一尊数十丈高的巨大石佛。

石佛面容慈祥,神态慈悲,睁着的双目间却似乎有雷电正在酝酿累积,说不出的漠然威严,满怀着对身前之人的悲悯与愤怒。

悲悯与愤怒似乎是无法相容的两种情绪。

却在这尊石佛脸小得到了完美的同时展现。

悯其不幸也,怒其不争也。

石佛的嘴唇紧紧抿着,像是一道线,一道用刻刀雕出来的浅浅的线,似乎数千数万年都不曾张嘴说过话。

宁缺看着这道线,想起了白衣少女那双薄若红线的好看的唇。

石佛没有开口说话。

天地间却响起了一道佛偈,单音节的两个字,含义未明,却雄浑苍远。

满天石砾落下,暴烈如雨,砸向大地。

宁缺抬头看天,看着土石皆来,不知该如何应对。

满天石砾如雨,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脸上。

真实的身体的痛苦,清晰地传入他的识海,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每一处,体内的脏腑,都在承受着天地元气的攻击。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北山道口,吕清臣老人杀死那名书生的一幕。

那名书生已然入魔,依然死了。

宁缺已然入魔,但他是真正的入魔。

天地元气的侵伐,怎么可能杀死他?所以只是痛苦,并没有其余。

…………包子铺里的蒸汽还在向街上飘散。

中年僧人站在云雾间,眼神愈发幽深,最深处却有一抹灼热的光辉开始凝聚燃烧,那抹灼热的光辉是震惊是愤怒是杀念。

他没有想到书院宁缺从来不以念力著称,却拥有如此雄浑的念力,在自己用念力攻击对方诲识海时,竟能如此轻易地化解掉千里孤坟的寂清意。

然而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满天石雨,是他用念力控制的天地元气对修行者肉身发起的直接攻击,居然这样都无法伤到对方!如此恐怖的肉身强度,而且明显不是武道巅峰强者护体真气所形成的防御,那么只有一种理由,那个理由便是中年僧人震惊和杀念的来源。

中年僧人双掌本来合什,此时渐渐分开。

他左手食指向下一抠,从右掌心里生生挖出一个血洞。

然后他面无表情撕下一片血肉。

做完这个动作手,他黝黑的脸颊愈发苍白,眉眼之间老态毕现,皱纹仿佛雨水冲刷而成的垃圾堆旁层层叠叠,枯稿到了极点。

他把右掌里的血与肉缓缓抹到这张枯稿的脸上。

…………这不是魔宗邪恶功法血手印。

而是佛宗威力最大最决绝的精血饲佛。

施出这种功法的佛宗弟子,就算境界再高深,也极有可能就此死去。

如果不是山门倾覆,或遇着千世仇敌,没有任何佛宗弟子会使用这种大违佛门慈悲意的手段。

中年僧人挖血涂脸之时,陈皮皮马上便反应了过来,无比震惊心想此人与小师弟究竟有何仇怨,竟是要置他于死地!值此危险时刻,身为书院弟子,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

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院服无风而飘,振荡若旗。

食指微屈,那记天下溪神指,便要依着书院不器意袭向中年僧人。

然而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让陈皮皮愣了一瞬间。

而精神世界战斗的胜负,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杀人杀己皆因悲悯,骂佛笑佛皆因小脚陈皮皮看上去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可爱年轻胖子,但事实上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当他决意要做某件事时,居然有一件事情能让他心神失守一瞬,那么这件事情必然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当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院服无风而飘,抬起右臂便要遥遥一指点过去的时候,那名始终沉默守护在中年僧人身旁的干瘦武僧,出现在他的手指之前,那张仿佛由精钢雕刻而成的脸容漠然无情绪。

陈皮皮的修为境界极高,那名武僧竟然能比他更快反应过来,只能说明对方早有准备,早就知道那名中年僧人会动用精血饲佛如此大慈悲大残忍的佛宗神技,也等若说中年僧人就算没有发现宁缺入魔,此行长安也做好了要以伏魔手段把宁缺直接废掉的计划。

然而就算干瘦武僧早有准备,反应快到极点,出现在陈皮皮的指前,但他依然不可能拦下这记以书院不器意释出的天下溪神指,因为他的脸他的肉身看似坚若钢铁,却依然还是肉身凡胎。

所以这名武僧毫不犹豫做了一个动作,从袖中闪电般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没有捅向陈皮皮,而是狠狠向着自己的小腹捅了进去。

噗哧一声响,就像是装满水饱满的皮囊被一枝羽箭射穿,锋利的小刀深深扎进肚子,武僧脸色骤然苍白,眼神却依然坚定,没有任何迟疑,右手紧握着刀柄狠狠向下一拉,随着哗的一声,鲜血淌了出来。

武僧腹内的肠子,也随着那些鲜血,从被小刀破开的豁口里流了出来,冒着淡淡的热气,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

武僧的左手搁在腹部伤口下,捧着越流越多的肠子,神情漠然看着陈皮皮,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那处传来的痛楚。

一滴血珠落在陈皮皮的指尖。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幕,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陈皮皮没有杀过人,甚至没有进行过真正的战斗,没有见过战斗里的生死决绝,更没有看过如此血腥的画面。

他这辈子就是前些天在长安府冬园里与王景略战过一场,凭峙着修行境界上难以逾越的森严界壑,赢的潇洒随意。

陈皮皮一直以为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就应该那样潇洒随意,然而直到今天,看到身前这名武僧剖腹捧肠的血腥一幕,他才明白真正的战斗无关境界实力,更无关风度姿仪,只关于胜负以及生死。

这名武僧只是想要扰乱自己心神一丝,便不惜舍身成仁,这是一种怎样值得尊敬或者说值得恐惧的精神气魄?武僧脸色苍白无比,他神情淡然看着陈皮皮,声音微微颤抖说道:自剖心肠,请十二先生明白规矩。

这两名来自月轮国的僧人,为今日长街相遇确实做了极其充分的准备,他们很清楚历史上的书院二层楼,向来不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于是他们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来尝试撼动这种不讲规矩的规矩。

对陈皮皮来说,眼前血淋淋的画面和武僧左手间那些粉色的肠子,毫无疑问是一场极为震撼的教育,这种震撼或许无法改变书院教育让他形成的关于规矩之类的看法,却已经足以让他怔住了一瞬间。

一瞬间便已经足够。

因为只需要一瞬间,中年僧人和宁缺之间的战斗便结束了。

中年僧人的强大,便在于一念之间可以降魔除妖。

陈皮皮的指尖在长安城的晨风中微微颤抖。

此时那名中年僧人的精神力尽数在宁缺身上,根本无所防御,他只需要轻轻一点便能杀死对方,然而他知道那场无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便等若说宁缺已经死了,如果小师弟死了,他再做任何事情又能有什么意义。

陈皮皮的脸颊颤抖了起来,显得格外痛苦。

他决定稍后把身前这两名僧人全部杀死。

虽然他已经隐隐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来历有问题。

虽然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杀过人。

但如果用大师兄的话来说怎么看都不会短命的宁缺就这样短命的死了。

那么这个世间哪里还有什么必须遵守的原则或规矩?…………世间最快的事物不是雾不是雨不是风而是闪电。

世人经常用疾逾闪电来形容意念这种东西。

意念动时,没有任何时间的流失速度能追上它。

所以一念之间,在精神的世界里,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当中年僧人挖血涂脸,施出精血饲佛法门时,宁缺意念所处的那个空间内,顿时随之发生了很多震撼的画面与变化。

那座高达数十丈的石佛,一直沉默安宁站在满天石雨之后,鼻下一道直线沉默千年不曾开启,便在这时忽然咧开,于是有了嘴。

两道浓稠有若铁浆的血水,从石佛的嘴角流了出来。

这两道血水没有向地面滴落,而是无视真实世界里的空间法则,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逐渐涂满那面巨大的佛面。

石佛面容上随着浓血蔓过,出现了很多深刻的裂口,如同龟裂的干涸大地,然而泡在血水中,更像数千个人身上的血口。

一道极为强大的威压,从石佛处荡开,传遍整个空间。

石佛肃穆的脸上满是无数道细微的伤口,浸泡在血水之中,本应是狰狞血腥之像,反而却显得愈发悲悯,仿佛旧庙里的金漆脱落后只留下斑驳沧桑。

石佛脸上的血越来越稠,无上悲悯意越来越浓,天地间所有的血腥战乱分离伤害,一应负面情绪似乎都被佛面吸收了进去。

只留下了一片极为干净纯洁的世界。

自空中不停堕下的土石被净化,变成满天白色的圣洁莲花,幻作无数花雨纷纷扬扬,向宁缺的身体洒了下来。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棉袄上,静宁无声,却悄然撕开一道口子,鲜血就像溢出碗沿的酸辣面片红汤般渗了出来。

宁缺抬头望天,眉尖微蹙,意念一动,调出体内的浩然气,自眉心间磅礴喷出,随气之所遁,所有接触着的莲花瓣均自碎去。

然而漫天风雨漫天花,莲花的数量太多,又哪里完全都隔绝在天空之上?莲花朵朵开放,瓣瓣落下,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身上,切割开他的棉袄,钻进他的皮肤,把他身上的血肉片片刮落离骨。

无尽的痛楚潜进骨髓之中,然后向着身体每一处炸开,最终汇进宁缺的脑中,令他识海震荡如潮,痛苦到了极点。

以精血饲佛,乃是佛宗强大法门。

然而漫天花雨之后满脸血水的石佛,实际上走的是舍身成佛的意思。

舍身成佛,暂造一莲花净土,净化一应妖邪秽意,这等手段已然超出世间普通佛宗法门的范畴,乃世外的无上妙境。

非大毅力大决断大慈悲大邪恶之佛子,不能入此妙境。

即便是已然晋入知命境界的陈皮皮,若被佛宗大德度入这片莲花净土之中,也会面临极大的麻烦,必须极小心翼翼地应对。

更何况宁缺在大明湖畔才破了洞玄境。

他的境界他的心性,根本不足以看破这漫天的莲花。

…………漫天莲花雨中透露着非常明确的灭伐之意。

宁缺透过睫毛上滴落的血水帘,看着远处那尊石佛,沉默片刻后问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想杀了我,这件事情和我替书院入世无关,也与你知晓我在荒原入魔无关,你只是想杀了我,所以我很不明白,就算你是来自悬空寺的世外之人,难道你担得起杀死我的后果?那尊巨大的石佛咧着嘴,淌着血,似乎在开心的笑,又似乎在悲伤的哭泣,没有回答宁缺的问题,只是沉默。

这是一场发生在长安城的决斗,我在公平的环境下杀死你,不会有任何麻烦的后果,唐人爱颜面,书院更爱颜面,他们不会迁怒于月轮,更不会迁怒于佛宗,相反为了保持他们那些虚伪的精神,他们会沉默。

中年僧人的声音在花雨外响了起来。

更何况现在已经确认,十三先生你已经入魔。

浑身鲜血的宁缺看着花雨之外声音微涩问道:但在知道我入魔之前,你已经准备好要杀我,这是为什么?我究竟对佛宗做了什么人佛共愤的事情,居然会惹得像大师你这样的大德立志入长安城来杀我。

我说过,你在荒原上辱过姑姑,那你便等若辱了月轮,辱了佛宗。

宁缺嘲讽说道:我总以为世间大部分人都是白痴,没有想到有人居然敢把我当白痴,曲妮玛娣那个老太婆就能让佛宗敢得罪大唐和书院?中年僧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当然还有别的理由,不过当你在荒原上辱及姑姑时,便注定了今天这个结局。

宁缺擦掉脸上的血水,袖子拂过那些被莲花瓣深割近骨的伤口时,便是一阵极难忍受的痛苦,然而他的脸上却多了很多笑意。

难道和尚你真的姓杨?宁缺捧着肚子大笑出声,看着花雨外那尊石佛,一边擦着眼泪和血水,一边笑着说道:如果这出戏搞到最后竟然是一出言情剧,那就太令我失望了。

有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

那你能告诉我吗?不能,你既然已经入魔,那么我只需要杀死你。

中年僧人的声音在漫天的莲花雨里显得格外飘渺,然后又转为困惑。

书院两代入世之人先后入魔,这究竟是昊天的旨意还是命轮的圆转?宁缺根本没有注意到花雨外中年僧人的声音里所隐藏的大疑惑。

他的注意力这时候全部都在漫天莲花构成的雨中。

他看着掉落在身前身上的莲花瓣,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梦,想起了桑桑洁白的小脚,想起这些年无数个夜里自己在被窝中被那双洁白如莲的小脚踹了无数次,他的心窝便变得酸痛起来,然后开始愤怒。

我不想理会你有多少杀死我的理由,但你既然知道我入了魔,又搞出这么多双我家桑桑的脚来踹我,我就一定会杀死你。

他从身后抽出大黑伞打开。

黑伞如一朵黑色的莲花,在漫天洁白的莲花间显得格外醒目。

他撑着黑伞,站在莲花雨间,看着远处满脸是血的石佛。

就像一名撑着油纸伞站在细雨河畔看着对岸烟柳的游人。

然后他说道:那佛,我来杀你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佛首与肉包与烂柯寺观海僧心向妙境互印修为不同,这位在破袈草鞋沉默站于晨街畔饮清水的中年苦行僧,来到长安城的目的非常明确而清晰,就是要借着挑战书院入世之人的机会,废掉或者干脆杀死宁缺。

宁缺已经整整一日一夜没有休息,没有睡甚至连坐都没有坐,他没有吃一粒米没有饮一滴水,诸多情绪纠结缠身让他心神疲惫到了极点,面对一名如此可怕的佛宗强者,似乎怎么看都有死去的道理。

昨天清晨发现桑桑离家出走,并且似乎有可能永远再也看不到她时,宁缺遇见此生最大的恐惧,甚至第一次有了去死的冲动,深夜在雁鸣湖下骂湖之时,他也纠结地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然而桑桑还在长安城里,他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刻死去?如果这时候死了,前面经历的那些煎熬痛苦岂不是都白废了?如果这时候要死,那他还不如在红袖招里去快活一夜。

中年僧人要杀他,而他不想死,所以他就要杀死对方。

漫天洁白的莲花玉,终究不可能真的是桑桑的小脚,那么无论隐在花雨后的是石佛还是天神,都无法阻止他撑着大黑伞向那边去。

只要那处不是他永远无法战胜的桑桑。

那么神挡便杀神,佛挡便杀佛。

…………大黑伞很大,遮住了双眼,也遮住了天。

洁白的莲花缓缓飘落,有些落在厚实油腻的黑伞面上,缓缓融化无形,有些落在黑伞面上,则像是落在鼓面上的露珠,啪的一声加速向天空弹回,而更多的洁白莲花则是靠近黑伞后,便恐惧地四处流散。

宁缺撑着大黑伞,向远处那尊满脸血污的石佛走去,他的步伐缓慢而平稳,神态从容不迫,就像是一名走上湖桥想去对岸摘柳的游人。

随着他的走动,天地间那些漫天花雨一片扰动,数千数万片莲花瓣躲避着缓慢移动的黑伞四处逃逸,形成无数道湍流。

数千数万片的莲花瓣在空中呼啸旋转飞舞,向着冷清寂寞更高的空中飞去,然后飘飘摇摇落下,落在石佛的脸上身上。

因为那些粘稠的血,莲花瓣一旦落下便再不复飞去,渐渐将石佛的面容全部覆盖住。

洁白的莲花瓣密密麻麻覆在石佛的脸上,重叠的边缘隐隐渗出粘稠的血水,让这些花瓣显得格外清晰,因为密集而格外恐怖。

宁缺撑着大黑伞漫步在已然凋零稀疏的莲花雨中。

他距离那尊石佛已经越来越近。

那名叫做道石的中年僧人确实很强大,无论自身修行境界还是对佛宗诸般法门的运用都很强大,甚至已经强大到了道痴叶红鱼那个层级。

然而很可惜他是一名以禅念动人、以禅念杀人的僧人。

而他想用禅念杀之的对象是宁缺,是背着大黑伞的宁缺。

宁缺与念师的战斗经验不多,所以先前才会被中年僧人直接度入莲花净土,进入极为危险的局面,然而当他凭籍强悍雄浑的念力和入魔后的强大肉身能力,度过那霎时的惘然之后,他便掌握了所有局面。

从理论上来说,念师是同境修行者里最可怕的存在,然而大黑伞能够隔绝一应无形念力的攻击,于是撑着大黑伞的宁缺,便是世间所有念师的噩梦。

因为对中年僧人狙杀自己的原因存有极大的疑惑,宁缺想要知道幕后的隐秘,所以先前才会以肉身承莲,不惜用这种痛苦来拖延时间发问,又或许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让自己痛苦一些?肉体上的痛苦,往往能减轻一些精神上的痛苦或者说烦闷,而此时的他确实已经烦闷到了崩溃的边缘。

心意既定,不再思考其余,宁缺身上的杀意尽露。

一股强大的杀意透过他手紧握的伞柄,传至大黑伞,再扩展至身周的空间之中,令漫天花雨惧散而避,覆至石佛的血脸。

因为桑桑离家出走,他身上的这股杀意从昨日清晨酝酿至日幕,随着他在长安城里的寻找而逐渐凝练恐怖,当时便险些要将整座长安城给掀翻,昨夜在湖畔又被夜风风干至腊肠一般辛辣干硬。

可以佐酒,可以杀人。

宁缺走到石佛脚下,把大黑伞像刀一把扛在肩上,抬头望去。

石佛脸上覆着密密麻麻的莲花瓣,花瓣之间鲜血渗淌。

佛眼露在花瓣之外,只是开始时的悲悯威怒情绪已被惘然所代替。

宁缺看着满是血莲的佛面,沉默片刻,悬在身侧的右手并掌为刀,隔着数百丈距离,遥遥一掌斩了过去。

没有凌厉破空刀声。

也没有纵横千里的刀气。

稀疏的莲花雨轻轻舞动。

佛前没有任何声音。

然而那张佛脸上却多出了一道极大的深刻刀痕。

那道刀痕从佛髻处生成,斜向左下方延展,划破了似笑非笑的佛唇。

刀痕之间莲花碾烂为泥,浸着血水缓缓流淌。

石佛眼眸里的惘然又迅速被恐惧和震惊所代替。

莲花瓣开始从石佛脸上脱落,不知是不是因为粘着血的缘故,每一瓣花瓣脱落,便会牵扯下一片小石块。

莲花渐褪,佛脸上原先那些龟裂变得更加深刻,已然千疮百孔,然而残留的那些眉眼鼻唇尽皆崩裂剥离成石雨,向着地面落下。

看上去就仿佛是数千万年间的风吹雨打,尽数浓缩在这一瞬之间。

石佛轰然倒塌,震起些微烟尘,几瓣莲花。

宁缺撑着大黑伞站在石堆之前。

…………意念一动便是万里,便是万年。

精神世界里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在真实的长安晨街畔,时间只不过刚刚过去了极短暂的一瞬间。

在这一瞬间里,那名剖腹自杀的干瘦武僧左手里捧着的热肠多流出来了一截,脸色苍白的陈皮皮以为宁缺死了,然后他决定破除自己的执念和规矩,从此开始自己血腥的灭佛战斗生涯。

而在这瞬间之后,有清风自街头徐来。

清风吹散包子铺里冒出的热气,吹动宁缺的衣角,吹动他潦草系着的黑发,吹得他身后那把大黑伞微微摇动。

伴着晨风,宁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道气息,这道气息充盈着鲜活的生命味道,却又是那般的骄傲自信,强大凛然到了极点。

宁缺睁开眼睛,望向铺门旁的中年僧人。

随着这一眼,中年僧人眉心间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向下陷去。

声音很轻,在此时清晨的街畔却显得格外可怕。

中年僧人的莲花净土被毁,舍身成佛佛已灭,无数念力尽被那把奇怪的大黑伞挡了回来,识海在那一瞬间被震破!中年僧人迷惘震惊绝望愤怒悲伤地看着宁缺,两行鲜血从唇角渗了出来,喉咙里嗬嗬作响,虚弱哑声奋力喊道:你果然是……你果然是幕……临死之时,其言也急,然而他只来得及说出那个幕字。

陈皮皮脸色苍白,猛拂院服广袖。

拦在他身前的干瘦武僧大吼一声,插在腹中的锋利小刀一划,溅出漫天血雨便向陈皮皮身上喷去,想要再拦他一瞬。

陈皮皮先前已经被他阻了一瞬,此时心神剧震之下,哪里还会再给他机会,广袖之间天地元气剧震而妙敛,轻而易举把喷向自己的血雨尽数敛没,嘶的一声袖口一圈断裂成丝,如闪电般射出,然后化作柳絮微弯轻点中年僧人枯唇,将最那个幕字生生逼了回去。

宁缺更清楚不能让那名中年僧人临死前喊破自己的秘密,体内浩然气息暴起,掠至对方身前,并掌为刀斜斜一斩!他的掌缘并未接触到中年僧人的脖颈。

但中年僧人的脖颈间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然而中年僧人的头颅一歪,便要掉了下来。

便在此时,陈皮皮袖口那根布带嗖的一声,依着那条血线绕了一圈,把中年僧人将要掉落的头颅紧紧系在了身体上。

那名捧肠的武僧脸色苍白,毅然回头便向街中的人群里挤了进去。

陈皮皮沉默看着那名武僧的背影,似乎有些犹豫。

宁缺看了陈皮皮一眼。

陈皮皮抬头看天。

清晨的长安街头依然平静喜乐,有人在买馒头,有人在买包子,孩子对着大肉包子吹着气,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咬着肉馅便流露出高兴又遗憾的神情,高兴于肉馅的香,遗憾于这么快便吃到了。

包子铺门外中年僧人缓缓坐下,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去,也没有人注意到人群里有名僧人正在捧着自己的肠子疾走。

宁缺取出箭匣,沉默开始组装,弯弓搭箭。

他对准平静喜乐的长安街头,射出了一枝元十三箭。

符箭破空呼啸而去,不知最后落向了何处。

街上行人太多,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射中那名逃亡中的武僧。

忽然间,远处街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惊恐喊道:杀人啦!宁缺提着箭匣,背着黑伞,与陈皮皮走进侧巷消失不见。

远处的骚动迅速传到包子铺附近。

胆小却好热闹的孩子们惊慌地叫嚷着,呼朋引伴向那边跑去。

那名捧着热腾腾的大肉包子的男孩子,跑过铺门前时,不留神撞了坐在铺门外的中年僧人一下,手中的大肉包子跌落到了地上。

孩子看着地上滚动的肉包子,心疼的快要哭出声来。

中年僧人的尸体受此一撞,被布带固定住的头颅轻轻落了下来,落到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动不停,似乎也是一个肉包子。

孩子揉了揉眼睛,看着僧人的头颅,吓的大声哭了起来。

随着哭声,长街上最后的平静喜乐气氛一扫而空。

净土终究是虚假的。

真实的世界永远这般险恶。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圆寂的大师冬末清晨的长安城,除了那些热闹的所在,还有很多幽寂无人的地方,比如那些横穿在坊市间的小巷异常清静。

宁缺和陈皮皮走在窄巷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那种复杂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宁缺揉了揉微白的脸颊,把身体里的疲惫驱散些许。

陈皮皮摇了摇头。

宁缺忽然问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幕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陈皮皮耸耸肩,无所谓说道:幕后黑手?反正我又不关心这些。

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被冬树树枝切割成碎片的灰暗天空,陈皮皮神情微异,随他抬头向天空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

宁缺沉默望天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看着陈皮皮说道:我入魔了。

陈皮皮没有去看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天,讥讽说道:这笑话不好笑。

宁缺看着他圆嘟嘟的脸,很认真地说道:你知道这不是笑话。

陈皮皮说道:但我还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宁缺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盯着他问道:如果这不是笑话,你准备拿我怎么办?时至今日,知道宁缺在荒原魔宗山门修行浩然气堕入魔道的人,只有桑桑,书院大师兄或许已经隐隐知晓,但却始终未曾挑明。

以往宁缺曾经和陈皮皮讨论过一次魔道的事情,在那次讨论中,陈皮皮毫不掩饰地表明了对魔宗的厌恶甚至是唾弃。

但宁缺在这片冬日天空下,还是向他坦白了这件事情,因为陈皮皮在没有成为他的十二师兄之前就对他很好,是他在长安城里队除了桑桑之外最亲密的同伴,在对方已经隐约猜到真相之后,他实在是无法再继续隐瞒这件事情,并且他很确实很想知道陈皮皮会怎么对侍自己。

对于这件事情,陈皮皮的应对方法很简单,沉默片刻确实无法继续装傻之后,他开始充愣:我没有听到你在说什么。

宁缺凑到他耳边大声喊道:我入魔啦!陈皮皮唬了一跳,赶紧拿手去捂他的嘴,前后左右紧张地查看了一番,斥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喊这么大声想让整座长安城都听见?宁缺说道:我主要要想确认你能听清楚。

陈皮皮掏了掏耳朵,烦闷说道:刚才那名武僧剖腹喷出的血进了我的耳朵,我现在耳朵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没办法听清楚。

宁缺走到他身前,开始连比带画讲述小师弟入魔的故事。

陈皮皮哪里肯看他的唇形和手式,紧闭双眼,眉头皱的极为愁苦。

宁缺伸手去掀他的眼睛皮子。

陈皮皮终于被他逼疯了,暴跳如雷吼道:让我知道这件事情干嘛!你不说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很好?难道说非得让我一掌拍死你?宁缺腆着脸说道:师兄哪里舍得。

二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件事情算是真的过去了。

走出侧巷,街畔有一间茶楼,宁缺饥渴奔走一夜,早已疲惫不堪,与那位中年僧人瞬息一战更是受了极重的伤,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看见茶楼外的大茶壶,嗅着里面传来的点心味道,便再也无法走动道。

坐在茶楼二层栏边的桌畔,宁缺风卷残云惊涛拍岸收拾掉桌上所有的食物茶水,便开始隔着窗看着清晨的长安城发呆,就像这一日一夜里他经常做的那样。

陈皮皮学着大师兄的模样,慢条斯理挑着辣汁腌渍的螺丝肉,看着宁缺的神情不禁有些担心,暗想小师弟的识海莫不是在先前与中年僧人的战斗中受了重创,被莲花净土里的佛意度化成了傻子?师兄,能不能帮我做件事情。

宁缺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着陈皮皮很认真地拜托道。

陈皮皮怔了怔,问道:什么事情?这件事情是这样的……什么艺术?就是那个意思。

几分和几分?三分和七分。

…………书院二位师兄弟正在专心致志讨论的时候,茶楼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二人很有默契地住了嘴,沉默望向楼梯口处。

何明池腋下夹着黄油纸伞走了上来,微微佝偻着身子,看上去就像乡村私塾里夹着戒尺和书卷的教习老师。

两名来自月轮国的僧人离奇死在清晨的街道上,这件事情自然会惊动大唐官方,长安府对这件事情毫无头绪,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但天枢处没有花多长时间便确定了当时的情形,并且找到了人。

宁缺请何明池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说道:我记得唐律里关于挑战这类事情,从来都是尽可能尊重双方意见。

何明池有些拘谨地与陈皮皮见礼,犹豫片刻后说道:但唐律一直都不允许生死决斗,而且决斗需要在官府备案。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哪里说的准的,至于备案,我这时候向你备案行不行?何明池苦笑说道:我回去就让处里把今晨决斗的备案做好。

宁缺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笑着说道:那你还来找我们作甚?何明池放下茶杯,叹息说道:问题是你下手太狠了。

宁缺平静说道:如果不狠现在死的就是我。

何明池握着茶杯沉默片刻后说道:但那中年僧人不是普通人。

宁缺和陈皮皮沉默不语,他们已经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来历不凡,极有可能出身悬空寺,但知道与确认是两回事。

道石确实没有名气,就算是天枢处也没有关于他多少记载,前些天他入长安之后,如果不是我偶尔好奇查了一些老卷宗,又问些月轮国方面传来的消息,大概也只会认为他是名白塔寺的无名僧人。

何明池看着宁缺说道:很多年前,白塔寺长老在寺外拣了一个弃婴,天枢处当时就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诡异,因为白塔寺距离皇宫太近,禁卫森严,很难有人把一名弃婴放到那个地方,那名弃婴就是道石。

传闻道石僧人与月轮皇宫里的某些贵人有关,而我们查明这几年,他一直在悬空寺读经修佛,这也间接证明了他的身世传言——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姑姑虽说令人厌憎,但在佛宗的地位极高,与悬空寺也一直有暗中的联系。

而且道石僧人与曲妮玛娣姑姑的心性并不相似,虽然才自悬空寺归来时间不长,却已经在月轮国佛门里获得了极大的尊重,今晨十三先生不止杀了他,还把他的头颅斩落,只怕会同时激怒月轮国和佛宗。

宁缺说道:我这两天面临着一个很麻烦的事情,那件事情牵涉到我的世界毁灭或者重生,在这种时候,别说那名中年僧人有可能是曲妮玛娣的私生子,就算曲妮玛娣这老太婆自己来了,我也会去你妈的。

何明池叹息一声,说道:但他的师兄是七念。

佛宗天下行走,悬空寺讲经首座大弟子七念。

陈皮皮沉默,因为他小时候就听过很多次这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是从骄傲的西陵师兄口中说出来的,所以他知道七念很强。

宁缺也沉默,他沉默的原因比较简单,因为陈皮皮沉默,他想起了七念是什么人,也比较具体地理解了自己杀死道石,最终触怒的是怎样等级的对手。

我今天心情不好。

宁缺最后总结道:他撞我刀口上,那就算他运气不好。

…………长安街头。

一双手捧起地面上的那颗头颅。

这双手肤色黝黑,曾经捧过食钵,曾经匍匐于佛前,曾经抚树沉默,更多的时候握着一根铁杖,随着飘动的僧衣行走世间。

这手属于白塔寺一名普通苦行僧。

苦行僧双手颤抖捧着那颗头颅,跪在包子铺前那具无头僧尸前,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头颅和身体拼凑安好。

那名干瘦武僧的尸体也已经找到,被平放在中年僧人盘膝遗体的身旁,肠子已经被塞回腹中,被符箭射穿的胸口,显得异常恐怖。

苦行僧手持铁杖,跪在两具僧人的遗体前,缓缓低头。

街道上,十余名来自月轮国的苦行僧,也随之跪下,低头合什。

初冬有风自街那头无由而起,吹得僧衣飘飘,十余名苦行僧黝黑的脸庞上露出戚容,然后悲愤神色渐现。

诵经声随风而起,飘荡于晨街之中。

很多长安城百姓在长街两头旁观,随着经声若有所感,纷纷低头。

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覆在铺门外那两具僧人身上,似乎想要掩盖住他们颈间和身上的血渍,这是今年冬天长安城最后一场雪。

…………数十年间,月轮国白塔寺长老于晨时推门而出,见寺外路石上有一婴儿,长老俯身观注良久,微笑问那婴儿你从哪里来,婴儿眸若点漆,安宁柔和,嫩唇微启轻声应道我从来处来,长老震惊,轻挥僧袖抱婴入寺。

长老为男婴赐名道石,以为其有宿慧,日后定为佛宗大德,不料随着年岁渐长,男婴归于平庸,渐籍然无名,却时常得宫中贵人照拂。

道石僧精勤苦修,十二岁便离寺云游,十六岁时归都城,于城中贫民窟远眺前方皇城有所感,渐入莲花净土,然而依然无名。

其后某年,道石僧经贵人指点,毅然远赴荒原入悬空寺,于讲经首座下读经修佛,然而其人在世间依然籍籍无名。

又一年,道石僧闻知某事,禅心微动,自悬空寺归月轮国,于烟雨之中游历四百八十寺,声名始闻于佛宗。

自世外悬空寺归于尘世之佛宗大德,数十年前有莲生大师,十余年前有大唐御弟黄杨大师,今日月轮国终于有了一位道石大师。

某日,大师因荒原某事、红尘某念、佛门某言远赴长安城。

于长街畔遇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圆寂。

…………(嗯嗯,最后一段我写的很爽呀,扼杀历史里本来应该很牛逼的大师于无名之时,这大概是我的恶趣味?)第一百七十章 剪烛何明池走出茶楼,看着飘落的雪花,微觉诧异,他看了眼天,又回头看了眼楼上那二人,取出黄油纸伞撑开。

茶楼二层窗畔桌旁,陈皮皮想着宁缺先前说那位中年僧人今日惨死,是因为对方运气不好撞到他心情不好的刀口上,忍不住摇了摇头,打趣说道:莫非以后你们两口子每吵一架,便需要不可知之地来个人让你杀了出气?宁缺注意到他的用词,看着他认真说道:看来你很喜欢我家桑桑?陈皮皮说道:你去荒原这大半年时间,我偶尔会去老笔斋坐坐,对桑桑姑娘有诸般好感,来自很多原因,其中有一点是因为她如今是光明神座的传人,我毕竟是道门中人,当然会倾向她一些。

宁缺说道:既然如此,那这个忙你就一定要帮了。

陈皮皮无奈说道:我真是疯了才会答应你的请求。

我想不明白那名叫道石的中年僧人刚入长安城,怎么就能找着我,知道我会过那条长街。

我想这件事情,有些人需要给出一个交代。

宁缺起身离开了茶楼,陈皮皮摇头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来到礼宾院,穿过那片繁密的竹海,天猫女高兴地迎了上来,牵着宁缺的袖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兴奋地告诉他昨天去了长安城哪些景点,又吃了哪几家的点心,紧接着墨池苑的女弟子们也围了过来,宁缺身边顿时一片莺歌燕舞。

大河国少女们不知道陈皮皮的身份,但想着是宁缺的朋友,自然也极热情。

宁缺极富耐心地倾听少女们的讲述,与她们微笑着言谈交流。

来到深处内院前,墨池苑女弟子们纷纷散去,因为她们知道十三师兄是来找山主的,她们很自觉地想要把清静的空间留给二人。

散去前她们神情怪异地打量了陈皮皮好几眼,心想这个胖子怎么都一点不识风情,都这时候了还要跟着进去。

礼宾院环境清幽,茂密的竹林在冬日里稍嫌暗淡,但依然保有着足够的青葱之意,有些微黄的竹叶飘落在窗台上。

莫山山静静看着窗台上的微黄竹叶,然后回头悬腕提笔,在微黄书纸上写出一撇,笔锋便若竹叶形状锋利而清秀。

听着院门处传来的声音,她抬头望去,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没有想到宁缺会忽然过来,更没有想到他会带着书院的十二先生。

看着窗畔书桌旁的白衣少女,看着散落在衣裙上的黑发,看着她微闪的疏长睫毛,和美丽的微圆脸颊,宁缺忽然生出马上转身离开的冲动。

昨夜他曾经在这间小院外驻足静观良久,看着少女在窗上的剪影良久,然后去湖畔挣扎痛苦良久,最终他做出决定时以为自幼冷血寡情的自己有足够的精神准备,然而当他此时看到书桌旁的少女时,觉得心里的所有的事物忽然一下全部流光,空荡荡的极为难受。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是眼睁睁看着美好事物与自己终生错过的茫然空虚无力感,更是当美好的事物降临到自己身前时却要被自己无情兼且傻逼地拒绝从而可能伤害到对方的强烈挫败负疚感,所有这一切最终就变成了心虚二字。

因为心虚所以心慌,至于有没有隐藏在最深处的心痛,宁缺当时没有表现出来,事后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把陈皮皮拉到自己身旁。

莫山山自书桌畔起身,与陈皮皮见礼,然后疑惑望向宁缺。

宁缺用力地咳了两声,清了清有些沙哑艰塞的嗓子,伸手示意莫山山坐下,然后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今天我们为大家说段相声。

陈皮皮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相声是什么东西?宁缺说道:相声啊,是一门语言艺术,讲究的是说学逗唱。

陈皮皮夸张地噢了声:原来是这样。

莫山山虽然久居墨池畔,不谙世事,但却是世间最冰雪聪明的少女,看着二人此时的模样,竟是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事情,细细的眉尖微微蹙起,然后换作淡然雅静,平静坐下沉默不语。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宁缺接连说了好些相声,贼说话、写对子,相面,白事会,也不理会里面有些段子,有没有人能听懂,反正他按着自己的想法就这样讲了下去,只在长安城瓦弄巷里听过两段评书、从来没有听过相声、更没有参加过某小学相声表演的陈皮皮哪里会接话,反正便是一个劲的嗯嗯啊啊。

为什么我总是只能嗯嗯啊啊?因为你是捧哏,我是逗哏。

可你明明在茶楼里说的是三分逗,七分捧。

嗨,这不是逗你玩嘛。

…………莫山山把砚畔搁着的秀气毛笔搁到笔架上,然后平静坐在椅上看着二人,当宁缺把那段逗你玩说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唇角微翘,笑了起来。

陈皮皮一直在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反应,看到少女的笑容后觉得僵硬的身体顿时放松,高兴说道:她笑了。

宁缺看着他很认真说道:多谢师兄帮忙。

坐在椅中的莫山山忽然抬起手来,指着陈皮皮说道:十二师兄的捧……哏不熟练,所以不好笑。

陈皮皮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尴尬说道:刚学的,见谅见谅。

莫山山看着宁缺说道:我更喜欢你一个人说的。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毫不犹豫转身而出,把安静的房间留给冬末的竹林疏影,以及竹影里的这对年轻男女。

片刻沉默后,宁缺声音微哑说道:山山你那天在巷口说的是对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汗水就像暴雨般从他僵硬的身体里涌了出来,把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全部打湿。

莫山山看着身前的地面,疏长的眼睫毛微微眨动,听着他的声音,忽然站了起来,没有让他把这句话说完,轻声说道:十三师兄,请。

宁缺微微一怔。

莫山山在书桌上铺好黄芽纸,镇纸摆在一角,注水入砚开始磨墨,然后指着笔架上的那些笔,轻声说道:你选一枝。

宁缺不知她要做什么,沉默上前选了枝惯用的狼毫。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说道:在荒原上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写很多书帖。

宁缺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你说要我写多少就写多少。

莫山山美丽的容颜上少见地流露出少女的娇憨调皮,打趣说道:我要你写多少便写多少?那写无数张如何?宁缺微涩应道:那怎么也写不完啊。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说道:所以就给我写一辈子啊。

礼宾院竹海畔的内居门一直紧闭,从白天一直到暮时,始终没有开启过,宁缺一直在和莫山山讨论书道,在给她写书帖,直至入夜点起烛火,窗上的剪影变成了两人,从外面看上去那两个影子仿佛合在一处。

灯花微跳,莫山山拿起小剪把灯芯剪短,然后走回宁缺身旁,静静看着他运笔如飞,她知道他这时候已经很累了,但她知道他这时候不需要怜惜。

终究不可能写一辈子,没有第二次剪烛,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莫山山送宁缺出门,在门槛外,二人平静行礼,然后互道珍重。

直起身后,莫山山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把身子前倾,有些笨拙生硬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听着。

经过瞬间犹豫,宁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莫山山静静靠在他怀里,说道:你还欠我一张便笺。

…………走出礼宾院,宁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的非常痛苦,哪怕是用手绢捂着,也不能让咳嗽的声音变得微弱些。

陈皮皮知道他现在疲惫到了极点,而且在晨时那场战斗中受了重伤,一直在院外等着他,此时看着他咳嗽,忍不住叹息说道:本来就受了重伤,却要来做这些心神震荡之事,岂不是伤上加伤,真是何苦来哉。

宁缺笑了笑,把手绢塞进袖中,没有说什么。

陈皮皮余光看见手绢上的斑斑血迹,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让书痴知道你受了重伤咳血,她会不会更感动些?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再需要什么感动,那除了让我自己高兴没有别的任何意义,甚至那很下作。

陈皮皮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我们喝酒去。

宁缺问道:你什么时候爱上杯中物了?陈皮皮说道:二师兄打听过像你现在这种时候就需要借酒浇愁,所以他专门去黄鹤教授那里借了两罐双蒸,我们这时候就去把它给喝了。

宁缺笑了起来,想着二师兄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关心自己生活里的这些事情,而陈皮皮更是一直陪伴着自己,不由心头微暖。

不过今夜此时宜独处。

宁缺拒绝了陈皮皮借酒浇愁的提议,决定回家休息,然而当他走到临四十七巷巷口时,忽然想起桑桑现在还在学士府,老笔斋里幽静的像座坟场,床炕冷的像是坟墓,所以他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他来到长安城老字号松鹤楼前,要求对方给自己准备一桌最丰盛的酒席,因为即便他不想谋一场醉,也想做些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松鹤楼纪事(上)夜已深了,松鹤楼也打烊了,楼里的人们正在收拾清扫,听着宁缺的要求,为难地表示了拒绝,然而此时的宁缺哪里肯离开,他从怀里取出厚厚一叠银票,思考片刻后还是只抽出了一张递到掌柜身前。

昨日离开老笔斋时,他怀抱着找不着桑桑便再也不回去的心态,所以把最重要的身家全部带在了身边,除了元十三箭当然还有这些银票。

虽然只有一张银票,但掌柜清清楚楚看到了银票的面额,再想到先前在自己眼前挥舞的那一厚叠银票,顿时吓了一跳,心想随身带着这么多银票的豪客已然不是普通豪客,绝对是松鹤楼得罪不起的角色,哪里还敢多话,老老实实接过银票,极恭谨地把宁缺迎进楼里,把他安置进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

各色佳肴吃食流水价端进雅间,搁在桌上,宁缺坐在窗畔,看着被白日冬雪抹过一遍从而格外清新的夜空,手里捉着只酒杯缓缓地饮着酒。

芽菜蒸肉就着春泥瓮中的小酒,越喝越有,宁缺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想着这两日里的纠结事,拿着手中筷子轻敲酒瓮,哼唱道: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好几千年……便在这时,隔壁雅间里传出一道声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曲子?难听到了这等程度也算是罕见,用词更是完全不通。

松鹤楼临湖一面设着露台,供客人赏景小歇,每个雅间都有通往露台的小门,此时夜深人静,声音只需要稍大些,便能通过门窗传到露台,再传到相邻的雅间里,宁缺微醺之后的歌声也是如此。

宁缺才知道原来松鹤楼里居然还有客人。

听着那道略显苍老的声音,知道那人年纪应该不小,他笑着说道:我倒不觉得难听,俗也有俗的好处,比如这时候酒上心头,想不起别的曲子,这曲子却能一下浮现出来。

隔壁雅间那位客人好奇问道:这曲子可有名?求佛。

宁缺回答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就叫这个名字。

那位客人笑了两声,嘲讽说道:佛家修的自身,连世事都不如何理会,更何况是这些凡夫俗子的小情小爱,年轻人,如果你真想少惹这些红尘烦恼,除了避开别无它法,求佛不如求己。

宁缺听着这话有点意思,从窗畔向隔壁望去,想要看看这如自己般半夜饮酒作乐的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来的这些闲趣。

夜穹星晖之下,隔壁雅间露台上坐着一人。

因为光线黯淡,加上侧着身子,看不清楚容颜,只是那人身影异常高大,纵使身下是一把极宽大的椅子,坐在里面依然显得有些局促。

看着那个高大身影,宁缺觉得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但当场却一时想不起来,皱眉回忆片刻,旋即自失一笑,心想相逢何必曾相识,摇摇头重新坐回椅中,取出手帕捂在唇边咳了些血出来。

沉闷的咳声回荡在松鹤楼的露台上。

宁缺取下手帕塞回袖中,想了想,提着酒瓮和椅子走到了露台上,看着不远处那个高大身影说道:不介意我坐在这里?那人说道:本来就是你的地方。

松鹤楼的掌柜知道最后的两名客人都坐到了露台上,有些疑惑不解于他们的不惧寒,却还是极为细心地命人在露台边缘挑起了防风灯。

昏暗的灯光笼罩着露台,宁缺把那人看的清楚了些,只见那人身穿着一件极名贵的绛色狐裘,容颜清矍,下颌有须随夜风轻飘,似极了长安城大富作派,但身上的气息却又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尤其是此人明明是位老人,但从他的神情气质上却感觉不到任何苍老。

要不要聊两句?宁缺问道。

那名高大老人摇了摇头,提起手中酒壶说道:我回长安城首要事是先喝三壶松鹤楼春泥瓮存的新酒,酒不喝完,没兴趣聊天。

宁缺不再理此人,坐回椅中看着长安城天上那些繁星,缓缓饮着酒。

那老人坐在酒中,看着天上那些繁星背后的夜穹,缓缓饮着酒。

宁缺的酒量很一般,如果和桑桑比起来,就像是小溪之于汪洋,尤其是他受了伤又疲惫憔悴至极,没有过多长时间眼神便开始迷离起来。

那位老人看似不凡,仿佛江湖里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者,然而酒量也着实有些糟糕,没过多久也开始有了醉意。

醉酒之人分很多种,有所谓武醉,那便是要借着酒意发泄打人踢树砸墙,也有所谓文醉,那等人要借着酒意写诗抄诗卖弄诗,宁缺不属于这两种,因为他不会写诗,所以他只是借着酒意不停喃喃自言自语。

那位老人醉后的神态也极为有趣,明亮的双眸盯着繁星之后的夜穹,不停轻声说着什么,像是在对这片夜空说话,只是看他面色如霜沉如铁的模样,可以想像那些话大概不是什么好话,更可能是脏话。

未曾相对,相邻饮酒,老少二人同时长吁短叹起来。

宁缺叹的是人生。

虽然他在大唐的人生还不到二十年,但两世为人又经历了这么多的蹉磨,总有很多可以感慨的地方,比如河北郡大旱人比鬼狠、岷山里人比兽狠、草原上人比狼狠,又比如最难消受美人恩,此生最痛舍不得如何云云。

老人感慨的内容则更为具体一些,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大框架下,具体针对是某郡某酒铺无良老板往烈酒里兑水这等焚琴煮鹤之举,又比如松鹤楼居然也堕落了,一道芽菜蒸肉居然用的不是长安南郊的黑猪,就连这春泥瓮的泥居然也换了出处,怎么闻酒里都有股黄州泥的味道。

这是用来贮酒,又不是用来磨墨写字的,怎么能用黄州泥呢!老人愤怒地挥舞着手臂,花白的胡须在夜风中乱飞。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传进宁缺的耳中,他侧头看着愤怒的对方,感慨说道:真是对生活有要求的人,但你这样不累吗?老人蹙眉看着他不悦说道:既然活着当然要好好活着。

宁缺沉默片刻后,微涩一笑说道:那是因为你老人家生活幸福,所以你不知道,有些时候,只要能活着便是世上最大的幸事。

老人像驱赶蚊子一般挥挥手,似乎是要把宁缺这番阵词滥调以及话语里透着的自怜自艾恶心感觉全部驱出露台。

宁缺此时酒意上涌,只是下意识里想要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哪里会理会老人对他这一套很是不屑。

我本以为我是什么岗上怎样淡的人,后来混的好了,我又以为自己是那些直指本心杀伐决断冷漠无情可以在世上建大功业留名字刻石柱的人,然而直到这两天我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在世间不停扮家家酒的人。

人生啊,就像一场扮家家酒,扮的久了,你也就当成是真的了,于是什么冷漠无情也都会被柴米油盐薰染成我以前最不屑的责任或习惯。

大概是因为从小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我那她该怎么办啊,然后又变成,如果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啊?我依然能活着,说不定还能活的更轻松,但什么才是轻松?习惯了,如果习惯被打破,就不可能轻松,因为你总会觉得你生命里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总觉得你的身体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宁缺转头看着椅中的老人嘿嘿笑着说道:你可不要嫌我说的酸腐骚情,要知道为什么世上总会有这些话语?因为事后人们总能通过各种方法证明,原来这些东西真的是很要命的一些玩意儿。

他举起春泥酒瓮,对着夜空里并不存在的那轮明月,说道:没有就会不习惯,就像这片夜空,无论是十四年前的夜空还是现在的,无论是渭城的夜空还是长安城的夜空,只要没有月亮,我就不高兴。

老人来了兴趣,看着他问道:月亮……又是什么东西?在天上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人说过。

月亮是一种会发光的东西,有时是圆的,有时是弯的,它出现在黑夜里,有时候也会在白天偷偷出来逛逛,很漂亮。

月亮这个东西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遮遮太阳,搞搞潮水,变变狼人……宁缺看着老人的神情,叹息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真有这种东西,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就当我喝多了吧。

老人说道:如果不是我这时候也喝多了,我一定要把你抓到钦天监去,逼你用那里的玩意儿好好在夜里找找。

宁缺嘲讽说道:不提这个了,反正这么玄妙的事情,像你这样家财万贯的大俗老爷是怎么听也听不懂的。

老人闻言大怒,训斥道:姜是老的辣!宁缺不屑应道:韭菜还是嫩的香。

老人无语。

宁缺忽然说道:和你正经说件事情,你可别怕,我想杀人。

老人看着他吃惊说道:你白天才刚刚杀了两个,这时候又想杀了?宁缺这时候已经醉的有些厉害,竟是没有听清楚这句话。

他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感慨说道: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的性格有些问题,每当不高兴的时候,我就想去杀些人。

老人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的性格没有问题。

宁缺微微一怔,看着他喜悦说道:你这样认为?老人嘲讽说道:但你的脑子有问题。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松鹤楼纪事(下)宁缺对这个说法极为不屑,身为书院二层楼学生,与陈皮皮这样的人物并列,自己是天才的判断在他心中愈来愈坚定。

因为很高大,老人坐在椅中总感觉有些局促,换了好几个姿式才最终找到稍微舒服些的位置。

他半靠着椅背,手撑着下颌,看着宁缺问道:不高兴的时候就想杀人,难道你以前杀过人?宁缺把手中将空的春泥酒瓮搁到脚边,说道:我可不会告诉你我杀过多少人,那可是触犯唐律的事,不过你可以这样设想。

老人摇了摇手中已经空了的酒瓮,有些恼火地咕哝了一声,喊露下的掌柜再送两瓮,然后看着他问道:可你为什么想要杀人?宁缺沉默思考片刻后摇头说道:虽然我这时候已经快喝醉,而你已经喝醉,但这件事情还是不能告诉你。

掌柜一路小跑来到了露台上,恭恭敬敬把两瓮新酒搁到老人身旁,然后低头哈腰退了下去,别说催着结帐,话都不敢多说一声。

他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就连松鹤楼真正的东家,朝中某位大官也不知道这位老人的真实身份,只是松鹤楼无数年来一直藏着幅画像,和一个简单的规矩。

那个规矩就是,如果有一位长的像画像中的老人的老人来到松鹤楼,楼中所有人都必须把老人当祖宗一般供着,且又要像对待杀父仇人那样不用理会,以免惹得那位老人心烦意乱不高兴。

就算不是画像中的老人也无妨,因为认错祖宗顶多会让松鹤楼损失一些银子,丢一些面子,而如果祖宗回来,你却招待不周,那么松鹤楼还有什么道理,继续在长安城里存在下去?老人拍开春泥酒瓮,极快意地饮了一口,说道:其实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想杀人。

宁缺看着他的容颜,无法确定老人的具体年龄,但想来应该是极老了,那么他年轻时是何时?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当年你想杀谁?他好奇问道。

老人把酒瓮搁到椅旁的小桌上,看着露台前方光秃秃的冬树枝丫,说道:我母亲是父亲的第三房小妾,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之后族中不容,母亲带着我离开老宅,四处颠沛流离,活的很辛苦,受尽了世人的欺侮。

所以当我有能力杀人之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老宅,把当年曾经欺侮过我们母子二人的那些老太婆还有那些亲戚全部杀个干干净净,然后再去把我父亲的坟墓掘开,挫了他的骨扬了他的灰。

说的是杀人放火灭门绝户的世间最阴狠事,老人的神情却极平静温和,此时的他不像是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而像是躺在谷草垛最上面的孩子,稚气的脸上飘过白云,讲述那些久远的往事。

宁缺沉默看着老人,忽然皱眉问道:你杀了吗?老人修长的食指在桌上的春泥酒瓮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清脆而不单薄的声响,就像百世老宅幽静祠堂里牌位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他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不告诉你。

宁缺无语,心想你都这么老了,怎么还这般小气和记仇?我想杀的那个人……他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

当然我不是什么圣人,复仇也只是想让自己的心情能够得到真正的平静,那个人毁了我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害死了最疼我的父母,我要报的是私仇,和你当年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当年你族中那些人相对可能好杀一些。

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而我想杀的人实力非常强大,位高权重,而且有些连我也觉得棘手的背景。

老人看着他皱眉说道:看你也不像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宁缺微微一笑,得意说道:老人家果然阅尽红尘,识人无数,生就一双巨眼,实不相瞒,我乃是……个极有身份地位的人,因为我那位老师很了不起,所以理所当然我也很了不起。

老人不悦道:这说的全然都是废话,你那个老师当然……就算他很了不起,和你了不起之间有屁的关系?宁缺没有理他,继续说道:现如今就算是与我想杀的那位巨豪相比,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说差相仿佛。

老人冷笑道:那你还愁苦什么?想杀便寻着机会去杀便是。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流露出挣扎无奈的神情,感慨说道:问题在于我的身份地位都来自老师,而我那位老师似乎很愿意我们这些学生不讲道理,但其实他是个死脑筋,非常讲道理,总说什么唐律第一,你说说他这种说法是不是很没有道理,唐律第一那怎么不讲道理?听着这番话,老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悦训斥道:这当然有道理,不讲道理和唐律有什么关系?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宁缺没注意老人的神情,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很主动地拎起一壶新酒拍开封口泥,便往嘴里倒酒,说道:如果唐律第一,那我就要找证据打官司,问题是我去哪儿找证据?如果不走歪门邪道,又怎么杀人?难道要我光明正大走到那人面前说我要杀你然后我被揍成肉泥?夜风轻拂,老人坐直身体瞪着宁缺,因为这个家伙的愚钝和糊涂而越来越难以抑止内心的怒意,修长的手掌紧握着椅背,似乎如果再不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便会一巴掌直接向宁缺的脑袋上扇过去。

宁缺此时已然醉眼迷离,哪里能注意得到这些细节,一面向腹中灌着美酒,一面抒发着人生的感叹,那些关于复仇关于不舍关于月亮的感叹,那些感叹越来越重复越来越无聊,总是绕着某些关键词打转,好在他酒醉之后依然下意识里封锁着大部分内心,没有说出夏侯的名字以及自己究竟是谁。

老人家,先前我是拿银票敲开的松鹤楼,你是怎么来的?你没见过月亮吧?可怜的老头儿哟。

这么说起来你真的很有钱,你钱是怎么挣的?我是靠西城赌坊那边挣的,你和那边有没有什么生意上的来往?别瞧我穿的这身棉袄难看,据说都是我那死鬼老师定的款式。

哟,你吹胡子的模样好有趣。

宁缺不停絮叼着咕哝着,指着椅中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迸的一声闷响。

笑声戛然而止。

宁缺捂着额头,震惊迷惘看着身前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着根极粗的短木棒,看着他恼怒说道:废话真多!说的我头皮发胀,就凭你这副模样,居然也想杀夏侯。

宁缺没有听清楚这最后一句话,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就在他的身体向后倾斜,眼看着要重重摔在露台上时,一阵风拂起。

旧袄微飘,草鞋无声,书院大师兄出现在了露台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宁缺,右手一探抓住正在快速堕下的那瓮新酒。

大师兄抱着昏迷的宁缺,看着老人茫然问道:老师,小师弟怎么了?老人偷偷把那根短木棒收回袖中,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说道:没有什么,他冒犯师道尊严,所以用院规处罚了一下。

大师兄看见那根短木棒,不由惊的险些昏倒,心想当年老师就是用手中这根戒棍把青衣道人逐到了南海,今夜竟是用此物迎头敲了小师弟一记,小师弟就算不被生生打死,只怕救活后也会变成一个白痴。

一念及此,大师兄的脸色便变得苍白起来。

老人看着他脸色苍白,却没有想到他是在担心宁缺的安危,微微蹙眉说道:十年前就说过要你慢些再慢些,怎么还这么快呢?大师兄先前就是感应到宁缺有些问题,才会随风而至松鹤楼露台,哪里会在意自己的损耗,看着老人担忧说道:老师,小师弟不会有事吧?老人看着昏迷中的宁缺,说道:这小子学了你小师叔的本事,一身筋骨强的不像话,就被轻轻敲了一棍子,哪里容易这般死去。

大概老人自己也觉着这番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咳了两声后极为严肃地解释道:他今日心力耗损过大,昏睡一阵是有好处的。

…………书院大师兄只有一个老师。

那位老人自然便是传说中的夫子。

夫子说的话,在大唐帝国甚至比圣旨还要好使,而对于终生敬爱老师的大师兄来说,夫子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理,夫子如果说黑夜是白的,那么必然就是白的,如果夫子说昊天是黑的,那么昊天就必然是黑的,夫子说宁缺没有事,那么不管到底有事没事,宁缺一定不会有事。

深夜的长安街头,夫子背着双手踩着极寥散的枯叶缓慢前行,风姿极为潇洒,大师兄背着宁缺跟在他身后艰难前行,有些狼狈。

你说的不错,万家灯火里总会有一盏与众不同。

夫子看着巷子里的隐隐灯火,看着远处巡夜的羽林军士兵,说道:你小师弟虽然算不得出污泥而不染,更谈不上什么好人,但看似冷血无情的身躯里还有些情意,只是那些情意藏的深了些。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见忧怜渭城里的人到今天还能收到银子,也懂得怜惜桑桑那个小姑娘,那么想必将来他对你和小陌会一直尊敬下去,对书院也会有应有的归属感。

夫子回身看着昏迷中的宁缺,微笑说道:当然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我想或许会对这个孩子将来的选择有影响。

听到桑桑的名字,大师兄微微皱眉,但他没有就此发论,而是忽然说道:出污泥而不染,我一直记得老师当年所作爱莲说里的这句话。

夫子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大徒弟,缓声说道:那文章本来就是写你的。

大师兄低头说道:学生愧不敢当。

夫子说道:世间本无完人,但在道德心性方面,你比我强,比你小师叔强,比我这无数年来见过的所有人都强,然而前些日子那件事情,你却做的不好,想的不善,不如君陌。

听着老师的批评,大师兄沉默受教,却说道:小师弟身后那把大黑伞,只怕佛宗的人已经看出了些端倪,不得不慎。

夫子静静看着他,忽然轻拂袍袖,街面上枯叶乱飞,直上寂清深夜天穹,仿佛要在繁星的背后留下某些路引。

冥界都没有找到,何况冥君?冥君都没有找到,何况冥君之子?那个小姑娘我见犹怜,何况这个痴儿。

夫子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宁缺,微笑了起来。

然后他平静说道:以往我便说过,对于世间无法了解,无法确认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提前去做评判,更不可以为了抹除掉某种不好的可能性,而断绝了任何可能性的发展,因为活着便是无数种可能的集合。

大师兄想着那夜在书院后山与师弟的争论,想着当时的话语,忽然发现自己竟忘了老师曾经的教诲,不知是因为背宁缺太累还是内心受到的震撼太大,顿时汗如雨下,湿透了身上那件旧袄。

老师,我错了。

夫子微微一笑,转身向前,大师兄背着宁缺,跟在身后,冬末的深夜,长安城巷中,一名老师带着他这辈子最疼爱的两个学生平静前行,却不知最终会走向何方。

…………深夜的长安城,万家灯火已经熄了九千多家,除了皇宫城墙上的灯光,便只有西城通宵热闹的赌坊青楼还亮着,南城多住大臣富商,门禁森严,早已一片漆黑,但今夜却还有一座府邸散着灯光。

文渊阁大学士府中,曾静夫人坐在书房的圆凳上不停抹着眼泪,保养极好的脸上愁苦与怜惜心疼的神情显常清晰。

曾静大学士看着她叹息一声,说道:女儿已经接回府了,夫人你为何还如此伤心?现如今还有些陌生,再过些时日,总是能喊出那声母亲,你不要太过急切。

曾静夫人抬头看着他伤感说道:我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难道我还非要逼女儿今天就要如何,我只是觉得她这些年受了太多苦,做母亲的总觉得伤心愧疚,尤其是看她如今这小模样便忍不住流泪。

曾静大学士微异问道:她又如何了?静岷园里给她住的小楼,本来就配着四大四小八个丫环,谁知道先前我去时,发现那个八个丫头都被女儿给赶了出来,进楼一问,你猜女儿怎么说?她竟说这些年只习惯服侍人,不习惯被人服侍。

曾静夫人说着说着眼睛又流了下来,看着大学士说道:你说这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听着心里有何感受?而且你也不要瞒我,我知道昨儿你迟疑那刻是为什么,你不就是担心皇后娘娘想要拉拢书院,所以不想让女儿与她那个杀千刀的主家完全断裂关系。

曾静想着先前管家私下里的观察回话,对桑桑的观感也更好了几分,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虽说不怎么爱说话,似乎有些不讨喜,但实际上平静可人,教养极好。

他点头捋须,想着皇后娘娘的交待,沉默片刻后说道:毕竟是你我的亲骨肉,无论皇后娘娘做何想法,她都不会再离开我们身边,放心吧。

便在此时,学士府外街上忽然传来急骤的蹄声,书院距离大门处极远,但此时夜深人静,这道蹄声竟显得那般清晰,甚至有些惊心动魄。

曾静大学士微微蹙眉,站起身来望向书房外。

随着密集的脚步声,学士府管事恭恭敬敬带着一位太监进入了书房。

曾静看着那名太监容颜,眉头蹙的更深了些,挥手摒退所有下人,亲自斟了杯茶递到那名太监身前,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书房里一片安静。

曾静以为是皇后娘娘询问女儿自老笔斋归来一事,在腹中想了诸多说辞,然而还没有等他开口,那位太监却是微笑说道:曾大人,是陛下的旨意。

曾静先是恍然大悟,难怪来的是林公公,接着便是疑惑不解,天启年来大唐风调雨顺,官清民安,极少有这等深夜急旨之事,即便是边境有事,按道理陛下也不可能派太监来召自己这个文臣入宫,而且竟然派来的是陛下宫中最得用,也是品秩最高的太监首领。

林公公没有给曾静更多思考的时间,轻声说道:陛下知晓大学士父女重逢的喜事,很是高兴,明日大概便有相关旨意下来,今夜先来给大人道喜。

道喜不用深夜前来,曾静知道这道旨意必然还有后话。

果然,林公公继续说道:只是桑桑现如今在户籍上还是宁缺的侍女,为防民间议论,陛下请大学士今夜先把她送回老笔斋。

曾静面上隐然透出怒意,心想陛下这道旨意完全是乱命,哪里来的拆散骨肉逆人伦的道理,沉声说道: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林公公似乎早已猜到他会有此反应,毫不惊讶,向前走了两步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这是书院院长的意思。

曾静大惊,不可置信问道:夫子……回京了?林公公感慨说道:不错,夫子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对宫里传过话了,您应该很清楚他老人家难得说句话的份量,就算他老人家说要陛下把大明宫给拆了,只怕陛下也只有真把大明宫给拆了,谁让我们的陛下这辈子都把自己视作夫子的学生,从未有半分违逆?曾静犹豫。

曾静夫人在旁忽然颤声说道:我已经失去她十几年了,我女儿不愿意离开,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再带走。

曾静夫人不是高门大阀出身,与清河郡那些大姓更没有任何关系,在嫁给曾静为妾之前只是名最普通的民女,而在大唐,也正是这些民间最普通的人,他们的感情和是非观才会最朴素,也最坚定。

在这种朴素坚定的感情与是非观前,权力和力量往往会失去它们本来的魔力,无论是夫子还是皇帝,或许都要暂避一二。

林公公微微一怔,对这位学士夫人暗生敬意,和声说道:夫人您误会了,这件事情当然首先要听桑桑小姐自己的意思,陛下这道旨意只是让你们莫要拦阻,我想二位是不是能让桑桑小姐出来听我说句话?曾静夫妇对望一眼,心想陛下既然是如此说法,自己确实不好再表现的过于强硬,便命人去静岷园看看桑桑睡了没有。

没在老笔斋,桑桑自然睡的不好,昨夜她便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帷帐上那些繁复美丽的花纹看了整整一夜,今夜她则是坐在窗边发呆。

她来到了书房。

林公公只说了一句话:宁缺受了重伤。

桑桑沉默片刻,然后转身走出书房,就像是没有听到。

片刻后,她抱着自己的行囊走了回来。

她对着学士夫妇行礼,低声说道:我去看看,明天回来。

然后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好了我就回来。

…………礼宾院里的竹林被夜风拂着,像黑青色的海,像深秋的墨池里密集的水草,墨池苑的弟子们不知道白天宁缺师兄和山主之间说了些什么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各自的房间里香甜的入睡。

莫山山没有睡,她对着烛光,看着身前那些书帖,这些书帖都是白天的时候宁缺写的,墨迹已干却依然新鲜,仿佛还带着当时的味道。

酌之华披着一件单衣走了进来,看着她的脸颊,担心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提前离开长安。

莫山山看着烛光下的书帖微微一笑,红唇抿的极紧,就像是柳树上系着的红线,而在大河国,柳树上的红线代表着姻缘。

听说宁缺今天来之前受了伤。

莫山山眉尖微蹙,简洁问道:谁?月轮国的道石僧,在晨街上正面挑战,被宁缺断头。

酌之华犹豫片刻后说道:那位道石僧听说在悬空寺里读经礼佛多年,境界很是高深,所以我想宁缺受的伤应该不轻。

莫山山站起身来,沉默片刻后又缓缓坐下。

原来你写书帖时已经受了伤,可你为什么不说呢?很久没有人去剪的烛芯微微卷曲,光线昏淡,映在少女的白裙上泛着淡黄,但映在她的脸上,却依然遮不住微微的苍白。

第一百七十四章 粥与信,从前和以后宁缺醒了过来,还没有来得及睁眼,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头上传来一阵剧痛,痛到他有些糊涂,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昨夜在松鹤楼上最后的画面,不清楚头痛究竟是宿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导致的。

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起来那个穿着狐裘的高大老人,想起老人最后手中握着的那根粗短棒子,也明白了自己头痛的原因,不由又是愤怒又是羞愧,愤怒于那厮居然敢对自己下黑手,羞愧于自己身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居然会被长安城里一个垂垂老矣的富翁敲了闷棍。

自己这时候还躺在松鹤楼的露台上吗?宁缺想着这些问题,手下意识里摸了摸,从身下炕面传来的硬度和被褥的味道看,自己是躺在老笔斋中,那么是谁把自己送回来的?松鹤楼的掌柜还是那个可恶的老家伙?被褥熟悉的气味在他的鼻端缭绕,不是异味而一种令他心安的体息,他以及她的体息,然而他闻到了另一股并不熟悉却在回忆里非常清楚的味道,那股牛肉蛋花粥的味道让他一时惘然起来,仿佛回到当年。

很多年前,他带着桑桑去渭城投军,路上经过图什镇时,遇见有草原蛮人厨子在镇上卖牛肉粥。

镇上一位老爷极有讲究的在牛肉粥里打了个鸡蛋,鲜滚的牛肉遇着晨时刚落草的鸡蛋浆成的花,顿时变成了一种极为香甜嫩滑的绝妙食物,便是远远看着也能觉得极为好吃。

桑桑很馋那碗牛肉蛋花粥,但宁缺为了省钱却没有买,二人默默地穿镇而过,后来在渭城他第一次随部队劫杀马贼,拿到第一笔银钱后,桑桑连着做了四天的牛肉蛋花粥,二人都吃到有些恶心,这才明白,牛肉蛋花粥这个东西很补,但吃多了味道其实也只是普通,所以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做过。

宁缺睁开双眼,看着屋顶糊着的那些白纸,闻着门缝里飘进来的牛肉蛋花粥香香味,揉了揉生痛的脑袋便坐了起来。

他从炕脚扯过外袄套在身上,推门走到天井,看见院墙下那些垛的整整齐齐的柴堆少了些,就像夜里被老鼠偷过一般,最上面那排有个豁缺。

他又向前铺望去,只见前天剩在桌上的青菜白饭和烤鸭都不见了,桌子被擦的干干净净,地上也已经拖洗完毕,没有任何灰尘。

有热腾腾的雾气从灶房里飘了出来,宁缺走了过去,发现那些剩菜都已经被倒进了泔水盆里,冰冷了两天的灶洞重新泛起温暖的火花,几把细柴正在里面安静地燃烧,灶上粥钵咕咕作响,不停喷吐着水雾和香气。

灶前有个小板凳,桑桑就坐在她最习惯坐的地方,看着柴火,听着粥声,把握着火侯,头微微轻垂,似乎有些疲惫困倦,微黑的小脸被柴火映的通红,在额前飘着的微黄细发被火温燎的卷的更加厉害。

宁缺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桑桑醒了过来,仰起小脸看着他问道:醒了?宁缺嗯了一声,说道:看样子你一夜没怎么睡?桑桑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那你先去睡会儿,我来熬粥。

桑桑从灶前小板凳上站起,把额前微卷的头发抹到后面,走到灶房门口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回头提醒道:注意些火,不要太大了。

宁缺说道:知道了。

桑桑又说道:你不会喝酒,以后少喝点。

宁缺说道:知道了。

然后他走到灶前坐到小板凳上,从灶眼里抽出燃的最厉害的那根干柴,又转了转风挡,把柴火弄的小了些。

…………中午的时候,桑桑醒了过来,她取出毛巾和牙具简单地洗漱了下,进灶房看了一眼粥钵,然后走到了前铺。

前铺桌上放着一盘削皮分骨摆的很漂亮的烤鸭,还有两盘青葱鲜嫩蒜茸如雪的青菜,一钵焖香微焦能引食欲的牛肉蛋花粥,两双筷子,两个空碗。

除了桑桑熬的牛肉蛋花粥,其它的菜与前天一模一样,趁着她睡觉这段时间,宁缺竟是去菜场买菜重新做了一遍。

桑桑看着桌上的菜,忽然低头看着裙摆外的小鞋,低声说道:你伤好了没有?如果伤好了我就要回学士府了。

宁缺说道:你不用回去了。

桑桑怔了怔,沉思片刻后,走到桌旁拿起碗替他盛了碗粥,摆在他的身前,又把筷子递到他手里,才开始替自己盛粥。

吃饭。

宁缺夹了一个鸭腿放到她碗里。

桑桑认真说道:这是菜,不是饭。

宁缺说道:都一样。

然后两个人在铺子里开始安静地吃饭,偶尔他给她夹一筷子青菜,偶尔她替他把鸭皮蘸酱再送到碗里,然后她又替他盛了第二碗粥。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

桑桑也笑了起来。

…………临四十七巷巷口停着一辆马车。

莫山山坐在窗畔,掀帘看着不远处的老笔斋。

老笔斋没有关门,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铺子里的画面,可以看到很多细节的东西。

她的眼神依然平静,睫毛却在微微颤动。

她看过鸡汤帖,也正是因为那张便笺的拓本,渐渐对写下这张便笺的男子多了很多想像,以至于未曾相见便生情意,也正是因为这幅鸡汤帖,从去年夏天开始,她便对书帖最前面的那个名字非常熟悉。

她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早明白那个名字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在荒原上她才会很多次的沉默思忖,所以她一定要见桑桑。

进长安城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桑桑,出乎她的意料,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侍女,然后今天她再一次看到桑桑。

这一次她看到的桑桑,是和宁缺单独在一起的桑桑。

看着老笔斋里对桌吃饭的宁缺和桑桑,莫山山终于确信这两个人在很多年前,便已经是一个单独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世间其余的任何人都是世外之人,任何事都是世外之事,很难在那个世界里留下自己的影子。

就像是眼睛和睫毛,只不过平时眼睛看不到睫毛,睫毛也刺不到眼睛,而当外界吹来一阵劲风时,两者才会注意到彼此的存在。

但我是山,不是风。

莫山山缓缓放下窗帘,取出一封书信交给身旁的酌之华。

酌之华犹豫说道:我们真的就这样离开长安城?莫山山平静说道:毕竟是大先生邀我前来,稍后我们去南郊书院,见过大先生之后,我们再离开。

酌之华叹息一声,不再劝说什么,拿着那封信下了马车。

…………吃完饭后,桑桑去洗碗,宁缺坐在桌旁拆开了那封信。

信纸上是莫山山熟悉的笔迹,少女的笔迹并不一谓娟秀细腻,走锋飞捺间颇有宁静外表下掩之不住的磊落决然意。

这封信里最后有几段这样的话。

或许命运安排你们很多年前便是单独的世界,不需要有人站在柴门外轻敲,也不需要有人在院外冬树下呼喊打扰,但我不相信命运。

荒原一路同行,我受益极多,长安冬日并肩而游,很是欢喜。

雪夜红墙,你曾说过喜欢,我曾说过喜欢是不够的,而且最后证明确实是不够的,但至少你曾说过喜欢,我很喜欢。

长安城与大河国相距甚远,但不及荒原路途遥远,若真想来,若真想去,也便极近,日后你来看我,或我来看你,或他山云雾之中再见,都是人生欢愉事。

经历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书所写定然较今日更加壮阔,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看完这封信,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走回后院卧房,掀起床板,取出下面的匣子,却发现匣子里的银票已经回来了。

看着匣子里厚厚的银票,他忍不住笑了笑,明白自己吃饭前就算不说那句话,桑桑也已经做好了搬回来的准备。

他把匣子重新放回床板下,看着手中的那封信思考片刻,扔进书桌旁的废纸篓中,然后拿了大黑伞,对桑桑说道去前铺等她。

桑桑洗完碗后开始打水,前天清晨便打过一次水,水缸基本上还是满的,很快她便结束了家务活儿,习惯性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走回卧房开始换衣服,然后她看见了废纸篓里的那封信。

她沉默了片刻,把蘸着水的双手在围裙上很认真地擦干净,走到废柴篓前拣出那封信,又不知从屋里那个角落摸出另一个匣子,很郑重地把这封信放到了匣子的最深处,然后把匣子放回原位。

这是桑桑的小黑匣,里面放着些宁缺基于某些原因决意扔掉,但对他很珍贵的东西,比如卓尔死后的那个雨夜宁缺摹的丧乱帖。

她知道这封信对宁缺来说是珍贵的,那么便好好留着。

…………走出老笔斋,桑桑撑开大黑伞,跟着宁缺向临四十七巷外走去。

宁缺早已经习惯了她铺床叠被洗碗撑伞。

但走了片刻,他忽然从桑桑手里接过大黑伞。

桑桑仰起小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微笑说道:走吧。

桑桑眯着柳叶眼,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长安城落下了第一场春雨,珍贵如油。

伞下的主仆二人看着雨帘,仿佛看见了从前和以后。

第一百七十五章 访亲、回京、凳上的小姑娘就在天启十五年里的第一场春雨里,宁缺带着桑桑去了长安城很多地方,首先去的当然是大学士府,毕竟无论如何,大学士夫妇是桑桑的亲生父母,而且从最近这几天的事情来看,对桑桑确实有真情有实意。

站在安静的书房里,宁缺有些不知从何处来的紧张,与前天那般狠厉强大的模样截然不同,大概是因为他很清楚,今后有些事情就算不需要面前这对夫妇点头,但在世人眼中他天生就比这对夫妇矮上一辈,那是好几个头。

曾静大学士夫妇知道宁缺的身份,自然不会把他看成普通人看待,而且他们也知道自家女儿和宁缺间的关系并非寻常主仆那般简单,所以对宁缺有三分尊重、三分警惕、三分不安还有一分审视。

关于桑桑脱籍的事情,书房里的人们很有默契没有提及,宁缺是不愿意桑桑与自己在户籍上分离,曾静大学士想着皇后娘娘的希望,曾静夫人则只顾着拉着桑桑的手,在几天住老笔斋几天住学士府的问题上眼泪涟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上来,而桑桑则是懒得想这些事。

最终双方经历了一番友好的谈话,确定了日后交往的某些基本原则,宁缺做出了不干涉学士府一家团圆的承诺,学士府方面也很隐晦地承认了宁缺在某些方面拥有优先权以及某些衍生权利,就此欢愉暂别。

接下来宁缺和桑桑去了公主府。

李渔看见大黑伞下的主仆二人,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你应该很清楚皇后娘娘为什么重视这件事情。

宁缺这两天忙着寻人骂湖杀僧写帖,还确实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和宫里也能拉扯上关系,不过这件事情并不复杂,他只想了片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想了想后说道: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代表书院的态度,而且我想无论老师还是大师兄都应该没有兴趣对这件事情表达态度。

李渔说道:问题在于如果到时候皇室自己无法确定这件事情的走向,大唐若要稳定永续,便需要书院表明态度。

宁缺说道:我相信文武百官到时候肯定会有自己的倾向。

如果到时候文武百官分面两派,各自争执不下呢?李渔看着他的眼睛,不给他任何闪避的机会,说道:书院虽说不干朝政,但书院的态度对文官们来说极为重要,军方虽说与书院相对疏离,但书院一旦表态,相信没有哪位将领会敢于提出反对意见。

宁缺皱了皱眉头,沉默不语。

书院二层楼弟子为何需要入世?因为书院存在于大唐,书院自身也需要大唐长治久安,而你既然是入世之人,便需要背负起这个责任。

宁缺叹息道:好像有些重。

李渔说道:颜瑟大师把整座长安城的安危都交付给了你,你肩上的担子本来就已经很重,再加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难道是这个道理?宁缺感慨道:当初我们一道回的长安城,殿下你应该很清楚我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今两年不到,便要承担起这么多的责任,我真的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而且说实话,我不认为自己有这种能力。

李渔说道:谁让你成为夫子和颜瑟大师的弟子?你来长安这两年的遭遇看似并不奇陡,都是你凭自身毅力能力攀爬而上,然而如果从结果倒推,只怕五百年来大唐都未曾出过似你这般幸运的人。

长安城的安危我现在还没有能力承担,至于大唐国祚的延续,也自有他人操心,殿下刚才那番话真是徒乱我心。

宁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说道: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或局面出现,我可以去问老师和师兄师姐们,相信他们一定比我有智慧的多,到时候我顶多便是那个入宫转达书院意见的家伙。

李渔沉默片刻后看着他微笑说道:希望到时候你入宫时看到的是我。

宁缺说道:我只希望到时候在宫中的你看到我时不要失望。

…………第一场春雨来的悄无声息,去的也悄无声息,淅淅沥沥一阵便没了影踪,化作了长安城无数黑檐粉墙上的茸茸湿意,没让街巷变得更冷,只是替尚未抽芽的冬树洗了洗颜面,润了润身躯。

桑桑接过宁缺递过来的大黑伞,束好背到身后,仰脸看着他说道:你和公主殿下说的话为什么总是这么难懂?说的都是一些很简单的话。

宁缺想着李渔这些年在朝中在军方不停扶植忠于她的青年力量,说道:只不过说话的人比较复杂。

桑桑说道:你今天没有说她是白痴。

宁缺回答道:虽然我还是认为她的做法有些白痴,但毕竟她是你的朋友,和我关系也算不错,留些口德也好。

…………他们接着去了红袖招,去了西城赌坊,甚至去皇城逛了一圈,见到了简大家、齐四爷、徐崇山等人。

在这几个地方宁缺没有逗留太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桑桑出现在他们眼前,便足够表达出清楚的意思。

桑桑已经回来了,你们不要担心了,不用担心桑桑的安全,也不用担心宁缺身上那股快要把整座长安城掀开的杀气。

离开皇宫经过南门观时,宁缺看着观里的飞檐和一枝瑟瑟探出头的腊梅,忽然想到何明池曾经说过的那件事情,看着身旁的桑桑问道:虽然我很厌憎那个死老头,但你毕竟是他唯一的传人,听说西陵神殿那边一直想把你接回去,也就是说日后你有可能当光明大神官,这件事情你觉得怎么样?桑桑说道:老师没有要我去西陵。

宁缺笑了笑,说道:我也没有让你去西陵的意思,只是偶尔想想我家的桑桑,居然可以当光明大神官,便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一名光明大神官替你端茶递水铺床叠被甚至还要暖床,确实是很值得得意的事情,但如果让世间亿万昊天道门信徒知道你如此邪秽的想法,你信不信就算你进书院后山,都会被唾沫星子淹死?陈皮皮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前,看着宁缺嘲笑说道。

宁缺看着他问道:为什么你总能这么容易地找到我?陈皮皮说道:因为你身上无耻的味道很重。

宁缺懒得和他打嘴仗,问道:今天找我又有什么事?他忽然想起在雁鸣山下湖畔陈皮皮提起过,书院开了一场大会,大家吵来吵去都没吵出什么结果,七师姐说要抓自己回去审问,不由警惕问道:师兄师姐们到底为什么事情争执成了这副模样?非得让我回去参加?你莫不是要骗我回去,让我代你成为他们的出气沙包。

陈皮皮看了他身旁的桑桑一眼,说道: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

宁缺微异问道:怎么解决的。

陈皮皮说道:因为某人自己解决了,所以师兄师姐们也就解决了。

桑桑轻轻扯了扯宁缺的袖子,提醒道:他好像是在说你。

宁缺点头说道:我也听出来这件事情里有些古怪。

然后他望向陈皮皮问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还来找我做什么?陈皮皮应道:找你回书院。

宁缺问道:又发生了什么事?陈皮皮说道:因为老师回来了。

…………南门观那株探出墙孤伶伶的腊梅下,宁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从进入书院开始,他便一直期待着与老师——传说中的夫子相见的那一天,然而夫子始终在外游历,即便大师兄出现了依然没有出现,直到此时,忽然有个人跑过来说夫子已经回到了长安,这未免太突然了些。

宁缺不知道夫子是怎样的人,甚至除了西陵桃山一剪没之外,没有听说过夫子任何传奇事迹,然而他很清楚,一个能当小师叔师兄的人,一个能教出大师兄二师兄这样人物的人,必然是一个传奇到了极点的人。

而这样的人是自己的老师,每每想到这点,他便骄傲得意的牙疼,今天终于要见到老师,他便紧张焦虑的牙疼,下意识里想要逃避。

我还没有刷……我刷了牙,但我……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你看,你看我身上这件冬服……已经好些天没有洗过了,上面还有粥渍。

宁缺指着襟前牛肉蛋花粥的污渍,很认真很紧张地解释说道:我看我应该回去沐浴焚香净身再换件新衣裳再回书院。

沐浴焚香净身?陈皮皮看着他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如果让老师知道你做了这些事情,肯定会让二师兄把你捧成肉饼,因为老师认为只有逝去的先人才能配享这些待遇,也就等于说你把他当成了一个死人。

宁缺不知道在松鹤楼露台上,自己已经骂过夫子是个死老头,所以此时听着陈皮皮的威胁,顿时从恶如流,表示马上立刻跟他回书院。

他望向桑桑,准备让她先回老笔斋。

同去同去。

陈皮皮看了一眼桑桑,说道:老师大概对你家这位侯选光明神座小侍女很好奇,专门吩咐让你带她一起去。

宁缺点头,除了他,桑桑对世间任何事情都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既然他同意她一道去,那么她便一道去。

然而去往书院的三人还没有走出长安城,便被迫停下了脚步。

因为长安城南门前的朱雀街宽坪间挤满了人群。

不知道是什么热闹事,竟在雨后吸引了这么多人。

陈皮皮踮着脚尖向人群里望去。

只见人群中间空出来的一片空地里摆着一个长条凳。

长条凳下趴着一只白狗。

长条凳上躺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身上穿着件破旧的皮袄。

皮袄之上是块沉重的条形大石。

第一百七十六章 薄胸碎大石,厚颜震冬草小姑娘身上那件破旧的皮袄有些薄,被沉重的大条石压着,似乎随时可能和她小小的身躯一道破开,看到这幅画面的人不免有些心惊胆跳。

一名衣着破烂的潦倒男子站在长凳旁,脸上的神情木讷,眼中却透着恐惧,双手高举着铁锤,却怎样也无法砸下去。

围观的长安百姓有人转头脸去不敢看,有些人胆心地劝阻,有些人紧张地不敢说话,有些人则是兴奋地目不转睛。

条凳腿下的白狗无聊地趴在自己的前腿上。

胸口碎大石?陈皮皮看着人群里的这幕画面,不可思议说道。

宁缺也有些吃惊。

话说胸口碎大石这种把戏,在长安城里已经很少见到,因为太过俗套,然而玩胸口碎大石的居然是个小姑娘,这便极为少见了。

陈皮皮担忧说道:别说锤子落下去,看着这么大块石头也要把这小姑娘压死了,这可不行,得赶紧拦着,太危险。

说完这话,他便往人群里挤去,想要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然而还没有等他走过去,条凳上的那个小姑娘似乎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那男人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双手一软,铁锤便落了下来!迸的一声闷响。

小姑娘身上那块沉重的条石崩裂成了无数段,从凳旁砰砰落下,有块石头砸中了凳腿旁的那只白狗,白狗摇了摇头。

南城门街道上一片安静,鸦雀无声,人们看着条凳上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心想莫不是被生生砸死了吧?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不忍的神情。

…………便在这时,只见那小姑娘极为利落地从条凳上翻身而起,掸掉身上的灰尘石屑,看着身旁那汉子恼火说道:当日在破庙里挑你就是看中你力气大,但你不敢发力哪能有什么效果?下次可别这样了。

围观的人群这时候才醒过神来,看着那个满脸稚气的小姑娘,看着她浑若无事的模样,才明白她根本没有任何事,不由兴奋地高声喝彩鼓掌起来,一时间喝彩声口哨声响彻长街。

那小姑娘摘下头上的皮帽,向围观的人群走了过去,先前塞在帽中的大黑长辫垂了下来,一直垂到膝弯处不停摆荡。

小姑娘的笑容清稚可爱,说话利落干净,长安城百姓先前见着她胸口碎大石,已是佩服到了极点,这时见她小模样讨喜,哪里还有不掏钱的道理,不多时她手中那顶皮帽里便塞满了铜板。

小姑娘捧着一帽子沉甸甸的铜板,笑的愈发开心。

还有一些好心的长安城百姓把那潦倒汉子好一通教训,说道无论如何穷困,也不能让自家年幼的妹子做这等危险事情,又道若下回还在长安城里见着你让那小姑娘胸口碎大石,定让长安府把你抓回去问罪。

小姑娘从皮袄襟前一个破洞里找到那颗硌的自己有些慌的石砾扔掉,走到那潦倒汉子身旁,拍着自己的小胸脯,对众人笑着解释道:谢谢大家关心,不过真没事儿,我打小便是练过的。

拍胸的动作显得极为豪迈,但她是个年纪尚幼的小姑娘,手掌也小胸脯也小,这动作便自然多了几分可爱,惹来众人一番善意的笑声。

…………陈皮皮张着嘴,瞪着眼睛,像个受惊过度的白痴般看着场间那个小姑娘,说道:这小娘皮真狠,难道不担心把胸砸扁了将来没办法奶孩子?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的身前,恍然道:反正也没有什么胸。

宁缺微微低头看了一眼陈皮皮的胸部。

陈皮皮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因为胖所以胸部大,羞愧地转过头去。

宁缺望向场间,忽然间身体微僵。

先前那幕胸口碎大石的画面让他也有些吃惊,然而当他看清楚那名小姑娘清稚的容颜时,顿时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你带着桑桑先去书院,我还有些事情,稍后就到。

他对陈皮皮说道。

陈皮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一眼,提醒道:千万不要去焚香沐浴更衣。

宁缺微涩一笑,说道:不会。

陈皮皮加重语气说道:终究是要见老师的,你不要想着溜掉。

宁缺叹息说道:丑媳妇见公婆的道理,我懂。

…………在朱雀大街侧向的一条静巷中,宁缺低头看着身前的唐小棠,感慨说道:我在想你是不是疯了,居然会出现在长安城。

在南门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自然是唐小棠,除了这位魔宗少女,世间还有哪个小姑娘能够拥有如此非人的身体强度?唐小棠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哥让我来长安的。

宁缺怔了怔,说道:那就是你哥疯了。

唐小棠不高兴说道:你才疯了,在呼兰海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我会来长安城找你玩,怎么一见面就这样?宁缺完全无法理解这对魔宗兄妹的思维方式和逻辑,倒吸一口冷气说道:来长安城玩?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这里是中原,这里是大唐帝国,这里是长安城,而唐小棠你是传说中的魔宗余孽!唐小棠困惑看着他,问道:那又怎么了?怎么了?宁缺警惕地看了看巷口,恼火地围着巷中那棵树转了一圈,俯身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一个魔宗余孽出现在长安城,这就像是小白兔跑到正在拉屎的大黑熊身边,就像飞蛾扑进熊熊烈火。

唐小棠展颜一笑,安慰他说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不用怕,我们明宗弟子身上根本没有气息波动,你们这里的修行者根本看不出我们的身份,当年明宗那么多前辈都藏在中原,也没见出什么事。

宁缺看着小姑娘稚气犹存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好,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怒意,认真解释说道: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确实没有什么人能想到居然还会有魔宗余孽敢在光天化日下出现,但你刚才做了些什么?居然玩胸口碎大石!等你在长安城里出了名,你以为天枢处还会查不到你的来历?他接着说道:就算神殿裁决司那些穿黑衣服的家伙不能进长安城来逮你,你以为就没有人会对你动手?先前那些怜惜你心疼你佩服你的长安城百姓这时候可以给你鼓掌,但如果知道你是魔宗的人,他们肯定会端碗井水来生吞了你,你可别万了我们唐人也是信奉昊天的。

唐小棠很无辜地摊开手,显得十分可爱,说道:从荒原来长安城的路途太远,才走到成京,我的银钱便花完了,一路讨饭过来的,想着进了长安城再乞讨怕给书院和你们丢脸,所以才想着卖艺挣钱。

宁缺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唐小棠身上这件皮袄比在荒原相遇时要更加破旧,脚上那双小皮靴前端甚至裂开了口,想必是漫长旅程上确实吃了不少苦。

看着小姑娘此时的模样,他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和桑桑在世间颠沛流离的画面,怎样也不忍心再做指责,心情有些异样,于是便没有注意到唐小棠先前那句话里最后那段关于丢脸的描述。

唐小棠笑着说道:唐人真的挺好啊,一路上到处都有人指路,还有人帮我找官府,我要饭的时候,有好几次他们都煮新的饭菜给我吃,从来就没有人害我,而且你不也对我挺好,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我。

宁缺对除魔卫道没有任何兴趣,更何况他现在也已入魔,换句话说与身前这小姑娘才是同类,又哪里会有什么敌意杀意。

思忖片刻,他从怀中掏出几粒碎银子塞进唐小棠手里,叮嘱道:你先去松鹤楼包个雅间吃些饭菜,等我回来……忽然间他想起昨夜在松鹤楼露台上那个袖中藏木棍的阴险老头儿,觉得那里好像也挺危险,干脆递了把钥匙给她。

东城临四十七巷有个铺子叫老笔斋,那是我的,你去那里等我回来,我提醒你不准翻墙,必须走门,然后里面的东西不要乱翻。

想着夫子还在书院等着见自己,宁缺实在是没有时间与唐小棠再多说什么,用极快的语速交待完这些事情后,像阵风似地向南门外跑去。

唐小棠一手握着碎银子,一手握着钥匙,看着宁缺匆忙的背影,想要告诉他自己有地方去,然而却晚了,只好可爱地耸了耸肩。

…………这些天大黑马一直扔在书院后山里野着,所以宁缺没有骑马,也没有坐马车,走出长安城南门后,便走进官道旁的深长枯草之中,开始凭借自己入魔之后获得的强大力量和仿佛不知疲倦的肉身奔跑。

生命力倔强的冬草和生命力更为倔强的虫儿,不时拍打着他的脸颊,他眯着眼睛狂奔,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南郊的书院侧门。

不远处的官道上,有车队正在缓缓向南驶去。

宁缺看着那处,猜到车队里面应该是离开长安城的大河国少女们。

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向书院里走去。

然后他看见一位小姑娘站在道旁的深深冬草间。

这个小姑娘与他刚刚在长安城里分手,然后很快重逢。

冬草丛中,唐小棠微微喘息,看着他说道:你跑的可真不慢。

第一百七十七章 遇师,没有地位的可怜家伙们看着草丛里的唐小棠,宁缺怔住了,叹息问道:你是鬼吗?怎么我到哪里你就跟着到哪里?我跑的再快好像都没有用。

听着他的语气不善,唐小棠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什么,那只雪白的小狗便从她的身后冲了出来,露出初显锋利的牙齿,冲着宁缺低声呜吼,只不过大概因为在荒原山道里被宁缺摧残的记忆过于深刻,它只敢站在自己主人身前表示狂野,根本不敢向宁缺靠近一步。

你跑的真的很快,我差点以为你是我们明宗的人了。

唐小棠说道:不过你就算跑的再快也不可能比我更快。

宁缺无奈问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跟着我要做什么?唐小棠说道:我哥让我进书院拜在夫子门下当学生。

宁缺愣了半天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不由生出一把火把前面道畔的冬草全部烧光的冲动,说道:你们兄妹二人果然是疯了,居然想拜夫子为师?难道你不知道我老师是中原正道领袖?……好吧,虽然他好像很少出面,至少也算是精神领袖,看见你这个魔宗少女就算不用雷霆手段降你除你,难道还会收你当徒弟?唐小棠困惑说道:我哥说书院向来是有教无类。

宁缺说道:反正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不可能带你进书院后山,再说了我现在是最受宠的小师弟,凭什么要多你这么一个师妹。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走,顺着微斜的石径向着书院侧面那面青坡走去,然而无论他走的多快,唐小棠和那只小白狗始终能跟着。

唐小棠在他身后笑着说道:如果夫子知道你是这么一个无耻的家伙,可能不会喜欢你,甚至有可能把你逐出门去,那我岂不是刚好可以填你的空缺?宁缺心想自己这辈子什么事情都肯做,惯会做小伏低讨好溜须,想当年渭城的几任将军,还有师傅颜瑟大师,包括大师兄在内所有人都被自己哄的高高兴兴,夫子又哪里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好几千年……便在这时,斜斜石径下方忽然传来一道歌声。

歌者的嗓音并不如何美妙,不沙哑却总透着股古怪的苍老气息,配上歌词,再加上五音不全把所有旋律都唱成了说话,便愈发显得荒唐滑稽。

唐小棠好奇扭头向后看去。

宁缺听着这旋律虽然极陌生,但歌词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忽然间醒过神来:这歌除了自己之外怎么可能还有别人知道?他向石径下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色名贵狐裘的高大老者,手里提着一个漆面食盒正在坡上走来,不正是昨夜松鹤楼露台上那人?…………看着那名老者,宁缺的头便一阵剧痛,想着那根偷袭自己的短木棍,一丝冷笑开始在唇角生出,准备上前拦住此人好生痛揍一番。

所谓报仇雪恨,以拳还棍,便是这个道理。

宁缺明白自己即便醉酒,也还是有一战之力,居然被这老者一闷棍敲昏,想必这老者也不是普通的长安城富翁,自然警惕,体内浩然气缓缓运转,双手虚握仿佛执刀,片刻间便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忽然间,他余光瞥见那只小白狗躲到了唐小棠的小皮靴后,耳朵耷拉着,嘴里发着呜呜咽咽的恐惧臣服声,不由心头微动。

他知道那只小白狗不是狗,而是荒原上真正的雪狼,而这只白色幼狼即便再如何畏惧自己,也不曾对自己稍有降服之意,那它为什么这时候会有这样的表现?难道说那名老人让它本能里感到了恐惧?在岷山草原里厮杀多年,宁缺不知遇见过多少惊险的状况,机变反应速度早已被锤炼的异常惊人,此时只是这样一个极小的细节,便像是火星落在干草堆里一般,在他脑海里燃起熊熊火焰,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这里是书院。

那个穿着狐裘的高大老人很强大。

想到那种可能,宁缺心头微动然后迅速寒冷,再因为震惊而颤抖起来。

在这关键时刻,他完美地展现了自己对情绪和身体的控制力。

看着拾阶而上的那名老人,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唇角刚刚泛起的那丝冷笑,就像是遇到了万丈阳光,骤然间温暖无比地绽放成花,体内的浩然气如春雪般悄无声息融化,虚握刀柄的双手自然上扬在胸前相聚成拳,微微躬身行礼温和说道:没想到能再见到老先生。

…………夫子拎着食盒走上青坡。

他颇感兴趣看着身前的宁缺,却没有说话。

宁缺平静回望着夫子,无论是面部表情还是身体姿式都看不出来任何异样,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夫子眼光看不到的地方,被威压震慑地快要崩溃的身体正在和他强大的意志力做着激烈的对抗。

数十颗汗珠缓慢悄然地从他后背渗出,渐湿衣背。

因为要用意志力强行控制自己身体本能的恐惧和反应,虽然他此时神情平静,眼神里的笑意温和甜美,实际上已经付出了十二分的力量,脚底板钻心般疼痛,小腿肚子撕裂般疼痛,随时可能抽筋。

夫子忽然开口说道:我只是个普通老人家,当不得你这般郑重。

宁缺不忿说道:谁敢说您是普通老人家?夫子高大的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看着他,直到看得他有些发毛后才笑着说道:但昨天夜里有人说我是个可怜的老头儿。

宁缺觉得不妙,却依然想做垂死挣扎,勉强笑道:昨夜酒后胡言乱语,似老先生这等人物,哪里会和我这个后生计较。

夫子叹息说道:临到老死,决定最后再收个学生,结果自己还没死,便成了他口中的死鬼老师,我真是何苦来哉?宁缺如遭雷击,却依然强行坚持着装傻当作没有听懂。

夫子看着他笑了笑,说道:装傻的本事倒是世间一流,只是你身后的衣裳已经湿了,脚只怕也要把那颗石头踩碎,还装什么呢?被直接点穿,宁缺就像是破了的酒罐,再也没有力气坚持下去,哎哟一声跌坐到了地上,拼命地揉着抽筋了的小腿和脚底。

夫子看着坐在地上的他,叹息了一声,摇摇头便提着食盒继续往坡上走。

那声叹息很轻,落在宁缺耳中却像是一道惊雷,心想莫不是夫子对自己失望透顶,这该如何是好?他这一世历尽千劫百难,不知在生死间来回了多少次,才终于走进了书院后山,有了如今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这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老师,哪里能够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化为泡影?宁缺像被蛰了屁股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上前去,恭敬地跟在夫子身后,伸手便想替他老人家提食盒。

夫子没有把食盒交给他,看了茫然站在冬草里的唐小棠一眼,挥手把她召了过来,然后把手里的食盒交到了她的手中。

唐小棠这时候终于清醒了过来,从宁缺的神情和先前那番对话中,确认了这位高大老人的身份,小手接住沉甸甸的食盒,笑着看了宁缺一眼,带着小白狼兴高彩烈跟在夫子身后向书院里走去。

看着斜斜石阶上夫子肃然高大的背影,宁缺沮丧到了极点。

他本想着自己是书院二层楼最小的学生,那便是传说中的老幺,凭自己脸厚心黑嘴巴甜的能耐,一定能把夫子哄的开开心心,日后在书院里倍受宠爱,然而谁能想到松鹤楼露台上那个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被自己嘲笑奚落打趣了半夜的老家伙便是自己的老师?而且看眼下情形,夫子只怕还真会把唐小棠收进书院二层楼,那岂不是说自己连老幺这个天然受保护的地位也没有了?…………走出山雾,便来到后山崖坪之上。

夫子不知去了何处。

唐小棠站在一棵银杏树下,正在欣赏书院后山美丽的风景。

宁缺走到她身旁,沉默不语。

小白狼在山坡下那片草甸上奔跑,大概在荒原上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翠绿如毡的草甸,它极为兴奋,竟是越来越快,快要变成一道白色的闪电。

忽然间,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斜刺里杀将出来,瞬息间超过小白狼,就像一团黑色的雨云般,笼罩住它的全身。

正是大黑马。

小白狼被大黑马的气势吓傻了,那些如同大树般的马蹄,听着那些战鼓般的蹄声,竟是直接吓的它缩成一团,不敢有任何动作。

宁缺冷笑一声,准备对身旁的唐小棠吹嘘一番自家这个憨货。

然而今天的他确实很不适合冷笑,因为下一刻,他唇角刚刚泛起的冷笑,再一次变作了无奈的羞恼神情。

因为看上去颇有气势的大黑马,实际上是个逃兵。

一只大白鹅歪歪扭扭地在从草甸那头追了过来,动作看着很滑稽,但速度却极快,尤其是它高昂的脖颈,像极了某人头上的那顶古冠,骄傲到了极点。

瞥见大白鹅,大黑马惊恐地嘶叫一声,四蹄如飞,再次向草甸那头闪电般奔驰而去,不停喘着粗气,模样显得极为委屈。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朋友的初见,夫子的惩罚看着仓惶奔逃的大黑马,宁缺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做为最后入门的老幺,极有可能最受宠爱,但论资排辈也是最没有地位。

因为不知道夫子究竟会如何看待自己,他此时心情惴惴不安,看着眼前这幕画面,不由同感神伤,恼火道:这谁家养的鹅?怎么这么不懂事,居然欺负我家的大黑马!小先生,这是我家少爷养的鹅。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从草甸处响起,二师兄的小书童走了出来。

宁缺当然知道大白鹅是二师兄养的,先前只不过看着二师兄不在,所以借着训鹅发泄一下内心的情绪,此时小书童既然出现,就算把叶红鱼的胆子借给他,他也不敢真把那只大白鹅揪过来踹两脚。

他伸手摸了摸小书童粉嫩的脸蛋,感叹说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往心里记。

小书童睁着大大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自去追鹅。

大白鹅这时候已经追着大黑马跑到了镜湖畔。

缩成一团躺在草丛里装死的小白狼,确认那些可怕的家伙都已经消失,才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夹着毛茸茸的尾巴跑回唐小棠身后,再也不敢离开半步,被惊吓的太过厉害,竟是连走路都显得有些腿软。

唐小棠把它抱进怀里。

小白狼觉得自己安全了很多,把头探出她的臂弯望向湖的方向,看着那处正在呼啸追逐的黑影白烟,心想这个地方太古怪了,连我这种血脉尊贵天赋其才的雪原巨狼王子,似乎在这里也排不上什么号。

宁缺不知道唐小棠臂弯里的小白狼与他有着极相近的感慨,不然说不定他会把这头小白狼抱进怀里痛哭一场。

…………陈皮皮和桑桑站在镜湖旁等待。

待他看清楚宁缺身边那个小姑娘后,不由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是在南门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怎么进了书院后山?我来书院这么多年,能够进到崖坪的外人,除了你家的桑桑和书痴外,便再没有任何人,我很想知道,这位小姑娘又是你家的谁。

她不是我家的谁,是夫子让她进来的。

听着宁缺的回答,陈皮皮更是吃惊,打量着这个穿着破皮袄的小姑娘,眉头渐渐蹙了起来,想着大师兄常年不离身的那件旧袄,犹疑问道:是老师带进来的?难道这小姑娘是大师兄家的人?宁缺走到桑桑身旁,听着陈皮皮不着边际的猜测,没好气说道:不用瞎猜了,知道她的来历,你也不会高兴。

陈皮皮看着这个抱着雪白小狗的清稚小姑娘,越来越是喜欢,笑着说道:不过就是个小姑娘,哪里会让我不高兴。

唐小棠打量着这个胖子,想起荒原山道里宁缺和叶红鱼的一番对话,对话里有个据说很有修道天赋但心性糟糕到了极点的家伙,好奇问道:难道你就是宁缺提到过的那个少年便知天命的天才死胖子?陈皮皮微微骄傲点了点头,心想宁缺这个小师弟在外游历之时也不忘宣扬本师兄的天才,倒算是懂事,伸手正准备拍拍宁缺的肩膀,忽然想起这小姑娘话中最后死胖子三字,神情便有些恼火。

宁缺看着他说道:死胖子是叶红鱼说的,如果你觉得不爽,你可以自己去西陵神殿找她解决这个称呼问题。

那还是算了。

听到叶红鱼的名字,陈皮皮便觉得头大,非常迅速地做出了决定。

他是极聪慧之人,心想宁缺只是在荒原上遇见过叶红鱼,那么按照这小姑娘的说法,当时她也在场,不由微异问道:原来你们在荒原上见过。

宁缺点了点头。

陈皮皮说道:那为什么先前在城门处你不说。

宁缺说道:因为我当时不想让你们认识。

陈皮皮看着唐小棠微红的小脸,干净的眉眼,看着她那根在膝弯处荡来荡去的小辫,心想若解开想必便是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不由心头微动。

这便是他最喜欢的女生的模样。

忽然间他想起自己曾经对宁缺说过这件事情,转头瞪着宁缺,心想你明知道我喜欢这样式的姑娘,却偏偏不想让我认识,是何居心?宁缺心想夫子既然让唐小棠进入书院,想必她的身份也没有办法一直隐藏下去,沉默片刻后嘲讽说道:她是唐的妹妹。

陈皮皮很豪迈地挥手说道:那又如何?宁缺再次提醒道:唐,汤唐躺烫里的唐。

陈皮皮很惘然。

宁缺叹息一声说道:魔宗那个唐。

陈皮皮这才醒过神来,指着唐小棠半天说不出话。

记得当时你说过没有比你更强的女生,我当时祝你喜欢上的姑娘都有一个天下最生猛的兄长,如今看来这两个条件都满足了,而且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情,叶红鱼亲口说过如果战斗,你不是这小姑娘的对手。

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最诚挚的安慰。

唐小棠听不懂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她只是对陈皮皮这个胖子感兴趣,不明白为什么既然他是最年轻晋入知命境的修道天才,却被叶红鱼认为在战斗方面是个绝对的废柴,连自己都打不过。

她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唐小棠。

陈皮皮看着这名魔宗少女,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叫陈皮皮。

唐小棠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听哥哥提起过,低着头想了会儿,终于想了起来,高兴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叶苏的那个师弟。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正是在下,虽然说道魔有别,正邪有分,观里与你魔宗山门势不两立,我这时候似乎应该马上把你打死,但既然这里是书院,你又是老师亲自带进来的,所以你放心吧,我暂时不会对你出手。

唐小棠稚嫩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神情,看着他高兴说道:不要紧啊,我们先打一场怎么样?我一直都很想和你打一场的。

陈皮皮看着她的脸,不由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观里的悲惨童年,想起了喜欢穿红裙更喜欢找自己打架的小女孩。

他沉默,然后开始悲愤。

便在这时,远处山间传来道极清旷的笛声。

…………大山真的很大。

宁缺在书院后山学习了这么长时间,也只去过其中一些地方,像今天书院后山弟子聚会聆询的这间草屋,他便是第一次看到。

这间草屋很大,由梁柱搭构而成,四面无墙,极为清旷透风,好在地处后山深坳,并不会显得冷,屋檐上那些淡白如霜的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运进来的。

草屋前坪有排竹椅,椅上坐着桑桑和唐小棠,椅下藏着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白狼,椅后有一只气喘吁吁的大黑马,这憨货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摆脱了大白鹅的追逐,于是赶紧来找自己心目中的二号女主人。

桑桑坐在椅上,看着手中刚刚摘下来的一些花草无聊发着呆。

唐小棠踢着椅前的石头,无聊发着呆,忽然她转头望向桑桑笑着说道:你好,我叫唐小棠。

桑桑说道:你好,我刚才听你说过。

唐小棠接着说道:我来自荒原,我准备进书院读书。

桑桑怔了怔,轻声说道:我叫桑桑,我是宁缺的侍女,我来自……以往说家在何处时,她说是不知道该说哪儿,是岷山还是渭城还是宁缺拣到自己时的河北郡,但这时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出生在长安城,于是她不知因何而高兴起来。

我是长安人,我不准备进书院读书,听说西陵神殿要我过去读书,但我也不打算去,所以我不知道今天要我来做什么。

如果是别的修道女子,听见桑桑说西陵神殿要她过去读书,第一反应只怕便是不信,然后便会心生嘲讽,然而唐小棠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说道:你做的对,西陵神殿那种地方没有什么意思。

然后她伸出手去,爽朗说道:既然认识了,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桑桑有些不适应这种热情,但想了会儿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四面无墙通风的草屋里忽然响起了激烈的争论声。

桑桑依旧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花草。

唐小棠望着那边,喃喃说道:难道书院真不收我们大明宗的人?…………夫子回到书院。

后山里的人全部到齐。

就连读书人都抱着一卷书靠着廊柱在看书。

今日草屋之内发生了两场极为激烈的争论,第一件事情是陈皮皮悲愤欲绝表示反对唐小棠入书院,然后被二师兄无情镇压,第二件事情是宁缺对自己昨夜饮酒过量言行无端一事做出了深刻检讨,然后在他试图做出辩解时又被二师兄无情镇压。

然而真正让书院后山诸弟子震惊无语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夫子看着宁缺缓声说道:你是我未曾见过的学生,但既然当日你能通过我设下的重重考验,登上峰顶,无论过程里君陌皮皮他们做了什么手脚,总之你成功了,那么我便会承认你是我的学生。

不知为何,宁缺总觉得会有什么极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荒原之行,虽然没有让书院太过丢脸,尤其是神殿裁决司那两个小孩的意气之争,但行事终归孟浪无端,有失堂堂正道气象。

依为师看来,你的心性依然还是有些问题,所以行师礼还是迟些日子再举行,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好生反省一下,也算是对你的惩罚。

宁缺问道:老师,我该如何反省?夫子淡然说道:我罚你入崖闭关,何时能想通,何时再出来。

听到宁缺要被罚入崖闭关反省,后山弟子们震惊望向端坐椅中的老师,完全想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他们很清楚后崖对于书院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更清楚一入后崖,再想出来那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老师对小师弟的处罚,为何如此严厉甚至可以说冷酷?…………(一百七十六章里宁缺厚颜撞冬草,写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朱雀记里易天行在油菜花田里狂奔,当年的少年郎,我在拾回曾经的心情。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后山的师生和金兰树书院有后山,山后还有崖。

除了宁缺,后山里的人们都去过那片崖壁,曾因那片崖壁的绝世风光而震撼,也正因为过于震撼而极少过去,对他们来说,那片崖壁算不得什么绝境险地,但他们很清楚去那处看云海飞瀑,和入崖闭关则是两件事情。

因为书院上一个被囚在后崖的人,是那个曾经声震天下,如今除了后山里的人们再也没有谁愿意提及、敢于提起的小师叔。

他们知道小师叔在后山崖壁里闭关的故事,知道想要从那里破关而出需要怎样的毅力天姿,所以当听到宁缺要去后崖闭关思过时,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很难接受小师弟要面临如此的磨难。

草屋里一片死寂,后山弟子们情绪复杂,很明显并不赞同夫子对宁缺的处罚,但没有人敢说话,因为坐在椅中的夫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夫子除了身材高大,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的地方,除了曾上西陵斩桃花,他没有太多的传奇事迹在世间流传,甚至不如他师弟轲浩然在人世间留下的痕迹更多,然而修行界里的人都确认他才是千年来最大的传奇。

而对草屋里的人们来说,夫子令他们敬爱且畏的老师,所以他们非常不理解更无法赞同夫子对小师弟的处罚,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办。

便在这时,陈皮皮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走到场间宁缺身旁,对着椅中的夫子极为老实地长揖行礼,颤着声音说道:老师,太重了些吧?宁缺入门之前,陈皮皮是书院二层楼最小的学生,除了大师兄之外最得夫子宠爱,按照以往的习惯,这时候确实也只有他能站出来说几句话。

去年春天到今日,虽说宁缺远赴荒原,在后山里停留的时间并不是太长,但后山里所有师兄师姐都很喜欢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此时陈皮皮既然鼓足勇气开了头,其余的师兄们也纷纷上前替宁缺求起情来。

七师姐木柚走到夫子身后替他捏背,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愁苦着脸唉声叹气说着后山崖壁的险峻,五师兄八师兄想着说话打岔,众人用着各式各样的方法哄着老师开心,想让老师收回处罚的决定。

十一师兄王持没有上前围着老师打转,他看着老师,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非常认真地问道:无物自然无心,无皮自然无毛,无花自然无色,无罪自然无罚,老师如此重罚小师弟,不知罪在何处。

王持向来沉默寡言,只爱与花对话,此时居然也对老师的处罚措施提出了意见,可以想见大家对宁缺被囚进后崖的结局非常担忧。

二师兄向来最重视道理伦常礼仪,极为讲究尊师重道,然而此时他看了十一师弟王持一眼,没有厉声呵斥,反而是望向椅中的夫子缓声禀告道:老师,先前我思遍院规,小师弟并未犯过值得如此重罚的罪过。

草屋一角书案畔,三师姐余帘停下了描簪花小楷的笔,看了老师一眼,又看了宁缺一眼,若有所思却思不分明。

书院后山诸人不停劝说着夫子,夫子始终静坐椅中闭目不语,大师兄静静看着老师,忽然向前走了两步,深深一揖。

便是这一步,草屋里顿时回复安静,后山弟子们各自沉默,然后退回各自的位置,紧张而充满希冀地望着大师兄。

夫子缓缓睁开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说道:你也有话说?大师兄直起身来,认真说道:老师此举自然有深意,弟子隐约也能猜到一些,然而小师弟入门时间尚短,虽说荒原之行有奇遇,修为境界增益颇快,但又哪里能与当年小师叔相提并论?二师兄微微皱眉,也想起了当年的那个故事,摇头说道:老师,师兄说的有理,万一小师弟十年也想不明白,那该如何办?夫子看着自幼便跟着自己的两名弟子,看着草屋四周那些面带恳求之色的孩子们,两缕长眉微微飘起,说道:想不明白便永远不要出来,我向来不信机缘但既然他应了那个机缘,那便需要他自己来解决那个机缘。

夫子的眼神很平静。

他只缓缓扫视了众人一眼,而所有人都觉得老师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平静里蕴藏着不容反对的威严,众人下意识里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替宁缺出言求情,场间安静的仿佛一面死潭。

关于书院后山的后崖,宁缺以前听陈皮皮提起过一次,当时并不在意,便是先前听到夫子要罚自己入后崖闭关,也没有太过震惊,想着既然是闭关总有出关的那日,夫子也许是想借此事磨砺自己心神,再送自己一场造化。

然而看着师兄师姐们的反应,连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神情都那般凝重,他才明白被囚后崖是极可怕的惩罚,尤其是最后听到二师兄说到十年这个时间段,夫子回答永远不要出来,他顿时感到了一股寒意。

都说人世间任何事情都是修行,然而在人世间修行和在孤单寂寞冷的囚房里修行毕竟是两回事,就算是再如何宏大的造化,如果真要十年甚至终生被囚禁在后山崖壁间,他也绝对不能接受,死也不能。

宁缺低头想着终生被囚的悲惨将来,身体像是堕入冰窖一般寒冷,怎样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竟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然而当他抬头起来时,脸上没有任何愤怒不甘的神情,因为他知道面对着夫子,那些情绪没有任何用处,只是认真问道:老师,怎样才叫想明白?夫子说道:想通了便是想明白了。

想通便是想明白,这句话怎么听也像是一句废话。

宁缺想着自己当初雪山气海诸窍不通想通时的场景,想着当初悟符之时冥思苦想的画面,却隐约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想通了一些关窍。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怎样才能证明我已经想明白了?夫子说道:想明白时你自然便能明白。

宁缺看着他说道:弟子以为总要有个标准。

夫子看着身前的小徒弟,看着他平静面容下隐藏着的坚持,眼睛忽然明亮起来,就像是松枝上的露珠,反耀着清晨的光线。

自然是有标准的。

谁来确定标准?老师您?标准已经在那里。

老师,可是我没有办法长时间在后崖里闭关,陛下还要见我,我还要学着怎么管长安城那座阵,再过些天就是我那个师傅颜瑟的百日祭,我也得去磕头,不如我每十天闭关八日如何?听着宁缺的话,夫子眼眸越来越亮,露珠渐渐汪成水泊,水泊里尽是清澈而不知究竟何意的笑意,笑意浓的仿佛要溢出来般。

忽然间,夫子眼中的笑意骤然消失,看着宁缺缓声说道:昨夜在松鹤楼露台上,你曾说过你是什么岗上什么淡的人?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宁缺喃喃应道。

夫子说道:我不知卧龙岗在何处,但知散淡何意。

宁缺听懂了这句话,抬头望向草屋檐角垂落的白草,知道似夫子这样的人,断然不可能因为松鹤楼露上的那番争执便对自己的学生动怒,那么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进后山呢?是因为自己……入魔的原因吗?小师叔当年遭天罚而死,声名与身躯一道湮灭于荒野之间,不复再闻,莫非夫子便是因为那件旧事,便要把自己这个继承了小师叔浩然气的弟子关进后山,这是为了书院的正道名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思绪纷杂而至,宁缺先前才想明白一些的事情顿时又变得面目模糊起来,胸腹间那道浩然气随意念而动,如一把刀般直直向上而去,刺的他的喉咙有些干涩,声音微哑说道:老师……原来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听着这话,草屋里的书院后山诸人大感震惊,二师兄面露不悦,大师兄缓声叹息,虽说平日里夫子与诸生师生之间相处和谐,但老师便是老师,在这等严肃场面下,谁敢像宁缺此时这般质疑甚至是批判?夫子没有动怒,说道:在松鹤楼上你不是说过你的老师最不讲道理?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请老师允我与家中侍女交待些事情,再去后崖。

夫子说道:不用了,你在后崖之上总还是要吃饭,让你带着小侍女过来,便是要她服侍你,稍后带她一起去后崖便是。

宁缺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夫子要自己带着桑桑一道来见他,原来早就已经做好要把自己关进后山的准备,他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情,以桑桑的性情,自己被囚禁在后崖,她肯定不会一个人离开,实际上便等若两个人一道被囚,那么如果自己被关在后崖一辈子,桑桑难道也要被关一辈子?一念及此,那道像刀般凛冽直朴的浩然气直冲胸臆,他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恼怒地望向椅中的夫子,握紧了拳头。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静静看着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那口气咽了回去,然后平静说道:谨遵师命。

夫子看着身前这个最小的弟子,也是自己最后的弟子,静静看了很长时间,看着他苦苦思索,看着他沮丧认命,看着他愤怒难抑,看着他气魄渐起,看着他敛声静气,看着他归于平静,看着他回复如常。

哈!哈!哈!哈!……夫子忽然仰首大笑起来,然后他自椅中长身而起,一拂身上黑色罩衣,未向众弟子交待一声,落寞向草屋外行去。

走出草屋,看着道畔那棵多年前两个人亲手种下的金兰树,看着树上茂密青绿的树叶,老人有些喜悦又有些遗憾地低声感慨道:世间果然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那么又怎么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呢?…………(注:将夜的世界是有一种树叫金兰树的。

)第一百八十章 山崖之上望长安看着向瀑布方向走出的夫子背影,大师兄和二师兄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然而他们依然认为老师把小师弟囚禁到后山崖壁的处罚过于严苛,因为虽说置诸死地而后生,但不是谁都能像当年小师叔那样。

余帘收拾好案上的笔墨纸砚,向草屋外走去,路过宁缺身边时停下脚步,轻声说道:既然老师的决定无法挽回,便带着你家侍女随老师去吧,不要让老师在前面等的时间太长。

宁缺此时也正看着远处夫子的身影,祈祷着夫子几声大笑之后便忘了自己,让自己避过这个劫数,然而听着三师姐的话,才知道自己只是在痴心妄想,苦笑着叹息一声,随她走出草屋来到竹椅前。

余帘师姐对唐小棠说道:你随我来,我给你安排住处。

唐小棠高兴地点了点头,和桑桑挥手告别,说道:看样子以后我会一直呆在书院里,到时候你来找我玩啊。

桑桑点了点头。

唐小棠开心跟着余帘向崖坪方向走去,开心蹦跳着就像个不安分的石头,余帘则是文静恬淡地像是棵秀树,两个年龄相差颇大的女子,身材同样娇小,气息则是截然不同,在一处却显得极为和谐。

宁缺收回目光,看着身前的桑桑,笑着说道:刚才拜师,夫子见着我便很开心,决定传授我一些书院不传之秘功法,估计这些天我便要在后山闭关潜修,你先回老笔斋看家,完事后我马上回城。

夫子让他带着桑桑来书院后山,便是预备着他被囚之后需要人照顾,然而宁缺哪里肯让桑桑随自己一道被困在崖壁之上。

桑桑看着他轻声说道:先前你们在屋里说话的声音太大,而且少爷你知道我的耳朵很好,所以我都听到了。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我被老师惩罚囚禁在后崖闭关,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破关出来。

桑桑看着他担心说道:那可怎么办呢?宁缺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肯定要和你在一起。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那先看看情形吧,如果我在后崖被困的时间太长,你就先回学士府,想来没有人会拦你。

桑桑没有说话。

他看着远处那道山径向瀑布下的密林伸去,夫子飘然的背影快要消失不见,沉默片刻和后带着桑桑向那边走了过去。

直到草舍消失在二人身后,桑桑看了看四周,扯了扯他的袖角,低声悄悄问道:是不是因为入了魔道,所以书院要把你关起来?宁缺说道:在荒原上大师兄应该已经猜到我学会小师叔浩然气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老师肯定也已经知道了,不过我不确定老师对我的惩罚是否与此事有关,先前在草屋里没有提及。

道畔有一株歪着的老梅。

梅花自桑桑微黑的小脸旁掠过,让她脸上的神情显得愈发紧张起来,声音压的更低了些,说道:老师说过你是冥王的儿子。

宁缺恼火说道:不要提你那个神棍老师,我说过我不是。

桑桑担心说道:但书院要把你关起来,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

宁缺不想承认这种推论,然而心情却变得沉重起来。

…………心情沉重,脚步自然变得更加沉重,宁缺不知道后山崖壁里有什么遭遇在等待着自己,下意识伸手牵住桑桑的小手,沉默地向前行走,速度非常慢。

前方山道间那件黑色的罩衣迎风飘舞,时而消失在密林里,时而出现在银瀑畔,夫子看似走的极快,却始终停留在他们的视野里。

绕过二师兄的小院,再走些时间便近了那道银色的瀑布,四周林间瀑声如雷,空气里全部是极细碎的水星,笼成一片凉雾,让呼吸都变得清新起来。

宁缺的呼吸却变得有些急促,他很想牵着桑桑的手就此转头离开,然而他清楚这是妄想,而且就算真的逃离书院,那将意味着这些年的辛苦尽数化为泡影,他和桑桑将重新回到黯淡的人生里。

跟随着那件飘舞的黑色罩衣,二人来到瀑布下方。

瀑布下是一面静潭,向着崖坪方面没有任何出水口,看模样与镜湖并不相通,溢出来的潭水,顺着右前方一片低洼的乱石流出。

宁缺牵着桑桑踩上那些乱石,随着水流的方向折向前行,和那些汩汩细流一道,走进一条幽深的峡谷。

峡谷很窄,高不过十余丈,上方巨岩相触并拢,其实更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洞,洞内空气湿润微寒,壁上生着青苔片片。

静潭淌出的细流,便在洞底石间穿行,漫成一片似水田般的画面。

峡谷前方是晴朗的蓝天,被裁剪成椭圆的一片,就像是蓝色的瓷盘,非常美丽,宁缺和桑桑踩着水田里的石头,向那片蓝色走去。

随着行走,峡谷骤然急束,乱石间的水流顿时变得湍急起来,哗哗乱响,白浪渐生,冲得石上的青苔剧烈摇晃。

走出峡谷,迎面便是一道绝壁,湍急的潭水雀跃着、争先恐后地向悬崖外涌了过去,碧蓝的天空被悬崖切成上下两半,中线便是这道水线。

桑桑紧紧握着宁缺的手,看着眼前的风景,说不出话来。

曲径通幽到最后,陡然而现绝境。

山风呼啸劲吹,站在悬崖畔瀑布边,看着瀑布向绝壁下垂落,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绝壁之下是片无尽的深渊。

深渊看不见,宁缺眼前除了天空什么都没有,四周除了崖壁什么都没有。

崖壁向着天空和两侧无尽延展,看不到尽头,仿佛就是传说中草原西王庭北面那片大戈壁,只不过这片戈壁横在了天空里。

和无边无垠的山崖绝壁相比,二人所在的峡口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豁口,这道瀑布更只是一道细线,宁缺向崖壁远处望去,只见竟有十余道瀑布正在向着绝壁下方垂落,高低远近各不相同,看上去十分美丽。

阔大的崖壁,碧蓝的天空,细如线的十余道瀑布,合在一处构成一个极为辽阔的世界,再强大的人在这些画面前,也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宁缺极小心向绝壁旁走了一步,牵着桑桑的手俯身望去,只见绝壁下方云雾遮罩,根本看不到底,更不知道还有多深。

崖壁上那十余道瀑布如束如柱落入云雾之间,溅起圈圈云波,然后就此无声无息消失不见,仿佛那云雾之下是片不属于人间的世界。

书院后山之后的崖壁,是一片美丽的新世界。

只不过此间的美丽很容易令人感到震撼无措。

站在崖畔,俯看云生云灭,静观众瀑入云,宁缺没有生出任何飘然欲仙的感觉,因为云生云灭云还聚,众瀑入云无水声,他反而产生了某种恐惧。

想着来时的路径,他确认这里应该是大山的西面,难怪过往两年间在长安城通往书院的官道上没有看到过,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片山崖。

山崖绝壁看似陡峭不可攀爬,实际上其间隐着极窄的石径,宁缺抬头望去,只见夫子的身影正在绝壁间飘掠而上,时而在东时而在西,竟是无论怎样专注去观察,都无法确定他究竟在山崖的那一处。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开始向上走去,二人自幼在岷山里生活,对悬崖峭壁自有一套攀爬手段,对脚下的绝壁和天空视而不见。

越往山崖上方去,青树渐无绿意渐少,这里没有静湖草屋,没有笑语琴声,没有古松棋坪,和山那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片山崖沉默或者说冷漠地看着对面的天空,不知道看了多少万年。

狭窄石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方不大的崖坪,崖畔搭着一间极简易的草屋,临崖处有个山洞,夫子坐在崖畔,看着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宁缺走到夫子身后,向崖外远处望去。

他的视线落在云海之外,竟然看到了长安城,夕阳正在落下,金色的阳光照耀在黑青色的城墙上,反射出一种极为肃穆神圣的光泽。

那是人间最壮观的雄城,那是人类最完美的杰作。

宁缺看着暮色中的长安城,一时间百感交集,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才轻声感慨说道:长安城……这时候真的很好看。

夫子说道:长安城一直都很好看。

宁缺说道:当初修建长安城的那些人肯定很了不起吧。

夫子掀开身畔的食盒,拿出小酒瓮斟满酒杯,很随意说道:修城的人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有城便需要有守城的人。

宁缺怔了怔。

夫子饮尽杯中酒,夹了一片葱油渍羊肉片吃掉,看着远处的长安城,开心地笑了起来,似乎怎么看也看不腻。

长安城笼罩在暮色中。

夫子在暮色中看着长安城。

他看着自己的长安城。

看着夫子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宁缺的心头,先前心中那些负面的情绪,那些疑虑不安,尽数被眼前的画面消解一空。

在云端看着云下,在世外看着世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老师你守望的是这座雄城,还是大唐,还是整个人世间?…………(我如果是画家,我很想把书院还有后山以及后山之后的崖壁瀑布全部画出来,我觉得真的是很漂亮。

)第一百八十一章 崖洞囚徒的第一次越狱暮色中,崖壁上的洞口,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怪兽张开的嘴。

宁缺看着洞口,脑海中便生出这样的感觉,他知道这种形容太过俗套,然而实在是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贴切的了。

那个洞口仿佛准备着吞噬掉走进去所有人或物,甚至包括光线,春夏,秋冬,时间以及附着在时间上的所有感受。

一想着走进这个崖洞,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有可能几个月,几年,甚至十年就被囚禁在里面,宁缺便觉得身体寒冷无比,十年见不到长安城里的姑娘,十年吃不到酸辣面片汤,十年之后红袖招里的姑娘都得多老了?小草只怕都要嫁人,水珠儿会不会回了老家?事实上宁缺有可能被囚禁在后山比十年更长的时间,比如一辈子,只不过此时站在洞口前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做出那种设想。

他是书院二层楼学生,他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在先前看着暮色里的画面后,他心里那些偏黑暗的情绪尽数化去,他信任书院后面的这座山以及山里的人们,但他毕竟自幼活的极为凄苦,一想到要把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完全交付给别人,从本能里便开始产生抵触和想要逃离的念头。

宁缺回头看着坐在崖畔吃羊肉喝酒的夫子,问道:老师,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因为入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本来想问夫子,是不是因为光明神座认为自己是冥王之子,所以夫子才会对自己做出这种惩罚,让自己与人世间隔绝,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他坚信自己和虚无缥渺的冥王没有任何关系,然而多年前为了那些虚无缥渺的传说,曾经掀起过一场血雨腥风,他不想与这件事情扯上任何关系。

夫子没有回头,说道:囚禁是什么意思?宁缺看着他的背影,沉思片刻后回答道:剥夺自由。

夫子说道:自由是很珍贵的事物,与自由相比,甚至生命都算不得什么,比自由更珍贵的只有自由本身。

宁缺没有听懂这句话。

夫子把筷子放回食盒,用手指拈起一块姜片送入唇中缓缓咀嚼。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回身望着洞口的宁缺,说道:既然比自由更珍贵的只有自由本身,那么剥夺你的自由只有一种理由,那就是希望你获得更大的自由,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宁缺隐约明白了更多的一些事情,无奈说道:老师,既然是简单的事情,您为什么不用简单的方式告诉我?说完这句话,他缓缓转身看着身前的崖洞,沉默很长时间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向里面走了进去。

最后的暮色照耀着远处的长安城,也照耀着此间荒凉的崖壁,金红一片仿佛最纯净的火焰,崖洞就如同火中一条通往未知的入口。

崖洞里很安静,连风都没有,略有些微凉,空气很是干燥。

从明亮处走进幽暗间,宁缺这些年打猎杀贼所磨砺出来的反应,让他本能里在瞬间内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便习惯了环境的亮度。

崖洞外的光照耀进来,洞里并不像先前从外面看时那般幽暗,可以清晰地看到洞壁上石头间的天然纹路。

宁缺忽然醒过神来。

自己就这么走了进来?就这么简单?他转身向洞外望去,只见桑桑扶着洞口一块突起的岩石,正满脸担忧望着自己,而崖畔的夫子已经在开始收拾食盒,准备离去。

明明与洞口相距极近,甚至还能看到远处云外长安城南城墙的最后画面,然而一旦走入崖洞,宁缺便觉得自己仿佛被外面真实的人间所遗弃,内心深处泛起一股强烈的孤单的恐惧感受。

老师。

宁缺看着准备离开的夫子,颤声问道:有可能永远出不来吗?先前那么多人都在替你求情,你的人缘看来不错,如果真要在这里呆一辈子,相信他们也会来陪你,你不用担心太过寂寞。

夫子看着他说完这句话,提着食盒向山下走去,身上那件宽大的黑色罩衣,在红色的夕阳光晖照耀下,仿佛是燃烧的鸟翼。

看着夫子离去的身影,宁缺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如果真要在这崖洞里被囚禁一辈子,再好的人缘又能有什么意义?久病床前无孝子,久在深人无人知,再好的朋友谁又能陪你被囚禁一生,如果自己真的一直在崖洞中,最终还是会慢慢被人世间遗忘。

当然,有个人肯定会一直陪着他。

宁缺看着洞口外的桑桑,明明相隔不远,却感觉她远在天涯,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三个月后,我还出不来,你就下山。

桑桑想说些什么。

宁缺摇头说道:不要逼我用那些娘们的法子。

…………传说中那些极为强大的神符师,可以画地为牢,宁缺没有见过师傅颜瑟展露这种手段,但他见识过西陵神殿的樊笼,裁决司的执事在荒人帐蓬里用过,在魔宗山门里他还见过小师叔用浩然剑拟的樊笼阵。

崖洞口看似空无一物,偶有一缕细风拂过,灰尘借着最后的天光缓慢飘浮,自由出入,但宁缺知道,那里一定有东西。

夫子把他囚禁在这个山洞里,让他想明白了才能出去,想明白便是想通,想通便是能通世间一切,通便是走出山洞。

他在崖洞里闭关,可以说是惩罚,也是磨砺心性,更是一场考验。

每当遇到真正考验的时候,宁缺确认无法通过别的方式绕过去,那便会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把所有焦虑情绪尽数驱散,绝对不会着急,而是会做好最充分的准备,才会尝试着面对这场考验。

所以他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冥思培念,身体内的浩然气缓缓流淌,依循着某种节奏开始吸纳周遭的天地气息。

太阳此时已经落下,长安城笼罩在阴影里,那里的人们大概已经提前看到了黑夜,绝壁高处的人却还能多享受一些残余天光。

光线照在他的睫毛上,晶亮像是涂了一层蜜粉。

宁缺睁开眼睛,确认自己无论从精神还是身体都调节到了最好的状态,起身向洞口走去,脚步缓慢而稳定。

最后的余晖笼罩着崖洞出口,他走进了余晖。

骤然间,宁缺感觉身前的空气,甚至包括空中的那些余晖都凝滞起来,就像是放了无数蜜糖的水般粘稠,带来了无数阻力。

尤其是越往洞外去,那股无形的阻力成无数倍地放大,最后简直要变成泥沼,让他的呼吸都变得艰难,再难向前踏出一步。

感受到洞口处的障碍,他没有强行试图突破,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向洞里倒退而回,一直连退三步,才终于摆脱上那些粘稠的无形力量,微微喘息了片刻,才让有些发白的脸色回复到正常状态。

桑桑从崖畔草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火把。

借着火把照出的暖红光线,宁缺很认真地查看着崖洞口,他查看的非常细致,洞壁上那些看似天然的纹路,甚至连地上的石砾,都没有放过,然而他没有发现任何符意波动,也没有看到阵法的痕迹。

崖洞的禁制不是符不是阵,而是一道平空出现的气息。

这道气息非常简单,然而却无比强大,就像是最纯净的酒,却烈到了极点。

万仞绝壁间的天地气息,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被这道气息召到洞口。

如此多数量的天地气息,堵塞着小小的洞口,可以想见被压缩到了何等程度,厚实凝练的难以想像,甚至已经超出了某种界线,直接引发了某种质变,让本应无形的天地元气变成了一道实质的障碍!…………桑桑举着火把伸头往洞里看,喊道:少爷,怎么样?能行吗?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宁缺摇了摇头,看着举着火把的她,忽然说道:你让开一点路。

桑桑艰难地把火把插到洞口外的地上,回到崖畔的草屋里。

看着崖洞口,宁缺心想如果洞口的禁制是某种繁复的阵法,或者说一道神符,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确实没有任何办法,然而此间的禁制是那道强大气息直接让天地元气凝练呈形,更类似于实质的屏障。

对于修行者来说,这道禁制凝结的天地元气数量太多,甚至可以直接对他们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产生极大的影响,但对宁缺来说,这道禁制似乎有某种可以利用的漏洞,因为他不需要调动天地元气。

继承小师叔浩然气,入魔之后的宁缺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强,只要屏障有形,他便可以应该可以凭借蛮力冲过去,越想他的眼睛越亮,觉得这个方法似乎可行。

宁缺看着崖洞口,想着稍后自己冲出去,带着桑桑下山时,诸位师兄师姐震惊的脸色,老师难看的脸色,越来越兴奋。

浩然气默默流转,灌输到他身体最细微的每一部分。

宁缺盯着洞口双膝微屈,脚跟渐抬,啪的一声,左脚狠狠蹬到坚硬的地面上,坚硬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脚印。

借着巨大的反震力,整个人呼啸破风,如一道箭矢般猛地向洞口掠去!崖洞口处传来一声闷哼。

一道人影如同被箭矢射穿脖颈的大雁般惨然震飞坠地。

宁缺重重摔在地面,狼狈不堪。

他一口血喷了出来,血水如雨落在自己刚刚留下的脚印上。

第一百八十二章 洗菜与挑担火把微红的光下,脚印上的斑驳血迹像是墨点,看着那处,宁缺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发现自己被洞口的禁制直接震回了原地。

左脚上的鞋子已经震烂成棉絮状的东西,他伸手撕掉,艰难坐起,望向已经被夜色笼罩的洞口,眼睛里不由流露出几丝悸意。

先前他猛烈撞向洞口,就在快要撞击到禁制的那一瞬间,那处浓郁以至粘稠的天地元气不知感应到了什么,竟骤然间狂暴起来,变成了一片恐怖的海洋,直接把他的意识和身体全部卷了起去!宁缺没有去过宋国,没有看过那片著名的风暴海,但他相信就算是那片真实的风暴海,也没有先前那瞬间他堕入的海洋可怕。

那片由浓厚天地元气凝聚而成的海洋,无论海面还是海底都在剧烈的摇晃震荡,数千数万个巨大的漩涡让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挣扎,便直接沉进了海水深处,元气海洋深处那些无处不在的压力,变成了无数根极细的针,刺破他的衣服皮肤,然后直接刺进了他的身体。

宁缺体内看似雄厚的浩然气,在这片狂暴海洋中,就像是一盏烛光,霎时之间便熄灭,被那些细针刺的四处散逸,而那无数根细针所带来的痛苦,直接击毁了他念力对识海的保护,让他痛苦万分。

最后那片狂暴的海洋翻起一个浪花,轻轻松松把他打回了岸上。

他能感觉到这片浪顶多只是这片海洋万分之一的力量,但竟似比当初在荒原呼兰海畔遇着的夏侯那记拳头更加强大!桑桑听着响声,匆匆跑出草屋,借着火把的光线看着宁缺倒在地上,吓了一跳,想也未想,便往崖洞里跑去。

宁缺强行咽下涌到喉头那口鲜血,大声喝斥道:不要进来!从小到大艰难度日多年,为了活下去二人间早已培养出了默契,无论遇着怎样的情况,桑桑总会无条件地执行宁缺的意见,这已经变成某种本能里的东西,所以当听着这声喊后,桑桑再如何担心他也没有进来。

她扶着石壁,看着脸色苍白的宁缺,声音微颤问道:怎么样了?宁缺伸手把左脚抬到右膝上,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浩然气在体内缓缓流转,确认识海雪山气海以及小腹里的气旋都没有出大问题,尤其是确认先前那片狂暴海洋,并没有让自己体内的浩然气毁灭,他才稍微放下来心来,低声说道:没事,死不了。

他这辈子受过太多次伤,桑桑见他受过太多次伤,只要死不了,两个人都不会当成太严重的事情——死不了便是没事。

待震荡严重的识海渐趋宁静后,宁缺站起身来,缓慢走到崖洞口,伸手在空气里轻轻一按,手掌便顿时感到了滞碍,那种触觉不像是水,更像是灌了水的皮囊,柔软却又坚不可破。

为什么走进来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禁制的存在?他看着崖洞口,思考着这处禁制的神妙,心想难怪师兄师姐们白天的反应那般震惊,如果想要破关而出,只怕真不是短时间的事。

确定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做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沉默片刻后看着桑桑笑着说道:不管如何总得先吃饭,不然还没老死便饿死了,去看看草屋里有什么吃的。

他本想用句笑话来让桑桑轻松一些,但他此时脸色苍白,神情黯然,笑容牵强,胸前还有血渍,桑桑哪里能够轻松?草屋里有米油菜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备好的,先前我已经把饭蒸上了,只是水缸里的水最多只能用十天,不知道去哪里挑水。

桑桑向他汇报了一下眼前的情况,然后走回草屋开始准备晚饭。

山崖绝壁寂静无声,夜空里繁星闪烁,隐隐可见崖下流云,此间似乎已非人间,孤单凄清的令人有些心寒。

宁缺靠着洞口的石壁,看着崖前的夜景,情绪有些低落,虽然明知道老师把自己囚禁在此间定有深意,但依然还是有些愤懑和不甘,心想自己本无过错,为何要被关在这个像思过崖似的鬼地方?右前方传来水声,他望过去,只见桑桑正蹲在悬崖畔洗菜,小姑娘眼中大概没有什么绝壁风光,壮阔天地人类渺小的概念,洗完菜后,很自然地把盆里混着泥沙的水直接向悬崖下泼去。

无视如此险峻恐怖的绝壁悬崖,自顾自在崖畔专心洗菜,大概也只有桑桑才能做出来,不知崖下那些洁白的云雾,被一盆洗菜水淋湿的感觉,会不会和平时被那些清澈的瀑布淋湿有一样的感觉。

宁缺静静看着桑桑的身影,心想幸运的是自己应该不会听见什么狗屎山歌,也不用担心她像泼洗菜水一样泼掉自己。

…………饭菜做好了,虽然食材简单,香味却依然随着山风传进了崖洞内。

崖洞口被宁缺用石头画出了一道深刻的线,桑桑做饭的时候,他用手掌缓慢感受了很多次,最终确定了触发禁制的范围。

桑桑盛了一大碗热乎的饭菜搁到洞外的地上,然后拿了一根木柴,依照宁缺的指引,小心翼翼把碗推过了那道线。

这道禁制果然不管死物,不然我岂不是要被饿死。

宁缺捧起那碗铺着青菜腌肉的米饭,高兴说道。

两个人捧着热乎乎的饭菜,坐在地上面对面吃着晚饭,就像平日里在老笔斋里一样,只不过平时他们中间隔的是一张桌子,现在隔的是一条线。

那条线很短,却分出了山洞和崖坪两个世界。

宁缺在线的里头,桑桑在线的外头。

好在终究还是在一起。

…………山崖绝壁临西,地势极高,没有书院阵法遮蔽,又没有青树环绕,所以山风极为强劲,尤其是入夜之后,寒风呼啸来回,崖坪上急剧变冷。

宁缺碗中的饭菜还冒着温温的热气,桑桑手中那碗却已经变得冰冷,她下意识里缩了缩身子,想要往宁缺身边靠,却不敢逾越那条线。

看着小姑娘瑟缩畏寒的模样,宁缺又想起来了那个童话,心情和眼神都随着崖坪的温度寒冷,心想桑桑自幼便有虚寒症,哪里禁得住这等折磨,一念及此,心中本来对夫子已然消失的恨意骤然复生,低声骂了几句。

就在他准备想办法把桑桑骗下山去的时候,崖坪下方的石径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虽然只被囚禁了半日时间都不到,然而此时听着脚步声,宁缺竟是没来由地高兴起来,喊道:是哪位哥哥这般好心来看我?忽然间,他明白了那个猴子当年被压在山下时的心情。

…………夜色中,大师兄背着手,二师兄挑着担,走上了崖坪。

大师兄很轻松,二师兄的担子很沉,就像是挑着两座小山。

待他把担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时,才发现竟是包罗万象,有水有米有菜有柴有肉有酒有书有棋有琴甚至还有两只老母鸡。

桑桑拎着两着老母鸡兴高采烈地走回草屋,心想明白可以炖鸡汤给少爷喝了,刚才他吐了那么多血,确实是得补补。

宁缺看着被她倒提在手中咯咯直叫唤的老母鸡,震撼感慨道:师兄你真是大手笔,这么陡的山路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挑上来的,话说至于拿这么多东西?看模样你真盼着我在这洞里住上好几年?虽说二师兄乃世间至强者,但毕竟不是专业的挑夫,一路挑担而行也是有些辛苦,他没有回答宁缺的感慨,而是自袖中取出手绢,很细心地擦去颈间的汗水,然后把头顶微微偏了一丝的冠帽扶正,这才望向宁缺认真说道:师弟你要清醒些,这绝然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

宁缺心想二师兄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探监者,连吉利话都不会说。

崖坪上生起篝火,桑桑身上披了件鹿皮袄子,在旁边打着瞌睡,这件袄子是余帘师姐送上来的,大小刚刚合适。

火光照耀着大师兄身上那件旧袄,仿佛照着一个破落的灯笼,映着二师兄头上那顶高冠,就像是照着一个生着独木的孤峰。

宁缺坐在洞里,看着这幕,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二师兄头顶的高冠说道:看着真像是一条柴。

二师兄问道:有何好笑?为什么好笑?我不告诉你。

宁缺笑着说道:二师兄,其实大家都觉得你头顶这个高冠很好笑,只不过害怕你生气,所以一直没有人告诉你。

二师兄微微皱眉,不悦说道:休得胡言妄语,若说是惧我动怒而不敢告诉我,为何小师弟你此时却敢对我说?宁缺指着身前那道线,大笑说道:因为现在我出不了洞,你也进不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好处,哪里能不用?大师兄看着二人笑了笑,没有说话,心想君陌遇着小师弟这样一个人,以后大概也不会再继续那般无趣下去吧?篝火堆里响起噼啪轻响。

二师兄煮好茶,倒了四杯,第一杯先恭敬送到大师兄身前,第二杯搁到桑桑身前,然后食指轻弹,把第三杯茶隔空弹进洞中。

乌黑色的茶杯落在宁缺身前,轻转三圈便静止,没有一滴茶水泼溅出来。

二师兄最重视礼数规矩,奉茶的顺序自然也有讲究,先奉长或贤,再赐幼,至于第三杯先给宁缺,自然是看在他身陷囹圄的份上。

宁缺道了声谢,端起茶杯送到鼻端轻轻嗅了嗅,没有饮,忽然低声问道:如果真出不去,那就真出不去了?…………(桑桑在绝壁间洗菜,如果要谈将夜有没有什么美学追求,如果不嫌这词太装的话,这个画面便是我的心头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曾欺天,须瞒地这句话里有两个真出不去了,前者说的是能力,后者说的是现实,合在一处便是宁缺此时心中的所思所想所虑。

夫子罚他入后崖闭关,确实让他沮丧甚至有些绝望,然而他总以为若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天,书院还是会把自己放出去,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一夜到白头,直至垂垂老死在这洞里。

然而这才一日不到,他在云端崖洞里沉思,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判断并不值得信赖,或许这个崖洞真是个没有止尽的深渊。

听着他的问题,篝火堆旁的二人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后,二师兄摇了摇头,大师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有山风呼啸而至,崖坪上的柴火招摇渐弱。

宁缺捧着热茶,看着火苗,忽然觉得有些寒冷,有些后悔先前就这般跟着夫子来了后崖,而没有带着桑桑逃走。

那道寒冷和被囚终生的恐惧,让他这半日里蕴积的愤怒终于暴发出来,大声喊道:第一天见着自己的学生,就把他关进山洞里,准备关他一辈子,这叫什么道理?我又没有犯错,又没有违反院规,他凭什么这么做?他以为他是谁?皇帝还是长安府尹?不是说唐律第一吗?他私设牢堂阴囚无辜,算不算违反唐律?我要告他去!我要出去告他一状!火堆旁的二位师兄知道他只是在发泄,没有理他。

宁缺渐渐冷静下来,自嘲微涩一笑,心想夫子不是皇帝,但他是比皇帝陛下更尊贵的人物,他说的话比唐律更有效力。

篝火照耀着崖洞口四周,大师兄看着他前襟上的斑点血渍,知道他果然如大家所料,刚进崖洞便已经开始尝试脱困,劝道:崖洞闭关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当年小师叔用了三年时间才能想明白,你要有些耐心。

白天在山那边的草屋里,宁缺已经知道小师叔曾经被囚禁在崖洞中过,但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连小师叔这位曾经的世间第一强者,居然也要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能脱困,身体不由变得愈发寒冷。

他再如何自信也不敢奢望能与小师叔相提并论,小师叔当年用了三年时间,那么自己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脱困?十年还是一辈子?他低头说道:如果出不去怎么办?把我囚在崖洞里关一辈子,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待耗到白头才发现没有意义,那真是最没有意义的事。

小师叔当年曾经说过,命运本身就是一个很残酷的家伙,在确定你能承担使命之前,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断你的每一根骨头,剥离你每一丝的血肉,让你承受世间最极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让你的意志心性强悍到有资格被命运所选择。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只有真正的绝境才能激发真正的勇气,所以这个崖洞对于你来说必须是死地,如此才能让你想明白那件事情,真正做到欺天瞒地,当初小师弟你与隆庆登山之时,我曾见过你的心性意志,我知道你有潜质,有可能,所以这件事情就算对人世间没有意义,但对你有意义。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篝火旁的师兄,想着他那句话里欺天瞒地四字,再联想到当年小师叔也被囚禁崖洞三年,最终确认了自己心中那个猜想,夫子之所以让自己闭关,果然与入魔之事有关。

只是小师叔当年为什么练浩然剑入魔?夫子为什么要把他关进山洞?宁缺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因为他自己似乎重新走上了小师叔当年的道路,那么他需要学习借鉴以及思考。

大师兄看着火堆畔抱膝入睡的桑桑,犹豫片刻后笑了笑,缓声说道:我说话太慢,还是让君陌来说吧。

二师兄说道:我们都来过后崖绝壁,却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崖洞,书院这么多年,只有小师叔曾经被老师关在这里整整三年。

他望向洞里的宁缺,说道:小师弟你当初在旧书楼上曾经看过浩然剑初探,后来在镜湖旁我也曾传你浩然气,如今你在魔宗山门里继承了小师叔的遗息,学会了浩然气,自然明白浩然剑与浩然气是两回事。

事到如今,宁缺再隐瞒自己入魔的事实没有任何意义,尤其是当着两位师兄的面,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浩然气呼吸天地气息于体内。

按照昊天道门的教义,学会浩然气便等若入魔。

很明显篝火旁的二人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件事情,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神色。

二师兄回忆往事,赞叹道:浩然剑乃是书院前贤所创剑法,修练至精妙处,飞剑凛冽可破九霄重云,便是与柳白的大河剑法相较也不稍弱,当年小师叔天纵其才,轻而易举把浩然剑修练到了这等极致境界,却丝毫不以此自满,又凭浩然剑意领悟出了浩然气,那时小师叔才十六岁。

宁缺早已习惯了书院后山里都是些天才,更何况小师叔是二师兄的偶像,自己也曾在荒原上感受到小师叔遗留剑意的无上强大,所以此时听说小师叔十六岁便与如今的世间第一强者柳白境界相仿,并不是太过震惊,只是想着浩然气竟是小师叔所创,心神还是不免有些轻荡。

如今你我都知道,小师叔的浩然气本质上便与昊天道门的理念相冲突,换句话说就是魔宗功法,所以当老师发现此事后,直接把小师叔关进了这个崖洞,据说当时老师对小师叔也说了那句话。

宁缺问道:哪句话?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什么时候出来。

宁缺默然无语。

二师兄继续说道:小师叔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走出崖洞,骑着小黑驴出了书院进了长安城,就此入世,此后他凭手中一柄青钢剑杀尽世间强者,更远赴荒原灭了魔宗,在这无数场战斗中,小师叔的浩然剑纵横无双,却没有昊天道门或佛宗诸寺的任何怀疑。

他看着宁缺说道:因为小师叔在崖洞里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宁缺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小师叔单剑灭了魔宗后,因为某事心灰意冷,骑着小黑驴便回了书院,在前山剑林里苦思一夜,又进后山与老师长谈三日,便来到崖畔修了这间草屋,便是你眼前这间。

小师叔灭魔宗后,被公认为世间第一强者,不知多少世外高人想来挑战他,当年书院后山只有老师师叔师兄我和读书人,没有云深不知处那座大阵,谁都能上门挑战,比你前些天在长安城里遇着的更加麻烦。

大师兄想着当年后崖绝壁间的剑气佛光,微微一笑。

小师叔也不觉得厌烦,他在崖畔草屋里清修思索,想到苦闷时便有真正的强者送来门来替他试剑,于是他便一剑斩之,如今想来,知守观和悬空寺后面这些年如此沉默,只怕也是那些年在小师叔手底死了太多人。

二师兄回头望向不远处的绝壁,想着当年此间的那些战斗,想着那些来自不可知之地的五境巅峰强者,纷纷陨落在小师叔剑下,死伤惨重堕入悬崖,竟是没有任何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便觉得骄傲而又遗憾。

当年那些来到这片山崖绝壁的世外之人,明知小师叔举世无敌,却依然纷沓而来,都是些真正值得尊敬的强者,那种修行者先天便应该拥有的骄傲,哪里是如今修行界里的这些庸碌惧死之徒可以比较。

二师兄也很骄傲,他一直想追随小师叔的脚步,他也想重现当年山崖间人们为了尊严和骄傲把生命燃烧成烟花的画面,非常遗憾的是,当年的那些人都死了,如今世间又有多少人值得尊敬配得上出手?那些世外之人或死或伤遁,再也没有人敢来书院挑战,山崖归于平静,后来某日小师叔忽然离开了草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二师兄讲完了当年的故事。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在荒原上听叶红鱼说过,小师叔最终是遭天罚而死,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夫子上西陵斩了一山桃花,昊天道门不想再提起此事,当年的世间第一强者声名渐渐湮灭不闻。

小师叔为什么会受到天罚?因为浩然气不容于昊天,而他已然是世间第一强者,从而引发了昊天神怒?小师叔在崖洞草庐间前后思考多年,最终还是走上了毁灭的道路,自己何德何能又凭什么能把这件事情想明白?老师把你囚在崖洞里,便等若是把你当作当年的小师叔一般看待,其间隐着很大期望,若你连这第一道关口都无法度过,以后又如何行走?大师兄看着他微笑说道:小师弟你如今的境界修为当年小师叔差太多,自然不会马上便出现问题,然而天未下雨,却不妨碍提前带把黑伞出门,而且正因为你现在境界尚浅,所以要解决那个问题,却又比当年小师叔要容易一些,所以不要总想着自己不如小师叔,你是有希望的。

宁缺望向崖洞外的夜空。

从荒原回到长安城,他一直在思考那个问题,怎样才能不让浩然气入魔的本质被人发现,在与观海僧的战斗中,他已经做出过某种尝试,只是那种手法形诸于表,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如果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便要学会撒一个弥天大谎,骗住世间所有人,甚至要连这片天地都欺瞒住。

第一百八十四章 解决问题有三种方法,或者一种当年小师叔在崖洞和草屋里前后闭关两次。

第一次,他用三年时间完美地解决了以浩然气行走世间的问题,然而当他成为世间第一强者,再不需要欺骗世人时,却要面对更麻烦的局面。

于是他再次闭关苦思,不知道思考多长时间,他最终发现无法欺骗自己,于是飘然下山离开书院,去直面那片天穹然后就此消失无踪。

宁缺看着崖坪外的夜空,看着黑幕上缀着的繁星,目光第一次试图落在繁星之后,触碰那些深沉的底幕。

世间除了昊天道门之外,根本没有人敢对书院有丝毫不敬,书院是这般的强大所以骄傲故而嚣张,而小师叔依然是后山的传奇,老师能够收留唐小棠这个魔宗少女,说明书院没有太严苛的正魔之分,至少对魔宗没有什么歧视,那老师当年囚禁小师叔,今天囚禁自己,究竟在警惕什么?他看着夜色里的天空,在心中喃喃说道,难道是要瞒过你的眼睛,然而你是天道你是神辉,你怎么会有眼睛呢?宁缺的思绪有些混乱惘然,骤然间感觉有些心悸,明白自己与世间真正的本源层次相差的太遥远,根本没有资格去思考这些事情,一旦思考,夜空里的那些星星仿佛都在发笑,他必须解决眼前的问题。

如何离开这片崖洞的问题。

这个问题当年小师叔曾经完美地解决过。

现在轮到了他。

…………夜色中的长安城,有资格或者说有必要知道的人,都接到了书院的传讯,知道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夫子终于结束了历时两年的游历,回到了书院,第二件事情是书院二层楼十三先生宁缺奉夫子命闭关修行。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虽然是当朝一品官员,其实也没资格接到书院的传讯,只不过因为他最近刚刚寻回失散多年的女儿,所以除了皇城之外,学士府竟是最早知道这件两件事情的地方。

闭关修行?那要多长时间?曾静大学士皱眉问道。

林公公摇了摇头,犹豫说道:一个月两个月?这个谁能说得准,书院二层楼里那些奇人的概念,和我们大概不一样。

曾静不解问道:依照唐律和宫中的规矩,书院的事情向来由礼部理会,尤其是书院二层楼,除了宫中和军部有资格知道之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陛下要让公公专程来告诉本官?林公公苦笑着说道:还不是因为您家府上那位新回来的小姐,听闻院长亲自发话让她照顾十三先生,十三先生既然要闭关修行,您家小姐只怕也得在那儿陪着,您可别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真不知道。

听着这话,曾静夫人顿时慌了神。

…………两位师兄离开崖洞之前,还对宁缺说了一些话,他知道老师和书院不会就这样把自己扔在洞里任由自己自生自灭自己想,稍微放下心些,在洞里觅了块吹不到风的角落,铺好铺盖沉沉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发现天色依旧晦暗。

走到洞口向外望去,只见并无风雨,崖外云海远端的长安城笼罩在晨光中,非常美丽,这才想明白山崖绝壁对着西面,在洞中能多看几眼落日,但想要亲近朝阳晨光,却要比云海下的人们要困难很多。

二师兄挑的担子里有很多东西,甚至有很多是老笔斋里的物事,不知是陈皮皮还是哪位师兄师姐进长安城取了过来,睡前桑桑清点了一遍,大黑伞元十三箭以及那匣银票都在,便连牙具毛巾都在。

桑桑把清水牙具毛巾递进洞里,宁缺草草洗漱一番,然后吃过早饭,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忽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不由皱了皱眉。

有马桶。

桑桑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宁缺无奈说道:会很臭的。

桑桑说道:勤洗便是。

宁缺看着山崖绝壁间的云海,摇头感慨道:真是可惜了这些云,不过小师叔当年也污过,想必再多我们两人也不算什么。

真正的清爽过后,宁缺捏着鼻子,便准备去提马桶。

桑桑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小时候不都是你自己做这些事,这才几年时间,就会嫌臭了。

宁缺正色说道:居移体,养移气,咱们现在身份不同,自然感觉不同,说起来有件正经事一直忘了和你商量。

桑桑问道:什么事?宁缺说道: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去买个丫环。

桑桑指着自己,困惑问道:我不就是丫环?宁缺笑着说道:你虽然还是我的小侍女,但毕竟是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女儿,铺床叠被倒也罢了,怎好让你继续做那些粗重活儿?我可不习惯被别人服侍。

桑桑说道:想着老笔斋里会多个人,我便觉得有些别扭。

宁缺想了想,说道:确实有些别扭。

桑桑笑着摇了摇头,端着盆清水走进洞里让他洗手,然后走到角落提起马桶,走回崖畔倒进了那些流云里。

宁缺洗完了手,扯下洞壁上挂着的干毛巾擦了擦手,看着她提醒道:搁远点儿,虽然是自己的味儿,闻着还是恶心。

桑桑嗯了声。

宁缺擦手的动作忽然僵住,看着她的身影,觉得自己有些眼花。

他忽然醒过神来,震惊喊道:你怎么进来了?桑桑愕然回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走进了崖洞,而且先前提马桶的时候,已经进来过一次,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小跳着赶紧跑了出去。

片刻后,她扶着洞壁,小心翼翼探头望向里面,问道:没事吧?宁缺有些糊涂,说道:没事,问题是你有没有事?桑桑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确认没有受伤,也没有像宁缺一样吐血,说道:好像没事……你要不要再试试?宁缺走到崖洞口,站在昨天画的那道线里面,伸出手撑向空中按下去,有些失望地发现掌上依然传来了那道凝滞的触感。

我出不去。

他摇了摇头,明白是怎么回事。

崖洞口的禁制是夫子当年为了囚禁小师叔专门设置的,针对的便是小师叔体内的浩然气,夫子附在洞口的那道简单气息,一旦感应到浩然气的存在,便会突然发作,而浩然气的强度越大,所触发的镇压便越强大。

他和小师叔的体内都有浩然气,那么如果想要走出崖洞,只有把浩然气修行足够强大,强大到击败夫子留下的这道气息,把洞口凝聚的天地元气海洋直接毁灭,或者想明白怎样让体内的浩然气与大自然间的天地元气融为一体,和谐的不分彼此,如此才能不触动崖洞处的那片元气海。

还有最后一种方法,那就是毁了体内的浩然气。

…………宁缺看着崖洞口,生出很多感慨,夫子布下的这个禁制非常简单,实质便是他留在此间的一道气息,却给破禁制的人设下了无穷难题。

世间有很多题目很难,难在无数繁复的线索之下,你需要寻找到唯一的答案,而夫子留下的这道题目很难,却难在它有几个答案。

这几个答案非常难选择,如果没有信心能够把浩然气修练到战胜夫子的程度,那么你舍得毁掉自己体内强大而珍贵的浩然气吗?时间会在破题者的犹豫和挣扎之间流逝,随着时间流逝,一天一天过去,做出选择便会变得越来越困难,甚至变成一种可怕的折磨。

若被囚崖洞多年,你终于决定放弃,回首望向当年入洞的第一夜,想必会痛苦于为何自己没有当时便毁掉体内的浩然气,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岂不是变成了最愚蠢的行为,在这种痛苦前,你还甘心放弃吗?很明显,小师叔没有选择最后那种方法,因为他离开书院入世时,依然禀着浩然正气,群魔辟易,而且小师叔这等绝世人物,肯定会比宁缺更早明白夫子这道题的真实用意,以他的心性意志,若要放弃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放弃,而不会有任何犹豫,更不会需要浪费三年时间。

宁缺没有想过小师叔凭浩然气直接冲破夫子布下禁制的可能,没有什么道理支持他的判断,他只是觉得这种画面很没有美感。

小师叔应该选择了第二种方法。

三个月。

宁缺看着依然不敢重新走进崖洞的桑桑,重复说道:三个月,我不如小师叔这般强悍,我需要用三个月时间来思考要不要用最后那个方法,如果到时候我舍不得废掉身上的浩然气,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桑桑有些紧张问道:要用那个法子?我可从来没用过。

宁缺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确定?宁缺说道:我确定。

…………绝壁间出现一袭青衣,被山风吹拂着时裹时舒,隐约可见衣下娇小的身躯,今天率先来探视宁缺的是三师姐余帘。

余帘走上崖坪,走到洞口那道线前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旧书,递给洞里的宁缺,看着他轻声说道:如果要解决问题,只有一种方法。

那卷旧书封皮上写着天地气息本原考七字。

宁缺看了一眼手中的旧书,认真请教道:哪种方法?余帘将鬓角的发丝抿到耳后,说道:学习。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三本书(上)余帘是宁缺认识的第一个书院后山同门,只不过那时她是书院女教授,而他是日日登旧书楼昏迷吐血的前院普通学生。

在那些值得怀念的日子里,宁缺和她分坐东西窗畔,一人执笔描小楷,一人捧书沉思,很少交谈,偶尔点头致意。

后来在剑林里,他与她曾经说过几句话,再后来宁缺离开书院去荒原前,她送给他一样东西,除此再没有更多的交流。

毕竟在旧书楼上有过那么一段从春花开到蝉鸣的时间,所以按道理应该能平静相处,然而事实上宁缺真不知如何面对这位三师姐。

书院后山弟子中,余帘是非常特别一个存在,她排行仅次于大师兄和二师兄,但修行境界只是普通,性情淑静,却不爱与人交流,似乎对人世间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很少会出现在人们眼前。

人们看到她时,她似乎永远在低头描着簪花小楷,她在旧书楼里描小楷,同门聚会时她在描小楷,夫子召开书院后山大门把宁缺囚入后山时,她在那间四面通风的草舍里依旧描着小楷。

当初宁缺和隆庆皇子登山时,书院后山所有人都聚在峰顶议论纷纷,便在那等时刻,她却一个人站在崖畔的花丛里微笑不语。

而对于宁缺来说,和三师姐相处最大的困难在于不知该用什么态度与她相处,分无法确认她究竟有多大年龄,淑静淡雅甚至有些冷漠的性情,宽大的院服,眉眼间的从容,让她拥有一种很沉稳的气质,而娇好甚至有些稚美的容颜,骄小的身躯,让人们看见她时总会误以为她是一个少女。

…………师姐,这是什么书?这是一本禁书。

听着余帘温和的声音,宁缺愕然抬头。

这本天地气息本原考,乃是数百年之前某位大修行者口述的著作,曾经在修行界里产生了极大一场波澜,因为与昊天教义相违背,所以被西陵神殿列入禁书名录,严禁在世间出现,这本书最后一次现世,是在宋国某个大家族里,而那个家族因为私藏此书而惨遭灭门。

宁缺捧着旧书的手掌微微一僵,没有想到这本书的来历如此惊人,有些想不明白,问道:那为什么书院里能有这本书?余帘微笑说道:书院书院,自然不能少了书。

宁缺想着读书人书庐旁边那个藏书的巨大山洞,耸了耸肩。

师姐,如果这本书看不懂怎么办?余帘说道:依据老师的吩咐,每隔十日我会来崖洞一趟,十日时间里你好生学这本书,有什么疑惑都记下来,到时候一起问我。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夫子的安排。

余帘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他好生学习,便飘然下山而去。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里,宁缺除了吃饭,便一直在看书学习。

越看他越明白,为什么当年西陵神殿会把这本书列入禁书的名录。

因为这本《天地气息本原考》开篇明义,便说清楚自己要讲述的细则以及最终想要论证的论点是什么:自开天辟地以来,生万物,又有日生天穹,赋万物形状态精魄,万物凋灭更新,体内之精魄散于天地荒野之间,便是如今修行者们能够感知到的天地气息,也就是所谓天地元气。

宁缺对这个世界的本原没有任何研究,却觉得这个论点相当新奇有趣,但想必也正是因为这个论点过于新奇,所以才会遭致西陵神殿的严厉封杀,因为这个论点认为天地气息来自于万物自身,而非昊天教义里所说的由昊天赐予,如果世人真的相信了这种说法,那么道门何以维持修行者对昊天的敬畏?入书院后宁缺在旧书楼里看过很多修行方面的典籍,他看的第一本便是天地元气初探,然而现在手中这卷天地气息本原考要显得深奥晦涩很多,所以哪怕他非常有兴趣,但阅读的依然非常缓慢。

从日出从日落,他一直坐在洞口借着天光,沉默读着这本禁书,思维沉浸在前人的智慧当中,对于这个世界的构成,尤其是天地气息的产生以及数量还有运转规律有了很多崭新的认识。

他并不清楚这卷书对于自己破解夫子留下的这道题,对自己完成闭关有什么具体的帮助,但既然夫子让他看这本书,他便会一直看下去,因为他相信夫子把自己囚在崖洞里,绝对不会只是想让自己变成一名书院教授。

宁缺在崖洞里看书,桑桑在崖洞外看着他看书,看的时间久了,他依然津津有味,每当理解一段深奥的阐述,脸上便露出喜乐神情,而桑桑则是无聊起来,好在这些年她早已经习惯了无聊,所以顺便洗了个头。

黑夜渐渐笼罩长安城、原野、流云以及山崖。

桑桑做完饭,宁缺胡乱吃了几口,又开始看书,桑桑看着火把的光有些飘忽,想了想走进草屋,找了半天找出一盏油灯,递进了洞里。

伴着略显昏暗的油灯灯光,宁缺捧着那卷书继继专注看着,前世的经验让他对学习知识这件事情其实有所抵触,然而也正是前世的那些经验告诉他,如果想要尽快学到书中的知识,并且能够运用,那么必须保持绝对的专注。

一直看到深夜,灯油将尽时,宁缺才放下手中的书卷,没有急着去睡,而是闭着眼睛对今日的阅读在脑中做了一番温习。

因为睡的太晚,宁缺第二日清晨被崖洞外扯风箱似的呼呼声惊醒时,依然倦意深重,不禁有些恼火,心想这鬼声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他揉着眼睛,披了件单袄走到崖洞口,看着洞外那个扶着腰看着崖外绝壁风光,一面喘息一面还要装逼的胖子,面色骤变。

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正是陈皮皮攀爬石径时所发出的喘息声,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的喘息声竟能轰鸣如雷。

至于累成你这副模样吗?他无奈说道。

听着他的声音,陈皮皮没有转身,扶着圆滚滚的腰,看着身前的万丈绝壁,看着山崖间的流云,看着远处晨光下的长安城,喘息着嘶哑着发出文人的感慨:噫吁兮,曾登绝顶览……吁!宁缺用赶驴的方式阻止住他的感慨。

陈皮皮转身看着他连连摇头,批评道:不雅不雅,虽说小师叔当年骑的确实是头驴,但当此绝妙风光,何必行此不雅之事。

宁缺看着他那模样便一肚子气,恼火说道:明知道我心情不好,就不要拿那些酸词腐语来污我的耳朵,当心我把你踹下山去。

陈皮皮想着先前上山时近在咫尺的绝壁,双腿又有些发软,余悸难消地拍了拍胸脯,说道:这道崖壁太陡了,爬上来险些要了我的亲命,想着你要在这里呆个十年八年,确实心情没办法好起来。

宁缺冷笑说道:那是你太胖的缘故。

这句话直刺要害,陈皮皮嗫嚅不知如何反击。

他看着崖洞忽然眼睛一亮,赞叹道:原来这便是小师叔当年的居所,因为山路险峻我不曾来参观,今天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崖洞可不普通,非常具有历史意义,能住在里面真是荣耀至极,我很羡慕你。

一块石头从洞里呼啸破空而至,险些砸到陈皮皮的脚上,在崖坪上颠了几颠,落入崖壁云海之中,再也找不到。

陈皮皮吓了一跳,指着崖洞蹦跳着大喊道:要杀人啊!宁缺在洞里继续寻摸了半天,却实在是找不到第二块石头,愤怒冲到洞口大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么有历史意义的洞要不然换你来住?这份荣耀我全部让给你!你进来啊!你进来啊!陈皮皮冷笑说道:有本事你出来。

宁缺不耻说道:有本事你进来。

桑桑一直站在崖洞旁边,看着这对师兄弟闹腾,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说道:我觉得你们都挺有本事的。

宁缺和陈皮皮同时望向她。

陈皮皮犹豫片刻后认真问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桑桑看着他不说话。

陈皮皮一直认为自己是绝世的天才,然而前些日子他去了几趟老笔斋,和桑桑下过几盘棋后,至少在桑桑面前便再也没有这种自信,相对应的,他非常看重桑桑对自己的评价或者说赞美。

桑桑的沉默,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

他看着崖洞里的宁缺,嘲笑说道:只有被关在铁笼子里猴儿,因为太过无聊才会向人扔石头,我原谅你。

宁缺说道:随便你怎么说,有本事你也砸我一下。

陈皮皮从怀里取出一个事物,直接向洞里扔了进去。

事发突然,宁缺险些被砸中脸,幸亏他现在的身体反应奇快,一个侧身右手疾出,便把那个事物抓在了手中。

那是一本皱巴巴的书,封皮上没有名字,却有很多像汗渍一样的东西。

宁缺心想这些汗渍只怕是这个死胖子身上的,便觉得有些恶心。

这是什么书?他强忍着恶心,看着洞外的陈皮皮问道。

陈皮皮说道:没有名字。

那这本书是讲什么的?书院不器意。

宁缺没有听懂,问道:什么玩意?陈皮皮以为他又在调戏自己,大怒说道:这本书讲的是书院不器意!你要再说没听懂,我就告诉老师去!第一百八十六章 三本书(下)书院不器意?宁缺看着手中这本皱巴巴的书,很自然地想起去年春天书院二层楼开启那日,自己艰难攀爬至山下柴门处时,转身在那块勒石上看到的君子不器四字,不由微微皱眉,陷入长时间的思考当中。

前些天他从二师兄得知,隆庆皇子当时看到的是君子不争四字,事实上是夫子对此人所做的批注,那么君子不器四字,毫无疑问也是夫子专门留给他的话,或者说是对他的生命进行的警醒。

勒石上出现的君子不器四字何意?这四字里的不器和这卷旧书有什么关联?难道夫子提前便预知了自己需要学习书院不器意?宁缺望向洞外问道:若书中有疑难,如何解决?陈皮皮说道:我隔十日上山一趟,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这句话刚开始说,宁缺便明白和三师姐余帘一样,这都是夫子对自己的课程安排,摇头说道:你可不是三师姐,所以不要想的太美,你每天都必须上山来,不然我和桑桑只怕要无聊死。

陈皮皮嘲讽说道:要我上山来陪你,你求我啊?先前还对我那般凶恶,我这便拍屁股下山,你又能拿我怎样?宁缺回答道:那你赶紧滚下山去。

陈皮皮还真听话,转身便准备走下崖坪。

忽然间他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洞内的宁缺,长时间沉默不语。

宁缺神情微异看着他。

陈皮皮忽然说道:听说老师准备了三本书给你看,如果三本书都看完了,你还不能出来,那么你这辈子或许真的就出不来了。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第三本书是什么?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人知道。

宁缺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如果真有一天确认我出不去了,还得麻烦你到时候把我找个调羹。

陈皮皮微讶问道:要调羹做什么?宁缺指着身后幽暗的崖洞深处,说道:给我一个调羹,我就能挖一条长长的地道,直接穿越书院的崖壁镜湖云雾,回到人间。

陈皮皮觉得他的脑子有些问题,同情说道: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宁缺知道他听不懂自己那句话里究竟在表达怎样的精神与态度,不过他自己清楚就足够了,低头开始阅读那本书。

陈皮皮叹息一声,缓慢而圆润地离开了崖坪。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器,器物也。

大道不器,乃指天之道,不在乎具体的形态。

君子不器,是指人不能拘泥于一些固有的规则。

不器二字,便是对规则禀持着居高临下,骄傲而散漫的态度。

(注:将夜里的不器和原义有些差别,我选择这个是故事需要)…………翻开手中这本封皮上没有字的旧书,宁缺很快便被书里所写的内容吸引了全部的心神,目光再也无法离开纸面。

接下来的一日一夜里,除了吃饭睡觉,他便是在看书思考,一本书看到有些厌乏、或是思维陷入某种僵滞局面时,他便换另一本,而当这本的阅读也再难前进时,便会换回原先那本,时间便在轮转和调剂间缓慢流逝。

桑桑做饭洒扫,在他疲惫时陪他聊聊天,在鼓足勇气再次走进崖洞后,安安静静坐在他的身旁,拿着针线在那处绣鞋底。

不论这两卷书对宁缺解决问题,摆脱囚徒生涯有何帮助,书中前贤的知识与智慧已经足以令他感到沉甸甸的收获。

天地气息本原考这卷书,让他首次接触到这种全新的世界设想,接着在其后的数个小节里,明白了更多新鲜的说法。

所谓天地气息,便是自然存在于原野河川间的某种无形无质的微粒,也就是修行者们所称的天地元气。

按照这本书的说法,世间所有的天地元气,其最初的源头都是天穹里那轮烈日,只有极少部分来自于大地深处。

这些本初同源的气息,随着岁月的浸泡冲洗,因为附着共生的事物不同,因为环境的感染,而开始呈现出不同的特质。

比如树木里蕴藏的天地元气,与石中的天地元气便截然不同,只是这种差异在普通修行者的感知中极为微妙,很难被发现。

宁缺想着在大明湖畔始见魔宗山门块垒阵时的感受,发现书中这种说法,虽然与师傅颜瑟当初的说法有些分歧,但确实有几分道理。

思考片刻后,他取出数片符纸依次施出,看着身前的火团水雾,用念力细细感知其间的差别,然后把其中所得认真记在纸上。

午后,他吃完饭后随意把碗搁在身旁,再次开始施符体验天地元气间的细微差别,他平日里在老笔斋无事时便以写符为闲暇乐趣,虽说符力依然微弱,但却存下了不数符纸,用来做实验绰绰有余。

这一次他施的是水符。

微黄的符纸在空中消解无形,崖洞里的天地元气缓慢敛聚而至,凝成一捧清水,然后向地面落去,恰好落在了那个碗中。

清水在碗中荡澜数下,然后归于平静。

宁缺看着碗中渐浑的水,若有所思,翻开身边那本讲述书院不器意的书,开始与书上的某些内容进行对照。

然后他又施了一道水符,任由那捧清水落在地面上,目不转睛看着那些水顺着石缝逐渐消失无踪,就像是无数只透明的蚯蚓。

碗是器物,石缝是器物,便是天穹原野也只不过是个尺度极大的器物。

水落在碗中,便是半圆形,落在石缝间便是透明蚯蚓,被云层释出,便是珠帘,润进原野,便是无数的细小颗粒。

水本身没有任何形状,只是因为承载它的器物才有了形状。

这便是真正的不器。

天地元气就是这种像水一般的存在?得出这样的推论很简单,宁缺看着那卷书,没有丝毫得意的情绪,试图从书中找到把这个推论与崖洞禁制联系起来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然后才注意到桑桑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正在那里绣着东西。

记得我去荒原前,你说自己的绣工太糟糕,不愿意让长安城里的人看见,所以把针线什么都送给了小草,这又是从哪里来的?宁缺问道。

桑桑抬起头来,用针尾挠了挠有些发痒的鬓角,说道:这是昨天我下山向七师姐讨的,总得找些事情做打发下时间。

宁缺心想她在崖坪上呆着确实无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手中那卷不器意之书递了过去,说道:无聊时看看书也好。

桑桑微微一怔,说道:我也能看吗?这两卷书都是书院珍藏的绝学,想来是夫子精心替自己小徒弟挑选的教材,世人根本无法看到,按道理来说,宁缺不应该让桑桑看,但他早已习惯与桑桑分享所有的好东西,甚至还把她排在自己前面。

最关键的是,他自幼穷困怕了,养就了吝啬抠门的性子,如今不再发愁没钱,却依然下意识里想要贪些小便宜。

宁缺说道:这可是好东西,不看就吃亏了。

桑桑觉得确实有些可惜,说道:但我看不懂。

宁缺说道:连光明大神官那个无耻神棍都要收你当传人,在修行上你肯定极有天赋,说不定比我和陈皮皮还强,这些年你跟着我,我却没有想着发掘你这一面,说不定是埋没了一个修行天才。

桑桑笑了起来,说道:你又在取笑我。

宁缺说道:不管那么多,你看一眼我们就算是得占了些便宜。

桑桑心想有道理,接过那卷书开始认真阅读。

宁缺继续看那本天地元气本原考,越看越觉得西陵神殿封禁这本书有道理,因为这卷书里居然把魔宗功法吸纳进体内的天地元气,与昊天神辉等同观之,认为根本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忽然间,他的眼睛骤然一亮。

因为他居然在这卷书后面看到了一整套养气的功法!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凭借的是小师叔留下的斑驳剑痕里残留的剑意,直接把宁缺的雪山气海冲出一条通道,然后浩然气灌入他的体内,催动小腹里的气漩运转起来,开始吸纳周遭的天地元气。

对现在的宁缺来说,一旦用念力催动气漩开始吸纳天地元气,他便再也无法控制这个过程,他更不清楚怎样才能把这个过程变得更有效率。

如果这卷书里留下的养气功法是真的,岂不是说他修行浩然气的速度可以变快很多?可以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提升实力境界?宁缺握着书卷的双手微微颤抖,被囚崖洞的苦闷,尽数被此时内心里的惊喜以及对夫子和三师姐的感激之情所替代。

书院修行典籍要分享,这等极大的收获与快乐更要分享,他第一时间转过身去,想要告诉桑桑这件事情。

然而他却看到桑桑已经进入了梦乡。

看着抱着书卷,不靠着崖洞墙壁已经沉沉睡去的桑桑,宁缺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看来小丫头果然不是修行的材料,至少不是读书的材料。

片刻后,宁缺收敛心神,静静将那卷书上的养气之法从头到尾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直到确认能够记住里面每一个字,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开始养气。

养的是浩然正气。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囚而养之(上)养是赡养,是抚育,是怜悯,是保护,是修补。

养气便是对吸纳进身躯里的天地气息,进行上述的这些动作。

宁缺按照书中所述,进入了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却不像冥想那般深沉,依然与真实的世界保留着丝缕不断的联系。

这种联系便是呼吸,或者说吐纳。

崖洞里的空气,依遁着呼吸的节奏,进入他的肺部,然后再从口鼻处回到外部,空气里蕴藏着的丝缕天地元气,却在这个过程里逐渐沉降,停留下来,开始滋润他身躯的每一处,哪里是那些最细微的部位。

每一次呼吸,宁缺便能感觉到有一丝天地元气进入自己的体内,这种变化非常细微,然而当呼吸进入某种节奏之后,这种细微变化的叠加则会变得更加明显,甚至明显到他能够感觉到气息数量的增加。

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之后,他吸纳天地元气转换为浩然气的过程始终缓慢并且,此时终于发现能够主动修行浩然气,从而强大变成一种可控制可期待的事情,震惊然后开始喜悦,这便是惊喜。

夜已深沉至极浓处,便是晨光将起时,崖洞里桑桑在一旁打着瞌睡,宁缺盘膝而坐,认真地呼吸吐呐着每一口空气。

他感受着天地元气涌入自己的身体,就像嗜酒的酒徒饮着一罐一罐烈酒,欢愉难抑,陶醉难言,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又将走向何方。

崖洞里的空气流动,将洞外熹微晨光下的微寒山风带了进来,拂在桑桑的身上,激的她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

她望向身旁的宁缺,小脸上露出惘然的神情。

随着天地元气的涌入,宁缺身体里的浩然气,正在以缓慢却无法阻挡的速度增加,他的身体也因此而发生着某种变化。

这种变化深深隐藏在皮肤之下,肌肉之间,血液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凭肉眼去看,都看不出任何痕迹。

但桑桑依然感觉到,宁缺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

因为她能感觉到身周的空间里,似乎有某种很淡渺的存在,甚至比风更加淡渺的存在,正在缓慢向着宁缺的身体靠拢而去,山崖绝壁间的晨雾,仿佛也感受到某种召唤,飘进洞中轻轻覆在宁缺的身体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醒了过来。

他沉默看着崖洞外那片湛蓝的天空,若有所思。

山崖绝壁流云间,天地元气无处不在,青树静水游鱼里,依然有天地元气,那么进入人类的身体,依然还是天地元气,如此思考,昊天道门挥手而至的昊天神辉和魔宗强者身躯内的真气,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天地气息本原考这本书,讲述的便是这个道理,并且试图从理论上解决修行者们的疑虑,尝试建立一个统一的体系,这个全新的体系,将从根基上推翻昊天道门的教义,难怪会让西陵神殿封禁。

另一卷书告诉宁缺,不必在意天地元气以何种形式运转,就如同自然界里的水一般,无论是在绝壁间,流云中,山涧里,无论是在湖中平静还是在河中奔涌,本质不会有任何改变,依然是水。

两卷书的理念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只不过本原考一书最后放弃了形而上的讨论,直接走到了把某种特性的天地元气修行到极致的道路,因为但凡极致终将回到事物的本源。

夫子把宁缺囚禁在崖洞里,等若提出了一道艰深的问题,并且提前放了三个答案在他的身前,这两本书里的理念,便是夫子指点他的两种方法。

或者养浩然正气至极雄浑境界无视天地,或者以不器意令身内的浩然气与身外的天地元气和谐同一不分彼此。

陈皮皮说过有三本书,这是其中的两本,那么第三本书是什么书?通过阅读那本书又能找到别的什么方法?…………后面的这些日子,宁缺仿佛回到了初入书院登旧书楼的那段时光,生活平静而简单,吃饭睡觉看书思考然后再看书,心无旁鹜,全神贯注,把崖洞里枯燥的时间流逝和乏味的生活全部投入到看书当中。

在那两卷书的帮助下,宁缺对浩然气的掌握越来越深刻,身躯里的浩然气养蓄的越来越精纯,越来越雄浑,同时他对天地元气的运转规律以至存在道理有了更多的理解,甚至在符道上都有了明显的进益。

他隐约察觉到解决夫子这道难题,破开禁制离开崖洞的关键所在,却始终还是无法抓住那根线头,怎样也想不明白,如何能够把截然不同的两种气息和光同尘混在一处,甚至把实际的存在化作虚无。

十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三师姐余帘翩然而至,宽松的院服在悬崖绝壁间鼓荡如旗,走入崖洞后便瞬间文静的有若案上的绢布。

宁缺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简单行过礼后,便拿出这些天里记载疑问的纸张,认真请教自己在阅读当中所遇到的疑难。

余帘略一思忖后开始解答,言语简洁甚至过于简单,显得有些惜字如金,然而便是这些简略的回答,却往往能落在最要害的地方,直接让宁缺凝滞的思绪骤然开朗,轻而易举看到雾中新的道路。

最后宁缺犹豫片刻后,开始请教那卷书后面的养气功法。

余帘细眉微蹙,沉默不语。

宁缺看了一眼坐在崖洞外借着天光绣花的桑桑,以为师姐此时之所以沉默,是因数有书院外人在场,有些不便。

余帘微笑说道:老师既然让这小姑娘陪着你,便不介意她在旁一同听讲,而且所谓养气看似魔宗功法,但这崖洞远在云端世外,何必在意?…………第二天,陈皮皮喘息着爬上了崖坪。

宁缺自然对他好生嘲笑了一番,对于这些天他始终没有上崖来探望自己,表示出了极大的不悦。

陈皮皮解释了几句诸如石径太斜,崖壁太陡,却得不到宁缺的谅解,他无奈叹息一声后不再理会这个家伙的烦闷中,自顾自开始演练书院不器意。

所谓不器,形诸外象便是无从寻觅其痕迹,便如雪泥鸿爪,倏尔在东,倏尔在西,根本无法知道雪上究竟何处微颤。

你意动时,随意而动无意而行,敌人又如何知道你意欲何为?陈皮皮抬起右臂,无名指轻翘,直指绝壁上方的青天。

一道无形无质的气息,骤然间从他指间喷射而出,却没有依遁手指所向射入天穹,而是鬼神难测射进崖洞之中。

那道无形无质的气息,便是被压缩到了极致的天地元气。

这道气息擦着宁缺的肩头飞过,悄无声息落在坚硬的崖洞岩壁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洞壁上顿时出现一个漆黑的浑圆小洞。

那小洞竟不知有多深。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囚而养之(下)宁缺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那道无形无质的指气擦过肩头,在洞壁上射出一个幽深黑洞后,他才醒过神来,一股凛意涌上心头。

他并不知道陈皮皮这一指便是知守观的天下溪神指,让他震惊的也并不是这一指的威力,而是陈皮皮出指时鬼神莫测的变化。

明明指尖所向是湛湛青天,却怎么落在了自己的身后?这便是书院不器意?修行者修的是天地与自身,我们需要用身体里的念力操控天地元气,我们的身体是柴,念力是火,天地是锅灶,元气是蔬菜肉鱼之类的食材,战斗手段则是食材的搭配方式,而能不能做出一道美味佳肴,除了上面这些要素之外,最关键的还是看炒菜时的火候如何。

如果要去问一名厨师怎样掌握火候,普通厨师大概会给你说何时该用何等火,烹煮时间大概会多长,而真正高明的厨师,反而不会如此死板地讲道理,他只是用手掌在蒸汽间快速一捞,便知道锅中的食物究竟如何,这是一种经历无数次尝试而得到的经验,这种经验很难用语言去说明,甚至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过于玄虚,只能自己去感知去体会。

陈皮皮看着崖洞里的宁缺,说道:火候,就是意。

宁缺思考片刻,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尤其对那本讲授书院不器意的书籍,顿时多了很多直观的认识和了解。

想起刚进书院登旧书楼时,陈皮皮在信里举的例子,他不禁感慨说道:果然食色性也,你拿这两件事情举例,确实好懂。

三师姐和陈皮皮奉夫子之命登崖授课,主要还是解决宁缺在阅读中遇到的一些疑难问题,真正领悟还是需要靠他自己。

陈皮皮解说之后,宁缺决定夜里找时间好好消化一番,这时候没有必要再研讨太多。

他已经在崖洞中被囚十日,不知道书院外的人世间又发生了哪些事情,问道:最近长安城可还太平?陈皮皮说道:长安何时不太平过?你在关心什么事?宁缺说道:朝廷里似乎有人对我很有意见,我知道回京之前,甚至有人想把桑桑弄到军部去审问,你当时正场。

陈皮皮点头说道:事情很简单便解决了,你不需要担心。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前些天我们两人在晨街上遇到的两名苦行僧又算怎么回事?就算道石是从悬空寺出来的人,也没有能力在人口如此众多的长安城里轻松找到自己,那场相遇更像是被人设计的。

陈皮皮微微蹙眉,说道:你在怀疑什么事情?长安城里只有天枢处和军方才能如此轻易确定我的位置。

宁缺说道:不知道是他们当中哪方势力通知了悬空寺来人。

听着这话,陈皮皮的眉头蹙的更紧了些,说道:帮助外人来挑战我书院入世之人?就算是军方只怕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且难道那些人不担心事情败露之后,被长安城的百姓骂到半死?宁缺在大唐军队里生活了很多年,他当然非常清楚军方行事的风格,说道:只要确认对帝国有利,将军们什么都不会在乎。

…………陈皮皮赖在崖坪了蹭了顿桑桑煮的白肉酸菜火锅,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唇,极其无耻地无视了满地狼籍和堆成小山般的脏碗,哼着小曲快活地向崖壁下走去,无论宁缺怎样诅咒,他也没有失足跌入深渊。

对着绝壁流云,宁缺大声骂着陈皮皮,可惜绝壁在身侧,身前流云之外便是虚空,根本听不到任何回声,这番骂不免有些寂寞。

他不再浪费任何时间,走回崖洞深处,坐在那张半旧的蒲团上,盘膝闭目冥思,继续按照本原考书中的功法养炼体内的浩然气。

山崖绝壁间白云悠悠,似无所感,正蹲在崖畔洗碗的桑桑,却清晰地感觉到了洞里的变化,回头望去,可惜此时没有晨雾,看不到前时那种画面。

夜色笼罩山崖时,宁缺缓缓睁开眼睛,结束了今日的修炼养气,看着端着食盘站在身前的桑桑,他摇了摇头,说道:暂时还不饿,你放在旁边,若累了就早些去歇息,如果无聊就陪我说会儿话。

桑桑知道他一直担心自己无聊寂寞,更知道以他的性情,在没有解开这道题目之前,肯定没有什么闲聊的兴趣,也没有那个时间,所以她笑着摇了摇头,把食盒放在他身旁,便走回了崖畔的草屋。

宁缺依旧盘膝坐着,两手摊开轻轻搁在膝头,左手掌心里出现了一张微黄的符纸,那张符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解体,向空中释放出符意,他的右手掌心里则是空无一物,但油灯的光线却在那处微微变形。

两只手掌间隐隐溢出的气息各不相同,左手上方是用符纸凝聚而来的天地元气,右手上方则是精纯的浩然气溢体而出。

他神情专注地看着身前,看着这两道无形无质的气息,深厚的念力缓慢而细致地触摸着气息里的每个片段,试图从中发掘出一些什么。

他左手凝聚的天地元气,和右手中的浩然气,都无形无质如同虚空,但在念力感知下却能清晰地分辩出区别。

被囚崖洞到今日,通读两卷书,冥思苦想实修不辍,如今的宁缺已经能够清晰分辩出那些看似完全一样实际上却有着极细微差别的天地气息,但却依然没有办法把已经拥有各自形状态的天地气息统一到相同哪怕是尽可能相似的状态里,甚至他连这方面的思绪都没有整理清楚。

按照本原考一书里的概念,魔宗修行者体内的真气,以及他现在体内的浩然气,其实都是天地元气的一种,如果他能够从现状倒推至无数年前的本源状态,然后将浩然气的外显改变成本源的模样,那么崖洞对他的禁制便能迎刃而解,夫子出给他的这道题目便能有一个完美的答案。

然而可惜的是,他现在还处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层次当中,更遑论从知道所以里倒推出具体的操作手法。

当初遇着观海僧挑战,他在雁鸣山下冬湖畔静思半日,想出了以符意调用浩然气的法子,并且收到了极佳的效果,借着符意引发的元气紊乱可以有效的遮掩浩然气的气息,但若遇着真正的大修行者,一眼便能被看穿。

身为夫子亲传弟子,书院二层楼学生,哪怕被世人看穿入魔,大概也不会马上面临身死名毁的结局,然而若让别的存在看到了呢?崖洞深处蒲团上,宁缺看着双手间的两道气息,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脸上的神情虽然依旧平静,内心却是有些惘然惶恐。

桑桑不知何时从崖畔草屋里走回洞里,觅着片干燥清静处,打开铺盖,已经沉沉睡去,宁缺走到她身前,静静看着她微黑的小脸,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把被角掖好,转身向崖洞更深处去。

这些天他的心思一直放在破题上,没有怎么在意聊作居室的崖洞,此时思绪有些紊乱,干脆抛开这些烦心之事,漫步行走起来。

崖洞并不大,临着绝壁那侧开着一道约两人高的口,里面便是约十余步方圆的空间,洞壁并不光滑,也没有嶙峋岩石,看不出任何特异,再往深处去,分往左右两方各有一条斜长的洞穴。

这两条洞穴有些狭窄,走不过十余步便到了头,最深处全部是坚硬结实的花岗岩,没有任何继续前进的可能。

宁缺举着油灯,望向洞壁,只见石壁上有无数道细密的切痕线条,有可能是天然形成,但看着更像是被锋利金属物切削而成。

忽然间他眼睛一亮。

在荒原极北端的天弃山脉深处,在废弃的魔宗山门殿宇里,他曾经在那里的青石墙上见过小师叔留下的斑驳剑痕,也正是依靠那些剑痕,他领悟了浩然气的真谛,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然后才能战胜可怕的莲生大师。

他想到小师叔当年被老师囚禁三年,没有同门前来探望解乏,更没有桑桑,只怕苦闷的要死,难道这两条窄洞是他用剑削出来的?如果这两道窄洞也是小师叔当年留下来的,那么这些看似刀切斧凿的痕迹,会不会像魔宗山门里的斑驳剑痕一样,蕴藏着某些气息,隐含着某种意义?宁缺举着油灯,站在这满壁切痕之间,心情渐渐激动起来。

他去拿了根木棍,把油灯挑在窄洞入口前,借着昏暗的灯光,开始认真地观看石壁上这些如湖水细纹般的切痕。

无论想法是否正确,总应该试一下。

他看了很长时间,没有从这些切痕里看出任何蕴藏的气息,也没有从这些纹路上发现任何规律,但他依然不死心,沉默片刻后伸出双手放在墙壁上,缓慢地抚摩着石壁,感受着掌面上传来的粗砺起伏感。

他从洞口摸到洞底,从脚下摸到头顶,没有放过任何一道切痕,没有遗漏任何一片区域,这一摸便是整整一夜,崖洞外的夜色渐被淡青色的天光代替,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的神情,却没有任何气馁的迹象。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旧崖生新绿从夜色笼罩山崖到青色晨光渗入洞内,整整一夜时间,宁缺都在看洞壁上的那引起切痕,像盲人一般仔细地摸那些切痕,直到摸到双手掌面有些发红,甚至开始脱皮,却依然没有发现小师叔留下的任何秘密。

冥思苦想整整十日,废寝忘食读书十日,强行压抑心中焦虑故作平静十日,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尤其是精神状态非常紧绷,在这样一个徒劳无功的夜晚过后,所有这些负面的东西顿时暴发了出来。

潦乱的黑发披散在肩头,眉眼间尽是憔悴神色,宁缺看着膝间那两卷书,不停喃喃自言自语念着什么,却因为声音沙哑虚弱的缘故,怎么听也听不清楚。

桑桑端着清水走进洞里,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接过毛巾,神不守舍地用力搓了把脸,湿毛巾擦掉眼角那些粘结干涸的浊物时,连带着撕出了一道极细的口子,痛的他连连皱眉。

湿毛巾是冷的,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而是痛楚的缘故,他脸颊上多出了两抹红色。

腥红的颜色,出现在因为缺少日晒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并不如何好看,反而显得非常不健康,如同久病之人。

精神糟糕到了极点,阅读和学习的效率自然也变得极为低下,他捧着两卷书强打精神观看,却发现自己仿佛又是在看旧书楼里那些典籍,而自己又重新变成那个不会修行的废柴,纸上的那些墨字调皮地浮出纸面,开始像蝌蚪一般向四周胡乱游动,怎样也无法捕捉住。

他有些无奈地阖上书页,闭上眼睛开始温习前些天的所得,然而此时的精神实在是太差,就连脑子似乎也变得不清醒起来,记忆也出现了极大的偏差,想着本原考一书中某种疑难时,明明余帘师姐前日便已经做出了解答,但他这时候怎么想却也无法想起来师姐那时候究竟是怎么说的。

郁结烦闷之下,有所思便自然说了出来,他沙哑疲惫的声音是那般的含混,完全是在喃喃自语,以发泄心头的情绪。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他身旁纳鞋底的桑桑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竟便是前日余帘师姐所做的那番解答。

宁缺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家小侍女的记忆力向来与众不同。

桑桑开始复述前两天余帘和陈皮皮的讲述,然而宁缺此时的状态太过糟糕,听了片刻后便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不用继续。

他把那两本书像垃圾一般扔到蒲团旁,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慢慢地走到崖洞口,向洞外的世界望去。

书院后山之后的崖壁,真是一片极其美丽,甚至美丽到惊心动魄的天地,然而绝壁上的线条即便像刀子般直刺人心,终究不是真的刀子,看的时间长了总是一成不变的线条。

山崖之前的湛蓝天空更是永世都不会变化那般,平静沉默停留在那里,最初的美丽如今渐渐变成最拙劣的画匠涂出的死板的蓝色颜料。

绝壁腰间的那些流云深雾,亦是如此。

宁缺看着崖洞外的风景,身体微寒想道,这才不过刚刚十日,而且自己这些天忙于修行也没有怎么看风景,此时便已经觉得腻了,那如果真的被囚禁在崖洞里十个月,甚至十年,那自己又该怎样撑下去?正在他开始觉得空虚寂寞冷的时候,崖坪下方的石径上,忽然传来好热闹的一片声音,衣袂声脚步声更多的是争吵声。

似乎永世难变的绝壁风光,随着这些声音的加入,不知为何顿时流动起来,鲜活起来,有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美丽。

原来空虚寂寞这些东西,永远与风景无关,只与人有关。

…………太难爬了!太可怕了!十二师弟说过我们上不来,我说在瀑布那里喊小师弟两声,尽一尽同门情谊便好,结果你们偏要往这里爬!九师兄北宫未央喘息着埋怨道,恼怒地挥舞着手中那根古色古香的箫管,似乎想要把同行的人们全部赶下悬崖,山风钻进箫管再钻出来,发出呜咽的低鸣,仿佛是哭泣,但更像是他此时的喘息。

五师兄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取下背在身后的滴水木棋盘,看着他嘲笑说道:但我们终究是爬上来了。

北宫未央小心翼翼向悬崖畔挪了两步,探头看了下方一眼,然后闪电般连退数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说道:我只担心等会儿下不去。

七位师兄联袂来探望自己,宁缺很是感动,站在崖洞口,兴奋等着他们来对自己嘘寒问暖,不料等了半天,发现他们还是只顾着斗嘴吵架,终于忍不住大声提醒道:喂喂,我在这儿哩!…………书院后山弟子平日里往往都如痴如癫做着自己的事情,加上后山太大,所以并不是每天都能见面,甚至有时候往往数十天都见不了一面,但同门之间的情谊却并不会因为这点而稍淡,宁缺入门时间最晚,是最小的师弟,自然理所当然得到了师兄们的疼爱与照顾。

师兄们担心小师弟被囚崖洞,孤单过度,牢骚太盛,断了愁肠,专程去请示夫子,得到了上山探望的允许,便联袂而至。

然而当真正看到崖洞里神情憔悴,脸色苍白的小师弟后,他们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书院后山这些各种痴的人们,真的很不擅长安慰人或者说开解人。

众人把目光投向王持,因为都知道他喜爱思辩之术,最关键是他排行十一,在上山诸人中最小,所以这种艰难任务当然要交给他。

王持沉默了很长时间,在心中默默组织了半天词句,终于想到了该怎么说,艰难地挤出一丝虚伪的笑容,看着宁缺认真说道:既然老师不阻止我们上山来看你,那么以后我们天天来看你便是,如此一想,就算你真一辈子出不来,也算不是太麻烦的事,刚好还可以趁机静心求学问。

宁缺的脸色顿时黑了起来,说道:十一师兄,我可不是山林里那些只会解语不会说话的野花,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五师兄赶紧拎着棋盘上前圆场,笑眯眯坐到崖洞口那条线前,把盛放黑子的棋瓮扔到宁缺怀里,说道:何以解忧,唯下棋耳。

宁缺抱着棋瓮,无奈说道:我的身体过不了线,怎么下棋?五师兄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伸手把棋瓮要了回来,然后说道:你口述,我让八师弟替你行子。

八师兄轻拂院服广袖,像神仙般飘然走了过来,然后一屁股坐到五师兄身旁,看了一眼宁缺说道:小师弟,虽说是为了给你解闷逗趣,但你也得认真些下。

虽说是代你行子,但我还是不想输给他。

北宫未央在旁冷笑一声,说道:听说老师给了小师弟三本书,看他如今神态,只怕心神消耗巨大,哪里还有精神陪你们下棋?宁缺心想这句话说的真是妥贴靠谱。

北宫未央转头望向宁缺,说道:小师弟,还是由我和西门吹奏一曲,来替你清心静神吧。

宁缺略一沉默,望向五师兄说道:师兄,我走先。

…………琴声淙淙,箫声清雅悠远,棋子落在滴水木棋盘上发出清脆动人的声音,时不时响起五师兄的怒斥,八师兄怒其昏庸地替宁缺不停支招,无数种声音混在一处,哪里还有什么美妙可言,乱嘈嘈的无法言喻。

此时的崖洞绝壁,哪里还有半点寂寞孤清,热闹的仿佛清晨长安南城的菜市场,宁缺拈着一枚黑子,有些怔怔地想着,这样也算是闭关?他忽然间有些怀念先前的空虚寂寞冷。

一直沉默在旁的四师兄终于看不下去了,严厉地把那些痴人赶离了洞口,然后看着如释重负的宁缺说道:大家也都是好心。

宁缺诚恳应道:我能体会。

四师兄又说道:我们这些人学的东西,对你破关没有什么帮助,今日前来主要还是替你鼓劲,不知你想要些什么?宁缺笑着摇了摇头,准备让桑桑泡茶水给诸位师兄喝,虽说他现在是书院绝壁囚徒的身份,但草屋里着实有些好茶。

然而当他望向桑桑时,发现小姑娘这时候正和六师兄站在崖畔,对着草屋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六师兄不停憨厚地点头。

…………当六师兄走回崖洞前时,众人才知道先前他和桑桑在商量什么。

二人竟是准备把草屋彻底改造一番,加固翻新不说,最关键处是要修一道雨廊,直接把草屋和崖洞连起来。

如果是在平地里,这般规模的改造工程,自然算不得什么,然而崖坪高悬于后山绝壁之间,单是物料的运送便是极大的问题。

北宫未央看了眼陡峭狭窄的石径,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

他的预感果然没有错。

四师兄冷冷看着众人,说道:都得动手。

…………看着都是些痴于音律棋枰花树、手无缚鸡之力的痴人,但毕竟都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事实上都是早已入洞玄上境的强者。

新树旧石,无数物料源源不断送上崖坪,然后交由六师兄亲手打造,不到半天时间,这项看似艰难的工作竟然便顺利完成了。

崖畔草屋被加高了一层,由十四根横梁依崖固定,王持偷偷去山那面的草舍偷了好些老师最喜欢的霜色长草,由细铁链锁死在梁上,看上去不仅美观大方,而且此后更不用再担心什么暴风骤雨。

草屋与崖洞间的雨廊,设计的更为精妙,没有剥去树皮的细树,横在半空之中,上面覆着七师姐从二师兄院子里抢来的六张草席,草席被撕开了很多小洞,幽绿的细藤穿行其间,为天空添了诸多生意。

宁缺站在洞口,看着崭然一新,美丽至极的崖坪,看着那些满身泥土汗水的师兄正对着雨廊青藤傻笑,忽然觉得山间微寒的风都变得暖和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章 新东西,新学生青藤并不茂密,中间露着很多缝隙,天光投射其间,被微细的叶片折射,变幻着明淡,便成了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宁缺向师兄们表达了最诚挚的感谢,并且挽留他们留下来吃晚饭,却惹来好一番嘲笑。

众人笑道,即便是在崖畔结庐而居,小师弟你终究也是个被囚的可怜鬼,并不是真的隐士,何必还要摆出主人家的模样?浑身污脏、像极了苦力的师兄们与他挥手告别,扶着石径旁的崖壁,揉着酸痛的腰颈,呻吟着走下山去。

六师兄因为要对翻新的草屋进行收尾工作,所以多留了一段时间,直到红日西斜,暮色笼山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告别之时,宁缺问了问前些时日拜托给他的那件事情。

六师兄说道:三把刀合铸为一把,难度并不算太大,设计已经结束,工序也已经排好,只是你要求三把刀都在里面,那么这把新刀的刀身不免过于沉重,普通材质很难满足要求,需要一种球墨粉,朝廷已经派人去南方矿山开掘,下个月应该便能回来。

他算了算时间,接着说道:如果材料齐备,那么夏天之前应该能出来。

离开岷山去到渭城之后,宁缺一直惯用的武器便是那三把细长的朴刀,凭着那三把刀在草原上不知杀死了多少马贼,也帮助他一路从边塞杀回长安城,杀进春风亭的雨夜,再重新杀回荒原之上。

正是在荒原中遭遇的连番的战斗,让他有些遗憾地发现,三把朴刀在修行强者层次的战斗中,已经不能再像以往那些年里一样,给予自己最笃定的信心和最强大的支持,反而因为脆弱拖自己的后退。

如今宁缺手边最强大的武器,是元十三箭以及符纸,四师兄和六师兄已经替他把元十三箭完美地修复如初,但他依然想要拥有一把合手的近身武器,因为过往的感情和熟悉,刀自然是第一个选择。

前些时日,宁缺把自己视作生命伴侣的三把细长朴刀,郑重交付给了六师兄,请求他帮助合三刀为一,这个要求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极不符合冶炼铸造的标准,想的太过简单甚至有些无聊。

所以对这件事情,他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内心深处却又一直存着份侥幸,此时听到六师兄的话,不禁大感惊喜。

要知道知道六师兄虽然沉默寡言,内心却像炉火一般热情,品性像百炼精钢一般纯粹,没有把握的话绝对不会说。

六师兄看着他憨厚笑道:师弟你还有什么需要做的?我现在就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师兄你打造出来的那把刀,究竟是什么模样,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事情。

宁缺笑着说道,忽然间看见正站在雨廊青藤下系线的桑桑,顿时想起了一件事情,眉梢微微轻挑。

当初在荒原大明湖畔,他和莫山山二人携手,竟依然不是道痴叶红鱼的对手,尤其是当叶红鱼召唤出来的那条水鱼深处,绽放出万道光线,将青翠山谷和静湖照耀的炽白一片时,他竟生出根本无法与之对抗的念头。

对于那场战斗里的很多细节画面,宁缺都记的非常清楚,但真正能在他心中留下长时间悸意的画面,还是那轮湖面上生出的太阳。

如果不是莫山山在关键时刻,以神符蒸腾湖水为雾霭,让那万丈光芒稍微暗淡了些,只怕当时他就已经死在了叶红鱼的手下。

事后宁缺才知道,叶红鱼当时施展的是西陵神殿的神术,便是她自己也才刚刚领悟时间不长,却已经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威力。

身为书院弟子,理所当然要想着如何对抗那座桃山,身为小师叔衣钵传人,宁缺先天便有与西陵神殿对抗的理由,而做为一个入魔之人,他必须时时刻刻想着怎样战胜昊天道门的强者。

尤其是在毁了隆庆皇子之后,相信神殿里的人们,一定期盼着击败甚至毁灭他,而这些事情,理所当然会由叶红鱼来具体实现。

宁缺和叶红鱼战斗过,交谈过,同行过,知道万法皆通的道痴少女拥有怎样深不可测的境界和潜力,更知道她大概是世间修行者中为数极少的、如自己一样精通战斗技巧以及本质的人物。

他如今境界突涨,进步飞快,但他觉得叶红鱼的进步速度绝对不会低于自己,所以他必须想些方法,拉近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应对昊天神辉的方法。

宁缺问道:师兄,有一种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做。

六师兄这辈子就喜欢做东西,而且他知道洞里这位小师弟时常有些匪夷所思的妙想,听着这话便高兴起来,说道:你设计的?应该不算吧。

宁缺有些犹豫,举起双手中空虚握着,放在自己的眼睛上,轻声开始叙说那个东西大概是什么模样,又有什么特征。

听着宁缺的叙述,六师兄思考片刻后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比那把刀好做多了,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难度,十天便能做出来,到时候你出关取刀的时候,顺道带走便是。

送走六师兄后,宁缺坐在崖洞口,撑着下巴看着桑桑在雨廊间忙碌的身影,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得意。

六师兄觉得那东西太过简单,没有什么挑战性,所以觉得有些遗憾,但宁缺却很高兴,因为那东西如果真能对付昊天神辉,那么做为光明神座传人的桑桑,就算会了神术,想来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能在与西陵神殿道痴的战斗中胜出,或者说保住小命,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但能在与自家小侍女的比较中胜出,或者说保住男人以及家长的尊严,对宁缺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崖畔草屋修葺一新,雨廊青藤的细枝随风轻摇,绝壁风光美丽之余,陡然多出很多别样的风景,生活的气息。

师兄们的到来,让那种被世界遗弃的孤独感,让那些最不好的带着桑桑在世间颠沛流离的回忆,尽数消失不见,宁缺的心境平静了很多,依旧读书冥想养气静思,再也不像前些天那般浮燥郁闷。

最关键还是心态的转变,六师兄离开时很随意说到他让破关取刀时顺道拿走那样物事,他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有任何自怜自艾,很自然地应了下来,因为他已经想明白,既然那夜已经对桑桑下了决心,那么三个月后如果还真的不能想出破解夫子布下禁制的方法,直接把体内的浩然气毁了便是。

这个认知或者说决定看似简单,实际上却蕴含了很可怕的绝决坚狠,普通人的心境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但宁缺能。

因为他能,所以他现在可以平静从容。

…………被囚崖洞第二十一天时,三师姐余帘依照约定前来替他解疑授课,只是这一次她的身旁多了一个同样娇俏的身影。

宁缺看着唐小棠稚气未脱的容颜,震惊说道:你还真赖在我们书院了?老师真收了你?难道我以后要叫你小师妹?唐小棠清脆地笑了起来,说道:多个小师妹难道不好吗?宁缺说道:我现在是被囚山崖,当然不能多个小师妹,想着便觉得有些发堵,如果你再唱两句荒人民歌,我可能会吐血。

崖洞旁的人没有谁能听懂他的抱怨或者说吐槽,便是桑桑也不能。

余帘微微一笑,说道:小姑娘太调皮,还不快拜见你小师叔。

宁缺目光在师姐和唐小棠的脸上来回移动,犹豫片刻后有些不敢确定问道:唐小棠她……拜在了师姐门下?余帘平静地点了点头。

宁缺大感震惊。

唐小棠乃是魔宗少女,她的兄长唐更是当代魔宗天下行走,书院居然真的把她留了下来!要知道无论是夫子亲自收徒,还是让三师姐收她为弟子,在世人眼中都是书院庇护魔宗的铁证!余帘看着宁缺淡淡说道:师弟你见过我这弟子,也知道她身份有些特殊,所以日后在外间尽量不要提起她。

如果书院收了一位魔宗余孽为徒的事情传到世间,必然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西陵神殿和天下亿万昊天信徒,肯定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书院就算再如何强大不可一世,也不可能战胜整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无处不在的昊天神辉,否则当年又怎么会发生那些事情?宁缺想着自己体内的浩然气,想着遭天罚而死的小师叔,沉默片刻后看着三师姐神情凝重说道:理当如此。

他望向唐小棠,发现少女清稚的脸上神情坦然,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书院求学,会给这座大山里的人们带来多少麻烦和危险。

他本想提醒她几句,但想着自己已经入魔,已经给书院带来了很多尚未展开的麻烦,让老师不得不把自己囚禁在此,不由自嘲一笑。

道痴叶红鱼和她哥哥,那位知守观天下行走,都见过唐小棠的样子,以后必须警惕小心,尽量少让她离开书院。

宁缺提醒余帘。

余帘平静说道:这丫头既然拜到了我的门下,那么如果不能杀死叶红鱼,又哪里有资格离开书院?第一百九十一章 新一代的小师叔听着这番对话,唐小棠睁着大大的眼睛,困惑问道:但我那时候一直都是拿狐儿尾巴遮着脸的,他们怎么能认出我来?余帘看着自己新收的学生,缓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痕迹,尤其对于修行者来说,你可以理解为味道。

宁缺没有参与到讨论当中,沉默坐在崖洞内,脸上的神情平静,内心却因为三师姐先前那句话而掀起了阵阵波澜。

当年他还是前院普通学生时,曾经在剑林里与余帘相遇,余帘知道他想进书院二层楼后流露出不赞成的意思,并且表示如果他放弃进入书院二层楼,那么她可以介绍一位不弱于柳白的强者做他老师。

剑圣柳白乃公认的世间第一强者,余帘常年远离人群,居住在书院里,又去哪里认识不弱于柳白的强者?宁缺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听到这番话后的震惊,更记得当自己表示依然想进书院二层楼时,她那声可惜了的感慨。

今天余帘所说的这句话,听上去平淡寻常,却是那般的自信骄傲,因为这等于在说——唐小棠既然拜到她门下,那么如果将来不能战胜甚至直接杀死道痴叶红鱼,会是件很没道理的事。

她的神情依旧恬静,并不是刻意骄傲嚣张给任何人看,只是基于某种近乎本能的自我判断,很随意地说出了这句话。

正是这种随意和寻常,愈发显得有些深不可测。

联想起当年剑林里的对话,宁缺的思绪不禁有些紊乱,书院后山所有人都知道三师姐是洞玄上境修为,她那份平静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宁缺想了想,最终归类于书院后山弟子共同的气质特性,三师姐排位仅次于大师兄和二师兄,本来就有资格无道理的自信。

他诚挚道:师姐是后山同门里第一个收学生的人,恭喜。

余帘说道:都是老师的安排。

她回头看着唐小棠,平静说道:过来给师叔见礼。

唐小棠走到崖洞前,站在那根线外面一点的地方,收敛笑容,神情凝重认真地行礼,拜道:小棠见过小师叔。

宁缺注意到小姑娘身上的旧皮袄换作了崭新的书院院服,脚上那双旧皮靴,换成了一双小巧的青布鞋,显得很是清爽。

正打量着她,忽然听着小师叔三字,他不知为何忽然心情变得极为舒爽,片刻后便明白了这种美妙心情由何而来。

首先他不要担心自己多出一位小师妹,其次他比唐小棠高了一辈,那将来岂不是那位魔宗行走也得敬自己三分?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对书院而言,小师叔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一个称谓。

书院后山上一位小师叔,是世间最了不起的角色,是二师兄念念至今依旧崇拜到无以复加的传奇人物。

如今宁缺他成为了下代弟子口中的小师叔。

每一代中,小师弟只有一个,小师叔自然也只能有一个,想着从今往后,可能会有更多的人不停对自己恭敬行礼,喊自己小师叔,他便觉得很是得意。

唐小棠行礼完毕,直起身来,发现宁缺的神色变幻不停,似乎陶醉到了极点,自然想不到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荒原上便相识,于长安城重逢,她在书院里最熟的便是宁缺,而且二人年龄相近,真的很难把对方当成真正师长来看待。

她偏着脑袋看着他,觉得他此时的神情好生滑稽可笑,竟是忍不住格格笑出声来。

宁缺看着她说道:再叫两声小师叔来听听。

唐小棠当然不想喊他小师叔,在她看来像宁缺这样实力弱小、又很是无耻的家伙,哪里有资格做自己的师长。

先前是因为老师有命,而且初入书院总要见过所有人,所以她才会捺着性子行礼,喊了一声小师叔。

快喊啊。

宁缺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乐滋滋说道:我最喜欢听别人喊我小师叔了。

书院三代弟子现在就是我一个。

唐小棠咬着牙,看着他说道:哪里有别人?宁缺说道:所以你以后多来崖洞探视我,多喊我几声小师叔。

唐小棠生气说道:你要再这样,我以后不来找你们玩了。

宁缺得意说道:我现在辈份比你高,你必须听我的话。

唐小棠恼怒说道:不要忘了我是书院三代弟子第一人,也就是说我将来会是书院大师姐,小师叔你如果不想以后的儿女或者是爱徒,被我欺负一辈子,最好现在不要太过欺负我。

宁缺怔了怔,感慨说道:繁华中原果然是蚀骨污魂地,一个不通世务的荒原小姑娘,只用了这么短时间,便变得狡猾起来,真是无趣。

唐小棠不再理他,走到桑桑身旁,牵起她的小手把她拉进草屋里,开始关心她在崖坪上过的好不好,有什么需要她做的。

桑桑有些不习惯她的开朗和热情,愣了愣后才想起来月前在山那边的草屋外,她们已经说好要做朋友,小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她向唐小棠讲了讲在崖坪间的生活,虽说听着有些无趣,但似乎一切都好,唐小棠确认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没有受小师叔宁缺的欺负,也没有吃什么苦头,才如释重负,拉着桑桑坐到地面上,开始玩耍起来。

桑桑未满十五岁,唐小棠年龄更小,尤其是心性都很简单,其实都还是小姑娘,凑在一起玩的还是那些孩童们喜欢玩的石子棋。

崖洞口,余帘师姐正在翻看宁缺这些天记下的学习疑难,静思片刻后,她抬起头来开始轻声讲述其中的某些道理。

宁缺专心致志地听着师姐清雅柔和的声音,发现有很多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经由师姐简洁描述提醒之后,顿时豁然开朗。

余帘明显不懂浩然气,但对天地气息的运转规律,尤其是在不同材质上间的细微差异上极有研究,而且她的知识渊博到了极点,信手便能拈来一段修行往事或是精妙比喻,最让宁缺震惊的是,这位师姐的思维方式竟是那般的飘渺,常常能于不可能间发现可能,于山穷水尽里看见山青水秀。

时间缓慢流逝,绝壁外的日光渐趋强烈,宁缺沉浸在师姐为自己点破的那片风光中无法自拔,对师姐的敬佩更是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心想果然不愧是书院后山仅次于两位师兄的女子,无论见识智慧乃至眼光,竟都强大到了如此程度,即便是陈皮皮和她相比起来,只怕也有极大一段差距。

…………余帘的授课向来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废话,时间刚刚过午时,她便已经解答完了宁缺所有的疑难。

不等宁缺致谢,也没有任何寒喧的意思,她平静站起身来,唤出草屋里的唐小棠,向洞中轻轻点头,便飘然下山而去。

狭窄陡峭的绝壁间,两道娇小身影和那两件款式相同、宽松相似的院服时隐时现,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那道瀑布处。

先前在崖坪草屋里,唐小棠拉着桑桑玩耍,要她陪自己下石子棋。

石子棋是从荒原到大河国所有孩童都会玩的简单游戏,也正因为简单,所以输赢往往没有什么规律,然而她竟是一局都没有赢过!唐小棠是意志力坚强、极为好胜的魔宗少女,一开始连输十余局,如果换作别的人,面对如此简单的游戏大概便会觉得很是无趣,就此罢手,但她却是坚决不干,非要和桑桑继续下,最后竟是输了一百二十九局!如此简单的石子棋,居然连输一百二十九局,唐小棠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再如何意志力坚强,此时的小脸上也不免流露出几分沮丧神情,看着身旁的老师苦恼问道:老师,我是不是很蠢?余帘缓步自绝壁悬崖畔走过,向那道窄峡里走去,说道:你不是蠢,你只是愚蠢地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对手。

唐小棠远远跟在她身后,好奇问道:我知道桑桑是光明神座的传人,但下棋这种事情又不是修行,再说怎么可能一盘都赢不了呢?余帘平静说道:数十年间,西陵神殿那座桃山之上,便只有光明神座拥有真正的智慧,他所挑选的传人自然非凡,至于为什么一盘都赢不了……那是因为她把你当成了真正的朋友,所以她很认真。

听说桑桑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朋友,唐小棠稚嫩的脸上流露出开心的笑容,蹦蹦跳跳像个调皮的石头般追向余帘的身影,先前的沮丧和难过仿佛像叶屑一般,被峡谷里风瞬间拂进深渊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想着自己的好朋友终日呆在鸟迹罕见的绝壁之上,唐小棠忽然又不开心起来,抱怨说道:宁缺这个无耻的家伙,自己被囚也就算了,还要拖累桑桑……余帘停下脚步,说道:那是你的小师叔,岂能直呼其名?唐小棠在她身后吐了吐舌头,辩解说道:我喊宁缺喊习惯了。

余帘平静说道:教后再犯,依院规当罚。

唐小棠微惊问道:怎么罚?余帘说道:走到这道瀑布之上,再跳下来。

唐小棠看着不远处那道急落如束的银色瀑布,愁苦说道:好像有些高。

余帘说道:一百二十九次。

第一百九十二章 跳瀑布,说禽兽唐小棠听从兄长的建议,远自荒原千里迢迢南下,路上历尽万般辛苦,才来到长安城,然后偶遇夫子,才终于进入了书院。

按照原先兄妹二人的计划,她应该直接拜到夫子门下,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夫子既没有因为她魔宗的身份,直接把她逐出书院,又没有收她为学生,而是把她交给了余帘,让余帘收她为徒。

对于世间而言,书院二层楼虽然依然神秘,但毕竟是两世相通之地,尤其是对他们兄妹这等已然处于修行界顶层的人来说,书院后山的人们有很多都听说过。

且不提大先生二先生这等人物,也不提陈皮皮这个被昊天道门视若珍宝的家伙,便是北宫未央那些人,当年在入书院修行之前,在各自领域各自国度里亦享有盛名,只是随着时间流逝而渐被世人遗忘。

然而真没有多少人知道书院二层楼里有位三师姐,她的名字叫余帘。

夫子命唐小棠拜在余帘门下,小姑娘震惊之余,第一个想法便是拒绝。

那个穿着宽大青色院服的女教授,文静淡雅可亲,但境界实在谈不上高深,只与自己差相仿佛,甚至还不如自己,她是要成为天下最强的女人,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实力境界还不如自己的女子做老师?然而就在她准备拒绝的时候,余帘淡然看了她一眼。

书院三师姐的眼神就像她的人一般,清清柔柔不堪一击,然而却自有一番气度风姿,便是这一眼,唐小棠顿时生出不敢违逆的感觉。

唐小棠自幼生活在极北寒域,过着艰辛的日子,荒人的血脉和魔宗的教育,让她天然形成疏朗的性情,小小年纪便敢扛着巨大的血色弯刀,和恐怖的雪原巨狼群对峙战斗,敢与叶红鱼大打出手,甚至还顺带一刀斩了隆庆皇子凝结的冰桃。

然而这样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宗少女,面对着余帘平静而温柔的目光时,却感到了恐惧,不敢有半点放肆。

要我跳一百二十九次瀑布?!唐小棠看着老师娇小的背影,震惊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惩罚实在是太过严苛,更因为这个次数竟是和她先前在崖坪上输给桑桑的次数完全相同,自己明明没有说过,她怎么知道的?难道说当时她在崖洞口为宁缺答疑解惑的同时,完全掌握着崖坪上所有的情况?余帘转过身来,说道:明知下石子棋不是桑桑的对手,却是屡败屡战,不肯认输,直至连输一百二十九局,看似勇气可嘉,实际上却是愚蠢不堪,如果你总是这般容易头脑发热,又凭什么胜过叶红鱼?唐小棠倔强地说道:哪怕是愚蠢,也不能认输啊,如果就这么一直下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我真的能赢一盘。

余帘平静说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改掉这种性情,所以我也不准备纠正这一点,既然你坚持勇气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那么今后我会尽可能地锻炼稳定你的勇气,让你去跳瀑布便是其中一点,你怕了吗?这是最简单的激将法,唐小棠当然听的懂,然而哪怕明知道这点,她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倔强地向瀑布那边走去。

从这一点上来看,如同宁缺感慨的那样,余帘大概真是位很好的老师,她了解自己学生的性格,并且能够善用。

…………从瀑布上跳下来简单,我们都知道她从小修行魔宗功法,就算受些伤,也不会致命,但那么湿滑的山崖,要爬上去就难了,更何况师姐要她从瀑布里爬上去,你是没看见那水有多大,水里那些石头上的青苔有多滑!那个小姑娘跳了整整一夜,爬了整整一夜,摔的鼻青脸肿,身上到处都是小伤口,看着那叫一个惨。

二师兄的小院不是隔那片瀑布近?他是最先提出反对意见的,认为这样教学生实在是毁人不倦,最后就连大师兄都站出来替唐小棠求情,但你猜怎么着?师姐她竟是连两位师兄的面子都不给!她现在还在跳。

说起来这个小姑娘还真是蠢到了极点,倔强到了极点,从瀑布里摔下来时一声不吭,也不肯求情讨饶,就像是要和师姐赌气一样。

你问她跳了多少次?我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前面不知道她跳了多少次,但光我看着她就跳了三十几次,算起来应该快六十次了,但离师姐的要求还差一半!一百二十九次!就算真的让她完成了,只怕人也要废了!真不知道师姐到底在想什么!平时看着如此文静温柔的一个女子,收了个女学生后便变得如此可怕,你说这里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情绪问题?宁缺被囚崖洞的第二十二天,依照夫子的安排,陈皮皮登上绝壁崖坪,来替他讲解书院不器意,然而很明显这个胖子今天没有任何传道授业解惑的心情,坐在崖洞外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喷吐着唾沫,对书院后山从昨天到清晨发生的这件事情表达了最沉痛的反对和愤怒。

听了半晌,宁缺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想着唐小棠这个小姑娘就因为没有喊自己小师叔,便落到如此悲惨下场,不禁有些惴惴。

他早就发现陈皮皮今天的精神状态有些问题,皱眉问道:按照最早时候你警告我时说话的语气,我本以为你恨不得所有魔宗余孽全部去死,怎么今天听你说话,感觉好像不是那么回事?陈皮皮怔了怔,羞恼说道:她现在既然已经入了书院,拜在三师姐门下,便是我们书院弟子,是我们的师侄女,和魔宗又还有什么关系?如果照这般说,我现在似乎更应该先把你给灭了!宁缺冷笑说道:有本事你进来。

陈皮皮不耻说道:有本事你出来。

桑桑端着茶盘走到洞前,沉默放下两杯茶,然后分别看了二人一眼。

二人有些尴尬,拿起茶杯,沉默不语。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最好换些词。

然后她犹豫片刻,望向洞里的宁缺说道:我想去看看她。

宁缺知道她想去看唐小棠,说道:既然是朋友,当然应该去。

桑桑离去之后,陈皮皮忽然开口问道:你在荒原上便见过唐小棠,你说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倔强?宁缺开始讲述自己对唐小棠的印象。

陈皮皮端着茶杯无滋无味地饮着,想起在长安城南门见着的那个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长时间沉默不语。

然后他望向绝壁间的白云,蹙着眉尖,苦苦思索片刻后说道:既然是魔宗之人,又怎么能这般可爱?宁缺向来没有什么道魔不两立的概念,如今自身入魔后,对这种看法自然更是反感到了极点,看着他嘲讽说道:道痴叶红鱼乃是昊天道门娇女,那为什么在你我眼里,她却是那般可怕?陈皮皮喃喃说道:有道理。

宁缺看着他圆脸上的失神,忽然间想到一种可能,犹豫片刻后试探着问道:你从昨天夜里一直看唐小棠跳瀑布看到清晨?陈皮皮点了点头。

宁缺倒吸一口凉气,说道:虽说这小姑娘确实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而且能和叶红鱼打成平手,强大的不像话,除了有个过于强大的兄长之外,各方面都符合你对完美伴侣的想像,但我必须提醒你,她可是魔宗的少女,换作魔宗全盛时,甚至毫无疑问可以去当魔宗圣女,而你却是昊天道门的宝贝少爷,所谓道魔不两立,书院还可以站中间,你怎么站?陈皮皮此时心神有些恍惚,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这段话,下意识里嘲笑回应道:先前谁还在嘲笑我腐朽的正魔观念?宁缺叹息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她现在比我们低一辈,你是她的十二师叔,这能成吗?老师能答应吗?陈皮皮终于听明白宁缺在说什么,胖乎乎的身躯像弹性十足的鱼丸般,嗖的一声从地面弹起,满脸通红指着洞里的宁缺,破口大骂道:欣赏!你懂不懂什么叫欣赏!你这人脑子里怎么尽是这些污秽的东西!宁缺说道:老羞成怒不能说服对手,只能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陈皮皮痛心疾首说道:那小姑娘才十四五岁,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禽兽。

宁缺冷笑说道:我看你是禽兽不如。

陈皮皮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极为鄙夷看着他说道:你以为世间谁都像你一般,可以禽兽到对自家小侍女下手?别的事情宁缺能忍,这件事情不能忍,他大声吼道:死胖子!如果不是我出不去,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陈皮皮冷笑说道:有本事你出来啊!宁缺恼怒说道:有本事你进来啊!忽然间,两个人同时闭嘴,带着畏怯的神情望向崖坪边缘。

他们非常担心桑桑这时候忽然回来,再次听到这段幼稚至极的对话。

二人尴尬地互视一眼,挥挥手表示并不介意。

第一百九十三章 书院来了位挑战者我们刚才换词了吧?换了,从进来出去换成了禽兽和禽兽不如。

你那个小侍女应该不会再嘲笑我们了?那得看她听到没有。

……三师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问我?难道我是在问苍天问大地?你要问什么?三师姐……当年怎么进的书院?我当年以六科甲上的优异成绩,直接被老师召进书院二层楼时,三师姐便已经是大家的三师姐,我怎么知道她是怎么进的书院。

能不能不要每次讲到书院历史的时候,你都要把自己的光辉事迹拿出来说一遍?我实在是有些听腻了。

但我确实是六科甲上啊,这么多年来谁考出来过?记得你入院试的时候有两科好像是直接弃考,拿了张白纸?当我没问。

宁缺和陈皮皮坐在崖洞内外,一面啃着桑桑提前煮好的玉米棒子,一面含混不清地聊着天,只不过聊天的过程一如往常那般幼稚无聊。

系挂着那个魔宗小姑娘能不能逃脱三师姐的毒手,陈皮皮今天完全没有心思和宁缺讨论书院不器意,在崖洞口坐立不安半晌后,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很认真地说道:我有些重要事情忘了做。

宁缺挥挥手表示理解,笑着说道:不管你是急着去上茅房,还是夫子要考较你功课,无论什么理由,反正你去吧。

陈皮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转身便欲向崖坪下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从怀中取出一卷旧书,扔给了宁缺。

宁缺拿着那卷旧书,微惊说道:难道……这就是第三本书?夫子为他准备了三本书,现在已经学习了两本,他知道迟早会看到第三本书,但却没有想到,会这么早以及这么简单地拿到手里。

不是。

陈皮皮说道:读书人知道你被囚在崖洞里,想来看你嫌山太高,浪费读书的时间,所以托我带本书给你当礼物,让你解解闷。

宁缺看着书封皮,不解问道:茶经?陈皮皮点头说道:读书人说,茶可以清心也,没时间没心情泡茶喝的时候,读读茶经,也能有一样的功效。

不用喝茶,也不用看茶经,我的心已经足够清。

宁缺说道:不然你以为我这时候为什么还没有发火?陈皮皮尴尬干笑两声,转身便向崖坪外走去,然后片刻后,他再一次停下脚步,擦着脸上汗水重新走回崖洞前,带着几分无奈说道:还有件事情,二师兄要我通知你一下,所以得说完了我再走。

宁缺微微一怔,问道:什么事?陈皮皮说道:几天前,有个从南晋来的剑师,向书院递交了挑战书。

宁缺笑着说道:世上原来还真有不怕死的人。

陈皮皮说道:那个大剑师年纪不大,但实力很强。

连陈皮皮都称赞那位南晋人的实力,宁缺不由有些意外,问道:难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又不是道畔的野草,哪里能想遇便遇着一个。

宁缺心想,书院后山前院里便至少有五六位知命境强者,包括你在内,那岂不是说你们都是道边的野草或者野花?陈皮皮说道:那位南晋大剑师已经在洞玄上境浸淫多年,想必已经看到了知命境的门槛,大概与当初刚到长安城的隆庆皇子差不多。

宁缺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透着份古怪,洞玄上境在世间修行者眼中确实已然是很强大的存在,但当初隆庆皇子挟耀世声威入长安城,却依然入不得陈皮皮的双眼,为什么他会如此重视这名南晋大剑师?更关键的是,那名大剑师只有洞玄上境,凭什么敢对书院递交挑战书?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试探着问道:那个南晋大剑师败后还没有走?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他没有败,自然没有走。

宁缺说道:就算二师兄不出手,你随便也把那人打发了,出了什么事?陈皮皮看着他说道:那名南晋剑师挑战书上指明要挑战你。

宁缺心想果然如此,指着崖洞里的被褥,蒲团,说道:我现在是个囚犯。

陈皮皮安慰说道:总有一天是能出去的。

宁缺走进里洞拖出一把竹躺椅,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说道:我无所谓,既然书院不怕丢脸,无人应战,那就让那名南晋大剑师在书院门口守着呗,反正现在还未入春,也未转暖,想必他也等不了太长时间。

陈皮皮说道:不是我们不想出手,而是没法出手。

宁缺微异,坐直身体问道:为什么?因为那个南晋剑师根本不和我们动手。

陈皮皮无奈说道:他一旦感知到我们即将出现,便扯着嗓子在书院门口大喊什么以身祭剑的白痴话,好像随时都可能自杀。

宁缺无情说道:他想自杀就自杀,你们管那么多做甚?顶多让前院的杂役教工多准备几桶清水,到时候把血冲干净便是。

陈皮皮说道:因为他的身份来历有些棘手,家中……和书院里好几位教授都是旧识,他只是坐在书院门口,态度又极为恭敬诚恳,说要等你结果修行闭关出山,然后谋公平一战,我们实在没理由把他赶走。

宁缺说道:为什么他非得要和我打一场?陈皮皮同情说道:大概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们当中最弱的那个。

宁缺对这种形容早已麻木,感慨说道:结果偏生最弱的那个,被你们这些家伙推到了最前面,要去和人打生打死。

忽然间他想到陈皮皮先前那句话,问道:这个剑师究竟是谁?陈皮皮提醒道:他来自南晋。

宁缺忽然想到那个金光夺目的名字,神情骤然变得凝重起来,不可置信看着陈皮皮问道: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居然要挑战我?陈皮皮愣了愣,然后恼怒说道:你觉得这可能吗?宁缺醒过神来,尴尬说道: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可能。

那名南晋大剑师虽然不是剑圣柳白,但与柳白确实有些关系,所以对方既然把姿态放得低,我们哪怕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厌烦,也不好做什么,如果二师兄今日出手,将来还怎么和柳白决战?陈皮皮说道:那个人叫柳亦青,是柳白的幼弟,据闻一直在柳家私宅里修行,没有入剑阁,所以声名不显,直到此次单剑入长安,世人才知道原来柳家又出了一个剑道上的年轻强者。

宁缺问道:我如今被老师关在崖洞里,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办法出去,二师兄为什么要你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情?柳亦青已经在书院门口坐了整整七日。

陈皮皮看着他说道:他坐在蒲团上,喝书院提供的清水,吃自己带的干粮,成日里打坐冥想,就是要等你出关。

看他的作派,就算在书院门口等一年也不出奇。

柳亦青态度恭谨,却是极为执着,无论前院教授如何劝说,他只是微微笑着,不肯离开,也不愿意入书院等待。

他身下蒲团虽未挡着学生通行的道路,但就这样天天坐在书院门口,在别人眼中便如同堵住了书院的大门,来来往往的人都免不了指指点点,这件事情已经传到了长安城里,只怕马上便要传遍世间。

陈皮皮说道:二师兄觉得有些恼怒,所以他让我告诉你,书院外来了名挑战你的强者,希望你能尽快解禁制出洞。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柳亦青的境界实力究竟如何?陈皮皮知道他问的肯定不是洞玄知命之类的分境,而是具体战斗实力,但他这辈子极少战斗,无法做出精确的评价,忽然他想起二师兄站在山腰远远看着书院门口那名盘膝而坐的南晋剑客时,曾经发出过一声感慨。

二师兄说,柳亦青如果不失机缘,日后成就极有可能追上他的哥哥。

宁缺怔了怔,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他没想到自己被囚崖洞二十余天,山那面的书院外竟然发生了这样一个精彩的故事,他更没有想到,在战胜烂柯寺观海僧、尤其是杀死出身悬空寺的道石大师后,自己的入世修行居然还没有结束。

还有人来挑战自己。

而且那人竟是当世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亲弟弟。

真正棘手的是,连二师兄都认为对方有成为第二个剑圣的潜质。

宁缺思考了很长时间,忽然笑了起来,往后重新躺回微凉的竹椅之中,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巾,轻轻盖在了脸上。

陈皮皮疑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宁缺的声音透过丝巾,显得有些沉闷:我要睡觉。

陈皮皮说道:有人堵着书院门口要挑战你,你还能睡着觉?就像我们这些天斗嘴时说的那样,反正他进不来,我又出不去,不管那个南晋人再如何强大,总之伤不到我,那我还用担心什么?你难道不担心书院声誉受损?书院的声誉难道因为我睡场觉就消失殆尽?若真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我相信二师兄才不会理会柳白的面子,肯定会直接把那厮给灭了。

宁缺侧了侧身,转身洞内舒服地躺着,把后背晾给陈皮皮,说道:你帮我传话给那个柳亦青,就说十三先生我如今正在修行武符兼备之法,至少需要闭关三个月,如果他能忍着草甸里的马屎味、车轮带起的灰尘和夜里的低温,那么想等多久便等多久,等到花儿谢了我也不在乎。

第一百九十四章 扫地的老妇人柳亦青是个沉默而温和的年轻人。

沉默与温和并不代表他不骄傲,只是他很好地把骄傲隐藏在沉默温和的外表之下,就如同前些年,他听从大兄的命令离开柳氏老宅,隐姓埋名加入剑阁时那样,无论剑阁同门如何冷漠,甚至流露出敌意,他始终温和。

因为他的大兄是剑圣柳白,他有足够的资格骄傲,那么他便没有必要把这份骄傲展现给剑阁里那些弟子知道。

但面对长安城南这座书院时,他的沉默温和便多了很多诚挚的意味,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在这个地方骄傲。

因为对书院的尊敬,他选择静坐的位置远离书院正门,而是通向后山比较偏僻的侧门,陈皮皮在崖洞里对宁缺述说的所谓书院羞辱,自然有些夸大其辞,不过一名南晋剑师登书院门挑战,并且静坐等待某人破关,依然引发了世间很多议论,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清晨时分的初春,晨风依然带着凉意,柳亦青缓缓睁开眼睛,从冥想状态中醒来,平静望向周遭那些神情复杂的围观群众。

围观这位南晋大剑师的人大部分是书院前院的学生,但随着他在书院门口坐的时间越来越长,消息传到长安城内,触发了更多人的好奇心,城内一些好事的看客,竟是结伴而来,想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侧门吱呀一声推开。

黄鹤教授走了出来,站到蒲团旁,抬头看着有些阴沉的天色,忽然叹息一声,说道:看在你兄长的面子上,我请你进书院,你却偏不进,如今竟是惹来了这么多看客,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荒唐无趣?还是说你来长安之时,心中便已经决定用这个法子来让书院蒙羞?不敢。

柳亦青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躬身行礼说道:哪里敢对书院无礼,只是奉命前来,若不能与十三先生一战便退去,回南晋后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家兄回话,既然十三先生在闭关,那我在这里等他便是。

黄鹤看着这名年轻的南晋剑师,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浑身充满了桀骜之气的男子,虽然身前的年轻人神情温和,但身体里似乎也有那种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执着倔犟。

你要等,那便等下去吧,若渴了,院中有水,但书院不会给你提供食物,身上的干粮如果吃完了,便回长安吧。

柳亦青说道:先生放心,我带了不少干粮。

…………从清晨坐到黄昏,很多书院前院弟子,专程绕到侧门处来看柳亦青,待发现这名年轻的南晋强者,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便觉得有些无趣,各自散开。

而那些从长安城里过来看热闹的好事百姓,则是一波接着一波,围在不远处指着柳亦青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甚至因为某种看法不同而激烈地争论起来,本来偏僻幽静的侧门,竟没有片刻清静。

大剑师……应该是很厉害的修行者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修行者。

听说他已经是洞玄上境了,和隆庆皇子的水准差不多。

那又如何?听说他这次要挑战的书院二层楼学生,在荒原上直接射死了隆庆皇子,难道还会败在他的手里?说起来这个南晋人还真不像别的南晋人那般怯懦无能似娘们儿一般,居然有胆子跑到咱书院来堵门。

我就不明白,书院大门已经被这厮堵住了,为什么院里的人还容他如此嚣张,不赶紧把他赶走。

首先这个南晋人坐的地方是侧门,你看除了我们这些街坊外,还有谁会从这里经过?其次既然他挑战的那名二层楼学生正在闭关,书院其他的人自然不方便出手,再次院里那些人随便出手,岂不是跌了份?有道理,你们猜这个南晋人能坚持在这里坐几天?十天半月?谁知道。

我只知道当那个书院二层楼学生破关而出时,这个南晋人就不会再坐着,而且马上就会很惨很惨的输掉,狼狈地滚回南晋。

天下诸国自然以大唐帝国最为强大,而第二强国便是南晋,南晋依凭着西陵神殿的支持,雄霸南方,对大唐向来有些不服,而大唐人看南晋就像看着永远的第二名,警惕之余更生出诸多嘲讽不屑。

南晋年轻强者上书院挑战,对于唐人来说是难得的热闹,也是多年和平无战争的世间,一个教育南晋人谁才是真正老大的难得机会。

至于坐在书院门外这名南晋人有没有可能战胜那名书院二层楼学生……唐人并不知道那名二层楼学生是谁,也不知道实力境界到了什么水准,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书院里的人会输掉这场决斗。

这和骄傲自信狂妄自大没有任何关系,这只是唐人血液里不停流淌着的某种气息,在战斗尚未开始之前,绝对不会想着失败之后的情形,因为战斗的目的就是胜利,除了胜利没有别的任何杂念。

…………日复一日,前来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不停重复着好奇打量、窃窃私语、激烈争论、直至最后统一意见,认为这名南晋年轻强者,现在看着嚣张,但注定肯定不是书院中人的对手,一定会输的极为凄惨。

日复一日,柳亦青坐在书院侧门外,迎接着无数双目光的打量,感受着目光里的好奇与鄙夷,听着那些唐人的议论以及议论里对自己和南晋人的奚落嘲讽,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仿佛毫不在意。

侧门前石阶下开起一朵野花,代表着春意终于降临了人间,柳亦青看着那朵瑟瑟小花,平静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他脸上的笑意很温和,心里的笑意却有些微寒。

身为剑圣柳白的亲弟弟,而且是南晋剑阁里最出色的年轻一代弟子,他理所当然有资格骄傲自信,就算面对着书院,他也只是把这份骄傲自信深埋进了心里,然而听着这些唐国俗人的议论,又哪里不会愤怒?书院十三先生宁缺?柳亦青离开剑阁之前,剑圣柳白曾经警告过他,书院后山弟子里除了一二一十二这三人,除此之外都不能输。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在柳白的眼中,除了书院大先生二先生和那位声名在昊天道门里隐隐流传多年的十二先生,其余的人应该都不是柳亦青的对手。

柳亦青很清楚宁缺现在的境界实力。

一个在荒原上才破境入洞玄的人,又如何能是自己一剑之敌?世间很多修行宗派,对宁缺的看法依然停留在这个阶段,起始时他们非常不明白夫子为什么愿意收这个废柴为弟子,后来当宁缺先后战胜隆庆皇子、烂柯寺观海僧以及自悬空寺归来的道石大师后,修行世界开始思考夫子收宁缺为学生的真实原因,只是依然没有谁认为宁缺很强。

如今真正让宁缺在修行世界里奠定地位的那三场战斗的详细过程,早已成了诸修行宗派里参详研究的对象,包括其中的每个细节。

而越研究,他们越觉得宁缺赢得这三场战斗,更多依靠的是书院提供的绝世武器,还有那些不可捉摸的运气,比如荒原上古怪的铁箭,又比如宁缺和道石大师在长安街畔莲花净土里的一战,很明显得到了某种外力的帮助。

修行世界里有很多人怀疑,当时站在宁缺身畔的那个年轻胖子,极有可能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十二先生,或者当时那位十二先生在暗中出手,道石大师才会惨败,只是没有人有证据,而且毕竟那是书院的十二先生,又有那般传奇的身世,谁也不敢站在台前就此提出疑问。

没有提出,不代表就没有疑问。

至少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人认为宁缺真的比隆庆皇子更强。

柳亦青离开南晋来长安的旅途中,得知烂柯寺观海僧的失败,对宁缺在符道上的手段开始警惕,待来到长安城后,他仔细研究了宁缺这三场战斗,最终得出的结论,除了世间修行宗派所说的那些之外,还注意到很关键的一点,这位代表书院入世的十三先生,在战斗里非常喜欢投机取巧。

柳亦青自落地便开始练剑,勤勉修行,不停打磨精神意志,吃了无数苦头,才有了今时今日在剑阁中的地位,他一向很厌憎那些只会投机取巧,或者说运气很好的人,而在他看来,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只不过因为运气好被夫子收入门下,才会有后续这些风光。

所以他对书院无敌意,但对宁缺有敌意。

而且他坚信宁缺不是自己的对手。

柳亦青对宁缺有无穷敌意还有另外两个原因。

那个原因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便是书院二层楼开启时,他还在柳氏老宅剑塾里苦修,对此他极为遗憾,觉得自己错过了最珍贵的机会。

而这个被他无奈错过的机会,最终落在了宁缺的身上。

坐在书院侧门外的蒲团上,他看着不远处那些面容可憎的围观唐人,默然想着如果不是大兄严命,要让自己把握住此次磨砺精神的机会,尝试被夫子看中收为学生,待宁缺破关之后定要将他一剑斩了!一个穿着蓝布大褂,手里拿着竹扫帚的老妇人,从侧门里走了出来,走到蒲团旁,看着柳亦青的侧脸,缓声问道:你不高兴?老妇人离柳亦青如此之近,他才发现,不禁有些震惊,心想都说书院里藏龙卧虎,难道这个老妇人也是位了不起的世外高人?但他在老妇人身上没有察觉到任何念力波动。

柳亦青平静回应道: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没有不高兴就好。

穿着蓝褂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走到石阶下,开始扫地。

柳亦青微微皱眉,心想明明看见我坐在这里,这老妇人扫地的时候为什么不留神些,还扬了这么多灰起来?老妇人仿佛察觉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停止了扫地,扶着竹扫帚微微喘息片刻后,看着他说道:有人要我给你带句话。

柳亦青神情微凛,问道:请讲。

老妇人眯着眼睛看了看阴沉的天空,似乎在回忆传话之人究竟说了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想了起来,说道:你要挑战的那个人,现在正在崖洞里闭关修行,修的是什么……想起来了,他在尝试符武双修。

老妇人接着说道:他说如果你能憋着不进书院上厕所,能忍着屎尿味道和灰尘还有初春料峭的寒冷,那么便等他三个月。

柳亦青沉默。

夫子回到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开始闭关修行,这件事情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知道,然而今天听到老妇人代宁缺传话,他才知道宁缺竟然让自己等上三个月时间,尤其是听到什么符武双修,更是心生愤怒。

修行者确实经常需要闭关悟道,但需要长达三个月的时间进行闭关,或者是那些大修行者,或者是面临着破境的紧要关头。

宁缺的境界如此低下,当然不是那些需要问天求道的大修行者,而且此人刚刚在荒原上才破境入洞玄,难道他现在又要破境入知命?在柳亦青对修行界的认知中,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至于符武双修,听上去更像是个笑话,所以他越想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宁缺闭关也是假的,只是想要避战的无耻借口!柳亦青面露鄙夷之色,说道:如果宁缺没有信心代表书院入世,言明便是,居然用这等借口,真是给书院和夫子蒙羞!穿蓝大褂的老妇人传完话后便不再理他,佝偻着身子继续扫地。

只不过她扫地的时候,手中的竹扫帚扬的更高,仿佛是她感受到了初春的气息,想起了数十年前少女时期的美好,竟要跳一曲舞般。

灰尘混着沙砾被高高扬起,然后缓缓落下,竹扫帚在老妇人的舞动下,明显刻意地把尘土向着石阶下扫去。

柳亦青满身满脸都是灰尘,看上去极为狼狈,脸色因为愤怒而变得苍白起来,看着扫地老妇人厉声说道:难怪宁缺会让你来传那般话,原来这就是所谓忍受灰尘?难道这就是书院的待客之道?老妇人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说道:坐在主人家的门口,无论如何邀请都不进去,我从未听说过世间有这样的客人。

柳亦青微微皱眉。

老妇人看着他说道:就算你要等宁缺破关,你可以在书院里面等,你可以在长安城等,甚至你可以直接从南晋剑阁修书一封,但你却偏偏要坐在我书院门口等,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你为什么这样做,只不过书院里的老人还有小黄鹤,早年间都与柳白有过些交情,不好说你什么。

近百年来,我见过很多苦修多年意图一举成名的年轻修行者,他们都像你一样,认为书院之魂在于夫子,其余的弟子只不过幸运拜在夫子门下,便有了你们如何勤奋辛苦也无法获得的机缘。

我知道你想一举惊天下,成就不世名。

但你选错了地方,也选错了对象。

你不喜欢别人投机取巧,却盯着二层楼里最弱的宁缺不放,难道这就不是投机取巧?一旦开始投机,你这身袭自柳白的剑意便失了根本的道理。

因为你兄长柳白从来就不是一个取巧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是世间第一强者。

老妇人轻轻掸了掸身上那件蓝色的大布褂,说道:连灰都不能吃,又如何吃得了苦与闷,苦闷都不能捱,又有什么资格拿书院来做你名声的注脚,连这种事情都想不明白,又凭什么成就不世之名?柳亦青听着老妇人的这些话,沉默不语,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冷汗涌出后背,打湿衣衫,甚至湿了身下的蒲团。

片刻后,他坐直身体,双手向前按在地面上,低首行了一个弟子辈的大礼,诚挚说道:多谢前辈一语惊醒愚人。

老妇人走到他身边把那些混着极少落叶的尘砾垃圾扫进筐中,说道:不用谢我,我也不是专门来提醒你什么,只是你在书院侧门外坐了七天,我便有七天时间不得扫地,如果你真要等那家伙三个月,我总不能这三个月都不来扫,我这人啊,就是最不愿意看见地上有垃圾。

老妇人佝偻着身子走进了侧门。

柳亦青回头望向紧闭的书院侧门,总觉得老妇最后那句话说不愿意看见地上有垃圾是在嘲讽自己,但他却并不愤怒,反而若有所思。

…………如果宁缺当时在书院侧门外,当然能认出那位穿着蓝褂的老妇人是谁。

书院学生们经常能看见一个拿着竹扫帚,佝偻身子在书院每个角落里扫地的老妇人,斯人斯景早已成为书院传说中的一页。

因为那位老妇人并不是负责洒扫工作的教工管事,而是书院唯一的女性荣誉教授,是书院数科无人敢于招惹的大拿。

宁缺入院时数科考了唯一一个甲上,当时的题目是大师兄出的,而事实上大师兄一共出了五道题备选,最终由这位老妇人选中了斩桃花那道。

而此时他在崖山绝壁间苦思闭关之时,也想起了这道题目。

第一百九十五章 穷举被囚禁在崖洞里的宁缺想要破关而出,便必须解决掉崖洞口夫子留下的强大禁制,他不奢望能够战胜夫子,又不舍得废掉体内的浩然气,那么自然只能选择第二种方法——对浩然气进行改造,让它与自然里的天地元气和谐相处,甚至合而为一,完全抹去二者间的区别。

按照天地气息本原考一书里的说法,自然界的天地元气与魔宗修行者体内的真气以及浩然气从本源上来讲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随着岁月流逝和依着物质的不同,渐渐拥有了完全不一样的特征。

宁缺最以为可以倒溯反推,凭借雪山气海和那条通道以及气漩的共同作用,把体内的浩然气直接解构成最细微的微粒,把浩然气变成最初原始的模样,然后通过别的方法抹上如今自然界里的色彩,便能伪装成天地气息。

然而真正开始尝试后,他发现这个方法连第一步都不可能走通,无数次惨痛的失败,让他终于确信,没有谁能与时间这般伟大的存在为敌。

在沉思数夜后,他忽然想到,夫子给自己的两本书并不见得分别针对两种方法,而应该是相互联系起来。

于是他开始尝试用书院不器意,把浩然气模拟成自然界的天地元气,就如同陈皮皮曾经说过的那样,这时候的书院不器意便是火侯,锅灶便是自己的身体,而浩然气便是锅中的食材。

他需要做的事情,便是用书院不器意掌握好火侯,用自己的智慧经验和知识做调料,把体内的浩然气炒成一盘香喷喷的天地元气。

经过一番演算推断,宁缺觉得这个方法应该可行,马上开始着手进行准备。

他选择的模拟目标是自己最熟悉,也是最先悟出来的水符。

他用符纸凝出最精纯的水意,对其进行了长时间的认真观察,仔细地揣摩分析这道气息的特征和最细微处的差别,然后记在笔记上。

同时他没有忘记修炼书院不器意。

到他确认自己完全掌握了那道水符凝出天地气息的全部特征和味道,并且已经掌握了书院不器意的精髓,能够随心所欲时,便正式开始了改造。

暮色笼山时,他盘膝坐在蒲团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朝雾入洞时,他缓缓睁开眼睛,从蒲团上站起。

念力入体缓慢流淌,宁缺自视腹内气漩,沉默感知着那些浩然气,当他终于确信体内的浩然气在不器意的伪装下,已经全部变成了带着水符特征的天地元气后,眼眸里不禁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片刻后。

宁缺擦掉唇角的鲜血,沉默看着崖洞口飘舞的尘粒,回思着当自己试图穿过洞口时却引发禁制的情形,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之中。

明明在书院不器意的伪装下,自己体内的浩然气已经改变了模样,变成了天地气息中的一种,为什么还是引发了崖洞的禁制?夫子留下的那道简单气息,究竟是凭什么发现自己体内流淌的还是浩然气,而不是清风流云间的天地元气?晨光从绝壁对面的湛蓝天空里透进崖洞。

宁缺被光线刺的微微眯眼。

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

世间没有完全无色的光,甚至没有完全单色的光。

至少在他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是这样的。

就算肉眼无法看见,但那些不可见的波段里依然有着自己的色彩,就如同看似圣洁的昊天神辉,其实是由很多种颜色的光线组成的。

与此同理,自然界里,也没有完全单一的天地元气,那些清风流云、青树白石里的天地元气看似各自不同,实际上自开天辟地以来,经历亿万年的沉淀融合,虽然依然保有着各自的特征,却早已带上了别的气息。

只有符纸或者阵法所凝结召唤出来的天地元气,才是绝对精纯的存在。

宁缺走到崖洞前,沉思片刻后取出一张符纸,以念力触动,让其凝作一团火球,随风向洞外飘去。

如果按照以前的想法,这团微弱的小火球里所蕴藏的是天地元气,那么便应该不会被夫子的气息发现,能够轻松出入才对。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

那团微弱的小火球飘到崖洞口处,骤然熄灭。

崖洞处的禁制骤现骤隐。

宁缺沉默看着那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原来夫子留下的这道禁制,不仅仅不允许浩然气通过,甚至不允许有任何非自然的天地气息通过,换句话说,只要是修行者,哪怕他识海里的念力只是引发极微小的天地元气波动,都无法通过崖洞。

宁缺想着前些天师兄师姐们上山探望自己的情形,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进过崖洞,甚至没有向线这边伸过一次手,这才明白,大概师兄师姐们早就知道夫子这道禁制的不可思议之处。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把桑桑喊进洞来。

他盯着进出自如的小侍女,觉得自己的思绪更加混乱。

如果说夫子这道禁制,针对的是非自然的念力或者符力以及魔宗修行者的真气,那么桑桑跟随光明神座修行,体内至少也会留下一些道门气息,为什么那道禁制却对她没有任何反应?宁缺不再想这件事情,而是继续开始研究破关之事。

确定了崖洞禁制的真义,他意识到,如果要把体内的浩然气模拟成自然界里的天地元气,那么便不能只模拟其间的一种,而是需要模拟成无数种天地元气,可以不拘各种数量但必须尽皆都在。

问题在于,自然界里的天地元气有无数种,他就算有书院不器意,又能以符观察各种元气的特征,但如何能够让浩然气模拟出所有?他体内的浩然气就像是一筐青菜,无论调料放多少,无论火侯控制的如何精确,难道他能把这筐青菜炒出三百多盘菜来?而且还有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如果给你一把青菜,你能不能烧出一碗火烧肉?宁缺看着身前的桑桑问道。

桑桑想了会儿,说道:当然不能,不过昨天大先生提了几斤新鲜猪肉过来,少爷你如果想吃红烧肉,我呆会儿给你做。

…………宁缺没有沮丧太多时间,马上又投入到学习和破题之中。

夫子留下的这道题目,实在是太过艰深,看着似乎只有三个正确答案,但无论哪个答案,都需要极大的勇气,有的答案你明明已经看到,却发现答案上面附着一个极为复杂的密码。

他现在的境界与能力,完全没有可能解开这道密码,因为这道密码已经隐隐指向世界的本原,自然的构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书院前院那位穿着蓝大褂的老妇人。

当初书院入院试那道数科题目,谢承运先是用穷举之法,得到了一个近乎无限之数,宁缺却是直接一眼得了结果,所以拿了唯一一个甲上。

宁缺很擅长学习,或者说擅长考试,而像数科这种考试,很多时候就是投机取巧的才华展现,所以他一向有些瞧不起那些不知道运用公式和答题技巧,只会老老实实进行计算的同伴。

而现在他没有现成的公式,也找不到任何技巧,于是只能重新拣起曾经被自己瞧不起的笨办法,开始试图暴力破解。

暴力破解便是穷举。

所谓穷举便是完全归纳,一个一个的试答案,那么只要拥有足够长的时间和耐心,最终总会撞到唯一正确的那个密码。

宁缺试图暴力破解崖洞禁制,和对解除密码还有一些小的区别,因为他需要找到无数种天地元气的特征,并且把体内的浩然气模似成对方,这便等若是他需要找到无数个密码,然后把这些密码组合在一起。

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到最后的答案。

这种方法很暴力,很有美感,但实际上很笨拙,很无奈。

穷举里的穷,乃是穷尽的意思,说的是这种方法的特征,但如果换一个角度,也可以理解为解题者已经穷尽了智慧,也无法用别的方法解决问题,才会极为伤感沉痛地动用这种手段。

此后的这些日子里,宁缺开始用穷举法分析观察模拟天地元气,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种,但他并没有急于触碰禁制去试。

因为他很清楚,这必然是一个极为浩繁,甚至可以用壮阔来形容的工程,别说三个月时间,就算是三百年也不见得会有结果。

但他依然不停地尝试着。

因为他只给了自己三个月的时间。

如果不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那么将来临死时想起当年被自己亲手废掉的浩然气时,一定会有很多遗憾。

…………崖洞里的宁缺变得越来越沉默,没有时间梳理的头发散在身后,显得有些潦倒,他的脸色越来越憔悴,但眼睛里的光泽却是越来越亮。

陈皮皮经常会过来探望他,看着他如今的模样,既不忍让他这般自我折磨下去,却更不忍让他中途放弃,只好像他一样沉默。

别的师兄师姐也会过来探视,把他们搜集的药材美食全部交给桑桑,让她随时烹煮,好让小师弟保持精神。

唐小棠跟随余帘修行,依旧苦不堪言,偶尔能上崖玩耍时,牵着桑桑的手不停抱怨,但看着洞里的宁缺,却觉得有些惭愧。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春意渐深。

第一百九十六章 春意等人春意渐深入花时,崖洞里的宁缺却没有机会去亲近一下田野里新生的野花,好在洞里时常能够见到摘下来的花束。

桑桑隔一段时间,便会回长安城在学士府里陪父母说会儿话,却不肯留宿,当天便会赶回书院,在路上看着花儿便采撷为一束,带给宁缺。

宁缺被囚崖洞闭关苦修,只能从桑桑和陈皮皮的嘴里,知道书院外的世界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而这些事情和他似乎都有些关系。

来自悬空寺的苦行僧,被他在晨街杀死,令佛宗和月轮国都震惊悲愤,只不过这是正面挑战,所以佛宗弟子们只能沉默,而月轮国大概是因为那位痛失爱子的曲妮玛娣姑姑的缘故,竟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国主亲笔修了一封书信送至长安城,在信中要求大唐皇帝严惩凶手。

大唐帝国何时受过这种挑衅,皇帝陛下震怒,召来月轮国使臣一通痛骂,直斥月轮国主是个白痴,最终看在这次决斗月轮国死了位未来的大师,大唐极为风光的份上,陛下没有派兵去教训对方,却毫不留情面地颁下一道圣旨,要求从即日起,月轮国白塔寺不得在大唐境内传教,而那些散落在乡野里的苦行僧,必须马上出境,不然一律严惩。

如此强悍的应对措施,自然引得佛宗诸寺极大震惊,烂柯寺主持修书一封寄予长安城里的黄杨大师,确认大唐只是针对月轮国和白塔寺,对佛宗的态度并未变化,书院依然会派人参加盂兰节会,才放下心来。

西陵神殿在这次事件中保持了沉默,而当这件事情的余波正要淡去之时,西陵神殿却忽然派出使团正式出访长安。

神殿使团由天谕大神官亲自带领,人数超过百人,包括天谕司、裁决司三名司座,还有掌教大人的私人书记,较诸两年前送隆庆皇子入唐的使团,无论在规模还是在级别人都要远远超出。

天谕大神官乃是西陵神殿三大神座之一,在昊天神辉普照的世间,尤其是在除了大唐之外的别的国度,他的身份地位甚至要比一国之君还要尊崇。

像天谕大神官这般地位的大人物,即便是下桃山离开西陵,往往都是悄然入世修行,很少会出现在世人面前,出访他国更是罕见。

此次天谕大神官出访的目的地,更是世间唯一敢与西陵平等对话的大唐帝国,顿时在世间引发一片潮水般的震惊,南晋、月轮、燕、宋、大河等诸国皇室都紧张猜测着西陵神殿此举的真实用意到底是什么。

西陵神殿统领昊天道门,在世间拥有亿万信徒,在唐国境内虽是由昊天道南门处理具体教务,但在大唐百姓心目中依然拥有极崇高的地位,所以大唐朝廷自然不可能像对付月轮国这般对待。

从接到西陵神殿访问要求开始,大唐朝廷便开始进行缜密而细致的准备,比如接待标准,陛下究竟何时与大神官见面,相见时双方应该采用何等礼节,像陛下世间别的国君那般行跪礼自然是不可能,似乎也不大合适让天谕大神官跪拜陛下,总之有无数的细节需要费心去处理。

大唐朝廷唯独不用猜测天谕大神官访问长安的意图,虽然这令很多人感到紧张疑惑,但长安城里的人们很清楚这位神座大人的来意。

春意渐深初浓时,天谕大神官和他的使团终于抵达了长安城。

经历了一番繁琐而讲究的程序过后,西陵使团完成了明面上的访问任务,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天谕大神官住进了南门观。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西陵使团访问长安城真正要办的那件事情,还没有办,更准确地说,是天谕大神官要找的那个人还没有找到。

大唐君臣根本不用理会这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书院,天谕大神官要找的那个人也在书院,她在崖洞里服侍她的少爷。

…………某日,天谕大神官忽然出现在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的府上。

曾静虽说是大唐当朝一品大学士,但忽然发现在昊天信徒心中尊崇无比的西陵神座出现在眼前,依然险些激动地昏了过去。

其后又一日,天谕司司座程立雪试探性地询问大唐国师李青山,天谕神座想入书院拜见夫子,不知可否做出安排。

李青山思忖片刻后,答应他去书院问问。

半日后,李青山为西陵使团带回来了一个不怎么妙的消息——夫子说天谕如果想来书院逛逛,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反正你以前也曾经来过,只不过如果你们是想办那件事情,那么就算见着我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那小姑娘究竟去不去西陵,她父母管不着,我也管不着,能管的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如果西陵使团就这样留在长安城中,尤其是天谕大神官留在这里,时间长了,诸国的焦虑不安只会越来越多,事情会变得有些尴尬。

好在这个时候,那件早已安排好的大事,终于按照原定计划在北方荒原上发生了,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忘记了长安城里的西陵使团。

奉西陵神殿诏令,中原诸国联军深入荒原,与草原左帐王庭骑兵会合,向自极北寒域刚刚南迁一年的荒人部落发起了进攻。

进攻荒人部落的主力,是左帐王庭的骑兵以及燕国的军队,实力最为强悍的大唐东北边军,很奇怪地负责殿后以及粮草后勤。

当左帐王庭某部族骑兵因为分脏不均发动叛乱时,沉默了很长时间的大唐东北边军急行数百里,用了一夜的时间,便把叛乱镇压了下来,然后那个叛乱部族的所有男丁都失去了自己的头颅。

与荒人的战斗进行的非常血腥惨烈,但当人们看到战报时,才发现原来最血腥惨烈的一幕,还是出现在夏侯大将军的手中。

这位以暴戾强大著称的夏侯大将军,依然不断地攫取着一个又一个的战功,赢得大唐朝野一波又一波的赞美,根据朝中很多人的判断,当秋后夏侯大将军依言解甲归老时,必然会获得最高的尊荣。

…………柳亦青在书院侧门外的蒲团上已经坐了两个多月,身上满是灰尘,形容憔悴,眼神却极为明亮。

和书院那位穿蓝大褂的老妇对话之后,他静坐蒲团之上沉思三天三夜,不饮不食,没有选择离开,却变得愈发沉默。

也就在那次重新睁开双眼后,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明亮,就如同被春水洗过的利剑那般,漾着清明的意味。

便是静坐,境界居然又有增益。

修行界里有很多人在注视着书院侧门。

很多人现在已经知道宁缺闭关号称是要符武双修。

没有人听说过什么叫符武双修,也没有几个人相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他们很简单地判断得出,宁缺在连番胜利之后,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境界实力太弱,所以才会选择闭关不出。

…………西陵神国,因为天谕大神官带着使团离去,因为去年那场被掩埋到教典最黑暗的深处的光明神座叛乱,桃山显得有些寂寞。

而远在深山里的知守观,则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寞,所以当供奉七卷天书的草屋里响起一声轻噫时,声音竟是那般的清楚。

风拂日字卷,中间某张纸的最高处,依然是道痴叶红鱼孤单的名字,而原本不起眼角落里的某个名字,却已经消失无踪。

一名中年道士站在日字卷前,神情有些复杂。

昊天神辉普照世间,日字卷上记录着所有世间修行者的名字与境界,当一名修行者的名字完全消失,只有三种可能。

那名修行者已经越过那道铁门槛,破了五境。

或者那名修行者死了,万事皆空。

要不然就是有人用禁制隔绝了天道的俯视。

然而有谁能够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能力?当然是夫子。

中年道士感慨万分,沉默无语。

…………基于很多情绪,比如想看看书院二层楼学生和剑圣亲弟之间究竟谁更厉害,或者就是想看看书院十三先生被人打的像条狗。

总之,很多人盼望着宁缺破关而出的那一天。

长安城里的西陵使团,在南门观里静思的天谕大神官,也在等着他出来。

却没有人想到,宁缺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出来。

…………春意已深,正浓。

崖坪上雨廊里的紫藤茂密青葱,遮住了所有的阳光,让洞口显得极为清幽,枝蔓间淡紫色的花朵正在盛放,美丽到了极点。

宁缺走到崖洞口,随意把披散的头发挽了挽,扶着石壁看着眼前的绿意,远方云外的青青田野,说道:只有穷困颠倒,对生命了无热情的绝望之人,才能如此自虐,原来这才是穷举的意思。

桑桑走到他身旁,看着雨廊间那些悬吊着的紫色花朵,想着平日里自己的细心照顾,终于有了成果,开心说道:听说等秋天时结了果子更漂亮,那些果子都是长条状的,就像是豆角,而且炖肉吃很香。

宁缺说道:秋天啊?那我们肯定是看不到了。

桑桑忽然怔住,惊喜问道:少爷,你可以出去了?宁缺笑着说道:肉已经炖好,只差放豆角再焖一焖,快出锅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最后一口气今天崖洞午饭的主菜是红烧肉。

宁缺蹲在洞口,捧着饭碗,嘴里嚼着油腻的肥肉,看着清峻的绝壁风光,含混不清问道:陈皮皮那厮以往闻着肉香便会跑过来抢饭吃,最近这一个多月来的次数倒少了很多,就算过来呆不了多会儿便急着离开,他究竟在忙啥?桑桑把锅里的红烧肉用锅铲扒到一边,只有肉汁泡进白米饭里,端着碗走到他身边蹲下,想了会儿后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前天唐小棠上来玩的时候提起过一句,说最近他经常帮她解决修行上的疑难问题。

宁缺怔了怔,想起两个月前那番关于禽兽的对话,冷笑说道:解决修行疑难?老师让他来帮我,却不是去帮那个小姑娘,道门魔宗,相看不厌,且问今日之后山,究竟是何人在做禽兽。

桑桑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宁缺忽然看着她问道:听说天谕大神官去过学士府?桑桑点了点头,继续吃饭。

宁缺又问道:所以这一次你没回学士府?桑桑低着头嗯了一声。

宁缺看着她微黑的额头,低声问道:这件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看神殿这作派,还真把你这个光明神座传人当了回事,以前都没有听说过哪位神座传人引起神殿如此重视,甚至还让一位大神官专程来接。

桑桑说道:少爷你怎么看这件事?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虽然我对西陵神殿没有什么好感,也完全没有想像过你真的成为光明大神官,直到今天我还觉得这件事情很荒唐,但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我必须承认这件事情很荣耀很强大,错过可惜。

桑桑忽然放下手中的饭碗,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现在我们似乎应该更多考虑你怎么破关的事情,而不是这些小事。

…………笨鸟终于先飞进了树林,蠢人最终获得了福报。

殚精竭虑穷举数十日,宁缺面临绝境时再一次暴发出不可思议的毅力和耐心,就如同走出岷山、登旧书楼、暴雨悟符时那样,完成了这个看似永远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成功地掌握了天地气息所有的本质特征。

这也意味着他终于能把体内的浩然气,变化成自然界天然形成的天地气息,从而能够在走出崖洞时,不会引发夫子布下的那道禁制。

他很确信自己做到这一点。

也正因为这种确认,当他再一次失败,被禁制震回崖洞里时,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极为少见地出现了类似绝望的情绪。

他的判断没有出错,崖洞口处夫子留下的那道气息,确实没有对他体内的浩然气有任何反应,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右脚快要踏过那道线时,身体忽然撞到了一面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壁上!这究竟是为什么?崖洞深处,宁缺抱着头蜷缩在双膝间,用了很长时间才压抑住心头的绝望和自暴自弃的念头,重新开始认真地思考。

忽然间他想明白了,却真的绝望了。

夫子在崖洞口留下的这道气息,一旦感应到浩然气或者是非自然的天地气息,便会激发禁制,简单地召来山崖绝壁间的无数天地元气,然后凝成一片狂暴的海洋,将任何试图强行突破的人用浪潮吞没。

而当没有任何非自然天地元气的人试图通过这道禁制时,夫子留下的这道气息,自身便会变成一道墙壁,一地栅栏!和狂暴的天地元气海洋相比,这道气息确实显得并不那么可怕,但毕竟是夫子留下的气息,想要通过,又岂是那般简单?或许真的很简单。

哪怕以宁缺眼前洞玄下境的修为,也能通过,因为他有浩然气,而且他学会了本原考一书最后记载的养气之法,只要他能够将身躯内的浩然气养炼至磅礴,甚至只需要再雄浑几分,大概也能撞破夫子最后留下的那堵墙。

换句话说,他现在就差一口气,浩然气。

然而他体内的浩然气雄浑一分,通过崖洞时引发禁制的危险便增一分,禁制一旦触动之后,那片天地元气海洋的狂暴便会多一分。

他现在确实可以把体内的浩然气尽数化成自然间的天地元气,但这已经让他穷举三月,疲惫不堪,更何况是更多数量的浩然气,他实在是再也没有精神和决心,去重复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这种过程。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最近的这两个月里,宁缺已经停止了养炼浩然气,而且他隐隐明白,如果真的把浩然气修练下去,自己不止会像如今这般备受折磨,甚至最后可能会重新走上小师叔的老路。

这种可能让他警惕,甚至恐惧。

这便是矛盾。

这便是夫子给他出的最后一道题。

在绝境里看见曙光,曙光里却隐藏着极大的风险。

在这种时候,你会怎么选择?是继续沉默地等待,等待天色越来越亮,或者天永不再亮。

还是以生命为赌注,向那片天光里勇敢或者说疯狂地再踏出一步?…………坐在崖洞地面上,宁缺痛苦地思考了很长时间,没有得出答案,情绪反而变得越来越低沉,喃喃自言自语说道:有完没完?不知道他这个问题是问谁的,夫子还是老天爷?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些,却还是那四个字:有完没完?他忽然站了起来,抓起身旁那把竹躺椅,用力地摔到崖洞石壁上,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竹椅支离崩碎,变成了一堆垃圾。

被囚崖洞整整三月,眼看着希望,然后又失望,直至绝望,不停重复着这种过程,乏味并且让人心生厌烦放弃的情绪,到了此时,他终于崩溃了。

有完没完!宁缺愤怒地大喊着,抓起身边能够抓到的一切东西,用力地向洞壁上砸去,竹椅,汤瓮,水盆,笔墨纸砚,甚至包括那两本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渲泄掉心头那股极为郁结不甘的闷气。

崖洞里的所有东西都被他摔碎了,桑桑昨天去山那边瀑布下摘的一束野花,也被他甩的散乱落在地上。

他跌坐在那些花枝间,神情落寞地低着头,看上去极为可怜,就像是一个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家的小孩子。

忽然间,他想起了和夫子的第一次相遇。

那次相遇在松鹤楼的露台上,结束于夫子很不讲道理的短棍一击。

宁缺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像夫子这样的大人物,竟会像市井小贩般失态,暴跳如雷对自己的学生打闷棍。

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夫子当时的感受。

也正是夫子的那一棍,让他想起书院真正的道理是什么。

书院教育学生们,如果经过审慎的思考,确认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那么遇着困难阻厄时,不可生惧心,不应起避意,而应该勇往直前,用尽一切手段去坚持自己的道理,这便是书院的道理。

换句话说,当敌人太过强大,你无法与它讲道理时,那么便不用再讲道理。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洞崖出口处。

在这时候,他没有想起什么前辈,因为这条道路上的前辈只有小师叔一人,而且小师叔最终走下了毁灭的结局。

他想起了昊天道门的那些强者,从道痴叶红鱼开始,到桃山之上的大神官,从那位背负木剑的天下行走叶苏,再到传说中青衣飘飘的知守观观主,直到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绝壁外的湛湛青天之上。

我会继续修练浩然气,我会再试一次,我不管会不会引发老师你设下的禁制,我也不理会将来可能会遇到什么。

他默默念道:因为我不想再呆在这里,我想出去,去你妈的。

…………桑桑正在草屋里洗碗,听着崖洞里传出摔东西的声音,赶紧擦手准备去看看,又听到这四个字,不由神情微异,心想你被关在洞里闭关,月轮国那位佛宗大德姑姑,究竟又如何得罪了你?她走到崖洞口,正准备进去,却看到洞内一片狼籍,宁缺盘膝坐在地面上,神情恬静,仿佛一尊坐在远古废墟上的神像。

…………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宁缺一直在试图改造浩然气,却未曾修炼蓄养过,小腹深处那个气漩平静的有如一方小池。

这时候,浩然气仿佛清晰地感知到了他此时的绝然心意,缓缓流淌起来。

或许正是因为寂寞了太长时间,当浩然气流淌起来后,竟是完全无视宁缺的念力,骤然开始加速,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到最后,宁缺腹内那道气漩竟是开始颤动摇晃起来,近乎疯狂一般旋转,平静的小池骤然狂暴起来,似要卷起风雨。

崖洞里的天地元气,如同斜风细雨一般自四面八方袭来,然后以近乎灌注的方式拼命向他的身体里涌入。

宁缺清晰地感觉到了当前的情况,不由生出一丝悸意,心想如果任由如此多的天地元气灌入体内,最后自己极有可能暴体而亡,就像那些被魔宗挑选为弟子、却最终惨死在第一关的人们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停止腹内气漩的暴走。

但不知道是他无法停止,还是极度渴望重获自由的他,想用生命为赌注来承担这种突发状况的结果,总之他什么都没有坐。

感受着天地元气不停涌入体内,宁缺脸色微白,身体微颤,但他依然坚定地盘膝坐在地面上,不动丝毫。

…………绝壁间的清风,仿佛感觉到了崖洞里的异状,呼啸席卷而至,变成一场挟风带砾的狂风,穿过崖畔草屋和雨廊,直接灌进了洞中。

桑桑扶着洞口的石壁,艰难地稳住身体,担心地望向里面,想要大声把宁缺喊醒,但在如此强劲的山风中,竟是完全张不开嘴。

宁缺闭着眼睛静坐在洞中,心神全部在体内暴涨的浩然气上,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衣服飘荡如一面荒野中的战旗。

山风在崖洞内呼啸,先前那些被他摔碎的竹椅笔砚的碎片,直接飘了起来,围着他的身体在空中不停盘旋,偶尔撞到洞壁上,变成更细的碎片。

崖洞石壁看上去极为坚硬,然而在这番如暴风骤雨般的密集撞击下,最外面的那层石壁竟是渐渐裂开,有很多石屑簌簌落下。

其中一面石壁上,隐约出现了四个字。

…………山崖绝壁间的天地元气,随风入崖洞,不停向宁缺身体里灌注,瞬息间便填满了他雪山气海里的所有窍洞,紧接着便向他身体四处涌入,不停地充斥占据,不肯放弃任何一处地方,哪怕是最微小的细窍。

宁缺觉得自己的身体鼓胀了起来,仿佛变成充满酒的皮囊,甚至觉得自己的每根头发和每根睫毛里都充满了天地元气。

腹部里的气漩变得越来越大,边缘处的速度自然越来越快,甚至隐隐让他产生了内脏被生生切开的痛楚感觉。

他知道任由这种情况继续,自己会被不停涌入的天地元气暴体而亡,但他依然没有停止,只是默默念着那四个字,不停等待着最后那刻的到来。

就在天地元气完全充斥他身体每一处,开始要侵伐他真实的身躯时,就在那极短暂的一瞬间,宁缺用强悍的意志,忍着识海震荡所带来的恶心感,忍着那股并不真实却异常可怕的痛楚,让念力落在了体内的气漩上。

很多年来,他一直不停地冥想,因为他想要修行,无论他能不能修行,他都在冥想培念,睡觉时在冥想,发呆时在冥想,写字时在冥想,给桑桑煎药时在冥想,他无时无刻不冥想。

他付出了普通修行者难以承受的毅力和渴望,所以在能够修行之后,他便拥有了普通修行者难以想像的充沛念力。

所以当天地元气已经灌入他的识海,压榨干净最后一分空间,驱散近乎所有念力时,他依然还能保有最后的清明,最后一丝念力。

当那丝念力落下时,宁缺已然浑浑噩噩的识海里,骤然闪过一道亮光。

那道亮光有若闪电,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想到了夫子留在崖洞处的那道简单气息。

那道简单气息,能够把山崖绝壁间的无数天地元气尽数召唤而来,然后压缩凝练成方雨之海,把崖洞隔绝在世界之外。

既然天地元气能够压缩,那么身体内的天地元气自然也能压缩。

被囚崖洞的三月时光,变成无数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掠过。

崖洞口的禁制,那片狂暴的天地元气海洋,那本叫做天地气息本原考的禁书,禁书最后的养气功法,那本没有名字的书籍里记载着的书院不器意,无数种天地元气,这些信息片段不停冲撞组合,解构重生。

原来要自在,便需要自由。

宁缺不再担心会不会暴体而亡,也不去理会那些眩晕和痛楚,只是平静内视着体内气漩,任由它自由的高速旋转扩张。

最关键的那个瞬间到来。

磅礴的天地元气占据了宁缺身体。

这时,一幕奇妙的画面发生了。

急速扩大,快要突破空间的浩然气漩,似乎因为扩张到极致的缘故,边缘的气息密度变得有些稀薄,虽然很快便会被新涌入的天地元气补满,但就在那瞬间,气漩自身的数量似乎无法抵抗漩心的引力,有了一丝颤抖。

然后气漩开始收缩!虽然气漩开始时收缩的速度非常慢,但加速却非常快,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竟是收缩到只有最开始面积的一半!这已经不是收缩,而是坍缩!在宁缺完全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前一刻还磅礴无比的浩然气漩,已经全部坍缩进了漩心,变成了一个漆黑的小点!他身躯里的浩然气,都随着气漩的坍缩而回流,离开每根骨头,每片指甲,每根头发、每根睫毛,全部灌注进了那个小点里!虚无的空间里一片寂灭,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运动。

只有一滴像水般的液体,悬浮在空间的正中央。

那滴液体没有颜色,晶莹透明,纯净如水。

宁缺看着那个水滴,心念微动。

透明的水滴忽然开始闪耀出金黄色的光线。

美丽到了极点。

每一根光线里都蕴藏着浩然气,丝丝缕缕在他身体中流淌,如同春风细雨般,滋润着每一处干涸的土地。

…………崖洞里回复了宁静。

再也没有什么天地元气的风暴。

自绝壁间席卷而来的山风渐渐停了。

那些竹椅笔砚的碎片落在了地面上。

只有桑桑采来的那束野花,先前被风撕扯成碎片,如今花瓣相对较轻,随着轻风在宁缺身旁缓缓舞动,就像是无数只蝴蝶。

宁缺缓缓睁开眼睛。

花瓣洒落他一身。

…………崖洞内一地残骸。

宁缺摘下身上的花瓣,走到那片外壁酥落的洞壁前。

那片石壁上有四个字,勾画如剑,尽露不屈骄傲神情。

想来是小师叔当年被囚崖洞时所写,却不知为何被石壁遮住了。

宁缺在决定进行这场赌博之前,也说过这四个字。

此时看着洞壁上小师叔留下的四个字,回想起先前自己说出这四个字时的情绪,宁缺终于明白破解崖洞禁制的关键是什么。

他一直差的那口气,不是天地元气,也不是浩然气,而是因为对自由的向往从而对这苍天生出的一口不甘之气。

他看着石壁上那四个字,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像自己一样愤怒不甘的小师叔,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走出崖洞,轻轻地抱住了桑桑。

然后他走到崖畔,看着身前的绝壁流云,万丈深渊,以及那片湛蓝的天空,双手扶着腰后,大声喊道:去你妈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第三本书绝壁之前便是天空,依然没有什么回音,宁缺的喊声出崖不远便消失无踪,并不袅袅,更没有绕壁三年不绝。

看着绝壁旷美风光,宁缺沉默片刻后,忽然转身向崖洞里走去,只是在快要走进洞口时,双脚下意识里停了下来。

桑桑说道:想再看看,便进去看看吧,我陪着你。

宁缺点点头,和她一道重新走了进去。

他在这个崖洞里被囚三月,精神与意志禁受了极为严峻的考验,在那些冥思苦想,失望绝望的夜里,他无数次想到,如果能够突破禁制,走出崖洞,一定要马上带着桑桑飞一般逃离崖坪,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进这个崖洞。

然而当他真正破关出洞,又再次走回崖洞后,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静,洞里那些令他厌乏苦闷到极点的石壁,此时看上去,似乎多了很多自然的美意,眼前的洞景与往日截然不同。

只有经历过风雨才能看见彩虹,而经历过风雨的人,忽然抬头在崖坪外看见的那道彩虹,必然是最美丽的。

…………从外面进入到崖洞深处,相对应的有些幽暗,宁缺三个月来第一次从洞外走到洞内,更是有些不适应,伸出右手的食指。

精纯至极的浩然气,从他腹内那颗水滴中缓缓释出,穿通道而入雪山气海,自经脉运至手臂指间,然后化作一抹圆融的洁白光焰。

桑桑怔怔看着这幕画面,下意识里细指伸出,来到宁缺食指的旁边,心意微动,便有一团洁白的光焰生出。

两团光焰瞬间便将崖洞照耀的有如白昼。

除了桑桑指间那团光焰庄严神圣气息异常浓郁之外,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二人看着彼此指尖生出的光焰,脸上流露出笑容。

宁缺问道:这就是昊天神辉?桑桑点了点头。

…………如同本原考那本禁书里的理论,世间的天地气息绝大部分来自于天空中的太阳,无论在时间的雕刻下,变成多少种特征不同的气息,本源里却是完全一样的事物,浩然气与神术所召唤的神辉,也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只不过时间终究是世间最伟大的存在,想要在浩然气上抹去它的痕迹,最终让浩然气与昊天神辉同质同形,依然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轲浩然当年做到了。

他把浩然气修练到极致,根本不再需要需要模拟各种天地元气,而是将世界所有天地元气在体内养炼成了最纯净的存在。

所有颜色的光融合在一处,便是透明无色的阳光。

所有的天地元气融合在一处,也成了透明无色的阳光。

阳光便是昊天神辉。

巅峰境界的浩然气,和昊天神辉唯一的区别,便是缺少了天道所赋予的威严神圣气息,但浩然气又比昊天神辉多了些别的气息。

神辉属于昊天,只是赐于修神者使用。

浩然气却属于修行者自身,拥有自己的骄傲和气节。

除了这些极细微,但可能是最无法调和的差异,巅峰境界的浩然气和昊天神辉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昊天神辉可以幻化成无数种天地气息,所以西陵神殿的强者,苦修神术至巅峰时,往往可以万法皆通。

浩然气同样如此,所以当年小师叔轲浩然一法通便万法皆通,天才横溢如他,甚至不需要学习,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西陵神术的奥决,在魔宗石壁间刻下万道剑痕,凭剑痕里的浩然气,便筑了一道樊笼神阵。

…………宁缺看着指头上圆融的光团,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现如今的他,当然没有把浩然气修练到小师叔当年恐怖的境界,但他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能够做到其中一些。

崖洞闭关三月,他为了解开夫子留下的题目,冥思苦想,终于寻找到了这个答案,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获得了极多的收益。

除了浩然气的变化,最重要的是,他似乎看到了昊天世界最基础的一些构造,甚至隐隐约约间,看到了从未奢望过的彼岸。

这些都是极宝贵的财富,并且这些财富必将在今后的漫长修行生涯里不断给予他支持和帮助,让他能够走的更远。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宁缺对二师兄曾经转述过两次的那段话,那段小师叔关于命运和毅力联系的话,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此时此刻,宁缺似乎应该骄傲,但他没有任何得意的神情,走到那片外壁剥落的石壁前,就像在大明湖底那些石头间一样,就像在魔宗山门看着小师叔的笔迹时那样,双膝跪倒在地行了个弟子礼。

小师叔当年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能离开崖洞,他只用了三个月,但他很清楚,并不是自己的天赋智慧远胜小师叔,而是因为小师叔当年用绝世的天赋智慧想通了这个道理,然后夫子把他的经验留给了自己。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永远不可能真地比巨人更高。

继承了小师叔衣钵的他,只是一个学生。

什么时候他能在师长们的智慧经验之外,拥有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构筑出全新的体系,那时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巨人,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他才能重新回到崖洞,骄傲告诉小师叔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学生。

行完礼后,宁缺站起身来,走出崖洞来到绝壁之前,想着老师与学生,很自然地想起了夫子,此时再来回思三月的囚徒生涯,他当然明白了夫子的良苦用心,夫子给他的两本书,不仅仅隐藏着小师叔当年的智慧精华源头,也不仅仅是教授他两个破禁出洞的方法,而且是要教会他两件事情。

耐心以及勇气。

…………大师兄走上了崖坪,看着站在崖畔的宁缺,温和笑了起来,缓声说道:老师让我过来看看,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宁缺恭敬行礼,说道:这些日子辛苦大师兄了。

大师兄从腰间抽出那卷旧书,递到了宁缺的身前。

宁缺怔了怔,然后忽然明白了过来,看着眼前这卷旧书,不可思议说道:这……就是老师要我看的第三本书?大师兄说道:是的。

宁缺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想到老师传授给自己的第三本书,竟是需要自己破禁出洞之后才能看,而真正令他震惊难言的事实是,第三本书竟然是那卷天书!第一百九十九章 看天书宁缺手中这卷旧书便是天书明字卷。

去年秋时,西陵神殿发出诰令,中原诸国组织联军北伐左帐王庭,暗中却有无数强者潜入荒原深处,便是因为魔宗山门因应天时而开启,而那些强者之所以要进入魔宗山门,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这卷天书。

然而没有人知道,昊天道门唯一失落在外、近千年不显踪迹的这卷天书,竟一直被书院大师兄很随意地插在腰间。

在荒原林畔的火堆旁,关于这卷天书,宁缺曾经和大师兄有过一番对话,甚至还掀开过这卷天书的封面,因应了西陵天谕大神官的那个预言,只是当时的他根本没有能力往天书看上一眼。

宁缺握着明字卷,就像握着一厚叠巨额银票,又觉得像是握着二师兄的高冠,无比紧张,以至于手臂微微颤抖起来。

师兄,我真不敢看。

大师兄看着他微笑说道:既然老师在你破关之后让我送书前来,想必现在的你应该能看懂一些,要知道七卷天书里的这一卷最为特殊,你能看懂多少便努力去看,相信总会有些好处。

宁缺回忆起在荒原上掀开天书明字卷时识海所受到的恐怖威压,苦笑着说道:也不知道那个好处值不值得受这等痛苦。

大师兄说道:神殿天谕司的历史渊源便来于此,佛宗的某些重要理念也与此书有关,魔宗更是直接在这卷天书的基础上产生,这卷天书直接造成了我们这个世界的很多变化,你说值不值得?宁缺忽然好奇问道:大师兄你一直把这卷天书带在身边,想来看了很长时间,你得了什么好处?具体的好处不见得就是好处。

大师兄犹豫片刻后,老实回答道:而且这卷天书我也有很多地方看不懂。

宁缺想到一件事情,说道:师兄曾经说过,七卷天书若在世间开启,自有征兆让所有人都看见,师兄可以隔绝天书的气息,我却没有那个能耐,一旦翻开明字卷,岂不是等于告诉别人这卷天书在书院中?大师兄望向崖洞。

宁缺马上便明白了。

…………走入崖洞,桑桑已经提前清扫出一片干净的地面,宁缺盘膝坐下,平静心神,然后不再犹豫,伸手缓缓掀开这本天书明字卷的封页。

当他的手指掀开封页,一道极为平静淡然澄静的气息,从微黄的纸面生出,然后开始向着崖洞四处弥漫而去。

天书明字卷的气息,本来就非人间所有,自然要向天穹飘摇而去,如果让这道气息最终触碰到天穹,便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显露出所有世人都能看到的征兆,从而向人间宣告自己的开启。

宁缺不知道大师兄平时阅读这卷天书时,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把这道非人间所能有的澄静气息屏蔽住,但他今日翻开这卷天书时,并不怎么担心会被那些世间强者发现天书的踪迹。

因为他此时在崖洞之中看书,而崖洞有夫子布下的禁制。

果不其然,明字卷里散出的澄静气息,与崖洞里任何事物所散发的气息都无法相融,淡然却又决然地向着洞外飘去。

就在崖洞口,明字卷的气息遇到了夫子留下的那道气息。

两道气息相遇,没有产生怎样惊天动地的画面,甚至没有什么相斥的感觉,只是沉默互视,然后渐渐安静下来。

…………在大唐某些郡的语境中,看天书这个词,往往是用来形容阅读者和阅读对象之间存在某种鸿沟,根本无法看懂任何东西。

被囚山崖三月,宁缺的境界有所提升,精神气质更是有了飞跃般的进步,然而与已然成为传说的天书明字卷间,依然有着极遥远的距离。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三个月的辛苦修行与精神打磨,让他在翻开明字卷后,极为艰难地控制住了识海的剧烈震荡,终于可以把目光真正落在微黄的纸面上。

如今的他依然无法真正的看懂天书,但至少他可以看清楚书页上的字迹,能够记住一些玄虚的语句,只是因为天书澄静气息对人间的天然不融合,那些语句在他的脑中变得越来越细碎。

…………片刻后,宁缺毫不犹豫伸手合上明字卷的封页。

此时他只看了这卷天书的第一页。

似乎担心忍受不住看天书的诱惑,他没有再往这卷天书的封页上看一眼,甚至直接紧紧的闭上了眼睛,眉头皱的极紧。

他的识海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再也无法承受明字卷澄静气息的冷漠注视,所以他必须离开这个远远超出自身能力的世界。

天书第一页里那些古朴的字迹,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却已经变得细碎不堪,如同山崩之后的漫天碎石,根本看不到那座山原先的壮阔景致。

看天书果然就是看天书,根本无法看懂,甚至记不住什么。

宁缺觉得有些遗憾。

然而在崖洞里闭关三月,夫子没有出面,便已经教会了他一些东西。

那便是他曾经想到过的耐心以及勇气。

宁缺不甘心就此罢手,双眼紧闭,眉头皱的愈发紧,双手紧握搁在膝头,开始试图把脑海里那些细碎的天书字迹还原。

这种尝试需要思考,而人类一旦思考,天书似乎便开始在虚无的空间里冷笑,让他的识海里剧烈痛楚起来。

如果换成别的人,肯定无法完成对这些天书字迹的重组。

但宁缺拥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

更关键的是,两年前他初入书院,登旧书楼观书不倦,哪怕吐血昏迷也不放弃,其后他终于用永字八法,接近了那些只有洞玄上境修行者才能看懂的文字,他对文字有一种先天的敏锐直觉,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能力,所以颜瑟大师才会认定他有神符师的潜质。

这些过往和经验,尤其是那些看书时的痛苦和惘然情思,如今看来,似乎都是某种准备,准备着他今天观看这卷天书。

所谓机缘,大概便是如此,而且这种机缘不是昊天安排的,也不是夫子安排的,是他自己通过自身的努力得到的。

随着时间流逝,天书明字卷残留在他精神世界里的那些玄虚破碎字句,渐渐地重新复原重构,就如同漫天的碎石依循着精确到极点的顺序,依次落在地面上,然后渐渐重新生出一座大山。

宁缺终于想起来了明字卷第一页里的几句话。

开篇第一句是:明者,日月也。

…………日月轮回,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自然之理谓之道。

道以衍法。

法入末时,夜临,月现。

…………宁缺不明白天书上记载着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但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惧,尤其是当他想到某个关键点时,顿时惊醒过来。

他抬头向崖洞外望去,发现已是深夜,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思考了很长时间,膝上那卷天书已经不见,大师兄和桑桑也不知去了何处。

深夜的山崖上方,繁星满天,却没有月亮。

宁缺看过月亮,在这个世界里他无数次怀念过月亮,无论是圆如银盘,还是弯若秀眉,然而他却再也没看见过。

所以他很确认这个世界真的没有月亮,甚至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知道月亮是什么东西,那为什么明字卷里会有月亮?天书明字卷第一页里那些字句,仿佛是某种预言。

宁缺越想越觉得浑身寒冷。

所以他过了会儿,才注意到悬崖畔那个高大的背影。

就在看到那个高大背影的瞬间,一股暖流涌进宁缺的身躯,把那些惘然恐惧和不安尽数化为深春的花香叶意。

宁缺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膝盖,走出崖洞来到崖畔,跪在那个高大背影身后,重重叩了个头。

现在他早已理解了夫子把自己囚进崖洞的苦心。

听到宁缺磕头的声音,夫子没有回头,看着夜穹中那些如同镶嵌在黑绒布里宝石般的繁星,忽然问道:你看懂了几句?宁缺沉默片刻后,把自己从日字卷上记住的那几句话复述了一遍。

明字日月也,明字卷讲的便是日月轮回之理,日月轮回,光暗交融……夫子皱眉说道:然而月究竟是何物?宁缺沉默不语。

夫子缓缓转身,被夜色笼罩的崖畔,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宁缺看着老师,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夫子看着他,忽然说道:在松鹤楼的露台上,你说我是个可怜的老头。

宁缺尴尬地笑了笑,想要解释。

夫子没有让他辩解的意思,继续说道:在说我是可怜老头之前,你曾经嘲讽了我一句。

当时你嘲笑我,我没有看过月亮。

如此说来,你想必是见过月亮的。

夫子看着只有满天繁星的夜空,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么,什么是月亮?宁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声音微涩说道:老师您都不知道月亮是什么,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夫子收回望向夜穹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因为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包括我,而你却是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听着这句话,冷汗瞬间从宁缺的身体里涌了出来,打湿衣背。

第二百章 夫子论夜这个世界上一直都有月字,比如月轮国,比如月轮国里着名的月桂,再比如以月桂花瓣颜色而出的月白色,但这个世界里的月字,一直没有具体的字意,就如同轻重清浊一般模糊指向淡淡的意味。

夫子此时问的月当然不是指颜色,因为他问的是月亮,因为这个问题,宁缺顿时紧张无措起来,起来,按照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在这种时候,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装傻,但这时候如果他再装就是真傻。

因为夫子已经点明,他是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宁缺低着头,感觉着冰冷的汗水在背后流淌,渐湿衣襟,沉默很长时间后,声音微颤说道:日月轮回,光暗相对,想来那月亮可能是和太阳相对应的一个东西,太阳出现在白天,月亮出现在黑夜。

夫子说道:具体一些。

宁缺看着身前不远处的山崖绝壁,星光下的流云,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说道:可能是……一个悬浮在夜穹里很大的石球,因为能够反射太阳的光线,所以在夜里显得很明亮。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能够形容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月亮。

夫子看着他微微一笑,帮助他给出了一个也许并不合理,但至少可以说得通的解释:看来你在梦里看到的画面很有趣。

听到梦这个字,宁缺抬起头来,看着站在崖畔的老师,看着夜风中轻舞的衣袂,隐约间似乎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这个设想确实很有趣。

夫子转身望向夜穹,赞叹说道:万古长夜,总需要有些光明。

世间万事万物隐然对应,有日现于白昼,相对应的有个月亮也不错,可是如果真的有月亮,它会在哪里?如果月亮如你所说反射着太阳的光线,那么岂不是说黑夜时,太阳也在我们的世界中,只不过看不到?那么黑夜之时,太阳又在哪里?真像西移落山时那般,降落到了我们脚下这片大地的更下方,然后清晨时再生起?那岂不是说太阳在围绕着我们这个世界转动?可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大地,边缘处是无尽的深渊,为什么当年我等待了十几天,也没有看见太阳落下深渊,它只是那般突然的消失?夫子负手看着夜穹,自言自语说道,他并不是在对宁缺说,而是在与过往无数年间苦苦思索答案的自己进行对话。

片刻后,他望向远处原野间的长安城,皱着眉头说道:有很多地方依然不通,如果这个世界是个球,似乎便通了。

俗世里的人们,习惯了太阳东生西落,习惯了日复一日笼罩在昊天的光辉之中,就如同看惯了街畔的早点摊,井沿上的青苔,从来不会对这些事情产生什么疑问,更不会去思考这些事物为什么会存在。

但夫子不是俗世里的人,他需要思考。

前面这番喃喃自语,世间大概没有几个人能听懂,甚至听到这些话的人,会认为夫子是个有些疯癫的老头儿。

宁缺听懂了一些,情绪有些惘然,然后便是无尽敬佩。

夫子明显没有什么天文知识,只是依照宁缺的形容简单推理,便快要触及世界的真相,只不过那个真相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另一个世界,却不知道那个世界存在于久远的过去,而是很久之后的未来。

这片夜空我看了很多年。

夫子指着山崖上方高远而漆黑的天幕,指着彼间悬缀着的繁星点点,说道:无论是多年前还是多年后,那些星星始终停留在它们原先的位置,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说明大地与天空的相对位置是固定的,这种稳定充满着一种古典肃穆的永恒美感,但看的时间长了不免有些乏味。

宁缺顺着老师的手臂望向夜空,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但从天启元年开始,夜空里的这些星星一天比一天变得黯淡起来,凡人眼中根本看不到区别,但我知道它们在变暗。

夫子说道:其中有一次变暗的过程,被钦天监的官员看到,才有了那句夜幕遮星,国将不宁的批语。

宁缺知道正是这句钦天监这句批语,让大唐帝国陷入了一场纷争,间接导致数年后李渔远嫁草原,然而他今天听到老师的话,才知道原来这句批语竟然是真的,至少前半句是真的,原来夜空里的星星真的在变暗!哪里会是国将不宁的事。

夫子笑了起来。

宁缺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些,没有想到夫子接着说道:如果整个人世间都进入了万古长夜,又哪里会只有大唐一国不得安宁?想到明字卷里那些类似于预言的语句,想到某些传说,宁缺难以控制心头的紧张和恐惧,问道:老师,难道真的有冥界入侵?夫子说道:天书明字卷预示了黑夜的到来,在西陵教曲和佛宗古卷中,也有相关的传说故事,因为这些预言和传说,无数年来有多位智者对此发思,千年前那位光明神座远赴荒原传道,却开创了魔宗,佛宗诸寺枯守深山定禅不动,大概都与此有关,至于传说是不是真的,却没有人知道。

宁缺问道:老师您也不知道?我说过,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哪怕是生而知之的人,也只能知道梦里他曾经看到的那些事物,未曾见过,他依然不知。

宁缺沉默不语。

夫子看着头顶的夜穹,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两年我和你大师兄在世间游历,中间去了一趟极北寒域,发现那处的黑夜已经明显变长了很多,热海竟然都渐趋冷凝,所以荒人才被迫撕毁千年之约冒险南归。

宁缺听过冥界的传说,市井之间的百姓绝大多数都知道这个传说,只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加上西陵神殿对这种传说向来冷漠无视,所以这个传说变得愈发虚无缥渺起来。

然而夫子本身就是传说中的人物,当冥界的传说从他口中凝重说出时,并且似乎隐约有了证据时,那么传说只怕便是真的。

宁缺觉得一片寒冷,湿透的衣背仿佛要结成冰。

没有谁注意到,即便是长安城去年冬天,也比前年更冷些,当然这或许只是偶然,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依然认为冥界入侵还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故事,因为没有谁发现过冥界,我也没有。

夫子看着宁缺略显苍白的脸,安慰说道:而且就算万古长夜来临,按照明字卷和佛宗古卷里的记载,也不可能是个很短暂的过程,必然极其漫长,或许百年,也许千年,甚至万年,和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宁缺黯然说道:老师又在骗人,如果你真不相信冥界入侵的故事,又怎么会到处去找冥界,而且怎么可能需要万年时间。

那你告诉我,冥界究竟在哪里?夫子微笑看着宁缺,笑容里似乎隐藏着无比丰富的意味,问道:或者说,在你的那些梦里,冥界在世界的哪个方向?宁缺感受着老师的目光,想起光明大神官关于自己身世的离奇说法,衣间冰寒的汗水瞬间消失无踪。

难道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难道说老师早就知道自己是冥王之子?…………宁缺根本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冥王是什么,而且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来自何处,而且如果这种说法成立,自己真是什么传说中的冥王之子,那么当年西陵神殿在长安城里掀起的那场血雨腥风,便似乎有了某种凭由,而他非常厌憎这种凭由,哪怕这种凭由没道理。

看着他焦虑不堪的神情,夫子笑了笑,说道:当世人思考的时候,昊天总是在发笑,如果真有冥界,将会入侵人世间,那也是无上天道才需要考虑、有资格考虑的事情,你这个孩子又能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如果什么都不能做,那么你如此痛苦焦虑,又有什么意义?宁缺并不同意老师的这种态度,想着大师兄当年朝闻道、夕入道的画面,心想朝闻道夕死也可,就算不能改变世界毁灭的最终结局,甚至有可能看不到这个结局,从而可以自在快乐地和桑桑一起在人世间白头到老,但只要是能够思考的人,总想知道时间的尽头是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不过既然不想再讨论这件事情,尤其是不想再和他讨论这件事情,那么无论他再怎么发问,夫子都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宁缺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夫子认真问道:那么老师,请你告诉我小师叔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这件事情对我有意义。

知道这件事情对宁缺确实很有意义,因为他现在正走在小师叔当年的那条道路上,而且他想要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

第二百零一章 如果真有天道夫子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天道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宁缺想了想,对于天道这种虚无缥渺的存在,自己还真没有什么概念。

没有,您刚才不是说过,当世人思考的时候,昊天总是在发笑?但有些时候,即便被取笑,我们依然要思考,如果婴儿迈出第一步时摔倒被人嘲笑后,便不再尝试,那他必然一辈子都不会走路,如果你学书法时,写的第一个字太难看,便不再继续,那么你必然不可能成为现在的宁大家。

老师,我觉得你这时候就是在取笑我。

宁缺笑着说道。

他想起自己多年来苦苦求索能够踏上修行之路的方法,捧着太上感应篇茶饭不思时,也曾被渭城里的人们取笑过,而自己并没有放弃,才最终有了今天。

然后他想起自己和桑桑颠沛流离、凄苦不堪的一生,确认自己一直以来禀持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么苍天肯定没有一双始终俯瞰着人间悲欢离合的眼睛,因为命运对待世人并不公平。

所以他思考片刻后回答道:天道是很虚无的存在。

夫子对他的回答有些满意,说道:昊天有没有生命,我们不积善成德,有没有具体的形态,我们不知道,昊天在哪里,我们依然不知道,但他有没有意识,师弟他以死亡为代价再一次做出了确认。

微寒的夜风卷动了崖下的流云,挟着湿冷的水汽,一往无前地撞向绝壁,然后四处流散,渐渐漫至崖坪之上,平添几分凉意。

夫子抬头望向高远而冷漠的天穹,悠悠说道。

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间,大地上那些艰难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风唤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蚂蚁一般的存在。

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会对蚂蚁投予丝毫怜悯与关注,而当那些蚂蚁里有几只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它,甚至开始生出薄如羽翼的双翅飞向天空,试图挑战它时,它的意识和意志又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如果真有天道,那么天道无形,更加无情。

…………宁缺看着站在崖畔夜风中飘然若仙的老师,思考着这连续三句如果真有天道,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坚定说道:但老师你不是蚂蚁。

夫子大声笑起来,笑声中满怀壮阔之意。

这道笑声自崖畔骤然升起,直刺高远冷漠的天穹夜色,崖壁间的云海恐惧乱流,直至夫子的笑声渐远,云层才恢复了平静。

夫子站在崖畔,看着夜星乱云,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感慨说道:棒子老虎鸡,可惜没有虫子。

棒子老虎鸡是最简单的酒拳,但宁缺知道夫子当然不是此时想要饮酒,才会说出这句话,他心想这种简单甚至粗浅的形容,想必便是老师此生对昊天的认知,只不过言俗意深,他暂时还无法了解。

夫子先前的话,解开了他心中某些疑惑,却又生出了一些新的疑惑,如果小师叔当年便是那只生出双翼的蚁蚂,想要飞上天穹,因为触动了天道的尊严则遭天诛而死,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人世间亿万蚂蚁,肯定有不只一只曾经抬起头来,向着天空望过一眼,漫长的岁月里,肯定有很多人曾经试图飞向那天湛湛青天。

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像小师叔一样壮烈地死去,还是真的如西陵教典里记载的那些羽化故事一般,回到了昊天光辉的怀抱,进入了完美的永恒?如果说当年小师叔的境界,已经不允许他再在浊世里继续停留,那么他为什么没有选择进入永恒,而是选择对天道发起挑战?仅仅是因为骄傲吗?可老虎再如何凶猛骄傲,也不会无缘无故对着猎人的哨棒厉啸。

还有一个问题,夫子为什么还留在人世间?夫子把自己的翅膀收敛在什么地方?夫子难道不想去看看天道真实的模样?他看着崖畔的夫子说道:老师,还有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

夫子说道:你什么时候能把第三本书完全看懂,大概也就能明白了。

宁缺知道那必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事情,沉默片刻,从今夜这番完全务虚的玄妙谈话气氛中摆脱出来,回到真实的人世间,诚恳请教道:学生如今体内的浩然气可以伪装成天地气息,只是这身体却不好遮掩,若让人的兵器落到身上,昊天道门一定能瞧出古怪。

夫子说道:你不是让人对世间传话,说自己正在符武双修?宁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武道修行,哪里能骗得过人?夫子微嘲说道:修行之事,只要你能打得过人,自然便能骗得过人,不要让人伤到你的身体,谁会知道你身体的古怪?宁缺沉默不语,心想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变化无端,凶险异常,就算自己境界增进不少,又哪里能够确保不让对方的本命剑之类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就算是道痴叶红鱼,想必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夫子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师弟离开这个崖洞后,便再没有让任何人接触到他的身体,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夫子离开了崖坪,在其余的深夜里,宁缺一直坐在绝壁之间,思考并且分析着夫子先前说的所有话,并且对自己被囚崖洞三月的时光做了一次细致的梳理,把那些境界心志上的收获转化成了身体里的实际存在。

天光熹微时,桑桑回到了崖坪上,服侍他洗漱完毕,带好所有的行囊,顺着斜斜狭窄的石径,向山下走去。

一路绝壁风光依旧,石径陡峭险峻,瀑布注入云海。

顺着那道峡谷向东走不过数步,便看见了陈皮皮的身影。

然后是诸位师兄师姐。

书院二层楼弟子,今日都来欢迎小师弟出关。

唐小棠蹦蹦跳跳跑了过来,从桑桑身上解下一些行李,瞪了宁缺一眼,然后牵着桑桑的小手,走到了前头。

大师兄看着宁缺温和一笑,说道:这些天辛苦了。

宁缺揖手弯腰,对着师兄师姐们行礼,说道:师兄师姐辛苦了。

众人高兴围了过来,向他表示祝贺。

十一师兄送给他一束野花,桑桑有些不乐意。

九十两位师兄开始弹琴吹箫,好不得意。

五八两位师兄发现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总不能这时候拉着宁缺去下棋,只好不停重复着恭喜恭喜的话,就像是无趣的四劫循环。

六师兄拍打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那双打惯铁的手,险些把他打到吐血,七师姐上前疼爱地掐了掐他的脸蛋,险些掐出血来。

二师兄站在远处,脸色有些难看,看着宁缺有些紧张的目光,却还是点了点头,唇角甚至挤出了一些极为罕见的笑容。

…………今日书院后山一片欢声笑语,四面透风的大草舍内,饭菜香气四溢,七师姐和唐小棠桑桑主厨,弄了好丰盛的筵席。

筵席即是为了欢迎小师弟宁缺终于成功破关,不用被囚禁在崖洞中悲惨老死,也是为了欢迎老师结束游历天下归来,虽然欢迎的时间晚了三个月,最重要的原因却是这是宁缺的拜师礼,他将正式拜在夫子门下。

宁缺跪在夫子椅前,恭恭敬敬,老老实实,毫不偷奸耍滑磕了三个响头,只可惜他修行浩然气后身体太过结实,这三个响头把身前的青砖砸的露出了裂缝,额头却依然没有流血,甚至连青肿都没有,只有些灰尘。

没能趁机让老师看看自己的诚意,顺道拍拍马屁,他觉得好生遗憾。

站起身来,从三师姐手中接过一盏温茶,宁缺走到夫子身前双手奉上,夫子接过缓缓啜了一口,拜师礼便正式完成,显得非常简单。

七师姐抱着一堆衣服走了过来,问道:小师弟,选个颜色。

宁缺微微一怔,望向师姐怀中,才发现她抱着的都是书院院服,时逢春日,自然都是应时的春服,和前院院服相比较,二层楼学生的院服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只是在颜色上多了很多选择。

他望向草舍四周的师兄师姐们,注意到大家的选择似乎都很随意,三师姐依然还是那袭宽大的淡青色院服,大师兄则是穿着旧袄,根本没有穿院服,其余人的院服颜色纷杂不一,有红有灰。

七师姐看着他犹豫的神情,打趣说道:确实得慎重些,选了可就不能换了。

宁缺下意识里望向桑桑,自从离开岷山不再做兽皮野人进入渭城之后,两个人穿什么衣服,向来由桑桑做决定。

桑桑点了点头。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师姐,我要那件黑的。

七师姐笑着说道:后山里你可是第一个挑黑色的人,小师弟果然有眼光,男要俏,一身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某些笨人可是从来都不明白。

站在夫子身后的二师兄严肃莫名。

大师兄看着正把黑色院服往身上套的宁缺,忍不住轻声一叹。

夫子轻捋胡须,看着宁缺问道:为什么要选黑的?宁缺在桑桑的帮助下,把斜襟布扣系上,老实回答道:黑色禁脏。

这是真实的答案,他和桑桑根本没有想到男要俏一身皂,主仆二人更在意的是怎么少洗几次,节省些水和皂。

大师兄怔住了。

夫子捋须的手指微微一僵,笑着摇了摇头。

第二百零二章 不肯登场的书院之耻筵席散后,二师兄走到宁缺身前,说道:那名南晋剑师还在院外等你,既然此间事情已了,你什么时候出去?宁缺笑着说道:反正也没有人知道我从崖洞里出来,着什么急,且让他继续等着呗,我先休息玩耍两天再说。

这话说的有些无耻,二师兄却没有动怒,只是看着他冷冷说道:你破关的消息,我已经告诉了前院的教习,所以你不要想着还能拖时间,快点出去把这件事情办了,不然老让柳白的弟弟坐在书院门口,成何体统。

宁缺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才从与世隔绝的崖洞里脱身而出,才吃了一顿饭,连澡都没有写,就要去和别人打生打死,有你这么做师兄的吗?他心中大怒,然而脸上却是丝毫怒色都没有,看着二师兄委屈说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出去会会那厮。

二师兄离开后,陈皮皮凑了过来,担忧说道:怎么办?你被囚崖洞这些天,那个姓柳的家伙一直在书院外等着,却也没有白等,境界实力好像比刚来时甚至又有提升,我看你真打不过他。

不管那么多,我先歇会儿再说。

宁缺看着消失在山林里的二师兄的背影,神态极为放肆,声音却压得极低,说道:现在老师回来了,难道我还怕你不成?陈皮皮眉开眼笑说道:就是这个道理,现如今二师兄还想像以前那般严厉管教我们这些师兄弟,我们就找老师告状去,你不知道老师他向来不爱理会这些琐事,通常都会保持沉默装傻,我们就可以假称老师发了话去骗大师兄,然后用大师兄去压二师兄,除了你的亲事,二师兄可从来不敢违逆大师兄。

这番话有些车轱辘乱转的意思,宁缺沉默片刻后,看着他感慨说道:真没有想到,原来你的无耻也有我几分风采。

陈皮皮正欲反唇相讥,忽然间敛去脸上轻佻的神情,把双手背到身后,看着宁缺云淡风轻说道:你是师弟,我不与你争执。

宁缺微异,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余光看见唐小棠的身影,顿时明白了一些,嘲讽看了陈皮皮一眼,说道:出息。

陈皮皮很没出息地不敢与他眼光对视,向着唐小棠迎了过去。

唐小棠却是根本不理会他,直接走到宁缺身前,声音清脆说道:宁……这个字刚一出口,小姑娘便想到一件事情,怯怯住了嘴。

她看了看四周,发现老师余帘不在,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小胸脯,可爱地吐了吐小舌头,继续说道:小师叔,我要带桑桑去玩。

清晨时分,书院后山下了一场温柔的春雨。

唐小棠要带着桑桑进山,去采那些新生的蘼菇。

宁缺望向桑桑,心想小丫头这三个月陪着自己在崖洞里苦捱,虽说偶尔能够下山逛逛,但想来也憋的不轻,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去吧。

看着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向山上走去,陈皮皮重新站回宁缺身畔,想像着将来的生活,感慨说道:她们两人现在提前便成了好朋友,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加强一些交流沟通,以免将来婚后被收拾的太惨。

出息宁缺看着他不屑说道:我家向来是我主事,你什么时候能够让唐小棠替你打洗脚水了,才有资格来和我讨论这些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向镜湖方向走去。

陈皮皮在他身后喊道:你要去做什么?小心别碰着二师兄。

宁缺大怒,心想你故意喊这么大声音,岂不就是想着让二师兄听见?他转过身来,看着三步外的陈皮皮大声喊道,就像是在与对面山崖里的农夫对话,嘹亮的声音在书院后山不停回荡。

我去验货!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唐小棠那件事情!你听到了吗?陈皮皮听到了,然后痛苦了,想着二师兄三师姐甚至唐小棠本人都可能听到了宁缺这番无耻的栽赃,他便想在草丛里找个兔子洞钻进去。

…………这是一把样式很普通的朴刀。

暗黑色的细长刀身看上去就像是夜色下皇宫的飞檐,线条微弯而流畅,锋利的刀口上泛着寒光,设计为双手握的长柄上捆着细密的哈绒绳,单从外表看上去,仿佛就是当初三把朴刀里的任意一把。

但宁缺刚握住这把朴刀时,便知道这是一把全新的刀。

因为手掌间传来了一道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感觉,这把细长朴刀竟是难以想像的沉重,和眼中所看到的体积长短完全不符。

如此细长的刀身,居然拥有如此的重量,可以想像密度高到什么程度,自然也可以推测出,会有多么的坚韧。

你说要三刀合一,所以我把那三把朴刀全部都炼进了这一把刀里。

六师兄像看着孩子般看着宁缺双手捧着的朴刀,憨厚说道:本以为很简单,但没想到这么困难,融墨反而顺利,麻烦的是锤炼的部分。

把三把朴刀合炼成一把,等于完全相同的体积里要融进三倍的金属量,宁缺心想若非千锤百炼,哪里能够做到,不由对六师兄好生感激。

六师兄递过一个不知是什么皮革制成的刀鞘,说道:刀身上的符线,用的就是你设计的那种,不过四师兄说,最好还是由你自己亲手刻画。

宁缺对六师兄诚挚道谢,便准备动手开始刻符,有了过往制造元十三箭的经验,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多难度。

然而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沉默片刻后,把这把沉重的朴刀收进了刀鞘中,看着不解的六师兄说道:以后再说。

自己的武器当然要由自己作主。

六师兄说道:小师弟,我只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我对这刀真的非常满意,如果要给这把刀取名字,一定要想个好听的名字。

宁缺身体微僵,想着上次大家伙一起研发符箭时的经历,想起那些银箭、穿云箭乃至元十三箭这类极不靠谱的名字,顿时理解了六师兄心头的担忧,戚戚而有同感,坚定说道:师兄放心,到时候我请老师赐名。

六师兄犹豫片刻后说道:小师弟,其实……老师取名字也不怎么靠谱。

师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搁置给新刀命名一事。

掀开匣子,宁缺看着自己请托六师兄制造的另外一样事物,高兴说道:真没想到能这般光滑,师兄你用的什么材料?这个小玩意的制造工艺并不困难。

六师兄说道:请工部去寻了些黑水晶,然后做些边框,还多做了个,这里一共是三副。

宁缺心想这个东西越多越好,忽然间他又想到一件事情,看了看四周,确认桑桑不在附近,凑到六师兄身前,低声说了半天。

六师兄浓眉微皱,不解问道:透明的水晶倒是好找,哪怕要求没有一丝杂质也不困难,如果是为了防尘,为什么一定要有那般微小的弧度?研磨雕琢起来要求太高,就算用水磨功夫也不能保证。

宁缺犹豫片刻后,说道:我有个朋友,她眼神一直不太好,看东西总有些模糊,她如果戴着这个东西,可以改善这种情况。

六师兄微惊,心想小师弟果然是天赋其才,脑子里居然有这么多奇思妙想和智慧,连视力受损居然也能治?就在他正准备刨根问底,弄明白为什么带着那种曲线的透明水晶,能够帮助视力受损之人时,厚重的皮门帘被人掀开,四师兄走了进来。

看着宁缺背在身后的那把刀,四师兄问道:符刻好了?六师兄摇了摇头。

宁缺解释说道:呆会儿有件事情要做,以后再刻。

四师兄微微皱眉,说道:原来你知道自己还有事情要做?二师兄让你赶紧去解决问题,你还在这里呆着干嘛?虽然那些看热闹的人进不了后山,但一想着书院门外围满了闪杂人等,我就觉得不舒服。

宁缺幽幽想着,只是觉得不舒服,便要把自己这个小师弟赶出书院去打生打死,你们这些当师兄的自然觉得那个南晋年轻强者只是不起眼的渣渣,但那个人是剑圣柳白的亲弟弟,你们的小师弟可真不见得能打赢啊。

他看着向沙盘处走去的四师兄,试探问道:师兄,二师兄在哪儿?四师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书院侧门完结那件事情,说道:二师兄随老师去西潭钓鱼去了。

…………在西潭钓鱼,既能看风光,享受垂钓乐趣,又可以多陪陪老师,拍尽马屁,真是幸福无比,而自己却要去书院侧门打架,像钩上鱼儿般垂死挣扎?宁缺越想越觉得不平衡,根本不愿意出后山,然而他又担心自己留在后山里会被二师兄撞见,那可是比和剑圣亲弟决斗更危险的事情。

忽然间他想到,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循着瀑布声音,悄悄走到二师兄的小院之外,双手攀着低矮的院墙,探头向院内望去,确认那只可怕的大白鹅不在,顿时放下心来。

拍掉手掌上的灰尘,宁缺潇洒推门而入,看着屋内那个清稚可爱的小书童,得意说道:我要洗澡睡一觉,有热水没有?小书童睁着大大的眼睛,神情无辜看着他。

书院的人都知道,有一名南晋年轻强者向宁缺发起了决斗的请求,而且对方坐在书院侧门外的蒲团上,整整等了宁缺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里,那位南晋强者被风吹日晒,雨淋灰掩,生活可称艰难,甚至要比在崖洞里闭关的宁缺更为辛苦。

宁缺明知现在的情况,破关而出后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应战,居然还有闲情洗澡睡觉?第二百零三章 大热闹看着蛮不讲理,推门而入便要洗澡睡觉的宁缺,小书童目瞪口呆,半天才醒过神来,颤声问道:小先生,你……你……要做什么?宁缺笑着说道:我要活吃了你,赶紧给我倒碗酱油,再配点辣根。

小书童大惊,又有些不好意思,微羞说道:小先生,我可不好吃,少爷经常说我不爱洗脚,身上是臭的。

宁缺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成成成,我把自己洗干净了吃自己。

小书童真是个乖巧的孩子,连宁缺这般荒唐的要求也不知该如何拒绝,竟是老老实实去灶房烧了一大锅热水。

热雾蒸腾间,宁缺满足地躺在大木桶里,看着忙着找毛巾的小书童,问道:说起来,我还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书童把毛巾搁在桶洞,轻声细语回答道:我叫许家纶。

这名字不错,就是显得太文气了些,得改。

宁缺挥手说道:你说话的声音总是这般细,以后就叫小蚊子吧,听着可爱。

小书童笑了笑,又去接了桶热水,然后很认真地说道:小文子这个名字不错,不过许家纶这三个字是少爷起的,我这时候去问问他?宁缺一惊,脑袋沉到水下,险些呛着,连连说道:可不敢告诉他,你家少爷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洗完澡,宁缺真的就在二师兄的小院里美美地睡了一觉,待他醒来时,太阳已然过了中天,向西方缓慢移去,照耀着庭院。

换好崭新的黑色院服,请小书童帮忙梳头,宁缺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很是满意,心想果然随便来个人都比桑桑的头梳的要好。

向小书童道过谢,宁缺便离开了小院。

虽然他真的不想和那个剑圣柳白的弟弟打上一场,但他更清楚,对方在书院外坐等三月,绝对不会中途撤走,自己总不可能一辈子就躲在书院里不出去,终究是要打的,那么晚打不如早打。

因为在崖洞里闭关三月,破洞而出得闻春风,得见野花,他此时无论身体还是精神状态,都处于最饱满完美的时刻。

甚至隐隐约约和在荒原大明湖畔破境后的感觉有些相似。

…………南晋剑圣柳白之弟与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的决斗,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有足够发酵的时间,所以较诸宁缺与观海僧一战,与道石之战要轰动很多,吸引了世间所有修行者甚至是很多俗世百姓的目光。

书院后山的师兄们虽然急着让宁缺把这件事情处理完毕,却对这件事情本身没有任何兴趣,各自痴各种痴的人们,早已超脱了胜负的执念,根本不关心宁缺究竟能不能战胜那名年轻强者,至于宁缺可能会受伤,甚至会死……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敢在书院门口杀死夫子亲传弟子的人,别说那名南晋年轻强者是剑圣柳白的亲弟弟,就算是当世第一强者剑圣柳白自己,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书院有夫子。

所以当宁缺洗浴静思完毕,身着黑色院服,于春风间飘然而赴前院,心中生出风萧萧兮之感时,根本没有人来送他。

当然桑桑会跟着他。

唐小棠跟着桑桑。

陈皮皮跟着唐小棠。

走到后山崖坪边缘草甸时,宁缺忽然停下了脚步,向草甸下方那条溪望去。

二师兄养的大白鹅此时正在溪边。

今天它没有喂鱼,而是高昂着头,在草甸里骄傲地行走。

大黑马垂头丧气地跟着大白鹅的身后,不敢落后一步,不敢超前一步。

小雪狼则是畏缩地跟在大黑马身后,小心翼翼保持步伐与前面两个家伙一致。

大白鹅走的很是认真,走到草甸尽头,便再次折回,行走的线路,是一条笔直的线条,没有丝毫偏差。

回头时,它看到了大黑马垂头丧气的模样,愤怒地叫了两声,声音很严厉。

大黑马顿时像是看到了宁缺一般,恐惧地连忙抬起头来,扮演出高傲优雅的模样,它又想讨好大白鹅,咧着厚唇皮,所以显得格外滑稽。

站在草甸上方的四人怔怔看着这幕画面。

唐小棠看了宁缺一眼,嘲笑说道:小师叔养的这马,倒真和小师叔你的性情有些像,胆小如鼠又溜须拍马。

宁缺看着黑马那副模样,便觉得极为丢脸,此时被唐小棠一说,愈发羞恼,说道师侄养的小雪狼倒是精神,尾巴却怎么总耷拉着?唐小棠耻笑道:总比某人让对手在书院外晒太阳枯等,自己却是偷偷洗澡睡觉养足精神好,小师叔真够阴险的。

宁缺说道:好说好说。

陈皮皮本想替宁缺解释两句,但看着唐小棠清稚的眉眼,便不知为何心头一虚,说道:是啊,师弟此举有些过于阴险。

桑桑看着草甸下说道:那只大白鹅真神气,感觉像是操练军队,这么说起来,它岂不是后山里的将军。

将军再骄傲得意也没有用,因为他操练军队总是要给皇帝陛下看的。

宁缺看着溪畔草丛里屈着前膝闭目养神的老黄牛说道。

果不其然,大白鹅带领着大黑马和小雪狼完成了四次来回队列前进,来到了老黄牛身前不远处,恭敬地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

老黄牛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它,轻轻上下摇晃了一下牛首,然后似乎觉得这件事情太无聊,转过身去嚼了口草,然后继续养神。

宁缺看着那头把青草嚼成沫,却不吞进腹中,反而厌恶地呸出来的老黄牛,看着老老实实站在它身后的三个家伙,若有所思。

这里是神奇的书院后山,后山的兽都这般骄傲,那么自己做为后山的人,理所当然应该更骄傲,那么,便去证明自己的骄傲吧。

…………书院侧门很偏僻,平日里向来幽静,除了后山里的人们偶尔会从此间进出之外,罕有人至。

但随着南晋强者柳亦青向书院递交了挑战书,并且在侧门外的蒲团上坐下后,侧门附近顿时变得热闹起来,书院前院学生以及长安城纷至沓来看热闹的百姓,仿佛要把这里变成一处风景名胜。

尤其是今天,侧门外围拢了逾千民众,如果不是朝廷反应神速,派出羽林军前来维持秩序,只怕清幽草林早就被兴奋的人群踩到稀烂。

普通世人很少能够见到修行者,更何况是修行者打架,长安城因为强者云集,所以城中的百姓在这方面的见识稍微多一些,但像这种可以近距离观看的机会却依然是极为罕有。

有人挑战书院一事,已经传了三个月,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决斗的地点,甚至很多长安百姓已经来看过那名坐在书院门口的南晋人,今天当被挑战的书院十三先生破关出洞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后,无数人都过来看热闹。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大热闹。

不远处山坡上有条青石铺成的官道,道畔密集停着数十辆马车,想来长安城里有些府上的小姐,也无法禁受这场热闹的诱惑,来到了此间。

数十辆马车中,更多的当然还是那些尊贵之人,他们不可能像普通百姓一样拼命向前挤,更不可能像有些百姓那般不顾身份,冒着风险爬上杨树,而且越爬越高,只为寻找到一个最佳的观看位置。

这些身份尊贵的人里面包括大唐帝国的相关官员,还有军方的几位将领,自然少不了那些闻风而至的各宗派修行者。

南晋使臣和几名剑阁弟子沉默站在自己的马车旁边。

大唐天枢处几位官员微笑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昊天南门观道人何明池,腋下夹着那把黄油纸伞,静静站在一辆马车旁。

那辆马车黑色中绣着繁复的金纹,看上去威严美丽,在如此拥挤的官道上,这辆马车四周却是空空荡荡的,那是所有人对这辆马车表示出的尊重。

这辆马车属于西陵神殿使团。

天谕大神官不在车中,书院二层楼学生和柳白亲弟之间的决斗,还远远不足以让这位大人物屈尊出现。

车中坐着位须容皆雪,容貌却很年轻的男子。

西陵神殿天谕司司座程立雪。

程立雪在神殿中的位置甚至要隐隐高过隆庆皇子一筹,与赴荒原之前的道痴叶红鱼可以并排而坐,也是位极重要的大人物。

轻轻掀起窗帘,程立雪看着静立在窗畔的何明池,略一犹豫后,微笑说道:何师兄为何不上来坐?何明池笑了笑,说道:习惯了站着。

程立雪沉默片刻后,举目望向山坡下方的书院侧门,望向坐在蒲团上的柳亦白,发现在无数双目光注视下,被无数议论声包围,这位来自南晋的年轻强者,依然保持着心境的清明。

从清晨传出宁缺破关将要赴约的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半日,那个早就应该出现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四周围观的长安城百姓,都已经等到百无聊赖,有些人甚至已经离开,然而柳亦白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焦燥的神情,身体的姿式甚至连衣袂都没有任何改变,这一点非常可怕。

程立雪看着他微微动容,忽然开口问道:何师兄,你说宁缺会出来吗?何明池笑了笑,说道:宁缺是最不像夫子弟子的一个人,所以我也说不准。

程立雪想着在荒原王庭上的那次相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那确实是个极有趣的人,不过我想他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不是就要到了,而是已经到了。

书院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世人眼前。

一片欢呼。

第二百零四章 世间最强的……裁剪得当的黑色书院院服,在暖意十足的春风中轻轻摇摆,黑发紧束,然后结了个极为简洁干练的髻,脸颊微瘦,较以前清俊些许,宁缺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便是这样的形象,显得格外神清气爽。

观战的人群中自然有很多书院前院的学生,禇由贤等人,更是与宁缺相当熟稔,所以看到那宁缺时,忍不住高声喝彩起来,被这些书院学生的气氛所感染,民众变得更加兴奋,甚至有人开始吹口哨。

钟大俊站在拥挤的人群里,看着远处石阶上那个黑衣飘飘的青年,想起两年前初入书院时的那些画面,眼眸里闪过一丝怨毒和嫉妒,然后那些情绪尽数化作惘然和落寞,如今他与宁缺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他是阳关大族子弟,却再也无法抓住对方的衣袂一角,更何况是要报复对方。

喝彩与欢呼声,被春风送至山坡官道畔的数十辆马车中,那些怀春的长安官家小姐,急切地掀开了窗帘,脸上满是希冀和崇拜的神情,而包括神殿天谕司司座程立雪在内的很多人,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为了观看这场战斗,世间各大修行宗派都来了人,除了月轮国白塔寺的苦行僧,因为他们已经被唐帝的一道旨意尽数驱出了国境。

这些修行宗派的人们,对那位本来籍籍无名、却忽然间赢得极大名声的柳亦青很感兴趣,想要知道剑圣柳白的弟弟,究竟拥有怎样的境界实力,但他们真正想看的,还是稍后宁缺在这场战斗中的表现。

书院乃是唯一与尘世相通的不可知之地,与西陵神殿遥相抗衡,在隐约了解其余不可知之地的那些人心中,书院的真实顶尖力量,甚至要比西陵神殿更加可怕,然而问题在于,书院二层楼里的人们究竟有多强大?世人皆知夫子很高,却不知究竟有多高,有极少数曾经与书院大先生或二先生朝过面,事后均自感慨不已,却未曾有半分细节流露。

数十年来,书院中人竟再也没有在世间展露过自己的锋芒。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轲先生之后,书院再无入世之人。

直到宁缺的出现。

轲先生从人世间消失之后,西陵神殿严禁任何人提及他的名字和事迹,但这位当年的世间第一强者,在世间留下了太多伤痕和震撼回忆,所以世间各修行宗派,都想确认宁缺的实力以及心境。

宁缺与烂柯寺观海僧一战,在南门观道殿之内,世人只知其时光明大作,却不知内里详情。

宁缺与月轮国道石之战,更加震撼了各修行宗派,因为当时在街畔以念为战,他竟战胜了来自不可知之地的佛宗高僧,要知道佛宗大德苦修精神,无论禅念还是心志,都是修行界中最强大的那类人。

晨街之战的最后,宁缺直接砍掉了道石的头颅,这个事实则让诸修行宗派震撼之余,生出了一些很不好的联想。

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当年轲先生似乎便是这样一路杀将过来,杀出了书院的赫赫大名,杀得直到今日依然无人敢对书院有丝毫不敬,哪怕传说中这位强者遭天诛而死,可是即便连西陵神殿也不敢明着对其进行任何指责。

众人远离宗门来到书院,便是想要通过这次难得的机会,亲眼确认书院二层楼的真正实力,而为了避免人世间再出现一位轲先生,他们更想看到书院的失败。

书院史上最弱天下行走的称谓,从西陵神殿道痴之口传出,早已传遍了整个修行界,就算宁缺入世后连续获得了两场胜利,就算他曾经击败过隆庆皇子,所有人依然坚定地认为,这几场胜利里都有问题。

先前看着柳亦青静坐蒲团,仿佛与尘世相离的画面,观战诸人好生赞叹,都以为不愧是剑圣柳白之弟,如此年轻便已经在洞玄上境浸淫多年,竟隐隐然有了破境的征兆,如此境界要战胜宁缺,想必是手到擒来之事。

然而此时看到站在石阶上的宁缺,感觉到他身上疏旷随意的气息,联想到他入洞闭关悟道的传闻,又不禁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他的实力。

程立雪轻抚头顶银白如雪的发丝,静静看着山坡下的书院侧门,忽然开口问道:何师兄,你觉得谁会获胜?何明池微笑说道:当然是宁缺。

程立雪异道:为何如此笃定。

何明池说道:因为他是夫子的学生。

程立雪骤然明悟,为自己先前的判断而感到有些好笑,说道:那确实。

…………宁缺站在石阶上,看着远处那些兴奋的前院同窗,笑了起来,向他们挥了挥手,然后望向侧门旁坐在蒲团上的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很年轻,坐在蒲团上却像是一株根深千尺的老树,给人一种感觉,无论外界的山风再如何强劲,都无法让他撼动一分。

宁缺知道这名男子便是自南晋而来、为了挑战自己而在书院门外静坐三月的柳亦青,他还知道这名男子便是剑圣柳白的亲弟弟。

羽林军拉了几根极长的绳索,把观战的民众都拦到了绳外,在书院侧门前辟出一大片空地,那片空地便在石阶之下。

空地很大,宁缺和柳亦青却隔的很近。

柳亦青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他。

片刻后,他脚下那张陪了他三个月的蒲团片片碎裂。

在书院门外坐了整整三月,没有崖洞遮蔽,被风吹雨淋日洒,这位年轻强者的模样不免有些狼狈,头发纠结在一处,衣服上尽是灰尘,露在袖外的双手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泥渍,根本不像是握剑的手。

尤其是和刚洗完澡,换了一身新衣服,显得格外干净清爽的宁缺相比,柳亦青更像是个乞丐,然而他脸上的神情却很平静,仿佛他身上的衣服没有丝毫灰尘,比宁缺的身上的黑色院服更加干净。

柳亦青看着宁缺,眼眸明亮至极。

他确实很疲惫,很憔悴。

但他这道剑,在书院侧门外的凄风苦雨中整整洗了三个月,洗的无比明亮。

他等了宁缺整整三个月,今天终于等到了对方的出现。

这把洗至明亮如春水的剑,恰好拥有了最磅礴的剑意。

宁缺?柳亦青问道。

宁缺点了点头。

柳亦青忽然笑了起来。

随着他的笑意自唇角泛起,他脚下的蒲团碎片飘离地面。

地上的尘土无风而动,却没有丝毫上场,如同滚动一般向着四面散去,形成了一幕极为奇异的画面。

当那些尘土像蛇般越滚越远,渐要离开这片空地,绳后那些观战的民众,看着向自己扑来的尘土,下意识里便要往后退,却哪里能挤得出去,就在他们暗道糟糕的时候,那些尘土却骤然在绳前静止。

形成一道浅浅的土垄。

垄内垄外,两个世界。

垄内是战斗的世界,不容打扰。

…………书院侧门四周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然后陷入死寂一般的安静中。

官道侧那数十辆马车,也被死寂的气氛所笼罩。

马车里的官家小姐们吃惊地紧紧掩住了唇。

马车里的各宗派修行者们,沉默地看着柳亦青,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他们想到剑圣柳白之所以敢让自己的亲弟弟前来挑战书院,那么此人肯定境界高妙,实力强悍,而且先前他们已经确认了柳亦青确实足够强大,但他们却没有想到这个人竟强大到了这种层次。

念力随笑意而动,便能将场间所有尘埃驱散,而且做的是如此完美,这看似奇异的画面,需要对天地元气无比细腻的操控。

大唐天枢处的官员们沉默看着书院侧门,脸上的神情忧心忡忡,在柳亦青展露境界之后,所有人都不再看好宁缺。

程立雪看着那处,也陷入了沉默。

和别的修行宗派不同,领袖天下的西陵神殿,在很多年前便已经有了柳亦青的资料,因为他是剑圣柳白的弟弟。

在柳亦青声名不显之时,西陵神殿已经知道此人是个极为罕见的剑道天才,把他列入了重点观察的名单之中。

此时看着柳亦青所展露出来的境界,程立雪发现此人比神殿所了解的更加强大,一抹忧色渐渐浮上他的眉宇。

西陵神殿当然不希望书院又出现一个轲先生似的人物,但同时他们也不希望南晋剑阁再出一位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

柳白是神殿首席客卿,南晋也是神殿在俗世里最大的力量,但如果南晋剑阁的实力随着柳亦青的成长,变得更加强大,那么神殿对剑阁的影响力便会相对变得更加弱小,万一将来主客易位,神殿如何自安?原来你竟是剑圣大人藏了多年的一把宝剑。

程立雪看着远处的柳亦青,声音微涩说道:如此看来,就算宁缺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今日也不可能是你的对手了。

…………书院侧门。

柳亦青看着宁缺,说道:你终于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声音的最深处,却是毫不遮掩流露出骄傲和自信的情绪,因为今日他将战胜夫子的亲传弟子,那么即便是在书院之前,他也终于应该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骄傲和自信。

按照惯常的故事,在柳亦青说出你终于来了五字之后,宁缺应该沉默片刻后回答说道:该来的事情总是要来的,然后壮烈地输掉这场战斗。

但宁缺向来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为了赢得战斗的胜利,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就算不冒险换牌,他也可以选择不看对方的牌。

宁缺没有与柳亦青明亮如剑的眼光对视。

他看着纤尘不染,干净仿佛可以鉴人的青砖地面,诚恳赞叹道:你这扫地的本事,只怕与你兄长一样,都是世间最强的。

第二百零五章 因为认得,所以拔刀柳亦青怔了怔,却没有因为宁缺这句话而暴跳如雷,眼中反而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淡然解释道:这些天我一直在蒲团上静坐,虽非有意,但总是影响了书院打扫清洁,所以我才会尝试着自己做,不过手熟耳,不值得佩服。

宁缺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没有动怒,诧异之余自然生出警惕,但神态言语上却是没有丝毫展现,笑着说道:我比较习惯用扫帚。

柳亦青微嘲一笑,心想果然又要开始先斗一番嘴吗?看来宁缺果然如传言中那样,从来不会错过任何扰乱对方心绪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准备回话的时候,宁缺忽然敛了脸上的笑容,左手轻掸院服前襟,右手摆在身前空中,看着平静专注说道:请。

他摆出的这个姿式很有气势,而且脸上的平静专注神情,配上那个简洁到了极致的请字,顿时惹来围观民众的一片喝彩。

陡峰而至的气氛变化,让柳亦青微微眯起了眼睛。

按照修行界对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的形容,这是一个心性狠辣、对敌决然,但却习惯用废话以及孩子般的斗嘴的人。

西陵神殿裁决司曾经得出过这样的评价:所有的废话斗嘴幼稚冲动,都是宁缺的障眼法,是他用来扰乱对手心境的手段。

柳亦青对宁缺的性情自认有非常深入的研判,所以先前当宁缺说出那句足以令很多人心神大乱甚至吐血的嘲讽语句时,他可以平静以待,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此人说很长时间话的准备。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对方今天竟是如此的直接而且简单。

莫非对方在崖洞里闭关苦修三月,真又有某种奇遇造化?柳亦青警惕地看了一眼宁缺,转身向洁净无尘的青砖地面中间走去,随着脚步踏出,情绪逐渐回复最初绝对的冷静。

宁缺也走到了场间,安安静静等着。

所有人注视的目光随着二人的行走,从书院侧门处转移到了青砖地上。

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桑桑从侧门里走了出来。

大概是因为唐小棠的魔宗身份,陈皮皮和她并没有出现。

…………柳亦青举起左手,满是泥垢的修长手掌间握着一把样式普通的青钢剑。

他举剑望向宁缺,毫无情绪说道:我知道你最强大的武器是箭,我还是用剑。

桑桑站在场边青树下,听着这句话,解下了身后沉重的行囊,把大黑伞放到一边,找出黝黑的铁箭匣,准备宁缺说话,便把箭匣送过去。

宁缺没有说话。

他看着柳亦青握在左手里的那把普通青钢剑,眉头缓缓挑了起来。

因为他认得这把剑。

两年前从渭城来到长安城,他和桑桑在临四十七巷租了个铺面,开起了老笔斋,当时老笔斋的生意很冷清,所以他清楚地记得,老笔斋的第一个客人是谁。

那天长安城在下雨。

老笔斋外的檐下,有个中年男子在避雨,那个男子穿着一身磊落青衫,眉眼清俊洒脱,笑起来时能照亮晦沉的雨天。

那个中年男子是铺面的东家,腰间习惯系着把剑。

宁缺能清楚记得中年男子的原因,当然不仅仅因为他是老笔斋的第一个客人。

又一个雨天,中年男子撑着油纸伞来到老笔斋,当时宁缺蹲在地上吃面,中年男子蹲到他身旁,对他说了两句话。

我要去杀人。

我的身边需要一个人。

因为这两句话和五百两银票以及小黑子的嘱托,宁缺跟着中年男子走进了雨夜,走进了还没有翻修、破烂不堪的春风亭街巷里,然后他们开始杀人,并肩杀人,直到把所有人都杀干净,他们走回了老笔斋,吃了碗煎蛋面。

那个中年男子有一个非常嚣张的姓,有一个非常温柔的名。

他姓朝,大唐朝的朝。

他叫朝小树。

…………宁缺和朝小树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但他记得朝小树这个人,而且想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也认得朝小树身上那把看似普通的青钢剑。

但那把剑,今天却被南晋强者柳亦青握在手里,伸进春风中。

这里并不是春风亭。

…………宁缺看着那把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今天不用箭,我用刀。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没有问柳亦青这把剑的来历。

同样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柳亦青主动提起了这把剑。

你认得这把剑?宁缺点头说道:这是春风亭老朝的佩剑。

柳亦青看着他平静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这把剑会在我手中?宁缺想了想后,很老实地说道:想。

柳亦青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说道:春风亭老朝……真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名字,两年前春天的那个雨夜,我想当时春风亭的味道应该都是血腥味,你们可能都忘了自己曾经杀死过一名南晋剑师。

宁缺沉默回忆那个雨夜里的画面,虽然那夜朝小树和他杀死的人太多,但那名强大的南晋剑师却不是那么容易忘记。

他喃喃说道:原来那人……是南晋剑阁的弟子。

柳亦青面无表情说道:那是我大兄的亲传弟子,却惨死在你们二人的联手之下,这件事情总需要有个交待,朝小树败给了我,所以他的剑现在在我手中,但是还差一个你,所以我在书院门口等了你三个月。

从看到那把剑后,宁缺的眉毛一直微微挑着,哪怕老实答话的时候,也没有落下来,然而这时候听到柳亦青说朝小树败在他手中,他的眉毛忽然落下,神情平静到了极点,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寒冷。

柳亦青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朝小树现在在哪里?宁缺的语气依然很老实:想。

柳亦青看着他寒声说道:那就拿出你的真实实力,与我一战,这一战无论胜负,我都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思考片刻后,转身向场边青树下的桑桑走去。

柳亦青以为他是要去取传闻中那把恐怖的铁弓,骄傲地微笑起来。

宁缺走到桑桑身前,却没有动作。

他不是来取元十三箭,而是准备取六师兄刚刚替他做好的另外一样事物。

因为先前那刻,他准备杀死这个叫柳亦青的南晋剑客。

但走到桑桑身前时,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有时候活着应该比死了更难受。

所以他从桑桑身边又走回场间。

柳亦青看着双手空空的他,微微皱眉说道:我要看到你真实的境界。

我说过我今天不用箭,只用刀。

宁缺把右手伸至空中,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你不配。

柳亦青依然没有动怒,漠然问道:那究竟谁才配呢?我的铁弓射过隆庆皇子,射过道痴,你不如这两个人,所以你不配。

说完这句话,宁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虎口一紧,右手握住身后斜斜指向青天的刀柄,缓缓拔出那把黑亮无痕的细长朴刀。

他的动作很寻常,很随意,却坚定地不容任何人打断。

就像两年前那个雨夜,穿着青衫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前纵剑杀敌,近身毫无防御,毫不犹豫把生命交付给他时,他所做的那样。

…………柳亦青清楚地察觉到了宁缺身上气息的变化。

他的情绪却没有任何变化,满是污垢灰尘的衣衫随春风而飘,整个人就像是一把被春水洗至无比明亮的剑。

他最尊敬的兄长,曾经告诉过他,无论面对怎样的敌人,无论敌人发生怎样的变化,你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把剑抽出鞘来,然后刺进对方的身体。

所以柳亦青平静地抽中鞘中青钢剑,然后直直向着宁缺的身体刺了过去。

直刺,如棍,如凝住在时间里不再摇摆的柳。

没有什么剑意纵横,也没有飞剑呼啸破空。

这是最简单的一剑。

却是最强大的一剑。

…………南晋剑阁,与世间所有修剑宗派都不同,修行的不是驭剑之术。

剑阁出来的弟子,从来都不会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再用天地元气去操控本命剑。

剑阁弟子只信任自己握剑的手。

他们最强大的剑术,便是手中剑。

剑在手中,根本不需要靠天地元气操控,直接便能凝剑周的天地元气。

这便是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剑道。

剑在手中,挥之便是一道大河。

身前一尺无敌,便万里无敌。

…………过往岁月在老家私塾里的孤单,来到剑阁后所受到的冷眼,在书院门前静坐三月的所思所得,包括那些唐人嘲讽轻蔑的目光,那些令他愤怒却隐而不发的议论声,以及内心最深处的骄傲,全都融化在这一剑里。

如此简单的一剑,倾注了柳亦青毕生的境界修为,剑锋之前的空气骤然坍缩,向四周避开,出现一道绝对的真空。

空中飘舞的几片青叶,根本无法落到洁净无尘的青砖地面上,便化为粉末。

书院侧门外的天地元气剧烈地震荡,向着他手中的剑身凝聚灌注,然后再自剑锋渗出,隐然成一道风雷,呼啸作响。

瞬息之间,柳亦青掠过二人之间的距离。

剑尖挟着风雷,直接轰向宁缺的面门。

第二百零六章 真正简单的一刀柳亦青剑尖的风雷,震惊了所有观战的人。

人们的惊呼声还在咽喉间酝酿,场间一片死寂。

如此简单的一剑,怎会凝聚如此强大的威力?包括各修行宗派在内,今日在书院侧门观战的人中,能够真正看懂这道简单一剑的人,只有西陵神殿天谕司司座大人程立雪。

也只有他一个人在柳亦青刚刚刺出剑时,便已经察觉到了这一剑的恐怖之处,右手扶上窗棂,沉默无言。

这道简单的一剑,其实并不简单,有着最饱满甚至完美的精神意志,带着春天百日的等待隐忍,最后竟隐隐然有了柳白的剑意!简单,所以强大。

世间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昊天神辉也是如此。

程立雪单手扶着窗棂,感受到书院侧门处传来的凛厉剑意,心想如果面对这记简单一剑的是自己,自己肯定接不下来,只能飘然疾退,退至退无可退之处,以绝境压榨不可能中的可能。

就算隆庆皇子还活着,面对如此简单而又强大的剑意,面对着剑尖那记风雷,他也只能选择暂避其锋,冒险以受伤的代价觅最后的生机和杀机。

如果在柳亦青剑前的是道痴……她能挡下来吗?程立雪想到西陵传来的消息,默默在心中补充了一句,当然是去荒原之前的道痴。

紧接着,他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去荒原之前的道痴,她绝对不会挡这记简单一剑,而是会面无表情地绝然抢攻,在她自己被剑刺死之前,握剑的人必然会先死。

所以她不会死。

她可以应对柳亦青的这记剑。

…………风雷扑面而来,其间隐着森森剑意。

面对着如此凶险的局面,威力如此恐怖的一剑,宁缺选择闭上了眼睛。

在这种时刻闭上眼睛,往往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想自杀。

宁缺不想自杀,所以在闭眼的同时,他一刀向身前砍了过去。

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境界修为,肯定无法接下这道剑,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接,也没有像叶红鱼可能会做的那般抢攻,而是对攻。

他挥刀砍下的动作很简单,比柳亦青的剑刺更简单,更原始。

因为刀本身就比剑更简单更原始。

剑是人类刻意铸造用来行礼或是用来杀戮的武器。

剑可以刺人,却不能刺别的。

刀是人类从天地间拾到的石刀,最开始用来狩猎。

刀可以砍人,还可以砍很多东西,比如砍柴。

宁缺感受着刀柄传来的沉甸甸的分量、刀锋破开空气回震的细微触觉,一种很久不见的坚定可靠感觉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砍柴了,非常怀念。

今日再次砍柴,虽然闭着双眼,他的动作还是那般的纯熟。

纯熟到让人看着觉得很自然。

自然到让人看着觉得很舒服。

只有刀锋所向的柳亦青,觉得非常不舒服,甚至难受。

宁缺一刀砍出,动作自然向前,随着一甩腕,体内磅礴的浩然气顺着刀柄,疯狂地向刀身里涌入,哪怕是皇宫里的宝刀,骤然注入这么多浩然气,也会瞬间之内分崩离析成无数金属碎片。

但这把被六师兄千锤百炼,硬生生融进三把朴刀份量的新刀,却极为强悍地支撑住了,细长的刀身以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的恐怖速度颤抖起来,似乎随时可能会断裂,又仿佛永远都会沉默地承受一切。

一声嗡鸣!先前柳亦青展露境界之后,青砖地面看似纤尘不染,但此时青砖缝间那些最细灰的灰尽数被宁缺的刀势震了出来,向四周漫射!…………观战的长安城民众,根本看不出来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眼中的画面,还停留在柳亦青风雷一剑将要刺到宁缺面门,而宁缺手中的那把刀砍将出去,却依然只是空中一把普通寻常的刀。

只有境界高深的修行者,才能清晰的感觉到,有一道磅礴的天地气息,正围绕着宁缺手中那把朴刀不停飞舞,这道天地气息的数量和精纯度,甚至要比柳亦青风雷一剑所吸附的天地元气,更加恐怖!程立雪右手也扶上了窗楼,身体紧绷,面露震惊之色。

站在车畔的何明池霍然抬头,右手握住了车轮。

…………空中那些被柳亦青剑意碾成粉末的青叶,触着刀风便化作无形。

远处石阶畔裂缝里瑟瑟探首的一朵野花刹那间消解。

宁缺的刀和柳亦青的剑终于相遇。

刀势磅礴,压制得柳亦青剑尖上的那道风雷不停摇晃,颤抖难安,仿佛就像是劲风之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柳亦青震惊。

他没有想到宁缺明明是书院二层楼最弱的一人,甚至被道痴点评为书院之耻,为什么此时却展现出来了如此强大的修为实力。

但他不准备退避,不准备停下剑势,手中剑依然一往无前。

因为他在书院侧门静坐思考了整整三个月,他对这场决斗中可能会发生的状态,包括宁缺苦修破关之后境界暴涨,都做了最充分的准备。

他坚信在宁缺的刀和自己手中的剑相遇时,肯定会有丝毫凝滞。

因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思考。

只要思考,宁缺便会从自己手中这把剑想起朝小树。

朝小树的剑为什么会在自己手上?朝小树真的败给了自己?朝小树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朝小树活着,宁缺你这一刀还砍得下来吗?你就不担心砍下这一刀,朝小树会跟着我陪葬?你以为你闭上眼睛不看这把剑,就可以让自己停止思考?柳亦青冷漠想着。

他坚信宁缺会思考,那么就算宁缺拥有非人类的意志力,能够保证挥刀的动作没有任何停滞,但他的心境肯定会出现一处缺口。

强者相争,争的是胜负,而胜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柳亦青知道自己能抓住宁缺心境上的缺口,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很久。

…………然而宁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闭着眼睛,一刀向身前砍下,砍的是那般绝决而狠辣。

他的思想也没有停顿。

他闭上眼睛的原因,不是不想看见朝小树的剑。

他根本没有去想这是谁的剑,根本没有想朝小树可能死了,可能被关在剑阁里生不如死,如果自己一刀砍下,朝小树可能真的死了。

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想砍下手中的刀。

这种想法很简单。

比柳亦青的想法简单太多。

所以也强大太多。

宁缺手中的朴刀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无数道金色的光线,从暗沉的刀身上喷薄而出,如一轮太阳跃出云海,又像是暮色中正在燃烧的云彩。

刀身喷射出的金色光线,被宁缺的念力束成一蓬,没有向四周播洒,而是化成一蓬火苗,直接击打到柳亦青的脸上。

…………程立雪扶着窗棂的双手骤然一紧,在车中站起身来。

喀喇两声,窗棂粉碎,马车车厢壁被他撞破一个大洞。

站在车旁的何明池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握住车轮的右手因为紧张而用力,指节深深陷入车轮之中,木屑四处喷飞。

二人震惊看着书院侧门处,不可思议喊道:神术!…………书院侧门前的青砖地面上,响起一道凄厉的惨叫。

宁缺刀身上的万道光耀,如流火般击打在柳亦青的脸上,那些纯正的昊天神辉,映入他的眼帘,然后刺入他的识海,令到他一阵剧痛。

然而他的双眼传来真实的剧痛,任何光线瞬间消失,世界变得一片黑暗,他再如何剑心坚定,也不由心神焕散,剑势顿乱。

宁缺手中的朴刀,砍在了柳亦青的剑上。

刀势浩然。

柳亦青剑尖上的风雷,顿时如灰飞,如烟灭。

仿佛正在燃烧的朴刀,继续砍下。

柳亦青手中的剑直接变成无数碎片。

刀势依然在继续。

宁缺闭眼出刀,他只知道柳亦青原先的位置。

所以朴刀落下时,没有砍中柳亦青惨呼退后的身躯,而是砍在了青砖地面上。

但只要砍下来,那便够了。

燃烧的朴刀,重得砍在地面上,溅起无数道火星,刀身上的昊天神辉,更是骤然间暴开,化作一道恐怖至极的天地气息,隔空击打到柳亦青的身上!狂风大作。

在这道浩然至极的天地气息里,柳亦青的身躯就像是飓风之中的沙袋,轻飘飘地斜斜飞起,重重落到坚硬的地面上,狼狈不堪地连续翻滚了十几圈,直到撞到山坡下的一颗桃树上才停下。

只听得喀喇的一声响,不知道是桃树断了还是他的骨头断了。

柳亦青用颤抖的右手扶着桃树,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此时衣衫破裂,身上鲜血直流,染着尘埃,惨不忍睹,已经开了些时日的桃花簌簌如雨落下,洒在的身上,比血的颜色还要更浓三分。

最恐怖的是,他的双眼看着完好如初,甚至还带着刚开始时的凛冽剑意,然而看他茫然左顾右盼的神情,竟是不能视物!片刻后,柳亦青终于从浑噩的精神状态中醒了过来,唯其清醒,便开始恐惧,因为恐惧至极,便开始疯狂。

他两眼无神望着天空,手里紧紧握着残余的剑柄,像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对着四周不停疯狂的挥舞,声嘶力竭吼道:你怎么会用神术!谁教你的神术!第二百零七章 凭什么不服?(上)书院侧门外一片死寂。

无论是青砖地外,还是官道旁的车辆间,都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柳亦青一声凄厉过一声的惨吼,在不停回荡。

各宗派的修行者震惊无语。

在他们看来,今天这场战斗,宁缺根本没有道理获得胜利,尤其是当柳亦青战前展露出强大境界之后,他们以为宁缺就算在书院后山闭关苦修有所进益,也不可能是这位南晋年轻强者的对手。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战斗开始的如此简单,结束的如此狂暴,结局时柳亦青惨飞出去的画面,就在他们眼前发生了。

难道这就是这些日子传的沸沸扬扬的符武合一?难道宁缺在书院闭关真的是在符武双修,而且获得了成功?官道畔的修行者们震惊思考着。

侧门外的观战民众则是根本没有想什么,他们看都看不懂先前这场修行强者之间的战斗,不过在普通唐人的心中,书院二层楼的学生都是近乎神仙一般的人物,战胜那个南晋来的剑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之所以场间一片死寂,最开始时是因为这场战斗结束的太快,人们还来不及兴奋激动,而当他们想要喝彩欢呼时,便看到了柳亦青的惨状,听到了他如疯如癫如泣如诉的凄厉喊声。

唐人崇拜强者,同情弱者,他们对这名胆敢对书院发出挑战书的南晋人,没有丝毫好感,然而此时看着先前强大如斯的对方,此时双眼皆瞎,凄惨不堪,不由心有所悯,竟是集体保持了沉默。

…………你怎么会神术?柳亦青站在桃树下,无神的双眼看着天空,手里紧紧握着残余的剑柄,终于比先前那刻稍微清醒了些,脸色恐惧又有极大的不甘。

他忽然再次愤怒起来,像个疯子般握着剑柄四处劈刺,厉声吼道:我不甘心!宁缺你在哪里!快来与我再战一场!柳亦青确实很不甘心,尤其是发现自己眼睛瞎了之后,那份不甘愈发浓郁,直接把悲伤无助变成了愤怒。

他是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亲弟弟,他是南晋剑阁新一代弟子命中注定的领袖人物,就连书院二师兄都认为他确实有追上柳白的剑道潜质。

从最开始的简单一剑里,便可以看出,他在剑道上的修为确实恐怖到了极点,单从实力境界论,绝对不会弱于宁缺,就算在战斗中可能因为一时失手而落败,也绝对不应该败的如此凄惨,败的毫无还手之力。

柳亦青以往认为宁缺之所以能够战胜隆庆,战胜观海,杀死道石,并不是因为他比这些人强大,而是因为他的运气很好,手段阴险狡诈。

对这场战斗,他整整准备了三个月时间,无论宁缺动用恐怖的铁箭,还是传闻中颜瑟大师留下的神符,他都早已备好了应对的手段。

然而他怎样也没有想到,宁缺居然用的是刀。

从战斗开始到结束,他只用刀。

只用了一刀!柳亦青坚信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宁缺阴险地把昊天神辉藏在刀中,他绝对不会毫无准备,输的如此凄惨。

看着眼前的黑夜,回想着先前战斗的过程,他悲愤交加,愈发觉得不甘不服,他认为如果再重新打一场,自己一定能赢。

柳亦青扶着桃树,无神的眼光不知落在何处,手中紧紧握着残余的剑柄,对着山坡方向,颤声凄喊道:来!再战一场!宁缺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你已经输了,我凭什么还要和你战。

柳亦青听着他的声音,迅速转身,用泛着恐怖白色的眼瞳望过来,却险些跌倒,厉声喝道:因为你取巧,所以我不服!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哪里取巧了?柳亦青左手在桃树微糙的树干上颤抖抚摩,想要握的更紧些,让自己的身体更加稳定,颤声怨毒说道:这里是书院,而且你……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宁缺抢先问道:书院?你觉得我这个书院二层楼学生占了地利?我们在长安之南,身周尽是唐人,所以你失了人和,还是说今日是我破关之日,刚好是精气神最饱满的一瞬,所以你失了天时?看着他脸上的怨毒神情,宁缺嘲讽一笑,说道:不要忘记,是你在我书院门口堵了三个月,全世界都知道你在等我破关而出的那天,所以这场战斗的地点本来就是你自己挑的,时间也是你挑的,那么你凭什么不服?柳亦青身体微微颤抖,破烂外衣间的鲜血混着尘埃,滴落地面。

宁缺对敌人向来没有任何怜悯之心,虽然他今天在桑桑身前转头便回,没有拿出那样事物,等于是提前给对方留了一条性命,但他的目的,本来就是要让对方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所以胜利之后的精神打击怎么能少?所以说如果你要不服,不服的对象也不应该是我,而应该是你愚蠢的思考能力,千不该,你不该堵在我书院门外挑衅我们的骄傲,万不该,你先前不该拿出朝小树的那把剑,来挑衅我的杀心。

听到这句话,柳亦青忽然疯狂地笑了起来,鼻涕眼泪在脸上纵横,用手中残余的剑柄指着宁缺,嘶声喊道:我知道你冷血无情,但没想到居然还是果低估了你的绝情寡性程度,你明明看见朝小树的剑在我手中,却对那个曾经对你有恩的人的安危毫不在意,居然心神间没有留下任何缺口,我修剑多年讲究的便是剑心如铁,今日却遇着比我更冷酷之人,败在你手中我确实不应该不服。

骄傲的南晋年轻强者,今日在失败之后终于第一次说出了服字,只不过这声服依然说的非常怨毒,充满了绝望的嘲讽。

宁缺低头看着脚下青石砖上的尘埃,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对方说道:首先,朝小树与我之间乃食客之交,只说煎蛋面和银子,不谈恩怨情仇。

其次,我不知道他的剑是怎样落在了你的手里,但我知道像你这种蠢货根本不可能战胜他,那你凭什么用这把剑来扰我心神,你又凭什么不服?第二百零八章 凭什么不服?(下)宁缺向桃树下走去。

听着脚步声,柳亦青紧张起来,手中残余的剑柄握的更紧,有些慌乱地四处扫视,先前他说不甘想要再战一场,然而当宁缺真的向他走过来时,他才想起自己伤重眼盲,只怕连个普通人都打不过,更何况是对方。

宁缺走到柳亦青身前,停下脚步,看着他满是鲜血污垢的脸,说道:我知道你现在依然不服,因为你觉得我隐藏实力,过于阴险。

柳亦青身体微颤,紧紧抿着嘴,用了极强大的意志,才能忍住没有因为痛苦而呻吟起来,没有因为伤势而倒地昏迷。

这位年轻的南晋强者,用沉默和姿式,表明自己确实如宁缺所说,依然不服。

其实那是因为你根本还没有懂战斗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自己的这一剑已经足够简单,却根本不是真的简单,因为你想了整整三个月,你想着要应对我的箭与符,想要言语和朝小树乱我心神。

宁缺看着他说道:而我没有用符,也没有用箭,我甚至什么技巧都没有用,我没有想朝小树,也不去想你手中握着的剑,不关心你和剑圣之间的关系,不畏惧你,不轻视你,不以言语试探你的战意,不用手段扰乱你的心思,我只是抽出鞘中的刀,然后一刀向着你砍了过去。

柳亦青听明白了一些,身体颤抖的愈发厉害。

宁缺看着他,说道:这才是真正的简单。

柳亦青沉默片刻后,似哭似笑说道:我懂了。

宁缺毫不留情,直言说道:你根本不懂,想法简单,才是真的简单。

你想的太多,所以你才会输给我,而且你说的也太多。

柳亦青扶着桃树,身体一阵摇晃,险些昏倒过去。

宁缺没有停止,看着他继续说道:开战之前,你说如果我拿出全部实力与你真正一战,你便告诉我朝小树的下落,这句话本身就很愚蠢。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看着柳亦青身下如血般的桃花,说道:就算你不告诉我朝小树的下落,我也会把你打成一堆狗屎,你威胁我,只不过是让我更加清楚把你打成一堆狗屎的必要性,现在我已经把你打成了一堆狗屎,我倒要看看你说不说朝小树的下落,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不服。

柳亦青终于明白了自己今天输在何处,虽然依然心有不甘,却是不得不服,然而听着对方不停的言语刺激,把自己形容成一堆狗屎,再想着自己身上的重伤,瞎了的双眼,顿时心生怨毒之意。

片刻后这些怨毒之意尽数化为茫然无措,做为南晋剑阁指定的下一代领袖,他在世人眼前输给了对方,而且双眼已瞎,这一生都再也无法恢复境界修为实力,只怕连剑都无法再握住,将来又凭什么雪恨?柳亦青内心里的骄傲,在这场惨败和宁缺平静却狠辣的战后分析中逐渐消失,直到最后了无踪迹,他看着眼前的黑夜,想像着黯淡的未来,胸中充满了绝望的情绪,意志骤然崩溃,身体靠着桃树重新坐了下去。

他的右手再无力握住那把残余的剑柄。

因为宁缺的话语,把那最后一根稻草也都毁灭了。

宁缺向前走了一步,拾起残余的剑柄,沉默看了很长时间。

这确实是朝小树的剑。

朝小树当然不可能败给柳亦青这种人物。

那么他的剑为什么会落在南晋剑阁里?战斗的时候,为了保持心境的清明坚定,为了让自己砍出的那一刀简单到极致,宁缺什么都没有想,此时战斗已经结束,那些不吉的判断,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令他握着残余剑柄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当年春风亭雨夜血战后,世间很多人都以为宁缺和朝小树相交莫逆,非常熟稔,才能浴血并肩,但宁缺自己清楚实情并非如此。

他和朝小树之间是东家与租户的关系,是长安城黑道领袖与花钱雇佣的杀手之间的关系,或者像先前他对柳亦青说的那样,是食客之间的关系,二人之间可以说风花雪月却没有说过,更多的时候都是在说银钱与煎蛋面,所以他和朝小树并不是那么熟,只见过几次面,他甚至连朝小树的家都没有去过。

但人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很随意地走进你的生命,和你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个人便开始同生共死。

就像朝小树在雨天里走进老笔斋的情形。

也很像当年宁缺和卓尔在燕境山村里相遇时的状况。

这种关系很淡,淡到可能很多年都没有任何联系,或者偶尔通通书信,即便相遇于繁华夜舫上,也只是举起杯中酒,叙两句别后事宜,然后再次分离。

这种关系很浓,浓到多年之后再次相遇,两个人在街畔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便可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刀,向着无穷无尽的敌人杀将过去。

而当你知道对方在世间某个角落,处于危险的境地,需要你的帮助时,无论当时是在考科举,还是和公主成亲,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掷掉手中的毛笔,撕掉案上的考卷,推开主持殿试的官员,冲出皇城,扯掉身上喜庆的新装,无视床畔美丽含羞的新娘,骑上骏马远赴千里之外。

宁缺看着手中的剑柄,沉默不语。

不知道朝小树如今在哪里,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他忽然发现自己和朝小树不熟的事实,真是个美丽的前提。

因为这样,他就不知道朝小树是不是信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那套的家伙,因为这样,他就不用这时候便确认朝小树已经死了。

宁缺抬起头来,望向箕坐在桃树下有如死人般的柳亦青,把刀握的更紧了些,然后向前再踏一步,缓慢而坚定地举起刀。

观战民众发出一声惊呼,他们没有想到宁缺似乎要杀死这个南晋人。

人群中,黄鹤教授眉头微蹙,担忧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乱来。

第二百零九章 书院一向有礼宁缺听到了人群的惊呼,身为唐人,他很清楚在敌人投降认输之后再杀死对方,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他余光看到了黄鹤教授担忧的神情和摇头的动作,他知道教授在担心什么,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杀死柳亦青,便等若与南晋剑阁,尤其是和那位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

宁缺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杀死柳亦青,因为他要这个南晋人生不如死,如今对方双眼已瞎,他很满意这个结果。

但他此时看着箕坐在桃树下、面色苍白的柳亦青,依然缓慢而坚定地举起了手中的朴刀,似乎下一刻便会斩下。

因为他很清楚一个道理,就算陷入生不如死惨境里的人,依然不想真的死去,不然世间便不会有生不如死这种情况的出现,而越是意志坚定强大的人,越相信自己能够摆脱这种困境,对生的希望越贪婪。

柳亦青此时看着凄惨不堪,绝望至极,但毫无疑问,他本质上是一个拥有强大坚定意志的人,所以他肯定不想死。

宁缺想让他觉得马上便会死去,如此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果不其然,柳亦青感觉到头顶传来的寒冷刀意,感受着宁缺毫不掩饰的杀心,身体骤然僵硬起来,沙哑说道:你要杀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宁缺说道:朝小树的剑在你的手中,那么想必他已经死了,既然我把这把剑砍碎了,难道我还会让杀死他的你活下去?柳亦青感到了恐惧,挣扎片刻后说道:我没有杀死朝小树。

宁缺看着他说道:以你的实力境界根本没办法伤到朝小树,但谁知道你有没有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柳亦青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说道:朝小树已经入了知命境,难道你以为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能用来对付他?宁缺说道:但他的剑确实在你的手中,既然我们都同意朝小树足够强大的判断,那么似乎只有一种可能?柳亦青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骤然紧张,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柳白亲自出的手?柳亦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宁缺抬头望向残着花瓣的桃枝,忽然说道: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告诉我朝小树现在的情况,我不杀你。

柳亦青眉头微皱,陷入强烈的挣扎之中。

便在这时,不远处的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阵喧哗,隐隐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柳亦青听着那处的声音,精神微振,循着宁缺的声音抬头望去,被昊天神辉刺瞎的眼瞳里蒙着的白雾,因为他此时重新回到身体里的骄傲而显得愈发恐怖,他咬着牙寒声说道:莫非你还敢挑战我家兄长?宁缺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柳白是我家二师兄的,不是我的,当然,如果以后柳白被我家二师兄揍成一堆狗屎,我也不介意上前去踩两脚。

听着这话,柳亦青的脸颊震惊的扭曲了起来。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敢用这种语气提及自家的兄长。

他的兄长是世间第一强者,是剑圣柳白。

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提及剑圣柳白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敬意。

谁敢像宁缺这样理所当然说到,剑圣柳白总有一天会被某人揍成狗屎?…………战斗结束已经过了些时间,观战的民众看着宁缺走到柳亦青身前,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宁缺作势欲斩,于是发出一片惊呼。

官道畔神殿使团和各宗派的人均自沉默,南晋使节和两名剑阁弟子面色如土,慌张地跑下山坡,想要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书院侧门处早已被羽林军拉起了负责警戒的长绳,除了参加决斗的二人,谁都不能进去,双方顿时激烈的争吵起来。

南晋使节愤怒说道:输了我们认输,但你们怎么能不让我们进去替柳大师治伤?你们唐人究竟想做什么?大唐是第一强国,南晋国力紧随其后,所以南晋人隐隐习惯把唐人视作对手,唐人的眼中却根本没有南晋的存在,羽林军在长安城里就是最骄傲的一群人,更是对这位使节的愤怒视若无睹。

场间关于朝小树的对话,是宁缺和柳亦青之间的事情,并没有刻意提高音量,所以观战的长安民众和书院前院学生并没有听到,但官道畔马车里的那些修行者,却是听的清清楚楚。

朝小树的名字,过往只是在黑道江湖里赫赫,然而在春风亭雨战之后,这个名字顿时传遍了整个修行界,各宗派这才知晓,原来大唐还隐藏着一位修行强者,而且这位强者不久后便晋入了知命境。

朝小树居然被南晋剑阁杀死或者是囚禁了?各宗派修行者知道春风亭的故事,自然以为自己明白了宁缺的愤怒,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时候举着刀,准备砍下柳亦青的头颅。

不过他们并不认为宁缺如果真的杀死柳亦青,会是个正确的决定。

朝小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柳亦青自己所说,南晋剑阁完全可以不认这件事情,因为谁都没有证据。

而柳亦青眼瞎重伤,却是上千人亲眼所见,昊天之下,唐人就算再如何霸道,也不可能阻止南晋替柳亦青治伤,然后带走。

然而此时很明显,宁缺并不准备让柳亦青活着离开书院。

…………宁缺握着刀。

柳亦青低着头,似乎等着受死,实际上却是听着外围的动静。

南晋使节愤怒地冲着羽林军士兵咆哮着,两名剑阁弟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似乎随时准备把腰畔鞘中的剑拔出来。

场间的气氛因为对峙,变得异常紧张。

就在这个时候,安静了很长时间的书院侧门里,传出了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平静而严肃,听似温和却流露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此人在书院门外静坐三月,意志毅力可嘉,我等书院中人,未能将他请入院中,已是失礼,今日此人身受重伤,双眼已瞎,哪里还捱得住长途跋涉,若任他自生自灭,实在有伤天和,更不是我收院待客之道,小师弟你还不赶紧把他带进书院,然后好生替对方医治一番?人们听着这番话好生疑惑,心想此人严肃说了这么多正确的废话,究竟想要说什么,待最后听到此人竟是要把柳亦青带回书院里,不由哗然。

书院里有很多妙人。

但能用如此一丝不苟严肃的口吻,讲述如此正确的废话,以至于极为讲理地不讲道理,要把柳亦青关进书院的人,只有一个。

当然是二师兄。

听着二师兄的话,宁缺笑了笑,把朴刀收入刀鞘中。

黄鹤教授一脸苦笑,连连摇头,心想这件事情看来会越来越麻烦了。

…………南晋剑圣亲弟柳亦青,与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筹备三月的一战,就此结束,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因为他们只是俗世凡人,根本无法看清这些修行强者的战斗细节,在他们的眼中,这场战斗只是柳亦青刺了一剑,然后宁缺砍了一刀,便结束了。

看不明白不代表不会发表议论,这场注定是近期内世间最轰动的决斗,想必会通过长安城民众不停的转述,最终变成一个和真实情况完全不一样,但却更为精彩、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

此后一段时间里的市井酒铺、深山宗派里,肯定会有很多人讨论宁缺那简单而浩然无双的一刀,而这甚至可能会成为长安城百姓很久远的记忆。

官道上的数十辆马车也渐渐驶离书院,只有那辆属于西陵神殿使团的马车,还停在原地,显得有些孤单。

程立雪没有离开,他走出已经破烂不堪的车厢,来到何明池身旁,向下方的书院侧门望去,眉宇间满是困惑的神情。

书院侧门紧闭,门前的青砖地上残留着一些血渍,四周那数道灰尘形成的矮垄,先前证明了柳亦青的强大,此时却显得有些可笑。

难道说真的可能符武双修?程立雪蹙眉望着那处,苦苦思索,做为西陵神殿天谕司的司座大人,他的道法境界高深,见识更是广博,但却从来没有在任何典籍上见过符武双修这种说法,当然更没有听说有谁练成过。

就算你在崖洞里闭关苦修三月把符武之道合二为一,但为什么最后你砍出那刀时,却明明用的是我西陵神术?程立雪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柳亦青先前双眼骤瞎,凄惶不堪时也颤声问过。

宁缺怎么会神术?谁教的神术?一安静站在他身旁的何明池,似乎听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声音,轻声说道:宁缺是夫子的学生,那么一切都有可能。

按照西陵神殿教典的记载,根据桃山上那些云端神座的形容,书院里的夫子确实似乎是无所不能之人。

程立雪觉得这个推论成立,但隐隐约约间又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想起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个小姑娘。

那个站在大青树阴影下的小姑娘。

然后若有所悟。

第二百一十章 如何证明西陵神术乃昊天道门最神圣最至高的道法,甚至被称作道法之源。

和巡视世间的裁决司执事们所用的神术不同,这种神术并不是具体的功法,而是昊天赐予修行者的神辉武器。

桃山之上能够修练神术的道门弟子,并不见得是悟性资质最高的,但必须是道心最干净,对昊天信仰最坚定的弟子。

道痴叶红鱼能修行神术,便是因为她做到这两点,而隆庆皇子对昊天的信仰足够坚定,却因为燕国的那些皇室俗务,无法让道心保持清明,所以即便是他也无法修行真正的神术。

程立雪因为某种原因,也不能修行神术。

所以他无法理解,宁缺为什么能。

直到他想起先前静静站在大青树下的那个小姑娘。

他认得那个小姑娘,因为那个小姑娘便是天谕神座亲自率领西陵使团来到长安城的理由和目的,所以他以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书院湿地深处的有一座院落。

宁缺和陈皮皮站在院外湿地岸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唐小棠被余帘师姐喊去练功的缘故,陈皮皮有些沉默,低头看着湿地里的水草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说道:那道神辉是从刀里出来的。

宁缺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特殊道法?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西陵神术不是这样的。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我提前用神符,把昊天神辉注入了刀内,所以挥刀之时,神辉才会从刀里出来,这种解释怎么样?不怎么样。

陈皮皮认真提醒道:你那一刀最开始的时候裹胁的是天地元气。

第一次,没有什么经验。

宁缺很诚恳地说道:以后不会这种漏洞。

陈皮皮嘲讽说道:你以为真能骗世人一辈子?宁缺问道:就算被感知到问题,但这种事情谁能找到证据?陈皮皮想了想,摇头说道:还确实没有。

宁缺放松下来,说道:那就行了。

便在这时,院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凄厉地惨嚎,然后惨嚎声戛然而止,一片寂静,二人对视一眼,转身向院内走去。

院落僻静的一间厢房内。

那位穿着蓝布大褂的老妇人,看着痛的在床上打滚的柳亦青,摇了摇头,把手中针匙之类的医用物事收入囊中,说道:不行了。

二师兄微微点头,说道:辛苦。

厢房门被推开,宁缺和陈皮皮走了进来。

柳亦青咬着牙,忍住眼中传来的痛楚,左手紧紧握着床畔的木条,大声喊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他受伤的双眼上缠着白色的布带。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应该很清楚。

听出宁缺的声音,柳亦青露在白色布带之外的脸上流露出怨毒的神情,声音微嘶幽幽说道:你今日盲我双眼,日后必有所报。

宁缺向来是个不肯吃亏的角色,无论是在刀剑战斗中还是在口头战斗中,听着此人威胁自己,说道:如果你真要报仇,何必日后,现在你便可以杀我,因为你清楚我真的很想杀死你。

柳亦青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赤裸裸地用言语表达杀心,微微一僵后寒声说道:我大兄是剑圣柳白,你凭什么敢杀我?修行者讲究的是心境意志,但凡开始搬背景靠山,除了宁缺这等不怎么讲究风度的人之外,大多都是绝望甚至崩溃的前兆。

不过柳亦青确实还有几分希望和底气。

剑圣柳白的名头确实太过强大,虽说书院想来不会畏惧此人,但要招惹世间第一强者,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

这时候,一直安静站着的二师兄忽然开口说道:既然是柳白的亲弟弟,书院自然不会苛待于你,且请放心。

柳亦青知道这道声音的主人在书院里一定很有地位,甚至有可能便是传闻中书院后山的大先生或者是二先生,诚恳说道:多谢先生照拂。

不用谢。

这句话不是客气,而是因为二师兄乃堂堂正正的君子,不愿意撒谎骗人,而且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有值得对方道谢的地方。

他说道:因为我打算让你留在书院养伤。

柳亦青怔了怔,带着最后的希冀问道:那你们什么时候才肯放我离开?二师兄思考了片刻后很诚实地说道:什么时候柳白把朝小树放了,我就放你离开,如果朝小树死了,那么你就再也不用离开。

柳亦青听出了对方言语间的认真,双眼传来的痛楚和被幽禁书院终生的恐惧交杂,让他变得更加慌乱,焦急说道:朝小树真的不在剑阁,他也没有死,大兄闭关不能出,所以只能夺了他的剑伤了他的人,便让他跑了。

宁缺终于知道,原来朝小树果然是遇到了剑圣柳白,自然不敌,难怪佩剑被夺,只是他究竟伤的有多重?二师兄忽然问道:你怎么证明?…………房间里一片安静。

柳亦青说道:朝小树不在剑阁,难道不是证明?二师兄说道:你怎么证明朝小树不在剑阁,怎么证明他还活着?柳亦青心想,现在根本没有人知道朝小树在哪里,自己怎么证明给你看,越想越是焦虑,说道:书院怎么能不讲理?二师兄平静说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囚人留人,天地至理,什么时候柳白能够证明朝小树不在他那儿,而且还活着,你再离开。

穿蓝大褂的老妇人在旁淡淡说道:我给柳白写封信问问。

二师兄微微一怔,说道:多谢。

…………走出院落,来到湿地畔,宁缺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想要问二师兄,书院这位喜欢打扫卫生的名誉老教授究竟和柳白有何过往,却不料二师兄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错。

二师兄一向是严肃守礼之人,讲究顺孝友悌,对待老师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大师兄像夏天般势情,对待师弟师妹们像秋天一般肃杀,对待敌人像冬天一般冷酷,面对宁缺这些人他的脸上很少有笑容,更少称赞。

所以看着师兄脸上的笑容,耳中听着不错二字,感受着肩头传来的力道,宁缺双脚一软,险些跌落在地,觉得浑身舒泰到了极点。

陈皮皮在旁羡慕地瘪了瘪嘴。

二师兄转身看着陈皮皮,脸上的笑容早已敛去,肃然说道:虽说你比小师弟入门要早,修为境界更高,但有些方面却是不如他,所谓闻道有先后,得道无定时,你要忘记自己师兄的身份,向他多多学习。

陈皮皮心想你何时忘记过自己师兄的身份来向我学习?而且本天才还需要向宁缺学习什么东西?他心中这般想着,脸上却是露出恭谨神色,连连应下。

宁缺有些不自信地问道:师兄,我究竟哪里不错。

二师兄很满意地看着他,说道:最后你与那人说,我终有一日会把柳白揍成一堆狗屎,这等眼光和气魄很是不错。

片刻后。

陈皮皮看着二师兄离去的背影,幽幽说道:我还以为要我学什么,原来说来说去不过是喜欢被你拍马屁的本事。

宁缺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皆学问,皆学问。

…………长安城内。

皇城前的南门观如往常一般安静。

只不过和往日比较起来,今天南门观的安静里更透着几分紧张和肃杀气息,美丽的道观建筑群内,看不到走动的人影,但在道观外的数条街巷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大唐军方和天枢处的强者。

南门观最近的防御,甚至要比皇宫更加森严,这不能怪大唐朝廷紧张,实在是因为南门观里住着的那位大人物地位太过尊崇,如果让那位大人物在大唐境内出现什么意外,整个天下大概都会陷入战火之中。

西陵神殿天谕大神官,如今便居住于此。

南门观深处的道殿中,乌黑暗光的木地板深处,有位穿着华美神袍的老人静坐其间,闭阖的双眼四周,尽是干涸土地一般的皱纹。

天谕司司座程立雪恭恭敬敬跪在老人身前。

当初隆庆师弟毁于他手,神殿里都认为那是仗着书院给他提供的恐怖神物,即便是观海僧和道石连续败在他手下,依然没有人觉得他有多强。

程立雪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词语,停顿稍许后,继续恭敬说道:今日弟子亲眼观看了他与柳亦青一战,确认他应该已经晋了洞玄上境。

和荒原相遇时相比,此子境界修为的提升速度可称恐怖。

能够让程立雪如此恭敬的人,自然便是天谕神座。

天谕神座缓缓睁开双眼,眼角那些深刻的皱褶,随着睁眼的动作渐渐舒展开来,如同久旱的大地被春雨滋润了一夜。

夫子回到了书院,能够亲自指点他,如果他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还如庸人一般,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天谕神座看着身前的弟子,问道:只是他为什么能够修行神术?程立雪说道:我在想是不是与桑桑师妹有关。

天谕神座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如何证明?第二百一十一章 跪在神座前的少女程立雪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

天谕神座悠悠回思着多年前的过往,淡然说道:那你可曾知道,书院当年那位轲先生,也曾经在世间展露过神术?程立雪震惊无语。

除了西陵神殿之外,世间居然还有别的人能够修行神术,已经让他觉得惘然失措,因为桑桑的关系,他能勉强接受宁缺身上发生的事情,但此时从神座口中得知,多年前书院便有人已经掌握了神术,这实在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哪怕那个人是传说中的轲先生。

天谕神座说道:宁缺无论是从桑桑处学会西陵神术,还是从轲先生衣钵中觅得关键,对于道门而言,本来都没有什么区别。

但……轲先生对昊天的信仰不可能坚定,他怎么能够修行神术?如果宁缺是从轲先生处学会了神术,这神术究竟是什么?程立雪神情惘然说道:宁缺即便是颜瑟师伯的弟子,我们也要多加警惕才是。

信仰是什么,本身就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至于什么才叫做坚定,那更是只有伟大的昊天自己才能做出判断。

天谕神座淡然说道:你的疑惑,不是天谕司的职责,而是裁决司的问题,稍后修书一封回西陵,让他们自行处理吧。

程立雪应下,又想起西陵前些天传来的讯息,微微皱眉说道:听说裁决神座身上的伤一直未曾痊愈,最近情绪……天谕神座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神殿三司各司其责,裁决司那边最近你最好远离,切莫被那盆污水脏了自身。

程立雪听着这话,吃惊问道:弟子不明白。

天谕神座看着身前乌黑的地板,仿佛看着桃山深处幽暗的囚狱,感慨说道:当初裁决授意道门千观宣扬宁缺之名,便存着要让剑阁起怒的念头,今日书院门口这场战斗便肇始于此,便是其中那些关键处,也是由裁决司一力筹划,然而这些惯用阴谋暴力的人们,却始终没有想明白一点,这是书院和柳白之间的事情,神殿插手本就是错误,做的越多便错的越多。

程立雪这才知道,原来西陵神殿竟在今日这场决斗的幕后做过手脚。

天谕神座眼帘微垂,眼角的皱纹渐深,悠悠说道:光明师兄去了,我也老了,眼看着裁决司即将出一件大事,我有些不安。

程立雪紧张问道:既然已经知道要出大事,为何不能提前阻止?天谕神座抬起头来,怜爱看着他,说道:你跟随我也有二十余年,在天谕司也有很长时间,难道还不清楚,所谓天谕只是奉天之谕,我们或许能比世人提前知道一些事情,但那是昊天让你我知道,提前阻止?那岂不是要逆天行事?更何况裁决司这件大事,对神殿而言或许不见得是坏事。

…………知守观是不可知之地。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座破落道观的存在。

就算知道知守观存在的人,也不知道这座处于昊天道门云端的道观,就在距离桃山不远的一座深山中,静静看着那片煌美庄严的道殿群。

道观后方那片湖畔的第一间草屋里。

湖风再次透窗而入,翻开了天书日字卷的封面,停留在某页纸上。

桌畔的中年道人看着书页上的那个名字,沉默不语。

中年道人看管天书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日字卷上发生过这样的情形。

三个月前,那个名字消失。

昨日,那个名字再次出现,却没有出现在原来的地方,而是随着湖风的翻动,时而出现在前一页,时而出现在后一页,始终不肯停留,直到最后才老实地回到了最开始的那页纸上,但位置却变了。

那个名字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下来到了书纸的上方,就如同一朵烟花,从原野间升起,瞬间快要触到天穹。

从洞玄下境,马上便要看到知命境的门槛……夫子真是了不起。

中年道人看着那个不安分的名字,微笑说道:我看管天书多年以来,你境界提升的速度可以排进前五,但你境界的难以捉摸,却肯定是第一。

不远处,隆庆皇子的名字如往常一般淡至不可见,然而说着庆字的最后一捺,却似乎比原先要浓了些,似乎被人添了一记墨笔。

中年道人没有注意到隆庆皇子名字的变化。

他的注意力全部在那个不安分的名字上。

然后他抬头望向天书这页纸的最高处,欣慰的点了点头。

那里有叶红鱼三字高悬其间,仿佛随时可能破纸而出,显得极孤傲地把这页纸上其余的所有名字都远远甩在身后。

…………西陵桃山仿佛被神斧劈开的山崖间,有一座无数巨大的黑色岩石砌成的道殿,一个青色身影安静站在殿前石阶下,显得格外渺小。

从荒原归来之后,不知道是厌倦了那些像血一般的红色,还是想要遮住自己肩上那两道恐怖的伤口。

叶红鱼再没有穿那些鲜红美丽的衣裙,而是如神殿最低贱的道役仆妇般,穿上了宽大的青色道袍。

神殿裁决司的执事们看着殿前的她,神情复杂,有鄙夷,有黯然,有怜悯,有嘲弄,有不屑,还有愤怒,绝大部分都是负面的情绪。

以往那些年月里,她是裁决司神座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座,是整个昊天道门都传颂其名的道痴,她骄傲而且冷漠,虽然把裁决司里的具体事务都交由隆庆皇子处理,但一旦下属执事犯了错处,她惩处起来绝不留情。

当时裁决司里所有人都因为她的冷酷以及强大而感到敬畏,而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道痴已经不是原来的道痴,她不再强大,所以不再冷酷,那么便再也没有人敬畏她,甚至基于某种情绪而刻意用嘲弄的眼光看她。

为了那卷流落在外的天书明字卷,去年西陵神殿向荒原投入了大批力量,具体事务由裁决司负责处理,换句话说,便是由叶红鱼负责。

裁决司筹谋已久,最终却是惨败而归,从神殿骑兵统领被杖责,到两名黑执事离奇失踪,再到隆庆皇子被毁,直到抢夺天书失败,过往以冷酷强大形象出现在世间的裁决司,竟显得那般衰弱。

神殿里没有人会理会天书明字卷的抢夺,最后早已脱离了世间修行力量的范畴,演变成了书院等不可知之地天下行走间的故事,如今的叶红鱼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那种层次的战斗之中,她也不应该参与到那种层次的战斗中,所有人都认为既然叶红鱼是裁决司的大司座,那么失败便是她的责任。

西陵神殿是信奉昊天之光明所在,但道殿之中却不见得是完全光明,尤其是裁决司行走黑夜之中,最为崇奉力量,所以只要叶红鱼还是西陵神殿强大的道痴,那么这些事情根本不会影响到她。

问题便在于,叶红鱼自身出了问题。

在荒原之行里,她在魔宗山门遇到了恐怖的莲生大师,被对方用饕餮大法吞噬血肉,生死存亡之刻,她用道门秘法强行降境,换取片刻的强大光华,终于与宁缺、莫山山联手从死亡边缘走了回来。

然而她在雪崖间刚刚晋入知命境,境界尚未稳定,便又强行降境,竟引发了被计算中更可怕的反噬,从离开荒原开始,她的境界便一直在向下跌落,连停留在洞玄上境都无法做到。

依目前趋势看,恐怕要跌到洞玄下境甚至更低的层次,她的修为才能最终稳定,更可怕的是,她此生可能再无希望重回知命境界。

不再强大的道痴,还是道痴吗?唯实力为尊的裁决司众人,自然不会再像以往那般敬畏她,而叶红鱼面对身遭的变化,却是变得愈发沉默平静,搬进了一间幽静偏僻的石屋,似乎想要通过这种举动向众人传达某种讯息。

然而越是如此,人们越觉得她不再有资格被敬畏。

西陵神殿里的人们,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复杂,很多人眼神里的奚落嘲讽神情,越来越赤裸,裁决司里甚至开始流传一种说法。

隆庆皇子死了,道痴也已经死了。

站在殿前的那个青衣少女,只不过是一个叫叶红鱼的废物。

…………一名执事走出裁决道殿,神态温和地请她进去。

叶红鱼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平静地走进了黑色道殿。

黑色道殿内部空旷开阔,最深处有一道珠玉织成的帘。

叶红鱼走的很慢,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珠玉帘前。

珠玉帘后是那座由整块南海墨玉雕成的神座,玉色如凝固的血。

裁决神座以手撑额,坐在神座之上,似乎在养神,没有说话。

叶红鱼在珠帘外安静地站着,也没有说话。

空旷的道殿里连丝风都没有,沉默一直在持续。

她明白了一些什么。

然后她缓缓掀起青色道袍的前襟,对着帘后的神座跪了下去。

裁决司任何人都必须跪在裁决神座之前表示服从和敬畏。

以往这些年里,只有道痴可以不跪,因为她骄傲并且强大。

但她现在不是道痴,所以她必须跪,而且要跪的比别人更加恭谨。

第二百一十二章 神座的继任者们坐在墨玉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帘外低头跪地的少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眸里却似乎隐藏着很多复杂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裁决大神官冷漠说道:虽说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废物,但我希望你的眼光依然还在。

这道声音微显嘶哑,从容优雅里隐隐透着一股掩之不住的暴戾气息,直接将神座前那道珠帘震的摇摆撞击不停,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道殿之中,仿佛暴雨不停落在空着的漆瓷空碗里。

叶红鱼安静跪在帘前,没有因为这些杂碎的声音以及声音里所蕴藏的威压有丝毫动容,只是把头埋的更低了些,显得更加恭谨。

一名裁决司执事从帘后走了出来,双手拿着一份宗卷,走到她身前,温和安慰一笑,然后把宗卷递到她的手中。

叶红鱼安静接过宗卷,没有起身,依旧跪着,认真把宗卷里记载的内容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

宗卷由出使唐国的神殿使团经由秘密途径传回西陵,执笔是天谕司司座程立雪,宗卷里的内容是对书院侧门宁缺和柳亦青一战的详细描述,而描述的重点当然放在宁缺那一刀最后展露出来的神术。

你见过那个人,有什么看法?裁决大神官冷漠而肃穆的声音,再次从珠帘后响起。

叶红鱼静静听着珠帘撞击的声音,缓声说道:宁缺修为境界之快,超出了我的预判,至于天谕司所以为的神术……在我看来只是徒有其形,因为根据细节看,当时宁缺那一刀凝结的天地元气,最终化作的昊天神辉,应该是由刀内迸发而出,并不是从自然里撷取。

道殿内一片死寂。

叶红鱼通过卷宗上的细节,对宁缺那一刀的真实手段,产生了某种怀疑,这种怀疑指向某个很惊人的事实,所以场间一片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裁决大神官声音微低问道:你能确认?叶红鱼摇了摇头,说道:当年轲先生也在世间展露过神术,而且宁缺的小侍女既然拜在了光明神座门下,那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谁都无法怀疑他,就算能怀疑,也无法把这份怀疑昭示天下。

裁决大神官毫无情绪看着跪在身前的她,忽然说道:你能不能证明?叶红鱼平静说道:以往能,现在不能。

裁决大神官看着少女这副恬静神情,便觉得有股燥意自胸腹间生出,沉怒说道:那你还有什么用?叶红鱼沉默片刻后说道:至少还有眼光。

一道沉闷如雷的咳嗽声,忽然在珠帘后响起,然后无法停止。

过了很久以后,裁决大神官才止住咳嗽,隔着珠帘冷漠注视着她,说道:你已被莲生那个魔头污了身躯,需要净化,选择石屋苦修避世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段时间,你先不要理会司里的事务了。

叶红鱼很清楚,神座大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等于剥夺了裁决司大司座的位置,事实上自荒原归来后,她隐居石屋,便很少理会裁决司里的事务,然而不理会和被剥压理会的权利是两回事。

她如今实力严重受损,境界已经跌落到洞玄中品甚至还在继续向下,如果连裁决司司座的位置都不复存在,那么神殿里曾经在她身前吃过无数苦头的人们,或许会把那些嘲弄鄙夷的目光,变成真实的行为。

叶红鱼跪在神座之前,沉默不语,没有接话。

裁决大神官有些疲惫地重新向后靠去,以手撑额,看着帘外的少女,幽深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厌倦和轻讽。

如他这等端坐在云端的神殿巨头,绝对无法接受神座之前有人试图保持着骄傲,不肯谦卑地下跪低头,以往那些年,因为叶红鱼的天资,掌教欣赏她,他也器重她,再加上观里那人,所以他能平静看着她骄傲,甚至扶植她的骄傲,但现在既然她没有骄傲的资格,那么便归于沉寂吧。

这件事情,本座已经修书入观,你那位兄长,对本座的处置表示感谢。

裁决大神官冷漠看着帘外的少女,击碎她最后的心理依赖。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后,叶红鱼的神情变得有些黯淡,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眉宇间尽是自嘲和失落的情绪,就像是一个看似坚硬的鸡蛋,终于被人击碎了最外面的那层薄壳,露出脆弱的内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似乎终于清醒了过来,唇角泛起一丝有些凄惋的笑容,对着珠帘后的神座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这些年来,靠着神座大人庇佑,才有了今天,容弟子拜谢大恩。

裁决大神官皱眉看着行礼匍匐于帘前的少女,忽然间觉得自己的决定似乎匆忙了些,总觉得少女唇角那丝凄婉的笑容,还有这句听上去有些绝望悲伤的话,隐藏着一些自己没有看明白的意思。

叶红鱼行礼完毕,缓缓站起身来,就在离去之前,她看着帘后墨玉座上的神座大人,轻声说道:南晋剑阁与书院之间的这场故事,弟子以为裁决司还是不要插手为好,虽然这是事后之言。

裁决大神官看着她忽然再次痛苦地咳嗽起来,厉声喝斥道:境界跌落不可怕,你道心怯懦如斯才是真的可怕,我西陵神殿统领世间,裁决司执行教典戒律,任谁人又胆敢对此发问?叶红鱼不再多说什么,走出了这座黑色的道殿。

站在道殿外高高的石阶最上方,看着桃山外的田野炊烟,她沉默片刻后忽然叹息说道:又有人要死了。

先前那名把卷宗递给她的执事,送她一直送到殿外,此时正安静站在她的身旁,听着她的感慨,也忍不住感慨起来,声音细若呢喃说道:神座大人最近这些月常患伤风,咳嗽的有些厉害,脾气也暴燥了些,还请司座大人不要往心里去,至于剑阁一事,该死的人总是要死的。

作为西陵神殿最强大恐怖的大神官,境界早已晋入知命巅峰,端坐云头看世人皆如蝼蚁,似这样的人早已百病不侵,又哪里可能伤风,不可能伤风,又怎么会咳嗽,不咳嗽又怎么会脾气暴躁?叶红鱼看着远处那些用嘲弄鄙夷怜悯目光看着自己的裁决司执事们,忽然同情说道:被光明神座伤了,要好可不是那么容易。

…………西陵神殿有一位掌教大人,有三方神座。

无论坐在神座上的人是老是病是伤还是被囚,但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便是地位无限尊崇,受到世间亿万民众膜拜敬仰的大神官。

去年某时,被囚幽阁十余年的光明大神官叛教逃离,然后在长安城郊外某座无名山上与颜瑟大师同归于尽。

西陵神殿上便空了一方神座。

神座空以待人。

西陵神殿不可能允许这种情况持续太长时间,所以当知晓光明大神官曾经在世间留下传人后,神殿急迫要做的事情,便是把那位传人带回西陵。

这件事情暂时还处于秘而不宣的状态之中。

神殿之外的人们,如果知道这件事情,大概会产生某种疑惑,为什么前任光明神座叛教而出,给神殿带来了极大的伤害,西陵神殿里的人们,却依然要选择他的传人,来接任光明神座的位置。

但对西陵神殿里的人们来说,这件事情却是非常自然,因为叛教的光明大神官,依然是光明大神官,更因为无数年来,桃山三方神座的传承,从来不是由掌教或大神官自己决定,而是由昊天决定。

三方神座的传承,各自依遁着不同的路径。

裁决神座的传承,是昊天通过对力量的评判而做出选择。

天谕神座的传承,是昊天通过对预言的显露而做出选择。

光明神座的传承,是昊天通过对光明的延续而做出选择。

将死的光明大神官,在长安寻觅到自己的传人,这必然是昊天的意志,那么那名传人,便一定是未来的光明大神官。

尤其是南海传来消息后,西陵神殿掌教和天谕神座,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毫不犹豫让光明神座等待它真正主人的归来。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

宁缺看着身前的程立雪,沉默了很长时间。

在荒原右帐王庭里,他曾经与这位神殿天谕司的司座大人相遇过,在那次争端中,程立雪表现的平静甚至公正,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但今天看着对方银白如雪的须发,他却觉得很不自在。

因为对方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但先前交谈时的态度却是那般诚恳、甚至显得有些谦卑,尤其是当桑桑端茶上来时,程立雪恭谨的模样,让宁缺总容易产生某种错觉,这个家伙是不是自己和桑桑将来生的儿子。

宁缺端起桌上的茶杯,思考片刻后说道:我大概明白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我真不能应承你什么。

程立雪静静看着他,忽然蹙眉说道:虽说这些年来,神殿与书院之间偶有误会,但彼此还算尊重。

宁缺说道:我很尊重昊天道门。

程立雪叹息说道:桑桑师妹日后是我神殿的光明神座,包括我在内,世间亿万昊天信徒,对着她都要下跪行礼,不敢多言多视,然而十三先生你却让她在此间铺床叠被端茶倒水,那么对道门的尊重究竟在哪里?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好糊弄的男人们听着这话,宁缺望向后院里正在生火做饭的桑桑,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这整件事情里都透着股荒唐的感觉,我看着她从一个小不点长成现在的小姑娘,我知道她身上有些特殊的地方,但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特殊,特殊到居然能惊动西陵神殿。

程立雪说道:桑桑师妹就算是一个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人,但既然昊天通过光明神座的手选择了她,那么从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普通,而我们,则是一定会禀承昊天的意志,把她接回神殿。

我不喜欢听到一定这种词,还有这种语气宁缺看着手中的茶杯,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这会让我感觉,你们是在威胁我,会让我觉得你们是想把她从我身边抢走。

程立雪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完全可以从别的角度去理解。

宁缺啜了口冰冷的残茶,微嘲说道:既然你们一定要把她带回神殿,那我还能怎么理解?如果我不同意,难道你们会就此罢手。

程立雪摇了摇头:光明神座总不能常年无主。

宁缺放下茶杯,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如果我坚持不同意,神殿会怎么做?程立雪听出他言语里的强悍意味,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光明神座对于整个昊天道门、对于西陵神殿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很清楚。

宁缺依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哪怕不惜一战?程立雪微笑看着他,毫不退避,平静说道:如果光明神座的传人流落在世间别的地方,那么神殿不惜让整个世界流血,也要把她找回去。

宁缺说道:既然你也说是别的地方,那么想必你以及神殿里的大人物们都很清楚,桑桑现在是在长安,是在我的身边。

程立雪沉默片刻后,说道:所以我是来请桑桑师妹回去。

请字相对好听一些。

宁缺说道:但我是想确认,神殿的决心究竟有多大。

程立雪微微蹙眉,看着他说道:你想知道神殿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对大唐宣战?对书院宣战?那你认为大唐和书院会不会因为桑桑师妹而与神殿开战?宁缺想起多年前长安城里的血雨腥风,想起现在还好好活着的夏侯大将军,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摇了摇头说道:帝国和书院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小丫头就和神殿开战,但如果你们真想强行把她从我的身边带走,那么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帝国和书院一定会卷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程立雪面色微寒,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在宁缺的心中,桑桑师妹似乎不是一个相处多年的小侍女那般简单,也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宁缺此子竟是真的有为了桑桑师妹不惜让洪水漫过人间的决心和狠劲。

大唐和书院凭什么要为了你的蛮横而与神殿开战?他严厉训斥道:夫子和大唐天子难道是你这等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让世间大乱的无耻之人?宁缺神情不变,看着他说道:你不要忘记我的身份,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有足够的办法把书院和帝国拉进这趟浑水里。

老笔斋里一片沉默。

程立雪看着他苦笑说道:你为什么不能把这件事情想像的更美好一些?桑桑师妹去西陵,不是去做苦囚,也不是去受苦受难,相反她会接受昊天道门最完美的教育,她会成桃山上最尊贵的光明神座。

无论对大唐对书院还是对你来说,这件事情都没有什么坏处,那么我们这间为什么要有战争?真的是为了一己之私欲,所以才不想让桑桑去西陵神殿,所以才不想让桑桑变成光明大神官,所以才想让她一辈子跟着自己服侍自己?宁缺看着杯中残茶,陷长了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说道:让我再想想。

程立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天谕神座不可能在长安城里久留,希望你能认真地想,而不是用想为借口糊弄我。

…………当天夜里,宁缺带着桑桑来到了大学士府。

曾静夫人看着好些天没见的女儿,大喜过望,牵着她的手进了后宅,把安静的书房留给了宁缺和曾静大学士。

这件事情,大人您究竟是怎样想的?宁缺认真问道。

他想从对方的神情中寻找到一些精神支持,比如父母对女儿的不舍,然而下一刻他发现这是痴心妄想。

曾静大学士的脸上确实有几分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和极度惊喜之后的惘然无措,对于世间的昊天信徒们来说,哪怕是大唐子民,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有可能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都会认为那是无上的荣耀。

我在想后年是不是应该回故乡,重修宗祠,如果不是列祖列宗在天上保佑,我家怎能出此盛事?说起重修宗祠一事,便是这规制也要做大修改,唐律上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按照近清河郡崔氏一百多年前出的那位西陵大神官的旧例,我曾家宗祠可以比拟亲王规制。

曾静大学士满脸光彩,声音微颤说道:这还是在我大唐境内,皇权至上,如果是在南晋或是宋国,甚到可以按照帝王之制重修宗祠,十三先生,你说我这辈子何德何能,怎么就有这么大的福气?忽然间,他注意到了宁缺的沉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失态,失态了,不过总比早年前清河郡崔氏那位族长要强,据传那年西陵选定大神官的消息传回清河郡后,那位族长惊喜过度,竟是变成了一个傻子。

宁缺微涩一笑,说道:当西陵大神官……真有这么好吗?曾静怔住了,脸上满是吃惊神情,心想您是夫子的亲传弟子,怎么会问出如此荒唐甚至有些弱智的问题。

对世人而言,能成为西陵大神官,那是比做皇帝更加完美的事情,这还不好,那世间可还有别的什么好事?曾静忽然醒过神来,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说道:您不想桑桑去西陵?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是不想,是没想好。

曾静颤声说道:十三先生救小女于苦厄之中,这些年来照拂有加,我自是万分感激,我也知道您与小女之间并非普通主仆情份,只是这件事情,还请先生您多多思忖,切不可随意便做了决断。

宁缺沉默不语。

曾静想到一种可能,却觉得不太可能,扯着颌下的胡须犹豫挣扎了半天,压抵声音试探着说道:听闻教典不禁神座娶妻或嫁人。

宁缺霍然抬首,看着他问道:真的?曾静看着他骤然明亮的眼睛,唬了一跳,心想难道妻子平日里的猜测是真的?想到那个猜测可能是真的,曾静顿时忘了宁缺是书院二层楼学生的事实,下意识里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捋须皱眉问道:如果桑桑不去西陵,十三先生日后准备如何安置我这可怜的女儿?宁缺没有注意到对方神情的变化,说道:等她过了十六,我就娶她。

曾静捋须的手指一抖,胡子掉了三根。

他正准备等对方开口之后,自己好生辩上一番,然后却没有想到宁缺竟是毫不犹豫、未作任何遮掩,便说要娶桑桑为妻!正妻?曾静声音微颤问道。

宁缺摇了摇头。

曾静微怒。

宁缺摇完头后说道:当然是正的,难道还是歪的。

曾静轻松了很多,微笑问道:纳妾否?宁缺苦涩说道:我倒是想,你觉得可能吗?曾静的笑容愈发盛放,自己的女儿可能嫁给夫子亲传弟子为正妻,对方还承诺不纳妾,这等将来,似乎不做西陵大神官也算不得太遗憾。

既然如此,那桑桑去不去西陵,全部由你说了算。

曾静大学士向来是个很决然的人,不然当年桑桑被他正妻所害之后,就算有皇后娘娘的压力,他也不可能顶着清河郡大姓的威名,直接休妻杀奴。

所以当听到宁缺的话后,稍微想了想两种选择的优劣,他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夫妻从这件事情里摘了出来,把压力全部扔给了宁缺。

宁缺痛苦说道:这种事情不应该是大家商量着办吗?曾静轻抚微痛的下巴,摇头晃脑说道:桑桑如今还在先生的户籍上,而且你们感情深厚,论情论理,此事也应该由先生做主。

宁缺忽然发现这个未来的老丈人,还真心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角色。

曾静看着他冷笑想道,不要以为你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便可以糊弄老夫出口拒绝西陵神殿的请求。

夜渐深。

曾静夫人带着桑桑从后宅走了出来,脸上满是不舍。

曾静把妻子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曾静夫人掩嘴微惊,再看宁缺时,那眼神便与从前有了极大的不同,疼爱喜欢到了极点。

想着日后先生您会时常来府上,所以先前命人在后宅腾了间客房出来。

曾静夫人看着宁缺笑眯眯说道:不若今夜便在这里歇着吧。

宁缺忽然觉得自己走进了聊斋的世界,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

稍后还有件要紧事去办。

他站起身来,让桑桑今夜便在学士府里多陪陪父母,便离了学士府。

他去了春风亭横二街。

朝小树的宅子便在这条街上。

第二百一十四章 借剑(上)齐四一直等在朝宅外,见着宁缺终于现身,顿时松了口气,领着他便往宅子里走去,一路上低声说了说最新的情况。

已是深夜,但朝宅大厅依然是灯火通明,数人沉默坐在厅内,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当他们望向坐在首位的那位老太爷时,脸上总会带着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未免显得勉强了些。

齐四带着宁缺走入厅内。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抱拳行礼,自报家门。

常三,常思威。

刘五刘思。

费六费经纬。

陈七。

今日朝宅里这些人,都是鱼龙帮当年的头领,在春风亭一案后,他们的身份现了明路,只能离开鱼龙帮回到朝廷里,如今在骁骑营和侍卫处里都有极重要的身份,此时众人聚于朝宅,自然是为了那件事情。

朝小树离开长安城之前,专门带着自己手下这些兄弟去了一趟临四十七巷,让宁缺见过面,宁缺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如果从暗侍卫那边算起,大家还要算是同僚,对他们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常三等人看着宁缺的眼光有些复杂。

朝小树离开之前,曾经隐隐有把鱼龙帮和他们托付给宁缺的意思,只是宁缺没有接受,对此事他们心中一直有些困惑不解,不明白朝小树为什么如此信任对方,然而近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如今的宁缺早已成为长安城里的名人,他们才明白原来朝二哥早就看出了此子的不俗。

这位是朝老太爷。

齐四介绍道。

宁缺看着那位白发苍苍,面有忧色的老人家,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恼怒,蹙眉说道:父母在不远游,他倒是游的快活自在。

朝老太爷叹息一声,替自己儿子开解道:最早要他考功名,后来要他谋官位,羁了他半辈子,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摆脱这些,便让他去吧。

宁缺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位朝老太爷竟如此想的开,又想着朝小树在长安城黑道里当了多年皇帝,朝老太爷出身书香门第,竟是不闻不问,想来也是个极有主意却不擅出主意的精明人。

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他也不用再避着老人家,看着身旁的诸人说道:那名南晋剑师已经审过,朝二哥应该是和柳白战了一场。

厅内顿时响起一阵惊呼,常思威的脸上满是忧虑之色,他们和朝小树同生共死多年,对朝小树拥有一种近乎愚妄的信心,但听着出手之人真是剑圣柳白,依然难免觉得震撼茫然无措。

剑圣柳白乃当世第一强者,就算朝小树离开长安之后境界又有增益,又如何是此人的对手,只是不知那一战的结果究竟如何。

宁缺说道:柳亦青也不知道那一战的具体结果,朝小树佩剑被夺,他肯定是受了重伤,只是现在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齐四挠着头,很苦恼地说道:以朝二哥的性格,断不至于做出剑亡人亡的蠢事,现在需要确认的事情是,他现在伤到底有多重?他是自己藏在哪个小山村里,还是被南晋人囚禁了起来。

不在剑阁。

宁缺看着众人说道:柳亦青不敢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因为在找到朝小树之前,书院会一直囚着他,另外书院已经去信到剑阁,问柳白。

场间诸人虽说在长安城黑道间曾经拥有赫赫之名,如今更是朝廷里的重要人物,但对于修行者的世界确实没有什么了解,也不知该如何着手,此时听着宁缺的话,知道书院竟是亲自出面,顿时觉得安心了些。

常三补充说道:陛下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明天就会正式修书给南晋国主,向他要人,我想南晋人应该要掂量下。

陈七一直沉默站在角落里,藏身在人们的身后,似乎很不习惯让自己被太多人看到,忽然间他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情有问题。

所有人望向他,包括宁缺。

宁缺先前就注意到,众人自我介绍身份时,都能报出自己的名字,只有这个陈七没有,同时他想起,长安城黑道江湖里对鱼龙帮诸人的那个形容,常三冷、齐四狠、刘五横、费六凶、陈七阴。

陈七究竟有多阴?剑圣柳白会对朝二哥出手,可能是因为他见猎心喜,可能是他要打压我大唐气势,可能是因为朝二哥吃了剑阁地里的一根包谷。

陈七仿佛感受不到众人的目光,低着头缓声说着,虽然说的内容有些好笑,但声音阴恻仿佛阴影里的老鼠。

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柳亦青为什么会来挑战书院?他为什么要拿着朝二哥的剑,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我不是修行者,也不知道修行者平时都在想些什么东西,但我想如果修行者还是人的话,那么他们的思考方式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没区别。

宁缺点点头,说道:这点我可以证明。

陈七缓缓抬起头来,有些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幽光:柳白是世间第一强者,所以他不可能是个白痴。

派自己的亲弟弟来打书院的脸,可行,哪怕输了,通过书院的手磨砺自己弟弟的修为,也行,为了两年前在春风亭死于你们二人之手的弟子,想要收拾朝二哥和你,都行,但拿着朝二哥的剑,让你误以为朝二哥死了,从而让自己的亲弟弟变成一个瞎子,我想他不会认为这么做可行。

宁缺沉默,回忆在书院侧门的那场战斗,确认陈七说的有道理,如果当时不是看见柳亦青手中握着朝小树的剑,自己绝对不会选择那般强悍的出手,把剑圣柳白弟弟整瞎,对他又没有好处。

如果我是柳白,我先胜了已入知命的朝二哥,然后让自己的弟弟击败宁缺,已经足矣弥补春风亭的事情,我没有什么样必要与书院与大唐结死仇。

陈七继续轻声说道:根据侍卫处的情报,当你进入书院二层楼之后,你的名声顿时传遍了整个修行界,我们虽然不是修行者,但都知道你的名字上了天书,而且春风亭一案的很多细节也被传了出来。

讯信的自然传播速度绝对没有这么快,那时候就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南晋剑阁把注意力放在朝二哥和你的身上,那么我相信这两件事情的背后,也有人在动手脚,柳亦青会拿着朝二哥的剑,便是手脚之一。

陈七平静看着场间诸人,说道:有能力有胆量挑弄大唐书院和南晋剑阁之间的关系,并且还有资格从这件事情里谋取好处,看遍整个世界也只有一个地方需要这么做,那就是西陵神殿。

…………南晋都城外。

临崖有黑白二色古阁,是为剑阁。

剑阁建筑往山崖里去,是一方清幽的大洞,洞顶直通峰顶,有天光洒落,洞底有一片碧潭,一间草屋,仿佛一个单独的小天地。

柳白坐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看着碧潭里盲鱼喷出的细密水泡,缓缓伸手把肩头的长发拨至身后,淡然问道:谁能给我一个解释?柳亦青在书院惨败,双眼瞎了的消息,已经传回了南晋,随着这个消息抵达南晋的还有来自大唐的两封书信。

其中一封书信是由大唐皇帝陛下亲手所书,现在正在南晋国主的寝宫之中,让国主愤怒到了极点,也无奈到了极点。

另一封书信由书院某位老妇书写,现在正安安静静摆在柳白的腿畔,封口已剪,大概他已经看过了。

碧潭侧方,跪着十余名剑阁二代重要弟子,听着师尊的问话,他们沉默低头,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

柳亦青在正面挑战中落败,这能怎么解释?柳白看着身前的碧潭,面无表情说道:我的亲弟弟,居然变成了一个瞎子,这件事情究竟谁能给我一个解释?有剑阁弟子悲愤说道:书院下手太狠,我们一定要……一定要什么?报仇?为什么要报仇?柳白神情冷漠说道:剑道在于一往无前之精神气魄,我既然要他去败宁缺,杀宁缺,那么他被宁缺所败所杀,都是理所当然之事。

更何况我让他去书院,本来就是想让他求败,能够磨洗剑心。

众弟子震惊无言,这才明白原来师尊早就料到柳亦青会败。

柳白看了一眼身畔那封信,声音渐寒说道:我只是不明白,我让亦青去洗自己的剑,为什么他却带着朝小树的剑去了?剑圣柳白身上的一切都是剑,无论是披散的黑发,腰间的系带,微摆的衣袂,目光背影以及他的声音。

当他的声音渐寒,潭畔的剑阁弟子们仿佛看到一柄神剑正缓缓从万古寒冰中抽出,双眼被凌厉剑意所侵,顿时开始刺痛流泪。

众弟子惊恐万分,匍匐于地,颤栗不敢多言。

柳白缓缓转身,神情冷漠看着潭畔的弟子们,说道:我那弟弟除了剑道之外,别的方面都比较白痴,正因为他白痴,所以他白痴到连用朝小树的剑去激怒宁缺的方法都想不到,那么是谁帮他想到的?剑阁后的崖洞里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匍匐于潭畔的弟子中有一人缓缓直起身来,然后他站起向潭畔前行两步,长揖行礼,却没有说话。

柳白看着这名弟子,神情冷漠说道:裁决司就一定比剑阁好?第二百一十五章 借剑(中)小碧潭里的盲鱼还在吐着水泡。

潭畔的黄草依然凄黄无力。

仿佛那间草屋上的同伴。

听到柳白的问话,那名走到潭畔的剑阁弟子身体剧震,他已经决定坦承一切,却没有想到,原来师尊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柳白说道:我养了你七年,教了你七年,就算是一把冰冷的剑也能捂热,却没想到裁决司的人,天生就是冰坨子。

那名剑阁弟子沉默了很长时间,再次长揖及地行礼,诚恳致歉说道:抱歉,我没有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

柳白面无表情说道:裁决司要借我剑阁的剑杀人,事先应该要和我说一声,不问而取那就不是借,而是偷。

那名剑阁弟子感慨说道:职司所在,我也不想这样。

我知道你不想这样。

柳白很乏味地重复了一句。

那名剑阁弟子缓缓直起身体,平静注视着碧潭对面的柳白,能够承受柳白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凛厉剑意,表明他的真实修为境界,要比平时强上很多。

当然就算他的修为境界比现在再高出数个层级,依然不可能是柳白的对手,只是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

剑圣柳白是世间第一强者,令无数修行者敬畏惧怕,但他是西陵神殿的执事,他所执行的命令来自桃山那座黑色的道殿。

用柳白的话,他只是凭借自己管理剑阁的权限,把那把朝小树的剑借了出来,然后再借给即将远赴长安城的柳亦青,同时对他说了几句话。

不问而取确实不是借,是偷。

但既然是西陵神殿要借剑杀人,那么借便是借。

就算在世人眼中是偷,依然是借。

柳白终究是西陵客卿,要奉昊天之命而行事,又能把自己如何?不管隆庆皇子死还是没死,但想来他已经毁了。

柳白看着他说道。

那名弟子恭谨应道:正是。

柳白又说道:听说叶红鱼自荒原回来后也废了。

那名弟子平静说道:正是。

柳白大笑说道:你回桃山会接任大司座?那名弟子也笑了起来,用沉默表示承认。

柳白笑的愈发开心,说道:那岂不是日后你可能成为裁大神官。

那名弟子微笑不语。

柳白脸上的笑容骤然敛去,看着这名弟子面无表情说道:虽说我剑阁弟子能继任神座,也是我这个做老师的光荣,只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你若真成了裁决大神官,我要杀你便有些不方便。

那名弟子身体骤僵,看着潭对面。

既然你还不是裁决大神官,那么偷东西,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那名弟子表情骤寒,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嘴里多了一丝甜意,齿间多了一段滑软的事物,然后他发现那是自己的舌头。

紧接着他的脑袋从颈间断开,坠落在潭畔的地面上,骨碌碌滚动着,滚进碧潭,片刻后潭水里多出了几道血色。

盲鱼感知着食物的味道,愈发欢快地开始喷吐水泡。

一直沉默跪在潭畔的剑阁弟子们走了上来,开始收拾那具无头的尸身,他们注意到尸体颈部的腔洞平滑无血,断口仿佛被一层透明的薄膜覆住般,能清晰地看到气管食管骨血,觉得有些恶心。

杀死神殿裁决司的一名重要人物,对柳白来说,仿佛就像杀死了一只老鼠般随意寻常,他脸上的神情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当目光落在身旁那封书院来信上时,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找到朝小树,把他安安全全送回长安城,把我弟弟换回来。

剑阁弟子们互视一眼,领命而去。

这时候一名中年男子从阁外走了进来,他看着碧潭里浮沉的血花水泡,轻轻叹息一声,走到柳白身后恭谨问道:师兄,问题解决了?柳白说道:如果杀人就能解决问题,那我眼中的世界会美好很多。

那名中年男子苦涩说道:听闻裁决大神官对他很是看重,这次真的准备让他回桃山接任叶红鱼的位置,师兄斩他一只手便罢了,何苦非要杀了他。

柳白沉默片刻后,说道:拿笔纸过来。

…………天光从峰顶洞口洒下,凝成一束笼罩着碧潭,以及潭畔的草屋和人。

柳白坐在潭畔,坐在天光下,静思了很长时间,才拾起身畔的笔与纸,在微黄的纸张上缓慢而看似随意地涂写。

他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画。

柔软的墨笔在无法铺平的纸张上行走,线条扭曲打结,不时颤抖,简单几笔艰难地构成一个中空狭长的物事,却看不出来是什么。

这幅面非常拙劣,看上去就像是顽童瞎弄出来的作品。

然而就这样一幅拙劣而简单的画,却似乎让柳白耗尽了心神,在水光的映衬下,脸颊显得有些微白憔悴。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那幅画,忽然身体僵硬起来。

你看得出来我画的是什么?柳白问道。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后,声音微涩说道:师兄画的是一把剑。

柳白满意说道:能看出这是一把剑,师弟你的境界看来有所增益。

中年男子强行压抑着心头的震惊,问道:师兄这把剑要给谁?柳白平静说道:寄到西陵,寄给叶红鱼。

中年男子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双膝跪倒在柳白身后,颤声说道:师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寄给道痴?柳白端详着手中画着剑的纸,说道:因为光明神座死在长安城后,这整座桃山,就只有这个女人还让我有几分欣赏。

但……但剑阁与裁决司之间已然决裂。

中年男子焦虑不安颤声说道:如果叶红鱼真的悟了师兄您的剑意,日后成长起来,岂不是要成为剑阁的大敌?柳白说道:就算没有我这把剑,道痴一样能够再次走过那道门槛,我只不过是希望她能更快一些。

他抬起头来,看着峰顶洒落的天光,面无表情说道:裁决老儿借了把剑给亦青,我就借把剑给叶红鱼。

借剑,自然为的是杀人。

…………西陵桃山,某间偏僻的石屋。

司座大人,卑职只是个传话之人,还请千万不要见怪。

陈八尺看着身前的叶红鱼,目光被她身上那件有些宽大的青色道袍闪了闪,然后再次落到她美丽而清媚的容颜上。

他曾经是神殿骑兵统领,虽然因为墨池苑弟子遇马贼一事,被宁缺硬生生逼着领受了教律惩罚,被打了棘棍,又被夺除了一应职务,但他洞玄上境的实力犹在,所以在裁决司内依然极有地位。

以往他的直属上司是隆庆皇子,真正最敬畏的人,却是面前的叶红鱼,就算如今叶红鱼落魄如此,面对着她,他依然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很自然地用起了旧时的称谓,言语极为小心翼翼。

但毕竟事情在发生着变化,神殿里所有人都知道,裁决大神官已经暂停了叶红鱼司座的职务,让她清修反省。

或许是受到这件事情的影响,陈八尺的目光变得比以前放肆了些许,趁着叶红鱼平静注视屋外的时刻,在她美丽的脸颊和身上来回打转。

叶红鱼、莫山山和陆晨迦之所以被称为天下三痴,除了修行境界强大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她们都很美丽。

叶红鱼一直都很美,她的身材一直都很好,很诱人。

现在她娇弹诱人的身躯,被笼罩在宽大的青色道袍下,但陈八尺当年看过太多她穿着红色短裙的画面,此时目光所及,那件宽大的青色道袍仿佛就此消失,露出那双笔挺紧绷滑直的大腿。

少女依旧美丽动人,而且因为她现在的黯淡处境,那份怯弱让美丽更增添了几分真实气息,让有些人生出敢于占有这份美丽的勇气。

陈八尺的眼神有些亵秽,但他心里不敢亵秽,因为他没有这种勇气,和道痴在他心中的威严回忆无关,只和他今天要说的这件事情有关。

罗克敌大人是神卫统领,又是掌教大人的亲信,司座大人您应该很清楚他的修为境界,如果他愿意加入到裁决神座的争夺当中,胜算很大。

看着叶红鱼转过身来,陈八尺恭谨低下身去,说道:如果司座大人觉得此事可行,统领大人会亲自前来向您表明他的情意与决心,大人还说只要您同意,他便立即去掌教大人面前提亲。

叶红鱼看着身前这个看似恭谨的旧日下属,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平静说道:给我些时间考虑考虑。

陈八尺连声说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叶红鱼缓缓关闭石屋的门,然后坐回被阴暗笼罩的石床上。

堂堂神卫统领前来提亲,对于一个已经快要一无所有、只剩下容颜与身躯的道门女子来说,不止是理所当然,更是惊喜吧?她神情依旧平静,然而宽大青色道袍下的身体却压抑不住颤抖起来,石床发出吱吱的声音,似乎随时可能崩塌。

…………(叶红鱼我也越写越喜欢了,我决定不让她谈恋爱嫁人,孤老终生,嗯嗯,这便是所谓占有欲?)第二百一十六章 借剑(下)在荒原魔宗山门里,莲生不止污了她的血肉,更污了她的心境,让她本来清明无双的道心因为旧年某事而蒙上了尘埃,又因为她知命境本就不稳的缘故,一朝强行堕境,竟是再也看不到恢复的可能。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遇着这等挫折,想必会就此绝望放弃。

但她不是一般的修行者,她是视道如痴的道痴。

她很清楚所有挫折都是昊天的考验,只要自己道心足够坚定强大,便能把所有这一切变成漫漫修行道畔最美丽的风景。

在荒原上,她见过千年之前那位光明神座布下的块垒阵,她见过轲先生斩开天地的浩然剑,这些风景都在沉默等着她观赏,然后吸收。

但西陵神殿里别的人不知道。

裁决大神官不知道。

想逼她成亲的神卫统领罗克敌不知道。

不知道的结果便是,如今的西陵神殿,不止给予她冷漠嘲讽鄙夷羞辱,甚至要把她现在最需要的时间都要剥夺。

叶红鱼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看透那些风景,来看破蒙在眼前的纸。

所以她可以平静无视那些神情复杂的眼光,那些字字诛心的议论,她可以显得怯懦,甚至卑贱,她可以跪在神座之前,恭谨地仿佛无希望的废物。

然而现在她所面临的局面,却忽然变得艰难起来。

虽然神卫统领罗克敌是神殿难得的高手,是掌教最信任的下属,但叶红鱼根本不会考虑嫁给他。

不是因为他的年龄,不是因为他的相貌,甚至不是因为她对他没有感情,因为为了修道,她可以没有任何感情。

而是因为……他要她嫁给他。

他要她嫁给他,不是他求她嫁给他,不是他请她嫁给他。

这是她无法接受的羞辱。

叶红鱼沉默坐在石床上,双手紧紧攥着青色的道袍,指节有些发白。

难道真的要回观里?陈皮皮你这个死胖子,你这个贱人,你这个白痴,小时候我就是吓了你两句,你为什么就要逃跑?你为什么现在还不回观里?你不回观,哥哥就不会原谅我,那我怎么回去?不知道是因为想起陈皮皮那个可恶的家伙,还是因为自己兄长,叶红鱼这些日子里面对着无尽羞辱依然可以平静自持,此时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默默低头,眉眼间尽是委屈难过和怯弱。

这时候的她不再是道痴也不是失败者,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女。

普通少女被人逼婚时,自然是容易愤怒的,所以叶红鱼这时候变得非常愤怒,她目光寒冷看着石屋紧闭的门,心想自己应该把陈八尺杀死,把罗克敌杀死,把所有敢用那等目光看自己的人全部杀死。

然而眼眸里的愤怒,渐渐化作惘然和自嘲,因为现在她的没有了时间,她不能回观,那么她似乎只能这般愤怒而无助地坐在石床畔。

便在这时,有人来到了石屋外。

大人,有您的一封信。

石屋外那人没有称呼她为司座,没有刻意恭敬,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表明了足够的尊敬,这是只有她才能感受到的尊敬。

叶红鱼微微挑眉,神情微异。

在神殿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如此尊敬过。

石屋门打开,她认得那人是裁决司一名很普通的执事。

那名执事恭敬地双手递过一封信,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石屋。

石屋门重新关闭,幽暗复生。

叶红鱼走回石床畔坐下,静静看着手中的那封信,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信封是普通牛皮纸,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封皮上没有字迹。

她曾经是裁决司的大司座,虽然不怎么具体管理司中事务,但一样有双能识世间一切细节,然后从中发现线索的慧眼。

看似普通的牛皮纸,纸絮约二指,乃是丹州纸坊最常见的工艺。

那么这封信来自南晋。

叶红鱼确认自己在南晋不认识什么人,所以她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

她揭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缓缓展开。

信笺是微黄的草纸。

草纸上画着一个图案。

画图之人明显不擅丹青,线条歪扭颤抖,难看到了极点,也拙劣到了极点,根本无法看明白他画的是什么东西。

叶红鱼看着微黄信笺上那个狭长中空的图案,捏着信笺两角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她看明白了信笺上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把剑。

剑圣柳白的剑。

…………越国在南晋之南,大河之东,临着相对安静的南海,所以渔港要比宋国那边显得繁华热闹很多。

一名身着布衫的青年,从一艘渔船上走了出来,对着朝阳伸了个懒腰,然后眯了眯眼睛,示意下属去完成随后的事宜。

这名青年的容颜异常俊美,颊畔那道凄厉的伤疤,也没能让这张脸显露出狰狞的意味,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沉着。

他眯眼看着红融初升的朝阳,感受着微湿海风拍打在脸颊上,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满足,低声说道:就这般过完一生,似乎也不错。

青年的下属们与鱼商和盐商激烈地争论着价钱,但这些事情似乎与他无关,他只是沉默看着那轮朝阳。

渔港的人们,只知道这位青年是名来自北方的大商人,做的是腌鱼生意,根本没有人知道,在贩卖腌鱼之前,这名青年曾经拥有过怎样光彩夺目的人生,在世间拥有怎样的盛名。

青年人曾经是燕国的皇子,是西陵神殿最风光的年轻强者,是曾经在知命门槛上种过几枝桃花的煌煌美神子。

然而如今,他是一名贩鱼的商人。

就算他被宁缺一箭射穿胸腹,废了一身境界修为,就算他自甘堕落,在破庙里与乞丐争食,但他毕竟曾经是隆庆皇子。

没有修为境界,还有拳头,拳头如果无法抵抗世间的风雨,他还有智慧,最关键的是,既然他没有死,那么他便想活的好一些。

潦倒不堪的他,用半个月的时间,统一了燕国成京城内城外的丐帮,成了帮主。

然后他带走了帮里的一部分财富和一些忠诚跟着他的下属,去往宋国,开了一家酒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打垮了街上所有的同行。

再然后他把那些酒铺茶楼食居,半卖半送给宋国某个官员,拿着到手的一千两银子开始做贩卖生意。

从越国收购腌鱼,再贩卖到南晋或是燕国,生意很好。

隆庆有时候也不免生出一些唏嘘,自己似乎做什么都能做的很好。

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他便成为了一名大商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然而看着竹筐里的那些腌好的咸鱼,他又不禁在想,就算自己成为世间最有钱的大商人,但和筐里的这些咸鱼,又有什么区别?第二百一十七章 舷畔的黑色桃花对沧海发感慨是很常见的事情,对着咸鱼发感慨的人却很少,只不过想着过去一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即便对着一筐咸鱼,隆庆也忍不住唏嘘起来。

但他很清楚,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任何类似唏嘘感慨之类的情绪,都显得过于多余,而且会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境再次感受到那股难以抑止的痛苦与绝望,所以他沉默着准备离开渔港。

忽然间,他停下了脚步,精致的革履在湿漉粘滑的地面上缓缓碾压,带动着的身躯缓缓向后转去。

只见满是晨光的海面远处,有一艘小船正在浪间不时起伏。

隆庆现在眼力依然比普通人锐利很多,看到船上站着一名青衣道人。

小船上那青衣道人形容寻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但他却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因为他的身体因震惊而变得无比僵硬。

渔民和苦力们,背着沉重的渔获,在滑溜溜的甲板间穿行,岸,商人们叼着烟杆,颐指气使呼三喝四,海鸟在海面与船桅间来回飞翔,越国这座渔港忙碌嘈杂依旧,似乎没有任何人看到了那艘小船。

隆庆隔着数百丈的距离,沉默看着那艘小船和船上的道人,目光随着远处波涛的起伏而不安,他现在已经算不得一名修行者,但他的见识眼光依然还在,很清楚这名青衣道人肯定是个修行者,而且是他根本无法看出深浅,哪怕是曾经强大的他也无法看出深浅的强大修行者。

远处小船上的青衣道人,负手站在船首,微微抬头看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整个人仿佛都要融化在微红的晨光之中。

隆庆看着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忽然生出想要逃离的冲动。

就在这时,他脑中响起一道平静而充满威压感的声音。

人世间真的有满足这种东西存在吗?…………远处海上那名青衣道人没有转身,自然也看不到他有没有说话,但隆庆明白脑中那道声音,便是那位道人的问话。

听着这个问题,他英挺的双眉微微蹙起,显得有些痛苦,低着头看着脚旁粘液中正正在挣扎的一只小虾,喃喃说道:无法满足又能如何?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小船上那名青衣道人,带着几丝怨恨和惘然说道:光明已经遗弃了自己,黑暗都不屑于杀死自己,像我这样的废物,还有什么资格说不满?我还能企盼怎样的人生?青衣道人的声音隔着数百丈的距离,再次在隆庆脑中清晰响起。

你是光明的,眼中必是光明的,你是黑暗的,眼中必是黑暗的。

这一年来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难道还没有明白光明与黑暗之间真正的关系?隆庆想起书院登山时的那场梦,那场令他无比痛苦无比骄傲无比辉煌最终却无比惘然的梦,想起梦里的万丈金光,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体却骤然寒冷起来,在深春的朝阳下开始颤抖不安。

但那不是我的最初的信仰。

他盯着远处船上那名青衣道人,颤抖的声音像船桅上的风湍般,生硬而寒冷地从唇齿间传出来,带着无尽的绝望。

青衣道人没有转身,依旧负手看着红融的朝阳。

信仰可以让你满足吗?隆庆回答道:曾经可以。

青衣道人沉默。

隆庆低下头去,看着脚畔依然在挣扎的那只小虾,痛苦问道:这样真的可以吗?青衣道人说道:可以。

隆庆有些惘然问道:值得吗?青衣道人说道:值不值得,要看满不满足,你若满足于现在,就不值得,如果你还有一丝不满足,那便值得,我一向以为人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满足,那么我认为无论何时这都是值得的。

终究又回到了满足这个最初的问题上。

隆庆强行压抑住惘然震惊无措的情绪,拼命地蹙着眉头思考,在长时间的沉默里回忆过去的时光,猜想未来的人生。

自己真的满足吗?在成京城领着乞丐抢食物挣地盘,拐蒙拐骗偷银子,终于挣着一笔钱去宋国开店挣银子,又开始贩腌鱼挣银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安安乐乐地下去,成为世间一名普通的成功商人,娶一个美丽温婉的妻子,纳两房小妾,生很多孩子,直至很多年以后自己垂垂老矣,确认燕国再没有人在追杀自己,才偷偷带着一家人回成京,跪在皇宫外的御道旁,指着御驾那名同样苍老的皇帝,颤声告诉孙子,爷爷当年和他的关系不错,但我本来应该坐在那里才对。

然后便要死了,让家人把自己抬到西陵神国,来到那座开满桃花的神山之下,挤进无数来拜天求医的病人妇人中间,然后他虚弱地躺在担架上,看着冷漠骄傲的神殿骑兵和黑衣执事们走过,看着高处那几座巍峨壮观的道殿,两行浊泪淌过老皱的脸颊,虚弱哭喊道我本来应该是坐在那里才对。

那样的人生才是对的,为了那样的人生,做出任何样的事情都是值得的,哪怕背离了最初的信仰,接受最痛苦的精神洗礼。

隆庆站在海畔的晨光里,站在咸鱼的腥味和海风的腥味间,无识无觉,不闻其臭,仿佛一具失魂的肉躯,忽然间他跪了下来。

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双膝把身前粘液里的挣扎的那只小虾碾死。

他看着数百丈外那只小船,看着那名青衣道人的身体,双手扶地跪拜不起,眼泪在脸上无声纵横,颤声道:请指引我的道路。

青衣道人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再次响起:随我来。

跪在地上的隆庆有些惘然,他不知道该怎样靠近那艘小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追随船上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

当他抬起头来时,却发现自己眼前已经不再是渔港,而是一片浩翰幽蓝的海水,海鸟不时落入海面,扰乱晨光与海色。

青衣道人的背影,离他只有两步之遥。

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小船之上。

隆庆看着站在船首的青衣道人,震惊无语。

当他余光看到船舷上那幅画面时,更是忍不住眼瞳微缩。

南海相对东海要平静很多,但风浪依旧极大,能在南海里行驶的船舶,无论大小工艺都极讲究,所用船木在构造之前,都要堆在船场放很长时间,任由风吹雨淋日晒,消解应力之后才能使用。

换句话说,任何船木都是死木。

然而小船的舷边,此时却生出了一朵桃花。

死木生新桃。

那是一朵黑色的桃花,在海风里微微颤抖,在晨光中墨色逼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榕树下,池塘边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大河国某村池塘边的榕树下钓鱼。

他的脸上缠着一条白布,遮住受伤的双眼,看不到池塘里鱼儿吐的水泡,也看不到鱼线的起伏,如果换作普通人,想必会烦燥郁闷不堪,但他握着钓杆的手依然那般稳定,神情平静,不急不燥。

细细的竹竿微微下垂,拉成如弓般的曲线,鱼线向池塘水中伸进,惊得一只水爬虫急速避开,水底隐有摆尾响动。

中年男子右手微紧,提起竹竿,一尾并不肥大的鲤鱼被提出水面,啪嗒啪嗒拼命挣扎着,他收竿伸手,把鱼从钩上摘了下来,随手扔进身旁浸在池水中的鱼篓里,动作显得熟练至极,想来最近时常做这些事。

一名穿着素色衣衫的妇人,走到他的身后,看着鱼篓发出喜悦的赞叹,妇人容貌寻常只是清秀,一身衣着朴素简单,却透着干净,看眉眼似乎二十出头,看眼眸里的喜悦深处的落寞麻木,却像是三十几岁。

妇人和他说了几句话,扶着他向树后走去。

榕树后是一个小院,篱笆微斜,茅草渐败,看着有些破落,但院子里和屋中却被收拾的非常干净,就如那妇人给人的感觉。

看来你真是喜欢钓鱼,如果还有剩的鱼,明儿我去镇上换些酒曲子回来,听说鱼儿就喜欢吃那些东西。

妇人说道。

中年男子说道:倒不是喜欢钓鱼,只不过这么多天都看不见东西,不免有些着急,心境不安,想让自己的心静一静。

宋大夫说了,如果药没问题,今天就应该好。

妇人扶着他在椅上坐下,紧张地看着他的脸,想要伸手解开蒙在他眼睛上的白布,却又因为担心而不敢动手。

中年男子目不能视,却仿佛能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微笑安慰说道:即便不能好,也是天数,解开吧。

妇人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责怪说道:可不敢这么说话,一定能好,你眼睛一定能看到的。

…………微微颤抖的手指,在中年男子脑后解开白布的结,然后小心翼翼向前绕过耳畔,一层一层地剥离,直至最终全部解开。

天光从榕树上方洒进小院漏进屋中,落在朝小树的脸上,被白布裹了很多天的部位,因为久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

他眉头蹙的很紧,眼睛闭的很紧,虽说他能安慰妇人一切都是天数,虽说他是世间第一流洒脱人,但此时依然紧张。

妇人站在他身前,低着头紧张打量着他的眼睛,轻声细语替他加油:没事,睁开看看,说不定你便能看到。

中年男子眼帘微颤,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稍微下陷的眼窝里,眼眸黯淡无神。

妇人有些失望,紧张的汗水打湿了衣裳,下意识里把领口松了松,带着最后的侥幸问道:能看见吗?便在这时,有风在院外的榕树里穿行而过,带动着天光摇晃起来。

一抹天光落在中年男子黯淡无神的眼睛里,仿佛再也不肯远去,只肯停留其间,光泽渐亮,又有如钓竿轻颤,池塘水面起了波纹,生命气息复生。

眼前画面由模糊渐趋清晰。

他看见一个容颜清秀的妇人,看见她身上那件简单的大河国襦裙,看见她紧张焦虑的神情,看见她颈间滑落的一颗晶莹汗珠,看见那颗汗珠滑向她微敞衣领间的两团白皙丰软间。

中年男子静静看着她,说道:能看见了。

妇人很是喜悦,然后忽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胸前,微羞侧身,有些慌乱地整理衣衫,避开了他的眼光。

中年男子微笑看着她,眼神是满是感激。

这些天如果不是得到这位妇人悉心照顾,不惜顶着村民的异样眼光寻医买药,他的眼睛根本不可能这么快便医好。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知道这位妇人究竟是谁,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在过往这些天的闲聊中,他只知道对方是位寡妇。

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

中年男子很诚恳地说道。

妇人整理好衣襟,缓缓转过身来,轻声说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男子说道:我叫朝小树,大唐朝的朝,村口有棵小树的小树。

妇人看着他清俊却成熟的眉眼,微感慌乱,又有些黯然,心想这个男子肯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眼治好了大概便会走吧?这是剩下的药钱。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伸手在裙中取出一把碎银子,递到朝小树的身前。

朝小树想了想,接过碎银子放回衣中,没有多说什么。

看到没有把剩银子留给自己表示感谢,妇人反而觉得有些高兴,嘱咐他好生休息,不要贪着看太长时间,便去烧水煮饭。

…………吃过晚饭,自眼睛受伤后第一次认认真真洗了个澡,朝小树神清气爽,然后穿上妇人有些羞愧递过来的一件普通农服。

他走到院中,看着夜穹里的黯淡流云,看着那些云旁边的晕,知道眼睛虽然可以视物,但依然需要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想着当日自云外袭来的惊天一剑,朝小树微微眯眼,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感慨想道,剑圣柳白果然不愧是世间第一强者。

败在柳白的剑下,朝小树很平静甚至有些欣慰,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和隆庆那些年轻人不同,在长安城黑夜世界里浸淫挣扎多年的朝小树,虽然是真正的黑道君王,但他从来没有什么老子必须天下第一的执念,正因为如此,他从来不害怕失败受挫,反而,只要失败和受挫没有让他就此死去,他便能从每一次失败和受挫中学习,然后进步。

正回思着与剑圣柳白的那一战,忽然有水声自屋中响起,水声哗哗,偶尔叮咚,那是水从妇人光滑身子上淌落的声音。

朝小树没有回头望向屋内,虽然他知道屋内亮着灯,如果回头,大概能够看到窗纸上美丽的剪影,那诱人的画面。

他只是微笑着静静倾听,听的有些入神。

妇人洗澡完,走到小院,走到他的身旁。

微湿微香的气息,渗进朝小树的鼻端。

有水自妇人湿漉漉的发间滴落。

妇人身上的衣衫也有些微湿,微暖。

这种气氛很湿,很暖。

妇人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把他的腰抱住,颤着声音说道:能不能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朝小树低头静静看着她,说道:我的故事其实很乏味。

妇人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低声喃喃说道:但那是外面的故事,我想听听,你走之后,我至少还有些故事。

朝小树抬起手,轻轻抚着她湿漉的发,感觉着怀里的妇人身躯越来越热。

妇人偷偷咬了咬下唇,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紧紧抱着他,右手伸进他的衣间笨拙而颤抖地抚摸着,然后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唇堵住他的唇。

我就不守妇道了。

她呢喃含混说道。

朝小树轻轻啜着她的唇瓣,右手自她腰间缓缓上行,隔着微湿的薄薄衣衫抚住那团丰软,说道:那还要听故事吗?妇人羞的红晕渐生,却是倔犟地不肯离开他的怀抱,痴痴地亲着他,喃喃说道: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不要听故事,我要你给我一个故事。

我不会急着走。

朝小树轻轻推开她,在她额头上亲了口,微笑说道:要不然还是先讲故事?有夜风自将倾的篱笆间穿过,拂在微湿的薄衣上,寒意让妇人清醒了些,才明白自己先前究竟做了怎样羞耻的举动,只觉脸颊烫到不行,然而唇间残留的味道,胸前的温暖却让她不舍离开。

你不回家吗?不急。

朝小树回答道,长安城虽好,有朋友有陛下有老父,但他现在不想回,因为这里很平静,因为这里有榕树,有疼惜自己的妇人。

妇人轻声说道:但你家里人会担心。

朝小树说道:我会给他们写信。

妇人鼓足勇气投怀送抱,却被拒绝,不免有些羞怯,绞着手指转过身去,以整理床铺为理由匆匆进了屋。

暗淡油灯光线映照出的妇人裙下的美丽风景。

朝小树双眼刚刚康复,看着那道风景,愈发觉得美丽。

…………当夜,朝小树和妇人依旧分床而睡,至于究竟谁在辗转,谁在反侧,谁在后悔,那就不得而知,只知道那夜篱笆里的虫儿的叫声,都要比平时显得温婉缠绵很多,屋中床板吱呀作响有如呻吟。

清晨时分,小院外骤然嘈杂,打破了此间的安宁与暖昧。

数十名村民手里拿着钢叉锄头之类的物事,在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带领下,围住了小院,然后极其粗暴地推翻了已然将斜的篱笆。

正在做早饭的妇人,擦掉额头上的汗珠,紧张地看着这些族人,颤着声音讨好说道:四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她说话的对象,是族人前方那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是族长,在整个村子甚至是整个镇上都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

族长没有答她的话,冷漠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回答她的是一名壮汉和几团稀烂的泥巴。

不守妇道的贱人。

那名壮汉恶狠狠说道。

几团稀泥微臭的泥巴,被族人狠狠砸到她的身上,把她刻意穿着的那件干净的襦裙污的难看到了极点。

第二百一十九章 走吧,走吧看着族人们的阵势,妇人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看着身上的稀泥,闻着臭气,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恐惧和委屈在心中交织,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看着族长颤声说道:这是怎么了?那名壮汉愤怒看着她,咆哮道:你把一个外乡男人放在屋子里,还敢问我们怎么了?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简直让全族人蒙羞。

妇人沉默低头,惊慌不知该如何言语,虽然她很想辩解,自己和那个外乡男人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她知道,族人根本不可能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自己确实不守妇道,确实想和那个外乡男人之间发生些什么事。

族长轻轻咳了两声,阻止了村民四处打砸的行为,走到妇人身前,看着她微低着的头,目光在她丰满的胸脯上瞥了瞥,叹息说道:霖子啊,虽说你是个月轮国人,但你嫁到我们村子后,我们可以对你不好?妇人低着头,颤声乞怜说道:这些年来全亏四老爷和族人们照顾。

族长面色骤寒,说道:诚哥死后,我做主让你改嫁,你不肯嫁,说是要替诚哥守节,那我们便依你,但你现在这又算是什么?妇人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看了先前那名壮叹一眼,悲伤想着,族长你要我改嫁给你的儿子,这怎么能行?诚哥采药堕崖而死时,他就在身边,谁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朝小树从屋里走了出来。

村民们看着那个外乡男人居然没有逃跑,还胆敢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更为愤怒,手里挥舞着锄头,便准备上前把他打死。

族长老爷却很奇怪地拦住了众人。

朝小树先前在屋中已经听了片刻,看着场间局面,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长安时,他便知道大河国民风守旧传统,尤其是乡野村镇里的妇人地位极其低下,然而却没有想到会惹出这样一场风波。

他走到那名族长面前,很诚恳地解释了几句。

族长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说道:此事涉及我族中声誉,岂能随意放过这等不知羞臊的妇人?朝小树平静说道:如果我与她真有私情,族长莫非也要治我的罪。

族长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是唐人,所以只要你道歉赔礼,再留下一笔银子做补偿,便可以离开。

朝小树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妇人,问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置她?族长还没有发话,那名壮汉恶狠狠说道:浸猪笼!浸猪笼三字,对这些村民们来说仿佛有异样的诱惑,顿时呼喊声响彻小院,纷纷喊着要把妇人浸猪笼,最后脱光了衣裳先打一顿板子。

朝小树环视四周,看着那些男人们眼中贪婪淫亵的神色,看着他们因为兴奋而扭曲变形的嘴脸,轻声说道:这等人似乎杀得。

大榕树下的小院骤然安静。

族人们似乎觉得自己听到了些什么,却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些什么,族长脸色骤然阴沉,看着朝小树准备说些什么。

然而不等他开口,朝小树转身望着妇人,温和问道:这些人你说杀不杀得?妇人身体微僵,片刻后才醒过神来。

她本来已经绝望,然而此时看着朝小树温和的神情,却觉得似乎希望正在重新回到身体里。

她看着那些面目可憎的族人,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哭泣着说道:我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是月轮国森林里的人,我是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的,我丈夫死了,他们想让我嫁给族长的儿子,我不想嫁,我不想嫁……这些话她从来没对外人说过,因为这个闭塞偏僻的村落里没有外人,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就算相信,也没有人敢同情她。

所以她想知道外面的故事,想和外面的世界发生一段故事。

此时她终于把这些话都喊了出来,因为她想活下去。

杀得就好。

朝小树看着院子里的人们,问道:哪些杀得?妇人指着白发苍苍的族长和那名壮汉,颤声说道:这对父子最该死。

朝小树向前走了两步。

院子里的族人们举起了手中的锄头铁叉,想要打他。

篱笆被这些人踩的四处零落。

朝小树拾起一根竹片。

然后他挥了两道。

族长的头颅和壮汉的头颅飞了起来。

族人们怔怔看着这一幕,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不知谁发了一声喊,所有人疯了般四处逃散,也没有人管倒在篱笆墙上的那两具尸体。

杀人啦!快去报官!惊恐而绝望的呼喊声,在村落里凄厉响起,惊了池塘里的鱼儿,扰了榕树里的鸟儿,撕碎此间已经延续千年的平静和规矩。

…………族长父子的无头尸身还躺在简陋的小院里。

妇人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但眼睛里的光泽却要比以往十几年里都明亮。

朝小树看着她问道:对这个村子和这个院子还有留恋吗?妇人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怎么会有。

朝小树说道:那便随我走吧。

妇人吃惊看着他的眼睛,眼中满是惊喜的神情,紧张说道:好。

她很紧张,所以她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她要跟着他去哪里,只要能离开这个村子,他去哪里,她就愿意跟着去哪里。

然而这个时候,朝小树忽然沉默了起来,双眉微蹙,似乎有些犹豫,有些话应该不应该这时候说出口。

妇人身体微僵,沉默片刻后苦涩说道:是啊,我是一个不知羞耻、不守妇道的女人,哪里能带回家呢?你还是给我些银两,我自己去活着,最后还是要朝你要银子,不过也顾不得被你耻笑了。

朝小树看着她说道:我只会给一种女人银子。

妇人脸色苍白,凄楚说道:原来如此,可惜我虽然是个不守妇道的寡妇,想把身子给你,但要靠身子挣你的钱,却是不愿意的。

朝小树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温和说道:你误会了,我是说我只会给妻子家用,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拿家用。

妇人怔了半天才醒过神来。

她揉了揉眼睛,想哭,但又觉得有些丢人。

朝小树看着她笑了笑,进屋走拾好行李,然后走进小院,看着依旧在发呆的妇人,说道:走吧。

妇人接过他手中的行囊。

二人就此离开。

…………宁缺一直在思考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为什么苦行僧道石能够在长安城里准确地找到自己,这件事情背后有没有人在做手脚。

第二件事情是,如果剑阁对书院的挑衅以及朝小树佩剑被夺一事后,有神殿裁决司的影子,那么朝小树不在剑阁会在哪里?第三件事情是怎样回复西陵神殿带走桑桑的请求。

后面两件事情都与西陵神殿有关,想着程立雪对裁决司的态度,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南门观一趟,至少可以打听些事情。

天谕大神官现在神座便停留在南门观中,要与这等身份的大人物进行谈判,首先当然必须统一己方的意见,如此才能并指为拳。

女孩子总得有些人生理想,你看看道痴,她的理想就很简单,就是想在漫漫修行道上走到最后,你再看看人家司徒依兰,就是想成为大唐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女将军,就连唐小棠那个小屁孩,都想成为世间最强大的女人。

宁缺站在桑桑身后碎碎念着,桑桑蹲在井边,专心致志腌着小黄鱼,根本不爱搭理他,也不想和他讨论这件事情。

有理想才有追求,有追求生活才充实,没有理想的女人,最终会变成无神的鱼眼珠子,会变成无法翻身的一条咸鱼。

宁缺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叹息说道:我自然是不舍得你离开的,但既然你有能力,就这么天天耗在柴米油盐中,未免也太过可惜,我很害怕将来等你老了,会后怕现在的选择。

桑桑把腌鱼在竹筐里摆放,就着微凉的井水洗干净手,转身看着他说道:我仔细想过这件事情,还是不想去西陵。

宁缺问道:为什么?桑桑很认真地说道:还是那个老问题,我走之后谁给你做菜煮饭打洗脚水?宁缺说道:这确实是比较麻烦的问题,再找几个丫环倒是简单,问题是离了你,我睡觉总睡不舒服。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感慨说道:但总不可能因为没人做菜煮饭打洗脚水,以及睡不好觉的缘故,就让西陵神殿从此以后没了光明大神官,这件事情是要上史书的,我一定会被后人挖坟曝尸。

当天夜里,主仆二人就这件事情进行了一场极为深入的谈话,一直谈到深夜才得出了初步的结论,疲倦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宁缺和桑桑梳洗完毕,用完早饭,正准备去南门观拜见天谕大神官,忽然听着铺外远处隐隐传来礼乐声。

中正平和的礼乐声从远处逐渐靠近临四十七巷,声音所及之处,先是一番嘈杂议论呼喊,然后是绝对的平静。

宁缺有些惊讶,推开老笔斋的铺门向巷口望去,只见那处鲜花瓣漫天挥洒,乐声轻扬,一道神辇在庄严肃穆仪仗拱卫下正缓缓而来。

天谕神座来了。

第二百二十章 三年后,西陵见数百名大唐羽林军和神殿护卫,护卫在神辇四周,神情肃然,炯炯有神的目光在漫天花瓣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长安城里没有什么魔宗余孽,也没有什么狂徒,天谕神座所过之处,引来无数民众围观,有那等虔诚信教的妇人老者在道旁跪拜不止,站着的民众也恭敬低头鞠躬,不敢直视神辇上幔纱后的老者。

神辇进入临四十七巷,然后在老笔斋前停下,惹得街巷里拥挤的民众一片议论,好不羡慕那间铺子的主人,他们感慨着天谕神座的到来,却不知道另外一位西陵大神官去年曾经在铺子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长工。

羽林军在巷口调置警戒线,把人群请到了外面,神殿护卫警惕地占据了老笔斋铺口的几个要冲之地,幔纱掀起,天谕大神官缓缓走下神辇。

宁缺和桑桑站在老笔斋门口相迎,态度恭敬。

走进老笔斋的,只有天谕大神官和程立雪二人。

宁缺恭敬请大神官坐下后,便想叫桑桑去泡茶,忽又想着程立雪说过这是对西陵和道门的大不敬,便自己动手。

四杯清茶,安静地搁在桌上,热雾缓生骤散。

天谕大神官看上去是位极寻常的老者,脸上深重的皱纹如山如川,只有那身华美的神袍表明了他尊贵的身份。

宁缺见过很多大人物,但和像天谕大神官这般尊贵的大人物谈判,却是头一遭,不免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开口。

桑桑也有些紧张,虽然宁缺昨夜解释了一遍光明大神官的继承法则,但她还是想不明白,老师既然是叛出西陵神殿的,为什么神殿还非要把自己接回去。

天谕大神官平静看着主仆二人,忽然微微一笑,随着笑容绽放,他眼角如山如川的皱纹愈发深刻,微陷的沧桑眼眸骤然平静,静而不知深其许,便如一座顽石所堆砌而成的枯山里的一口老井。

面对着天谕大神官的目光,宁缺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消失无踪,产生了一种赤裸的感觉,本能里觉得被对方看穿。

不是身体被看穿,而是他刻意铺陈在心灵上的那些掩饰被看穿,甚至是命运的去向被看穿,无所遁形。

宁缺骤生警惕,说道:书院宁缺,拜见神座大人。

天谕大神官说道:免了。

宁缺便在大神官对面的椅上坐了下来。

老笔斋里一片安静,宁缺明白,自己现在是主人,应该自己先开口,只是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茶杯口中渗出的热雾渐散,一片青青的茶叶从杯底飘了上来。

宁缺咽喉有些干涩,声音微紧说道:能不能我们再想想。

站在天谕大神官身后的程立雪蹙了蹙眉,不悦说道:还要再想?十三先生你不要总拖延时间好不好。

天谕大神官抬起右手,没有让程立雪继续说下去,说道:西陵有些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回,回去之前,此事总要有个结果。

宁缺根本没有留意到大神官言语里所说的西陵有事,只是在想别的事情,干笑说道:神座大人要走了?有没有买什么土特产?程立雪脸上的神情很难看。

天谕大神官却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笑容在苍老的面容上渐渐敛去,那些深刻的皱纹渐渐舒展,天谕大神官静静看着宁缺的眼睛,说道:你知道她对神殿的重要性。

桑桑低头看着裙摆外的鞋尖,悄悄向宁缺身后挪了两步,似乎指望他能遮住自己,然而终究是遮不住的。

天谕大神官怜爱看着桑桑,说道:因为她是光明的传人。

宁缺犹豫说道:桑桑年龄还很小,就到西陵去当大神官,与神座大人您平起平坐,这听上去总觉得有些不合适。

程立雪看了天谕大神官一眼,轻声解释说道:神座继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桑桑师妹回西陵后要先学习教典,然后赴世间道门清修,体悟人间百态悲欢,然后才能继承神座,前面这些准备工作被称为置座训政。

接着他继续解释道:正因为桑桑师妹登上光明神座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神殿才会着急,能尽早进入训政期那是最好不过。

宁缺忽然问道:有假期吗?程立雪微微一怔,心想神殿又不是普通学院,哪里会有这等安排?然而没有等他开口,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有。

宁缺看着天谕大神官,继续问道:多长?天谕大神官说道:只要保证她在西陵桃山的时间超过一半。

宁缺又问道:假期能不能出西陵?能。

我能不能去西陵看她?能。

她如果当上光明大神官,真的能结婚吗?天谕大神官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能。

程立雪吃惊看了神座一眼。

宁缺和天谕大神官的问答到此戛然而止。

他说道:那我没有问题了。

老笔斋里的气氛刚刚放松一些,不料宁缺接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没有问题不代表她没有问题,接下来你们需要说服她。

程立雪大怒,沉声训斥道:你居然敢对神座如此无礼!宁缺说道:我不是在调戏神殿,而是前面如果有任意一条,神座大人说不能,那么我就不会允许桑桑去西陵。

我现在允许她去西陵,也不代表我支持她去西陵,只代表我支持她做的任何决定。

天谕大神官根本没有理会宁缺和程立雪的对话,只是静静看着桑桑。

桑桑低着头,轻声说道:我现在不想去。

天谕大神官静静望向宁缺。

宁缺说道:昨天夜里我和她商量了很长时间,她现在毕竟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孩子,我确实不放心她离开自己身边,成年以后再去怎么样?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明年?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三年后。

天谕大神官说道:依唐律,女子十六成人。

唐律是说十六嫁人,不代表成人。

宁缺说道:根据我的看法,只有到十八岁才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和智慧来安排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坚持三年之后再去西陵。

三年啊。

天谕大神官轻轻叹息一声,看着宁缺身后的桑桑。

随着这一眼,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仿佛天降一场暴雨,把干涸的黄土山川冲洗的更加险崛,眼眸也愈发深静,安静藏于石山深处的老井变得更深了几丈。

桑桑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宁缺比她更紧张。

天谕大神官微笑看着桑桑说道:三年后,西陵见。

很突然地说完这句话后,天谕大神官站起身来,走出了老笔斋。

大神官登上神辇,在礼乐缭绕下离开。

留下老笔斋里的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就这么简单?宁缺不明白天谕大神官最后那句话为什么说的如此笃定。

三年后,西陵见。

大神官确定三年桑桑一定会去西陵吗?…………程立雪随着神座离开了老笔斋。

他登上神辇,掀起幔纱,走到神座身后跪下,低声说道:弟子不明白,难道真这样回西陵?桑桑师妹那里,连句承诺都没有。

言语上的承诺,从来都没有任何力量。

天谕大神官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随着如雪的丝巾落处,眼角的皱纹像花般时开时散。

程立雪低着头困惑说道:但我们既然来了,为什么要如此匆忙的离开?天谕大神官看着手中洁白如雪的丝巾,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裁决司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情,比我想像的更加严重。

程立雪抬起头来,不解说道:但您前几日说过,裁决司这件大事对神殿而言不见得是坏事,天谕只是奉天之谕,提前阻止等若逆天行事。

天谕大神官说道:回西陵不是为了阻止此事,而是要保证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能够按照既有的轨道发展下去。

程立雪的目光落在神座手里那方丝巾上,他的身体骤然一僵,因为他看到洁白如雪的丝巾上竟有几抹血渍!他这才发现,神座大人的眼角在淌血!我在三年后的桃山上,看到了光明。

所以三年后,她会回到西陵。

天谕大神官平静地继续擦拭眼角淌出的鲜血。

程立雪有些神思惘然,怔怔问道:您还看到了些什么?你这个痴儿,光明是与我们最亲近的伙伴,我只看了她一眼,便险些瞎了,哪里还能看到别的什么?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

然后他将手中的白丝巾折叠,继续拭着眼睛里的血。

白色的丝巾渐渐被眼中淌出的血滴染红。

眼角深刻的皱纹也被血染红,像是一朵艳丽的桃花。

更像是一片被鲜血浸透的干涸荒野大地。

…………西陵使团离开长安城之前,宁缺去了一次南门观,从程立雪处得知,剑阁那边出手的幕后果然有裁决司的阴影。

他愈发开始担心朝小树的安危,正在想着要不要离开长安去南晋寻人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大河国的书信。

他本以为是山山寄过来的,有些不可言诸于人的喜悦。

然后他发现是朝小树寄过来的,失望之余复喜悦,喜悦之余便是愤怒。

活的好好的,也不说提前写几封信给大家,我看他真是在外面耍高兴了,高兴地连自己的亲爹都忘了!真是个白痴!穿着明黄袍子的中年男人,愤怒地挥舞着袖子痛骂着。

估计朝二哥在哪个小山村里遇着个磨豆腐的俏寡妇,腿一下就软了,哪里还舍得回来,还真是只有白痴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宁缺看着手中那封书信,刻薄嘲讽道。

大唐皇宫深处的幽殿里,不时响起白痴的骂声。

皇后娘娘等人看着皇帝陛下和宁缺恼怒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 小楼传说(上)说白痴,道白痴,长安城里有两个人最喜欢骂人白痴,一位是大唐皇帝陛下,还有一人自然便是宁缺。

只不过皇帝陛下骂人白痴时向来不分场合情景,骂的光明正大豪气干云,宁缺却习惯于和桑桑闲聊时带着刻薄口吻轻声点评他人为白痴,从里到外透着股小家子气,所以今天能在皇宫里与陛下一起肆无忌惮骂朝小树为白痴,他很兴奋也很激动,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白痴二字在幽静的宫殿里如雨纷飞,惹得皇后娘娘和一应太监宫女讶异又是好笑,紧紧掩着嘴,不让自己发出笑声,只是这等场面毕竟有些尴尬,皇后对身旁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带着宫女太监们悄悄离开宫殿。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宫殿里的君臣二人总算发泄完了对朝小树的怨气,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白痴二字的尾音渐扬渐静。

皇帝从榻旁拿起一块方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望向宁缺,眼眸里露出满意的神情,身为一代明君,有时候不免被明君二字束缚着不得快意,今日能够找到一人与自己同骂,令他很是安慰喜悦。

你家那个小侍女究竟是怎么回事?天谕神座离开长安之前,也未与朕把这件事情交待清楚,你们究竟如何商议的?皇帝轻敲案几,示意宁缺自己饮茶。

宁缺端起茶碗,却没有马上饮,回答道:现在暂定的是三年之后再说,如果到时桑桑想去西陵,便去。

皇帝问道:与朕讲讲你那小侍女的故事,怎么忽然成了曾静府上的小姐?怎么又忽然又成了光明大神官?宁缺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仔仔细细把自己当年在道旁尸堆里拣到桑桑,以及随后这些年的遭遇讲了一遍。

皇帝沉默稍许,感慨说道:如此身世真是离奇难言,她与你的情份亦是世间少见,你要珍惜才是。

宁缺点了点头。

皇帝看着他问道:今日她为何没有随你入宫来见朕?宁缺说道:她去公主府玩耍去了,殿下一直与她感情不错,而且小王子隔些天没看见她,便有些想。

皇帝听着他的解释,眉头微微蹙起,隐有忧色。

宁缺明白陛下的忧虑从何而来,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这些事情虽说是天下事,但终究是家事。

皇帝沉默片刻后问道:夫子可有什么说法?宁缺摇了摇头。

皇帝叹息说道:说来也是,以老师那性情,哪里会在意这等烦心事。

殿内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皇帝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问道:朕想知道,你和夏侯大将军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宁缺未加思索,摇头说道:去荒原之前并无仇怨。

也就是说去荒原之后便有了。

皇帝看着他说道:所以你才会在土阳城里杀死一名军方谋士。

宁缺知道陛下指的是谷溪之死,思忖片刻后说道:臣不知陛下所指何事,擅杀军方谋士,乃是唐律里的死罪。

皇帝捋须而笑,嘲弄说道:便是在朕面前也不肯露出任何把柄,书院这些年大概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谨小慎微的家伙。

宁缺苦笑应道:有些事情不可应。

皇帝说道:那你给朕一个理由。

宁缺说道:在荒原上,夏侯大将军的属下伪装成马贼想要杀我,大将军本人则是在呼兰海北等着杀我。

这两件事情,早已经由暗侍卫和天枢处两条渠道让朝廷知晓,只不过除了训斥一番之外,朝廷没有对夏侯做任何措施。

皇帝将丝巾搁到案上,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大先生当初那般处理,是朕的意思,你也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我没有任何怨怼之心,我只是困惑不解于,为什么帝国军方的那些大人物始终不肯放过我,我不明白军方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

宁缺说道:首先是夏侯大将军想要在荒原上杀死我,我可以理解为,天书明字卷的诱惑冲昏了他的头脑,那许世老将军呢?老将军身为帝国重臣,却试图对我家小侍女下手,现在似乎又对我有诸多不满。

我也曾经是名大唐军人,所以我想不明白,老将军为何对我如此警惕。

这番话说的很明确。

无论是照顾到皇后娘娘的情绪,还是出于帝国稳定的考虑,再加上西陵神殿窥视在外,只要夏侯愿意卸甲归老,而且书院已经同意,那么皇帝陛下肯定不会对夏侯大将军做出严苛的处罚。

宁缺表明上能够接受这种决定,但他要让皇帝陛下知道,自己对于来自大唐军方隐隐的压迫不能接受,他要一个说法。

皇帝沉默片刻后,说道:许世老将军这一世战场不败,但在小师叔面前却永远抬不起头,对书院有敌意乃是自然之事,至于为何如此警惕你,朕着实不知,或许这件事情需要去问他本人。

宁缺心想虽说自己现在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但要去当面质问大唐军方第一人,依然是件很找抽的行为。

皇帝没有让他在这种情绪中停留太长时间,自榻旁长身而起,剑眉渐挑,看着他清声说道:那东西你带来了吧?宁缺抬手摸了摸怀里的硬物,说道:带了。

那便好,朕带你去个地方。

皇帝轻拂衣袖,向着殿外走去。

…………时值春暮,正是长安城最迷人的时候,行走在皇宫之中,四处可见招展的烂漫春花,青叶渐茂,静湖无波,偶有亭榭,独立一方。

皇帝陛下没有带任何随从,也没有侍卫同行,只是带着宁缺一个人,离开宫殿,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一路上遇着的太监宫女,敬畏沉默退避道侧,然后看着渐远的二人身影,脸上流露出惊讶疑惑的神情。

皇宫里的人们都是最精明的人物,当然知道皇帝陛下身旁穿着黑衣的年轻人,便是传说中的宁缺宁大家,只是他们不明白,陛下此时要带着宁缺去哪里,为什么身边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留。

御花园深处,有一幢二层小木楼,朱漆涂彩,很是精致,但与远处的巍峨宫殿相比,还是显出了些寒酸气息。

皇帝带着宁缺来到小木楼前,说道:就是这里。

小楼外青树繁杂,野花盛开,明显很长时间都没有修剪,宁缺看着脚下石砖间生出的青草,心想大概甚至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接着他抬头向四周望去,视线与皇城墙一触而回,确认这座小木楼不仅是在御花园的正中央,而且也是在整座皇城的正中央。

皇帝推开小木楼的门,走了进去。

宁缺也随之走了进去。

走进小木楼后,皇帝陛下没有拾阶登楼而上,而是向楼下走去。

一条幽暗的通道,伸向木楼地底深处。

宁缺看着幽暗的通道,忍不住挑了挑眉头,心想果然不愧是大唐帝国最要害的地方,完全没有任何新意。

…………通道坚硬的石壁里锲着夜明珠之类的物事,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并不令人感到恐惧,反而会让人产生一种心安的感觉。

宁缺跟在皇帝陛下身后向楼下走去,看着身旁的这些夜明珠,心想便是随意一颗珠子,大概都能把松鹤楼买下来,又想着上面那座寒酸的二层小木楼,愈发觉得当年修建此间的那人很是闷骚。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间他的眼瞳微缩,警惕地向石壁上方望去,只见数颗晶莹渗光的明珠最前方,出现了数道深刻的线条。

那些线条里蕴藏着极为中正平和却又冷漠强悍到了极点的气息,似乎只要散发出来,便可以把通道里的一切碾压成齑粉。

宁缺清晰地感应到了这道气息,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修符之人,当然能看懂这些线条都是符文——这些符文很强大,但似乎都有些残缺,如今石壁上的这些线条只是原始符线的片段。

他看着石壁上的线条,推算着存在的时间,默默震撼想着,千年前刻下这些符线的前贤,究竟达了什么样的境界,竟能把符力保持这么长的时间,像师傅那样的神符师能不能做到?皇帝注意到了他的神情,抬头向上方的石壁望去,沉默片刻后感慨说道:当年父皇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我也如你一般震撼难言,我只能隐约感觉到这些符文的强大,却也不愿意经常来这里。

这些符文的激发条件是什么?宁缺不愧是颜瑟大师的传人,提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即便千年前刻符之人是位神符师,他又如何做到身死之后,自己制出的神符依然保持力量?要知道并不是每任大唐国师都是符师,如今的李青山便不是。

皇帝说道:没有条件,任何擅入通道的人,都会被这些符文所击杀。

宁缺不解问道:任何人?皇帝点点头,平静重复道:任何人。

宁缺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那陛下和我不是人?皇帝也笑了起来,片刻后笑意渐敛,平静说道:朕乃大唐天子,手持国玺,身具皇气,所以这些符文不得伤朕。

宁缺说道:那我呢?皇帝说道:你如今是这些符文的主人。

第二百二十二章 小楼传说(下)听到皇帝陛下这句话,宁缺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下意识里抬起手来,隔着黑色的院服摸了摸怀里那个微硬的东西。

小楼地底的幽暗通道并不长,没有行走多长时间,便来到了最深处,那是一处空旷的地底大殿。

对于今天会看到什么,宁缺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却没有想到这座大殿里竟是什么都没有,殿内的地面向四处蔓延,直至消失在幽暗之中,仿佛无边无垠,除了灰尘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他想像中的无数奇珍异宝,没么盔甲神兵,没有铁人异兽,也看不到阵法的痕迹,地面干净空旷的令人心悸。

这片由花岗岩铺砌而成的地面,没有任何缝隙,也不知道修建皇宫时,那些工匠究竟使用了什么工艺。

宁缺抬头望向殿顶那些密若繁星的夜明珠,还有那些带着人工痕迹的石墙,追思着大唐前人的智慧和行动力,不禁有些目眩神迷。

皇帝带着宁缺踩着干净的石地面向殿内走去。

二人的脚步偶尔带起几缕千年的灰尘。

走到宽阔石地面中央,皇帝停下了脚步。

宁缺注意到没有任何缝隙的地面中央出现了个小洞。

黑色小洞边缘光滑,与地面完美相融,只有常人手掌般深。

皇帝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宁缺看着地面上那个小洞,忽然问道:这就是阵眼?皇帝说道:不,你怀里的才是阵眼。

宁缺震惊无语。

他一直以为阵眼应该是个眼,以为自己怀里那个事物只是开启阵眼的钥匙,此时才知道原来阵眼竟一直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后怕。

沉默片刻后,他从怀里取出一个事物,搁在脚边,缓缓解开裹在上面的布。

布是桑桑用来纳鞋底用的粗布,很结实,桑桑裹了很多层,所以宁缺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上面的布全部解开。

一个杵状的物事,平静地躺在粗布上。

这个杵的材料有些奇特,似乎是金属,又似乎是石头,隐隐散发着寒冷的味道,表面却是温润如玉,上面镌刻着繁复的花纹。

数十年间,这个杵状的物事一直由颜瑟大师保存。

在与光明大神官决战之前,颜瑟大师把这个东西交给了桑桑,让她转交给宁缺,所以现在在他的手中。

皇帝沉默看着地面上那个杵状的物事,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颜瑟大师,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追忆情思。

宁缺伸手握住那根杵,感受着掌间传来的微凉温润触感,有些紧张,把左手也放了上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镇定心神,让双手变得稳定不再颤抖,然后把杵竖了起来,缓缓插入洞口之中。

手中握着的杵一寸一寸陷入地面,宁缺没有感觉到什么阻力,却能感觉到地面传回一股顺滑的感觉。

喀的一声轻响,杵触碰到了洞底,仿佛被某种机簧锁死,还有小半截露在地面上,上面刻着的繁复花纹,让这小半截杵看上去像是雕出来的一朵花。

宁缺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下意识里向后退去,想要离的远些。

皇帝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警惕神情,只是静静看着地面上那半截杵。

宁缺停下了脚步,站在了皇帝陛下的身旁。

片刻后。

露在地面上那半截杵忽然亮了起来,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杵上那些含义难明的繁复花纹亮了起来,如同一朵浴着阳光的花。

繁复花纹越来越亮,光亮传至杵的下半截,竟连那处花岗石的地面,都照耀的纤痕毕现,能够看到石质里的线条。

杵上线条里的光线渐越凝结,似乎要变成发光的某种液体,渐渐流动起来,顺着线条来回流淌,分外美丽。

杵旁的花岗岩地面上忽然无声无息出现了一条裂缝。

那道裂缝的蔓延速度无比迅速,眨眼间便自宁缺的脚底穿过,吓了他一跳。

然后他才注意到,这些裂缝并不是真的裂缝,而是地面规则下陷所形成的槽道。

先前干净空旷的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道石槽。

石槽出现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如同一只无形的刻刀,在平整光滑的石地面上,划了无数道直线,把地面割切成了无数个部分。

杵上的光液顺着繁复线条流了下来,流进旁边的石槽里,然后像溪水般,顺着石槽向远方流去,只是世间绝对没有哪条小溪,能像这些石槽里的光液般流淌的如此迅速,转瞬间便蔓延到了地面的边缘。

也不知道那根杵里究竟蕴藏了多少光明,不停向地面流淌,源源不绝似乎取之不竭,片刻后,所有石槽都亮了起来。

宁缺看着眼前这幕神奇的画面,脸上露出紧张凝重的神情,眼睛却是越来越明亮,目光随着石槽里光液的流动不停移动。

地面边缘的石槽最深,里面所容纳的光液数量最多,四道极长的直线,把殿内中央的地面包围起来,仿佛是一座城。

中间有根石槽很深很宽,明亮夺目,似乎是一道长街。

这是朱雀大道?宁缺看着那根石槽自言自语说道。

皇帝陛下看着他的神情,微微一笑。

忽然间,石槽里那些平静的光液剧烈地翻滚起来,仿佛地面下方是一片烈火,光液被烹煮的快要沸腾。

宁缺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

很细微的声音在地底殿内响起,仿佛是无数朵花正在盛放,仿佛是无数棵青树正在呼吸,仿佛是无数个人正在欢呼。

事实上,只是石槽里的光液蒸发成了气体。

那些蒸发而成的气体,在殿内的空中弥漫,像云一般轻轻摇荡,然后未能摆脱地面石槽的引力,缓缓敛成泛光的线条或者是面。

这些光着美丽纯净光线的线与面,在地面上方构筑成了无数个立体,那是无数幢发光的建筑,看上去是那般的虚无缥渺,却是又是那般的真实。

宁缺看着身前那座光线凝成的皇宫,看着远处将要抵到腰畔高度的雁鸣山,看着右前方那座不足膝高的万雁塔,看着远处那道光泽浓郁厚实的城墙,震撼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座微缩的长安城。

但这座长安城里真实的,是活着的。

皇帝向外面走去。

宁缺跟在他的身后,双脚踩在那座光线凝成的南门观上时,身体有些僵硬,踩过西城那些民房时,更是小心翼翼到了极点,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巨人,随意一脚便会造成极大的伤害,好在那些光汽凝成的线与面,似乎与真实的世界并不相通,和他的身体接触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行走在这片光线凝成的微缩长安城中,宁缺的感觉很复杂,很震撼,他看到了很多自己熟悉的建筑与风景,他甚至在密集的建筑中找到了临四十七巷,找到了老笔斋,此时的老笔斋只是一个盒子。

跟在皇帝陛下身后,终于走出了这座微缩的长安城,不知为何,宁缺觉得放松了很多,抚着胸口喘息了两声。

皇帝看着身前这座长安城,说道:整座长安城就是一座大阵。

宁缺听颜瑟大师说过这件事情。

世间第一大阵,惊神阵。

皇帝指着远处地面上那根杵,以及杵畔的皇宫,说道:我们现在所站立的小楼深处便是这座大阵的阵枢。

然后他指向那根最宽最深最亮的石槽,说道:朱雀大街便是阵根,长安城的四面城墙也是阵根,城洞便是生回之门。

这座大阵里面蕴藏着无数道神符,朱雀绘像便是其中威力最大的一道,当初卫光明敛没气息藏身长安城中,避的便是它,如果当时他敢在城内尽展境界,这座大阵瞬间便能扑杀他。

宁缺沉默专心听着。

皇帝又指向城南雁鸣山下那片光湖,说道:长安城这座大阵,建造不易,维护也不易,去年朝廷之所以要耗巨资修浚雁鸣湖,其实与民生无关,是对这座大阵的维护修复,而这些事情一向由天枢处负责。

惊神大阵已有千年历史,却一次都未曾启动,然而我大唐的每一代帝王,不惜耗费国力,也要保证这座大阵的完好,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皇帝望向宁缺问道。

宁缺说道:因为这是我大唐最后的庇护所。

庇护所三字用的好。

皇帝平静说道:有这座大阵在,长安城便无忧,长安城无忧,我大唐即便国力衰败分崩离析,也终将浴火重生。

宁缺说道:师傅曾经对我说过,如果真到了要启动惊神大阵之时,说明我大唐便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所以这座大阵一直没有启动过。

皇帝说道:但只要它继续存在于天地间,无论动或不动,长安便是安全的,大唐便是安全的。

宁缺登山成功,进入书院二层楼后受邀入宫,当时皇帝陛下便说今后要带他去看个东西,今天他终于看到了。

颜瑟大师曾经带着他登上城楼,俯视长安城,说要把这座大阵交到他的手里,如今师傅已逝,终于轮到他来承担这个责任。

他看着身前这座长安城,思绪万千。

第二百二十三章 拿得住,放不下师傅颜瑟曾经说过,长安城是一座大阵,也是一道大符,而符便是一篇文章,宁缺看着身前这座长安城,目光落在那道笔直石槽南向某处,落在那块相对殷红的光团上,默默想着这大概便是印在文章旁的印鉴。

那抹相对殷红的光团,便是朱雀绘像,随着宁缺的目光触及,光团边缘微微变形,似乎感应到了一些什么。

就是这么一瞬间,宁缺隐约明白了该如何启动长安城这座大阵,启动的方法是那样的简单,于是他是那样的警惕不安。

…………离开那座寒酸的二层小木楼,宁缺随皇帝再次穿过御花园,穿过那些太监宫女敬畏困惑的目光,来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

宁缺握着被布裹住的阵眼杵,指间传来沉甸甸的感觉,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有些担心自己拿不住。

皇帝看着他说道:颜瑟大师就你这么一个徒弟,夫子都同意你代表书院入世,那么你不拿着谁来拿?宁缺说道:难道我将来真的要当国师?当年二师兄和师傅说好了,我只是随师傅修符,并不算作南门观的人。

谁说我大唐国师一定要南门观的道人才能当?不错,为了给西陵神殿留些颜面,数百年来一直如此处理,但习惯不代表死规矩。

何况你终究是颜瑟大师的徒弟,西陵神殿也无法在你的身份上挑出问题。

皇帝说道:听你的语气你似乎不想当这国师?宁缺说道:西陵神殿要接桑桑回去继任光明大神官,我便觉得这事有些不靠谱,如今自己居然也要当大唐国师,我觉得这件事情更不靠谱。

他微涩说道:如今想来,我宁肯留在老笔斋里卖字。

青山那家伙当国师当的挺高兴,看他惫赖模样,一时半会儿也舍不得死,你要不要接任国师一职,终究是将来的事情,如今不需要着急。

皇帝话锋一转,说道:说到卖字,宁缺你倒是有好些天没有字帖流出,来来来,趁着今日进宫,赶紧多写几幅。

宁缺看了皇帝陛下一眼,想着如今每趟进宫,都要被迫留下好些书帖,这要让桑桑知道,该不知会心疼成怎样。

然而大唐天子亲自择笔磨墨伺候在旁,面对着这种待遇,世间任何书家想必都无法死硬着不肯动笔。

他在心中无奈叹息一声,向案畔走去。

便在这时,御书房门传来叩门声。

皇后娘娘端着食盘,缓缓走了进来。

宁缺微微躬身行礼,侧身让到一旁。

你先吃些东西。

皇后娘娘微笑牵着皇帝的手走到茶几旁,将一碗酸奶子递到他手中,然后走到宁缺身边,轻卷衣袖拈起墨块,说道:我来磨墨。

宁缺心想自己不是李太白那等豪迈潇洒之人,娘娘你虽然丰腴,却也不是杨玉环那等风流人物,这算什么事?连连推辞不敢。

皇后温婉一笑,看着他打趣说道:陛下替你磨墨,你就敢,本宫替你磨墨,你却道不敢,莫非在你眼中,本宫比陛下要可怕的多?正在喝酸奶子的皇帝大笑起来,指着宁缺说道:平日里朕写贴的时候,都是她在旁磨墨,今日也让你享受一下这番待遇。

这是什么待遇?帝王享受?宁缺微涩一笑,不便再多做推辞,站到案畔平静等待,想着先前皇后说的那句话,心里的感觉有些异样。

在他看来这位皇后娘娘着实要比陛下可怕的多。

在昊天神辉笼罩的世界里,一代魔宗圣女,居然能够成为世间第一强国大唐的皇后,无论怎么看,这件事情都透着诡异和恐怖。

更何况这位皇后娘娘还是夏侯的亲妹妹。

宁缺看着皇后娘娘的侧影,沉默不语。

…………皇帝陛下要赏鉴宁缺的新作,所以留在御书房里。

皇后娘娘与宁缺离开了御书房,来到了御花园中。

走到一株海棠树下,皇后娘娘停下脚步,挥手示意宫女散开,然后回头望向宁缺。

宁缺知道皇帝陛下是找借口让自己与皇后娘娘独处,当然不是因为什么荒唐的原因,只与土阳城里那位大将军有关,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会亲自出面,难道她不担心被人瞧出些什么?这是因为他不了解皇帝与皇后之间的感情,或者说,他一直都不相信帝王宫中会有平民夫妻之间那种感情存在。

皇后娘娘眉眼秀丽,妩媚而有度,温婉而不怯,站在海棠树下,容颜竟是把海棠花色都比了下去。

宁缺心想果然不愧是魔宗圣女,娘娘生的果然美丽。

皇后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陛下都与你说了?宁缺沉默片刻后回答道:不知娘娘所指何事。

皇后平静说道:夏侯大将军的事情。

宁缺点了点头。

皇后说道:如今你应该知道了本宫的身份。

宁缺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有些困惑。

皇后嫣然一笑道:真是个不老实的孩子,本宫实在想不明白,夫子为什么会收你做学生。

宁缺笑着说道:很多人都有这个疑问。

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他平静而骄傲,没有一丝别的情绪说道:夏侯是我的兄长,我曾经是魔宗的圣女。

在土阳城里,宁缺通过二师兄与夏侯的对话,已经知道这个堪称大唐帝国最大的秘密,只是他没有想到皇后娘娘居然会不加掩饰的直接承认。

所以他依然感到极为震惊。

皇后看着他说道:本宫很好奇,你与夏侯之间究竟有什么问题,他虽然性情暴戾,尤其在战场上以杀人为乐,但绝对不是你和陛下都很喜欢说的白痴,他应该很清楚杀死夫子的学生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两年前在岷山的北山道口,夏侯大将军的下属曾经试图杀死李渔殿下,当时我也在场。

皇后轻轻拔开脸前的海棠花枝,负手于后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宁缺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负手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生出些欣赏。

走到静湖之畔,站在花树之前,皇后娘娘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情是他瞒着我做的,甚至我怀疑是不是神殿假借他的名义做的。

她转过身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如今你也已经是修行者,应当知道如果是本宫或者是夏侯将军全力出击,当时的你和李渔绝对没有机会活下来。

宁缺想起夏侯身边那两名洞玄上境的强者,默认了这一点,说道:如果这件事情是神殿做的手脚,娘娘也无法找到证据,因为那些人终究是夏侯将军的人。

皇后微微一笑说道:我也许无法说服李渔,但我想至少现在你对当年北山道口的事情会有不一样的判断。

宁缺说道:在荒原之上,林零想要杀我。

他知道身前这位皇后娘娘肯定知道林零是谁,也一定知道那场马贼袭击的血案,自己不用解释太多。

皇后说道:本宫还是不认为马贼一事与夏侯有关。

宁缺说道:我同意娘娘的看法,我也认为林零是瞒着夏侯将军做的这件事情,但夏侯将军事后表示了默认,并且在呼兰海北再次试图杀我。

皇后说道:林零不会做有损夏侯利益的事情,那么除非他知道你和夏侯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他才会试图杀死你。

宁缺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以往我只是渭城一个普通军卒,连夏侯将军的面都未曾见过,除了这两件事情,不可能有任何仇怨。

皇后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真的没有任何仇怨?宁缺说道:确实如此。

皇后忽然对着他微蹲行礼。

宁缺震惊莫名,连忙侧身避开,说道:娘娘这是做何?前面那椿椿事由,已经由大先生处理完毕,若除此之外,真无解不开的仇怨,请十三先生给本宫一份颜面,由他平静归老如何?皇后娘娘在花树之前,敛神静气,保持着半蹲行礼的姿式。

…………行走在游人如织的朱雀大街上,宁缺神情看似平静,心里却是波澜渐起,无论是皇帝陛下带他去看的惊神阵,还是皇后娘娘在花树前的行礼,都是现在的他有些承担不起的压力。

先前在御花园中,皇后娘娘还提到了简大家,宁缺这才想起长安市井里的传闻,皇后娘娘果然与简姨感情深厚,情同姐妹。

这些影响不了他的情绪。

真正影响他情绪的是别的事。

如今北面荒原上的战事已经进入胶着状态,大唐军方对胜利显得极不在意,西陵神殿内部似乎出了些问题,有了暂时休兵来看再战的意图。

这便等于说,秋天的时候,夏侯便要回来了。

宁缺早就知道夏侯出自荒人部落,此时自然明白,为什么帝国东北边军在此次战争中会显得这般温柔。

夏侯对待别的敌人却不见得依然这般温柔。

如今的宁缺不惧夏侯,因为他身后的靠山是书院这座大山,但他不知道夏侯回来后自己该如何做。

陛下在宫里暗点,皇后娘娘在花树前亲自求情,并不是说害怕他这个洞玄境的修行者能掀起多大的风雨,只是不想让这件事情把书院牵涉进来,不想让夏侯卸甲归老的事情再生波折。

书院首重唐律,夫子严禁学生干涉朝政,大师兄已允夏侯归老,看来看去,宁缺的复仇记都写到了最后,除了最后的那个方法。

第二百二十四章 将军(上)那个方法是夫子在松鹤楼露台上用棍子教给他的,大师兄在荒原上也隐晦地提点过他,他被囚禁在崖洞里时也想过那个法子。

那个方法简单而明确,充满了力量,然而换个角度去看,又可以说是那般的愚笨憨拙,完全不符合宁缺表面阳光实则阴暗的人生观。

站在暮春的长安街头,宁缺想着秋后的事情,时而热血时而心情黯淡,全然没有注意到一片雨云正自北方飘来。

请问可是十三先生?宁缺回头望去,看见一名男子向自己恭谨行礼,男子穿着件普通的民服,但却无法掩饰住身上那道军人特有的肃厉气息。

从去年春天开始,他就已经是长安城里的名人,但真正见过他面貌,能在长安街头把他认出来的人不多。

宁缺有些警惕,尤其是因为对方的身份。

那名男子下一句便坦承了自己的身份。

许世将军有请。

…………大唐帝国以铁甲雄霸天下,以武力横扫六合,自然格外重视崇敬军人,尤以四位大将军地位最为尊崇。

镇国大将军许世,厮杀征战数十年,战功赫赫,替帝国开辟出无数疆土,即便是最近十几年来名声极盛的夏侯,也只能望其项背,无论从战功资历还是声望来说,他都是帝国军方第一人。

宁缺知道这位帝国军方势力最强大的老将军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印象,具体原因他并不清楚,但他清楚迟早会和对方见一面,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是今天,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离开皇宫,便被大唐军方盯住了行踪。

许世将军没有选择在军部,而是选择在朱雀大道旁不远的将军府里与宁缺相见,似乎表明这是一次私下的谈话。

跟随那名男子走入气魄逼人的将军府,宁缺微微皱眉,被府里那些杨树冷石所散发出来的肃杀气息所激。

走入将军府深处,在一片静台处,他看见坐在案畔的老将军。

老将军没有穿朝服,没有穿官服,没有穿盔甲,而是穿着一件很普通的布衣,没有种白菜,没有磨刀,而是在捧着饭碗吃饭。

桌案上的饭菜很简单,两碗糙米饭,一钵五花肉,三根水煮的青菜。

那名领宁缺进府的男子悄然离开。

宁缺站在台外,沉默片刻后拾阶而上,走到老将军身前微微鞠躬行礼。

老将军说道:坐。

宁缺掀起院服前襟,依言坐下,望向对面。

老将军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来,容我先把饭吃完再说,十三先生莫要怨我失了待客之道。

宁缺低头致意道:将军此言,令晚辈惶恐。

老将军不再多说什么,继续专心致志地吃饭。

老将军头发花白,微黑的脸颊上满是皱纹,身形有些佝偻,穿着那些普通布衣,看上去就像长安城里随处可见的闲散老头儿,然而当他拿起筷子挟肉块时,就像拿着一把长枪直刺敌将的胸膛,霸道之气十足。

将军虽然老了,但不是老将军。

将军就是将军。

尤其是在面对敌人的时候。

…………五花肉汁拌着糙米饭,闻着有些香,吃起来的味道想必只是一般,将军吃的却是极为香甜,花白的胡须不时抖动,那三根水煮的青菜,更是被他嚼的噗哧噗哧脆响,就像是传说中冥界那些魔头正在啃人骨。

大概是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将军吃饭的速度很快,如风卷残云一般,把案上的饭菜一扫而光,然后他端起茶杯漱了漱口。

宁缺说道:进食太快,又急饮茶,对身体不好。

将军静静看着他说道:在我面前不用装什么。

宁缺沉默,于是不再装晚辈,装温和,装体贴。

将军说道:修行者应该出世,不应该入世。

宁缺没有想到这场谈话,竟是完全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前文,便直接进入到了最关键的阶段,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他本来以为这会是一场漫长的谈话,本以为这场谈话就像是熬鸡汤般,需要考较彼此的火侯,却没有想到竟是猛火快炒,稍不留神,锅里的青菜便会变得焦糊一片,再也无法入喉。

为什么不应该入世?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

将军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淡然说道:因为对修行者而言,世人太弱,有若蝼蚁,修行者入世,容易妄自尊大起来。

宁缺抬起头,回视将军平静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说道:将军替我大唐征战四方,也在尘世里打滚了数十时间。

在修行者身份之前,我首先是军人。

将军漠然说道:这便是最大的区别。

宁缺说道:我也是军人。

将军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你曾经是军人,甚至是名相当优秀的军人,但遗憾的是,你是军人的时候并不是修行者。

这有什么区别?宁缺问道。

将军微微眯眼,看着他声音微沉说道:你若在渭城时便能修行,我一定会好好培养你,让你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武道修行者,如此你便能真正看明白战场是怎么回事,于是便不会发生以后的那些故事。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不明白将军所指何意。

我看过你所有的档案。

将军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一味冷漠平静,你确实是个不错的军人,但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斗,有修行者的战斗。

宁缺再次沉默,他很小的时候便在渭城从军,但大唐势盛,即便是草原上的金帐王庭骑兵也不敢稍有挑衅,真正的战事确实没有怎么经历过,数年边塞军旅生涯,他确实没有见识过修行者在战场上的表现。

将军说道:世人都以为修行者很强大,但他们却不知道,在真正的战场上,面对着滔滔铁骑之时,修行者同样弱小不堪。

宁缺想着二师兄这等强者,无法同意这等说法。

将军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冷冷说道:即便是知命境的强者,面对着漫天的弩箭和数千重骑的冲锋,依然只有死路一条,这在战争史上已经被无数次证明,你可知道原因是什么?宁缺摇了摇头。

将军说道:因为修行者的身体太脆弱。

除非能够跨过那道门槛破了五境,晋入无距境界,可以无视漫天箭雨,或者晋入天启境界,领悟昊天赐于的无上神威,无视任何冲击,不然单独的修行者,永远不可能是军队的对手。

如将军或夏侯大将军这等武道巅峰强者呢?宁缺问道。

许世将军说道:武道修行者以念力召天地元气粹练肉身力量,战斗时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体表,然而只要是人,识海便有边缘,念力终有枯竭之时,一个人杀不死一百个人杀不死,我用一万个人去杀,总能把他杀死,要记住,如果武道巅峰强者便能无敌,帝国何必还养那么多铁骑?宁缺右手扶上案桌,看着将军深陷的眼眸说道:一名修行者能够换一万名普通士卒,难道说这样还不叫强大?将军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一万个普通人里面,也出不了一名修行者,似这等万人敌的大修行者,整个世间也找不出来几个,以一万普通士卒,换这样一个修行者的死亡,在战争中是很划算的事情。

宁缺第三次沉默。

他转身望向园中那些直挺挺的杨树,看着那些随意堆着的石头,不得不承认这位帝国军方第一人的看法正确而且犀利,根本无法驳倒。

他很清楚许世将军与自己这番谈话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他不甘心就这般被说服,他微微皱眉,说道:但将军您还有夏侯将军,也都是修行者。

谈话进行到此时,又绕回到了最初。

武道修行艰难而且笨拙,非数十年之苦功,根本见不到任何成效,绝大多数人练至有些蛮力,有些肌肉便半途而废,变成剑师念师的侍从,所以对修行宗派而言,武道修行近乎鸡肋一般。

将军说道:只有在军旅之中,武道修行者才有机会通过血战而成长起来,想要修行到巅峰,不知道要杀多少人,被受多少次伤。

宁缺问道:这与将军要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我想说的就是,武道修行者都在军中,就如最开始我告诉你那般,无论在世人眼中,还是他们自己看来,他们首先是严守纪律的军人,随后才是所谓修行者,他们夏不撑伞,冬不衣裘,私欲较少。

我明白了。

宁缺看着盘中水煮青菜剩下的残汁,说道:但我不明白将军与我说这些话,究竟是要告诉我什么。

将军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你很弱小,就算你境界提升的再快,但在我眼中,在我大唐军方眼前,依然很弱小,我一声令下,重甲玄骑便可以直接冲死你,你只有十三根箭,像对柳亦青那样的刀,你又能挥出多少记?所以你不要妄自尊大,你要懂得敬畏唐律。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将军苍老的脸颊,说道:我一向奉公守法。

将军冷漠说道:我说过,我查过你所有的档案与资料,既然是所有,自然不限于渭城的记载,梳碧湖畔的马贼在你刀下死了多少,我都有数,岷山里有三家猎户被你放火烧死,我也清楚。

我说过,在我面前不要装。

将军声音微寒说道:杀马贼砍柴之事,倒也罢了,因为唐律不庇境外之民,但岷山里那些事情,你如何交待?其中一家猎户里还有个新生的婴儿,也死在那场火灾之中,你又如何交待?无论你在夫子和陛下面前如何遮掩,无论你现在在世人眼中是什么形象,无论你来长安后如何假意轻佻可笑,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你就是一个寡廉鲜耻冷酷无情贪婪好杀的无耻小人。

宁缺再次低头沉默不语。

他没有想到大唐军方一旦全力调查某人,竟能查到那么久远的过去,此时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忽然间消失无踪,仿佛浑身赤裸一般。

这种感觉并不是羞愧或内疚,而是警惕不安,因为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也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好人。

为了能够活下去,为了能够让桑桑活下去,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杀人放火只是等闲,将军所揭穿的当年恶行,只是过往那些血腥岁月里极不起眼的一个片段,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人。

许世看着他,厌憎说道:宁缺,你构不成一撇一捺。

台间一片死寂。

…………宁缺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案桌对面的许世,微笑问道:将军,请教世间真有像白雪一般干净无罪的人吗?将军看着他微嘲说道:想用他人的肮脏来安慰自己的不洁?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将军先前说武道修行者的不易,说大唐军人的苦楚,在我看来其实有些无趣,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你不清楚我曾经受过哪些苦,自然也无法理解我当年的选择。

他看着将军微笑说道:在莽莽深山野林里,你被一个猎户捉住,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可能只是因为十几天前你从他的套索里偷了一个兔子,或者因为那猎户本来就是一个该死的兔子,又可能因为那个猎户是以前那个该死的老猎户的亲戚,总之他要杀死你,你会怎么做?将军微微皱眉。

不待将军开口,宁缺继续微笑说道:不要忘记,那时候你不到十岁,因为营养不良而疲惫虚弱,你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而且你还受了伤,身边没有武器,只要藏在裆里的火引,然后你刚好被关在柴房里。

我不知道将军你会怎么做。

但我肯定会点燃柴房里的茅草和干柴。

我不在乎那个猎户会不会死,也不在乎房间里还有个婴儿,就算他屋子里还有个一百多岁全身瘫痪的老头子,我一样会点燃那把火。

宁缺脸上的笑容很温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平静。

第二百二十五章 将军(下)许世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一生征战,见过血流飘杵,千尸塞河,不知见过多少残不忍睹恐怖的画面,然而此时宁缺脸上温和的笑容,平静的神情,在他眼里,却似乎比过往那些画面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转瞬间,他对宁缺的评价更高了几分,对此子的危险程度更加警惕,先前偶尔闪过的同情怜悯消失无踪。

宁缺继续说道:当然,猎户一家被烧死的故事与我无关,我也是听来的,我只是好奇,在那样的情况下,将军您会如何选择?我还想继续请教先前那个问题,世间真有洁白如莲花般的人吗?将军您在战场上有没有杀过俘?杀俘是否违反唐律?将军您的属下纵骑过塞时,有没有杀过草原上的蛮人妇孺?如果有,可算违反唐律?然后他看着将军苍老的容颜,问道:将军身为帝国军方重臣,理应站在我大唐立场上,然而当敌国强者入境之后,您非但不加以警惕,反而把我的行踪透露给对方,我想请教,如此做法就算不违唐律,可违背您的良心?连声请教,仿佛一记一记重拳,不停砸向老将军的心头。

然而许世何许人也,怎会被宁缺几句话便撼动心神,他微怒而笑说道:既然你要代书院入世,便要接受世间强者的挑战,为何不愿让那些人知道你的下落?莫非你怕,你没有信心,怕给大唐和夫子丢脸?不待宁缺说话,将军笑容骤敛,看着他冷漠说道:即便你幼年时冷酷行事情有可原,那自渭城来长安之后呢?来长安之后?宁缺的眉梢缓缓挑起。

园内忽有风起,微寒,天光黯淡,似乎要下雨了。

天启十四年,御史张贻琦死时,你在哪里?城东那名老铁匠死时,你在哪里?茶师颜肃卿死时,你又在哪里?将军看着他,神情漠然问道。

…………宁缺脸上神情不变,身体却变得僵硬了起来,如果说他先前对将军的质问,只不过是些隔靴搔善的小把戏,那么将军这时候连续问出的三句你在哪里,则是真正锋利的寒刀,可以斩风劈雨断人头颅。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许世会对自己如此警惕,甚至暗中调查打压,确认从林零开始,直到如今这位大唐军方第一人,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了那些命案,甚至已经嗅到了那些命案背后的味道。

今日将军府内,将军与自己的这番谈话。

便是将军。

…………御史张贻琦死时,你在红袖招,陈子贤死时,你在东城,颜肃卿死时,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但那天是书院的考试,你与南晋谢承运本有赌约,但不知为何你却没有赴考,事后还请了两天病假。

将军盯着他的眼睛,言语间蕴着无穷无尽的威压,缓声说道:不要以为自己真的很强大,不要以为自己真能瞒过世间所有的人,不要以为自己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便可以把过往一笔抹消,我说过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那么便是所有事情,一件事情都不会少。

一件都不会少,一件都不能少。

这便是大唐军方第一人的气魄。

宁缺今天第三次听到将军说出类似这样的话,他不知第几次陷入了沉默。

台间也是一片沉默,园里的杨树被雨前的风吹着微微颤抖,本应该生活在更北方的树叶唿哨作响,似乎随时会垂落到地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将军说道:夫子曾经说过,唐律第一,这不止是书院,也是我整个大唐帝国的最高信条,以往的事情我自会调查下去,以后如果再让我知道你违反唐律,干涉朝政甚至图谋不轨,我会以唐律治你的罪。

宁缺忽然伸手把面前那些残着菜汗的碗盘叠了起来。

然后他站起身,看着将军说道:唐律首重证据,如果将军能够拿到这些命案的证据,我会在长安府中等着将军。

说完这句话,他向将军行了一礼,然后离开。

…………走出将军府,没多远便是熟悉的朱雀大道,宁缺信步走在平整青石铺成的大道上,神情平静,心情也很平静。

最终还是被人猜到自己与那些命案的联系,这让他很紧张,却并没有被将军府里这番谈话震慑住心神。

即便许世可以代表整个大唐军方横扫世间,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指控宁缺,更没有办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因为他现在不是渭城的小军卒,也不是初到长安城的外乡人,他现在是书院二层楼学生,与陛下亲厚的大书家。

现在想要动他,首先必须说服陛下,最重要的是需要说服夫子。

皇帝陛下的态度,宁缺无法猜测,但他很清楚,夫子绝对不会在乎自己的学生杀了多少人,因为夫子不理世间之事。

不过先前将军府里的谈话,有些部分确实对他造成了一些情绪上的冲击。

许世说的很对。

从逃离长安城,过千里饥地,入险恶岷山,在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里,从某种角度说,宁缺就是一个无恶不作之人。

之所以无恶不作,那是因为他所处的人间有万般罪恶。

为了在万恶的人间活下去,他必须无恶不作。

后来到了渭城,再到长安,他来到了清平喜乐的人间,发现世上还是好人多,于是他开始尝试做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

没有人不愿意做好人。

宁缺也想做一个好人。

所以从渭城开始,他就一直在学习怎样做一个好人,一路学习到了长安城。

这种学习可以说成是某种伪装,甚至更像是第二种人格的形成。

那种人格很不稳定,时而尖酸刻薄,时而憨喜唠叨,故作无耻之态以讨喜,有些小清新,有些小可爱。

但他骨子里最真实的性情,其实还一直停留在四岁时,在通议大夫府柴房内手握滴血柴刀的那一瞬间。

如果面临着外部的压力,如果再次面对死亡,那份狠厉冷酷的性情,会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体最深处迸发出来。

登山入二层楼的那一夜如此。

在荒原上遇马贼时如此。

在大明湖畔箭射隆庆皇子时也如此。

时时如此,时时不如此。

如此才是宁缺。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朱雀绘像之前。

就在这时,筹谋已久的暮春之雨终于落了下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朱雀认主雨自天降,街上的行人纷纷走避,那些外郡来的游客也依依不舍的离开,只剩下宁缺一个人站在朱雀绘像前沉默不语。

他撑开了大黑伞,雨点洒落在紧绷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看着伞前逐渐被雨打湿的朱雀绘像,想起了很多事情。

过去的往事不用提,今天在宫里皇后娘娘震撼半蹲行礼,将军府里许世一着将军,都让他觉得很是麻烦,尤其是许世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不是愤怒,而是类似失落的感觉,因为他也曾经是名大唐军人,如同渭城里的同袍们一样,把这位大唐军方第一人视作偶像,喝酒闲聊时提起镇国大将军的名字便会肃然起敬。

他记得某种关于精神层次需要的说法,他喜欢在渭城与战友们逐马草原,出生入死,他喜欢在长安城里被民众尊重议论甚至敬畏,喜欢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这些都是很美好的精神需要。

所以他想做个好人,想被许世这样的军方重臣欣赏,而不是警惕甚至意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可惜的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春雨越下越大缠绵的一塌糊涂,恰如宁缺此时的心情。

庄严清丽的朱雀绘像,被雨水淋的湿漉漉的,那双不怒而威的眸子,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生命,骤然间生动起来。

普通人根本无法感知到朱雀绘像的变化。

宁缺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看着朱雀绘像的眸子,感受着地面石线里渐趋凝结的气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年前他初入长安城,带着桑桑站在朱雀之前,曾经被这道绘像所散发出来的肃杀古意吓的浑身寒冷僵硬。

后来他知道这道朱雀绘像是道神符,对侵入长安城的敌人能够自动感应,并且能够施出近乎知命巅峰强者全力一击的威力。

此时朱雀绘像感应到的敌人,当然是宁缺手中举着的大黑伞。

以现在宁缺的修为境界,自然完全不可能抵挡朱雀绘像的气息,但是他站在春雨中,神情却异常平静安宁。

不是因为他手里握着大黑伞。

而是因为他怀里有根杵。

宁缺左手伸进怀中,握着那根被布包裹着的阵眼杵,看着伞前威势渐起的朱雀绘像,说道:现在不是当年,你以为现在我还会被你吓得屁滚尿流或者变成冬天里的鹌鹑?我现在是你的主人,你还能拿我怎么样?朱雀神符的主人,是不能自封的,而是颜瑟大师传承给他,然后由大唐天子亲口确认,并且由那根杵最终确定。

雨水间的朱雀绘像,感应到了黑伞下传来的熟悉却又多年不见的气息。

宁缺的识海里响起一声清亮的啸鸣,鸣声尖锐高亢,夹杂着几分疑惑,几分不甘,几分悲伤和些许淡然。

雨水不停地冲洗,朱雀绘像里那道来自远古的肃杀气息渐渐淡去,直至最后归于沉寂,变成一面普通的石画。

宁缺知道这代表朱雀绘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先前识海中那声啸鸣里的悲伤,是朱雀对师傅颜瑟的追忆。

…………宁缺站在雨中,右手握着大黑伞的伞柄,左手握着惊神大阵的阵眼杵,感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朱雀在春雨里认主,代表着长安城这座大阵,从此以后便成了他的责任,也代表着大唐的安危,从此成为了他肩上的责任。

他喜欢这片土地,喜欢这个国度,喜欢平静喜乐的生活,喜欢生活在此间的人们,所以他愿意承担这种责任。

他愿意用除了生命之外的任何事情,来维护大唐的安宁,但这并不代表他便要因此失去自己的人生。

左手握着阵眼杵,是握着大唐的将来。

右手握着黑伞,是握着自己的人生。

两手都要握,两手都要握紧。

如果两者发生冲突纠结,像此时的春雨一般缠绵,那么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像是当初登旧书楼般用刀砍开面前的春雨,像松鹤楼露台上夫子那一闷棍般,砸碎所有的纠结与不满。

…………松鹤楼露台那个夜里,他与夫子曾经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我想杀的人实力非常强大,位高权重,而且有些连我也觉得棘手的背景。

看你也不像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因为我那位老师很了不起,所以理所当然我也很了不起。

现如今就算是与我想杀的那位巨豪相比,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说差相仿佛。

那你还愁苦什么?想杀便寻着机会去杀便是。

我那位老师似乎很愿意我们这些学生不讲道理,但其实他是个死脑筋,非常讲道理,总说什么唐律第一,唐律第一那怎么不讲道理?不讲道理和唐律有什么关系?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那时候的宁缺,以为自己谈话的对象是名长安城的普通富翁,如今想着这些话出自老师之口,这番话自然便有了崭新的意义。

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夏侯?宁缺笑了笑,把大黑伞收好系回背后,就这样一头撞进了如帘的春雨中。

…………他去了红袖招,与简大家见面,讲了讲在宫里与皇后娘娘的对话,离开之前,绕到澡房外看了一眼,当初他便在这里杀死了御史张贻琦。

然后他去了南城湖畔的小院,自青翠的竹林下走过,发现那名茶师颜肃卿被自己杀死后,小院早已换了主人。

他去了东城那间铁匠工坊,走到后院门口,想像着当时苍老的陈子贤倒在自己刀下的画面,沉默不语。

以前我藉藉无名,杀死了你们,如今我的身份地位不一样,若是为了今后一世安稳与繁华,便不再继续下去,那你们岂不是死的太亏?雨渐渐小了,宁缺准备回老笔斋,却在临四十七巷巷口停下了脚步,转而走到春熙路,进了一家茶楼。

许世已经猜到他与那几椿命案之间的联系,甚至有可能把这几椿命案与当年的将军府灭门案联系起来,就算暂时还没有联系到这件事情,也一定会开始着手保护某些人,某些他要杀的人。

除了夏侯将军,小黑子留下的油纸名单上,还有人活着,宁缺如果想要杀死对方,便必须和朝廷抢时间。

坐在茶楼二楼畔,看着栏外淅淅沥沥的雨点,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步骤,确认不会惹出太麻烦的问题,便开始着手准备。

他向掌柜要了笔纸,稍一思忖后开始疾笔书写,草草而就一封书信,然后封好,准备让车马行把信送到书院。

便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看见了他,惊喜说道:宁缺,你怎么在这里?宁缺嘲笑说道:褚由贤,你今天又没去书院,当心让你家老爷子知道,直接断了你的银钱。

如今宁缺的身份地位早已与当初大不相同,但褚由贤本就是个豪奢开朗的性子,又有唐人不惧权贵的惯常思维,乐呵呵地凑了过来,说道:断了银钱怕甚,你随便给我写副书帖便成,再说若要去红袖招,以你现在的名声,难道还要本公子再请你?当然是你请我才是。

褚由贤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反正看你在茶楼上也闲来无事,又没带着那小侍女,不如我们去红袖招?宁缺摇头说道:我今日有事情要做。

忽然间他想着一事,把桌上那封书信递了过去,拜托道:有封信要送进书院后山,能不能麻烦你走一趟。

褚由贤苦着脸说道:你不是不知道,我最厌憎去书院。

宁缺说道:一张书帖。

中堂?褚由贤大喜道。

宁缺笑骂道:你想的倒挺美。

褚由贤接过书信,眼睛忽然转了转。

宁缺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可别想着把这信纸偷了去卖钱,不然那副书帖不写,我还要去你家闹事。

书法赏鉴罢了,哪里能说偷,即便偷了,又哪里舍得卖钱?当然是要拿回家给我那位附庸风雅的老爹高兴高兴。

被宁缺揭穿想法,褚由贤也不羞恼,笑嘻嘻说道。

宁缺正色说道:这封书信很要紧,可不敢误了我的事。

褚由贤说道:那我这便去,对了,过些时日丙舍同窗有次聚会,由头我倒是忘了,金无彩让我问你一声你去不去。

若有时间便去。

宁缺也不把话说死。

褚由贤转身便向茶楼外去,忽然想到件事,说道:你到底要去做什么?宁缺笑着说道:我要去杀人,你要不要跟着去看热闹?褚由贤觉得好生无趣,挥挥手便蹭蹭蹭下了楼梯。

宁缺把桌上残茶饮尽,探头出栏,看着褚由贤上了马车,仔细算了算时间,却不急着离开,而是又要了一壶新茶。

他在茶楼上慢慢饮着。

春雨在楼外淅淅落着。

长安城上空雨云密布,看不见日头,只有逐渐黯淡的天光,表明暮时将至。

宁缺掏了块碎银子,搁在桌上,离开了茶楼。

伴着身后茶博士惊喜的恭送声,他向西城门走去。

先前他并没有与褚由贤说笑。

他真是去杀人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雨街,燃烧的人暮色不见,微雨又至。

一位面容清矍的中年官员撑着雨伞行走在雨街之上,从官服颜色看官阶不低,但他的身旁却没有什么随从下属,只有一名面色冷峻的将军沉默跟随。

西城门处的军卒和下级官员,敛声静气站在檐下,目光随着街中两名官员的脚步而移动,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露出诧异的神情。

中年官员是城门郎黄兴,负责整座长安城以及皇城的诸门启闭事宜,而跟着他的那位将军姓于名水主,是城门军的裨将。

黄兴以勤勉廉洁著称,自接任城门郎一职以来,每日晨间和暮时,必然会选择一处城门进行巡查,除了于水主之外,不带任何下属官员,轻车简从,风雨无阻,如此多年来没有哪一日不如此。

长安诸城门处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眼前这幕画面,只有当这二位大人结束完巡查之后,他们才能离开,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按照过往这些年来的规矩,今天城门郎黄兴大人巡查的是西城门。

巡查西城门完毕,黄兴确认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点了点头,裨将于水主回头望向檐下那些面露紧张之色的军卒和官员,神情冷峻的挥了挥手,众人知道今天终于结束了,面露轻松之色散去,各自回家。

站在西城门司衙外的雨街上,黄兴微倾雨伞,抬头看着自天而降的雨丝,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疲惫,微涩说道:终究还是老了。

于水主说道:大人还能再为朝廷效力三十年。

黄兴问道:这些年天天陪着我四处巡视城门,每日都要踩着夜色归府,弟妹早有不满,着实辛苦你了。

于水主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我这条命都是大人给的,莫说陪着大人踏遍长安城九座城门,即便是把命送掉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这二位长安城著名的清廉官员,当年曾经是军营里的同袍,他们的命运因为当年的一件惨事而改变,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当年如果不是黄兴狠下决心,最先带着于水主投靠了亲王殿下李沛言,说不定早就已经随那位将军死去,即便不死,大概也会被朝廷冷落闲放散置,没有亲王殿下的大力回护,哪里还有如今巡视长安城门的辛苦与荣耀。

可惜终究还是受了当年那件事情的影响,二人虽说勤勉清廉用心替朝廷做事,官位军职也已经到了头,再难向上晋升,不过至少荣华富贵已有。

黄兴看着微雨里的长安城,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感慨说道:当年我们随将军回长安,似乎就是入的西城门。

于水主神情微凛。

他们二人每天清晨黄昏巡视城门时,谈的都是府中闲事,朝中趣事,也曾经回忆过曾经的军旅生涯,然而却从来没有提到过那位将军。

因为二人不想记起当年那件惨事,不想回忆起自己在那件事情里所扮演的角色,也许是因为内疚惭愧,也许是因为恐惧。

于水主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今天会忽然发此感慨,低声说道:按朝廷规矩,应该是由东城门入城,后来这件事情也被拿出来作了罪证。

黄兴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

暮色里的雨越下越大,行人早已各自归家,城门司的下属官员大概已经回到了温暖的府中,守夜的军卒躲在城门洞或值房里,湿漉的街上空旷安静,只有雨声伴着二人沉默回忆着当年。

两辆马车在雨街两头沉默等待着,那是二人府上派来的马车,府中的管事早已习惯了大人们的规律,没有来催他们。

便在这时,雨街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很轻柔,很稳定,如果仔细去听,似乎能够听到靴底踩破水洼所发出的细微声响。

那是一个穿着黑衣,背着黑伞的年轻人。

很奇怪的是,年轻人没有打伞,任由雨水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衣服早已湿透,雨水顺着额头垂下的几络发丝滑落。

黄兴看着向自己二人走来的黑衣年轻人,眉头缓缓挑起。

他只是觉得这名浑身湿透的黑衣年轻人,有些奇怪,并没有查觉到任何危险的气息,他也不认为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因为这里是治安良好的长安城,这里是戒备森严的西城门,无论是那些胆大妄为的娘子军,还是那些强大的修行者,面对着大唐帝国的威严与强大的军事力量,都会变得卑微而且平静。

确实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那名年轻人走过二人身前时,注意到了黄兴身上穿的官服以及于水主身上穿的轻甲,行了个礼,然后便走出了长街。

黄兴注意到,那名穿着黑衣的年轻人行礼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并不是敬畏,而是带着很复杂的情绪,笑着说道:我们看这淋雨的年轻人奇怪,想来他看我们这两个站在雨里沉默的官员,也会觉得奇怪。

于水主说道:有理,那便回吧。

黄兴忽然感觉手里似乎多了样东西,低头望去,只见掌中有一张纸条。

他没有去看纸条上写着什么,而是转身向身后望去,只见那处春雨淅沥,街上早已没了那名黑衣年轻人的身影。

于水主也注意到了这件事情,眉头骤然挑起,声音微沉说道:能悄无声息把纸塞进大人手中,这人很了不起。

黄兴沉默片刻,把手心里那张纸条打开。

纸条微黄,似乎很普通,似乎又极不普通,上面的字迹大概是用朱砂混着某种材料写成,殷红的像是血一般。

微黄纸条上端画着一些线条,那些线条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个字,但无论是黄兴还是于水主都认不出这是什么字。

他们认识纸条下方的那些文字,因为那些都是正常的文字。

我自将军府里来,要取你们的命。

二人神情剧变,神情有如此时夜色将临时的雨天,黯淡阴沉到了极点,黄兴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微黄纸条上的将军府三字,勾起了他们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回忆,那些带着血色的回忆本来早已模糊,今天黄兴看雨中长安城偶发感慨,让他们想起了一些,紧接着这张纸条让那些回忆全部回来了。

二人很清楚,纸条上的将军,指的不是镇国大将军许世,也不是镇军大将军夏侯,而是当年的宣威将军林光远。

黄兴叹息说道:先前忽然感慨,果然兆应着些什么。

于水主神情凝重说道:我去亲王府。

黄兴点点头。

二人就在雨街中间分开,撑着雨伞向街道那头自家府中的马车走去。

官靴踩着街中的积水,啪啪作响。

开始的时候,声音的节奏还很平缓稳定。

然后雨街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这证明了他们此时真实的心情,并不像表面那般轻松。

于水主撑着伞疾步行走,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冷峻,越来越肃厉,心头的恐惧被愤怒所替代,他只想快些报与亲王殿下知晓,当年那件事情果然还有漏网之鱼。

脚步声忽然微乱。

他的左脚踏入一片水洼,发出的啪声变得绵长沉闷很多。

因为他这只脚再也无法抬起来。

他的脚掉在了那片水洼里。

雨街地面上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锋利细线,割破了他腿上的裤子,割破他的皮肉,割破他的骨头,所以他的脚掉了下来。

不是一根无形的锋利细线,而是无数根无形的锋利细线。

于水主的膝盖从中断开,然后整只大腿断开。

然后他身上的轻甲被割裂成无数块。

他的人被割裂成无数块鲜肉。

就像熟透的果子般,纷纷从空中堕下,砸在了雨水里,发出啪啪的响声。

…………黄兴撑着油纸伞在雨中向着街口处的马车疾走。

他手中的油纸伞很旧,他的脸色很苍白。

他不想死。

虽然他的油纸伞很旧,整座长安城都以为他很清廉,但事实上这些年他贪了很多银子,他想活着享受那些银子带来的一切。

虽然每日巡视城门很辛苦,但事实上他很享受巡视时下属们的畏怯目光,百姓们赞叹敬仰的神情,他想活着继续享受这一切。

他认为自己是长安城的一道风景,想要长久。

便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啪啪声。

沉重的肉块落在水洼里所发出的啪啪响声,和官靴踏进水洼里所发出的啪啪响声不同,在落雨声中显得十分清晰。

黄兴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他握着油纸伞的手颤抖起来,看着不远处的马车和车畔恭谨躬身相迎的管事,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他紧紧握在手中的那张微黄纸条,已经被雨水和汗水打湿。

忽然,一蓬艳丽的火苗,从他的手中喷了出来。

又一蓬火苗,从他官袍里喷吐出来。

另一蓬火苗,从他已显老态的脸颊皱纹里喷吐出来。

无数蓬火苗,从他身体最深处喷吐出来,瞬间融化了他的头发眉毛眼睫皮肤脂肪肌肉骨骼,燃烧了一切。

…………雨夜的长街,昏暗湿漉。

雨伞下的人在燃烧。

片刻后,油纸伞从空中飘落,落在积雨的街道上。

伞下的黄兴,已经无声无息化为灰烬。

雨伞在水洼里缓慢滚动,伞柄微焦。

…………不远处某条巷内,宁缺静静站在雨中。

不知道是情绪波动太过剧烈,还是这场春雨有些寒冷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眉眼间的神情有些疲惫。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有阁无墙雨巷里,宁缺看了眼湿透了的黑色院服,撑开大黑伞。

杀死那两人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但要抢在朝廷尤其是军方明悟之前,抢先无声无息杀死对方,却有一定难度。

在油纸伞下化为灰烬的黄兴,死于他的一记火符。

于水主,则是死在井字符之下。

井字符是颜瑟大师最强大的神符,去荒原之前,颜瑟大师便把这道符意传给了宁缺,只是因为符意艰深神妙,宁缺直至前些时日从崖洞里破关而出,才真正掌握了这道符的符意。

以浩然气为引,宁缺成功施出的井字符更像是一种模拟,当然算不上神符,与师傅颜瑟施展出的井字符神奇威力相,更是远远不及,不过要在这场春雨中,无声无息把一个人切成肉块,却是很简单。

在夜色中,宁缺撑伞离开西城门,他先去到皇城,找到侍卫副统领徐崇山,交接了一些事情,然后回到了临四十七巷。

桑桑看着浑身湿漉的他,小脸上流露出担忧疑惑的神情。

宁缺低声解释了几句,便去后院冲了个冷水澡,然后开始吃饭。

烛火微摇,宁缺坐在前铺桌边,看着桑桑前年留下来的丧乱帖,久久沉默不语,想起了死在铺子对面的小黑子。

那也是一个春天,也是在一场春雨之中。

小黑子死前留下了一张油纸名单,上面是当年曾经参与过那两件惨案的人,如今黄兴死了,于水主也死了,名单上的人便全死光了。

不过还有两个该死的人没有死,卓尔没有把那两个名字写到油纸名单上,因为他和宁缺都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不需要记住,也不会忘记。

大唐亲王李沛言以及镇军大将军夏侯。

桑桑走到他身后,说道:会不会有麻烦?宁缺说道:就算……那位老将军能猜到,他也不能把我如何。

桑桑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么着急?以往杀御史张贻琦或陈子贤时,宁缺总要调查很长时间,然后确认朝廷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时,才于无声处响一道惊雷。

城门郎黄兴和于水主是当年将军府灭门惨案里的重要角色,宁缺已经调查了很长时间,但他选择今天出手,还是让人感觉有些冒进。

朝廷里有些人已经猜到是我做的。

宁缺把桌上那张丧乱帖递给桑桑,示意她收好,说道:如果我今天不抢着动手,以后可能就很难有机会动手了。

桑桑接过书帖,问道:明天如果还要去将军府,我陪你去。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不用,我已经传信到书院,到时候有人陪我。

…………第二日清晨,酸辣面片汤的摊子都还没有摆出来,便已经有几名大唐军部的官员来到了老笔斋外,叩响了铺门。

宁缺早已准备好,推门而出,看着昨日在朱雀大街上见过的那名官员,说道:将军又要请我过去谈话?那名官员的神情比昨日要显得冷漠很多,简洁说道:请。

昨日刚在将军夜里被许世将了一军,紧接着出府之后便去杀了两人,这等若在大唐军方的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今天会被许世将军再次召见,宁缺绝对不会感到意外,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今天谈话的地点不是将军府,而是大唐军部。

数辆马车离开临四十七巷,顺着朱雀大道向北直驶,过了建神坊,有一大片极清静疏旷的林子,马车往林子里拐了进去。

宁缺掀起窗帘向外望去,隐约可见密林后方有一大片平坦的草甸,看上去就像是塞外的风光,不禁略感惊诧。

大唐以武立国,南征北战,军部辖着四大边军各郡厢军还有羽林军,乃是帝国威权最重的部堂,在异国人的心中更是世间最可怕的地方。

这是宁缺第一次来到军部。

他没有想到朱雀大道旁竟然还有这么一片草甸平林,看似简单朴素,但在地价日贵的长安城里,实际上却是豪奢到了极点。

他也没有想到大唐军部竟是毫无森严气象,无高墙箭楼静衙,只是隐在青林草甸间的数十幢独立的楼阁。

乌檐明瓦的楼阁或高或矮,看似无序却错落有致地座落在草林之中,各楼之间有直石铺成的马车道相连,看上去静雅幽静而不失大气。

数辆马车在草甸密林间的石道上飞驰,速度奇快,石道上的官吏们闻声而避,纷纷投去疑惑的异样目光。

马车在青林深处最高的那幢木楼前停了下来。

宁缺走下马车抬头望去,只见这幢木楼有三层,顶楼有阁,同样的乌檐黑瓦,只是檐梁的风格与草林间军部其余建筑不同,檐线微弯如刀,红梁直若铁枪,一股强悍直接的气息从楼阁里渗出。

三楼阁间,那位身着朝服的老人正扶栏远眺,神情漠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昨日的谈话在将军府,老人穿的是寻常家居便服,那场谈话便是私下的谈话,今日却是在大唐军部,老人穿着朝服,这场谈话便不再是私下的谈话,而是一场非常严肃甚至危险的问话。

宁缺走进木楼,在那些忙碌着整理卷宗和各边军情的军官吏员间走过,拾阶而上登楼,随着环境渐境,便来到了顶楼阁中。

昨日落了一场雨,暮春的浮华粉腻意被一扫而空,阁间的空气异常清新,有风微寒穿入阁中,拂在脸上骤感清爽。

随着微寒的春风,许世将军微寒的声音响起。

你可知道军部为何有阁无墙?宁缺缓步向栏畔走去,走到老人身后,摇头说道:不知。

许世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因为我大唐军人的使命是御敌于国境之外,若让敌人打进长安城里,包围了军部,那大家通通拿刀子割喉咙自杀算了,还打什么打?既然如此,军部为何还要围墙?至于这楼阁,则是要告诉所有的大唐军人,要有登楼阁怀天下小天下的气度和眼光。

宁缺说道:原来有此深意。

许世看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我大唐不惧外敌,只惧内乱,最坚强的堡垒,必然都是从内部先崩溃的。

宁缺说道:将军此言亦有深意。

没有什么深意,我说的话意思很浅显。

许世冷漠说道:昨日与你那番谈话,便是要告诫你,大唐需要稳定,不能生出内乱,你应该要以大局为重,要懂得尊重律法……宁缺,你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想来不会连我这些话的意思都听不懂。

宁缺说道:将军昨日的教诲令我深受震撼,昨夜回老笔斋后,便让侍女拿出唐律秉烛夜读,果然大有进益。

许世见他依然如昨日那般惫赖相对,内心深处的怒意渐渐蕴积,苍老脸颊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平静,淡淡问了一句话。

昨天暮时,黄兴与于水主死时,你在哪里?宁缺微微皱眉,似乎在回忆,片刻后回答道:我在逛街。

许世问道:昨天暮时,天降大雨,你逛的什么街?宁缺说道:我喜欢淋雨。

许世问道:昨日在西城门,是符师动的手。

宁缺说道:真是胆大妄为。

许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世间符师数量并不是太多,尤其是长安城里的符师,天枢处都有记载。

宁缺看着他,微笑说道:那得让天枢处赶紧查查,符师数量虽然少,但我想也不止一个两个,查起来或许比较麻烦。

许世说道:你也是位符师。

宁缺回答道:我会的东西确实不少。

据报昨夜命案发生时,有个背着黑伞的黑衣年轻人,出现在西城门。

许世静静看着他身上那件黑色的书院院服。

宁缺说道:我身后还背着一把大黑伞,说起来倒像是我当时去了西城门,可惜喜欢穿黑衣的年轻人也很多。

许世说道:但穿黑衣背黑伞的年轻符师,世上除了你还有谁?宁缺看着他问道:将军是怀疑我杀死了那两位官员?许世没有任何客气,说道:不错,因为你说不清楚你当时在哪里。

宁缺忽然开口问道:将军这是在审案?许世冷冷说道:莫非本将军没有这个资格?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我现在还是渭城一名小小军卒,将军自然有资格审我,只是书院初试之后,我已经由军籍转为民籍,即便我有嫌疑,也只能由长安府来审,将军还确实没有这个资格。

许世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奉陛下旨意,宫中与军部兼辖着天枢处,你如今是天枢处的客卿,我如何审不得你?宁缺从腰带里取出天枢处客卿的腰牌,轻轻搁在阁畔栏上,说道:我昨夜去侍卫处问过,陛下前天已经同意了我退出天枢处的审请,只是这块腰牌暂时还保留在身上,如今我不要这块腰牌,将军便审不得我。

许世没有想到宁缺竟然提前做出这等手脚,眉头深皱然后渐渐舒展开,带着嘲弄不耻神情说道:你果然不敢让我问你。

第二百二十九章 你又在哪里?德高望重威深的大唐军方领袖,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嘲弄不耻这等略显轻佻的神情,并没有让宁缺觉得对方身上多了些普通人的世俗气息,反而他感觉到了一股沉重的压力,缓声应道: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将军先前言及军部有阁无墙之深意,深得我心,我大唐雄霸天下,任外界风雨如何,都不会崩坍,只是担心祸起于城墙之内,将军如果坚持要审我,在外人眼中,只怕是帝国军方试图压制书院。

他说道:我知道将军并无此意,但切不可给大唐的敌人传出这种错误讯息,所以我不愿让将军审,将军也不能审我。

宁缺啊宁缺。

许世面上的神情尽皆敛去,看着他冷漠说道:如果你不是这般百般抵赖,而是有所担当,或许我还能赞你是条汉子。

宁缺应道:若能做个敷粉的词臣,倒也不差。

许世说道:你决意要挑战我大唐军方?真是个妄自尊大的狂徒,你以为你真有这种资格?虽然我不明白将军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宁缺微顿,说道:我是夫子亲传弟子,代书院入世,继小师叔之后行走天下,我实不知,自己没有怎样的资格。

许世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负着双手走到栏畔,居高临下望向草林外的长安城,说道:你也曾经是位军人,所以你应该很清楚我大唐军人职责之所在,所以不要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随着这句话出口,一道极强大漠然的气息,从将军微微佝偻的身躯间散发出来,把他的人与周遭的天地完全隔绝。

楼阁间流转的清新林风,骤然间无声无息停止,栏外青色林梢也停止了摇摆,先前那些被风拂落的赘叶,也在草间停止了滚动。

从宁缺的视线望过去,阁楼栏外的所有事物,在这一瞬间变得静止不动,就像是被画框限住的一幅风景画。

他自己也已经成为了这幅风景画里的一部分。

只有栏畔那位老人,与这幅风景画完全隔离,他仍是自由的。

楼阁间的天地气息,已经被栏畔的老人完全控制,静止不动,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只要他愿意,他便能碾杀此间的一切。

面对着那个看似萧索佝偻、实则强大恐怖到了极点的老人背影,宁缺沉默无语,心想果然不愧是大唐军方第一人。

这等修为境界,竟是隐隐然已经超出了武道巅峰的范畴。

宁缺很清楚,自己绝对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对抗如此强大的境界,只要许世微一动念,周遭凝固般的天地元气,便会把自己瞬间碾压成粉末。

冰冷的汗水渐渐湿透衣背,打湿了身后那把大黑伞。

他脸上的神情却依然平静。

风景画中,只有栏畔的老人是自由的。

好在老人似乎还想听他说些什么,所以宁缺的嘴也是自由的。

我昨天进了皇城。

宁缺看着栏畔老人的背影说道:陛下带我去了小楼。

他知道像许世身为大唐军方领袖,绝对知道皇宫里的那幢小楼意味着什么,果不其然,老人身上那件朝服衣袂摆动了一丝。

他继续说道:昨日去将军府前,我先去了一趟朱雀大道……没有等他把话说完,许世问道:朱雀……认主了?宁缺说道:是,所以将军您应该清楚,如今是我在负责这座长安城的安危,如果您真是替大唐考虑,要履行一位大唐军人的职责,那么您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是保护我的安全,而不是试图杀死我。

许世负着双手,站在栏畔看着远方,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带着几丝遗憾和愤怒喃喃说道: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在了你的手里。

宁缺沉默不语。

许世转过身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之所以调查你,正是因为我不同意陛下把阵眼杵交到你的手中,实话与你说,我与颜瑟乃是多年故交,但我觉得他看错了你,同样夫子也看错了你。

宁缺真没有想到这位大唐军方领袖居然与师傅有深厚的交情,他愈发不能理解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微微挑眉说道:为什么?因为你持身不正,因为你寡情冷血,因为我很清楚,如果我大唐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你绝对不会与这座雄城同生共死。

许世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

宁缺再次沉默,不得不承认许世对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昨日在朱雀绘像之前,他曾经豪情万丈,默默立誓想守护长安城和大唐,然而在内心真实誓言之前,他依然把自己的生命摆在最上面的位置。

沉默很长时间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许世很认真地说道:我可以向您保证,至少我会尽自己的全力。

许世说道:你让我如何相信你?宁缺问道:我为什么不能让您相信?许世说道:因为你不值得信任。

宁缺反问道: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信任?许世说道:像你师傅颜瑟那样,看似嬉笑人间,实际上却懂得什么叫做正义,什么叫做敬畏。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我师傅已经死了,而且虽然您与他相交数十年,但我并不认为您足够了解他,师傅他从来不是一个维护正义的人,他也不知何为敬畏,他只是明白什么叫做责任,而这我也明白。

许世说道:你的手上染了太多血,你没资格握住那根杵。

宁缺说道:昨天在将军府中您问我天启十四年,御史张贻琦死时,我在哪里?城东那名老铁匠死时,我在哪里?茶师颜肃卿死时,我在哪里?今天在这楼阁中,您问我昨夜黄于二人死时,又在哪里。

许世冷冷回望着他。

宁缺平静问道:您问了我很多句我在哪里,我也想问问……当年夏侯在燕境屠村,数百无辜者化为焦尸时,您在哪里?当年夏侯坑埋三万降卒时,您在哪里?当年宣威将军府血流成河时,您……又在哪里?听着这连续几个问题,许世瞬间似乎变得苍老了几分。

楼阁里的气息略有疏松,楼外的风景再次活了过来。

宁缺向前走了两步,来到许世的身前,继续说道:我的手上确实有很多血,将军您的手上或许真没有什么血,但不代表你的手就比我的手干净。

如您所言,我当然不是什么好人,我从来不关心世上有什么丑陋血腥不公平,只要那些事情与我无关,或许我确实没有资格握住那根杵,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多少人有资格质疑我握杵的资格。

至少将军您不行。

当初夏侯能够置身事外,那些屠村的将军校尉毫不惩罚,朝廷的说法是没有涉案的证据,依据唐律无法问案,事实上你我都清楚,那只是因为夏侯对大唐有功,东北边军对帝国有用。

宁缺说道:既然朝廷坚持唐律第一,那么将军如果要审我与那些命案之间的关系,请先找到证据,不然以后请不要来烦我。

许世沉默了很长时间,看着他冷漠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做这些事情,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复仇?我并不是正义的使者。

宁缺说道:我与夏侯将军之间也无私怨,只是因为他在荒原里得罪了我。

许世说道:这种说辞谁能相信?宁缺说道:我不需要让别人相信,只要夫子和陛下没有意见便好。

许世说道:你以为陛下会一直宠信着你?宁缺摇了摇头,说道:这与宠信无关,只不过我想陛下就算知道了这件事情,大概也会认为我这些事情做的很对。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已经足够多了。

所以他转身向楼梯走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许世忽然叹息了一声。

你很冷静,我可以想见,日后你可能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甚至比轲浩然更加优秀,那么你也有可能比他更加危险。

宁缺听着身后的声音,停下脚步,想到皇帝陛下在宫里说过许世此生纵横沙场不败,却在小师叔手下吃过很大的亏,难道自己真的要替师长承担后果?他转过身,看着栏畔的许世,终于烦了。

我敬您是镇国大将军,所以我才言辞恳切,态度诚恳与您说了这么多话,如果您真要撕破脸,把唐律这块遮羞布不要,那先前何必说这么多废话。

唐律不是遮羞布,是大唐的根本。

如果你保持着这种看法,那么我更不能让这件事情再这样继续下去。

许世看着他平静说道:不违反唐律,我还有很多手段让你消失无踪。

宁缺说道:我很期待。

然后他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再像前面几次那样,引些佛道中人来挑战我,您应该清楚,那样用处不大。

许世说道:你真以为柳亦青输给你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挑战你?宁缺说道:至少像您这么厉害的大人物,想必是不会来挑战我的,因为您丢不起那人。

便在这时,他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我丢得起这人。

宁缺转头望去,只见楼梯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微胖男子。

那男子微笑说道:我叫王景略。

宁缺望向栏畔的许世,摇头说道:有些俗了。

第二百三十章 不要脸之争,以及吹牛宁缺很满意自己先前在阁中的表现,一番言语直接让许世感慨伤怀,无心亦无力再继续审问,然而他没有想到,言语之后等待自己的果然是这样一个局面。

看着王景略从怀中取出由天枢处核发的挑战公证书,他心想这真是毫无新意,果然又是要打一场,真的很俗套。

而且如果说一开始许世便准备用军中强者,直接把自己打落尘埃,那么以他的威望地位,何必还要与自己说那么多话?难道许世还真指望用言语让自己感动涕零,深感悔悟从而向军部投案自首,承认那些人是自己杀的?这种想法也很俗套。

不过不管这件事情俗或不俗,王景略已经站在了身前,神情很温和,眼神很坚定,想打一架的意思很明显。

宁缺没有见过王景略,但他听说过王景略,任何敢自称知命以下第一人的家伙,都值得警惕,而且他从师傅颜瑟处,听说过一个故事。

两年前春风亭雨夜时,他在横二街杀人,王景略在街心马车里等待,两人本来应该相遇,却被一道井字神符切割开来。

我学会井字符了。

宁缺看着王景略很高兴地说道,不像是炫耀,而像是报喜。

王景略喜不起来,神色愁苦说道:我被陛下踢到大将军麾下,据说也是颜瑟大师的意思,我对大师感激不尽,你何必拿大师来羞辱我。

宁缺说道:我说的是真话,哪里是想羞辱你,话说既然大家怎么说都有些缘份,何必非要打?王景略举着手中那张纸,叹息说道:这是我大唐军方十年来从天枢处办的第一份挑战许可文书,你说不打可能吗?宁缺望向许世,嘲讽说道:推动外人来挑战我倒也罢了,如今居然让军中强者出手,莫非老将军您忘了我们都是唐人?许世望着栏外的风景,沉默不语。

自从崖洞破关这后,宁缺的修行境界神速般提升到洞玄上境,不然哪里可能施出那般强大的一刀,然而洞玄上境依然在知命之下。

面对着号称知命以下无敌的王景略,他没有信心能够战胜对方。

我不接受挑战。

宁缺说道:虽然书院入世,似乎就有接受挑战的义务,但你是我大唐军人,事情传出去后,我丢脸,你也丢脸。

王景略说道:我说过,我丢得起这人,自然也丢得起这脸。

论不要脸,你哪里是我的对手。

宁缺看着他说道,然后走到楼阁栏畔,望向对面的草甸青林,喊道:那件事情你到底办完没有?话音落处,一个比王景略要胖很多的青年男子,从林子深处走了出来,他连连搓手,双脚挪的比大家闺秀还要慢,很明显不想进楼。

宁缺冲着他喊道:你再不来,我就要被人打死了!那年轻胖子怒极,抬头对着楼上喊道:你就不怕我被人打死?宁缺看了一眼不远处栏畔的许世,说道:某些人自矜身份,哪里好意思对你这样一个死胖子下死手。

…………噔噔噔噔脚步声响起。

陈皮皮气喘吁吁爬上楼来,走进阁中,先向着栏畔的许世恭谨行了一礼,然后望向王景略说道:你得先和我打一场。

王景略看着身前的陈皮皮,想着新年那日在长安府里接的那一指,脸上的神情愈发愁苦,无奈说道:怎么又是你?宁缺解释说道:整个书院二层楼,我只好使唤他一个。

王景略苦笑说道:知命以下无敌,终究是知命以下……我不是十二先生的对手,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向十三先生请教一番。

陈皮皮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纸,把圆乎乎的手指伸到唇边舔了舔,拿出最上面那张递到王景略的眼前。

天枢处的挑战许可书。

这份许可书核发签章的时间比你那份早。

我这里有六十二份天枢处核发的许可书,每份都比你那份早。

所以你就算要和宁缺打,也得先和我打完这六十二场再说。

王景略怔住了,接过那叠文书翻看了一遍,即便他天不怕地不怕,那日在长安府里被陈皮皮一指击倒,依然不怕,但此时终于怕了。

失败并不可怕,如果连续六十二场失败呢?陈皮皮这时候并没有用书院不器意使出天下溪神指。

但王景略觉得自己已经中了六十二记天下溪神指,很有呕血的冲动。

宁缺望向栏畔的老人,说道:我以为将军您不会用挑战决斗这般俗的方法,但为了万全之计,我还是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依据唐律编外卷第四章之相关规定,任何想要与我决斗的军中强者,首先都必须过我十二师兄这关。

如果您不想王景略天天吐血,最终变成人渣而死,那么最好不要尝试。

王景略的脸色愈发难看。

陈皮皮走到许世身前,再次恭谨一礼,说道:二师兄托我给您带句话,书院严禁干涉朝事,那么朝廷最好也不要干涉书院的事。

自从陈皮皮出现之后,许世一直沉默。

身为大唐军方第一人,他自然不会在乎陈皮皮,但他要对书院后山中的某些人保持一定程度的尊敬,比如那位很二的师兄。

帮我带句话给二先生。

许世说道:如果书院里的人已经干涉了朝事,又该如何?陈皮皮稍一沉默,然后说道:二师兄猜到您会有此问题,他说就算如此,也应该交由书院来自理,当然,如果您能找到书院后山中人干涉朝事的证据,那么他会禀明夫子,再与朝廷商议。

…………走下楼阁,走在草甸平林散楼的军部小楼间。

陈皮皮忽然说道:许世将军是个好人。

宁缺看着马车石道前方的一棵大树,说道:伪善之人。

陈皮皮摇头说道:不是。

宁缺说道:貌似正义凛然,实际上不知和了多少稀泥,不是伪善是什么?陈皮皮说道:夫子曾经说过,如果本心向善,只是为大势而在局部稍作退让,那么只能说其人锋锐有失,却不能妄言其伪。

宁缺踢走路上被马车轮碾出来的一块碎石,说道:就算是世间最善最正义的大好人,如果对我不好,那就是坏人。

陈皮皮思忖片刻后说道:似乎也有道理。

宁缺忽然抽了抽鼻子,疑惑望向他问道:你为什么流了这么多汗?陈皮皮后背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湿。

他解释说道:胖子怕热。

宁缺摇了摇头,不接受这个解释。

陈皮皮羞恼说道:你身上的汗水都干成盐花了,还好意思说我。

宁缺像大师兄般慢条斯理说道:我只不过是个洞玄境,而且是当事人,所以怕上一怕也正常,师兄你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这就丢人了。

陈皮皮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知道许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宁缺摇了摇头。

陈皮皮说道:他是世间最强大的人物之一,先前在楼阁中,如果他愿意,像你我这样的角色,他一抬手便可以杀一条街。

宁缺心想,自己怎么没觉出来?最可怕的是他镇国大将军的身份,他手中握有大唐军权,麾下强者无数,铁骑数万,可以横扫万里。

陈皮皮说道:你要我和这样的大人物打擂台,我凭什么不怕?宁缺嘲讽说道:那我为什么不怕?因为你是个白痴。

陈皮皮毫不客气地训斥道:和整个大唐军方对上……就算是柳白也会恐惧的茶饭不思,你居然不当回事,不是白痴是什么?宁缺问道:那小师叔当年呢?陈皮皮说道:小师叔当年对上的是整个天下,但你凭什么和小师叔比?宁缺说道:我自然不如小师叔,但我要比他无赖一些。

陈皮皮纠正道:是无耻一些。

宁缺懒得纠正他的纠正,忽然想到昨日将军府里的谈话,神情凝重问道:修行者真的不是军队的对手?陈皮皮说道:大致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宁缺摇头说道:可我有些不相信。

陈皮皮指着高空上那些小黑点般的大雁,说道:如果此时有数万道利箭,像大雁般向你飞了过来,你怎么办?用书院不器意改变风势?还是用浩然正气硬抗?你怎么抗都是死路一条。

宁缺说道:我这等修为自然是不行的,你呢?陈皮皮感慨说道:如果我一个人能战胜大唐铁骑,那我干脆改名叫夫子好了。

宁缺说道:当初看你被二师兄吓进山林里挥袖而去十余丈,身法轻漫潇洒,想来军中箭雨应该伤不到你。

陈皮皮得意说道:潇洒自然是潇洒的。

然后他脸色一苦,说道:但你不能一直潇洒下去,潇洒不能当饭吃,你总要停下来休息冥想培念,那时候你还怎么潇洒?宁缺沉默不语。

陈皮皮问道:你在想什么?宁缺说道:我在想你和二师兄有没有触犯过唐律。

陈皮皮有些紧张,问道:你想这个做甚?宁缺说道:如果你和二师兄违反过唐律,我就报官让许世来对付你们。

陈皮皮说道:我倒罢了,二师兄可不见得会害怕。

宁缺说道:许世说就算是二师兄这样的人物,都能被他用重甲玄骑堆死。

陈皮皮感慨说道:没想到镇国大将军也喜欢吹牛。

第二百三十一章 蓝花布包裹宁缺问道:这是个什么说法?陈皮皮说道:就算玄甲重骑天下无敌,二师兄有脚,难道不会跑吗?宁缺说道:你先前才说过不可能跑掉。

我是我,二师兄是二师兄。

陈皮皮说道:他比我跑的快,甚至我想你那头大黑马都不见得追得上他。

宁缺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道:问题在于,如果被军队包围,以二师兄的性格,他可能临阵逃跑吗?陈皮皮想了想,说道:确实不会。

宁缺遗憾说道:看来果然没有万人敌啊。

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我想就算二师兄被万人包围,也不逃跑,但他拼着命杀死两千人,剩下的自然也就溃散。

宁缺说道:有道理。

接着他感慨说道:这等场面,想着便浑身发热,只可惜没机会看到。

一路闲谈,二人走出了草甸青林,来到了朱雀大道旁,便要分离。

宁缺抱拳躬身行礼,诚挚说道:多谢师兄。

陈皮皮看着他,叹息了一声。

宁缺沉默不语。

陈皮皮忽然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宁缺知道他问的为什么里的什么是什么。

为什么自己要杀人,为什么自己要和大唐军方对抗,为什么自己似乎隐隐对尚未归来的那位大将军保有着敌意。

他低下头看着脚前的一株青草,沉默不语。

在许世将军面前,他什么都不会承认,在世人眼前,他绝对要说自己干净的像朵小白花,但他不想隐瞒陈皮皮。

所以他抬起头来,看着陈皮皮的眼睛,平静说道:夏侯杀了我全家。

听到这个答案,陈皮皮微震,脸颊上荡起涟漪,沉默很长时间后,伸出圆乎乎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那确实有生气的理由。

夏侯不是普通人,你没办法暗杀他,因为以你现在的修为境界,就算想出花儿来,也暗杀不了他。

陈皮皮看着宁缺忧虑说道:而且他毕竟是唐国大将,又是西陵客卿,身份地位影响完全不同,就算老师不管这件事情,大师兄肯定不会同意,二师兄也不会帮你,我又不是夏侯的对手。

宁缺听懂了他的这句话,感动的一塌糊涂。

陈皮皮最后问道:夏侯秋末回长安,你准备怎么办?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大唐皇宫。

被雨水冲洗了一日一夜的宫殿,在湛蓝天空下,显得格外巍峨壮丽。

许世看着这座宫殿,已经看了数十年时间,熟稔异常,仍未厌倦,就如同他如今的身躯,虽已苍老,肺部旧疾未去,但依然如年轻时初入军营时那般挺拔,依然充满了对热情和眷恋。

皇帝放下药碗,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有些嫌苦,挥手示意太监退下,望着身旁的老将军,说道:虽说朕和你都咳嗽,但病却不同,这药可不能赐你,说起来让你在南边养着,你非要回来作甚?许世很感激陛下对自己的信任甚至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但这并不代表他同意陛下的所有举措,说道:南沼山族去年春便已呈上降表,彼处已然太平,留一部于森林外压制月轮便是,我还留在那里做什么?虽说那处的湿润对肺疾确实有好处,但我实在是不习惯那种粘乎的空气。

皇帝说道:也罢,想回长安便随你,有你看着军部,朕也少操些心。

许世说道:只是这件事情,不得不请陛下多操一些心。

皇帝沉默。

许世说道:请陛下修书书院,让夫子治宁缺之罪。

皇帝转身看着他,问道:可有证据?许世说道:没有。

皇帝又问道:朕当年要治夏侯的罪,你们是怎么说的?许世说道:我没有说话。

皇帝说道:但朕那弟弟说了话,宰相说了话,大理寺卿说了话,便是皇后也说了话,他们都说,唐律里写的清清楚楚,无证据不为罪。

他看着大唐最忠耿的老将军,自嘲说道:当时朕思忖数夜后,没有表示反对,你也没有表示反对,难道现在却要来反对?许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即便无证据不为罪,我依然坚持认为,把惊神阵交给宁缺,是件极错误的事。

你与颜瑟是多年故交。

皇帝微微蹙眉说道:为什么你对他的传人如此不信任?许世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只是耿倔说道:长安城交给他,我不放心。

皇帝沉吟片刻,说道:宁缺办事,朕还是放心的。

…………凌晨时分,老笔斋。

桑桑如往常一般很早就起了床,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劈柴烧水买早点。

她看了眼熟睡的宁缺,悄无声息推门而出,走到前铺,蹲下身子在陈列架下方一个深屉里掏弄了半晌,掏出了一个整理好的包裹。

包裹是蓝底小碎花布,她昨天新买回来的,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但看她小心翼翼抱着包裹的模样,应该很珍贵才是。

走出老笔斋,在晨光中登上昨日约好的马车,她去了红袖招。

做为天底下第一等清贵风流地,红袖招来往皆贵人,清雅无浊气,但终究还是风流地,不说夜夜笙歌,也是半夜才会歇业,自然没有大清早便开门迎客的道理,所以当桑桑抱着包裹走下马车时,红袖招无论侧门还是正门都紧闭着,街巷上静寂无人,只有远处传来刷刷的扫地声。

桑桑看了眼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待马车离开后,小碎步跑到红袖招侧门,未等她叩门,门便开了一角,露出小草的脸。

两个丫头看上去都很紧张,像是做贼一般,只是用不着对什么暗号,也没有什么寒喧,小草便把她迎了进去。

…………曾经的长安青楼红牌水珠姑娘,如今早已从良,虽说鸡汤帖的拓印生意大不如前,但身拥万贯家产,哪里还会想着继续风月生涯,而且临四十七巷某人为了师门尊严,早已与简大家说好,就算她想也不行。

水珠儿现在依然住在红袖招里,每日里看书弹琴或去长安城里玩耍,闲来无事时指导一下歌舞伎们本事,日子过的快活,依旧习惯晚睡晚起,一般都要睡到大中午才会起床,与往年并没有两样。

但今天天光未亮时,她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婢女服侍下梳洗打扮,坐在桌旁以手撑颊,等待着某人的到来。

婢女看着她强忍倦意,呵欠连天的模样,心想小姐这究竟等的是什么重要人物,竟是如此着紧,若让简大家或是临四十七巷那位知晓,只怕要闹出场大麻烦。

门被推开,桑桑走了进来,小草却留在了门外。

水珠儿看着桑桑怀里的蓝花布包裹,眼睛骤然明亮,站起身来,问道:你这丫头胆子也真大,居然敢一个人过来。

桑桑把包裹放到桌上,说道:若对方真问来历,你就说是我偷的。

…………天色渐明。

一方青帘小轿,离开了红袖招,来到了城南湖畔。

湖是静湖,有一座酒楼,名为得胜居,酒楼名由祭酒大人亲笔题写,乃是长安城第一等清贵食府。

酒楼对面,有一片宅院,黑檐青瓦,清静幽美,此地专司售卖古玩书画,名为一石居,据说与得胜居乃是同一个东家。

与得胜居相比,一石居的名气要小很多,长安城里的百姓都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世间真正有钱的王侯巨贾,都知道这片不起眼的宅院,却是整个天下古玩名家书画最集中的地方。

青帘小轿没有在一石居前落轿,而是直接被一名管事恭恭敬敬带进了内院。

水珠儿抱着蓝花布包裹,从小轿中走了下来。

一石居老板,亲自在院内迎接她,态度异常温和客气。

能够一手创建得胜居和一石居,这位老板自然不是普通人物,背景极深,水珠儿虽说曾经是声动长安城的红牌姑娘,但心知肚明自己与对方的身份地位相差极远,能够得此礼遇,只是因为怀中这包裹。

她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怀中的包裹,搁到了桌上。

一石居老板看着包裹所用的蓝花碎布,一眼便看出是廉价物事,不由怔住了,心想世上居然有人用这等粗布来装如此珍贵的物事?这般想着,他便有些警惕,然而想着这一年间从身前这女子处流出的那些拓本,还有书画行里的那些传闻,终究还是决意搏上一把。

水珠儿看着身前这位一石居老板,压抑着心头的紧张,轻声说道:十日为期,我在红袖招里等着您的好消息。

老板微微蹙眉,说道:水珠儿姑娘,您应该很清楚,似这等买卖,我们要担很大的干系,便是这佣……不要和我谈佣金的事。

水珠儿展颜一笑说道:我也不过是个跑腿的,您和我说这个说不着,而且我们都清楚,若这些东西过您的手流入世间,对一石居意味着什么,别说佣金,我倒真想替那位收您一些银钱。

老板听着这话,便知道对方是个透明心肝人物,笑着说道:事成之后,自有对水珠儿姑娘的酬谢,先前那些话,我着实说多余了。

水珠儿坐着青帘小轿离开。

老板驱散了所有下属,只留下了一石居德高望重的老掌柜。

老掌柜看着蓝花包裹,声音微颤说道:真是……那位的真迹?老板感慨说道:若不是有保证,我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势。

老掌柜想着偏院里那几位书画行里的大鉴定师,心想确实如此。

他看着蓝花包裹,捋须叹道:宁大家何等样风流人物,府中的小侍女却是如此贪财无端,真真令人感慨,我甚至有些替他不值。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真迹因为修行者与普通人本来便是两个世界,所以虽然有了书院侧门的那一刀,但宁缺如今在唐人心中的地位,依然主要来自于大书家的身份地位,在老掌柜这等从业者的心中,宁大家的地位更是显赫。

正因为对宁缺的崇敬倾慕,是以明明通过那位小侍女,才能拿到蓝花布包裹,掌柜却对那位小侍女很是不耻——无端二字指的是品行,在老掌柜看来,小侍女私窃主家财物,实属无品。

老掌柜思忖片刻,既不屑那小侍女行径,有些难以压抑钱财诱惑,低声问道:既然是那小侍女偷出来的,我们便是吞了,她也不敢报官,也不敢让宁大家知晓,您看要不然我们……若不想死,便断了这些念头。

听着老掌柜的话,一石居老板微微蹙眉,厉色警告道:以后也不要发此议论,听闻那小侍女身份不一般,与公主殿下关系极好,而且从红袖招那边传来的消息,宁大家待这侍女也与众不同。

即便最终被宁大家收入房中,那小侍女也不过是个贪财的女子,这等性情,哪里配得上宁大家这等人物。

老掌柜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东家,宁大家可不是普通书家,我们这般偷偷发卖,会不会出问题?老板说道:那小侍女极受宠幸,宁大家的印鉴全部由她保管,核卖文书已经到手,所以这些自然不是贼赃,即便日后宁大家发现此事,要追究也只能追究到那小侍女身上,依唐律我们却不须担责。

老掌柜赞道:东家行事果然令人放心。

老板拾起桌上那蓝花布包裹,问道:都在偏院?老掌柜点了点头。

…………一石居西侧院,藏于正牌三层主楼之后,九曲青树之下,湖风至此而缓,最是清幽,几位男子从房中走出,纷纷见礼。

这几名男子,有的来自宋国,有的来自南晋,有的来自大唐阳关,更有一位是长安祥墨斋里的大匠先生,都是各自国度书画鉴定方面的首席人物,是的无论白发苍苍,还是神情冷漠,眉眼间都透着骄傲自信的神情。

默石兄,你居然也来了?介甫兄……葡萄架下那沉默男子是谁,看着有些眼熟。

前年似乎在越国皇宫里见过一次。

随着互通身份,这些人眼中的骄傲自信神情渐渐化作惊愕,因为他们发现院中其余人在业内的声名地位并不弱于自己,很多都是久已闻名,只是未曾见过,没有想到今天却都在这小院里相聚。

那位默石兄捋须感慨说道:一石居这些年真是风光无限,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我们这么多人都请了过来。

那位被称作介甫兄的老人摇头感慨说道:若不是此次售卖的物事太罕见,太珍贵,你我又岂会齐聚于此。

提到今次售卖的细节,几名男子包括葡萄架下那名沉默男子都站的更近了些,压低声音开始商议,同时也看看对方究竟对此事了解多少。

如今存世的究竟有多少卷?谁也没有确切数目,只知道皇宫御书房里最多,听说陛下当初在老笔斋里搜刮走了一大半。

默石兄痛心疾首说道:藏于昏暗御书房内,不得观之,不得赏之,不得现实,民众不得亲近之,这真是……他想要批评大唐皇帝陛下倒行逆施,然而虽则长安政治清明,依然不敢说出口。

祭酒大人和王大学士府上各有几份,别的大宅应该还有四卷左右,只不过这些老大人都把东西藏在自家府里,竟是比陛下藏的还要紧,轻易不拿出来给人看。

鸡汤帖拓本倒是极多,原件却没有人见过,传闻在王大学士府上。

大家声名未著之前,倒有些幸运儿在临四十七巷买到些真迹,这一年里被炒到了极高的价钱,大多数转手两次之后便消声匿迹,总计约有十二卷之数。

不知道一石居这次究竟拿了几卷,不知道有没有中堂?中堂?宽幅都不可能。

如果是书帖,至少要超过三数,不然这一石居的东家,不至于拿这么多钱把我们这些人全部请过来。

诸位书画鉴定师热烈地讨论着,便在这时,院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一石居老板拎着蓝花布包裹走了进来。

众人随着老板回到花厅中,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手间提着的蓝花布包裹,有些困惑不解,又满是炽热期盼。

老板把蓝花布包裹轻轻搁到桌上,伸出单手,示意请。

老掌柜带着两名亲信随从,端着清水毛巾。

书画鉴定师们顿时围了过去,用最快的速度,最仔细的态度,把自己的双手洗净,用毛巾擦干后,又接过掌柜递过来的吸油绵纸,细细把指间的残水微油吸干净,然后又围到那个蓝花布包裹旁。

被称作默石兄的那位中年男子,卷袖举着双手,看着粗劣的蓝花布包裹,不悦说道:一石居何时破落成这副模样?用布裹着,且不说会伤着里面的书帖,只说这等气息也是浊劣到了极点。

对于这等一生赏书的专业人士,一石居老板固然得罪不起,但骨子里养成的职业习惯,却让他们无法容忍眼前看到的这幕。

一石居老板苦笑一声,也不解释,伸手解开蓝花布包裹,露出里面那个微扁的方匣子,匣子亦是很粗劣的夹草硬板纸做成的。

默石兄愈发不悦,伸手把匣子打开,然后身体僵在桌旁。

整个花厅变得安静无声。

鉴定师们看着匣子里的纸张,震惊的无法言语,觉得眼睛有些花,半晌后,才有人不可置信惊唤道:七张!老板走到一旁坐下,端起茶杯饮了口,微笑说道:你们先看。

…………鉴定师们围到桌旁,小心翼翼地取出匣子里的书帖,他们都是业内最优秀的人物,没有用多长时间,便确认匣子里的七张书帖都是真迹。

虽然对书帖的时间犹有疑义,所有人都认为应该是新近书写,但这并不影响书帖本身的价值,所以鉴定师们很震惊,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一石居这次的手笔竟是如此之大,甚至可以这样说,除了大唐皇宫的御书房内,再也没有任何地方能够看到这么多的真迹。

最令他们震惊的是匣子最下方的那幅书帖。

准备来说,那是一张皱巴巴的便笺纸。

但在他们眼中,那张便笺纸,比传说中最昂贵的溪山序更要珍贵。

因为这张便笺纸里有鸡汤二字。

虽然应该是真迹无疑,只是……所有人都知道,鸡汤帖原件被王大学士用四千两银子买到手,如今藏在学士府中。

默石兄蹙眉说道:难道这张是大家新近临摹的?桌旁众人皱眉苦思不解,心想这确实有问题。

默石兄谨慎小心用指尖拈住那张便笺纸两角,提至空中,对着花厅外的清湛阳光,想要看出里面究竟有什么问题。

站在他对面的一位宋国鉴定师,忽然轻噫一声,指着便笺纸说道:有字。

众人一看,便笺纸后面果然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这张是真的。

…………这是谁写的字?那位宋国鉴定师疑惑甚至有些愤怒吼道:就算这张鸡汤帖是新近临摹的,也算是极珍之品,怎么能随意在后面写字!默石兄摇了摇头,看着那行小字感慨说道:除了宁大家,谁还能写得出来这等好字,如果是他写的,非但不毁其值,反而更添色彩。

难道说这张鸡汤帖是原件?有宁大家签字作保,自然是原件。

那王大学士重金收购的那张?王公家那张……自然便是假的。

满座俱静。

虽然他们都不是修行者,但都听说过关于鸡汤帖的传奇故事,尤其是随着鸡汤帖颜版拓本在世间广为流传,很多人认为如果单以价值论,鸡汤帖已经快要接近御书房里珍藏的那幅花开帖。

有人震惊喃喃说道:这得标多少价才合适?当初王公购时是四千两,据说是友情假,而且当时大家的名声初显。

先前在院中葡萄架下沉默,入得花厅依然沉默的那名男子,忽然说道:给些时间宣扬宣扬,能够激怒王大学士府上最佳……那男子抬起头来,看着一石居老板和诸位鉴定师,说道:三万,这幅鸡汤帖经我的手卖出去,低于三万,我便没脸见人。

随着这句话出口,那沉默男子再不复先前木讷模样,显得自信骄傲到了极点,仿佛锈鞘之中抽出一把寒芒利刃。

众人终于认出了这沉默男子是谁。

这男子便是书画行内最出名的卖者。

很好。

一石居老板站起身来,然后忽然想起水珠儿的那声交待,思忖片刻后看着那卖者说道:只是有条规矩要写上去,宁大家拥有最后选定买家的权利。

那男子微微皱眉,因为他极少听说过这等要求。

老板没有解释太多。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这七幅书帖的来历有些不光彩,虽然从唐律上来说一石居不用承担责任,但到时候万一此事曝光,一石居要做好书帖被收回的准备,提前写这么一个规定,首先便是给宁大家颜面,其次售卖无效,也好安抚那些有资格购书帖的大人物们。

第二百三十三章 卖书者言老笔斋灶房内满是清香的菜味,宁缺站在桑桑身后,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有没有人疑心是我自己放出去的?桑桑没有回头,说道:听说都以为是我偷偷卖的。

要你担家贼的名声,实在是不好意思。

宁缺面带羞愧说道。

桑桑看了眼锅中青菜豆花的火侯,用小脚把灶火气门合上,一边把豆花往钵里盛,一面说道:少爷,没事,只要能卖出价钱来就好。

宁缺接过越来越沉的豆花钵,说道:希望如此。

最近这些天,在长安城书画古董行里暗中流传着一个消息,有七张老笔斋的书帖准备售出,听说这七张书帖来自某个贪财受宠的小侍女。

实情当然并非如此,七张书帖里有六张都是宁缺某天夜里写的,卖也是他要卖,之所以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把水珠儿姑娘绕进来,甚至不惜让桑桑背上好财卖主的名声,主要是因为三个原因。

首先是宁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现在自己需要一大笔银子,因为这笔银子要做的事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其次是因为身为世间第一流甚至已然是超一流的大书家,自己卖作品无论怎么看,都是件很丢人的事情。

最关键的是第三点。

如果他想公开售卖自己的书帖,宫里那位皇帝陛下肯定会言辞温柔却死皮赖脸地借走或是以官价买走。

皇帝陛下从老笔斋里借的书帖就没有还过,至于官价……哪里能够满足宁缺现在对银两的需求,所以他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桑桑切了些榨菜末,用筷子拔到青菜豆花上,问道:要不要淋香油?宁缺摇摇头,说道:嘴角都急得上火了,还是吃清淡些。

桑桑用细细的指尖捉了一小撮芝麻,细细匀匀洒到豆花里,问道:昨天和齐四爷又算了一次帐,银钱数目差的还多,七张书帖会不会少了?哪怕是再珍贵的东西,一次性放出来太多,都会贬价,就像陈锦记的脂粉一样,如果满大街都是,那凭什么卖那么贵。

宁缺说道:我原先还在担心七张书帖一次性扔到市面上,会不会砸了市价,现在看起来一石居果然有些本事。

桑桑捧着豆花碗,两眼微微发光,说道:也不知道最后能卖多少钱。

宁缺说道:前面六张书帖,怎么也能卖个万八千吧?最关键的还是最后那张鸡汤帖,我也闹不准到底能卖多少价。

桑桑疑惑问道:那张鸡汤帖真是原件?宁缺点点头,看着搁在陈列架不起眼角落里的那根阵眼杵,说道:那张鸡汤帖一直在师傅让你转交给我的杵上包着。

然后他感慨说道:师傅是个老骗子,我很感动。

这句话是调侃也是唏嘘,更多还是因为前些天与许世将军那番谈话有所感慨,许世坚持认为颜瑟大师光明正义的一塌糊涂,如今证明了逝去的先师,果然是个爱胡闹的家伙,宁缺自然难免欣慰。

桑桑担心说道:就担心王老学士生气。

宁缺嘲笑说道:四千两银子,便想从师傅手里买从鸡汤帖,像王公这类糊涂人物,师傅不骗他还能骗谁。

桑桑说道:但骗终究还是骗。

宁缺思忖片刻后问道:你打听清楚了?桑桑说道:王老学士原籍青。

川县,最近族里一直筹谋着重修族祠,重修族谱,学士府领头做这件事情,已经准备了好些天。

吃过青菜豆花粥,宁缺揉着肚子上了马车,便来到了大学士府。

这座大学士府里住的不是文渊阁大学士曾静,而是三朝元老大学士王侍臣。

王侍臣大学士的资历辈份威望,不是曾大学士所能比拟,与之成自比,他的脾气也比曾静要大上很多。

安静的书房里,王老学士看着身前的宁缺,微浊老眼喷吐着愤怒的火焰,根本不在意此子书院二层楼学生的身份,厉声喝斥道:当初你在老夫府上,当着众人面在鸡汤帖上印了鉴章,如今为什么又出来了一幅鸡汤帖?我不管是不是你家侍女偷出去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还会有一幅鸡汤帖!宁缺忽然有些后悔过来,沉默很长时间后,苦笑说道:在拿到先师遗物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我那夜在红袖招里写便笺时是醉的,所以当日在学士府里没有认出那是先师临摹的一张,实在未想到他老人家居然有此雅好。

雅好?那叫什么雅好!王侍臣白发飘舞,怒至无以解怒的地步,挥舞着颤抖的手,愤怒地咆哮道:当日我去南门观堵他,他是从袖子里拿出来的鸡汤帖,这哪里是雅好,明明是他事先便已经做好了骗老夫银子的准备!宁缺笑着纠正道:先师当初想必也未曾想到受骗的会是王公您。

然后他正色说道:不过那副鸡汤帖,既是家师摹本,自然也极珍贵,而且他老人家如今已然仙逝,您就别再责怪他了。

王大学士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宁缺忽然问道:听说王公族中正在重修族祠。

王大学士神情微异,点了点头。

想来以王公声望,族祠匾额自然是请陛下钦题,只是祠中楹联铭碑,还有族谱总序,是不是还需要人写?宁缺问道。

王大学士怔了怔,然后才明白宁缺的意思,不由大喜过望,鸡汤帖固然珍贵,但对于诗书传家的大族而言,族祠及族谱总序联系着家族传承,是要传诸后世以司教化的事物,若能由宁缺亲笔题写,自是大妙。

多谢多谢,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王大学士哈哈大笑起来,紧接着却话锋一转问道:既然那书帖是桑桑小姐取去卖的,莫非后日你要收回来?身为大唐三朝元老,自然不会不知道曾静重新认回女儿的消息,所以大学士对于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老笔斋七帖,愤怒之余,一直有很深的疑惑,此时便当着宁缺的面问了出来。

宁缺笑了笑,没有回答。

王大学士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肃然说道:既然如此,那我要去把鸡汤帖买回来,宁大家可会介意?有王大学士这等大人物入场,想来那七张书帖一定能卖出个极好的价钱,宁缺现在眼中只有银钱,哪里会介意,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褚由贤走下马车,看着向一石居里走去的那些人,脸色微有变化,颤声说道:我老爸确实有钱,但长安城里比他有钱的人多了,先前那几个都是南城的皇商,我说你不是指望我和这些人争吧?褚由贤的父亲是东城七贵褚老爷,是长安城里鼎鼎有名的富商,而且出名的最好附庸风雅,是以今次一石居拍卖老笔斋七帖,也给褚老爷发了张请柬,这请柬如今自然被褚由贤收在了袖中。

宁缺便是跟着褚由贤来的一石居,对于自家书帖拍卖,他没有太大兴趣,但为了保证现场不出问题,银子能顺利到手,他决定亲自来盯着。

褚由贤看了眼身旁的宁缺,脸上露出愁苦之色——父亲拿到请柬之后,便开始打听今日之事,也隐约知道了些老笔斋失窃的消息——既然今天卖的是老笔斋的赃物,宁缺却偏生要来看看,想来不外乎是闹场或是想用银子买回来,只是无论哪一种,听上去总觉得有些危险。

我不是来闹事的。

宁缺解释说道:我是怕有人闹事。

褚由贤没听懂他的话,想着父亲得知自己与宁缺关系后的狂喜,也不再理会稍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便往一石居里走去。

出示请柬之后,便有俏婢将二人领入院中。

一石居在静湖之畔,暮春微热的湖风,穿过湖畔的杨柳,再经过幽静的长廊法堂,入得院室之内时,已然变得清凉了很多。

拍卖书帖之地是幢三层木楼,楼分三面,只有迎湖那面没有任何建筑,开阔纳风,楼中间有一平台,台上空无一物,只有一清雅大屏风,屏风上用金线绣着幅书帖,隔得稍远看不清楚是哪位名家手笔。

清幽湖风自楼外袭来,轻拂屏风,又在楼阁之间缓慢穿行,刚刚稍起的暑燥之意顿时消失一空,微风之中,这等简洁到了极致的布置,一眼望过去,再俗的人也会生出些许清雅之意。

三层楼里大约有二十余个单独的阁间,阁间门口都有纱竹隔断,湖风微拂,楼间轻纱微飘,露出后方竹骨帘,隐约可以看见脚,却看不见里面究竟坐着什么样的人,既让阁内人觉得清旷舒心,又极好的保护了隐私。

宁缺和褚由贤,在那位俏婢的带领下走到二楼稍偏的一处阁间里坐下,看着楼中平台清屏,心想自己挑一石居果然没有挑错。

从拿到老笔斋七帖,到开始做宣传,再到今日正式拍卖,间隔的时间太短,完全来不及把声势造成南晋等异国,那些异国的巨商也来不及过来参予盛会,一石居老板不免有些后悔,心想当初从老笔斋收到风声,不应该如此谨慎先请鉴定师过来,而应该直接把声势造出去才好。

不过老笔斋七帖尤其是最后的鸡汤帖吸引力确实太大,虽说南晋等国的巨商大家来不及赴会,长年居住在长安城的各国使节还有两三家皇商,倒都是过来了,而且看他们神情,是真的极有兴趣。

一石居楼阁里响起无数窃窃私议声,没有人会怀疑一石居的信誉,自然也就没有人怀疑那七张书帖的真伪,这些嗡嗡的议论声,大概都是在思考稍后究竟出不出手以及分析判断竞争者的实力。

随着一位身着简单青衫的中年男子走上楼间平台,一石居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当那中年男子轻轻敲响手中的金鸣片后,更是一片幽静。

这就是一石居的老板?宁缺问道。

褚由贤摇了摇头,拿着手中折扇指着楼下那人说道:这人姓钟名离,据说是阳关钟姓某个偏枝儿,和族里的关系有些问题,多年无法入仕,所以愤而离了阳关,操起了这行当,这些年一直在宋国拍卖行里做事,有很多人都认为他就是当今第一卖者,今日一石居把阵势弄的如此大,自然要把他请过来。

宁缺听着阳关钟姓,很自然地想到钟大俊其人,不由笑了出来,说道:希望这人不要像钟大俊那般无趣才好。

褚由贤笑道:阳关钟姓也不是都出废物的。

…………钟离站在台上,平静环视四周三面楼阁,虽是简单的扫视,楼阁里的人们却觉得他是在看自己,便这一手,便已经显出卖者的本领。

紧接着,这位卖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像寻常拍卖那般介绍一石居的历史,也没有向楼间诸位大人物问安,而是直接开始说话,声音平静无波,神情不卑不亢,甚至隐隐透着份骄傲。

今日春八十四,正是金玉花露上市之时。

世人皆说金俗玉洁,然而今日玉亦是俗物,因为今日请诸位赏鉴的乃是世间至雅之物,千世墨香之美。

钟离微笑说道:或许会令诸位有些失望,今日盛会,没有垫场,也不会有任何别的名家书帖出现,正如玉之前金乃俗物,在稍后即将登场的老笔斋七帖之前,世间又有哪些书帖不是俗物?听着这话,一石居楼阁里的达官贵人巨商们发出感慨震惊之声,实在是因为这话把老笔斋七帖捧的太高,然而仔细想想,楼阁里的人们不得不承认,虽说这是一石居自抬身价之举,却也是无可指摘,因为如今世间别说曾经的书法大家,就算是那些旧时名家遗作以至王书圣的作品,也已然及不上老笔斋的风光。

褚由贤听着楼内的议论赞叹声,眼睛越来越明亮,神情越来越得意,轻摇折扇,时不时偷瞄一眼身旁的宁缺,心想如果让你们知道,老笔斋的主人便坐在我的身旁,岂不是要嫉妒的死去?第二百三十四章 来自南晋的买家褚由贤在摇着扇子得意,与有荣焉,一石居楼阁里的人们也在赞叹感慨,尤其是那些唐人,亦是生出与有荣焉之感。

有人道世间未见如此年轻之大书家,有人道千年以来当以宁大家为书家之首,有人道花开帖当为第一行书,又有人道鸡汤帖当得起第一草书的美誉。

听着这些议论,宁缺浑身觉得不适,他确实是个脸皮极厚的人,而且对于自己的书法向来极有信心,但书法一道真正是他最大的喜爱,又清楚自己值不得这等夸张的评价,所以不免有些不安。

他知道自己的字写的不错,甚至可以说非常好,在如今世间绝对属于超一流水准,但如果不是当初机缘巧合,少年聊发白痴狂,在御书房里写下了花开彼岸天五字,从而让皇帝陛下狂热喜爱,后又有师傅颜瑟及书院事,他的书帖即便会被明眼书家赞赏,又哪里会有如今的地位。

想当年长安城春雨纷纷,老笔斋墙上挂着的书帖连遇冷眼白眼,连续数日无客,只有朝小树撑着雨伞,站在槛外微笑的日子,他非常清楚,所谓声名,大多数时候只是附着的事物,就如女人容颜上的妆粉。

然而无论宁缺是怎样的清醒,自省之后是怎样的冷静,一石居楼阁里的达官贵人们被卖者钟离简简单单几句话挑起议论赞叹后,便再难保持清醒和冷静,一张张看似简单的书帖,被红袖招某位继陆雪之后最当红的清倌人珍重送上台,然后在一轮又一轮激烈的竞卖声中有了新的主人。

听着越来越多的银钱数目,宁缺快速计算着自己能够到手多少,发现只要最后那张鸡汤帖不要砸在手里,那么便应该能满足自己的需要,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微笑,欣慰期盼着稍后王公会砸出一个大手笔。

只要名声能够挣到银两,挣到足够多的银两,他才懒得理会这名声究竟有多少虚妄,所谓惭愧不安更是瞬间灰飞烟灭。

褚由贤在旁悄悄瞥了眼他脸上的神情,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诡异,不由微凛,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准备怎么办?想把哪副买下来?鸡汤帖?他把心一横,颤着声音说道:我今天带了五万两银子……宁缺一惊,看着他问道:五万两?你带这么些银子做什么?褚由贤说道:这是父亲交给我的。

宁缺愈发吃惊,说道:你父亲真准备买?别呀,我给他随便写几幅,他随便给个几千两银子便好。

褚由贤以为他在客气,苦着脸说道:我后来才知晓,为了我进书院,家里竟是卖了一半家产,如今我家实在是拿不出更多银子了。

宁缺没好气说道:世上哪有书帖能卖出十万两银子?再好的墨水也不是金子融的,再好的黄州芽纸也不是玉石揉成絮的,当年王书圣最出名的夜书序,也不过卖出去了八千两银子,你当我是神仙啊?这时候的他,自然不知道楼间平台上站着的那位出名卖者钟离,为鸡汤帖做的最强预算是整整三万两白银。

那位红袖招清倌人,捧着沉香木案缓缓走上平台,这位女子容颜清丽到了极点,令人睹之忘俗,行走若湖风拂柳,然而楼阁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没有在她的身上作丝毫停留,而是落在木案间那张便笺纸上。

那张便笺纸当然被一石居里那些鉴定大师好好装裱了一番,既不夸张,又添了很多神妙感觉,然而便笺终究是便笺,只不过在人们的眼中,这张便笺现在已经不是便笺,而是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或是一片极小的江山。

那位清倌人明显感觉到一石居里没有人注意自己,只是看着自己端着的那张书帖,但她没有丝毫恚恼之色,也没有神情黯然,反而是微微抬起下颌,与先前清丽温柔的模样相比,竟是显得无比骄傲。

因为整座长安城都知道宁缺与红袖招的关系。

这幅带有传奇色彩的书帖,正是宁缺在红袖招里酒后所写。

她是红袖招的姑娘,当然有理由骄傲。

…………楼阁间一片安静,只有远处湖风拂柳的声音。

然后隐隐响起几声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木案上那张书帖。

人人都知道这张鸡汤帖的来历名声,还有那个与之相关的传奇故事,事先他们便知道这次拍卖的老笔斋七帖最后一帖便是鸡汤帖,然而此时此刻终于看着鸡汤帖真迹,楼间的人们依然难掩震惊。

安静还在持续,与前面六张书帖拍卖时激烈竞价的场面相比较,此时的安静显得异常诡异,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卖者钟离站在台上,脸色平静,一言不发,既不介绍鸡汤帖,也不询问先前那些豪客意向,任由安静不停发酵,根本不担心冷场。

宁缺没有见过这等场面,他有些担心。

他担心冷场的时间太长,他担心鸡汤帖卖不出高价,要知道为了弥补王大学士受伤的感情,他可是付出了不少代价。

褚由贤此时已经隐约猜到宁缺的来意,也猜到所谓老笔斋失窃纯属谣传,低声问道:要不要我试着先喊个价?宁缺想了想后说道:再等等,别人不说,王公府上的管事肯定是会开价的。

他想着某件事情,皱眉说道:我只担心是不是陛下知道了这件事情,宫里给外面打了招呼,所以没有人敢开价。

褚由贤笑着说道:这事倒不用担心,昨儿在书院里听金无彩说,朝会后议事陛下好像确实提过今天拍卖一事,说是事涉盗窃,要朝廷关心一下情况,却是被王老学士好生指责了一番。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段故事,不由乐了起来:陛下想寻法子偷偷摸摸把我的东西弄进宫里,也不想想大臣们乐不乐意。

褚由贤道:是啊,而且听说王老学士和老祭酒同时发难,最后硬是逼得陛下承诺不动用内库来买书帖才罢休。

听着这话,宁缺更是大感欣慰。

褚由贤又道:不过听说王公府上发了话,谁要敢抢鸡汤帖,便是与王公过不去,此时场间这般安静,居然无人开价,想来便是因为这个缘由。

听着这话,宁缺大感愤怒,恼道:这个老匹夫,我已经送了他这么多东西,他居然还给我玩这手!待会儿他家管事开价后若无人竞价,你给我抬上去!…………安静了很长时间的一石居楼阁里终于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来自三楼东面位置最好的一处竹阁内,所有人都知道,那处竹阁里坐的是王大学士府上的大管事。

大管事的声音很平静,喊的价格却很震撼。

一万两。

满楼俱惊,然后满楼俱静。

虽说所有人都隐隐猜到,这张鸡汤帖,今天肯定会拍出一个惊世骇俗的价格,但却没有人想到,只是第一次喊价,便已经超过了当年王书圣夜书序最终的成交价格,创造了书帖拍卖的新纪录。

宁缺身体微微向前倾着,听着这声音,顿时放松下来,靠回椅背,心想王老匹夫倒也算厚道,就算无人再与他竞价,自己手中的银钱数目大概也够了。

王大学士乃是大唐三朝元老,入朝不拜有座,即便是亲王李沛言见着他老人家也要避让行礼,这样一位大人物提前便吹了风,如今又是极有诚意地一口喊出如此高价,楼内顿时安静,似乎没有人要与之竞价。

宁缺也是这般想的,然后他想着要不要让褚由贤把鸡汤帖的价钱再往上提提,就算不提太多,多了两三千两银子也是好事。

楼阁内台上的钟离平静微笑看着三楼那间阁房,重复了一遍学士府的报价,看他神情,似乎只有他确认这肯定不是最后的价格。

钟离似乎在等待什么。

果不其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书帖拍卖进行到尾声,即将结束的时候,一石居三楼西向某间阁房里响起一道声音。

一万五千两。

满楼再惊,然后满楼再静。

褚由贤紧张地有些发热,不停扇着风,掀帘走出楼阁,想要看清楚,敢和王公竞价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宁缺的心情愈发好了起来。

…………虽说一石居有责任保护竞买者的身份和隐私,而且阁前有纱有竹骨为帘,遮住了阁里的动静,但这里毕竟是长安城,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并且有身份进入一石居的人物拢共也只有那么些位,不多时三楼西阁那位竞买者的身份,便被人打听出来,顿时惹得楼内一阵议论纷纷。

是来长安采买的南晋皇商。

褚由贤气喘吁吁走回房间,一面擦汗一面报告自己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居然是个南晋人?宁缺有些吃惊,虽说他的书帖在世间已享有盛名,但南晋向来敌视大唐,南晋人想必对自己这个唐人书法大家也是不屑居多,怎么会选择这种场合来买自己的书帖,要知道这等若是在涨唐人的威风。

褚由贤说道:听说那名南晋皇商是太子的人。

宁缺更是吃惊,想了半晌后犹豫问道:南晋太子不好男风吧?第二百三十五章 钱多了不起啊?三楼西阁里的南晋皇商,不惜得罪唐国的大人物,也要参与到鸡汤帖的竞价当中,只能是皇商背后那位太子的意思。

做为最敌视大唐的南晋未来皇帝,却不惜花费重金购买鸡汤帖,替宁缺这个唐人扬名,除了他疯了无法解释,宁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最终思维偏离了正轨,进入了歪门邪道的领域。

褚由贤并不知道宁缺这个问题里隐藏了很多拐弯,回答道:南晋太子以好色闻名,哪里会好男风,还真没听说过他喜欢书法。

便在二人交谈的时候,一石居里关于鸡汤帖的竞买变得越发激烈起来,正式下场开价的还是只有两方,学士府的大管事以及那位来自南晋的皇商,但仅仅两人竞价,场间已然火星四溅,风波浩荡。

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喊价声,听着一次高过一次的银钱数目,宁缺早把南晋太子为何要买鸡汤贴的事情抛诸脑后,大感满意。

不多时,鸡汤帖的价格便攀升到了一万八千两银子。

只听得三楼响起啪的一声打帘声,王大学士府大管事沉着脸走了出来,站在栏畔看着西阁方向,冷笑说道:我大唐向来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这里是长安城,我自然不会欺负你们这些南晋人,那便凭银子说话吧。

西阁竹骨纱帘被人掀起,一名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商人缓缓走了出来,身着锦袍,腰间系着块玉坠,气度不凡,看着大管事说道:谭某身负重任,不敢轻言放弃,还请大管事见谅。

价已经喊了,面也照了,狠话也放了,那么接下来自然还是重复先前的竞价过程,虽说没有哪一方陡然加价太多,但随着时间流逝,台间那张鸡汤帖的价格,还是被逐渐抬高到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三万一千两。

三万两千两。

三万三千两。

学士府大管事脸色阴沉,看着西阁的南晋商人,报出了三万三千两的价格。

以大学士三朝元老的资历,即便唐律再如何严苛,也挡不住府内藏着泼天般的富贵,三万两银子确实不少,倒也不会让大管事觉得如何恐怖,只是谁都知道他身后是王大学士,一位朝臣一掷万金购一书帖,总会惹出些议论,是以他很想看到那位南晋商人知难而退。

然而谁曾想到,那位南晋皇商竟是毫不犹豫又加了一千两银子,看他那平静从容的神情,似乎再加上几万两也不会在意。

学士府大管事的脸色愈发阴沉。

一石居楼阁里有些外国使节和商人,大多数都是唐人,还是最有钱的那类唐人。

他们此时看着那名南晋皇商的作派,也不禁恼了起来。

不是说他们没有银子,而是再如何喜爱宁大家书法的人,都会觉得现在这价钱高的有些离谱,那名南晋皇商感觉不像是来购买书帖,而像是刻意来与唐人争书帖甚至是来打脸的。

楼阁间议论声渐起,有两位世居长安南城的大唐皇商开始准备出价,气氛变得愈发热烈或者说紧张起来。

唯一能够保持冷静的人,大概便是台上的卖者钟离,因为他很早便知道这位南晋皇商在长安城,所以他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甚至可以说,唐人与南晋人相争的场面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钟离是阳关钟氏大族的偏房子弟,阳关是大唐南疆最繁华的城市,距离南晋很近,事实上三百年前本就是南晋的北都,所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南晋非常了解,他虽然很早便被逐出钟家,但对南晋发生的事情却是了若指掌,很清楚南晋人面对唐人时那种敏感甚至有些畸形的自尊心。

更因为某件事情,他断定那位南晋皇商,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鸡汤帖,所以当日他才敢当着众人面说,这幅鸡汤帖至少要卖出三万两!现在果然过了三万两白银这道线,钟离不禁心生感慨骄傲,身为卖者,最大的荣誉便是随着售卖的货物,留在史书之上吧?身为卖者,钟离可以平静高兴骄傲自豪,但身为一石居的东家,老板发现场间气氛过于炽烈快要不受控制,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能多挣些佣金固然好,但如果得罪了两方大人物,他又该如何自处?老板站在一楼廊柱后方,脸色阴沉看着钟离,用眼神示意。

钟离会意,开始试图降低场间的气氛,然而随着一名大唐皇商悍然加入这场战斗,他结束拍卖的尝试顿时化作泡影。

听着一次比一次恐怖的银钱数目,即便是见过更豪奢拍卖,更大场面的钟离,也开始感到紧张甚至是惶恐。

这场竞价已然演变成大唐和南晋之间的较量,虽然这场较量无关强者,无关铁骑滔滔,只关系银钱,却也不再是他所能控制的事情。

钟离抬袖连连擦汗,发现自己低估了长安人守护自己骄傲的决心,也低估了南晋太子对那位南晋皇商的影响力。

南晋皇商又报出了一个极不可思议的价钱,然后他看着楼阁里的唐国达官贵人们微笑说道:我南晋自然不及唐国富有,我这个小商人想必也入不得场间诸位大豪的眼睛,但我南晋毕竟是有数的大国,国库里还是有些银子的。

听着这话,楼阁间一片哗然,虽说场间唐人都是阔绰之辈,但如果这名南晋皇商用南晋国库的银子出来竞价,谁又能是他的对手?除非这时候大唐皇帝陛下拿着内库里的银子出来喊价。

正如这名商人所言,南晋固然不及大唐,但国库里的银钱数量,又岂是一名皇商或是一名大学士所能比拟?难道说今天还真的要让这名南晋皇商打脸?虽说可以尽情向上喊价,可万一这名南晋皇商忽然罢喊又怎么办?总不可能到时候再去耍赖,唐律在长安城里可不是摆设。

…………国库里的银子,居然能拿出来和人斗气?宁缺看着那名南晋皇商,完全不理解现在发生的事情。

褚由贤嘲讽说道:那等落后陋国,哪里懂什么法度规矩,你以为像我大唐一般?南晋皇帝和太子眼中的国库,就是他们自己的帐房,自然可以随便用。

便在这时,一名学士府下属匆匆走到管事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已经保持沉默有一段时间的大管事,转头望向西阁那位南晋皇商,冷笑说道:我还以为南晋太子殿下究竟因何对鸡汤帖如此感兴趣,原来是因为大河国的山主。

那名南晋皇商也不否认,微笑说道:不错,我家殿下知晓山主酷爱这幅鸡汤帖,所以决意买下赠予山主。

大管事看着这名南晋皇商,忽然大笑起来,极尽嘲讽之能事说道:举世皆知,山主痴恋我大唐宁缺先生,故而才酷爱鸡汤帖,难道贵国太子殿下奢望凭一幅鸡汤帖便能代替宁缺先生在山主心中的地位?真是荒唐可笑到了极点!南晋皇商面色骤变。

不待他说话,大管事继续嘲讽说道:试图用女子心爱之人的事物,来让这女子移情别恋,真不知道贵国太子殿下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没想到你们南晋人战场之上是废物,剑阁来个剑师是废物,连在情爱一途上居然也如此无能!受此羞辱,南晋皇商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袖摆颤抖,可以想见袖中双拳握的极紧,然而大管事说的话无一处问题,战场之上,南晋军队从来不是大唐铁骑的对手,剑阁柳青山确实是在书院侧门被宁缺一刀砍翻,而书痴莫山山与宁缺之间的故事更是在世间流传了很多日子。

这位皇商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怒意,寒声喝斥道:竞买书帖只凭实力,有钱说话,没钱免谈,难道唐人现在只会凭嘴上功夫论高低!此言一出,顿时引来楼阁间的唐人大怒对骂,然而他却是再不理会,只是脸色阴沉看着台上的卖者,看来是打定了以钱压人的主意。

…………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南晋太子重金购买鸡汤帖,竟然是想讨好山山的缘故。

沉默片刻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交给褚由贤,交待了几句话,便掀帘出阁,向一石居外走去。

褚由贤怔了怔后,握紧那样物事,走到楼下,寻到了一石居的老板。

一石居老板识得他是东城褚老爷的独子,微微一怔,接过他递过来的那方印鉴,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顿时剧变。

这方印鉴是宁缺的私印,很少在他的书帖上出现,所以没有几个书画鉴定师都见过,但老板在鸡汤帖背后那行小字旁边见过。

老板这才知道原来宁大家一直在楼阁里静观这场拍卖,此时见褚由贤出示私印,以为宁大家是要表达不满和愤怒,不由惊疑难安,心想难道说自己对老笔斋流落出书帖一事的判断有误,那名小侍女真是偷的?紧接着褚由贤的话,让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褚由贤示意他带着自己走到台上,把那名著名的卖者请到一旁。

楼阁里的人们发现了台上的动静,渐渐停止了议论和对骂。

那名南晋皇商面无表情站在栏边,看着台上,心想无论你们这些唐人如何折腾出花来,今天这幅鸡汤帖必然要被带回南晋。

老板抱拳向着三面楼阁里的人们行礼见过,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鸡汤帖,确认由甲二号房以三万三千两白银拍得。

楼阁里一片安静,因为所有人都没有会过意来。

然后有人反应过来,顿时发出不解的轻呼。

甲二号房是王大学士府管事所在的阁房。

只是竞价明明还没有结束,为什么一石居却说鸡汤帖由学士府所得?南晋皇商脸色铁青看着楼下,寒声质问道:就算以竞价因故终止,也是我出的钱最多,为什么这幅书帖归了别人?莫非你们唐人做生意都是这般做的?难道连脸面都不顾了!褚由贤回忆着宁缺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确认一个字都没有记错后,看着他嘲讽说道:钱多了不起啊?你钱再多,也不卖你。

因为十三先生不赏你们南晋太子脸。

第二百三十六章 买湖在书院后山宁缺最不起眼,但在民间,十三先生的名气却最为响亮。

边塞军营有他的名声在流传,长安城街巷里百姓议论着书院侧门的那一刀,此时一石居楼阁里的人们,不知道什么大先生二先生,但怎么会不知道十三先生便是老笔斋的主人宁大家?褚由贤在台上说出那句话后,楼阁间先是安静了瞬间,然后骤然响起喝彩声,兴奋的叫好声。

南晋皇商双手紧紧握着栏杆,脸色因为愤怒而变得异常苍白,狠狠盯着楼下的褚由贤,喝道:你又是何人!褚由贤单手执扇,另一手覆在手背,朝着四周团团一礼,说道:本人东城褚由贤,乃是宁先生的代表。

然后他望向三楼西阁,看着那个表情难看的南晋皇商,笑着说道:鸡汤帖卖谁都可以,就是不卖给你们南晋人,有意见?南晋皇商气的浑身颤抖,怒斥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一石居老板拱了拱手,向他解释道:今日老笔斋七帖售卖规则特殊,事前补充的规则已经送到诸位手中,大家应该知道,宁大家有权利自行挑选买家。

南晋皇商想起了先前在阁中桌上看到的文书,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怒意,胸口微微起伏,说道:即便宁大家有自行挑选买家的权利,那也应该是由宁大家自己挑选,怎能由这个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代表来行使权利?先前才发生的事情,难道就传到了老笔斋?难道宁大家先前就在这里?你们这些唐人休要用这些无耻的手段!老板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您说的没错,先前宁大家便在楼中,只不过他此时已经离开,离开之前,他委托这位褚先生做了决定。

南晋皇商顿时愣住了。

先前便说过,宁缺如今在长安城里的名声太响亮,尤其是在刀劈柳亦青后,他在唐人心中的地位更是极高,谁都想见见他的真面目。

此时楼阁里的达官贵人们,本就冲着他的墨宝而来,听闻他先前便在楼中,想着缘悭一面,不由后悔的捶胸顿足。

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楼阁里顿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数十人掀开竹帘,难抑兴奋好奇冲下木楼,向着院外追去。

鸡汤帖已经归属王大学士府上,场间的人们喝不着鸡汤,当然想去看看熬出这锅鸡汤的老母鸡生的如何模样,转眼之间,一石居人去楼空,南晋皇商站在栏畔,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却是无话可说。

宁大家,稍候!十三先生,等等……我家大人有请!人们走出院落,穿过青林,来到杨柳湖岸,看着静湖远方那个越来越远的小船,挥舞着手臂喊着,想要宁缺回来。

小船在安静的湖面上悠悠而去,远远只能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衣衫的身影从乌蓬里走了出来,对着这边拱手致意,然后上岸而去。

看着那个消失在得胜居旁坊巷里的背影,湖畔的人们好生唏嘘遗憾。

…………长安城书画行里传言,一石居拍卖的七张书帖,是老笔斋那位小侍女偷出来的,今天宁缺亲自到场,自然从某些方面否认了这个传闻。

当一石居拍卖火热进行当中时,小侍女桑桑正在西城银勾赌坊后院幽静的书房里,对着桌上的那堆纸张发怔。

自从两年前春风亭一夜后,长安城的黑道便被鱼龙帮只手掌控,这家原属西城大佬的赌坊里的书房,成了鱼龙帮的库房。

桌上那些纸张看着都有些新,上面的字迹端正,谈不上出色,更不能与老笔斋里的书帖相提并论,然而这些纸张的实际价值,其实也相当不菲。

这些纸张都是房契和地契。

几名皱纹深重的赌坊老管事,正在对这些房契地契进行核算统计,鱼龙帮帮主齐四爷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盯着。

老管事们手中的算盘珠子拔动的极快,在安静的房间里啪啪作响,听着清脆好听,然而却让齐四爷脸上的忧色越来越浓。

算盘珠子还在快速拨动,距离核算完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桑桑放下手中那张湖岸新修三进宅院的房契,说道:还差四万一千四百六十二两银子。

齐四爷神情微异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些管事都是赌坊里最厉害的算帐行家,他们都还没有算出来,你这数目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桑桑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解释,平静等待。

过了些时间,赌坊老管事们终于完成了复杂的计算,领头那位管事,仔细把桌上的房契地契清理了遍,恭谨禀报说道:依照前些日子的意向书,总数还差四万一千六百两银子。

这个数目与桑桑得出来的数目有些差异,但差的并不多。

齐四爷吃惊看了桑桑一眼,心想单凭心算只错了这么些,真是了不起。

桑桑知道自己算的是对的,那些老管事有张地契算错了税率,但想着差距并不大,所以她没有指出这一点。

齐四爷看着她脸上神情,作了个手势,让那些赌坊管事离开,然后认真说道:雁鸣山下房价地价确实比长安城里别的地方便宜,但一次性要购入这么多,总会被有些贪心的家伙抬价。

然后他摇头说道:虽说帮里兄弟可以压压价,长安府那边也找人说了,但总不能做的太过分,扔蛇放鼠这种事情,如果让人捅到朝廷里,朝二哥回来后我不好交待,所以这大概便是最终的价钱了。

原来桌上这些房契地契是雁鸣湖畔的民宅契据。

雁鸣湖新近才由朝廷工部疏浚完成,多年积的湖泥还堆在沙石山附近,隔得近些便臭味扑鼻,据说一直要到明年夏天才能稍微好些。

因为这个原因,雁鸣山下雁鸣湖虽说风景优美,但在讲究生活质量的长安人看来,依然不是宜居的好场所。

雁鸣湖畔的地价房价在长安城里都最为便宜,如今湖畔的宅院绝大部分都是破落的老宅,偶有新宅也是些贪便宜的普通百姓所修。

听着齐四爷的话,桑桑点了点头,说道:少爷已经预算着会被人抬价。

这些日子里,齐四爷受宁缺拜托,一直在暗中收购雁鸣湖畔的房契地契,做为长安城第一大帮派的首领,自然有无数下属帮他做这件事情,只是到了此时,他依然不明白宁缺为什么要购入这些房产。

雁鸣湖畔偶尔逛逛便好,住在那里可不适宜。

他皱着眉头说道:即便要住,也不至于要把湖畔所有的院子全都买下来,价钱再低,合起来还是笔极大的数目。

桑桑说道:我也不清楚少爷为什么要把湖畔所有房子都买下来,大概是他贪图安静,不想被人打扰。

齐四爷连连摇头,心想如果真图安静,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清幽美地可以修建新宅,何至于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而且这明显肯定是赔本的买卖。

四万多两银子啊。

桑桑看着桌上的房契地契,自言自语说道:也不知道最后够不够。

齐四爷说道:我手里倒确实有些银子,但那都是公帐,我只是替朝二哥和诸位兄弟代管,没法子拿出来。

桑桑点点头,说道:这些事情已经麻烦四爷了。

齐四爷挥挥手表示不用在意,又出了个主意,说道:其实只要宁缺入宫说句话,四万多两银子也不是太麻烦的事情。

桑桑想着宁缺买雁鸣湖畔房宅的用意,明白他肯定不愿意与朝廷发生任何关系,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看一石居那边的动静吧。

不用看了。

宁缺走进房间,看着桌上那些房契地契,说道:如果意向书上面的价钱不会再变动,那么我们手头的银子足够。

齐四爷冷笑说道:我们开的价钱已经算是极为厚道,而且已经签了意向书,如果湖畔那些屋主要临时提价,真当我们鱼龙帮的兄弟是一群善男信女?宁缺很喜欢齐四爷这种表态,说道:银票大概晚些时间便送过来,到时候与屋主签文书的事情,还要麻烦你办一下。

齐四爷有些意外,说道:写谁的名字?宁缺说道:先写朝二哥的名字。

江湖儿女,家产妻子托付于兄弟并不少见,齐四爷毫不犹豫说道:好。

宁缺说道:这件事情能不能保密?齐四爷说道:看需要瞒多长时间。

宁缺算了算时间,说道:最迟今年冬天。

齐四爷说道:没有问题。

…………离开西城银勾赌坊,宁缺和桑桑没有直接回老笔斋,而是来到了雁鸣山。

二人看着山下那片湖泊,看着湖对岸那些寥落的院落。

之所以买这些院落,是因为如今的老笔斋太热闹,宁缺虽然很喜欢临四十七巷的热闹气息,但在天谕神座那次到访之后,清楚没有办法继续在那里住下去。

把湖畔的院落全部买下来,图的是清静,还有些更重要的原因,只不过那些原因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

桑桑看着对岸的房屋,问道:以后我们就住这里?宁缺点点头,说道:入冬后,这片湖会冻的比较结实。

第二百三十七章 斩草长安城暮春近暑,气温已经渐热,北方荒原上却正是最好的时节,清风徐来,拂着没膝的青草,仿佛一片绿色的海洋,在左帐王庭北面约五十里地,靠近岷山的绿色海洋里,却有很多杂色。

焦黑的地面,被斩断的草根,深没入土地的断箭,还有那些阵法遗留下的痕迹,表明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随着春天一同降临荒原,随着春意渐深而结束,中原联军势盛,在王庭骑兵的引导帮助下,与南迁的荒人部族展开了连场大战,连绵近百日的残酷战争,让双方都死了很多人,但荒人最终还是强行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保住了最重要也是最肥活的几片草场。

西陵神殿颁下诏令,诸国的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运至燕国,又有修行强者助阵,最后却没能达到把荒人赶回寒域的战略目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荒人战士的强大,大唐铁骑和西陵护教骑兵没有出动也是重要原因。

这片战后的草原上飘浮着余烬的味道,微焦微臭,不远处岷山依势下缓的斜斜草甸上,堆着数百堆石头,石堆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布条,随着春风缓缓舞动,这些石堆就是草原骑兵们的坟墓。

草原上很少能够看到荒人战士的尸首,因为无论战况如何激烈,荒人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死亡的同伴带回部落。

连续近百日的战争,中原联军没有俘虏一名荒人。

骑着战马在草原上打扫战场的唐军骑兵,看着远处的石堆,想着荒人在战场上的表现,警惕之余也生出些许敬佩之意。

不作俘虏,不丢下一名同伴,这也是大唐军队的铁律,大唐军人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千年之前荒人被称为天生的战士,为什么先祖们会耗费那么多的气力,才能把这些荒人赶出荒原。

同样都是最优秀的战士,唐军对荒人部族产生敬佩不足为奇,然后他们想寻找机会与强大的荒人们正面战上一场。

很遗憾的是,在这场血腥残酷的战争中,大唐东北边军负责押送辎重,镇压叛变,维持军纪,打扫战场,就是没有机会登上正面战场。

因为这是大唐皇帝陛下的意思,也是夏侯大将军的命令。

…………夏侯看着脚下肥沃的草原,看着被自己靴子踩进泥土里的草根,缓缓移动了一下靴底,随着滋滋的轻响,有近乎油水般的事物从皮靴畔挤了出来,除了黑色沃泥的腐质之外,如今还有很多腐败的残血。

开战至今,他麾下的铁骑还没有与荒人部族的战士正面相遇过,甚至没有见过一名荒人,但他不像下属们那般好奇并且兴奋地想要与对方战上一场——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名荒人。

看着草原上残留着的乌黑色的血迹,夏侯想像着数日之前最后那场大战,想像着那些很久不见的族人倒在羽箭或飞剑之下的画面,冷漠如铁的脸颊面无表情,只是眉眼微微抽搐了一丝。

大唐帝国的铁骑没有登上正面战场,这是陛下的旨意,也是他的想法。

陛下知道他的来历,依然让他亲自指挥这场战争,便是同意他的想法。

对于陛下的信任,夏侯很感激。

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尖哨声,他面无表情抬头望去,只见草甸下方数百丈外,有名草原少女骑着骏马,赶着数百只羊正在放牧。

战争刚刚结束不久,草原上的人便重新开始了放牧,从这一点上来看,生活永远是平静而简单的,战争只是中间的插曲。

看着那名面色红润,眼眸清亮的草原少女,夏侯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逃离山门,在河北郡与妹妹重新相遇的画面。

然后他确认,自己对皇帝陛下的感激,与过往这些年里的信任宽容无关,他只是感激陛下对自己的妹妹很好。

…………轲先生单剑灭魔宗山门,夏侯南下大唐,从军数十载,最终成为帝国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再然后他成为了西陵神殿身份尊贵的客卿,却没有谁知道,他是魔宗余孽,荒人子弟。

夏侯大将军,看似暴戾强大不可一世,实际上人世间知晓他真实身份的那几位大人物,一直试图用他过往的身份要挟他,控制他,真实的身份就像是无数道蛛丝,把他这个穿着盔甲的大虫子捆在了网中央,怎样挣扎也挣扎不开,只能逐渐沉默然后渐渐窒息。

大唐皇帝陛下知道他的来历,西陵神殿掌教知道他的来历,这两个知道便像是两堵坚不可摧的石墙,在过去这些年里缓缓靠拢,夹的石墙里的他艰于呼吸,无论向哪边靠去似乎都是一个死字。

他曾经想过靠向两边的石墙,忠于大唐同时替西陵效命,过去这些年里他确实也是这样做的,只不过两个忠于终究无法和谐相处,所以最终他只能忠于自己,以暴戾冷酷来维系自己的强大,抵着石墙不要靠拢。

很遗憾的是,人力终究有时穷,他现在依旧很强大,但他会老,会病,会弱,而那两堵石墙却永远不会变得疏松脆弱,而且他杀过很多人,那些人很想杀他。

于是夏侯想让自己变得永远强大,他去了呼兰海北畔,想要夺取那卷天书,最终却在那个书生面前断了所有希望。

真正绝望的时候,忽然又生出新的希望,山穷水尽的前方,忽然一片柳暗花明,那名书生让夏侯断了永远强大,永远不可一世的想法,却发现了平安归去,就此不问世事的可能。

夏天快来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夏侯看着春风里的草原,想着马上就要到来的盛夏,冷酷如铁的面容上,渐渐浮出很罕见的温柔神情。

他的妹妹是大唐皇后,他的妹妹叫夏天。

温柔的春风拂上大将军温柔的脸,风中传来极浓郁的血腥味道,然后响起一片擦擦的除草之声。

就在夏侯身后不远处的草甸上,一百多名草原骑兵和燕军双膝跪在地面,在雪亮的刀光下,头颅与身体分开,鲜血涌入草海。

这些草原骑兵和燕军因为叛乱和违纪而被捕,没有经由审判,只是因为夏侯将军一句话,便被尽数杀之。

在战场上,大唐东北边军负责维护军纪,镇压叛乱,但今日的处决未经审判,这已经严重违反了神殿的规矩和唐律。

但唐律管不了将在外。

所以杀人如草,夏侯面不改色。

…………一名军官骑着战马从军营方向疾驰而至。

夏侯接过军官递过来的书信。

虽然常年驻守土阳城,此时更是远在荒原,在他毕竟是帝国镇军大将军,在长安城里在朝廷里有很多眼线。

他与镇国大将军许世没有太多私下的交情,但彼此尊重,所以军部有些事情,往往会通过那些眼线,直接传到军营里。

这封书信上讲述的是最近长安城里发生的事情。

夏侯知道了许世与宁缺的那两场谈话,也知道了城门郎黄兴和于水主在雨街上的死亡,所以他看着这封信沉默了很长时间。

去年土阳城中,他与书院已经达成了协议,所以本来不怎么愿意理会书院入世之事,不会像许世那般警惕不安。

然而黄兴和于水主的死亡,却让他开始警惕起来。

黄兴和于水主是亲王殿下的人,也是他的人。

而且都是参与了当年那件事的人。

夏侯不明白宁缺为什么要针对自己。

先在荒原上杀了林零,又在土阳城里杀了谷溪,如今又杀了黄兴和于水主,所有与自己亲近的人,都一个一个死在了此人的刀下。

朝廷和书院已经同意自己归老,看来此人有些不同的意见。

难道真的有漏网之鱼?夏侯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他很清楚林光远的儿子已经死了,因为当年那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儿的尸体,是他亲自检验的。

然后他想起长安城里的某个说法。

书院宁缺和公主殿下李渔关系亲密。

难道是为了那张龙椅?夏侯的神情愈发冷漠,他本已决定归老,但如果有人试图伤害他的妹妹,伤害他的外甥,想要抢夺属于自己外甥的皇位,那么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杀死对方。

处决依然在持续。

违纪士兵的头颅被斩落草原,擦擦之声连绵不绝。

血腥味中,夏侯想着长安事,杀意渐起。

就在这个时候,湛蓝无云的草原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从空中跳了下来,呼啸破风,带着无比霸道的杀意,直冲夏侯。

夏侯抬头。

空中除了那个人影,还有炽烈的阳光。

所以他眯了眯眼。

对这幕画面,他已经很熟悉。

在呼兰海北畔,他便见过。

这些天,他也见过好几次。

所以他没有慌乱,神情依旧平静而冷漠。

一道极凛厉的气息,从他身体间喷薄而出。

皮靴深深踩进松软的草原沃泥间。

下一刻,这些松软的泥土瞬间变得坚硬无比。

以靴底为中心,草原间出现无数道如蛛网般的痕迹。

夏侯站在裂如蛛网的草原中央。

凭借着脚下传来的巨大反震力,他向空中飞去。

战衣振振,疾如飞鸟,煌若天神。

…………魔宗天下行走唐从空中跳了下来。

魔宗前代强者夏侯向空中飞去。

两个人的在草原上空相遇。

一朝相遇,便是晴天霹雳。

晴朗的天空里,骤然响起一道闷雷。

一股强烈的冲击波,从空中开始向四面八方传去。

远方正在低首吃草的羊群被惊的假死,仆于地面。

那名牧羊的草原少女被惊的跌落骏马。

正在执行军法的唐军士兵捂耳痛苦跪倒。

狂风劲吹,草海偃伏,断草纷飞。

第二百三十八章 破甲两个人影在空中相遇,就像是荒原西方最深处传说中悬空的小山一般撞击在一起,恐怖的撞击声向四周波荡开来。

那把锋利的血色巨刀,在空中激起无数道啸鸣,仿湛蓝的天空仿佛都要被劈开,然而大部分刀势,却被一双铁拳封住。

偶有刀芒破开夏侯铁拳,落在他的身上,夏侯战袍之内便会泛起淡黄色的光泽,让锋利的巨刀无法噬入体内。

血色巨刀是魔宗山门至强的武器,虽然无法破入夏侯身体,本身的重量和挟带的冲击力,让它变成恐怖的铁锤,重重地击打在夏侯身体上。

夏侯的铁拳本身就是铁锤,也毫不留情地轰向唐的胸腹。

转瞬之间,这两位魔宗强者,在空中出手无数次。

交手无数次。

撞击无数次。

捶击无数次。

两座悬空的山峰不停相撞然后分离,然后再次相撞,如闷雷般的撞击声,就在草原上空不远的天空里不停响起。

一道一道连绵响起的雷声,近在咫尺,让那些躺在草海里、浑身僵硬的羊群本能里感到了死亡的恐怖。

它们惊恐地撑起发软的四脚,向着四面逃散。

那名从马背上跌落的草原少女,趴在草丛里看着天上那两个如天神般的人影,早已震惊恐惧地变成了傻子,哪里还顾得上自家羊群的离散。

正在执行军法的唐军士兵捂着双耳,脸色苍白跪在草地上。

三名侥幸还没有被砍掉头颅的违纪军卒,因为双手被缚无法捂耳,眼角鼻中渐渐流出乌血,片刻后竟被空中两名强者的撞击声活活震死。

草甸上马鸣嘶嘶,一片慌乱。

一记最沉重的闷雷在草原上空的空中响起,猛烈的狂风从空中波及大地,吹得长草断裂乱飞,空中两道人影终于分开,疾退数十丈,落到了草原上。

草原地表上响起两道几乎不分先后的闷响。

夏侯与唐身上的霸道气息,随着双脚落地而向地外泄散一分,靴底的草原地面,骤然塌陷,变成了两个土坑,坑中春草俱化为断屑,就如同新修未封的坟。

敌袭!有刺客!纵然面临的是魔宗山门天下行走这样的绝世强者,训练有素的大唐边军在稍一混乱之后,以强悍的意志清醒过来,开始组织防线。

马蹄声声,盔甲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草甸下方的军营里,数百披着重甲的大唐精锐玄骑,用难以想像的速度完成了集结,化作两个锋阵,疾驶出营,挟着草屑风尘,突袭而至,封住了这片草甸。

紧接着,又有车轮辘辘之声响起,十余座重型弩箭,被推出了军营,对准了草甸上方那个男人,又有阵师在强悍近侍的保护下,开始布置临时的阵法。

大唐骑兵神情凝重,看着草甸上那个男人。

敌人只是一个人,唐军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他们依然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草甸上下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唐站在草甸里,站在那些微微塌陷的坑里,站在数百名天下最精锐唐骑之前,站在无数弩箭之前,神情依旧平静,依旧沉默,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的眼中只有不远处的夏侯。

唐还是穿着那件普通的皮袄,只是和以往相比,他身上那件皮袄要显得更加破旧,甚至很多地方已经烂了。

他的神情平静,但脸色有些憔悴。

协助元老会率领部族与中原联军厮杀多日,最近这些天又连续狙击夏侯,与唐军交手数次,他便是个铁人,也感觉到了疲累。

尤其是先前与夏侯这一战,时间虽然短暂,但他却受了很重的伤,胸腹间的皮袄出现了无数破洞,隐见血色。

他手中握着那把血色巨刀也有些黯淡。

…………大唐军队,毫无疑问是世间最强大的军队。

过往这些年里,他们在夏侯大将军的指挥下,东征燕国,北攻荒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骄傲自信到了极点。

然而在这个人面前,他们无法骄傲。

唐军不会畏惧修行者,因为他们认为再强大的修行者,在玄甲重骑和弩箭之下,都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像唐这般强大的修行者。

大唐骑兵统领盯着远处那个穿皮袄的男子,寒声说道:如果今天还不能把这个怪物杀死,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脸自称唐骑?草甸下方数百名大唐骑兵,听着这句话,面色骤然沉肃,抽出鞘中的朴刀,沉声集体喝道:诺!数百把朴刀从鞘中同时抽出,那些锃锃的声音合在了一起,变成一种极富庄严甚至是悲壮感的曲调。

中原联军与荒人部族的战争结束后的这些天里,草甸上的那个穿皮袄的男子,在唐军周边出现了七次。

唐骑围捕了他七次,然而却没有一次成功,反而被这个男子杀了很多人,甚至让此人成功突进了三次,突到了夏侯大将军的身前。

如果不是大将军威猛举世无敌,只怕真会让此人狙杀得手。

普通人不如修行者,普通的骑兵也不如修行者,唐军将士们可以接受这一点,但他们无法接受自己这些人连拦下对方都做不到,他们无法接受做为下属,竟然需要靠大将军来维护军营的安全。

对骄傲的唐骑们来说,这是最大的羞辱。

苍凉呼啸的军笛在草甸四周响起,近八百骑大唐重甲玄骑开始缓缓布置阵形,军营处的弩箭阵师也向前推了数十丈。

一场世间至强骑兵对世间最强修行者的冲锋,即将展开。

叛出山门之后,你果然变成了一个怯懦的小人,永远只知道躲在军营里,永远只知道让自己的手下送死。

唐看着夏侯说道。

夏侯伸拳至唇边,咳嗽两声,伸手阻止了草甸四周下属们的动作,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唐说道:我的部队并没有参与到对部落的战争中,你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从去年开始,你一直试图要杀我,甚至冒着死亡的危险也要杀我。

唐摘下毡帽,扔到脚下,然后缓步走出塌陷的草海地面,走到夏侯身前十余丈外,说道因为山门里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回去。

夏侯微微皱眉。

那双如铁丝雕镂出的眉毛,一旦皱起,显得那般冷硬。

魔宗山门里早已经没有活着的人,只有满地白骨干尸死人,那么等着他回去的人便不是人,而是那些不甘的幽魂。

山门被轲先生所破之前,我和你的老师便已经离开,这件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能以此指责我。

但你南下之后,终究还是成了西陵神殿的客卿。

唐说道:叛徒就是叛徒,明宗历代祖师,都在山门里等着你回去谢罪,慕容师姐,也在蒸屉里等着你。

夏侯听着慕容二字,皱如铁栅的眉毛渐渐变得黯淡起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想杀我没有这般容易。

唐说道:如果我把你的真实身份放出去,天下谁能容你?夏侯说道:西陵和陛下还有书院能够容我便足够,因为这代表天能容我,只要天能容我,天下之人不敢不容我。

唐说道:大唐皇帝能容你,是因为你有军功,他或许早就想除了你,只是不想与西陵正面冲突,又没有什么证据,所以才会驱你为虎长驻疆外,而书院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书院里的人们早就忘了怎么杀人。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但你不是昊天道门,也不是大唐天子,更不是书院,所以你杀不了我,而现在整个世间,只有你想杀我。

唐说道:为何我杀不了你?夏侯看着他手中握着的那把血色巨刀,看着深锲进草原地表的可怕刀锋,说道:因为圣刀在你手中已经黯淡了。

唐说道:你的甲也已经破了。

夏侯身上穿着的战袍,是清晨新换的一件,此时早已经在唐的刀锋之下碎成丝缕,露出里面那件泛着金属光泽的盔甲。

他是大唐帝国镇军大将军,身上的盔甲,是由书院黄鹤教授亲自投计,也是由书院监督制造,上面刻着繁复的符线,可以为他提供看似无穷无尽的保护。

然而看似无穷无尽,终究不是真的无穷无尽。

去年在呼兰海北,唐手中的血色巨刀,已经在这身盔甲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近日连续作战,这件盔甲较诸往日已经黯淡了很多,尤其是胸腹附近,甚至出现了几道裂口,昭示着崩裂的结局。

这件盔甲,已经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你一直在受伤。

夏侯看着唐胸腹处的拳印和血渍,说道:而且你受的伤很重。

如果你处于完好时期,大概需要四千重甲玄骑才能困死你,但现在的你,随时可能死在铁蹄之中,你要杀我,便要准备着随时被我杀死。

除非你能打断我的腿,你的骑兵才能困住我。

唐说道:但你知道我这一双腿,是不容易打断的,连续三次,你都想尝试做这件事情,但你没有成功,你永远无法成功。

稍一停顿后,他说道:而且你也在不停地受伤。

夏侯说道:我的伤比你的轻。

唐说道:但你比我老。

夏侯说道:都是明宗子弟,难道你还相信年老体衰这种废话?唐说道:年老不见得体衰,但气魄必然不如当年,比如你现在就比当年怕死,当然,从你烹死慕容之后,你就已经在怕死。

夏侯沉默不语。

越老越容易怕死,越怯懦越容易怕死,而越怕死的人,越容易死。

唐看着他说道:只要你不回长安城,我便会一直跟着你,一直和你这么耗下去,我要亲眼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

夏侯不再说什么,转身向草甸下方走去。

只听得苍笛骤起,草甸四周蹄声如雷,数百骑沉重的重甲玄骑像铁流一般,向静立草甸上的唐涌去。

夏侯向着草甸远处的军营走去,没有回头。

听着身后草甸上响起的呼啸火焰破空声,他也没有回头,听着如雷般的撞击声,他还是没有回头。

连续三次狙杀与反狙杀,唐始终没有出腿,他也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伤到对方的腿,那么唐便绝对不会让自己陷落在万骑冲锋的旋涡里。

从当年背叛魔宗开始,夏侯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魔宗负责诛灭叛徒的不是二十三年蝉,而是二十三年蝉的徒弟,他承认唐说的对,他现在确实比当年更怕死,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死在唐的手中或者是腿下。

因为唐虽然是世间最强大的人之一,但他同样如此。

如果来的是二十三年蝉,他除了逃回长安,别无它法。

夏侯如此想到。

…………雁鸣山下的雁鸣湖畔,数十幢旧宅新屋尽数换了主人。

新东家没有对湖畔宅院做太多改造,没有全部推倒重建,但依然花了极大一笔银钱,对湖岸做了翻修整理。

数百名工人和十余辆大车,汇集在湖畔,开始清运湖泥,从学士府请来的花匠,开始指挥船夫在初清的湖水里种荷花。

刚刚搬走的旧宅主人们,听说了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携老扶幼回到雁鸣湖来看热闹,看着湖泥被一车车拖走,看着湖里正在种荷花的小船,想着明年可能的美丽风景,不禁好生羡慕。

羡慕便是羡慕,或许还有些后悔,却没有什么嫉妒,更没有恨,长安人这方面的品质向来值得赞许,既然那位新东家是花了钱的,那么对方再花钱整修翻新育景,都是对方应得的享受。

雁鸣湖翻修工程,由齐四爷的鱼龙帮一手组织,宁缺只是要求对方对宅院结构暂时不动,并且多种些荷花,具体的施工他不懂,也不想参与,所以他现在还是住在临四十七巷的老笔斋里。

小黑子以前专门提醒过我,夏侯很怕水。

宁缺坐在井沿,看着静而无波,幽深黑沉的井水,说道:但我不明白一个武道巅峰的强者为什么会怕水,也许是夏侯故意说出来骗人,所以我不会试图淹死他,我决定打死他后再把他种荷花。

第二百三十九章 炸溪暮春时节,天渐湿热,青砖砌成的井沿却有些凉快,宁缺坐在上面便不想离开,手里挥舞着菜刀,眉飞色舞讲着。

桑桑把衣服晾到绳上,在围裙上把湿手擦干,然后走回墙边,拾起漆笔,把最后一块漆完,问道:怎么打死他?宁缺离开井沿,走到她身旁,指着墙边一个东西说道:先打,然后让他死。

桑桑放下漆笔,回头看着他,表情有些困惑。

墙边那东西是个有底座的木头人,宁缺亲手雕的,桑桑在面上漆了一层厚厚的黑漆,木头人头上顶着一口小黑锅。

要打死一个人,首先要打到他的身体,就是说要先破防。

宁缺用菜刀指着那小木头人说道,然后他把菜刀横了过来,在小臂上用力划了一道,片刻后,只见手臂上那道白色的刀口里隐隐渗出血丝。

我继承小师叔衣钵入魔之后,身体强度已经变得很不可思议,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夏侯是魔宗强者,可以想像他的身体强度有多大。

他把割伤的小臂伸到桑桑眼前解释道。

桑桑盛了一瓢微凉的井水,把他手臂上的血丝冲洗干净,然后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替他细细包好。

在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宁缺在继续自己的分析:夏侯叛出魔宗,投靠昊天道门,成了西陵神殿的客卿,神殿为了帮助他掩饰自己身份,说不定把武道修行的秘法也传授给了他。

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

他看着小木人身上的黑漆,说道:夏侯能够用念力调集天地元气凝于体表,这层防御,就像是木上身上这层漆。

最麻烦的还是他身上的盔甲。

宁缺用菜刀敲了敲小木人头顶那口小黑锅,迸迸作响。

我大唐帝国四大将军的盔甲都是书院做的。

夏侯身上那件同样如此,是黄鹤教授做的设计,四师兄和六师兄联手打造,虽然不见得有许世身上那件厉害,但同样非常强大。

盔甲,护体真气,加上魔宗强者恐怖的肉体,这便是三层保护,不分日用夜用,重叠起来,我想就算是元十三箭都无法射穿。

桑桑听不懂日用夜用、三层保护这种没品兼无趣的笑话。

她愣了愣后,想到书院的态度,担心说道:暗杀帝国大将军……就算是书院也不会同意你做这种事情。

宁缺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暗杀?桑桑问道:为什么咱们不把夏侯与魔宗的关系揭穿?我答应过大师兄,不把夏侯的身世告诉别人。

宁缺稍一停顿后,说道:包括他与皇后娘娘之间的关系。

桑桑不解问道:但你告诉了我。

宁缺说道:你又不是别人。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是。

片刻后,她又想起一石居那场书帖拍卖,说道:夏侯这件事情都没办法解决,少爷你何必要去得罪那个南晋太子?宁缺不知道该怎么向桑桑解释,他总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当时只是听着那名南晋太子想买鸡汤帖去讨好书痴,自己便无来由地感到恼怒。

以前我们眼中,修行者是什么?他很巧妙地转了话题。

桑桑想了想小时候在渭城时和宁缺的谈话,想起那卷已经被烧掉的太上感应录,说道:那时候我们眼里修行者就是神仙。

宁缺说道:那么我现在就是神仙,我们就是神仙。

桑桑开心地笑了起来。

宁缺笑着说道:我连大唐太子都不怕,还怕什么南晋太子。

桑桑提醒道:大唐没有太子。

宁缺笑容渐敛,叹息说道:这又是件麻烦事。

…………书院后山,打铁房后的清溪,大水车下。

宁缺和四师兄、六师兄三人蹲在溪畔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六师兄把手中那个黑糊糊的铁东西举到阳光中。

宁缺和四师兄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上移。

那是一个类似小酒壶的铁制物品,上面刻着很多道纹线,那些纹线深刻入钱,大部分笔直,看不出有什么深意。

六师兄用粗壮的手指摸着小铁壶的刻纹,说道:足够均匀。

对于像六师兄这等铸造大匠来说,肉眼无法看清楚的厘毫差距,却无法逃出手指的触摸,当他手指判断那线条是均匀的,那么必然是均匀的。

这些刻纹把铁壶的面积切割成了六十四块,无法做到完全相同,但也已经是足够接近,尤其是刻纹深度和曲面承力,可以保证暴裂之时的均匀态。

四师兄从身旁拣起一根树枝,指着小铁壶说道:小师弟的想法听上去极有道理,但昨夜用火药试过,却没有任何效果,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刻线再加深几分,或许这样才能保证能够能崩开。

六师兄摇头说道:如果刻线再深,铁壶材料的内应力便会被破坏,结构疏散,一旦崩开,也不过是个爆竹。

宁缺犹豫片刻,问道:要不然用真的来试试?真能行?也许能行。

我看行。

六师兄望向四师兄。

四师兄点了点头。

小铁壶最上方有个螺旋口,这也是六师兄精心刻磨而成的完美艺术,宁缺把铁壶塞旋开,说道:就算没用,以后也可以当酒壶卖。

六师兄憨厚地笑了笑。

宁缺取出一张微黄的火符,塞进铁壶里,然后把壶塞用力旋紧。

怎么试?六师兄有些紧张问道。

四师兄指着身前的清溪,说道:扔进去。

宁缺有些紧张,听着这话,便把小铁壶扔进了溪中。

等会儿。

六师兄跑回打铁房,扛了两块极大的精铁板,在溪畔竖起,挡在三人身前。

四师兄不悦说道:就算成功,又能有多大的威力,何至于这般紧张?六师兄认真说道:当初小师弟研发符箭的时候……四师兄想起镜湖里被射塌一半的亭子,面色微变,往精铁板后站了站。

宁缺见大家都准备好了,便闭上了眼睛,念力从识海里缓缓渗出,穿过身前的铁板,透过清澈的溪水,进入溪底的小铁壶。

然后落在了那张符纸之上。

随着念力进入小铁壶的,还有一段精纯的浩然气。

溪底小铁壶里的火符骤然狂暴的燃烧起来。

却被局限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

片刻后。

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小溪里响起!轰!伴着凄厉的啸鸣,无数铁片激射而出!笃笃笃笃笃!声音渐渐平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精铁板后的三位书院师兄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他们身上的院服已经被溪水完全打湿。

看着深深锲进铁板里的小铁壶碎片,想着先前如果没有这层保护措施,这些铁碎片只怕会箭一样射穿自己身体,三个人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心中涌起一股后怕。

平日里最镇定的四师兄,看着溪里飘着的死鱼,看着溪中垮了一半的水车,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小师弟,你……这弄的是什么东西?第二百四十章 绣花溪岸没有被炸塌,溪水里的鱼被炸死了不少,翻着白肚皮,飘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六师兄愣愣看着溪水,忽然说道:这个比元十三箭好,只要是符师都能用,只是制造工艺要稍微讲究些,工部那边的匠坊做起来有难度,再有就是符师大多体弱,在战场上很难靠近城墙。

这些会爆炸的小铁壶用来攻城拔寨,当无往而不利。

如果真如你所说,符师数量多些,都像小师弟这般身体强大,我大唐军队必然横扫天下,无所顾忌。

四师兄喃喃说道,他脸上的苍白渐渐褪去,往日平静的眼眸里还残余着震惊的余波,还有一些别的极复杂的情绪。

颜瑟大师果然眼光独到,我一直以为小师弟你在符道上的资质虽然优秀,却是不如书痴,联想起去年的符箭,我这才明白,颜瑟大师最看重的,原来是小师弟你脑中这些完全不受成规限制的奇思妙想。

他忽然对着宁缺深深施了一礼。

宁缺吓了一跳,赶紧避开。

四师兄直起身体,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世人眼中的符师,虽然强大,但在战斗中却往往束手束脚,今日小师弟你的奇思妙想,让符师从此有了进攻型的武器,我代表世间所有符师向你表示感谢。

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外传,一定要保密。

四师兄碎碎念道:我要先去请示老师,太危险了,太危险了……溪畔死鱼无数,水车残破。

宁缺走到铁板前,试图抠出深深锲进铁板里的小铁壶碎片,然而他发现以自己的力量竟也无法抠出来,不由微异说道:这不科学……按照他的设计和推算,火符在小铁壶里燃烧,因为铁壶里的空气太少的缘故,就算最后能够成功爆炸,也应该远远不如试验结果这般强大。

所以他认为这不科学。

忽然间他想到,先前激发符纸的同时,他向小铁壶里送进去了一段浩然气。

浩然气本质上就是绝对精纯的天地元气,当符师制出的符并不如何强大时,如果给符纸提供充份的精纯天地元气,便能大幅度提升符的威力。

这是当初接受烂柯寺观海僧挑战时,他在雁鸣湖畔静坐半日所想到的法子。

先前他往小铁壶里度入一段浩然气,便等于向小铁壶里灌进了液氧,液氧帮助火符猛烈燃烧,从而让爆炸的威力变得大了很多。

除了自己之外,别的符师也能够这样做吗?宁缺站在溪畔皱眉苦思,心想如果真要在战场上使用这种手段,那需要符师对天地元气的控制足够强大,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对符师的境界要求很高。

世间符师本来就极少,能够进入洞玄上境的符师更是少之又少,如此看来,想凭借小铁壶改变世间战争的格局,依然还是痴心妄想。

不过至少可以改变一下战斗的格局。

…………小溪畔的巨响,惊动了书院后山里的人们。

但最先赶到溪畔的不是人,而是那头骄傲的大白鹅。

大白鹅看着浑浊的溪水,水面飘浮着的死鱼,或许是心疼自己养的宠物被害死,它直起脖颈,冲着对岸的三人嘎嘎叫了起来,显得格外愤怒。

四师兄和六师兄直接走到宁缺身后,保持沉默。

宁缺幽怨想道,这便是死师弟不死师兄的意思?他可不想和这家伙在溪畔大战一场,这家伙看着便知道战斗力极强,而且就算打赢了又有什么光彩,赶紧安慰道:节哀,节哀……明天我就去买两筐鱼倒进溪里陪你玩,木鱼,你可不要生气,这都是为了科学进步而必须做出的牺牲。

二师兄养的大白鹅叫木鱼。

书院后山的师兄弟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二师兄要给大白鹅取这么一个名字,明明书院里就没有人修佛,据七师姐私下分析,大概是二师兄习惯性用头顶那根棒槌管教大白鹅,就像敲木鱼,所以大白鹅才会叫木鱼。

七师姐可以随便议论猜测,其余的师兄弟们却不敢去向二师兄求证,要知道那只骄傲的大白鹅,从来没有流露出佛宗圣兽,任人敲头而不反抗,逆来顺受的气质,就比如此时,无论宁缺怎样安慰,它都准备跳过小溪与他战上一场。

好在这个时候二师兄来了,大白鹅幽怨地摇着屁股离开。

大师兄也来了,他在溪畔看了半天,神情茫然,看着宁缺缓声问道:老师在午睡,被吵醒,让我过来问下是怎么回事。

二师兄恭敬说道:老师和师兄游历之时,后山里经常如此这般,都是小师弟入门之后的事情。

宁缺心想这句话听上去怎么像是在告状?四师兄点头说道:今日试验的便是小师弟所设计的小铁壶。

宁缺把小铁壶的事情,向二位师兄做了一番讲解。

六师兄从打铁房里取出两个小铁壶,递到两位师兄手中。

大师兄看着手中雕花的小铁壶,赞赏说道:以空间压迫火势,又火势反冲空间,把爆竹的道理用在符战之中,小师弟的设计果然奇妙有趣,只是……任何事物燃烧都需要空气,便是火符也不例外,汪洋深处用不得火符,便是这个道理,却不知道小师弟这道火符为何燃的如此猛烈。

听到这段话,宁缺顿时佩服的五体投地,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师兄始终是书院之首,这些与燃烧相关的知识对他来说当然很简单,但他没有想到,大师兄竟也了解的如此透彻,并且瞬间想到了其中的问题。

大师兄或者什么都很慢,但思维很快。

…………宁缺私下向大师兄讲述了一番自己的用法,与浩然气相关的那些事由。

大师兄沉思片刻后,得出与他相同的结论。

能够使用小铁壶的修行者,想必都能弄出比小铁壶威力更大的手段,那些小铁壶,看来看去,还是最适合现在境界的宁缺自己。

不过大师兄并没有认为宁缺这是在做无用功,是徒有其表的奇技淫巧,他似乎猜到了宁缺制造小铁壶的用意。

大师兄没有点明,只是叹息了一声,然后便离开了小溪。

宁缺站在溪畔沉思片刻,然后也离开。

…………草甸间,二师兄的小书童在喂狼喂马喂鹅喂老黄牛,书院后山这些家伙的饮食起居,都是由小家伙在负责。

以往宁缺喂大黑马吃的黄精之类的珍贵食物,都是从六师兄那里拿的,如今才知道,原来那些都是十一师兄在后山里尝百草品百花时顺带挖的。

每每想到这点,他便很是羡慕嫉妒这些家伙的伙食待遇。

和小书童说了几句话,打听了一下二师兄下午的安排,确认二师兄下午不会出现在湖心亭,宁缺陪着满脸幽怨神情的大黑马玩了阵,在草甸上纵情奔驰撒野片刻后,便悄悄去了湖心亭。

七师姐坐在湖心亭里低头绣花,湖光透过绣架映到她的脸上,显得格外清美。

宁缺坐到她身旁,笑嘻嘻说道:师姐,二师兄又不在亭子里,何必还要端着模样,装淑雅文静?七师姐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什么时候装过?宁缺打趣道:先前溪边那么大声响,你就没听见?七师姐说道:你以为我像读书人一样,想聋就可以聋?那你怎么没去瞧热闹?我就不爱瞧热闹。

瞧瞧,这就是装了。

你再说一遍?我是说以往后山里每次有热闹的时候,师姐总是最早到的那人,真真是热心肠,善良的好师姐。

七师姐嘲讽说道:也不知道你又弄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可懒得去看,守着我这亭子要紧。

湖心亭上一次被毁,便是毁于宁缺的符箭之下。

宁缺说道:说起来我最近真淘了件有趣的玩意儿。

七师姐绣花早就绣的眼睛有些花,装淑静装的早就有些烦,听着这话顿时眼睛一亮,问道:什么玩意儿?从冥市淘的?宁缺摇摇头,从怀中取出雁鸣湖畔的宅院图纸,搁到她身前的绣架上,说道:我前些天买了一大片宅子。

七师姐看着图纸上的湖线,说道:临湖而居,确实不错。

宁缺说道:这湖是惊神阵的左支气眼。

七师姐微微一怔,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宁缺指着图纸上的雁鸣湖,说道:我想借惊神阵的左支气眼,在湖边这些宅院里布一道阵法,但师姐你知道,师弟我在这方面比较愚钝。

当初让你去插几面阵旗,你都能插歪,所以你不是愚钝,是白痴。

七师姐纠正道。

宁缺问道:师姐有没有兴趣?七师姐越来越明亮的目光,早就被图纸吸引住,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说道:布阵当然比绣花有意思的多。

宁缺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一百天能不能搞定?七师姐说道:你要布什么样的阵?杀人还是防人?宁缺说道:有没有一种阵法能把我的念力传到湖畔的每个角落。

七师姐挥了挥手,说道:那简单,十天就行。

第二百四十一章 撕纸宁缺没有在书院后山看到陈皮皮和唐小棠,不禁有些好奇。

离开后山途径旧书楼时,他上楼查阅书籍,在东窗畔看到了三师姐余帘的身影,上前行礼,不料她也不知道唐小棠去了哪里。

难道陈皮皮真的在和唐小棠谈恋爱?他笑着想到,然后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有些事情只属于每个人自己,担心没有意义。

余帘搁下手中的秀笔,抬头看着他说道:就比如你的事情永远只能是你的事情,只能由你自己处理。

此时天时已入暮春最深处,东窗避着炽烈的阳光,窗外青树滤过来的风微温未燥,远处湿地畔的林子里,却已经隐隐响起蝉鸣。

宁缺明白了师姐这句话的意思,看着她那张清稚的脸颊、成熟恬静的眼神,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情和师姐有关。

…………夏天的风终于从海面上传播到了大陆深处,西陵神国在大唐西南方,离海更近,这里的夏天来的也要更早一些。

饱足的雨水和温热的空气,让桃山上的植物兴奋的生长着,美丽如白玉的山崖间,不知长出了多少绿色的植物,满山满野的绿意,拱绕着断壁截面上的无数座道殿,在此间的庄严多了些清美。

第三道断崖偏僻的角落里,有一间石屋,和周遭的繁茂相比,石屋四周显得格外单调甚至有些凋蔽的感觉,罕有人迹。

石屋并不是完全封闭,临着崖坪的一面,凿出了数十个气眼,光线从那些气眼里透进来,虽然不像窗子,但至少能够带来一些光明。

气孔下方有张书桌。

叶红鱼坐在书桌旁,静静看着桌上那张纸,神情显得很专注认真,似乎所有的心神都被那张纸所吸引,眼中别无余物。

那是一张信纸,来自南晋剑阁,纸上有一柄由拙劣手法和线条构成的剑。

她坐在石屋看纸中剑已经看了些天,没有出门,饮食都由裁决司的仆役送来,她不知道石屋外的山崖已然桃红柳绿,不知道季节从春到夏的变化,更不在意神殿里人们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入夏后某夜,有人来到了石屋外。

石屋的门被人缓缓推开,露出陈八尺那张看似恭谨的脸。

陈八尺看着书桌旁穿着青色道袍的少女,贪婪欣赏着道袍下的曼妙身躯,片刻后才低下头去,说道:统领大人等着您的回话。

陈八尺是裁决司官员,曾经是神殿骑兵的统领,他此时口中说的统领,自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位在神殿地位特殊的神卫统领罗克敌。

听到这句话,叶红鱼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平静坐在桌旁翻阅面前的书籍,那张画着剑的信纸已经被她夹进了书中。

看着她的冷漠反应,陈八尺并不意外,微嘲一笑后继续说道:统领大人昨天在掌教座前跪了整整一夜。

叶红鱼翻书的细长手指微微一僵,落在书籍上的目光变得愈发淡漠。

统领大人对您的心意很诚,便是掌教也体悟感知到了这一点,统领大人让我传话给您,希望您也能体悟到这一点。

陈八尺不再多说什么,在他看来,既然连掌教大人都对此事表达了默允,你不过是一个被废的道痴,哪里还有资格推搪。

叶红鱼没有推搪,也没有像上次一样说需要些时间考虑。

她没有转身去看陈八尺,没有用愤怒和冰冷的眼光凝成一道剑。

她只是沉默。

她沉默看着桌上那本书,然后继续向后翻,一直翻到夹着那张信纸的地方,看着纸上那柄歪歪扭扭的剑,淡然说道:原来有了你,时间还是来不及。

陈八尺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叶红鱼取出那张信纸,嘶的一声撕开,她没有把这张信纸撕成碎片,而是用灵巧的手指,顺着那些歪扭粗细不匀的墨线,仔细地把信纸上的那柄剑撕了下来。

片刻后,一柄很小很薄很歪的纸剑,出现在她细细的指间。

你看这是什么?叶红鱼用两根手指拈着纸剑,对着陈八尺问道。

陈八尺皱了皱眉,看着那张纸片,看不明白。

叶红鱼说道:连这都看不明白,难怪你永远都是个瞎子。

说完这句话,她右手向前一递,把手指间拈着的纸剑,刺向陈八尺的眉心。

陈八尺曾经是神殿骑兵统领,拥有洞玄上境的修为,当年就算叶红鱼全盛时期,他也只是稍弱于她,如今叶红鱼的修行境界早已跌堕至洞玄下境,甚至可能要跌入不惑,早已不是当初的道痴,他哪里会畏惧?看着那道向自己眉心刺来的纸剑,陈八尺惊而微怒,脸上旋即浮现出讥诮的笑意,在他眼中,那把约一指长短的纸剑,可笑到了极点,他心想果然是宁肯死也不肯低头吗?那就等着被羞辱吧。

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讥诮笑意骤然凝结成寒霜。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浩荡无垠的气息,从那把薄薄的纸剑上喷薄而出,瞬间笼罩住了自己的身体。

那是浩荡的剑意。

陈八尺仿佛看到了无尽的黄浊之水扑面而来,仿佛看到南晋与大河国交界处那条滔滔大河离开了地面,拍向自己的双眼。

他惊恐万分,道心骤然湿冷一片。

他此时才明白,这柄纸剑并不可笑,可笑的是自己。

他的眼瞳骤然紧缩,想要自救。

然而那张薄纸片上的剑意,已经降临到他的眉眼之间。

哧,哧。

非常轻微的两声轻哧。

陈八尺的眼睛上出现了两条极细的血线。

两条血线画过他的黑瞳,还有他的眼白。

瞬间后,两条血线向着上下掀起,溢出鲜血和眼珠里的汁液。

痛楚和黑暗占据了陈八尺的意识。

啊!……这是什么剑!他捂着眼睛倒到了地面上,痛苦地不停翻滚,发出类似濒死野兽般的绝望痛嚎。

叶红鱼站起身来,解开青色道袍的斜襟,拉开贴身亵衣的系带,把手指间的纸剑贴着柔嫩的乳房收好。

感觉着纸剑贴着娇嫩的肌肤,她的心情变得无比安定,看着在脚下翻滚的陈八尺,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很喜欢看我的身体。

我现在衣裳是解开的。

她说道。

陈八尺捂着脸痛苦地嚎叫,鲜血和鱼胶般的液体,从指缝里渗出来。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初夏的那个深夜,前任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遇袭而盲,神殿曾经的骄傲、后来被遗忘被忽视被羞辱被损害的道痴叶红鱼飘然而去,借着夜色遮掩离开桃山,然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数日后,出使唐国长安城的神殿使团回到了西陵。

按照正常时间推算,西陵使团回程的时间应该提前数日,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使团中途绕行了一趟南晋,耽搁了些时间。

车队缓慢行驶在西陵神殿陡而不险的沿山石道上,使团里的神殿执事官员们,都注意到了神殿今日的气氛有些异样。

那辆黑色绣金的华贵马车所过之处,神殿中人纷纷退避,然后恭谨跪在道旁行礼,只是他们的神情除了敬畏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天谕司司座程立雪掀起窗帘,看着道畔青树下跪迎神座的人们,看着人们脸上惴惴不安的神情,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难道真的发生事情了?他自言自语说道,然后转身望向车中正闭目养神的天谕神座,恭敬请示道:我去看看。

天谕大神官沉默不语。

使团的车队行至山崖道殿之间,离天谕神殿还有一道山崖的距离,程立雪走出马车,看着前方正在集结的神殿骑兵,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程立雪走到那群神殿骑兵之前,神殿骑兵纷纷行礼,只是因为身上已上已经穿戴好了盔甲,所以没有人下马。

他看着双眼缠着绷带的陈八尺,注意到这位前任骑兵统领的脸色阴戾到了极点,不由皱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陈八尺咬着牙说道:叶红鱼叛出裁决司,叛出神殿,属下奉罗统领之命,集结骑兵准备于世间通缉扑杀。

叶红鱼叛出神殿?程立雪微微皱眉,如雪般的须发变得愈发寒冷。

自从天谕神座推算出裁决司会发生大事之后,他一直很担心,使团专程前往南晋剑阁,便为的此事,然而他没有料到,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看着陈八尺沉声说道:我记得你的骑兵统领一职,早在去年荒原上已被剥夺,什么时候复起的?就在前日。

罗克敌是神卫统领,什么时候能够插手裁决司的事情?程立雪面无表情看着陈八尺说道:你一个裁决司下属,居然敢对大司座叶红鱼无礼,岂不是以下犯上?在神殿之内,陈八尺身为裁决司官员,根本不害怕天谕司的司座大人,更何况他被叶红鱼用纸剑刺瞎双眼,一心想着复仇,想着如何把叶红鱼抓回西陵,然后大刑凌虐羞辱,哪里会理会程立雪的态度。

他寒声说道:这也是裁决神座的意思。

程立雪默然无语,如果这真是裁决大神官的意旨,那么他也无法反对。

便在这时,那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

裁决司不代表神殿。

第二百四十二章 敛雷天谕神座在马车中。

那些骄傲的神殿骑兵,再也无法安坐马背之上,在神座之前,根本没有什么着甲不行礼的说法,他们赶紧下马跪倒马车之前。

陈八尺的神情变得极为难看,在侍从的帮助下,缓缓跪倒。

叶红鱼离开裁决司,不代表她就背叛了神殿。

因为离开,并不是背叛。

车中响起一声叹息。

程立雪感觉到了天谕神座失落而伤感的心情,于是他的情绪也变得愤怒而伤感起来,如雪絮般的头发飘舞的愈发快速,面无表情看着跪在马车前的陈八尺,寒声说道:自去领受责罚。

陈八尺霍然抬头,望向程立雪,如果不是眼睛上缠着绷带,应该能够看到他眼中的怨毒神情。

去年在荒原王庭上,便是程立雪让他领受了痛苦的棘杖之刑,此时他双眼已瞎,明明是叶红鱼叛离神殿,凭什么自己却要领受责罚?初夏的山风在崖间殿畔吹拂,吹起那辆马车的车帘,露出一只苍老的手,那只手落在窗棂上,正在缓慢地敲击。

那是天谕神座的手。

场间的骑兵和神殿执事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向那只手望上一眼。

陈八尺看不到,所以,他依然看着那边,神情怨毒。

苍老的手缓缓轻敲着车窗。

一道淡淡的气息笼罩场间。

马车旁的人们听着轻轻敲击的声音,心中涌起诡异而恐惧的感觉。

有人看到了陈八尺的脸,惊恐地险些跌落在地。

陈八尺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什么都没有看到。

所以他依旧神情怨毒,甚至试图辩解反驳。

然而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摸了摸嘴,发现手指间触着一片微湿微粘的东西。

然后他觉得嘴巴里很甜。

他这才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脸上的怨毒神情顿时化作无比的惊恐和绝望。

他的舌头没了。

他的嘴里只有血与肉的碎糜。

看着陈八尺的嘴里不停向外淌着脓血,众人惊恐万分,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几名神殿骑兵下意识里想要上前,却忽然醒悟过来,这肯定是马车里神座大人的惩罚,颤抖着停下了脚步。

车中再次响起天谕大神官的声音。

不该说话。

不会说话。

却要代替别人传话。

那以后就不要说话了。

…………那辆华贵的马车,处理完神殿骑兵的事务,继续向着桃山最上方那四座宏伟的神殿驶去,没有丝毫耽搁。

幽暗的马车里,天谕大神官静静看着桃山里的初夏风景,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裁决司的事情,本座不想管也不应该管,然而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管,那么只好管上一管。

程立雪沉默无语,看着神座苍老而疲惫的容颜,对墨玉神座上那位大人物忽然生出了极为强烈的反感。

使团的马车已经各自散去,只剩下天谕神座的黑金马车,缓缓驶上神殿最高处,来到那座黑色庄严的神殿之外。

那辆马车在巨大宏伟的神殿前,显得格外渺小而孤单,然而看着这辆马车的人,无论是哪座神殿的执事,都流露出了震惊和敬畏的神情。

敬畏的是马车里的神座。

震惊的是天谕神座居然出现在裁决神殿之前。

要知道无数年来,西陵神殿地位最为尊贵的三位大神官,绝对不会进入别的神殿,因为对彼此的尊重和自身的骄傲。

人们跪在神殿石阶前,跪在石柱旁,跪在道路旁,惴惴不安看着那辆马车,不知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看着苍老的天谕大神官缓缓走出马车,缓缓走上石阶,缓缓走进黑色的裁决神殿,心中不知响起了多少道惊呼。

天谕大神官很老,很瘦削。

但当他走进裁决神殿时,却显得很高大,似乎要触到裁决神殿高高的顶。

他走过平整的石制地面,裁决司所有的人都双膝跪地相迎。

无论天谕大神官的到来,对裁决司意味着什么,甚至可能是羞辱或者挑衅,除了裁决大神官之外,没有人有资格表达自己的情绪。

天谕大神官走进裁决神殿,站在空旷单调肃杀的大殿前方,看着极远处那道珠帘,便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向前。

他是来找人说话的,所以他要走进裁决神殿,但如果他再继续往神殿里面走,那么珠帘后那个脾气暴燥的家伙,肯定认为他是来找人打架的。

西陵大神官也是人,是人,就一定会有情绪。

天谕大神官看着极远处珠帘后神座上那个人影,说道:我去了一趟南晋,带回了某人的骨灰。

神殿深处的珠帘无风而动,隐约露出那方墨玉神座。

裁决大神官以手撑颌,眼帘微垂看着下方,没有说话。

天谕大神官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该做这些事情。

裁决大神官依旧没有抬头,冷漠说道:那又如何?昊天之下,神座之上,难道本座行事还需要向柳白低头?天谕大神官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光明师兄离开之前,你不用低头,但在他离开之后,你就只能坐在神座上,你的头本来就是低着的。

光明大神官从幽阁桃离,引发西陵神殿一场极大的震动,有很少一些人知道,这位被称作数百年来最强光明神座的老人,在逃离之时,推倒了裁决大神官以本命神力构筑的樊笼。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那位老人推倒了樊笼,给裁决大神官带来了极大的伤害,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裁决大神官依然无法离开墨玉神座。

天谕大神官自然知道。

所以他才会这样说。

裁决大神官坐在仿佛千万人鲜血凝结而成的墨玉神座上,以手撑颌,似乎在思考,但他往年暴戾而强大的头,确实是低着的。

他缓缓抬起头来,幽深的眼眸里满是冷漠暴戾的情绪,望向珠帘之外,极远处站着的天谕大神官,说道:本座的头随时可以抬起来。

空旷而肃杀的黑色道殿里,狂风骤起。

…………西陵神殿的人们,不知道裁决神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天谕大神官极为罕见地走进裁决神殿,与裁决大神官见面之后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这场历史性的会面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是听到了风声,狂暴的风声,比宋国东海畔的飓风还要恐怖的风声,仿佛是无数个巨人在咆哮着战斗。

暴风从神殿里席卷而出,吹的石阶上的碎砾击打着石柱,啪啪作响,人们惊恐畏怯地跪在地面上,却根本无法稳住身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风声停了,风也停了。

天谕大神官从裁决神殿里走了出来,身形依然是那般的稳定,神情依然是那般的平静,只是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

人们敬畏不安看着天谕神座走下石阶,发现他并没有走进马车,而是向着桃山最高处,最圣洁的白色道殿走去,心中愈发生出无限震惊猜想。

天谕大神官离开裁决神殿,没有回到自己的神殿,而是走进了昊天道门在世间无上威严的所在。

那座最高最圣洁的白色道殿,属于西陵神殿掌教。

人们不知道天谕神座为什么先去见裁决神座,然后又要去面见掌教大人,同样他们也无法亲眼看到那座圣洁白殿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了无数道雷声从那座白色神殿里响起,响彻整座桃山。

…………白色神殿最深处有一道光幕。

那道光幕由最纯正的昊天神辉组成,拥有着难以想像的无上威压与力量。

这道光幕代表着昊天对这个世界的统治。

有一道人影落在这道圣洁的神辉光幕之上。

光幕上的人影极为高大,仿佛脚踩着大地,头顶着青天,将天与地强行分开。

那道人影说的每个字,都是一道雷。

那便是昊天道门在世间的最高统治者,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天谕大神官对着光幕上的巨大人影,微微躬身行礼。

一道声音从光幕后方响起。

天谕,你想的太多了。

这道声音很平静,但透过那道圣洁的光幕时,却让那处的万丈光芒微微撼动,然后变成了九霄之上的雷声。

天谕大神官看着那个巨大的身影,平静说道:道痴是神殿的将来,那些愚蠢的人居然把她逼走,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事情,掌教大人您对此事保持了沉默,在我看来也是很愚蠢的行迳。

西陵大神官地位尊崇特殊,然而当面直指掌教大人愚蠢,依然是难以想像的事情,更令人难以想像的是,神辉光幕后的掌教大人,听着这番话后竟没有动怒,而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

道痴是不能回观的。

知道。

她已经废了。

可能。

神殿需要力量。

她依然可能是力量。

天谕面无表情说道:我比你们看的更远。

光明大神官离开之后,整座桃山,自然是天谕大神官看事情看的最远最准确。

这一点,即便万丈光芒里那个巨大的身影也必须承认。

也许你是对的。

雷声渐敛。

天谕离开。

第二百四十三章 移树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是一个很高大的中年男子,当他穿上盔甲后,整个人就像座能移动的金属堡垒。

然而当他跪在那道光幕前,跪在那个巨大人影前时,则卑微的像是一个侏儒,像是一个瘦弱的仆人。

因为他本来就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最忠诚的仆人。

他是西陵神殿这座桃山的守山犬。

神殿需要力量,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需要力量,既然那条红鱼走了,你就要负责把她拿回来,如果她不再有力量,那么为了神殿的尊严,我允许你杀死她,然后你再去寻找一些别的力量回来。

掌教大人站在万丈光芒中平静说道。

罗克敌叩首而拜,如金山倾倒。

…………天谕大神官回到了自己的神座,回到了自己的神座之上,他苍老的手掌轻轻抚摩着向阳花藤编织而成的神座,看着跪在神殿地面上数百名天谕司的执事和官员,脸上的皱纹深刻的仿佛桃山崖壁间的裂痕。

程立雪挥了挥手,示意前来拜见神座的人们散去,然后他走到神座旁边,低声感慨说道:终究还是发生了。

天谕大神官说道:这并不是我推算中的那件大事。

程立雪震惊无语,心想道痴叛离桃山,如果这都不是大事,那么神座推算中裁决司将要发生的大事究竟是什么?那件真正的大事还没有发生。

天谕大神官疲惫说道:世间的一切命运都由昊天注定,佛宗说的命轮转动,其实也是这件意思,该发生的事情,终究注定要发生,只不过会晚些时间。

或许是因为疲惫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与裁决大神官和掌教大人连续见面的缘故,天谕大神官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深的有些可怕。

程立雪看着老人眼角的皱纹,心中涌出很多担忧的情绪,却不敢直接询问,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叶红鱼现在在哪里。

天谕大神官微笑着说道:这种事情不需要推算……那个痴儿既然罕见避退离开西陵,自然是去了长安。

程立雪神情微异,不明白为什么神座如此确定。

昊天神辉普照世间,除了长安城,还有哪里能够让她栖身?天谕大神官叹息了一声,然后微笑着说道:好在长安是座不错的城市,可以看到学习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程立雪听着神座对长安城的评价,忽然想到自己在长安书院侧门处的经历,微微皱眉说道:那确实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宁缺在书院侧门与柳亦青一战,何明池居然比我还要先感知到宁缺施出了神术。

何明池是大唐国师李青山的徒弟。

当时在书院侧门,宁缺一刀斩向柳亦青,神辉大作,场间的修行者根本看不懂,只有程立雪和何明池二人有所反应。

程立雪撞破了马车车壁。

何明池捏碎了马车车轮。

程立雪是西陵神殿天谕司的大司座,他能这么快判断宁缺施展的是神术不足为奇,何明池为什么也能够做到这一点?回忆着当时的画面,程立雪皱眉说道:我能确认,何明池的境界应该还在我之上,绝然不似传闻中那般弱。

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无数代掌教最大的愿望,便是想把昊天南门请回来,除了那些无趣的尊严和名誉之外,当然也是因为南门里的同道自有不凡之处,青山师弟既然是大唐国师,他的传人又岂替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堪?天谕大神官缓声说道:道痴此去长安城,不知会对神殿和南门之间的关系有何影响,终究都是日后之事。

程立雪想着先前打听到的最近神殿发生的事情,想着掌教大人和裁决神座的态度,声音微涩说道:我看道痴只怕很难再回桃山了。

天谕大神官摇了摇头,说道:她终究是要回来的。

程立雪不解,说道:您为何如此确定?天谕大神官叹息了一声,说道:她若不回桃山,裁决司那件注定要发生的大事,又如何发生?…………西陵入夏,长安城也紧接着进入了夏天。

初夏的长安城,还算不得酷暑难当,然而天上的太阳已然炽烈地令人开始厌烦,午后的青石板开始发烫。

雁鸣湖畔的整修工程还在继续,为了赶在盛夏到来之前,结束湖畔改造的工程,施工队伍在银钱和鱼龙帮的双重压力下,大大加快了速度。

从早到晚,敲打磨砌的声音,不停回荡在湖畔的宅院里,好在原先的旧居民早已经搬走,不然天时渐热,还要被噪音折磨,指不定会闹出怎样的冲突。

随着时间流逝,工程进入收尾阶段,宁缺拿着七师姐细心绘制的阵法图,开始深入到了施工之中。

终究还是银钱撒的到位,鱼龙帮齐四爷的威名太响亮,所以施工的师傅们虽然认为宁缺那些设计毫无道理,却也没有做太多的抵抗。

湖畔宅院的翻新渐趋成形,而七师姐的阵法,也渐渐成形,然后隐藏在了那些飞檐粉壁花草之间。

工程没有结束,宁缺和桑桑还是住在老笔斋,得知他们要搬走的消息,临四十七巷里的商户们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又生出了些不舍,心想这位大人物若走了,鱼龙帮那些青衣汉子断然不会还在此地义务维持治安,长安府的衙役们肯定也不会每天都过来转悠好几圈。

宁缺并不知道人们在想什么,这段日子他确实太忙,要进书院后山学习,要盯着湖畔的翻新工程,而且他还要经常进宫。

进皇宫的目标,那当然是要进那幢木制小楼,肩上扛着整座长安城的安危,而且又牵涉到他的计划,所以他必须尽快对那座惊神大阵熟悉起来。

世人皆称赞他在符道上的天赋,而符阵本来就是相通之术,按道理,他应该很快便能掌握师傅颜瑟留给自己的这座大阵,然而很遗憾的是,他的天赋似乎在符道和别的各种道上挥洒的太多,没有留几分给阵法。

不过宁缺向来不是一个知难即退的人,既然这座大阵他必须要领悟掌握,那么这些挫败感根本不会打击到他,他拿出了以勤补拙,以刀劈书山的惯常手段,只要能抽出时间,便会进宫学习。

皇帝陛下大为欣赏他的态度,允许他随时进宫,当他疲惫走出小楼时,皇帝却不会放他离开,而是会把他抓进御书房。

连续入宫十余次,他与皇宫的羽林军首领熟了,和侍卫们更熟了,和公公和宫女们熟了,甚至和每日在御书房里磨墨的皇后娘娘都变得有些熟了,但他对长安城这座大阵却依然不是太熟。

不过这不代表他没有从中获得某些好处。

除了某些不能对人言的好处,他获得的最大好处,便是雁鸣湖畔的无数棵古树,还有那些源源不断送进院中的事物。

雁鸣湖畔宅院的购买文书以及地契房契上写的是朝小树的名字,但这么大的动静,终究不可能瞒过太多人。

李渔是最先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于是她送了宁缺一份绝对配得上大唐帝国公主殿下身份的礼物。

如今雁鸣湖畔新移栽过来的无数棵古树,都是从她自己的封地里挖出来的,这真真是极大的手笔,而且有钱都买不到。

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也知道了他正在修新家的事情,皇后娘娘从宫中内库里挑了好些古董赏赐,而陛下则是赏了宁缺很多墨宝。

这是宁缺唯一不满意的事。

…………时间渐逝,长安城由初夏而入盛夏,书院里蝉鸣愈噪,城中暑气渐作,雁鸣湖畔的翻新工程正式完工,曾经分门别院的十余幢宅院被打通,被湖气薰软的旧墙壁被粉刷一新,那条穿行于宅院间的窄巷,被改造成花园里的石头小径,花草怒放蓬勃,很是清幽美丽。

临四十七巷的商户们鼓起勇气,推出假古董店的吴老板和吴婶二人领头,请宁缺主仆二人吃了顿告别宴,二人便算是结束了在临四十七巷的岁月。

当天夜里,宁缺和桑桑便搬到了雁鸣湖畔的宅子里。

所有的家具物事,都已经由鱼龙帮里的兄弟买好,没有让桑桑头痛如此阔大的十几间院子,究竟该怎么填满。

在齐四爷的强烈要求下,宁缺保留了老笔斋,反正朝小树当初已经免了他好多年的租金,只不过老笔斋再也不会卖书帖。

想来明年春雨落下时,那间叫老笔斋的铺子,槛内不会再有不得志的少年书家,槛外也不会再有撑着伞的中年人。

伴着蝉鸣和不知名的昆虫鸣叫,宁缺和桑桑漫步在雁鸣湖畔的石径上,身后那些美丽的宅院便是他们的新家。

湖畔无数棵古树,让石径和宅院变得无比清幽,湖风穿行其间,温度似乎都低了不少,与长安诸坊巷里的闷热相比,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桑桑想着前两年盛夏时,宁缺躺在后门外竹椅上,不停拿井水浸湿身体,与街坊们聊天的画面,不免觉得恍若隔世。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能住这么大的房子。

当年在岷山里住山洞,住树屋,在渭城里住小院,他们曾经无数次的想像过以后有钱了会住怎样的大宅子——如今漫步在湖畔属于自己的大宅里,他们才知道,原来当年的想像是那样的寒酸。

很好不是吗?宁缺问道。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比很好还要好。

第二百四十四章 种荷站在湖畔,宁缺回头望去,只见青树参天,粉墙黑檐隐现其间,清幽之中见清贵,想着这便是自己的家,不禁如桑桑般生出些许感慨,极大满足,说道:以后我们还要住更大的房子。

桑桑有些吃惊,仰着头说道:比这里更大的房子,那只能是公主府和皇宫了。

宁缺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宠溺揉着她的头,说道:公主府和皇宫我们也常去,将来真想去那儿住,我去问陛下。

桑桑靠着他的胸膛,开心地笑了起来。

从古树青叶间漏下的天光忽然变得清淡了很多,宁缺抬头望天,只见树梢上方的天空里不知何时飘来几大团云,遮住了炽烈的阳光。

他把桑桑从怀里推开,说道:去划船去。

前后截然不同的待遇,并没有让小侍女有太多不适应,她喔了一声,便向湖岸那个新修的简易泊船栈走去。

约数丈长的木栈伸向雁鸣湖中,栈头前泊着两艘小船,船尾有桨,船上有蓬,成色极新,正是宁缺新买的。

木桨划破湖面倒映的白云青天,湖波渐起,向着远处荡去,乱了清水间的水草,惊了水草里的鱼儿。

小船离开栈桥,向湖心驶去。

雁鸣湖中间是一片莲田。

宁缺半躺在船头,身上的单衣领已经解开。

他躺在船蓬阴影间,嗅着风中传来的隐隐莲香,惬意地闭上眼睛。

桑桑站在船尾,缓缓摇桨。

你也闭上眼睛,感受一下。

宁缺说道。

桑桑依言放下手中的船桨,走进船蓬里,靠在他身旁,闭上了眼睛,微疏的睫毛轻轻眨动,微黄的发丝在湖风里轻颤。

感受到了什么?湖风吹着很凉快。

我问的是天地气息。

好像……要比岸上要浓一些。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莲田,细细的眉尖皱起。

宁缺从怀中取出图纸,指着图上那片约指甲盖大的雁鸣湖说道:这湖是长安城这座城的左支气眼,朝廷去年疏浚这湖,名义是工部应长安府的要求,实际上天枢处对惊神阵的日常维护。

桑桑不解问道:那我们买了湖畔的宅子,朝廷同意?长安城这座阵现在都是我在管,更何况是这片湖。

宁缺接着说道:之所以砸锅卖铁吐血卖帖也要把湖畔的宅子买下来的,首先为的便是这片湖,长安城这座大阵未曾发动过,但一直在缓慢的运转,雁鸣湖作为左支气眼,自然要凝聚一些天地元气,虽说因为天地的自我均匀力量太强大,这里的浓度不可能太过特别,但对修行是有好处的。

桑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最关键的问题是,如果我真的能控制长安城这座大阵,就能把七师姐替我们设计的阵法与惊神阵联系起来。

宁缺说道:到那时候,不需要启动惊神阵惊动天下,我也有足够的能力从长安城里借势,把某人种了荷花。

桑桑思考片刻后说道:听着好像很难。

宁缺想着这些天在宫中的学习,微涩说道:比很难更难。

桑桑说道:少爷,我相信你肯定能行。

希望如此,只是时间确实不多了。

宁缺看着不远处的莲田,想着到了秋日这些青翠欲滴的莲叶便会尽数化成枯槁的黄叶,而那人也将回到长安,不由沉默。

去那边莲田。

他说道。

桑桑从他身旁站起身来,走到船尾,再次摇动桨儿。

让我们荡起双桨……湖面那艘船上响起宁缺的歌声。

…………雁鸣湖属于官府公有山林之地,不允许出售,不可能变成宁缺的私产,不过他买光了湖畔的宅院,朝廷看在他的身份上,自然也不会与他较真,湖南岸的雁鸣山并不出名,游客极少,所以雁鸣湖事实上已经等于他家宅的私湖,风景怡人的湖面上,只有一艘布蓬船在荡荡悠悠。

把如此好风景都封起来,变成只能自己赏看的私家园林,断了长安城百姓亲近的机会,当然会显得有些不厚道,甚至在道德上有些问题,不过宁缺主仆二人本来就是暴发户,从来都不是厚道人,也不怎么在意道德问题。

湖水中央那十余亩莲田,都是宁缺花钱雇人种的荷花,过了这些日子,被湖泥滋养着,莲叶早已茂密,花亦盛开。

桑桑摇动船桨,小船缓缓驶入莲田,放眼望去,除了青色的荷叶与粉色的荷花,便再看不到任何别的事物,仿佛进入了一片幽静的迷宫,进入了与酷暑天地截然不同的曼妙世界。

青色的圆圆莲叶,就像蒲扇船卧于水面,伸于半空,不时触到船壁,发出簌簌的声,荷花便在船畔盛放,那些粉的白的柔的嫩的光滑如玉的花瓣,与二人近在咫尺,甚至能清楚地闻到淡淡幽香。

宁缺倚在船首,看着擦着身子掠过的如蒲扇船的莲叶,手里拿着只蒲扇轻摇,眼睛微眯,一面赏着莲田美景,一面冥想修行,运用崖洞闭关时学得的养气功法,不停呼吸吐纳着湖间的天地气息,蓄养着体内的浩然气。

浩然气在他身躯内凝成的那滴液体,如今已经愈发圆润饱满,看上去就像是莲叶上滚来滚去,随时可能落入湖面的水珠。

小船深入莲田,湖畔的宅院甚至是南岸的雁鸣山都被莲叶遮住,桑桑搁下船桨,坐到宁缺身旁,伸手出船舷,在叶间摘了一颗莲蓬。

小手微微用力,把结出时间不长的新鲜莲撕开,从里挑出淡青的莲子,她细心地剥开莲子,挑出里面细细的莲芯,然后送到宁缺的唇边。

宁缺也不睁眼,就着她的指尖便把莲子吃了进去,嚼到满口清香时,他忽然睁开眼睛,说道:初莲莲芯不苦,何必麻烦要挑出来。

桑桑已经处理了好几颗莲子,全部喂进他的嘴里,也不听他说的话,依旧细心地把莲芯都挑出来。

听人说莲芯可以入药,可不能浪费了。

她低着头说道。

宁缺无言,说道:怎么说咱们现在也是有大宅院的人家,何至于还这般节俭,有那功夫,你还不如让我去多写几幅书帖。

桑桑想了想,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看了看膝头上的莲芯,下定决心,把莲芯扔进湖里,就着湖水洗了洗手,便走回船尾。

你这是要去哪里?宁缺看着小船摇摇荡荡起来,不解问道。

桑桑说道:回去让你多写几幅书帖啊,买这宅子把所有钱都花光了,就算宫里赏了不少东西,但昨夜算了下,还差齐四爷好几千两银子。

宁缺无奈说道:不急在一时吧?桑桑笑了起来,说道:逗你玩的,赶紧说,这时候去哪里。

宁缺说道:随意划便是。

小船在莲田里随意游走。

宁缺解开身旁的包裹,取出小铁罐,仔细摸着上面深刻着的直线条纹,发现自己确实没有六师兄那等本事。

他很随意地把小铁罐扔进湖里。

这些天里,六师兄一共做了三十几个小铁罐,如今还在书院后山里接着做,只要有时间,便能源源不断地供应。

小铁壶里塞了足够重量的碎铁屑,试验时威力又增加了些,而且扔进湖水里,可以保证不浮起来。

相对比较麻烦的事情,是小铁罐里的火符。

宁缺虽然念力比普通修行者要雄厚充沛太多,但连续三十几张符意最饱满的符纸,依然让他觉得有些辛苦。

桑桑摇着桨。

他倚在船首,不时把小铁罐扔进湖水,不理会惊着荷叶上的鱼。

小船随意游走,他随意扔着,此情此景看似惬意自然,实际上他把小铁壶扔入湖中的位置都牢牢记在了脑中。

舟行莲间,青叶田田。

湖水乍破,噗通噗通,清脆好听。

就像不时有青蛙,从船上跳入湖中。

…………小船驶出莲田时,小铁壶也已经全部沉进了湖水中,此时天空已经被雨云覆盖,不知是暮时还是何时。

宁缺站在船首,看着越来越近的湖岸,岸畔那座有些险陡,却并不高的雁鸣山,眯起眼睛,比昨日要清凉许多的湖风拂上脸颊,很是舒服。

船至南岸,二人登岸入林,一路拔草觅道而行,终于走上了雁鸣山的峰顶,峰并不高,却可以俯瞰湖面。

宁缺望向湖北岸的院落,看着那些在花树檐壁间若隐若现的线条,在心中默默与七师姐留下的阵法比较,确认没有什么偏差。

如果昊天能赐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把这片湖山与惊神阵相联相通,那么我相信我能够在这里杀死我想杀死的任何人。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昊天都无法再容忍他的自大和嚣张,天穹里密布的雨云深处骤然闪过一道亮光,然后传来隆隆的雷声。

暴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瞬间化作无数水帘,笼罩了整座长安城,雁鸣湖与雁鸣山在雨中沉默无言。

就在电闪雷鸣的那刹那,桑桑以最快的速度撑开了大黑伞。

宁缺抬头看着黑伞,说道:雷雨天打伞容易被劈死。

桑桑说道:小时候你就说过,但我们没有被劈死。

宁缺叹息说道:果然是个很神奇的世界,那就闭上眼睛感受一下吧。

暴雨如注。

雷电交加。

桑桑站在崖畔,面对撼动不安的湖水,紧闭眼睛,紧握大黑伞的伞柄。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宁缺神情凝重问道:感觉怎么样?桑桑睁开眼睛,眼眸里的明亮要胜过雨云里的闪电。

我能感觉到一切。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举伞桑桑是个小侍女。

桑桑不是普通的小侍女。

她记忆力惊人,从开始识数起,便能轻而易举记住见过的所有数字,这一点,可以由渭城的军民们集体作证。

她很聪慧,这一点可以由颓然走出老笔斋数次的陈皮皮作证,陈皮皮可是被昊天道门及长安书院共同认证的天才。

桑桑之所以经常显得有些笨拙甚至是愚钝木讷,并不是她的脑子真的不好使,用宁缺的话来说,她只不过是有些懒,懒得去想很多事情。

宁缺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知道桑桑身上的特殊之处,比如她的聪慧,她那与众不同的能力,只不过过去的十几年间,他根本没有去思考更没有去触碰桑桑身上的这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这是他本能里的选择。

因为他想不明白,自己在河北郡荒田道畔尸堆里拣了一个小女婴,而小女婴身上却似乎藏着某些秘密,他有些隐隐恐惧。

直到光明大神官逃离西陵,来到长安城,收了桑桑为徒,桑桑成了西陵神殿下一任光明大神官的不二人选,宁缺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命运烙印在桑桑身上的痕迹,这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婴的机缘。

命运和秘密已经出现在眼前,那么便不再恐惧,只能承认并且接受,这半年里,宁缺不再躲避,而是开始培养训练或者说发掘桑桑在修行方面的潜质。

今日雁鸣湖畔雷雨磅礴。

桑桑站在峰顶崖畔,握着大黑伞,说自己感觉到了一切。

两年前,从渭城来到长安城的旅途中,吕清臣老人曾经告诉过宁缺,修行者初悟之时,能够感觉到的天地元气范围,代表那名修行者的资质,甚至可以预兆出将来他究竟能走到修行道的那一步。

有的修行者能够感觉到一片池塘,有的修行者能够感觉到一片湖泊,强大如剑圣柳白悟道之时,感觉到的是一片大河。

宁缺感觉到的是一片温暖的海洋,只不过这一点,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修行潜质会比剑圣柳白更强,事实上,后来修行途中的种种故事都证明他的感觉似乎有些偏差。

桑桑此时说感应到了一切,并不代表她比柳白更加强大,而是代表着别的意思,只有宁缺和她两个人才懂的意思。

你这时候试?桑桑把大黑伞递给他。

宁缺接过大黑伞,手掌与伞柄间尽是雨水。

念力缓缓释出识海,经由手掌渡入大黑伞的伞柄,再悄无声息覆上大黑伞满是油污的伞面,穿过磅礴的暴雨,向着崖下的雁鸣湖弥漫而去。

宁缺也感觉到了很多。

他感觉到了这面被暴雨击打的跳跃不安如沸水般的湖,他感觉到了莲田里啪啪作响不安如鼓面的荷叶,他感觉到了荷叶下惊恐万分的青蛙,他感觉到了湖水深处那些像石头般的小铁罐。

宁缺抬头望天,黑伞后倾,暴雨顿时打湿了他的身体。

天空中乌云翻滚挤压,黑云之后还是黑云,无数雨水从层层黑云中倾泻而下,看上去就像无数条苍老的黑蛇在疯狂的厮咬。

忽然间,一道极粗极直的闪电毫无征兆,在长安城上空自西北方横穿整个天空,瞬间撕裂了卷动不安的雨云。

雷声稍后即至,在雁鸣湖上空炸响。

轰!不知道是雷电的威力,还是发生了别的事情,雁鸣湖水骤然波动起来,水花四处溅散,莲枝剧烈摇晃,似乎随时会折断。

宁缺低头望向湖面那处涌动如喷泉的水面,看着那处渐向湖岸散去的浪花与残枝碎花,忽然说道:可以。

桑桑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没有说话。

那道恐怖的闪电过后,天穹似乎正式开始发怒,一道一道闪电接踵而至,把原本被黑云压至漆黑一片的长安城,照耀的不时苍白,沉闷的雷声丝毫没有停歇之意,连绵炸响,不给城中的人们丝毫喘息之机。

狂暴雷声之中,宁缺撑着黑伞,望着雁鸣湖北岸,说着些什么,只不过因为雷声太响,暴雨太狂,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他指着北岸的院落,说道:从院中开始。

他指向摇撼不安的湖面,说道:在湖里继续。

然后他望向桑桑,又望向脚下的雁鸣山峰,说道:在这里结束。

桑桑从他手中接过大黑伞,说道:不能让他上山。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尽量争取,如果在湖里依然没有办法杀死他,不让他上山,那么我下山。

桑桑说道:你下山了我怎么办?宁缺说道:你在山上看着我。

桑桑说道:我可以帮你。

你一定可以帮我,但那是在我下山之前,而且我相信,那天肯定会有很多人来看,比如二师兄,所以你是安全的。

宁缺说完这句话,抬步向山下走去。

盛夏的暴雨,来的粗暴突兀,去的也是干净利落,没有丝毫依依不舍,当宁缺和桑桑走到山脚湖畔时,雨便停了。

雨歇,回舟。

宁缺单手拎起小船,倾掉船舱中积着的雨水。

小船重新漫游在复得平静的雁鸣湖上。

一场暴雨过后,湖面的空气变的极为干净清新,盛夏的暑气被一扫而空,湖风中弥漫着青枝折断后的微甜味道。

小船驶入莲田一角。

此处莲枝断裂,荷花尽碎,湖水浑浊不堪,看着十分凄惨。

天穹上的雷电,威力再大也不可能造成如此的画面。

在湖水上无力残破飘浮的荷叶上,隐约可以看到些铁渣的痕迹。

宁缺看着湖间残破荷枝,笑着说道:留得残荷……听雷声。

…………土阳城地处大唐东北边陲,依岷山,近荒原,纵使是盛夏也极为凉爽,入夏后雨水渐沛,却极少能够听到雷声。

雨水渐多,不代表这里能够像南方一样,奢侈地挖湖种荷,土阳城里只有将军府有荷塘,只有很少的人能够见过残荷,自然这座边城里不会有太多人会像诗人文士般对着残荷大发感慨。

然而当土阳城里的人们,看见城外草甸间那支大唐骑兵残军时,他们不得不震惊感慨,甚至是震惊到无语。

很多年来,大唐军队基本上就没有吃过什么亏,夏侯大将军统帅的东北边军,更是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为什么城外那支骑兵却是残军?其实这只是一个并不美妙的误会。

土阳城外草甸上的大唐骑兵,并没有在荒原上打败仗,只不过千里跋涉,盔甲染灰,马倦人乏,最关键的是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麻木的神情,队伍里弥漫着衰败的气氛,所以才会被误认为是残军。

能大唐军人们麻木的原因,是不远处山林间那个荒人男子。

那名男子身上的皮袍早已破碎不堪,血水混着灰尘,涂抹在不知从哪里偷的衣裳上,看上去异常疲惫,甚至随时可能倒下。

就是这样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跟着大唐骑兵,从荒原深处,一直来到了土阳城外,始终都没有倒下。

大唐骑兵们看着远处那个男人,神情很麻木,眼中甚至有些敬畏的情绪。

过去这些日子,那个男人始终跟着大唐骑兵,时刻准备着冲营刺杀夏侯大将军,他尝试了十七次,失败了十七次,却一直坚持。

大唐骑兵不是不想杀死那个男人,只不过那个男人用他的强大和毅力,证明了他很难被杀死,尤其是在唐国军人不想付出玉石俱焚的代价时。

狙杀与反狙杀,暴袭与包围,在这漫长的旅程中,不断地发生,然后沉默地结束,那个男人无法杀死夏侯大将军。

夏侯和他麾下的无敌骑兵,也无法杀死那个男人。

次数太多,所有的大唐骑兵,哪怕是那些最骄傲的将军,面对着那个已如乞丐般的强大男人,都有些麻木了。

马蹄声起,警戒骑兵分开一条道路。

夏侯驰马而至,看着远处草甸上的唐,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在过去这段日子里,大唐骑兵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诱杀这名魔宗强者,有几次险些成功,却最终还是被对方逃了出去,而唐也有几次机会成功地靠近了夏侯,逼夏侯与他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夏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无数骑兵作为护卫,所以在这连绵的战斗中,终究还是唐要落在绝对的下风。

如今的唐已经受了重伤,根本没有魔宗强者的风范,更像是一个可怜的乞丐,然而唐没有死,唐还是坚持要杀他。

夏侯也受了不轻的伤,他身上那件书院打造的盔甲,在唐手中那把妖异的血色巨刀侵伐之下,终于在前日正式毁坏。

我的身后便是土阳城。

夏侯看着远处草甸上的唐,漠然说道:你没有机会了。

唐说道:我说过你已经老了。

夏侯说道:我也说过,年老体衰这种话,对你我都没有意义。

唐说道:问题在于,你的心老了,从你决定告老的那一刻开始,你就真的老了,老就是弱,如果土阳城再远百里,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中。

夏侯沉默,发现对方说的话是对的。

但我拥有土阳城,我拥有无数效忠于我的铁骑。

夏侯说道:而你只有一个人。

唐说道:如果当年你能够懂得战斗终究是一个人的事情,或者你不会犯下这么多错误,不会像现在这般苍老。

盛夏,草长,鹰飞。

唐身上有无数道伤口,鲜血还在淌落,落在草上,便开始燃烧。

夏侯以拳堵唇,开始咳嗽,有血从指间溢出,如岩壁上一只受伤的鹰。

鹰一般都叫老鹰。

只是鹰可以老,人却不能老。

第二百四十六章 熬鹰千年以前,荒人是大陆北方大草原的主人,所以直到今天,这片大草原依然被叫做荒原,草原上有雄鹰,所以荒人擅养鹰,哪怕被唐国战胜,被迫北迁至极北寒域,荒人依然没有放弃养鹰。

夏侯是荒人,唐也是荒人,所以他们对养鹰都不陌生。

看着远处山林畔草甸上衣着破烂肮脏如乞丐的唐,夏侯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熬鹰的经历,想起那只年岁并不大,稚嫩的小鹰在铁架上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肯低下倔强高昂头颅的画面。

从荒原深处南归,一路千里相杀,他始终都很自信,认为自己是在像熬鹰一般煎熬唐,利用对方的愤怒与仇恨,让对方闭不上眼睛,把所有的精神都消耗在日复一日的枯燥战斗之中。

夏侯本来以为自己快要成功了,他亲眼看着唐体内的真气渐枯,精神渐疲,坚若金石的身躯变得普通,可以受伤,开始流血,他以为唐的鲜血会在漫长的旅途中流干,最后后像当年那只幼鹰般倒下。

然而他没有想到,唐没有倒下,反而是自己感到了前所未的疲惫、虚弱,甚至是身躯最深处的一抹倦意。

难道说,自己才是被熬的那只鹰?夏侯不停地咳嗽,血水不停从堵在唇边的拳边溢出,但他脸上的神情依然冷漠平静,深陷的眼眸幽冷如寒冰。

老并不可怕。

无论在草原还是在热海畔的岩壁上,只有老鹰才是真正的鹰。

他放下拳头,取出手巾擦拭掉唇角的血渍,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的唐说道:你的毅力让我有些吃惊,但终究只是吃惊而已,你毕竟不是你的那位老师,在逾过那道门槛之前,你永远无法威胁到我。

唐低头看着脚下那些被自己血水点燃的长草。

连续的战斗让他身受重伤,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唐军骑兵,在强悍的军事纪律和战术组织下,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随着体内真气渐渐枯竭,看似坚不可摧的身躯,也终于在那些刀箭之下流血。

魔宗已然凋蔽,他这个魔宗天下行走更像是个孤家寡人,不说与西陵神殿无数道士相比,就连与叛徒夏侯相比,也显得那般势单力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世间的魔宗,就是他。

他就是魔宗。

他是魔宗最后的精神和骄傲,所以他不能倒下。

所以哪怕身受重伤,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依然沉默地与和夏侯以及数千名大唐骑兵战斗到了此时此刻,战斗到了土阳城下。

唐抬起头来,看着无数骑兵拱卫中的夏侯,说道:看看你似乎强大实际上却像朽木般的身躯,问问你看似强大实际上像泥块般的心,如果我真的威胁不到你,你又怎么会这时候转过身来与我说这些话?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不可能跟着我回长安,中原是昊天神辉笼罩的人间,天都不能容你,你又能如何?作为魔宗最后也是最强大的余孽,唐可以在荒原上自在生活,可以与叶苏隔峰对峙相望,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去了中原,那么必然会面临西陵神殿强者们无休止的追杀,终究是死路一条。

我确实不能进中原。

唐看着不远处的土阳城,说道:我便连那座城都不敢进,但我已经伤到了你,我让你变得虚弱紧张,那么我知道你注定会死去。

夏侯说道:何必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没有意义的事情我不会做,没有意义的话我也不会说。

世间绝对不止我一个人想要杀死你,当你离开军营回到长安城后,或者当你归老之后,那些蒸屉里的冤魂,枉死路上的小鬼,都会来到你的背后,索要你的性命。

那些冤魂会感激我追杀了你一路,我也会感激那些冤魂把你追杀到死。

唐最后向着夏侯点头致意,说道:祝你归老愉快,死的精彩。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草甸,消失在山林之中。

夏侯沉默看着人迹已无的草甸,看着被夏风轻轻拂动的山林,没有再说什么,轻提马缰,向土阳城里驶去。

荒原上吹来的风拂动山林,拂动深草,拂动土阳城头的军旗,拂动着他头盔边缘露出的发,那些花白的头发。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然而他的头已然白了。

…………雁鸣湖畔新葺的宅院,迎来了第一批客人。

公主殿下李渔和她的继子,还有司徒依兰。

对司徒依兰的到来,宁缺非常欢迎,他对身世可怜的小蛮王子,也没有什么意见,但对于大唐公主殿下的到访,不免觉得有些麻烦。

他与李渔之间的关系不错,但他很清楚她一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果不其然,当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他和李渔时,麻烦便来了。

书房雕花窗外,是数株古树,林荫遮蔽着夏日,清风怡人,便是树林里那些蝉鸣,也并不令人觉得厌烦。

李渔端着碗凉茶,看着窗外隐隐可见的湖景,微笑说道:蝉噪林愈静,这片宅院果然不错,难怪你这种吝啬鬼也肯花这么多银子。

宁缺叹了口气,心想果然便是要从这里开始说话?他走到李渔身侧,说道:多谢殿下送来的这些大树。

雁鸣湖畔宅院里的古树,全部来自李渔的皇室封地,这些树木的价值不菲,光是运送出山再入长安城的费用便是个极可怕的数字,最关键的是,有好些珍稀古树,即便是有钱都无法买到。

宁缺现在确实是个极有身份地位的人,但李渔乃是堂堂大唐公主殿下,哪里需要小意讨好他,这等重礼自然是要求回报的。

终究是些山野之物,也不值多少钱。

李渔走到书房陈列架旁,看着架上那些摆设古董,神情微微变化,轻笑说道:这方笔洗小时候我便向父皇讨过,他却说送给了她,所以不好要回来,没有想到如今却能在你的书房里看见。

宁缺看着那方石制若墨玉的笔洗,说道:你若喜欢,便拿去。

李渔微嘲说道:她给你的东西,我凭什么要。

长安城里敢直呼皇后娘娘为她的,便只有李渔姐弟二人。

当然,这也只可能是私下里的称谓。

很明显,李渔并不在意让宁缺看到自己对皇后的真实态度。

宁缺没有接话。

李渔看着他微笑说道:听说你最近时常进宫,想必与她很熟了?宁缺说道:确实比以往熟了不少。

李渔问道:你觉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宁缺很直接回答道:我不知道。

李渔静思片刻后,自嘲一笑说道:我与她做对了这么些年,却一直都还看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何况是你。

宁缺摇头说道:何必想那么多。

李渔饮了口杯中的凉茶,秀眉微蹙,然而展颜一笑,说道:很好喝,这是桑桑做的桑椹茶?听她说过好几次,却还是第一次喝到。

听着殿下说起家长里短事,宁缺顿时觉得放松了不少,准备好生讲解一下桑椹茶的做法,并且重点说明这是自己的发明。

然而他没有料到,李渔的下一句话来的极快。

气氛急转而下,或者上。

我的想法很简单,你知道。

李渔平静而坚持地看着宁缺的眼睛。

宁缺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说道:我也告诉过你我的想法。

李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和帝国军方之间有些问题。

宁缺说道:我承认,但问题总是能解决的,而且我不需要在乎他们。

我不认为在你杀死黄兴和于水主后,和夏侯还能言谈甚欢,还能让军方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将军认为你善良无害。

李渔说道:这些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或许你真的不需要在乎他们,但如果你想要继续做些什么,就不得不在乎。

宁缺说道:殿下说的这些事情,我自然不会承认,至于我和夏侯将军之间的这点小磨擦,相信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所有人都知道夏侯是皇后娘娘的人。

李渔说道:皇后娘娘如今不停笼络你,自然也是不想夏侯与书院之间的争执继续扩大,但你甘心吗?宁缺心想我还知道皇后娘娘是夏侯的亲妹妹。

大师兄早已经做过交待,他当然不会当着李渔的面挑明这个大秘密。

李渔说道:如果你和夏侯之间的仇怨只是荒原上的那些冲突,既然大先生已经定了基调,我希望你还是甘心为好。

宁缺微微皱眉,有些不解为什么她会选择和皇后一个立场。

李渔低声说道:军中只有一些年轻的将领愿意效忠于我,华山岳领的是河北郡厢兵,军功积攒太过艰难,以他如今的资历根本没有办法去东北边军接替夏侯的位置,不过夏侯既然肯卸甲归老,对于我来说总是件好事,所以我不希望有别的事情干扰到这个过程。

这个解释很赤裸,所以很诚恳,便是宁缺也不由微微一怔。

片刻后他叹息说道:这种事情真没劲。

李渔微嘲说道:不愧是夫子的学生,居然连大唐帝国的皇位都觉得没劲。

宁缺说道: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不要太过看重我这个书院入世之人的态度,我上面有老师,有师兄师姐,宫里有皇帝陛下,观里有国师,寺里有黄杨,军里有许世那些老将军,那把龙椅是传给你弟弟,还是传给皇后娘娘生的那位皇子,终究是这些人的意见。

李渔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但你想过没有,无论是父皇还是夫子,还是军中的那些老将军,他们总有离开的那一天?书院为什么一定要你入世?父皇为什么对你如此器重?许世为什么对你如此警惕?其实都是基于相同的一个原因。

没有人能够抵抗昊天的命轮,时间的流逝,大唐终究将失去他们,有些人担心你变成没有猎人压制的恶鹰,祸害他们逝去之后的世界。

而夫子和父皇则是沉默不语,护着你煎熬你打磨你,想让你从一只雏鹰变成一只雄鹰,守护没有他们的那个大唐。

第二百四十七章 织柳离开渭城,来到长安,进入书院,拼命登楼,终于进了后山,却还来不及学些什么事情,宁缺便要带着前院的学生们远赴燕北边塞,如今想来,这必然是皇帝陛下和书院商议后的结果。

来到荒原,却又接着天枢处的消息,荒原深处魔宗山门开启,天书现世,宁缺只好北上,经历了那么多的考验甚至可以说是折磨,最终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怎么看都是夫子的意志体现。

皇帝陛下和颜瑟大师,还毫不犹豫把长安城这座大阵交到了他的手中,这些事情,都证明了朝廷和书院对自己的信任和期待。

宁缺很清楚,所以听着李渔说出的这番话,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从来没有去仔细思考过,因为淡漠无情如他,依然觉得那些逝去是悲伤的事。

我不认为那是短时间内会发生的事。

宁缺说道。

李渔声音微涩说道:或许我说的这些并不好听,偶尔思及将来,我也会茫然紧张难过。

但人们会老便会离开,父皇正值壮年,但实际上身体远没有看上去的好,我远嫁金帐之前曾经向太医院打听过,父皇当年曾经受过一场重伤,伤势延绵至今,药石根本无能为力,所以才会经常咳嗽。

宁缺想着在御书房里与陛下相处时的场景,想起那些快意莫名的白痴骂声,还有那些偶尔响起的咳声,沉默不语。

许世虽说是武道巅峰强者,但他已经很老了,而且全世界都知道他肺部有老疾,就算再如何调养,也无法治愈。

夫子是我大唐最沉稳强大的一座大山,似乎将永远青翠下去,可他老人家已经活了一百多岁,难道他能够永远活下去?李渔看着宁缺平静说道:生老病死,大河滔滔,势不可逆,夫子和父皇在思考将来的事情,你我有什么资格不去思考?宁缺接过她手中那杯残冷的桑椹茶,走回书桌畔搁下,双手扶着桌沿,沉默思考片刻后,说道:至少还有很多年。

李渔眉头微蹙。

宁缺说道:夫子和陛下至少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到那时候我会比现在强大很多,或者大师兄或者二师兄能够坐上夫子离开后的位置,我想那时候的大唐会像现在一样强大,所以我不认为现在需要思考什么。

李渔说道:以前我便对你说过,我对你的请求很简单,当大唐皇位的继承真的需要书院出面的时候,请你站在我的身旁。

宁缺没有转身,抬头望着窗外的幽幽古树,看着树林远处的雁鸣湖,想着这片湖在凛冬时节的模样,想着夏侯,想着夏侯与皇后之间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说道:如果真有那天,我不会站在皇后那边。

李渔有些满意他这个答案,却依然遗憾于他不肯直接表明态度,看着他的背影,清丽的眉眼间浮现淡淡惘然神情,轻声叹息说道:如果早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当初我就不应该放过你。

宁缺转过身来,说道:那时候的你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且我不是一个愿意被人抓住的人,所以不用遗憾。

李渔缓缓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一些东西。

不抓你,可以留下来陪着你,我一直在想,当时如果我在篝火堆旁没有站起来,我们会不会留在一个世界里?宁缺回忆起北山道口的篝火堆,火堆旁的婢女和童话故事,还有那些谈话,唇角微翘,说道:关键是你当时给我开的价钱太低。

听到他这句话,李渔清晰地察觉他对当年的些许感慨和闪避,有些遗憾,又有些悄悄的喜悦,微笑说道:如果早知道你家小侍女都会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我肯定会开出最高的价钱。

宁缺笑着问道:最高能有多高?在世间女子们的眼中,宁缺的容貌算是清新,却谈不上英俊,笑起来却是极为可爱,尤其是几粒雀斑和那个小酒窝。

红袖招里的姑娘们,当初便是被少年郎的酒窝雀斑和清新气息所迷倒。

此时他展颜一笑的模样,映进李渔的眼眸深处,她下意识里抬起手,摸了摸他脸上的小酒窝,说道:你这雀斑越来越淡了。

宁缺感觉着脸上的滑腻指尖,微微失神,说道:桑桑涂陈锦记的脂粉时经常用多,所以便会匀些给我,大概是这个缘故?李渔忽然醒过神来,赶紧收回手去。

我吃亏了。

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

李渔双颊红晕微现,明亮的眼眸里却看不到什么羞涩的意味,微微仰着头打趣说道:如果不怕桑桑吃醋,让你摸回来又算什么。

宁缺咳了两声,极为艰难地压抑住伸手去摸她光滑微尖下巴的冲动,把双手背在身后,问道:说起来桑桑人呢?肯定是在给小蛮讲故事。

李渔眼波流转,说道:不逗你玩了,我去寻她。

…………宁缺和司徒依兰沿着雁鸣湖散步,在微凉湖风中随意说着话,只是要注意时不时伸手拂开扑面而来的恼人柳枝。

司徒依兰没能参加荒原上那场春季战争,所以情绪有些失落,而这份失落落在宁缺眼里,却觉得有些荒唐。

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打仗有什么意思?天天在书院里看书,在府里学女红,你不觉得无聊?我是男人,又不是姑娘家,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觉得无聊。

在碧水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二人行走在青石道上,就像去年在边塞那片碧蓝海畔白石滩上一般,平静而没有丝毫杂质的气氛,围绕着这对年轻的男女。

离她远些。

宁缺忽然开口说道。

司徒依兰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公主殿下,不解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什么?湖堤上不断有柳枝垂下,拂下脸颊,宁缺有些烦,伸手摘下一枝,说道:当年你年纪小,可以跟着她驰马长街,骄傲得意,但如果你真要立志成为大唐的女将军,就要明白,那和娘子军是两回事。

司徒依兰静静思考很长时间后,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要做的是大唐的女将军,而不是哪个人的女将军。

宁缺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赞赏地点了点头,把手中用柳枝编成的那个蚂蚱递了过去,说道:奖励你的。

司徒依兰接过可爱的柳枝蚂蚱,很是高兴,问道:你动作可真够快的。

宁缺又摘下一根柳枝,说道:当年桑桑还小,经常饿的哭,我就会找些树叶编些小玩意哄她高兴,做的多了自然快。

司徒依兰看着他脸上神情,打趣说道:对着湖照照,你就能发现自己这时候的得意劲儿该有多可恶。

宁缺得意说道:本来就擅长,凭什么不得意?司徒依兰眨了眨眼睛,问道:是因为手巧得意,还是哄了桑桑得意?宁缺说道:都得意,不过后者更得意。

司徒依兰轻轻咳了两声,笑着问道:那些日子,长安城里一直在传你和书痴的事情,好些人包括无彩都曾经看到你与那位书痴姑娘把臂同游,怎么没过几天,你却和自家的小侍女好上了?桑桑忽然变成了大学士府的小姐,本来就很令人吃惊,这番变化就更令人吃惊了。

宁缺愣了愣,问道:不行吗?司徒依兰把柳枝蚂蚱举到眼前,那模样调皮无比,说道:哪里有什么不行的?,只不过很多人都说你玩弄了书痴的感情,对你很是不耻。

宁缺挥舞着手臂,老羞成怒说道:哪里玩弄了?哪里玩弄了!我已经成现在这样了,你们还想我怎样?再说我什么时候和她把臂同游过?他把手臂伸到湖风里,愤愤不平抗议道:同游倒是同游过,但臂在哪里把的?我连她手都没有摸一下!…………雁鸣湖畔新宅落成,在桑桑的强烈要求下,宁缺没有请管事仆人丫环,也没有浪费银钱办什么开伙仪式。

但既然李渔带着依兰来了趟,宁缺心想似乎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下,于是便回书院后山,邀请师兄师姐们来做客。

果然不出他的意料,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对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兴趣,他稍感放松之余,不免又觉得有些没颜面。

未曾想到,第二天陈皮皮却带着唐小棠来了。

宁缺划着桨,摇着船儿,看着躺在船首唉声叹气不停催促的那个死胖子,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平日里游湖都是桑桑划船,本大爷享受,结果你来之后,便得是我服侍你,这是什么道理?想是这般想的,这话却是说不出口,因为书院最讲究……准确来说是二师兄最讲究兄友弟恭,陈皮皮既然是师兄,那么理所当然可以指派宁缺做事,宁缺即便对此再有意见,也没胆子去找二师兄说道理。

我说你能不能快一些!你今天没吃饭啊?陈皮皮看着前方快要隐入莲田的小船,看着船上唐小棠的身影,便急的快要跳脚,对着宁缺一通怒斥。

宁缺把桨扔下,大怒说道:中午的饭都被你一人吃了,我到哪里吃去!第二百四十八章 雨中院门外来了位浑身湿漉的少女道士四人两舟,泛于湖上,怎么看都是很美好的事情。

然而遗憾的是,唐小棠和桑桑坐在一艘船上,陈皮皮便只能和宁缺拿相同的船票。

小船在莲田里时隐时现,唐小棠和桑桑举着些小东西在开心地说着什么,陈皮皮看着前方,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把小棠从三师姐的魔掌之下拯救出来,却没有办法与她亲近,实在是太过遗憾。

她们在说什么?陈皮皮问道。

宁缺说道:前几天给桑桑用柳枝编了些小玩意儿,好多年没有做,她还是很喜欢,这时候见着朋友,当然要拿出来夸耀一下。

陈皮皮微微一怔,回头望向桨旁的他,说道: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挺会讨女孩子欢心的家伙。

宁缺微嘲说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禽兽不如?说起来都这么多天了,你难道还没有搞定那个小姑娘?陈皮皮有些羞愧地低下头,紧张地搓着手,说道:你不要瞎说。

宁缺摇头无奈说道:单看你的大胖脸,怎么也瞧不出来你居然脸皮这般薄。

陈皮皮有些底气不足地辩驳道:那是小姑娘脸皮薄。

小船前后驶入莲田深处,前些天的雷雨闪电铁壶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不见,青枝圆叶蓬然遮天,清幽无比。

桑桑和唐小棠的船不知划向了何处。

宁缺放下木桨,走入蓬内,递了壶酒给陈皮皮,低声说道:你到底想清楚没有?陈皮皮接过酒壶,小心翼翼地抿了口,然后被辣地蹙起了眉尖,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这种事情怎么想的清楚?但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宁缺平静说道:虽然你始终不肯明说,我依然不知道你到底是掌教大人的儿子还是观主的儿子,但总而言之,你是昊天道门的骄傲和将来,老师虽说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陈皮皮看着船外的百亩莲田,惘然说道:大概如此吧。

宁缺说道:唐小棠是魔宗的人。

陈皮皮低声说道:那你说这事怎么办?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想。

宁缺说道:我只是提醒你,如果你确定要回到道门,无论西陵神殿还是知守观,都不可能允许你娶唐小棠当老婆。

陈皮皮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选了桑桑,没有选书痴?这和你现在面临的情况是两种痛苦。

宁缺毫不客气说道:无论我怎么选,顶多就是被人嘲笑不屑轻蔑,或者会伤着姑娘家,但你如果选的不对,或者做选择时的决心不够强大,你将面对的绝然不止是这些,而唐小棠会更惨。

陈皮皮眉尖再次蹙了起来,惯常散漫憨喜的圆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凝重的神情,凝重最后又尽数转为无尽忧愁。

要下雨了。

他皱着眉头,像喝毒药般把壶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我带着她先回书院。

宁缺探头出船蓬,只见莲田之上是湛湛青空,万里无云,哪里有要下雨的模样。

陈皮皮轻抚胸口,幽幽说道:这里在下雨……都怪你,难得出来玩一趟,偏要提起这些让人心里发霉的事情。

…………万里晴空无雨,一向乐天知命的胖青年陈皮皮的心里却落下了一场寒冷的雨,渐要将心中每个角度都渥出霉点来。

宁缺很同情自己这位师兄,送他与唐小棠离开后,坐在书房窗畔,想着他在船间那句形容,也不禁觉得好生悲伤。

便在这时,有风自雁鸣湖南岸袭来,吹得湖中莲叶簌簌乱响,又乱了湖堤长柳,绕着古树粗干,灌入书房里。

桑桑坐在椅中,手里捧着杯凉茶,被窗外袭来的湖风吹的眯起了眼睛,说道:看样子似乎真的要下雨了。

小侍女语声落处,雨声骤起。

淅淅沥沥的雨点,从空中堕下,缓慢而坚定地梳洗着宅院树林间的暑意,没有过多长时间,庭院尽湿。

没有想到真的下雨了。

宁缺从她手中拿过那杯残茶,喝了下去,滋润了一下因为担忧朋友而显得有些干燥的咽喉。

然后他看着空空的茶杯,问道:唐小棠怎么说的?桑桑抱着瘦瘦的双腿,把下巴搁在膝头上,认真地回忆着先前在莲田深处船间的对话,说道:棠棠说她比较迷糊。

宁缺微怔,问道:就这样?桑桑说道:她说这件事情总要先问过她哥哥的意见。

宁缺想着那位穿着皮袄,像岩石般恐怖的魔宗强者,忽然觉得窗外袭来的湖风有些寒冷,对陈皮皮顿时生出更多同情。

庭院里的雨落的越来越大,暑意被迅速地冲走,地面草坪上的雨水也越积越多,汇成细细的数条小溪,向着雁鸣湖里淌去。

万川入海,自然之理。

宁缺感慨说道。

桑桑抬起头来,疑惑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想的说的是,有些事情我们只能被动的担心,却没有办法去管,只能沉默看着它发展,顶多祝福两句。

宁缺看着窗外的骤雨,说道:就像天要下雨,小娘子要嫁人。

桑桑若有所思,把腿抱的更紧了些。

庭院间一片沉默,没有语声,只有雨声。

便在这时,宅院前门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响亮的叩门声。

我让你说下雨,说下雨,这下好,果然真的就下雨了。

是不是没拿伞?这是昊天留客,你们俩晚上就在这儿睡吧,但别指望我借伞给你。

我和桑桑打小就定了死规矩,人能借,命能借,就只有两样东西不能借。

银子不能借,伞不能借!前院处的叩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明显那厮被大雨淋的不善,要借叩门声表达自己强烈不满的意味。

宁缺却懒得管,依然学着大师兄的模样,慢条斯理向那处踱去,嘴里还不停唠叨着打趣对方的话。

你要说为什么不能借伞,嘿,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就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话说你刚才就不该走……噢,我的天,怎么是你!…………推开院门,宁缺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门外,张着嘴,手还扶着沉重的院门,僵硬无比,看上去就像被雷劈了。

他这时候的感觉,确实像是被雷劈了。

宅院门外不是陈皮皮和唐小棠。

而是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少女道士。

少女道士被这场大雨淋到浑身湿漉,宽大的青色道袍,湿搭搭搭在身上,凌乱湿粘的发丝搭在额头,看上去极为狼狈。

她手中拿着把拂尘,尘尾搭在左手臂弯间,也正在往下滴着水。

无论怎么看,被淋成落汤鸡都是很狼狈的画面,所以少女的眼眸里不再如当初那般冷漠骄傲,而是带着几分恚怒和羞恼。

但实际上,她没有一丝狼狈,眉眼还是那般美丽不可方物,无论雨水在微白的脸颊上如何纵横,无论她的眼神如何不善恚恼,还是那样美。

因为她是这个世界公认的最美的那三名少女之一。

推开院门,在骤雨之间,看见了一个浑身湿漉的美丽少女,她的脸颊苍白,发丝微乱,怯弱而惹人怜惜,宁缺顿时想起聊斋里的很多美丽故事,然后想起一首不停重复你那么美的歌。

宁缺相信门外的美少女道士,绝对要比聊斋里那些狐狸精法力更加强大,他也相信她比那些狐狸精都更美。

但他没有动心。

因为他不想找死。

他甚至根本不想看见她。

就算他现在修为境界已经强大了很多,他依然不想看见她。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关门。

然而就在他以前所未有速度,拼尽抱桑桑的力气,想要把两扇沉重院门关闭时,却发现院门比先前变得沉重了无数倍。

因为雨中的少女道士伸出了一只手掌,搁在了门缝里。

宁缺不敢思考,如果自己把她的手夹流血后,自己会在她的道剑下流多少血,但他依然没有停止关门的动作。

就在两扇沉重的院门快要夹住少女道士的手掌时。

那只带着雨水的细小手掌上忽然泛出一道淡淡的光芒。

有风在院门处骤起,从空中洒向庭院的骤雨顿时为之一滞。

淡然而强大的气息,从那只手掌上喷薄而出,瞬间蒸发掉掌面上的雨水和一片极小的青叶,然后震碎了所触到的一切。

院门处响起一道沉闷的巨响。

远处长安城坊市里在街檐下避雨的民众们,好奇向着声音起处的雁鸣湖望去,心想好响的一声雷,不知道打死人没有。

…………没有死人。

只是毁了两扇门。

宁缺看着院门上出现的那道大豁口,欲哭无泪。

院门迸裂溅出的木屑,洒的他满身都是,便是脸上也有很多木屑,在雨水冲刷下一时不得干净,反而显得他极为可怜。

看着那些新鲜的闻香木茬儿在雨水中渐由白色变成灰色,想着当初这两扇院门时花的银钱,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痛苦。

他抬起头来,看着雨中那个浑身湿漉的美少女道士,心痛地浑身颤抖,愤怒大声喊道:叶红鱼,你赔我门!第二百四十九章 客至主不安雨中的少女道士,自然便是叶红鱼。

那夜用一张薄纸裁开陈八尺双眼之后,她便一袭青衣飘然下了桃山,借夜色出西陵,一路风尘来到长安城,又遇着一场骤雨,愈发疲惫憔悴,此时听着宁缺的问话,不由微怒道:不赔你又能如何?看着她眉眼间的冷漠怒意,宁缺哪里还真敢把她如何,要知道身前这个美丽的少女道士,是他在修行世界里最忌惮恐惧的对象。

他掸掉满头满脸的木屑,愁苦说道:不赔就不赔,这么严肃做什么?叶红鱼毫不客气伸手把他从院门处拔开,然后迳直向着庭院里闯去,说道:给我找个房间,我要住下来。

宁缺看着向深深庭院里走去的少女道士,怔了半晌才终于醒过神来,赶紧追了上去,跟在她的身后苦着脸问道:你怎么来长安了?你为什么要来长安?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你要找房子住下?你打算住多长时间?在雨廊间,叶红鱼忽然停下脚步,说道:有些问题,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宁缺问道:什么事情?你要想多长时间?叶红鱼伸手把额间正在滴水的头发拔开,说道:应该不会太短。

宁缺看着身前的美丽少女,紧张说道:您是西陵道痴,世间不知多少想拍您马屁,要想事儿满天下哪里不能想,天谕院,烂柯寺,知守观估计你也知道路,为什么一定要来长安城?还一定要在我家里想?叶红鱼说道:因为满天下只有长安城是神殿无法进入的地方。

宁缺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她颤声问道:你……也叛了?叶红鱼微微蹙眉,说道:为什么要用也字?宁缺说道:去年光明大神官也在长安城里住了小半年。

叶红鱼沉默不语,没有接他的话,转身继续向雨廊尽头走去,步伐稳定平静,在廊间留下一路水渍。

宁缺快步跟在她的身后,恼火嚷道:就算不是叛,那你肯定也是在神殿里得罪了什么大人物,那我凭什么要为了你去得罪神殿里那些连你得罪了都不得不离家出走避祸的大人物?这句话听上去有些绕,但意思很清晰,至少像他和叶红鱼这种最讲究利益胜负的现实主义修行者很懂。

叶红鱼继续在庭院间的九曲回廊里行走,看着廊外的雨中林景,平静说道:在荒原上我说过我要杀死你。

宁缺说道:我承认你有杀死我的理由,但这不代表我欠你什么。

叶红鱼说道:雪崖上你射隆庆的一箭,就此抵销,你觉得如何?宁缺加快脚步,走到她身旁,看着她微微发白、有些憔悴的侧脸,有些不能确定地重复道:就是说你以后不再试图杀死我?叶红鱼说道:是的,你可以庆祝。

现在我说不再试图杀死你,那么你便开始庆祝吧,这句话的前提便是,她说要杀死你,便能杀死你。

很简单的一句话,有很多的骄傲和自信,甚至有些自恋。

宁缺也是个自恋的人,但在道痴的身旁,他不得不把所有的自恋情思全部收起来,因为他知道她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此时听说她不再试图杀死自己,他虽然高兴,却又有些男子自尊受打击的羞辱感,忽然间眉梢微挑,试探着问道:你受了伤?叶红鱼没有瞒他,直接说道:荒原上的伤还没有好。

在魔宗山门里与莲生大师那番看似沉默,实际上凶险到了极点的战斗画面,时常会在宁缺的脑海里泛起,他很清楚道痴在那场战斗中起到了多么重要的作用,也知道她的伤有多重,只是没有想到竟是绵延至今。

难怪感觉你的修为境界似乎弱了不少,刚才推开院门,看着你浑身湿漉,就像是雨中的流浪小狗狗,很是可怜,我就奇怪我为什么会觉得你可怜。

宁缺看着少女苍白的脸颊,想着在魔宗山门里并肩战斗的过往,有所感慨,片刻后却强行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低声说道:不过既然你现在已经弱成这样了,筹码是不是有些不够,我收留你有什么好处?九曲雨廊已然走到了尽头,再往前去便是花厅与书房。

叶红鱼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宁缺,平静说道:如果你觉得我提出的条件不够,要不然我们再打一场?宁缺沉默看着她那双秋水剪成的眼眸,看了很长时间,想要从她的眼眸深处看到一丝不确定,然而却始终无所得。

如果他此时能看到道痴眼中一丝不确定,他便会毫不顾忌、毫不犹豫、毫不怜悯地出手攻击,就像当初在大明湖畔射隆庆那一箭般。

因为他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因为他很清楚,道痴是修行世界里很罕见的像自己一样冷血无情的人,如果真有机会,谁都不愿意放过谁。

很遗憾的是,宁缺在少女眼中看到了疲惫,看到了憔悴,甚至看到了失落和惘然,就是没有看到她对自己的不确定。

所以宁缺连连摇头,笑着说道:你开什么玩笑。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神情严肃说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宁缺确认叶红鱼在魔宗山门强行堕境之后,修为大受损伤,而自己在崖洞闭关悟道之后,境界已然抵达洞玄上境,单从修为境界来说,自己已经在叶红鱼之上,然而他依然不确定自己能够战胜对方。

他不知道陈八尺那个洞玄上境统领的悲惨遭遇。

他只是像岷山里那些野兽一般,感觉到了危险。

于是他继续笑着摇头,然后像一位很热情的主人般,斜伸手臂,带着叶红鱼走出雨廊,来到了正厅。

桑桑站在门槛里,看着他带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女道士走了进来,脸上写满了好奇,问道:要去烧洗澡水吗?不慌,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客人。

宁缺咳了两声,让自己的神情变得平静一些,指着叶红鱼说道:你别看着这位姑娘家形容狼狈,但实际上是很了不起的人,也就是我经常对你提及的那位杀人不眨眼,很强大的道痴姑娘。

叶红鱼说道:你回长安城之后还经常提起我?宁缺老实回答道:想杀你,自然会经常讨论你。

叶红鱼点了点头,说道:有道理。

宁缺看着桑桑小脸上的神情有些警惕不安,笑着说道:她确实很可怕,但只需要我怕,你不用怕,因为她算是你师姐。

然后他走到桑桑身边,揽着她的肩头,对叶红鱼说道:我家桑桑。

叶红鱼觉得这个身材瘦小的侍女与想像中桑桑的形象有些搭不上,但却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敛神静气,轻抖拂尘见礼道:见过桑桑师妹。

此时她身上依然湿漉,雨水顺着鬓角和拂尘在滴,湿透的道袍紧贴在凸凹有致的身躯上,从由而外透着股妩媚诱人的味道。

但她的神情却是那般宁静从容,道像庄严。

桑桑有些慌乱,半蹲微福还礼。

然后她站起身来,看着叶红鱼的美丽容颜与湿衣下的诱人曲线,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满是羡慕与向往。

宁缺此时比先前冷静了很多,也终于注意到道痴的青色道袍紧贴着身子,眼神不由变得明亮了很多,满是羡慕。

叶红鱼看着他们面无表情问道:好看吗?主仆二人连连点头,称赞道:真的很好看。

听着这回答,看着这二人理所当然的神情,叶红鱼再也无法保持冰川天女般的冷漠神情,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先去洗个澡,然后让你们看个够。

…………夜色之中,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床上雕花的顶栏,根本没有入睡的意思,说道:如果她真要在这里住下去,会很麻烦。

桑桑睡在床的那头,听着这话掀开薄巾,靠着床头,很认真地说道:是啊,看样子还真需要请丫环了。

宁缺自然不会允许桑桑去服侍别人,说道:丫环是定然要请的,不过这算不得什么麻烦,我说的麻烦比较麻烦。

桑桑好奇问道:那是什么麻烦?宁缺想着荒原深处雪崖下方林间飘掠而过的那道肃杀红衣袂影,想着大明湖上的万道神辉,魔宗山门里的血肉模糊,纵是在这盛夏的雨夜里,也感到了强烈的寒意,身体顿时变得越来越冷。

他这辈子遇见过很多危险,从渭城回长安,进入修行者的世界后,也遇到过很多危险,但真正让他感觉到死亡阴影的,只有道痴叶红鱼一人。

在修行世界里,他看见过很多境界高深的强者,叶红鱼绝对不是其中最强的,但给他的感觉却是最危险的。

因为叶红鱼是一个道心坚毅、像他一样冷酷无情、并且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战斗、懂得生死的强者。

西陵神殿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会让叶红鱼连夜逃亡,甚至顾不得西陵与大唐之间的敌对,毅然投奔长安城?能够让道痴如此狼狈的大人物,神殿里也没有几位。

是裁决大神官,还是那位掌教大人?宁缺很明白,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那真的会是件大麻烦。

桑桑担心说道:那这个麻烦怎么解决?叶红鱼解决不了的麻烦,我自然也没有能力解决,不过幸运的是,我认识很多有能力解决西陵神殿麻烦的人。

宁缺说道:我明天就把这麻烦交上去。

一夜无话,二人却都没有睡好。

尤其是宁缺,想着叶红鱼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就睡在数十丈之外的客房里,便觉得紧张不安,到了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醒来时,夏雨早歇,天光已经大亮,他草草梳洗一番,带着桑桑悄悄离开雁鸣糊,坐着马车去了书院。

第二百五十章 粉笔,粉冰,粉遗憾自从成为书院二层楼学生之后,宁缺便很少去前院,因为再与那些当年的同窗相处,着实彼此都有些尴尬,但今天因为急着要去汇报情况,解决麻烦,又想着天时已晚,前院学生都在舍里上课,所以他没有走偏远处的侧门,而是带着桑桑行上草甸,穿过石牌,从正门走了进去。

雨停天青,阳光清漫,有读书声从书舍里传出,有辩论声从另一间书舍里传出,书院前院笼罩在安宁的学习气氛之中。

便在这时,丙舍里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最基础最原始的便是最关键的,如果你们连直线都无法理解,那么怎么理解更艰深的立体构图?直线是什么?直线就是一条笔直的无限线条,我画给你们看……过了一会儿,穿着蓝布大褂的书院女教授,举着一根粉笔头,从丙舍门口走了出来,神情严肃,似乎正在空中画着一根直线。

直线是没有尽头的,女教授手中的粉笔也在不停地画,她的脚步缓慢而平静执着,不一会儿便离了丙舍,向着书院后方的教习休息室走去。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顿时傻了眼,拍了拍桑桑的肩头,带着她跟在那位女教授身后向休息室走去,竟是忘了自己来书院的正事。

当年礼科副教授曹知风为了去长安城看隆庆皇子,当时用的借口是天地元气有变化,不宜上课,当时宁缺就觉得书院的教习们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今天这位拿着粉笔头不停前行的女教授,更是令他瞠止结舌。

这样偷懒也行?走到清幽的书坊外,女教授忽然停下脚步,放下一直伸在空中的手,把粉笔头很细心地用纸包好,然后塞进袖子里。

她看着宁缺说道:来了?宁缺赶紧行礼,说道:见过教授。

女教授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蓝布大褂,似乎很随意地说道:亦青眼睛已经瞎了,就放回去吧。

宁缺知道女教授与南晋剑阁之间有些关系,听着这话,微微一怔。

朝小树既然活着,柳亦青双眼已盲,便已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书院再如何嚣张,也没有道理继续囚禁此人,如果真地要把柳白的亲弟弟软禁到老,还真当那位剑圣大人没脾气咩?女教授看着他问道:有问题?没问题。

宁缺恭敬说道:我稍后便进后山请示老师。

女教授说道:夫子要我问你的意见,所以你有没有问题?宁缺愣了愣,说道:我……没问题。

女教授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花儿一样,说道:妥?宁缺认真说道:妥妥的。

…………随石径而上过云门阵,进入到书院后山,绕镜湖眺瀑布,走到四面透风的草庐外,宁缺躬身说道:叶红鱼来了长安。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以及山谷里向草庐里吹去的风。

庐内有人,只是没有人愿意理他。

夫子坐在庐内,任四面来风而身形不动,须发微飘,神情陶醉,仿似神仙中人,身前搁着的却不是古琴,而是狼籍的餐桌。

大师兄和二师兄规规矩矩坐在夫子身旁。

道痴离开西陵神殿,来到长安城的消息,根本无法让草庐内的三个人有丝毫吃惊的神情,更何况是震惊。

宁缺苦恼想着,看这作派倒确实能够解决麻烦,只是你们觉得这只是件小事,对我来说却是很头痛的大事。

他咳了两声,再次大声说道:咳咳……她现在就住在我家里。

二师兄冷冷看了他一眼,不悦说道:没看见老师正在做要紧事情?宁缺心想对着满桌残羹剩菜,能有什么要紧事情,不外乎就是夫子又要吹嘘一下自己的厨艺,你和大师兄要在旁边拍马屁而已。

夫子对着庐外挥了挥手,说道:草莓冰沙刚好将融未融,最是好吃的时候,你运气不错,也进来吃一碗吧。

宁缺哪有心情吃什么草莓冰沙,无奈带着桑桑进了草庐。

二师兄看了他一眼。

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走到案旁,把案上的残羹剩菜移到旁边,然后半跪着,开始把大瓷钵里的草莓冰沙分盘。

第一盘当然是献给伟大的老师,第二盘当然是献给伟大的大师兄,第三盘当然是献给伟大的二师兄,大瓷钵里的冰沙便没剩下多少,宁缺盛进盘中,正准备自己端到一旁去吃,不料却听到夫子说道:给那丫头吃。

宁缺怔了怔,苦着脸把盘中的冰砂递给身旁的桑桑。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拿起竹制的调羹,挖了一勺冰砂送进唇里,细细品尝片刻,微黑的小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宁缺好奇问道:真的这么好吃?桑桑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调羹,认真地点了点头。

宁缺压低声音说道:喂我口。

桑桑看了眼夫子,低着头说道:这是给我的。

宁缺大感恼怒,冷笑说道:好吃你就多吃点。

看着桑桑吃的开心,夫子很高兴,摆手说道:好吃也得少吃点,丫头你身子里的寒气还没有完全消解,这些凉物吃多了不好。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小心翼翼把冰砂里的草莓碎块挑出来吃了。

夫子这时候似乎才想起来宁缺的存在,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宁缺恭敬说道:道痴来了长安城,现在正在我家里,不知道西陵神殿发生了什么事情,竟逼得她离了桃山。

二师兄神情漠然说道:光明神座都能离开西陵,叶红鱼这小姑娘被逼着离开西陵,也谈不上难以想像。

宁缺说道:但西陵肯定会知道她来了长安,到时候要人怎么办?二师兄微微蹙眉,不悦说道:西陵曾经要过你家桑桑,你给了没有?宁缺说道:那可不一样,叶红鱼又不是我家的人。

便在这时,大师兄温和微笑说道:既然道痴……也来了长安……或者……干脆让她像小棠一样,拜入……门下?夫子呵呵笑道:那个小姑娘听说不错,你问问她愿不愿意跟着我学些东西。

宁缺怔住了,完全没有想到老师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提出这样一个想法。

他想着陈皮皮的故事,想着当初隆庆皇子按照约定前来赴二层楼考试,不由暗自揣测,莫非老师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要把昊天道门所有的天才弟子全部变成自己的学生?这是个什么爱好?宁缺当然不希望叶红鱼进书院,不过既然是老师的意思,他这个做学生的根本没有资格提出任何意见。

忽然间他想到先前夫子说到桑桑身体里的寒气,骤然一凛,才想起来自己这些年一直治不好桑桑的旧疾,竟是忘了书院后山里有这样一位神仙。

老师,桑桑身体里的旧疾能治好吗?夫子看着正在专心致志挑草莓吃的桑桑,叹息说道:这丫头身上的寒气乃是先天带来,又被极寒雨水浇淋袭体而致,这些年受了不少的苦,世间再好的名医,也拿这病没有任何办法。

宁缺心想这两年桑桑犯病的次数已经少了很多,难道不是在自我渐愈?不禁有些惊慌,说道:老师,您可不能看着不管啊!夫子说道:这事儿我没必要管。

宁缺哪里想到老师竟然薄情如己,顿时大怒,说道:您要是不管,我就……我就……我就退学!盛怒之下,理智长存,对于令全世界都高山仰止的老师,宁缺想来想去,除了退学,自己找不到任何办法逼迫对方。

夫子听着这话更是大怒,痛骂道:愚蠢的家伙,以后不要说是我的学生!昊天神辉乃是世间至明至暖的事物,这丫头既然随卫光明学了神术,哪里还用担心体内的寒气?哪里还需要我出手!宁缺心情骤然放松,又有些羞恼,说道:那您直说不就结了?还非得说这么多废话来调戏我,调戏人会死人的!夫子气的胡须乱飘,说道:居然还敢反驳!我活了几十个你的岁数,就算不论辈份,尊老这种事情难道也不懂……二师兄是严肃守礼之人,看着这对师徒毫不讲究的用言语互殴,表情早就变得极为难看,只不过明显可以看出,老师很享受这种争吵,所以他只好紧紧闭着嘴,然后用杀人的目光冷冷盯着宁缺。

大师兄也看不下去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插话转了话题,看着宁缺说道:小师弟,听说你在长安城里买了一大片宅子。

是的。

宁缺回答道。

大师兄没有再说什么,低头食草莓,抿冰砂。

…………雁鸣湖畔宅院花厅里,叶红鱼拿着木梳,面无表情梳着头发,原先身上那件青衣道袍还在晾晒,她现在身上穿着件很寻常的唐女夏服,乌黑秀丽的长发倾泻在右肩,较诸以往要显得柔弱可亲很多。

宁缺看着她说道:如果你拒绝,我能理解。

叶红鱼停止了梳头的动作,看着他微嘲说道:我能理解你为什么希望我拒绝,如果我进了书院二层楼,哪里还有你得意的可能?宁缺说道:随便你怎么想。

叶红鱼说道:能够成为夫子的学生,是每个修行者最大的梦想,是最大的诱惑,对于我,也不例外。

宁缺感觉很遗憾,在心里叹了口气。

叶红鱼静静看着手中的木梳,说道:但是很遗憾,我只能拒绝。

宁缺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我也很遗憾……能知道为什么吗?第二百五十一章 总有群星坠落的那时宁缺笑的很开心。

叶红鱼却觉得他的笑容很可恶,神情冷淡问道:你还能笑的更开心些吗?宁缺说道:如果你愿意看。

叶红鱼不再理他,说道:先前便说过,能成为夫子的学生,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然而数十年内,西陵神国与唐国必然有一战,我身为神殿中人,如果拜在夫子门下,当战事起时,我将如何自处?宁缺没有想到她说出的竟是这样一个理由,皱眉说道:隆庆当年也曾经试图入书院学习。

我不是隆庆这等废物,我很清楚自己对于神殿的重要性,更清楚在那场战争之中,我将要扮演的角色。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也不是陈皮皮那个白痴,根本想都不想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麻烦,便从观里逃出来,逃进了书院后山。

宁缺说道:就算如此,你大可以旁观。

叶红鱼说道:我信奉昊天,我的生命属于道门,当那场壮阔战争拉开帷幕之后,我如何能够旁观。

从少女口中不断听到战争战争战争,宁缺实在是有些无法适应,心想难道你竟是个战争狂人?他忍不住微嘲说道:生命属于道门,那你为什么还从神殿跑了?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应该引颈就戳才是。

叶红鱼说道:神殿不代表道门,神殿里的人更没有资格代表昊天的意志,至少无法全部代表,而且我离开,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去的。

很实在的话。

宁缺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可是既然你将来有可能是我大唐最强大的对手,那我为什么现在要把你收留在长安城里?叶红鱼说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决定,如果以后你在战场上成为我的敌人,我饶你一次不杀。

宁缺摇头说道:听上去似乎有那么点意思,但仔细研究,发现还是相当的不靠谱,战争这种事情,不是你想来,想来便能来,我大唐与西陵之间已经和平了无数年,就算将来可能会起争端,也不见得要打仗,就算要打仗,我怎么看也不可能在我们活着的几十年里打,所以说来说去,你给我的这些报酬,都是些镜中花水中月。

叶红鱼微微蹙眉,像看着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难道你没有发现最近数十年修行界的变化?宁缺完全无视她的目光,很诚实地回答道:我进修行界才两年时间不到,哪里在意过什么变化。

如果你看过西陵教典或是一些历史典籍,对修行界的历史有所了解,应该便能知道,修行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过往千年间,能够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数量极为稀少。

宁缺说道:现在也不多。

但相对当年已经多了很多。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从书院轲先生开始,世间的修行者前仆后继,不断向着知命甚至知命以上攀登,像莲生神座那一代的人物不用提,便说如今,大先生二先生,还有陈皮皮那个家伙,西陵神殿诸多强者,七叶以及我哥哥,佛宗二寺,道门无数观,晋入知命境的人数已经不少。

我现在虽说境界受损,但进入知命境也是必然的事情。

叶红鱼像说白菜应该炒不应该用水熬一般理所当然说道。

宁缺摇了摇头。

她看着他继续说道:像你这般资质差劲,悟性愚钝的家伙,进境也是如此之快,想来终有一刻你也能知命。

你究竟想说什么?宁缺不解问道。

修行界的整体实力境界,在这数十年里一直在不断地提高,虽说最顶端云上,还是那些前代强者,但在大地之上,已经涌现出如繁星般的新一代强者。

叶红鱼说道: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定数,昊天命轮早已安排好了它们的位置,为什么会涌现出这么多的强者?我现在说不出什么道理,我只知道繁星拥挤在一片星空里,必然会冲撞彼此侵袭,如此多的强者出现在人世间,那么总需要战争来抹去其中稍弱的那些。

听着这番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并没有完全接受叶红鱼看似冷静实则狂热的推论,但内心深处也隐隐觉得,修行界似乎确实要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关心别人的命运,但昊天既然让我成为繁星里的一颗,那么我就一定要成为当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如果将来真有刀兵相见的那一天,那么无论是你胜还是我胜,我们再来看着陨落的满天繁星回忆吧。

…………叶红鱼拒绝进入书院的理由,在宁缺的心中留下了一道影子,那道影子不是阴影,只是隐隐约约指向着前方某些山峰奇景,并不让他觉得警惕而不安,反而让他像叶红鱼一样,对未知的将来生出了无限渴望。

只不过他必须把那道影子深深藏进心底,因为现在的他,有很多更紧迫的事情需要处理。

今日在书院后山,大师兄最后问了一句关于雁鸣湖畔新宅的事情,宁缺随意应了声,大师兄便没有继续再问。

那番对话看似很随意,宁缺却知道绝对不是如此。

从荒原到长安,大师兄虽然一直没有明言,但宁缺已经开始确定,他知道自己与夏侯之间的故事,就算不知道十几年前的那些故事,也知道最近这两年的故事。

大师兄知道他想做什么,他甚至确定大师兄已经隐约猜到自己买下雁鸣湖畔那片宅院的用意。

只不过无论是大师兄,二师兄,还是老师,书院后山的人们对他的行为都保持着沉默。

书院首重唐律,大师兄不会赞成宁缺的做法,比如城门郎黄兴和于水主被刺杀,只不过现在没有证据指向他。

宁缺知道自己做的决定,并不符合书院的理念。

让夏侯解甲归老,是大师兄代表书院与之达成的协议,割断过往的种种,抹去魔宗西陵的那些旧故事,让世间平稳地向着未来前进,是对大唐帝国最好的选择。

很遗憾的是,那永远无法成为宁缺的选择。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皮皮带着唐小棠再次来到雁鸣湖畔,他看着那两扇破开大洞的院门,有些迷惘然地挠了挠头,说道:这是怎么了?之所以再赴雁鸣湖,是因为经过一天一夜的苦苦思索,他自认已经想清楚了那些事情,可以勇敢而无畏地回答宁缺在莲田舟中提出的问题,他急着要在宁缺身前展露自己忠贞不二的风采,也没有太过关心院门的破损。

既然院门破了,自然不需要等着主人来开门,陈皮皮伸出肥腿一通乱踹,把本来就很破的门踹的更加破烂,踹出刚刚容人通过的空间,然后小心翼翼牵着唐小棠的走了进去,唐小棠心想自己练的是明宗神功,这些木茬子就算把你一身肥肉刺出八千个洞,也不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哪里用得着这般小心。

想是这般想的,但小姑娘却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老老实实任由陈皮皮牵着手,向庭院里走去,雨后的空气是那般的清新,两根乌黑亮丽的长辫在清新的风中摇个不停。

走过雨廊,便遇着了桑桑,陈皮皮要与宁缺说的事情,不好意思让唐小棠听见,便让桑桑带着唐小棠去湖边捉青蛙,桑桑领着唐小棠向湖堤走去,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回头望去,却只见陈皮皮已经入了正厅。

迈过门槛,陈皮皮看着餐桌旁有个穿着侍女服的少女正在喝稀饭,好奇问道:新请的婢女?宁缺抬头愕然看着他。

陈皮皮不待他回话,毫不客气地坐到桌旁,轻击桌上那只瓷碗,对旁边的布衫少女说道:给爷盛碗粥。

他看着宁缺说道:我就说嘛,湖边这么大一片宅子,你不请十个八个丫环怎么能行?那位穿着侍女服的少女,竟是真的起身去替陈皮皮盛粥,宁缺端着粥碗,脸上的神情异常精彩。

爷,您的粥。

那少女把粥碗轻轻搁到陈皮皮身前,说话很谦卑,但语气却很冷淡,或者说是冷漠冷酷。

陈皮皮听着声音微微一怔,抬起头来一看,发现一张清丽动人的面容映入眼帘,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宁缺捧着粥碗,便准备去找个角落躲起来。

昊天道门两大天才,如果要在自家宅子里大打出手,他如果不想死,那么就不要管这些昂贵的家俱会变成什么模样。

你这丫环长的还真漂亮!陈皮皮赞叹不已,然后拿起粥碗开始喝粥,口齿不清说道:花多少钱买的?宁缺张着嘴,半晌后声音微涩说道:我可买不起。

陈皮皮端详着那丫环的美貌,越看越是喜欢,越看越是觉得有些怪异,蹙眉说道: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在桌旁喝粥的少女,自然便是叶红鱼,只不过她那身青色道袍,染着千里风霜灰尘,又被骤雨淋湿,昨夜被桑桑拿去洗了,一时不得便干,所以便穿了件桑桑的侍女服,虽说显得有些小,但却显得愈发怯弱诱人。

叶红鱼看着陈皮皮平静说道:十年前,都是爷你给我盛粥,你怎么就忘了呢?噗的一声!陈皮皮把嘴里的小米粥全部喷了出去!即便是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刻,他依然强行扭转了胖胖的脖颈,确保粥不会喷到叶红鱼的身上。

由此可以想见,他对某人本能里的畏惧到了什么程度。

然后他凄厉地怪叫一声,整个人向着空中飞去,撞到粗重的横梁上,又像个皮球般撞回地面,没有丝毫停顿,挟着呼啸破风之声,冲出了正厅。

第二百五十二章 都有不堪回首的童年雁鸣湖畔的宅院虽然没有完全推倒重建,但也翻新了不少地方,正厅花厅和书房便是全部新修的,厅上那根粗重的横梁,被粉刷一新,按道理应该不会积太多灰尘,然而此时却纷纷扬扬落下尘雨来,实在令人难以想像,陈皮皮先前像受惊的肥兔子般弹向空中时,究竟把横梁撞的有多狠。

宽敞的正厅里已经看不到那个胖乎乎的人影,风却依然缭绕其间,坐在桌畔的宁缺,捧着粥碗,感受着身上脸上的湿粘,恨不得把碗扔到地上。

且说陈皮皮横掠疾飞出了正厅后,双袖疾拍,嘴里不停发着怪叫,就像一只向着食物高速冲刺的肥鸟,脚不沾地,带着一路烟尘向着湖堤冲去,如果他这时候能够冷静下来,一定会发现在恐惧的压力之下,自己的修为境界似乎都有所提升,掠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唐小棠和桑桑正在湖畔摘着柳枝玩,两个姑娘就像真正的小朋友那般,咿咿呀呀唱着小曲,显得幼稚又是可爱。

陈皮皮掠到唐小棠身旁,停下脚步,伸手捉住她的手,说道:走!唐小棠睁大眼睛看着他问道:去哪儿?陈皮皮的回答极为罕见的简洁有力:回书院。

为什么?唐小棠更是觉得不解。

陈皮皮颤声说道:这片宅子里有妖怪。

如果是刚刚浸入爱河的普通小姑娘,在这时候大概不会想着去思考伴侣说的话是否可信,有没有合理性,而会本能里扮演着怯弱,随之而去。

但唐小棠不是普通小姑娘,立誓成为世界上最强大女人的她,听陈皮皮说宅子里有妖怪,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眼睛骤然明亮起来。

她高兴说道:有妖怪,那就要打呀,逃什么逃?陈皮皮看着唐小棠在湖风里摇晃的辫子,苦恼到了极点,他想要逃,却又偏偏要落脚,因为唐小棠都不逃,他哪里有脸逃?这时候,宁缺和叶红鱼从正厅侧门循着近路,向湖畔走来。

唐小棠看着宁缺身边那个穿着侍女服的漂亮女子,有些困惑,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确认真是叶红鱼,不由大感惊讶,本来就已经很明亮的眼眸瞬间变得更加明亮。

比湖里那轮日头更亮。

她缓缓握紧拳头。

陈皮皮赶紧拦在她身前,说道:冷静,再冷静一些。

宁缺走到二人身前,看着陈皮皮那卑微的模样愈发恼怒,嘲讽说道:冷静?我觉得场间就师兄你最没资格说这两个字。

陈皮皮从来都是不愿在宁缺面前吃亏的主儿,更何况现在是在唐小棠面前,他更不肯落了面子,男子的虚荣或自尊成功地稍微减轻了一些恐惧感,他转过身盯着宁缺的眼睛,却也是死也不肯看他身旁的叶红鱼一眼。

我哪里不冷静了?宁缺叹息说道:确实不是不冷静,你是在怕……我就不明白你究竟在怕什么,这里是长安城,又不是西陵。

陈皮皮有些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站姿,死死盯着宁缺,依然不肯有丝毫偏移,似乎想以此说服自己他身边的叶红鱼并不存在,只可惜微颤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真实情绪:怕……我怕……什么?谁怕了?宁缺指着自己脸上身上的小米粥,大怒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不怕你会喷饭?你不敢喷她脸上,难道就要喷我脸上?唐小棠这才注意到宁缺脸上身上满是微黄色的小米粥,看着有些恶心,然而一想又觉得好生可笑。

桑桑赶紧走上前去,从袖中取出手帕,替宁缺擦脸。

宁缺接过手帕,恼火说道:我自己来,你可别沾这家伙的口水。

桑桑转身看着陈皮皮,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陈皮皮看着自己喷到宁缺身上的稀粥,本就已经尴尬窘迫到了极点,这时候看着桑桑叹气,更是恨不得跳进身旁的雁鸣湖里。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要跳进湖里,湖里的鱼会被你压死很多,而且跳进去再想爬上来便难了,到时候会更丢脸。

陈皮皮看着她美丽的容颜,欲哭无泪,心想都已经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怎么还能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唐小棠看着他不解问道:你不会真想跳湖吧?陈皮皮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叶红鱼有些吃惊,说道:你比小时候倒老实了不少。

陈皮皮羞恼相加,鼓起勇气反驳道:我小时候哪有不老实?叶红鱼平静说道:你小时候偷看过我洗澡。

…………全场俱静。

湖水亦静。

堤上的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晃。

风不静。

…………唐小棠抬头看着陈皮皮说道:好看吗?陈皮皮老实地点点头,说道:好看。

唐小棠说道:所以你才会看着她就跑?陈皮皮又点点头。

唐小棠想了会儿后说道:那你就上她当了,我和她打过架,知道她可是个女流氓,说不定当年是她故意骗你去看的。

陈皮皮有些茫然,挠着头似乎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真相。

叶红鱼平静说道:陈小胖,你也是这样想的?陈皮皮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说道:虽然我们都很清楚,你当时确实是在想办法赶我走,但偷看你确实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当时也没有想别的事情,就是想羞辱一下你。

然后他赶紧补充了一句:因为你那时候在观里经常羞辱我。

唐小棠转身向湖堤那头走去。

陈皮皮急了,说道: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她也不大啊。

宁缺的目光落在叶红鱼的胸口,心想几年前那里有多大?叶红鱼感觉到他的目光,微怒。

宁缺咳了两声,看着陈皮皮感慨说道:原来你们二人间竟有这样一段过往,那我可帮不得你,虽然说师兄你那时候年纪还小,但这等丑陋行迳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桑桑仰起小脸,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小时候你去偷看那些姐姐们洗澡,都让我在女澡堂外给你望风……宁缺脸上露出尴尬神情,很自觉地走到了陈皮皮的身畔。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夏意浓时人疲惫唐小棠沿着湖堤向木栈走去。

宁缺被桑桑在揭掉老底之后,虽然自觉地与陈皮皮站成了狼狈的姿态,依然难免老羞成怒,以担心的理由把她赶去陪唐小棠。

湖堤柳荫下只剩下了三个人。

陈皮皮看着逐渐远去的唐小棠,无奈喊道: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情生气吧?唐小棠没有转身,清脆明亮的声音在湖水上回荡。

我生气的不是这件事情,是你看着她就要逃跑,我都不怕她,你已经是知命境的家伙,居然还这么怕她,真的很丢脸。

自幼在与雪原巨狼和热海凶鱼战斗中长大的小姑娘,从脚上的鞋到臀后摇荡的黑辫,每个细微处都充满了乐观的战斗精神,她很难理解陈皮皮的恐惧从何而来。

陈皮皮低头想望向自己露出前襟的脚尖,却只能看见自己圆鼓鼓的肚子,不由一阵神伤,沉默很长时间后低声说道:从小到大,我的境界一直都比她高,但真打起架来,我永远打不过她。

宁缺同情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知道她在我这儿?陈皮皮看了一眼柳荫下的叶红鱼,恼怒说道:如果知道我怎么会过来。

宁缺不解问道:师兄没有告诉你?陈皮皮摇了摇头。

宁缺啧啧感慨说道:真是一群坏人。

叶红鱼从那棵柳树下走了过来。

陈皮皮转身向那棵柳树走去。

二人擦身而过,叶红鱼唇角微翘,问道:不叙叙旧?陈皮皮头也不回,挥手说道:以后再叙,以后再叙。

宁缺感慨说道:看来他真的是很怕你,连日后再叙这种他最喜欢的无耻的双关调戏话都不敢讲。

叶红鱼懒得理会这个无耻的家伙。

她要说的话与陈皮皮无关,更没有什么江湖小儿女的情趣,目光微寒说道:书院居然会收留魔宗余孽。

宁缺早就想到修道如痴的她,看见唐小棠这个魔宗少女后会有何反应,微笑问道:你有什么意见?这句反问显得有些嚣张。

宁缺在道痴身前,没有任何嚣张的资格,但这半年时间,他知道了小师叔入魔的历史,亲身体会了老师和师兄们对于自己入魔的无视,大概明白了书院的态度,而书院绝对有嚣张的资格。

叶红鱼神情冷漠说道:既然事涉书院,我有没有意见,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你们想过没有,这件事情要传出去如何?宁缺说道:就算传出去又如何?只要书院不承认,谁能有证据?难道西陵神殿还敢派人进书院后山搜人?世间无数虔诚的昊天信徒,并不需要证据,只需要神殿一句话。

叶红鱼说道:西陵神殿或许不在夫子的眼中,但无数虔诚信徒的议论与愤怒,便是夫子也不好处理,总不能把世人全部都给杀了。

如果神殿真的让世人相信书院收留魔宗余孽,那么昨天你对我说的战争便会提前到来,而这肯定不是神殿想看到的。

宁缺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说道:老师和师兄既然让陈皮皮带着唐小棠过来,便没有想着要瞒你,他们就是要让你知道这件事情,然后想让你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便是知道,前面加个不字,不代表就真的能当作不知道。

既然你忠诚于昊天道门,那么你就应该知道,你现在装作不知道,对昊天道门对书院都是最好的选择。

叶红鱼低头看着湖堤上的青石缝和缝里那些青色的灰泥,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说的有道理。

然后她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那她和陈胖子又是怎么回事?宁缺看着湖心舟中的那个魔宗小姑娘,看着沿着湖堤追赶呼喊,说着无聊笑话的胖子,心头忽柔,说道:这件事情请你也当不知道吧。

叶红鱼站在他身旁,看着那幕有趣的画面,眼眸里没有流露出一丝笑意,脸色十分凝重,并且显得越来越冷。

如果你知道陈胖子的身世,那么你就应该能想到……道门一旦知道这件事情,世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雁鸣湖畔没有暴发一场新生代强者的大混战,陈皮皮和唐小棠傍晚时分便回了书院,没有与叶红鱼再见面。

用完晚膳之后,叶红鱼很有礼貌地对桑桑道谢,并且很真诚地表达了赞美,然后捧着晒干的青色道袍回了自己的客房。

看来她在西陵神殿这半年的日子过的不怎么样。

宁缺看着消失在回廊处的背影说道。

桑桑一面收碗,一面随意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宁缺看着桌上那些菜汁狼藉的碗盘说道:这么难吃的菜,她居然吃的这么高兴,还对你连声道谢。

桑桑有些不安说道:我就说还是应该让我来做,现在她以为这些菜是我做的,肯定心里想我的厨艺很糟糕。

宁缺说道:你是我的侍女,就只能服侍我一个人,凭什么去伺候那些外人?再说了,你是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在西陵神殿的身份地位可比她要高,要服侍也应该是她来服侍你。

桑桑没有说什么,给他泡了壶酽茶,自去洗碗。

宁缺坐在窗边花架旁,端着茶壶看着红云渐墨的天边,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他在思考一些问题。

书院后山的人们为什么要让叶红鱼知道唐小棠的存在?难道说真是嚣张到了极点的宣告?还是说提前通知西陵一声表示尊重?想来想去,想到手中的酽茶渐凉,宁缺依然想不明白,直到最后,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后山里的人们,无论老师还是大师兄二师兄,基本上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都没有成为大阴谋家的潜质——之所以让陈皮皮带着唐小棠来湖畔走上一遭,大概只是简单地想通过叶红鱼,告诉陈皮皮的家人吧。

…………此后数日,雁鸣湖畔一片安静,落了两场雨,暑意被腰斩了几分。

叶红鱼整日都把自己关在客房里,除了吃饭的时候,基本上看不到人影,也不知道她在那间幽暗的客房里做什么。

当她坐在桌畔捧起饭碗时,变得愈发沉默,宁缺更是注意到她的眉眼变得越来越憔悴,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不由暗自警惕。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夫妇来做了一次客,在参观完湖畔宅院后,学士夫妇二人很是满意宁缺的手笔,发现宅子里连个婢女都没有,更是高兴,心想自家女儿极受宠爱,今后的日子应该会很幸福才是。

离开之前,曾静夫人抱着桑桑好一番感伤,把宁缺好生表扬了一番,叮嘱她多回学士府,第二天便送了十几个管事丫环过来。

看着院里那些面容普通,神情木讷的婢女,宁缺哪里猜不到学士夫人在想什么,不禁有些好笑,心想如果不是叶红鱼没有出席晚宴,让曾夫人看见如此美丽动人的少女寄居在此,想来便不是如今这情形了。

湖畔的宅院极大,即便多了十几名管事婢女,依然丝毫不嫌拥挤,甚至都感觉不到多了这么些人,桑桑又不习惯被人服侍,所以管事婢女大多都在宅院偏僻处活动,花厅书房一带依然清净。

日子缓慢的流淌着,盛夏愈盛,湖风渐燥,蝉鸣愈噪,雁鸣湖畔宅院里依然是三个人吃饭,两个人生活。

叶红鱼依然像个幽魂般,终日呆在幽静的客房里。

某日宁缺从书院回来,冲了个凉水澡,向正替自己擦拭身子的桑桑问了两句,知道叶红鱼今天竟是连晚饭都没有吃,不由神情渐异。

宁缺一向佩服甚至敬畏这个少女道痴,在他看来,整个世界毁灭的时候,大概也只有像自己和道痴这样的人才能活着,而且他不认为自己和道痴之间有任何友情之类的东西,所以丝毫不关心她的死活。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自闭成一个白痴。

因为那样太可惜了。

…………蝉鸣阵阵,一声高过一声,雁鸣湖畔的客房邻着栈桥,隐隐可以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湖水拍岸噬柱的声响。

宁缺沿着石径走进幽静的别院,轻轻敲响房门。

房内响起一些声音,似乎是在整理。

房门打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依然美丽却格外苍白的脸。

满天繁星向院落里洒下银晖,少女显得愈发憔悴。

宁缺吃了一惊,问道:你病了?你才病了。

叶红鱼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找我有什么事?我正在忙。

宁缺没有理她,直接走进房中,四处打量一番,没有发现她在修行什么魔宗秘法比如饕餮大法的痕迹,然后他注意到床铺上依旧平整如新,似乎这些天根本就没有人睡过一般,不由吃了一惊。

这些天你都没有睡觉?冥想足以补充精力,睡觉多耽搁时间。

冥想是冥想,睡觉是睡觉,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明白这件事情的人,你究竟想做什么?你究竟急着做什么?叶红鱼声音有些虚弱,说道:我说过,我离开西陵来长安城就是需要一些时间,时间对于现在的我很重要。

宁缺转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虽然我不在乎你的死活,我也知道西陵神殿肯定有些大人物想你去死,但你毕竟是道痴,如果让你就这么死在我家里,肯定会有大麻烦,我不想惹麻烦。

第二百五十四章 我们一起修行吧(上)暑意正盛的夏夜里,星光如雪,也不可能平凭几分凉意,叶红鱼苍白如雪的脸色和冷淡如冰的声音,却让人感觉她整个人仿佛不在湖畔的庭院客居里,而是在大雪纷飞的凛冬中。

我不会死,所以你不会有麻烦,我只是需要时间修行。

宁缺心想果然如此,只是不知道她从神殿带走了什么了不起的修行秘诀,轻声说道:一个人单独修是修,双修也是修,如果你遇着什么门槛,不妨与我一道参详参详,说不定对你会有所帮助。

叶红鱼冷漠说道:你会这般好心?宁缺面不改色说道:双修或者能双赢嘛。

叶红鱼平静说道:你自己说过,陈皮皮都不敢用这等下流话来撩拨羞辱我,没想到你却是这般无聊之人。

宁缺怔了怔,说道:我先前说的话何处下流?叶红鱼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发现一丝羞愧和窘迫,心想双修之法是神殿教典里的不传之秘,莫非这家伙真不知道?不过在荒原天弃山脉里,她见过宁缺太多无耻冷血的表现,所以她也不会确信这一点,转而说道:你是夫子的学生,何必从我这里偷师?我说过不是想从你这里偷什么,只是互相参详。

宁缺稍一停顿,笑着说道:好吧,我确实想从你这里学些什么,书院虽说什么都有,但却没有神术方面的典籍。

你会神术。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在大明湖畔,我见过你的万丈金光。

叶红鱼说道:神术是昊天道门不传之秘。

宁缺说道:桑桑是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她有资格学神术,只不过光明大神官死的太早,她有很多地方没有学明白。

叶红鱼微微皱眉。

宁缺说道:你在担心什么?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怕我家桑桑将来成为西陵年轻强者里的第一人?叶红鱼说道:激将法?宁缺说道:是。

叶红鱼说道:既然知道是激将法,我为什么会同意?宁缺微笑说道:因为你是最强大的道痴,你会担心被桑桑超过吗?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从来不担心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

宁缺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同意?叶红鱼思忖良久后,问道:你拿什么来换?宁缺很认真地回答道:房租。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我还是低估了你。

宁缺问道:无耻程度?叶红鱼点了点头。

宁缺转身向客房外走去。

叶红鱼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你不能旁听,她不能告诉你。

宁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以夫子人格发誓。

…………没有能够发现叶红鱼的秘密,没有能够从那个秘密里挣些好处,这让宁缺感觉有些遗憾,不过他相信,只要这个道痴继续在长安城里住下去,他总能找到机会。

躺在大床上,他像过去十几个夏天里那般,抱着桑桑洁白如莲、又冰凉如寒玉的小脚丫,享受着只有他能享受的清凉夏日。

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答应,不过这是一个好机会,我所见过的西陵神殿的人里面,就这个女人能让我感到几分佩服,神术修行到什么程度无所谓,你身体里的寒症相信能更快驱除。

桑桑觉得脚有些痒,蹭了蹭,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看着窗外银白的星光,听着声声浪的蝉声,忽然觉得怀里的小脚丫子热了起来,心境却是平静恬美至极,暗自想着自己曾与书痴同游,如今与道痴同住,隆庆不知生死估计已死,花痴也许会来报仇,说不定可以化仇为友,那么天下三痴便都与自己有了关系,定然是一段佳话。

正自得意,眼前窗外银白的星光忽然间变成了长安城冬天朱墙前的那些鹅毛大雪,他想起了雪中那个黑发如瀑、眉眼如画的女子,不由心生惘然。

从小到大,桑桑一直能感知他最细微的情绪,只不过片刻沉默,她便察觉到宁缺此时的心情有些异样,好奇问道:在想什么呢?宁缺捏了捏她的小脚丫子,说道:没什么。

他心想,连意淫都有些困难的人生,未免有些无奈。

…………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反正叶红鱼同意了与桑桑一同修行神术,虽说桑桑在神术方面的天赋与潜质,早已得到了光明大神官和天谕大神官两位神座的承认,但她毕竟前十五年的岁月都消磨在做饭洗菜擦桌这些事情上,论起对道门神术的理论认知和道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桑桑有些紧张走进了幽静的别居,然后那个安静了很长时间的屋内,光明渐作,庄严气息随风四溢,好在是盛夏白昼,并不是太过显眼。

当天夜里,宁缺和桑桑在床上认真地讨论了很长时间,在确定自己确实没有修行道门神术的天赋之后,他决定还是要尊重一下夫子的人格,从那之后再没有询问桑桑,也没有尝试去偷窥。

当桑桑再次走入别居时,他就站在种着数株梅花的庭院间,安静等待,夏时梅花自然不会开,老枝弯曲自有别样美丽,正如他此时的心情,虽然自己没有从这件事情里觅得好处,但桑桑能有好处也一样美好。

又是当天夜里,叶红鱼端着碗白米饭在吃,忽然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小侍女的修行天赋有多高?宁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很高,但不知道具体多高。

叶红鱼平静说道:非常高,高到如果我是你,想着自己的侍女修行天赋竟然比自己高这么多,一定会羞愧到去撞柱。

宁缺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洗澡的时候又没有被人看光光,贞洁仍在,何在学那些妇人在衙门里玩撞柱的把戏。

叶红鱼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一定会杀死你,哪怕引起西陵与唐国之间的战争也在所不惜。

宁缺倒吸一口凉气,感慨说道:原来我现在已经这么重要了?…………与桑桑共同参详神术,并没有对叶红鱼的生活带来更多改变,她还是长时间留在客房内,依然沉默,专注甚至有些痴狂地继续着她的修行,借着天光对着那张在纸间撕下的剑发怔,偶尔走出客房,则是在别居庭院里对着天穹喃喃自言自语,抚着弯曲的老梅若有所思。

她脸色愈发苍白,眼眸愈发明亮,神情愈发憔悴,却依然专注坚毅,旁观这些发生的宁缺,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有个道痴的称号。

只有修道如痴这四字,才能形容这位少女道士。

很自然地,宁缺想起了书院后山里的人们,想起了人生如题各种痴这句话,想起了自己登旧书楼,进后山,悟符道,甚至更早一些的书道冥想岁月,感慨想着果然都是相同的人,不由心生戚戚。

他忽然向梅树旁的叶红鱼走去。

虽说修行确实需要痴劲,但一味苦修,终究不是道理,我有过一些经验,放松一些,反而能够看到壶外青天。

叶红鱼转过身来,看着他平静说道:你哪里来的骄傲和自信,来判定我这十几年的修道生涯里,还没有逾过你所说的那一关?宁缺说道:但你至少现在可以再尝试一下。

叶红鱼微讽说道:怎么尝试?带我去道观旧寺拜山?还是像带莫山山一样带着我在长安城里欣赏风光?还是双修?宁缺微显窘迫,不是因为双修这个词,而是因为对方提到了书痴,待心情平静后,他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们打一架。

听着这个提议,叶红鱼眼眸微亮,对于她这个道痴而言,这个提议着实有些符合她的性情,微笑说道:你敢和我打?宁缺很诚实地说道:你现在修为境界下降的厉害,而且这些天心神损耗很大,如果要战胜你,现在似乎是好机会。

叶红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所以为的战斗,都以生死为线。

宁缺说道:彼此彼此。

叶红鱼说道:你真相信我弱了?宁缺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也许你的洞玄下境只是假象,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连你都不敢挑战……说到这里,他笑着闭嘴,在心中默默说道,如果连受伤堕境的你都不敢挑战,自己又凭什么去挑战那个强大的敌人?…………符纸飞舞在幽静的庭院里,悄无声息附着在上面的浩然气,瞬间变成磅礴的天地元气,扰的庭院里一阵狂风大作。

一根青色的衣带,便在狂风之中灵动游舞,就像是一柄百炼而成的秀剑,又像是一条在透明湖水里自在游动的鱼。

别居粉墙后的柳树一阵摇晃,阴影时聚时散,雁鸣湖上波纹密集而起,似极了陈皮皮迎风而立时的那张脸。

风停。

院中的梅树早已断成数千段碎枝,被那两道强大的气息碾压成一道直线,在庭院间青色的石板上,不偏不倚,不西不东。

宁缺在梅线的这头,叶红鱼在梅线的那头。

第二百五十五章 我们一起修行吧(下)一道梅线,平分了夏日庭院与秋色。

叶红鱼静静站立,脸色愈发苍白,眼眸里却多了些鲜活的晶莹之意,乌黑的道髻被震散,垂落在肩头。

宁缺抬起手臂,抹掉唇角渗出的鲜血。

两个人没有分开生死,甚至连胜负都没有分出。

宁缺的脸上却满是笑容,即便是唇角被袖角擦长的那道血渍,仿佛都在跟着大笑,因为他很满意这场战斗的结果。

他没有用浩然气拟成的昊天神辉,也没有拔刀,只是用符术便让叶红鱼动用了本命道鱼,这点足以令他骄傲。

更关键的是,从在荒原雪崖上看到道痴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昊天道门的修道天才,便是他心中最深的阴影、最想追逐的目标,他一直以为自己距离对方还很远,然而今天却能与对方战成平手。

从渭城那个不会修行只会冥想,只会在冥想里做日梦的少年军卒,到现在能够与传说中的道痴分庭抗礼的书院入世者,宁缺一路走来看似顺风顺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当中蕴藏着多少艰难与汗水血水。

在这一刻,他不用去思考道痴受伤堕境的事实,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觉得骄傲,他这时候只想骄傲。

然而叶红鱼并不想让他骄傲下去,看着地面面无表情说道:你的进步确实很快,甚至比裁决司情报上进步的更快,也超出了我的想像,不过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你连我的全力都无法逼出来。

宁缺根本没有被她这句话打击,兴奋地不停挥舞着拳头,全然不管胸腹间的那道血腥微甜意,声音微沙说道:你不适合学陈皮皮,斗嘴有什么意思。

叶红鱼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

乌黑的秀发从她右肩滑落,很自然地垂成笔直的一束,就像是平滑落下的瀑布,看似柔软,实际上蕴藏着很大的力量。

她的神情宁静,双眉平直坚毅,目光凛冽。

宁缺神情骤然一凛,缓缓催动念力,体内那滴晶莹欲滴的浩然气凝露开始旋转起来,向着身体每一处输送着力量。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要不要再接我一剑?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请。

叶红鱼解开青色道袍的领口,露出那片白皙的肌肤。

宁缺微微一怔。

在天弃山脉里,他最开始看见叶红鱼时,她便是一个穿着红色短裙,裸着笔直双腿,美丽诱人的少女,那时候的她,从来不吝于展现自己的美丽,然而他相信她也绝对不屑于用自己的美丽当作武器。

那她为什么这时候要解开道袍的衣领?叶红鱼接下来的动作,更是令宁缺感到震惊无语。

她把手从领口处向下伸去,随着手的探入,单薄的青色道袍被崩的更紧,少女胸前的曲线毕露,美丽而令人心动,心惊动魄。

她从亵衣里取出一张小纸片。

小纸片很小,约两根手指粗细长短,边缘隐隐可见墨线,不知是被雨水还是少女汗水打湿,墨线有些模糊。

宁缺看着她指间薄薄的小纸片,仿佛能闻到上面的微暖体息。

这是……剑?叶红鱼平静说道:这是我此生所修最强的一剑。

宁缺神情渐肃,说道:我想看看。

叶红鱼两指夹着小纸片,往前一送。

她此时站在梅线那端,与宁缺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然而就是这样轻描淡写一伸手,指间的纸片仿佛真的到了宁缺的眼前。

宁缺看懂了叶红鱼往前送纸片的动作是凛冽到极点的拔剑动作。

接着他清晰地看到了纸片边缘的墨线。

然后他看到了一柄锋利到了极点、强大到了极点的剑。

那把剑没有外在真实的形状。

只有无穷无尽、仿佛大江大河自天上来的恐怖剑意。

那道剑意骄傲地横亘在庭院里,停留在碎梅之上,安静在叶红鱼的手中,喷薄刺向宁缺的眉眼,以无形之意凝成有形之伤。

宁缺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体内的浩然气骤然狂暴运转起来,然而那把剑来的太快,那道剑意来的太陡,剑势完全无视时间的区隔,瞬间笼罩住他全身,在他做出反应这前直接劈到了他的身上!那片纸剑剑意凝成的剑势,并没有实际锋利的剑身,如浊浪涛涛直接拍了过去,剑势蕴藏的巨大的力量直接把他劈离地面,像只堕鸟般惨然向后疾掠,最终重重撞到别居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新刷的墙灰簌簌然落下,露出里面的青砖。

宁缺箕坐在墙下,噗的一声喷出血来,墙灰落的他满头满脸都是,被血水一冲,在衣襟上流出道道沟壑,看上去惨不忍睹。

他艰难地抬手抹了抹胸前的血水,看着院子那头叶红鱼细细手指间拈着的那个薄纸片,眼眸里满是惊恐神色:这是……什么剑?叶红鱼没有告诉他。

宁缺自然不知道,她指间拈着的那片指间,便是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将自己半生剑道所得尽数凝于粗劣笨拙笔墨间的一道剑意。

举世公认,道痴的修道天赋惊艳绝世,但她冥思苦悟了这么多天,依然没能完全悟透这把薄薄的纸剑,不过哪怕只悟透了其中的些许,纤指随意而出,便能让洞玄上境的陈八尺裂眼而盲,又哪里是宁缺能够抵抗的?叶红鱼走过那道梅屑组成的线条,对着墙角的宁缺微微点头,说道:谢谢。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回到了客房。

宁缺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他这时候已经能够确定,叶红鱼的秘密便是那把小纸剑,之所以会对自己说声谢谢,大概是先前那刻,她这些天的苦修终于借由今日一战有了些进展。

只是他想不明白,叶红鱼的境界确实已经堕到了洞玄下境,但既然在亵衣里藏着那片不知来历的小纸剑,只怕真实实力已经隐隐能够站到知命境的门槛甚至更远处,既然如此,为什么信奉力量的西陵神殿里还会有人要对付她?她隐瞒了实力?她隐瞒实力并且如此焦虑急切地想要获得更大的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神殿里有谁值得她花这般大的心力去对付?想到某种隐隐的可能性,宁缺早已忘了身上的伤痛,看着紧闭的房门震惊难言,心想道痴果然就是道痴,不止修为境界在自己之上,即便是想做的事情,原来也比自己要做的事情更加生猛。

…………别居一战后,宁缺和叶红鱼还共同参详或者说战斗了很多次,这两个修行界里最擅长战斗的年轻人,在庭院里战在莲田里战在柳荫下战在山崖间,越战越觉得是在与世间的另一个自己战斗,战的如醉如痴如狂。

只不过在后面这些场战斗中,叶红鱼再也没有用过那把薄薄的小纸剑,而宁缺却再也没有赢过她一场,好在所谓生死相搏终究只是战斗之前自我施压的借口,不然他即便有九条命也都会死透。

没有纸剑,宁缺居然还是胜不过道痴,而且连输了这么多场,如果换作一般人,大概早已会挫败至麻木然后自暴自弃,但他却丝毫没有这种情绪,异常珍惜与道痴实战的机会,并且从中不断学习。

宁缺很想再看看那把小纸剑,但他现在对叶红鱼的战斗中的道法变化更是敬佩,万法皆通是很强大的事情,更强大的是叶红鱼选择用何种道法应敌时的迅速和决然,似乎每当他起手之前她便已经猜到他会怎样做。

除了元十三箭没有动作,宁缺在这些天的战斗中使尽了手段,甚至有一次把浩然气拟成的昊天神辉都用了,却依然输的一塌糊涂。

此时再回忆去年在大明湖畔的战斗,叶红鱼用湖水凝成的冰鱼万片化解元十三箭的画面,宁缺确定这与计算无关,而是她的本能反应,不由觉得愈发可怕,这种本能反应在战斗中完全可以和相同境界的敌人拉开整整一个层次。

某个清晨,再输一场的宁缺,看着柳荫下的叶红鱼,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困惑,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在这些天的战斗里,叶红鱼也有很多收获,身体变得健康了不少,对那把纸剑的明悟也再次取得了进展。

而且她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宁缺不是她所遇见过境界最高的对手,却是她所遇见的最难缠的对手,这个男人不像普通的修行者那样,只会用飞剑符纸愚蠢的击来击去,而是会真正的战斗。

因为确认了这个事实,所以她顺便确认在书院二层楼弟子当中,宁缺要排进必杀名单的前三名,只在大先生和二先生之后。

但那都是将来的事情,她不介意宁缺现在变得更加强大,因为她有足够的信心,所以她决定教宁缺一些事情。

你知道什么叫知命吗?柳荫覆着少女微显红润、回复美丽神采的容颜,一片清凉,连带着她没有一丝情绪的问话,也变得清凉怡人起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何以越境而战之?两年前从渭城往长安城的旅途中,吕清臣老人曾经告诉过宁缺,什么叫做知命境,后来他进入书院,在某个夜晚离开旧书楼时,也曾经让陈皮皮展现过知命的境界,其时繁星覆野,湿地湖水中鱼儿悬停其间,仿佛琥珀中的静物,又仿佛是透明天空里的风筝,画面神奇异常。

不再像洞玄境那般只在表面明白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而是从本质上掌握了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能领悟世界的本原,清晰捕捉到昊天与自然万物间的联系,如此才能称为上知天命,真正的得道。

叶红鱼说道:晋入知命境,便进入大修行者的行列。

连天命都能知晓,自然能感知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那么在战斗当中,无论敌人施展怎样的手段都无法超越他们的经验和感知,这便是知命境真正的可怕之处。

宁缺看着湖水里的柳枝倒影,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但你现在只是洞玄下境,为什么我还和你战的如此吃力?我曾经越过那道门槛,晋入过知命境。

叶红鱼说道:曾经见过,便无法忘却,所以哪怕我的境界不停跌落,但意识却停留在知命境内,你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湖堤上的柳枝随风轻摇,垂落的枝叶不时轻点湖面,泛起点点涟漪,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将水面上的倒影点成碎片。

宁缺看着摇晃渐碎的湖光柳影,声音微低问道:如此说来,想要战胜一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必须要自己首先迈过那道门槛?修行五境,壁垒森严。

想要越境挑战,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基本上是很难发生的事情,但从感知到不惑,不惑到洞玄,如果拥有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一些帮助,偶尔还是会发生挑战成功的战例。

叶红鱼说道:比如去年在荒原雪崖上,你一箭射了隆庆,又比如我当年未入洞玄时,也曾经胜过天谕院一位洞玄中境的教习。

但知命境乃是修行道路上的真实巅峰,已脱尘俗,和下面四境间有难以逾越的沟壑,洞玄境中人,想要越境挑战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就如同是螳螂伸出前肢想要拦住道上行过的马车,注定要被碾压至死。

宁缺看着湖面上追逐柳影的那些水爬虫,平静问道:我只想知道有没有成功的案例?只要有一个就好。

如果你要把我和陈皮皮之间的战争看成真实的战例,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随时可以越境战胜他,但你应该清楚,这是特殊的例子。

除此之外呢?西陵教典里从来没有洞玄境越境挑战知命境成功的战例。

宁缺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失落。

叶红鱼看着他的神情,微显犹豫说道:不过在教典记载之外,听神殿里老人们说过,轲先生当年修为未大成之前,曾经半途离开过书院一次,也就是在那次旅途中,还是洞玄境的他曾经战胜过一位知命境的强者。

听着这段并没有真实佐证的往事,宁缺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他很清楚,无论是在修行天赋还是别的任何方面,自己和小师叔之间都有无限的差距,但至少以前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那么越境挑战成功的概念再如何小,也不至于像先前所以为的冰冷的零那般令人绝望。

他转身望着柳荫下的少女,问道:武道巅峰强者和魔宗那些高手……应该怎么计算他们的境界?武道巅峰本来就是起始于魔宗的概念。

叶红鱼说道:这种境界和知命境差相仿佛,只不过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知命境说的是对天地的领悟与掌握,魔宗强者一味追求极致的力量,在体内另铸一方天地,根本不与身外的自然交流,妄图替代昊天行事,这种修行理念虽说邪恶狂妄到了极点,但必须承认也强大到了极点。

宁缺看着少女渐现凛然神情的眉眼,忽然问道:道魔不两立,我所见过的昊天道门弟子,无论你还是陈皮皮,当初一朝提起魔宗,便是恨到了极处,如今陈皮皮开始和魔宗的小姑娘谈恋爱,可我还是不能理解,神殿应该很清楚夏侯是魔宗余孽,为什么会允许他活着,而且活的如此风光?叶红鱼静静看着他,仿佛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也明白了他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寒冷和嘲讽情绪。

西陵神殿代昊天牧守天下,需要力量,尤其是在唐国依然存在的情况下,神殿更加需要力量,而夏侯则是这数十年间,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叶红鱼平静说道:夏侯是一把可以开山斩海的大刀,无论神殿还是唐国,都想把这柄刀握在自己的手中,两方争夺数十年,才形成现在这等复杂的局面,尤其是对于神殿而言,夏侯这把刀非常好用,而且是锲在唐国甚至是军方最高层的一把刀,他们哪里舍得放手?炽烈的日光洒向长安城,风自湖南岸的雁鸣山间来,带着燥意,即便被湖水轻漾,柳荫降温,也依然让人觉得有些闷热。

湖堤柳岸间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宁缺看着叶红鱼正色说道:我现在需要力量。

叶红鱼沉默。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你现在需要时间,实际上也是需要力量。

叶红鱼说道:我不否认这点。

宁缺说道:你能不能帮助我?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拿什么来换?这次自然不能是房租。

宁缺问道:你要什么?叶红鱼说道:浩然剑。

…………一个是西陵神殿了不起的道痴,一个是长安书院夫子的新学生,无论是立场理念还是过往,都注定了叶红鱼和宁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哪怕一同修行,互相参详,心里想着的都是一朝为敌又该如何。

在这种情况下,按道理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去思考会从对方手中获得什么真正的好处,然而当宁缺问时,叶红鱼的回答是如此的快速,如此的简洁,仿佛她在心里已经思考了无数个日夜。

很有趣的是,宁缺似乎对此时的场景也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当他听到叶红鱼的要求后,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问道:你出什么筹码?叶红鱼说道:我的筹码你那天已经看到过。

宁缺皱眉思考了很长时间,说道:那筹码你有完全的自主权?叶红鱼说道:既然他给了我,便是我的。

宁缺看着她说道:很遗憾,我的筹码是书院的,我没有完全的自主权,这件事情我需要回书院去问一下老师的意见。

叶红鱼说道:请便,我想不用我提醒你这件事情需要保密。

宁缺点点头,离开雁鸣湖。

…………书院后山那间草庐四面迎风,好在山中植物茂密,又有云门阵法相掩,元气充沛而不知寒暑,庐内的风并不像雁鸣湖畔的风那般燥热。

夫子坐在蒲团上,左手拿着一卷书,右手执笔正在不停地抄写什么。

宁缺盘膝坐在案畔的蒲团上。

从来到书院后山,走进草庐,被夫子命令在旁等候,他在蒲团上已经枯坐了很长时间,案上那卷史书都已经向前走了两年。

中间他曾经尝试着开口说话,然而夫子却根本没有什么反应,依然专注抄着书卷,仿佛小徒弟的话只是庐外吹进来的风一般。

夫子把左手那卷发黄微旧的书卷很随意扔到案上,把笔搁到砚上,揉了揉了手腕,又伸了一个懒腰。

宁缺用最快的速度站起身来,从水盆中捞起毛巾拧干,递到夫子的手中,然后把案上那杯残茶倒掉,换了一盏热的。

做事情,不能着急。

夫子扔掉毛巾,端起微烫的茶杯,轻轻吹着面上的细沫,说道:就像茶一般,太烫了怎么喝得下去?宁缺这时候一心想着怎么把叶红鱼胸前那张薄薄纸剑拿到手里,哪里听得进去老师的教诲,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但这盏热茶,再不喝可就要凉了。

夫子转身看着他,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你自己去喝那杯茶便是,何必还来问我?整个后山,你向来是最有主意的小家伙。

这句话里隐着的教诲甚至是警告,宁缺想不听也不行,身体骤然微僵,苦着脸说道:弟子没有茶钱,茶钱是书院和老师的,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我虽然有主意,但这么大一件事情,真不敢有主意。

什么是主意?夫子说道:主意就是面对选择时你最终决定的那瞬间的心意,岔路口选哪个方向?换或是不换,你想怎么选?宁缺很老实、又或者说很不老实地反问道:怎么选?夫子被这句话噎的险些呛着,恼火训斥道:如此简单的事情,居然还要来烦我!你这个白痴!任何选择当然就是要选对自己有好处的!第二百五十七章 一夜观剑遂画之山风灌入草庐,拂的纱幔乱晃,雾气从夫子手中握着的茶杯里冒出,然后瞬间消散,想来杯中的热茶也会凉的更快一些。

宁缺不是陈皮皮,脸没有被风吹出皱纹,但被夫子一通恼怒训斥,也不免显得有些愁苦,说道:就是想请您看看,到底是好处多还是坏处多。

夫子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摇头说道:我年纪这般大了,哪有精神去想这些小事情,你自己觉得划不划算?宁缺认真说道:从她提出这个要求后,我便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浩然剑确实是我们书院名头最响亮的剑道本事,但如果没有小师叔的浩然气,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完全不能外传的功法。

夫子不置可否,说道:继续。

宁缺回忆着当初与叶红鱼在庭院别居里碎梅一战的画面,想着她当时指间拈着的那片纸剑,有些犹豫说道:她拿的那把纸剑,虽然我看不懂,但确实很有意思,我甚至怀疑那很有可能是南晋……夫子蹙眉看着他,不悦说道:简单点。

宁缺老实说道:我觉得划算。

夫子很随便地说道:既然如此,还犹豫什么,那就换。

书院绝学浩然剑便被这样送了出去,夫子的神情是那样的无所谓,感觉就像是送出去了一棵已经蔫黄的大白菜。

宁缺有些无法适应场间的气氛,他犹豫片刻后,看着案后的夫子试探着问道:老师,您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夫子拿着书卷,准备继续先前的事情,随意说道:有什么好问的?宁缺带着希冀的神情问道:如果我死了怎么办?夫子根本没有抬头,看着手中的书卷,等着新墨的融化,说道:谁都会死,如果你死了,不用你提醒,我自会节哀。

最美好的希望就此化为泡影,宁缺那颗被尸水浸泡的百毒不侵的强大的心脏,在听着老师如此不负责任,甚至冷淡寡情的话后,终于啪的一声裂成了两瓣,一瓣留给桑桑,一瓣化为幻想中的烈火烧了夫子的胡须。

…………宁缺先去了二师兄的小院,在瀑布声里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然后他去了那片藏着万卷书册的崖洞,最后他穿过云门阵走上旧书楼二层,在书架上抽出与浩然剑相关的几本剑诀功法,走到东窗畔请三师姐做登记。

取书的整个过程都很顺利,顺利地有些诡异。

夫子给了个极不负责的口谕,二师兄、读书人以及三师姐极为不负责任地根本不要任何信物,便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了他,以至于当他捧着那厚厚的好几本书籍时坐上马车时,依然有些没有醒过神来。

他心想按照今天的经历,岂不是自己可以随时随地从书院里偷出那些珍贵的修行书籍?如此说来自己这辈子倒是可以不愁衣食了。

回到雁鸣湖畔的宅院里,宁缺直接去了后院,把怀中厚厚几本书籍,全部扔到了书桌上,说道:你要的东西。

叶红鱼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微微蹙眉,便是她也没有想到,书院居然真的如此浑不在意地任由宁缺把这样珍贵的修行书籍拿了出来,她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书籍的真假,然而掀开封页一看,她便知道确实是真的。

宁缺发现她手中拿的那本是浩然剑初探,正是自己当初吐血入旧书楼观书时的那本,不由有些感慨。

片刻后,他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看着神思已然开始沉浸在书籍中的叶红鱼,提醒道:我的呢?叶红鱼抬手缓缓解开道袍领间的布扣。

宁缺盯着她手指的移动,便是他自己此时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期待那柄似乎蕴藏着无数玄机的纸剑,还是期待道袍下的白皙曼妙风光。

叶红鱼取出那张藏在亵衣深处的薄薄纸剑,却没有递过去,而是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有两个要求。

宁缺说道:你说。

叶红鱼说道:这柄纸剑你只能看一夜。

宁缺摇头说道:不可能,除非这些修行浩然剑的书你也只看一夜。

叶红鱼微微一笑,准备说些什么。

宁缺忽然想到,身前的少女道士乃是修行界里的天才,说不定真有像桑桑那般过目不忘的恐怖本领,赶紧伸手阻止她接话,说道:把时间限制的这么死不合适,我同意你看多几夜,那我也多看几夜。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摇头说道:算你反应的快。

宁缺说道:我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人。

叶红鱼说道:三夜。

宁缺思忖片刻后说道:成交。

然后他好奇问道:第二个条件是什么?叶红鱼看着指间那片纸剑,说道:你不准闻上面的味道。

这片纸剑一直藏在她的胸中,不知染了多少香汗脂意体息,若是一般女子只怕要羞的要命,叶红鱼虽然不至于此,却也不想让宁缺做出那些恶心的事。

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我像是这么变态的人吗?叶红鱼微笑说道:桑桑师妹自幼跟着你一起长大,还未成人你便把她变成了房里人,怎么看这都是很变态的行为。

…………夏夜的庭院,偶尔听蝉声,蛙鸣不断。

宁缺借着油灯的光线,静静看着指间那柄纸剑。

桑桑先前陪着他对着这把小纸剑发呆,这时候终是撑不过困意去睡了。

宁缺感受着指间传来的纸张触感,下意识里轻轻摩娑了起来。

这个动作看上去有些猥亵,实际上他没有丝毫猥亵的念头,也没有去思及这片薄纸曾经在道痴胸前的软肉间轻轻摩蹭过。

他只是想通过这个动作来缓解心头的紧张。

这片纸剑很薄,纸质普通寻常,只有人的两根手指般大小,纸剑边缘是浓淡粗细不匀的墨线,墨线之外是些毛糙的纸边。

最开始的时候,这应该是画在纸上的一把小剑,然后被人撕开,从纸剑边缘的那些墨线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画剑之人不擅用笔,丹青境界极低,但那个人的修行境界很高,高到那些墨线仿佛是真的剑锋!微黄的灯光,把他指间这片薄纸照耀的愈发暗黄。

宁缺盯着纸剑,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越来越紧张。

入夜后的湖畔庭院,并不像白昼那般闷热,然而他的脸上却有汗水开始渗出,渐成黄豆大小,缓缓自颊畔淌下。

汗水越来越多,从他后背股间不断涌出,渐渐打湿身上的薄衫,打湿身下的裤子,浸透布料,然后顺着椅腿向地面流淌。

他此时的身体,仿佛就像是一团吸饱了水的棉絮,被纸剑上那道凛冽强大磅礴的无形剑意一逼,开始不停地淌水。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念力已经冲破纸剑边缘令识海剧痛的锋利无形边界,进入到纸剑的内部,从而感受到了那道剑意的真相。

前些日子在别居里的那场战斗中,当叶红鱼自怀中取出这把小纸剑时,他曾经感受到纸上附着的那道如大江大河自天上来的恐怖剑意。

此时的小纸剑在他的指间安静雌伏,所以他可以更细腻更真切地去感悟这道剑意,静思半夜他终于明白,原来这道剑意并不是模拟的大江大河于九霄云上倒悬而下的威势,而是形容的大江大河本身。

这个事实证明了宁缺心中的某个猜想。

他觉得指间这片轻飘飘的纸剑,骤然间变得无比沉重。

他感受到滔滔黄浊巨浪,不停冲洗着自己的身体,击打着自己的识海,似乎随时可能冲破识海边缘的堤岸,蔓延至荒野之间。

剑意中的他如堕大河深处,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强大压力,夏夜卧室中的,则像是真正溺水的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身上的汗像瀑布般涌出。

…………清晨时分,宁缺从冥想状态中苏醒过来。

他所坐的圈椅上全部是水。

圈椅下的青砖地面也已经被打湿了一大片。

他手指间拈着的那张纸剑,也已经被汗水打湿,变得有些隐隐透明,但纸上画着的那道剑却依然是那般的清晰,似乎那些墨线里拥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不被世间的物质影响。

桑桑在旁边满脸担忧看着他。

宁缺看着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事。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声音竟是那般的沙哑干涩,听上去就像是在沙漠里断水十几天后的感觉。

他马上明白过来,这是缺水太严重的后果,说道:熬一锅稀饭,再把书房里藏着的那根黄精打过来,我要好生补一补。

那根黄精已经熬进粥里了,我见你流了太多汗,所以加了重盐。

桑桑从旁边的小几上端过一碗一直用井水渥着的杂粥,看着他小心翼翼说道:还有没有力气,要不要我喂?…………稍微补充了一些精气之后,宁缺走到别院,把纸剑还给了叶红鱼,观剑一夜,他已经确定了很多事情,知道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境界,最多只能领悟到这等程度,就算再多看两夜也没有任何意义。

叶红鱼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感慨说道:清醒地知道自己能力的极限在哪里,并且能够抵抗住这把纸剑的诱惑,不愚蠢的贪痴妄进,我不得不承认宁缺你虽然资质一般,但心性却是世间第一流。

换作平日,被道痴如此赞许,宁缺肯定会流露出得意神情,但他今天心中有事,识海里的剑,并没有与她多话,便告辞而去。

他乘着马车离开了雁鸣湖,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书院,穿过云门阵进入书院后山,来不及与镜湖处的师兄师姐打招呼,一路皱眉愁苦自言自语,神情时而惘然时而坚定,向着山腰间那片崖洞走去。

静湖亭榭里的七师姐放下手中的绣针,看着消失在山林中的宁缺背影,蹙起秀眉,喃喃说道:小师弟……今天看着有些古怪,好像发痴一般。

正在溪畔修补水车,同时放鱼给木鱼这只大白鹅玩耍的六师兄,直起身子,看着那个方向,摇头说道:小师弟今天怎么像十一师弟般?宁缺根本不知道师兄师姐的议论,他就像个痴傻的家伙般,失魂落魄走到了崖洞下方,走到读书人那张桌子旁边。

读书人在读书,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宁缺站在读书人身旁,不再继续自言自语,而是沉默了很长时间,当那些线条在他识海里渐渐叠合成形后,他的眼睛微亮,直接走到桌后,把读书人从凳子上挤开,取纸提笔蘸墨,开始埋头狂书。

读书人是书院后山最奇异的存在,平时脾气非常好,但如果有人打扰到他读书,他的脾气会变得非常不好,即便是大师兄或二师兄,都不敢在他读书入神的时候来打扰,今天却被宁缺如此粗暴的挤开,正捧着一卷农工书看的津津有味的他,顿时大怒,卷起袖子便准备打宁缺一顿。

然而当他看到宁缺在纸上写的东西后,已经举到空中的拳头缓缓落了下来,他好奇地站到宁缺身后,看的越来越入神。

没有用多长时间,宁缺便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把毛笔搁到砚上,举纸到空中对着阳光细细端详,确认自己虽然绝无可能完全模拟出那道磅礴的大河剑意,但这已然是自己能够做的最好水准。

他忽然发现读书人正在身后看着自己手中的纸发呆,赶紧解释道:我知道这剑画的着实有些难看,但可不关我的事。

这剑……哪里难看?读书人背着手,微佝着身子,看着纸上那柄歪歪扭扭的小剑,赞叹说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剑了。

宁缺大感震惊,心想难道这个只知道读书的家伙,居然也能看懂这把剑,下意识里问道:先生你以前看过类似的东西?读书人没有回头,指着身后的藏书崖洞说道:那里面藏着很多剑诀功法典籍,有些作者很喜欢画插图做注解,所以我看过一些剑。

宁缺心想原来如此,好奇问道:您觉得这剑怎么样?如果说是你临摹的这把剑,在崖洞藏书无数把剑中,也算不得什么,但你这把剑透着原先那位画剑之人的精神,这便妙了。

读书人说道:我不懂画,也不懂剑,但能懂这把剑上的精神。

在我看来,这把剑在书院千年所藏中,可以排进前五。

第二百五十八章 秋归草庐之内,山风轻柔惬意,正如夫子此时的心情。

大师兄和二师兄安静坐在案畔,一人磨墨,一人沏茶。

夫子挥了挥手,笑着说道:今日高兴,不修书了。

二师兄微微张嘴,准备开口迎合几句。

但他终究是世间第一等方正君子,对着无比敬爱的老师,也实在是做不出这种事情,最终他是闭上了嘴,神情严肃地继续磨墨。

大师兄看着君陌的神情,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他望向案后的老师,轻声细语问道:老师因何高兴?夫子大笑说道:用没有浩然气的浩然剑,换来柳白的大河剑,这件事情怎么看都很划算,我当然很高兴。

大师兄微笑说道:原来如此。

夫子捋须说道:那把剑不止有其形,更有柳白三分神韵,你小师弟乃是世间超一流的大书家,最擅长临摹,又以永字八法自悟了拆字冥记之道,做这种事情,确实是我书院不二之人选。

夫子和大师兄很开心,但二师兄不高兴。

柳白被公认为世间第一强者,被世人尊称为剑圣,但在他的心中,那位南晋的强人,只不过是他修行战斗生涯里必然会击败的一个敌人,未来脚下的一道石阶,那道纸剑上蕴着的大河剑意,哪里有资格和自己最为崇拜的小师叔留下的浩然剑相提并论,哪怕那是没有浩然气的浩然剑。

二师兄向来是个不屑掩饰自己情绪的直人,心里想着什么,脸上便流露出怎样的情绪,只不过尊师重道的他不可能出言反驳的夫子的话,于是他保持着沉默,不停磨着墨,而且动作越来越快。

方砚之中的墨水越积越多,渐要成湖,墨块在其间高速旋转,卷起一道黑色的漩涡,奇妙的是却没有一滴墨汁溅出来。

夫子看着砚中的墨汁,叹息说道:都说水滴石穿,磨杵成针,但真没听说过磨墨能把石砚磨穿的。

二师兄忽然醒过神来,赶紧停下手中的动作,向老师诚恳致歉。

夫子看着他说道:你想说什么便说。

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柳白的剑法,虽然有些可取之处,哪里配和小师叔的浩然剑平起平坐,而且小师弟用的手段也不怎么光明。

夫子说道:既然有可取之处,那么便要大方取之。

二师兄眉头皱的愈发深刻,心想老师这话里怎么透着股不讲理的流氓气息?忽然间他想到自己竟然在心中对老师如此不敬,不由好生后悔。

书院自然不会差了柳白这道大河剑。

夫子微笑说道:但你想过没有,柳白死后,如果南晋剑阁断了传承怎么办?他悟出这道大河剑,就此湮灭于世,再也无法重见天日,那将是多么可惜的事情?书院收下这道剑,就如同千年以来收了这么多典籍一样的道理,我们只是替后人保存一些前代的智慧,希望将来某日能够重新发芽。

听着这番话,联想起后山崖洞里的无数册藏书,二师兄凛然而惊,对自己先前的想发愈发觉得痛恨,跪在蒲团上,对着老师深深行礼,沉声说道:弟子知错,今后弟子会去世间各修行宗派,把他们的功法尽数请回来。

夫子和大师兄的表情微变,下意识里想去找茶来喝,他们心想如果真以所谓保留人类文明火种的名久去要求那些宗派交出自己的修行秘籍,对方肯定认为你是疯子或者是强盗,而以君陌你认准事情便要去做,占着道理便不退让的孤耿骄傲性情,那些修行宗派拒绝交出修行秘籍,你肯定不在乎动手强抢,那么所谓请回来,自然便变成了抢回来,世间修行界只怕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夫子看着他沉声训斥道:如果能丢下老脸不要去强抢,当年柳白那小家伙悟出大河剑时,我便把他抓回书院逼他写出来便是,何至于还要你小师弟费心耗神做这一遭,都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大师兄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当然是要以自愿为前提。

二师兄被老师训的有些糊涂,说道:但小师弟这种行为近乎于偷盗,和强抢似乎没有太大区别。

夫子有些尴尬。

大师兄以极为少见的快速度,斟茶上端,恭敬说道:老师,喝茶。

此举瞬间冲淡场间尴尬气氛,夫子接过茶美美地饮了一口,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大徒弟,赞赏说道:孺子可教也。

二师兄在一旁皱眉苦思,自己究竟何处不可教了?…………在固山郡浔阳湖度暑的大雁们,回到了长安城,绕着那座旧旧的佛塔盘旋数日,雁影遮天,又在雁鸣湖与山间留下阵阵鸣叫,然后振翅南飞,向着更温暖的大泽飞去,要等着明年春天它们才会回来。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的铺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启,那只野猫趴在墙头晒着渐凉的阳光,冷漠看着灰尘渐生的天井,心里猜着那个曾经拿干柴砸自己的家伙死了多少天,是不是曝尸荒野。

巷口多了一家烤烤摊,吴老板养了一条老狗,每天的清晨和黄昏都会遛狗,以此排遣寂寞和老板娘给予的压力,随着天气渐凉,早晚寒意入侵,遛狗从两次变成了一次,时间也变成了中午。

西城的赌坊依然生意兴隆,齐四爷穿着绸缎长衫,手中转着铁球,像富家翁般矜持接受着街坊们的恭维,想着朝二哥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朱雀街上那家道观表演符术的道人病了,道观却被修葺一新,于是前来虔诚颂经拜天的信徒要比往年要多了不少。

无论时间流逝,季节变化,长安城里的唐人们如同过往那样平静而喜乐的生活着,街巷里的爽朗笑声从来没有继绝过。

书院后山的藏品里多了一道来自南晋送上西陵最后辗转来到大唐的纸剑,雁鸣湖畔的宅院里的新漆味道渐渐散尽,宅院里的年轻人们在修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符意剑气的磨砺下,在互相参详的作用下,桑桑明白了神术怎么用来打架,叶红鱼通过对浩然剑的学习,触类旁通,对那把薄薄纸剑的领悟越来越深刻。

有道痴这样的强者在身畔作为目标,心里怀着那样远大甚至是荒唐的野望,宁缺的进步更是惊人,他变得越来越强。

他如今的修为境界早已稳定在洞玄上境,坚定地向着更上方行走着,越来越靠近那道仿佛天人之隔的沟壑,某日在湖烟重柳间竟隐隐看到了那道门槛,然而令他略感惘然的是,那道门槛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高的有些可怕。

春去,夏归,秋回。

当秋天回到长安城的时候,那位驻守大唐边疆数十年,立下赫赫战功的镇军大将军夏侯,也已经快要回到长安城。

第二百五十九章 终归,已老依照唐律,出征在外的将士回长安,必须经由东城门而行,于是东城门外十余里地外名为功勋驿的驿站,便成为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大唐开国千年,不知有多少名将勇士,带着荣耀与战绩从此地路过,驿站里的马厩和笔直官道畔的杨树,不知亲眼止睹过多少历史画面。

夏侯望着西方那座雄城,沉默不语,依照朝廷规矩,他和他的下属要在功勋驿里过夜,明日清晨入城,然后直接进宫面见陛下。

暮色中的长安城显得无比雄伟,黑青色的城墙反射着夕阳的光辉,泛着紫铜色,看上去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壮丽异常。

身为大唐帝国地位最崇高的四位大将军之一,从军多年的夏侯,对于长安城自然有深厚的感情,然而没有多少人知道,虽然他时常回京述职,镇军大将军的将军府便在北城,但他在长安城里居住的时间并不多。

数十年来,他绝大部分时间都统领着麾下数万铁骑,驻守在寒冷的北疆,替帝国开疆辟土,威震燕国和左帐王庭的骑兵。

如今他终于离开了寒冷的北疆,数万铁骑全部留在了土阳城的东北边军大营附近,朝廷已经委派舒将军前去接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跟随他回来的只有数十名亲兵,朝廷明旨允许他带更多的亲兵回长安,但处于归老前夜的他很谨慎,没有做这些可能会引起文臣猜疑的举措。

为了让朝廷放心,夏侯的两个儿子如今还在长安城中,自禁于将军府中,而他的正室夫人和亲眷还有那些忠心耿耿的旧仆,早在数月之前,便已经提前回了老家,整治旧田,从老窖里取出腌菜翻晒,准备迎接他的归老。

当然那并不是夏侯真正的老家,他真正的老家在极北寒域,那是荒人最大的一个部落,随着荒人南迁,那个老家他再也回不去了,或许从他当初背叛明宗的那天开始,他便已经回不去了。

谷溪死了,林零死了,当年跟着自己的很多人都死了……随着夕阳降沉,天色变得越来越昏暗,紫铜色的长安城墙渐渐漆上了一层不祥的血红色,夏侯眯眼看着那方,想着这些年逐渐以死亡为代价离开自己的亲信,不禁觉得有些感伤。

春天时,黄兴和于水主死亡的消息,从长安城传到军营中,这个消息没有让他感伤,却让他变得有些警惕。

感伤与警惕,都不是强者应该有的情绪,夏侯一直在强行镇压着这些情绪,于是他开始感觉疲惫,在暮色中咳嗽起来。

大唐军方是一个崇拜强者的地方,如果是普通将领,绝不愿意在下属的面前咳嗽,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但夏侯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在下属的眼中,自己是何等样的强大,而且他知道自己依然强大。

正如镇国大将军许世,已经咳嗽了十几年,但他依然是大唐军方的第一人,无论是威信还是陛下的宠信,永远无人替代。

夏侯连声咳嗽,大概是想着明天进入长安城后,自己便会无甲一身轻,连最后一丝忌惮都没有,所以他咳的很是快意甚至显得有些放肆。

站在驿站门口的亲兵校尉,看着眼前将军宽厚如山的身影,听着咳嗽声,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在他眼中将军确实依然强大,但在荒原上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魔宗强者和将军之间的数场战斗,所以他很担心。

便在这时,驿站院墙外的地面,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丝,无论是驿站里神情恭谨的小吏,还是夏侯的亲卫,都没有注意到这丝颤抖。

夏侯虽然是武道巅峰强者,世间最强大恐怖的男人之一,但他不是真的天神,所以他的咳嗽不可能让大地都颤抖起来。

他静静看着夕阳下的长安城,然后转身走进了驿站。

…………有人在驿站房间里等他。

那是一个极其高大魁梧的男人,竟比夏侯还要高半个头,神情肃然,身形笔挺,就像是一座难以摧毁的山峰。

这个男人身上穿着件布衣,薄薄的衣料下隐约可以看见盔甲的痕迹,更有肃穆的符纹气息从布衣下渗透出来。

夏侯站在这个如山峰般的男人身前时,明明比对方要矮,但感觉却比对方更魁梧,更强大,所以他不用抬头。

如果被人看见,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忽然出现在离长安城最近的驿站里,一定会被认为这是对大唐的挑衅。

他冷冷看着这个男人说道:我知道你是个骄傲的人,但你真以为我大唐天枢处没有高手?我们身后这座长安城里,至少有十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你,你这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完全是在找死。

罗克敌说道:我既然敢来,自然就不怕死,而在我看来,夏侯将军你回长安城更像是在寻死,你还能再活着出来吗?夏侯神情不变,淡然说道:在南晋宋越那些小国,你在神殿里的身份可以让你获得无限的尊崇,但这里是长安城外,在我眼中,你只不过是掌教养的一条狗,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罗克敌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怒意,却强行压抑下来,冷笑说道:我承认自己就是掌教大人养的一条狗,而你就算是昊天养的一头雄狮,如今失了锐气还要回长安城,难道你真想让自己的敌人开心?夏侯沉声喝道:这是本将军与书院之间达成的协议,放眼世间,谁敢从中阻挠?就算是你那个主子也没有这个能力!神殿很乐意看到夏侯将军拥有一个美好的晚年,然而您真的甘心吗?罗克敌取出一封加着符文火印的书信,递了过去,说道:这是掌教大人的亲笔信,他邀请将军去西陵……不,是回西陵。

夏侯接过那封书信,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罗克敌说道:神殿很需要您的力量,而且掌教大人说了,归老并不代表就要永远蜗居在乡间,总有回来的那个时刻。

夏侯看着他,那两道如铁般坚韧的眉毛微微挑起,说道:你们能给我什么?罗克敌说道:既然您效忠的是皇后娘娘,那么西陵神殿承诺,日后在大唐皇位的争夺上,神殿会尽一切力量帮助皇后娘娘膝下那位皇子成功。

以西陵神殿恐怖的实力,提前很长时间,抛出这样一个毫无余地的重注,对于夏侯来说,不得不说是个很有诚意的邀约。

然而出乎罗克敌的意料,面对掌教大人的诚意,夏侯却是根本没有露出想像中的情绪反应,而是直接说道:不送。

罗克敌强压怒意,说道:神殿需要一个回答。

夏侯说道:我很感谢,然后会认真考虑,这就是回答。

…………功勋驿的地面再次微微颤抖,罗克敌悄无声息地离开,长安城里正在筹备欢迎仪式的官员和百姓们,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西陵神殿的神卫大统领,曾经来过长安城,并且试图把夏侯大将军带向另外一条道路。

看着手中那封西陵掌教的亲笔信,夏侯脸上流露出一丝冷嘲的笑容。

他知道这确实是掌教的亲笔信,因为这些年里,他已经接到过七封掌教的亲笔信,对书信封皮上的字迹非常熟悉。

他嘲讽的是西陵神殿的意图——帮助皇后的亲生皇子登上大唐皇位?如果让西陵神殿知道皇后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夏天,知道那个皇子身上流着一半荒人的血液,明宗的气息,神殿里的大人物们还敢这样做吗?夏侯脸上嘲讽的笑容淡淡转为自嘲,手指微微用力,准备把这封西陵掌教的亲笔信碾成粉末,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犹豫片刻后停止了动作。

…………替大唐帝国驻守北疆数十年的夏侯大将军,没有提任何条件,便愿意解甲归老,朝中诸公微觉异样之余,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在请示了陛下旨意后,朝廷给予了大将军极高的礼遇殊荣。

清晨时分,在礼部官员热情的引领下,在羽林军敬爱的目光注视下,夏侯穿上了一身崭新的盔甲,带着数十名亲兵,骑马向长安城。

长安城东门前的官道早已洒洗干净,庄严肃穆乐声中,大唐亲王殿下李沛言带着文武百官出城相候,更有无数城中名流翘首以待。

朝廷早已拟好了旨意,就等着夏侯入宫觐见时颁发,此时正安静搁在皇宫里的那道旨意下,有着令人目眩的封赏和爵位。

远远看着黑压压的欢迎人群,夏侯不顾礼部官员的劝说,提前翻身下马,拉着马疆向着那方步行而去。

亲王殿下看着这幕画面,微笑着摇了摇头,挥手驱走身边劝谏的太监,同时向着他走了过去。

便在东门外的那道离亭前,二人相遇。

夏侯神情平静地向亲王殿下行礼。

李沛言却有些难以平静,看着他黝黑如铁的脸,感慨说道:回来就好。

…………大唐朝臣并不喜欢以骄纵奢暴闻名的夏侯将军。

因为数十年来,世间一直风传夏侯杀俘,滥杀无辜冒充战功,不知道违反了多少唐律,然而一直没有证据,并且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大将军深受皇后娘娘的器重,那么便等于说也极受皇帝陛下的器重。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长安城百姓,对夏侯大将军也不像对帝国其余三位大将军那般发自真心的爱戴,虽然夏侯滥杀的并不是唐人,但思维简单直接的长安百姓,总觉得暴戾算不得是真本事。

夏侯终究替帝国驻守寒苦北疆数十年,他今日解甲归老,依然受到了长安城的热烈欢迎,街道两侧拥挤的人群,不时发出喝彩声和掌声。

长街畔有间茶楼,茶楼里的掌柜和伙计都跑到街上去欢迎大将军的归来,根本没有人理会生意,好在此时茶楼里本身也没有几名客人。

宁缺和桑桑坐在临窗的桌边。

他听着长街上传来的喝彩声与掌声,看着刚刚骑马经过茶楼的夏侯背影,沉默片刻后说道:和土阳城时相比,他真的老了很多。

第二百六十章 当年事,如今如何?宁缺去年在呼兰海畔第一次见到夏侯,其后在土阳城里有了近距离的见面,那时候的夏侯,虽然争夺天书明字卷失败,被迫与书院达成协议解甲归老,但神态依然从容自信,甚至有股隐而不发的霸气。

然而今日的夏侯却明显变得苍老了几分,虽然穿着一身崭新的盔甲,虽然他的眉眼依然冷凛而漠然,身躯依然挺拔如山,但宁缺却隐隐能够闻到,从这位大将军的身上传来一道潮湿柴房多年后的霉味。

夏侯在荒原上连续遭受魔宗强者刺杀的消息,虽然被大唐军部严格保密,却依然渐渐流传开来,自然传进了宁缺的耳中。

魔宗清理叛徒的手段,比想像中还要直接强悍啊。

宁缺看着远处被人海遮住的夏侯背影,心想如果夏侯身上那件盔甲真的被唐手中那把巨刀砍废了,自己那本来极为可怜的成功希望,或许会幸运地多上一分。

夏侯是帝国大将,爵位荣耀,不是张贻琦御史或黄兴这种人,可以被人随意暗杀,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日渐苍老的夏侯,依然是那般强大,宁缺想要暗杀成功,并且不留下任何证据,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朝廷和书院默允夏侯平静归老,西陵不知道是什么想法,总之如今的宁缺,看似身后有无数背景靠山,在夏侯身前,这些背景靠山却根本不会出力,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怎样才能杀死夏侯?就在大唐天启十五年春去夏至秋回的日子里,一个计划在宁缺的心中渐渐成形,只不过每每想起这个计划,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可笑,因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如果让别人知道他计划的真实内容,比如李渔,比如叶红鱼,比如陈皮皮,都会觉得他的脑子肯定出了问题。

整个世界,大概只是二师兄和朝小树这两个家伙会表示赞同。

桑桑撑着下巴,看着茶楼下方的人群,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宁缺,小脸上满是忧虑的神情,说道:为什么这么着急?宁缺说道:已经等了十五年,我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很好。

桑桑很认真地说道:等他再老些,我们再强些,等他在乡下归老几年,那时候再动手,不是更有把握?从小到大,宁缺都不愿意桑桑去思考那些过于血腥残酷的事情,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教过她,事实上无论是在岷山里,还是在渭城外的草原上,他一直不停向小侍女灌输着某个概念——无论敌人是老是弱还是妇孺,只要能够战胜对方,怎样无耻的手段都用得,怎样难过的情绪都要忍得,要忍到最有把握的时候才出手,出手就要让对方死。

宁缺微笑说道:如果再不去杀,夏侯就真的老了。

桑桑不解问道:那样不好吗?宁缺说道:等他更老的时候……杀死他自然更有把握,可我担心,万一他病死怎么办?万一他真的老死怎么办?桑桑听不明白,心想如果夏侯就这样老死病死,有什么问题?她问道:那样不好吗?宁缺点头说道:非常不好。

桑桑眉尖微皱,问道:为什么?因为夏侯不是我的敌人。

宁缺稍一停顿后,继续平静说道:他是我的仇人。

便在这时,茶楼的掌柜和伙计们回到了楼中,兴奋地议论着先前在街旁看到的队伍,赞叹着夏侯大将军的威武。

宁缺静静听着茶楼里的议论,摇了摇头。

敌人可以死于天灾人祸海啸河溃,只要他不再拦在我们的身前,阻挡我们前进的道路,破坏我们的事情,他就算吃饭噎死,上厕所臭死,都无所谓。

但仇人不同。

复仇这种事情,如果时间拖的太久太长,往往会逐渐发酵演化成另外一种味道,比起要让对方死,为当年的故事付出代价而言,更重要的事情,仿佛是要通过杀死对方让自己忘记当年的故事,从此得到真正的解脱。

他看着桑桑说道:不过无论是让仇人付出代价,还是让自己得到解脱,终究离不开最关键的那个环节,那就是杀死仇人。

而且他必须死在复仇者的手中,不能自己死,不能被老天爷害死,不能一觉睡死在床上。

宁缺想起那年落着雨的长安东城,想着铁匠铺里那个死不瞑目的老铁匠,想着当时被雨水打湿的苍白头发,神情微惘。

他甚至不能老,不能病,不能憔悴,最好还处于人生的巅峰,只有这样才能给复仇者带来足够的快感,而这,便是复仇的重点。

夏侯已经老了。

宁缺很严肃认真地把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如果再不杀他,他就真的老了。

…………夏侯大将军回到长安城,首先进了皇宫觐见陛下,然后在朝会之上接受了陛下赏赐的爵位,接受了朝臣们的尊敬与致意。

朝会结束之后,他婉拒了几位朝廷大臣的邀约,带着亲兵去往军部交办军务,在朱雀大道旁那片草甸青林掩映的小楼里,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据说与大唐军方领袖许世将军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谈话。

暮色渐退,夜色笼罩长安,夏侯离开了军部,亲兵们骑马举着火把,护送他来到北城肃穆华贵的亲王府。

夜色中的亲王府灯火通明,一番寻常却透着旧谊的王府家宴之后,大唐亲王殿下李沛言带着他来到了书房中。

乌黑色的书案上,搁着几份卷宗,卷宗上的字迹有浓有淡,明显不是一个时间段写就,上面写着一些姓名,姓名旁边用小楷密密写着很详尽的注疏。

张贻琦,陈子贤,颜肃卿,林零,谷溪,黄兴,于水主……这些名字或贵或贱,或官或民或军,但都有两个相同的特点,首先这些人都曾经是大唐军方的一员,其次这些人都死了。

李沛言看着卷宗上的那些名字,沉默很长时间后淡然说道:这些人都死了,那么说明有些早就该死了的人还活着。

夏侯看着卷宗上某个名字,面无表情说道:这个人没有参与过。

他参与过燕境那件事情。

李沛言叹息一声,把书案上的这些卷宗推到一旁,看着夏侯忧虑说道:虽说没有任何证据,但这些名字以及名字背后隐藏着的那些故事,便可以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对的,当年宣威将军府果然有人还活着。

听着林光远这个名字,夏侯那两道如同细铁丝的眉毛缓缓蹙起。

他当然记得林光远是谁。

十几年前,大唐军方有一名以骁勇著称的宣威将军,那位将军的名字叫林光远,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林光远是继夏侯之后大唐的又一猛将。

大唐天启元年,夏侯灭了林光远满门。

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有人把自己与这个将军相提并论,他虽然以霸道暴戾著称,但也没有动辄灭人满门的兴趣和爱好。

夏侯微微眯起眼睛,神情有些复杂。

不是因为他心中对那位宣威将军有什么愧疚,他这一辈子杀了太多的人,做过更残忍冷血的事情,将一个将军满门抄斩又能算什么。

只不过亲王殿提起林光远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十几年前,皇后娘娘因病去世,清河郡诸姓蠢蠢欲动,陛下不厌其烦,带着那个叫夏天的妃子南游大泽,兼视灾事。

夏侯接陛下密诏,带着数千铁骑,自土阳城暗归长安,替陛下坐镇后方,辅亲王殿下暂视朝事。

他又接到了来自西陵神殿的一封密诏。

面对西陵神殿的密诏,正处于人生最巅峰时期的他,想要继续享受着世人的尊敬,所以很平静地接受了对方的请求。

长安城里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宣威将军府满门尽诛。

夏侯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激怒正在巡游大泽的皇帝陛下,不过他相信以自己的功绩,陛下再如何盛怒,也不可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自己动手,而且他隐隐期盼着陛下一怒之下,便不会册封那个叫夏天的妃子做皇后。

他不愿意自己的亲妹妹成为大唐的皇后,因为他知道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然而他没有想到,陛下依然让自己的妹妹成为了皇后娘娘。

和这些故事比较起来,宣威将军府前的石狮究竟染了多少血和尘埃,从来没有让夏侯动容过,更没有资格让他感伤。

…………亲王府书房内。

李沛言看着夏侯苦涩说道:林光远居然还有血脉在世间流传,这件事情本也算不得什么,但如果那个矢志替他复仇的将军公子,如今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成了书院二层楼的十三先生,这件事情就麻烦了。

夏侯沉默片刻说道:殿下的意思是……宁缺是林光远的儿子?李沛言叹息说道:我也不想承认这是真的,但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解释。

当年宣威将军府抄斩一案由我亲自监督,依唐律可以免刑出府之人极少,都是没有契结文书的临时雇佣,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夏侯看着书案上微摇的烛火,面无表情说道:林光远只有两个儿子,身上的特征都记录在册,我亲自查验过。

李沛言说道:那么这说明有人动了手脚。

夏侯神情冷漠说道:就算宁缺是林光远的儿子,他又能如何?第二百六十一章 清河郡诸姓夏侯的神情很冷漠,像是土阳城外一直到深春都会能看到的残雪,双唇薄冷如铁,声音从中挤出来后自然带着股平静而强横的味道。

亲王殿下言明宁缺可能的身世,并不能让这位大将军警惕起来,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拥有绝对的自信。

大概是被他此时的神态所感染,李沛言的神情也略微放松了些,心想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当年皇兄也没有如何,现在更不会如何,无论是谁,想要替宣威将军叛国一案翻案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至于宁缺会不会像对待卷宗里那些死者一般对付夏侯,更不是书房里这两位大人物会担心的事情,因为他没有那个本事。

如今的宁缺虽然已经是夫子的亲传弟子,是地位特殊的书院十三先生,然而十三先生终究只是十三先生,不是大先生也不是二先生即便是大先生和二先生,也没有把握能够战胜夏侯大将军,更何况是宁缺。

李沛言平静说道:朝廷和许世老将军都查过宁缺的底细,本王自然也去查了查,细观这些年的过往履历,宁缺此人性格冷厉狠辣,但却聪明知道分寸,极擅长隐忍,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从来不会贸然出击,在书院与你达成协议的情况下,实力不够的他绝对会继续隐忍下去。

他拍了拍夏侯的肩膀,安慰说道:只要书院里真正的世外之人不出手,长安城里谁能对你如何?夏侯看着案上的烛火,微微皱眉说道:西陵找过我。

李沛言神情微凛,看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你必须明白,借着抢夺天书明字卷的事情,朝廷难得觅着个机会,书院愿意同意你安然退去,这种机会稍纵即逝,如果你在此时心生犹疑,殊为不智。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微沉说道:世人都明白这一点,然而有很多人绝对不甘心就这般看着我离开长安城。

李沛言想着才收到的那个消息,眉梢忍不住缓缓挑起,叹息一声后说道:你说的对,清河郡也来人了,那些老东西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想要过来搅风搅雨,在这种时候,你我暂且先忍耐几日。

包括陛下在内,朝廷里没有人会喜欢那些清河郡的人。

夏侯说道:如果需要,在临去之前,我可以替朝廷再杀几个人,当然,那是在陛下允许的情况下。

李沛言想着自己那个与史书上君王截然不同的皇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说道:律法在前,陛下怎么可能轻易开这个口子。

夏侯说道:那便容那些清河郡的家伙多活数日,不过如果那些家伙还试图想要撩拔皇后娘娘的心情,休怪我顾不得唐律也要下些狠手。

李沛言说道:那是自然,如果那些家伙还看不清楚风声,还不明白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的感情,便是自寻死路。

夏侯说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李沛言说道:两位公子自去年返京之后,一直把自己关在将军府中,不与朝臣交往,我知道这必然是你的意思,不过如今你既然回来了,何必还把孩儿们拘的这般难受,你陪我去红袖招看看歌舞,也让他们过来。

夏侯说道:明日还有事情要做,做完之后再来与殿下饮酒。

李沛言神情微异,心想你今日已经进了宫,在长安城里还有什么事情要做?那两位夏侯公子自禁将军府的情形,你很明白在陛下旨意下来前应该沉默自守,明天又有什么事情让你不怕犯忌讳?夏侯走到书房门口处,停下脚步,说道:我明日请宁缺饮酒。

李沛言微惊,看着他说道:你要做什么?你莫要忘了此子的身份,他固然奈何不得你,可若你对他不利,难道书院还会保持沉默?夏侯说道:杯酒释过往,我敢请他,却想看看,他敢不敢来。

…………因为在荒原上争夺天书明字卷一事,夏侯大将军得罪了书院,也让陛下愈发愤怒不满,然而此人麾下数万铁骑,替大唐开土辟疆,实力强横又有战功在身,朝廷处置起来极为麻烦。

书院大先生亲自到土阳城与夏侯一番面谈后,夏侯大将军以极为强大的心志,毫不恋栈,接受了解甲归老的提议。

这是大唐帝国最愿意看到的结局,无论宫中、军方还是朝臣都感到极为满意,所以才会给予夏侯至高的尊荣和待遇。

但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让所有人都感到满意,昊天光辉之下依然有魔宗存在,书院高山之前依然有人对夫子不如何恭敬。

夏侯自然也做不到这一点。

宁缺不满意这个结局,西陵也不满意,被夏侯的铁骑欺凌了数十年,一直默默等着大唐君臣失和,夏侯变成凄惨烹狗的燕国君民也不满意,即便在大唐国内也有些大势力对此感到极为失望。

那个势力便是亲王殿下提到过的清河郡诸姓。

清河郡在大唐东南方,富庶而文化昌盛,自古以来不知培养出了多少大人物,其中尤以崔、陈、宋等七族为首,被称为清河郡七大姓。

清河郡七大姓实际上便是七个门阀,历史悠久,甚至远在大唐开国之前便已声震世间,便是西陵神殿的大神官,也有几位来自这七大门阀之中。

千年之前,大唐以铁骑立国,兵锋横扫天下,西陵神殿密诏诸国联兵以抗,却依然无法阻止这个超级强国的诞生和崛起,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时还处于唐国东南边境外的清河,依然在七大门阀的强力守护下,不卑不亢面对着长安城的威压,始终保持着政治经济的独立自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余年后。

大唐的铁骑北伐草原,连续战胜令中原人谈虎色变的荒人部落,甚至最终成功迫使荒人离开草原,迁去极北寒域,长安城的声威被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史上罕见的程度,世间民心所向渐向西移。

直至此时,清河郡七大姓才最终下定决心投降。

立国之初的大唐百废待兴,有诸多被吞并的郡州需要消化,民间需要休养生息,而清河郡诸姓在世间声望太隆,所以那位曾经因为一个小村被屠,便倾举国之力追杀千力灭掉草原某部的太祖,罕有地对清河郡采取了怀柔政策,并且将此事立为国策,记载在了遗诏之中。

大唐开国初年,长安城南的书院也刚刚修建完毕,招生数量极少,朝廷选拔官员多是通过科举,和刚刚吃饱饭学会识字的诸多郡州相比,文化昌盛的清河郡自然能够在科举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那些年里,清河郡的族人学子,通过科举源源不断进入长安,每科取士,竟有将近一半来自清河郡,长安城朝堂之上的官员,各部寺院里的要害位置,也尽数被清河郡七大姓所把持。

又因为太祖皇帝遗诏中确定的那道国策,大唐皇室对清河郡礼待有加,时常联姻,甚至曾经出现过连续三代皇后都来自清河郡大姓的情况。

时有贤者曾经忧心忡忡,言道若长此以往,真不知大唐究竟是李姓之大唐,还是清河之大唐,浮云蔽日,足可畏矣。

事实证明,在马背上挥舞着朴刀征服天下的大唐帝国,果然不可能因为文治之事便被征服,开国初年的连续数任皇帝,都禀承着祖先的行事风格,坐在龙椅之中拱手而治,袖子里的手却牢牢握着强大的兵权。

近九百年前的大唐从化四年,当时的皇帝年仅十四岁,在母后与朝臣的压力下,沉默了整整四年,也学习了四年。

就在距离亲政还有两年时间的时候,这位少年天子,在他那位来自清河宋姓的母后试图违背先帝遗诏,让国舅兼首辅的宋大学士兼领军权之时,毫不犹豫把那只还很瘦弱的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里握着兵权,兵权便是一把冰冷无情的刀。

其夜有轻骑出皇城,直扑北城宋大学士府,府内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第二日朝会,无数朝官泣血叩阙,纷纷指责天子残暴不仁。

少年天子坐在龙椅之中,平静或者说冷漠地听着宫门处传来的消息,然后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挥手的意思不是表示退让,因为少年天子没有下罪己诏,而是直接动用了廷杖。

当日在皇宫之外,有一百四十八名朝廷官员被杖击而死,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官服,也染红了青色的地面,竟似比宫墙的颜色还要更深几分。

当夜,少年天子在侍卫和羽林军的护卫下,来到了长安城南郊的书院。

不知那个夜晚,他与书院里的谁说了些什么话,总之第二天,随着一道旨意,那位自以为比清河郡出产的历代皇后都更有志向的太后娘娘便被幽禁进了冷宫,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大唐各郡州出自清河郡的官员,或上书请罪效忠,或被暗侍卫捕拿回京下狱,一时间,无数人头落地,整个帝国的上空都飘浮着一道低沉的雨云,人心慌乱不堪。

朝堂动荡,政事混乱,自然对大唐国力造成了严重的损害,然而那位少年天子就像李家的历代祖先一般,在这等时刻,展现出不惜与世间同毁灭的强大意志,毫不犹豫地继续清洗任何胆敢反对自己的人。

经此一事,清河郡积攒了数十年的菁华被尽数毁灭,七大姓实力严重受损,更关键的是,那些骄傲自信的门阀,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无论他们的姓氏再如何光彩夺目,家族再如何历史悠久,只要胆敢逾过那条线,在李氏皇族眼中,依然只是屠刀下的小白兔。

第二百六十二章 渔翁与邀约族人的鲜血和头颅,让本来有些飘飘然的清河郡诸姓清醒过来,尤其是这场大乱中,无论他们怎样发动舆论,依然无法得到民众的同情,只惹来了民众的厌弃与唾弃,更是让他们震惊异常。

在过后的一段岁月里,他们发现了更多的震惊之处。

被选中送入长安城为皇后的,必然是清河郡诸姓最优秀最聪慧的女子,在族中家中受了多年教育,然而除了从化年间那位被幽禁至至的宋太后,历代皇后娘娘在长安皇宫里都以贤贞淑静闻名,对待朝事极为沉默,更罕有替清河郡诸姓说话的举动,这时候诸姓才明白,原来这些聪慧的皇后们,早就已经看懂了天下的大势。

没有哪个国家能够逃脱历史的规律,战无不胜的大唐帝国也是如此,随着长治久安,随着战事不可能无休止持续下去,这个老大帝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僵化腐朽,但不知道为什么,和清河郡诸公翻烂了的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曾经辉煌的帝国相比,这个历史规律在唐国的作用明显要弱很多,帝国的僵化腐坏速度非常之缓慢,每当眼看着将有大变发生时,似乎冥冥中便有某种力量,把大唐这辆将要倾覆的马车修复,然后强行拖回正确的道路。

随着大唐国力日盛,皇室威严也愈发不可轻撼,再经过若有若无的多年打压,清河郡民心早归,最关键的是书院悄然取代了科举的部分作用,清河郡诸姓再不复千年之前的无上荣光,实力权柄较诸当初也弱了不少。

但清河郡诸姓毕竟是千世之家,底蕴深厚无比,随着真心臣服,改变了对长安城的态度,在皇室默允下,诸姓逐渐回到了天下这片舞台上。

如今的清河郡诸大姓,依然在朝中有不可小觑的力量,在野更是供奉着好些位大学问家,虽说依然距离军权无比遥远,但谁也不知道,在这些千世之家幽静的族祠深处,会不会藏着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所以哪怕到了今天,能够与取得清河女,依然是很多男子最美好的理想,当今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的原配夫人,便是清河崔氏之女。

不过曾经在世间拥有过无限风光,曾经在朝堂之上占有大半座椅,曾经出过好几位西陵神座的清河郡诸姓,哪里会甘心现在的局面?门阀是一种冰冷的存在,本能里便要攫取更多的利益,所以他们虽然不敢造反,低调的似乎快要被世人遗忘,但骨子里依然无比渴望能够在大唐里拥有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势,数百年来,清河郡又出了九位皇后娘娘,这便是他们努力的结果,而在十几年前,他们曾经尝试让清河郡再多一位皇后娘娘。

那时候,当今的皇帝陛下初登帝位,皇后娘娘不幸病故,清河郡诸公双眼泛红,像盯着腐肉的秃鹫般,动用了在朝在野的全部力量,把七姓中最出色最聪慧的一名少女送入宫中,然后经过一番谋划,耗费了大量金钱,终于让陛下与这位少女偶遇,然后便有一场心动故事生。

然而清河郡诸公殚精竭虑才营造出那个看似美好的局面,却不知道在他们之前有位叫莲生的大人物,早就已经启动了一个类似的计划。

莲生胜了,那位魔宗圣女,成为了当今的皇后。

莲生也败了,因为皇后娘娘陷入情网,早把魔宗的使命抛到了脑后。

清河郡诸公更是败的一塌糊涂,不止希望落空,而且他们非常严重地得罪了皇后娘娘,也等于是得罪了亲王殿下和夏侯大将军。

真正获胜的,只有皇帝陛下一个人。

…………虽然清河郡诸公输的一塌糊涂,但他们敢于设计此事,也说明了这些家族的雄厚实力与自信,要知道如今在阳关城说一不二的钟家,只不过是清河郡七大姓里最弱的一支而已。

十余年间,因为当年之事得罪了皇后娘娘等长安城大人物,清河郡诸姓愈发低调沉默,尤其是族内的那些老人更是等闲不敢入京,这种局面直至钦天监做出那个著名的夜幕遮星批谕后,才得到了一些改变。

世人皆知,大唐皇帝与皇后感情深厚,而且皇后娘娘看上去依旧容光焕发,想来身体极好不会早逝,东宫自然不会再有易主的机会给清河郡,然而幸运的是,皇帝陛下还有个极受宠爱的公主殿下。

如今的清河郡诸姓,不可能得到皇后娘娘的亲善,那么自然毫不犹豫地开始支持那位公主殿下,更准确地说,是支持公主辅佐的皇子李珲圆。

长安南城某清静府邸,后宅书房里坐着位神情淡定的老人,这位老人姓宋,乃是宋氏族中供奉,便是在朝廷里也有官面上的身份。

二十年前,这位宋供奉便是天枢处的客卿,只不过他很清楚,这个客卿身份更多的是朝廷对清河郡宋氏的赏赐,所以他从来没有理会过天枢处的事务,甚至没有进过长安城,但今天他终于还是来了。

夏侯大将军即将归老,皇后娘娘的势力看似受到了严重的削弱,但在清河郡诸公的眼中,此举却是成功地将过去数十年间积累的那些矛盾尽数化解,他们并不希望看到夏侯就这样微笑着离开长安城。

御史宋柯恭恭敬敬站在老人身前,神情苦涩说道:三祖宗,朝廷早有定夺,谁都知道陛下的心意,这时候早如何劝说,也没有多少同僚愿意与我一道上书,虽说风闻言事无罪,但事涉大将军,不得不慎啊。

宋供奉皱了皱眉,想着家族当年在朝中的风光,声音微哑说道:想当年总宪便是族中之人,联络十几位御史上奏只是等闲小事,哪里像如今这般困难,你也莫要太过为难,不行便罢了。

宋御史不敢多言,神情却明显轻松了不少。

如今看来,还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位十三先生身上了。

老供奉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这件事情真的会发生,书院必然要与夏侯大将军决裂,到那时,皇后娘娘的儿子还凭什么登上龙椅?宋御史不是修道中人,虽然知道朝中有诸多大臣来自书院,却依然无法理解老祖宗的说法,心想书院凭什么能够定夺皇位继承一事?老供奉叹息说道:那位十三先生不畏唐律,在雨街上杀死黄兴和于水主,那是因为他够强大,有信心不被人抓到任何把柄,然而在夏侯面前,强弱易势,如果我是他,也不知该如何下手,无论这两年里他境界提升再快,依然不可能是夏侯的对手,夏侯只用一根手指便也能捏死他。

宋御史听的云里雾里,下意识里说道:我们要不要暗中帮助那位十三先生?老供奉看了他一眼,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教训道:夏侯归老本就是书院的手段,宁缺如果要强行破规矩,书院不会助他,却也不见得会拦他,最大可能便是在旁静观,但那是因为宁缺是夫子的学生,是书院自己人,可如果我们插手到这件事情里,难道你以为书院真不敢对清河郡下手?宋御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在想着,如果族中不敢插手到这件事情里,那您老人家来长安城岂不是毫无道理?老供奉猜到这个远房侄子心中在想什么,但没有做任何解释,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不需要在此刻扮演高深莫测,实在是因为他此时还在冥思苦想,替那位书院十三先生思考怎样才能战胜夏侯。

如果宁缺想不明白,那么这场战斗便永远无法发生,如果老供奉想不明白,他身后的清河郡诸姓以及公主殿下,便无法从这件事情里谋到好处。

…………清河郡诸公的困惑,也是此时长安城里很多人的困惑,随着宁缺身世的传言在极有限的范围里传开,皇宫里王公府里的大人物们都在皱眉思考,在没有书院支持的局面下,宁缺究竟会怎样做。

那些隐隐猜到内情的大人物们,如亲王殿下一般,都没有被宁缺看似轻佻无赖的伪装所骗过,他们都知道宁缺是一个自我控制能力极强,非常理智甚至因为理智而显得冷漠无情的家伙。

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刻,按道理宁缺不应该有任何动作,大人物们替宁缺冥思苦想很长时间,都找不到任何希望,于是他们的心情渐趋轻松,觉得这个秋天的长安城应该太平,书院和军方之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从镇军大将军府,传到了皇宫里,也传到了王公大臣们的府邸上,让这些大人物们疑惑难安起来。

夏侯大将军今夜在府上宴请书院十三先生宁缺。

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叶红鱼看着槐树阴影中的宁缺,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开口问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实力。

宁缺说道:不愧曾经是神殿裁决司的大司座,逃离桃山幽居长安城,居然还能收到这么隐密的情报。

叶红鱼说道:杀父之仇固然是非报不可,但现在明显是最不合适的时候,你现在连我都打不过,凭什么去杀夏侯?宁缺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杀夏侯?感觉。

叶红鱼平静说道:这片秋湖,湖畔的宅子,桑桑做的饭菜,你的呼吸,还有满园的味道,都告诉我,你在准备杀人。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杀人违反唐律,老师和大师兄不允许我这么干。

叶红鱼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赴宴。

宁缺笑着说道:能白吃凭什么不去?我现在打不过他,也杀不死他,那就只好把将军府里的山珍海味尽数吃光,也算是报仇吧。

叶红鱼自然不相信他的话,说道:如果你和夏侯之间真有纷争,神殿会从中获益不少,所以我不会阻止你。

宁缺说道:我让桑桑准备了夜宵,所以我会活着回来。

第二百六十三章 黄叶与白棋大将军府没有为今天的晚宴准备什么山珍海味,设于庭院秋树间的长形方桌色泽黑沉,上面摆着些很寻常的菜肴,却自有一股肃然气息。

在桌畔服侍的仆役婢女人数也并不多,布菜这种事情,竟是由两位夏侯公子亲自动手,这等阵势,与传闻中夏侯大将军奢阔的排场完全不一样。

此时大概整座长安城都在关注着这场晚宴,然而席间的气氛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般剑拔弩张,对坐在长桌两头的夏侯与宁缺,只是沉默地吃着饭,偶尔说几句荒原的风光,山门里的遭逢。

简单的晚宴很简单便进行到了尾声,婢女们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把长桌上的残羹剩菜收走,又端上了两盘青天色的茶壶。

两位夏侯公子替宁缺分了第一道茶,然后很有礼貌地告辞,走出园外,让所有婢女和管事远远离去,自己敛气静声守在园门处。

茶壶与茶杯青天一色,颇有疏旷之感,却又温润毫不夺目,茶是乌枞,也是极温和的茶,便是茶温此时也恰到好处。

宁缺专注地看着茶壶,伸手缓缓抚摩着茶杯,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长桌那头的夏侯,就像前一刻看茶壶那般专注认真,就如同两年前在书院殿前第一次看到亲王李沛言时,似要把夏侯的脸烙进自己的眼底。

夏侯看着杯中大片乌枞在略嫌沉凝的温井水中时起时伏,知道宁缺正盯着自己看,唇角缓缓释出一道微嘲的笑意,说道:想看清楚自己的仇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在土阳城里你可没有这般放肆。

宁缺没有否认他的话,但也没有承认,手指轻轻转着天青色的小茶盅,说道:土阳城里我敬的是大师兄,并不是你。

听到这句话,夏侯缓缓抬起头来。

随着他的动作,茶杯里起伏不定的那片乌枞似骤遭重击,老实地沉到了杯底。

宁缺低下头去。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他。

庭院间秋风乍起,树梢哗哗作响,无数片浓浅不匀的黄叶被吹落枝头,落在二人身前的长桌上和地面,肃杀之意大作。

如果换成别的人,面对着夏侯大将军强势的威压和秋风黄叶带来的肃杀意,想着二人之间那深刻化不开的怨仇,就算不生畏惧大概也会感到有些紧张,但宁缺没有,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夏侯看着他的眼睛,毫无任何先兆,忽然问道:你是林光远的儿子?宁缺看着杯中色泽渐深的茶水,摇了摇头。

带着肃杀气息的秋风,在庭院间持续缭绕着,拂落更多树叶,然后将桌上的黄叶拂到地上,把地上的黄叶拂向四周。

夏侯说道:我这辈子杀过很多人,我不在乎。

宁缺这时候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将军威武。

地面上的黄色落叶被秋风拂向四周,直至来到墙角才停歇,看上去就像是湖水一波一波拍打着堤岸,泛起很多层浪。

夏侯说道:仇恨这种事情,有时候不能解也必须解。

落叶在庭院墙角越堆越高,最上面的落叶簌簌落下,又被依旧占据着地面的秋风再次拂上去,肃杀的秋风没有给落叶任何逃走的机会。

就如同此时的谈话,夏侯说了三句话,彼此之间看上去没有任何联系,然而却是极为强势地步步进逼,没有给宁缺任何退避的机会。

宁缺看着在墙角挣扎畏缩的枯黄落叶,问道:请赐教。

夏侯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动不了我。

宁缺转头望向他说道:但你也不敢动我。

动不了和不敢动,听上去似乎二者间没有任何区别,其实区别很大,前者说的是宁缺没有能力,后者说的是夏侯没有勇气。

夏侯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哪怕是解不开的仇恨也必须解开,或者你再等二十年,等到我真正变得老弱无力的时候。

那时候将军肯定快死了,而且还享了二十年清福。

宁缺看着他微笑说道:当然,我只是就事论事,将军你不要误会什么,实际上我以为将军既然马上便要归老,便不应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听到归老二字,夏侯微微眯眼,黝黑如铁的脸庞上浮现出淡漠的情绪,说道:无论朝廷还是西陵,都以为我能够平安归老,应该觉得很满意才对,其实我并不满意,我麾下数万铁骑足以横扫诸国,我曾替大唐和西陵立下无数功勋,结果就因为当年的那些小事情,朝廷和陛下就一直冷眼看我,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去荒原想抢那卷天书?又怎会有现在的局面?宁缺问道:将军是在对我解释?夏侯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蔑情绪,嘲讽说道:如果不是运气后拜在夫子门下,你有什么资格坐在本大将军的面前?即便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本大将军对你做解释?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并不好。

宁缺说道:先前那段话中,将军把当年长安城里的血雨腥风和燕境的屠村惨案说成是小事情,这让我的心情也不是太好。

谈话至此时,终于有人点明了当年的旧事。

你的心情,我不用在乎。

夏侯看着他冷漠说道:因为先前便说过,你动不了我,而我心情不好,你便必须在乎,因为若你真让我发起飙来,我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你,所以我奉劝你在我离开长安之前的这段日子里,最好让本将军心情好些。

宁缺摇头说道:我想像不出来你怎么碾死我。

比如此时刻刻,此方秋园之中。

夏侯面无表情说道:书院十三先生妄图行刺帝国大将军,却狼狈失败,被本大将军一掌拍成肉泥。

宁缺喝了口微涩的茶水,微涩笑道:碾死我……大将军你以及这座将军府,还有被你送回老家的族人亲眷,也会被老师碾死吧。

在大唐境内,能够真正让夏侯噤若寒蝉,不敢有任何妄动的人,从来都不是皇帝陛下,而只能是书院后山的那位夫子。

夏侯看着他漠然说道:如先前所说,我不敢动你,你动不得我,所以主客之势在我手中,我离开长安前的这段日子里,你如果真想做些什么,做的事情让我无法忍受,那么我会试着动动你。

宁缺认真问道:这是威胁?夏侯说道:我是在教育你,任何背景靠山,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在真正的生死面前,只有自己的力量才值得信任。

宁缺看着他笑了起来,说道:当年我小师叔一剑挑了魔宗,将军发现自己的背景靠山尽数变成泡影,所以才会叛出师门投靠西陵?但我的情况可不同,夫子不是莲生,书院也不是魔宗,将军可以放心。

这句话直接把夏侯心底最深处的那些黑幕尽数揭开,可以是说是最赤裸裸的打脸,于是夏侯大将军的脸变得腥红一片。

不是每次脸红都是喝醉。

今夜喝的是茶。

夏侯大将军的脸红,是愤怒。

宁缺敢如此嘲讽,自然是料定,对方纵使贵为镇军大将军,再如何暴戾嗜杀,依然不敢对出身书院的自己如何。

果然,夏侯静静看着他,就像看着桌上的一片枯黄落叶,脸上的腥红之色渐渐隐去,情绪也渐趋平静,说道:送客。

宁缺轻轻抖去落在黑色院服上的一片落叶,也不与坐在长桌对面的夏侯行礼告辞,长身而起,就这样离开了这片秋园。

园间秋风渐静,被拂到墙角的那堆黄叶渐渐散开。

二位夏侯公子走回园内,看着沉默不语的父亲,欲言又止。

没有事。

夏侯面无表情说道:一个当着杀父仇人,连自己身世都不敢承认的人,或许很聪明冷静理智,但这些品质没有任何意义。

对桌而立,却不敢动手替家族复仇,真是莫大的羞辱,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觉得羞辱不堪,才会用言语羞辱我。

想以此来寻求心理上的安慰?只会动嘴,不会动手,一个缺乏成为强者最根本的勇气的家伙,哪里配做我的敌人。

…………夏侯大将军宴请宁缺,绝对是这一天长安城里最重要的事情,当宁缺走进将军府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大人物开始焦虑紧张,将军府外藏着不知道多少眼线,把这场晚宴的情况源源不断传回宫中或是别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将军府晚宴的具体情况,但既然宁缺活着走了出来,那么这场晚宴必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因为那说明夏侯大将军没有出手,至于宁缺杀了夏侯再身无血渍长身而出,在所有人眼里这种可能性都不存在。

御书房里,皇帝陛下若有所思,不远处的一座殿内,皇后娘娘和曾静大学士互视一眼,神情略和。

一直坐镇军部的许世大将军听到情报后,点了点头,那位住在御史府的清河郡老供奉却不免有些遗憾。

万雁塔顶层,大唐国师李青山站在石窗边,看着将军府的方向,欣慰说道:我一直担心宁缺的性情,如今看来跟随夫子学习了这么长时间,果然比当初要识大体的多,也不枉颜瑟师兄将衣钵与阵眼都交给了他。

黄杨大师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李青山离开塔畔,走回桌旁,把那些佛经推到一旁,从怀里掏出几颗黑白棋子,随意扔了上去。

他的伤一直没有好,只是心情愉悦之时,想要做些什么,这次卜算完全随意而行,并不想上窥天机,只想看看能不能幸运地得到什么感应。

一颗洁白的棋子,忽然间滴溜溜转了起来,而且越转越快,直到最后转出了桌面,落到了坚硬的地板上。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那粒白棋裂成两半。

裂缝光滑无痕,仿佛是被一把利剑斩开。

李青山怔怔看着那棵白棋,神情渐趋凝重。

黄杨眉头骤蹙,震惊说道:好可怕的一把剑……难道柳白来了长安?第二百六十四章 看长安,别有法秋风入城楼,长安不知愁。

来自各郡的秋粮陆续运至城中,丰收的好年景,不止让乡间农夫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也让城中民众脸上多了很多笑容。

银杏树叶自枝头落下,铺满长街,不显肃杀只觉清丽。

如其余季节里一般,随着秋粮抵达长安城的,还有很多来自别郡甚至异国的游客,其中便有一名穿着淡白素衫的男子。

男子素衫上有些微尘埃,背上负着把长剑,神情宁静显得温和,只有很少人才能看懂他眉眼最深处隐藏着的骄傲与冷漠。

他行走在行人如织的长安街道上,明明眼前都是攒动的人头,眼里却只有长安城历经千年风霜的古迹城楼,而没有人的存在。

这里是热闹繁华的世间第一雄城长安,这名一身淡白素衫的男子,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此间的热闹繁华,更准确地形容,他虽然身体在繁华红尘里,精神却不在这个人世间,只在这座城的味道里。

这些年来,他或在红尘中或在尘世外,那都是身体所在,而那颗心却一直在世外飘零,所以他的眼中没有繁华,甚至没有人。

几个顽童举着涂着冰霜的果串,打闹着从那名男子的身前跑过,其中一个哭喊着的小女孩,险些把脸上的涕水擦到他的身上,他微微蹙眉看了那个小女孩的背影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先前这一刻,他看着眼中无人的长街,感受着这座千年之城的历史气息,有所感触,正欲道出一偈,却被这些顽童打扰,顿时便没了兴致。

站在摊前,他看着那名身材矮小的老板,极熟练地将各色果子串成串,然后在糖桨锅里翻滚,忽然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举步向城北走去。

…………万雁塔顶。

李青山摸着看着那粒莫名裂成两瓣的白色棋子,看着棋子上光滑到了极致的剖面,脸上的神情凝重而复杂,震惊之中隐藏着一些淡淡的惘然和感慨:你居然也来了长安城?看来局面越来越麻烦了。

黄杨蹙着眉头,看着他问道:真是剑圣柳白?李青山摇摇头,轻叹说道:不是柳白,但是一个比柳白更麻烦的人。

黄杨微惊说道:还有比柳白更令你觉得麻烦的人?李青山说道:是的。

然后他望向黄杨神情凝重说道:我必须离开去迎迎那位,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如果那人不离开长安,你就必须一直留在宫中。

黄杨听着这话,沉默不语,准备马上入宫。

李青山的意思很清楚,那个来到长安城的强者,拥有直接威胁皇宫里陛下的恐怖实力,甚至需要他们两个人联手,才能确保陛下的安危,所以当他去迎那位强者之时,黄杨必须留在宫里,而且一直留在宫里。

世间能够在长安城里对大唐皇帝陛下产生威胁的人,能有几个?就那么几个。

…………昊天南门观在北城,距离皇宫非常近。

李青山站在道观门口,看着不远处的朱红宫墙与角楼,沉默不语,谁也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已经压抑焦虑到了极点。

那名穿着浅白素衫的男子,伴着秋风落叶,从长街那头缓缓走了过来,衣着寻常,只有简单的道髻表明着他的来历。

李青山看着他,平静行礼道:见过叶苏先生。

那男子正是昊天道门天下行走,叶苏。

叶苏神情平静,还礼道:见过李真人。

他对李青山的称呼很有意思,没有称对方为国师,也没有称对方为大神官,而是称对方为真人,这是很有道门意味的一个称呼。

在历史上,昊天道南门观观主,经常兼任大唐国师,在西陵神殿里的地位与桃山上的三位大神官相仿,极其尊崇。

叶苏虽然在神殿里无名无号,但做为天下行走,他在昊天道门里的地位极其特殊,有足够的资格与西陵三位大神官平等相处。

李青山当年受封大神官时,曾经去过,也是唯一一次去过知守观,他知道那座朴素甚至有些简陋的道观,才是昊天道门真正的精神之所在,所以面对着身前这位知守观来人,他难免有些警惕。

他身前这名梳着简单道髻的负剑男子不是普通人,而是传说中的叶苏,昊天道门年轻一代真正的最强者,实力境界不在神殿三神座之下,更隐约有传闻,说此人的真实境界早已隐隐站到了柳白那条线上。

身为大唐国师,李青山早已坐上了昊天道门在俗世里的最高巅峰,叶苏的身份与实力并不能让他感到震惊,真正令他感到震惊焦虑的是,传闻中叶苏从来不会踏足红尘,为什么会来到长安城,还现身在世人眼前?好在此人进入长安城后,第一时间来到南门观相见,李青山通过这一点,感受到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愿,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听闻唐国对修行者的管理很是严峻,外来修行者入长安城,都要去天枢处登记,我不愿意和那些俗人打交道,想麻烦真人帮忙办理一下。

叶苏平静说道。

听着这句话,李青山微微一怔。

唐律中确实有规定,外来修行者进入长安城,必须在天枢处进行登记,不然会被大唐朝廷视为敌人,然而再如何严苛的规定,终究也是要看对象是谁,只能限定那些能够被限定的人,又如何能够影响到叶苏这样的人物?然而叶苏却似乎并不明白这一点,来到长安城后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就是请昊天南门的帮忙做登记,这听上去很有趣,却又隐藏着一些别的意思。

李青山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说道:敢不从命。

去天枢处办理登记这等小事,自然有南门观的道人去处理,李青山请叶苏入观饮茶,想要探听一下对方的来意。

叶苏说道:我只是来长安城游历一番,不想惊动太多人,也不想引起什么误会,接来的这些天,我会随意逛逛。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南门观,向着朱雀大道走去。

秋日长街上,叶苏的身影越来越淡、似乎快要融进落叶秋意中,李青山看着那处微微皱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个男子是来自不可之地。

那个男子是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

虽然他说他想惊动太多人,然而这样一个恐怖的人物在长安城里随意闲逛,只怕注定要惊动太多的人。

自今日始,长安城难得安宁。

…………离开南门观,走上朱雀大道,叶苏随着落叶滚动的方向一路向南行走,不多时便来到了著名的朱雀石绘像处。

他看着地面上那个生动的朱雀绘像,感受着其间隐藏着的气息,久久沉默不语,即便境界高妙如他,也不禁有些暗自佩服千年之前修筑长安城、并且把这座雄城化作惊神大阵的那位前辈。

然后他继续行走,就如他对李青山说的那样,行走的没有任何目的,完全凭心意而行,循着叫卖声便穿街过巷,看着风筝随意而走,走的有些渴了,便在巷口井畔借一瓢水,脚步一直没有停过。

在很幽静的一片街道里,他看到了一间朴素的道观,道观门口有道士正在对民众宣讲西陵教典,十余名街坊搬着小板凳坐在那里专心听讲,时不时有人举手询问教典里的不解之处。

叶苏站在人群外静静听着那处的教义宣讲,觉得与自己在世间别的地方听到的宣教都不大相同,尤其是那些听讲民众时不时的发问甚至是怀疑,让他觉得非常不适应,甚至有些厌憎和恼怒。

一名中年人注意到他站在身后,看着他有些面生,以为是外郡来的游客,极热情地站起身来,请他坐下听。

叶苏有些不适应长安人仿佛先天拥有的热情,微微一怔后摇头拒绝,他面无表情看着石阶上那名有些口吃的道士,看着那名道士在民众们并没有恶意的问题前嗫嗫嚅嚅,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对于叶苏而言,昊天道门便是他的家与国,哪怕南门观独立于西陵神殿之外,在他看来依然是自己的地方,所以他入长安城后会第一时间见李青山,所以在世间游历之时,他经常隐藏身份去各处道观。

在别的国度的道观中,有些道士或者贪婪而愚蠢,但至少道门享有着无上的尊敬和荣光,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信徒居然敢对宣讲道士提出问题,更想像不出,居然有信徒胆敢怀疑教典里的记载。

既然是昊天信徒,那么对于教典便应该服从,而不应该怀疑,无论怀疑有没有道理,只要开始怀疑,那么便是亵渎。

这是叶苏的看法。

一道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你有什么看法?说话的人是一名穿着旧袄的书生,那书生眉眼异常干净,腰间系着根水瓢,今天手里没有握着那卷旧书。

叶苏看着这名书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这里是长安城,我的看法没有你的看法重要。

这名书生自然是书院大师兄。

大师兄微笑说道:如果我记的不错,这应该是你第一次来长安城,既然来了便多呆些时日,看的多了说不定你会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叶苏说道:我也希望如此。

第二百六十五章 街头论道石阶上那名道士终究还是逐渐控制了场间的气氛,没有让那些疑难继续下去,他用力地挥舞着手臂,不停喷吐着唾沫星子,不停地讲诵着教典里的微言大义,脸上的神情时而肃穆时而热情,时而慈悲时而严峻。

听讲的十余名街坊神情专注,身体时而前倾时而后仰,听着某地发现的昊天神迹,忍不住掩嘴惊叹,听着某前贤殉教的事迹,心生同情向往。

没有人注意到大师兄和叶苏的存在,因为这两个人虽然是书院和道门里最了不起的人物,但表面上没有任何特殊。

简单两句对话之后,二人才正式见礼,叶苏单掌立于胸前,另一手握拳抵在掌缘,神情宁静微微低首,说道:见过大先生。

大师兄敛容静气,认真回礼说道:见过叶先生。

叶苏说道:我本以为首先出现的应该是二先生。

大师兄微笑说道:老师担心君陌过来,你们两个人会把长安城打成一地废墟,所以把他禁在了后山。

听着老师二字,叶苏想到那位在修行世界里令无数人高山仰止的书院院长,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不知可有机会拜见夫子?大师兄说道:待我请示老师。

叶苏说道:麻烦大先生。

大师兄看着此人的眼睛,忽然问道:来看长安,还是夏侯?叶苏说道:夏侯毕竟是神殿长老,而且当年是家师亲自引领至神殿,对道门有功,虽说在荒原上曾经生过一些妄念,但过不抵功,道门希望能看到他有一个好的结局,我想唐国君臣也不愿意出现走狗烹这等画面。

大师兄神情温和说道:书院没有功过相抵这种说法,功便是功,过便是过,该承担便必须去承担,不过既然夏侯将军愿意平静归去,我想没有人会阻止他,更何况将军乃是武道巅峰强者,谁能阻他?叶苏说道:夏侯老了,而且在唐的手里受了重伤,我清楚这一点,想来夫子和大先生应该更清楚,如果他还是当年的夏侯,家师又何必传讯让我来长安城里看这一遭?还是说大先生不欢迎?大师兄说道:大唐是一个开明的国度,长安城欢迎任何人的到来。

叶苏余光里看着先前那名让凳给自己的百姓,说道:唐国确实和别的国度有所不同,主要是气氛不同。

大师兄微笑说道:希望你能在长安城里住的愉快。

叶苏说道:不怎么愉快。

如果是一名普通的游客,在长安城里遇着黑心的店老板,或是在万雁塔寺吃了顿极贵的素斋,或许会非常不愉快,但也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叶苏刚刚来到长安城,他的不愉快似乎毫无道理,然而他是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他的不愉快或许会对这座长安城也带来一些不愉快。

听到他说不愉快,便是大师兄的神情也渐凝重,认真请教道:何处不愉快?叶苏望向道观石阶上那名道士,说道:此处不愉快。

大师兄转身望去,沉默听了一会儿那名道士的宣讲,尤其是听到那些街坊的发问后,大概了解了叶苏的不愉快来自何处。

千年以来,知守观对昊天道门在大唐的传教一直极有意见,只不过这些事情由昊天南门负责,尤其是大唐有书院有铁骑,于是西陵神殿始终没有办法做出更深层次的影响,然而当叶苏这样一位骄傲的昊天之子,在长安城偏僻街巷中,忽然听到与世间别处截然不同的讨论时,自然不悦。

大师兄说道:信昊天,不代表信昊天道,更不代表就不能对西陵神殿的教典提出自己的疑问。

叶苏静静看着身前这名书生。

在呼兰海畔,他曾经见过对方,却不像今日这般有机会在长安城头长时间平静的交谈,所以他看的很仔细认真,想要看懂为什么当初此人能够坐在线的那头,而且他认为自己已经看懂了某些部分。

那你们这些书院的人呢?叶苏看着大师兄的眼睛,平静说道:我能看懂你们,我知道你们连昊天都不信,那么你们是不是觉得连昊天都可以质疑?大师兄微微一笑,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

叶苏也笑了起来,笑容显得那般淡漠而寒冷,说道:书院里果然生活着一群可怕的无信之人,你们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大师兄诚恳请教道:为何如此说?叶苏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寒冷说道:没有信仰就无所敬畏,不懂得敬畏的人自然不在意洪水滔滔,当年轲先生如此,难道书院的下一代还将如此?那会落在谁的身上?你还是二先生,抑或是宁缺那个家伙?大师兄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只教我们道理,不教我们信仰,事实上我的师弟和师妹当中,有几位也是虔诚的昊天信徒,只不过我们更相信一种说法,能够没有信仰,其实也是一种信仰。

没有信仰,其实也是一种信仰。

叶苏微微蹙眉,在心中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

大师兄说道:如果将来某一天,你能够同意,或者哪怕仅仅是尊重我们的这种信仰,那么你其实也就拥有了相同的信仰。

叶苏抬头望天,清秋街畔黄叶树,枝丫切割着头顶的天空,却无法阻止清漫的阳光从天穹之上洒下,然后照耀着所有的一切。

昊天神辉普照世间,它落在花上,花便绽放,落在树上,树便生芽,落在田间,便有禾穗,花能娱目,树带荫凉,禾穗令人活,然后它们凋零落入尘埃,化为养分滋润大地,大地再生出万事万物。

叶苏看着树丫间漏下的秋日阳光,眉眼间渐渐散发出淡淡的光泽,平静而坚定地说道:世间的一切源自昊天。

昊天赐予了人类一切,包括生命。

而文明尊严自由都附着在生命之上,所以对昊天的信仰不是信仰,而是这个世界应该运行的方式。

大师兄学着他的模样,抬头向天空望去,目光落在清旷高远的秋日天空上,没有像他一般得出这些感慨,只是觉得今天的阳光有些烈,而且长安城最近的空气不怎么好,不知道是哪家铁炉坊又在违规开工。

叶苏收回望天的目光,注意到身旁书生明显有些走神,不由有些不悦。

大师兄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尴尬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很认真地说道:书院从不想否认昊天赐予世间一切,但这不代表世间的一切都属于昊天。

叶苏说道:强辞夺理。

大师兄说道:就如同父母赐予我们肉身与生命,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一切都属于父母,因为我们从老师处学得治学之道,从同伴处学得相处之道,从田野里学得自然之道,这些后天的获得便是我们自己的。

叶苏问道:那夫子呢?对书院后山的弟子们而言,夫子便是他们的信仰,叶苏这个问题,看上去极为简单,实际上却是落在了最艰险的位置,很不好答。

大师兄思孝片刻后说道:夫子曾经说过,人类应该尊重他的老师,但更应该尊重道理,如果夫子错了,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当然应该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的错误,这才是真正的弟子之道,也是我所以为的信仰之道。

叶苏看着他嘲讽问道:敢请教,大先生在夫子座前学习多年,可曾见过夫子犯过错,曾有几次指出过他的错误?大师兄不禁语塞,想到这些年里,书院后山诸弟子间,只有君言有过几次直言犯师,这半年里,小师弟似乎曾经这般勇敢过,唯独自己好像还真没有指出过老师有什么错误。

他并不因此而感到惭愧,因为在他看来,老师确实是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完人,只是他很清楚,叶苏绝对会认为自己这种说法很荒唐。

看着他尴尬的神情,叶苏冷笑两声,说不出的快意,心想即便当年你在线的那头,我在线的这头,但你终究也有不如我的时候。

大师兄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眼睛骤然明亮,击掌高兴说道:四年前老师有次做红烧肉时酱油多放了一勺,我当场便指出来的。

叶苏怔了怔,寒声质问道:这也能算?大师兄认真说道:当然能算。

叶苏的眉头微微抽动,情绪抵达了暴发的临界点。

自多年前起,他便一直把身畔这位书生视作追赶的目标,认为是很值得敬重的对手,但他没有想到,真正认识对方之后,才发现对方根本没有任何高人风范,和那些屡年不中的穷酸秀才没有任何区别。

大师兄注意到叶苏眼眸里越来越明亮的那道剑意,不由有些无奈,心想自己确实不擅长打架这种事情。

道理不辩不明。

大师兄说道:既然你我想法相异,不若听听这些普通民众的看法?叶苏看着那些坐在椅上前仰后俯,神态散漫的长安城百姓,蹙眉说道:苍鹰何时需要在意蝼蚁的看法?大师兄摇了摇头,说道:事实上,我们飞的并没有那么高。

叶苏沉思片刻,举步向人群里走去。

大师兄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

第二百六十六章 小道观,真自在大师兄和叶苏走到石阶上,与那位道人低声说了两句。

道人有些惊讶,有些不乐意,尤其是当他道袖里的右手空握成拳,等着半晌也没有发现这两个人递过来银钱时,便更不满意,然而看着叶苏头顶的道髻,道人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失去了所有阻止的勇气,只好沉默。

那十几位街坊今日来小道观听教典宣讲,正沉浸在那道人讲述的历史故事之中,偶有质疑但还是听的津津有味,此时忽然发现宣讲被打断,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两个人站在道人的身前,不由有些吃惊。

叶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对他而言,如果不是要与书院大先生就理念之争做个了结,他根本没有任何兴趣,对这些浊世里的凡夫俗子说话。

接下来,由本人讲解一下道门三要里的精义。

然后他看了大师兄一眼,说道:欢迎大先生随时提出疑问。

大师兄平静点头致意。

叶苏开始讲述他所理解的昊天道。

大师兄偶尔发声提出自己的疑义。

一位是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知守观传人,自幼研读道门教典,其后更游历诸国,斟破生死之关,对道义了解之深,乃是当世最了不起的人物。

一位是书院大先生,夫子首徒,六艺经传通习之,博览群书,自幼跟随夫子周游世间,境界高妙莫测,虽言行皆讷,却是最有智慧之人。

此时在人群之前相互辩难,二人自然不像先前私下谈话那般平静而直接,各自从古时典籍、名家注释中寻佐证、觅战友,言简而意不赅,继而佶崛艰深,每一言出,其间便蕴着极深的含义。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书院大先生与知守观传人叶苏的辩难,毫无疑问是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传奇盛事。

如果此时让修行世界里的人们知晓此事,必然会震惊到无以复加,纷沓而至,为了能够参与这等盛事,能够听到这两位只在云端上的高人发声,哪怕病重将死,也要唤门人用担架抬过来恭敬聆听。

然而这场辩难发生的地点,并不是烂柯寺,也不是西陵神殿或是书院,是长安城里一条偏僻的街巷,是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道观前。

围拢在道观门前的人们,只是一些最寻常普通的百姓,并不知道站在石阶上的这两个人乃是世外高人,偶尔踏足红尘,身份便贵若帝王。

这些百姓读过书,但没有读过那些深藏在书院和知守观里的典籍,也听不懂这两个人辩难里蕴藏着的深长意味,他们只是些每天做工挣钱,然后想着喝酒聊天玩耍的普通人,在他们看来,先前那位道人讲的故事,都要比这两个莫名其妙来吵架的人说的话有意思的多。

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谁知道?反正我是听不懂。

为什么瘦道人要让他们来讲?谁知道?这两个人讲的一点意思都没有,走吧。

瘦道人不是说宣讲完了之后可以拿一坛酒回家?这时候走了,还能不能拿?如果不能拿,我何必在这儿耽搁这么多时间?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讲的什么玩意儿,再不走我就要睡着了,别和我提那坛酒,我宁肯不喝,也不想继续再听。

说的也是,那便走吧。

小道观前这场能够让整个修行界都为之疯狂的辩难,根本没有办法吸引普通人的目光,石阶下的人们议论纷纷,恼火到了极点,然后渐渐散去。

石阶上的辩难此时正进入到最为紧要的时刻,大师兄和叶苏皱眉苦思,每出一言均极为谨慎,根本没有注意到周遭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们醒过神来时,才发现这间道观前已经变得无比安静,先前那些民众都不知去了何处,秋风拂着落叶,秋叶碾着小巷,只剩下冷清而且尴尬的气氛陪伴着二人。

那名有些瘦的道人,看着二人无奈叹息一声,说道:我买了二十几坛酒,才召集了这么些信徒来听宣讲,结果……全部让你们给逼走了,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来闹场的吗?大师兄有些尴尬。

叶苏有些恼怒,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如果你是嫌香火钱少了,我留下来,我替你把这些香火钱挣足。

那道人看着他头顶的道髻,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是在心里欲哭无泪想着,难道你准备把自家这间小道观给整垮?大师兄看着叶苏苦笑说道:看来所谓理念之争,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总在云端飘着,哪里能够落地?我在长安城里没有居所,便在这道观暂住。

叶苏看着他的眼睛,很直接地说道:我来长安城,除了看夏侯,还因为那件事情,听家师说,十五年前你一直坐在黑线的那头,既然你也是亲历者,那么在你看来,你那个小师弟究竟是或不是?大师兄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身离开小道观。

…………行出大将军府,宁缺注意到隐藏在街巷里却并不怎么刻意遮掩行踪的那些眼线,知道朝野间有很多大人物都在关切着自己与夏侯之间的这个故事,沉默片刻后,他走下石阶,轻轻拍了拍大黑马的头颅。

这段时间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做,需要更便利的交通工具,而师傅颜瑟留给他的那辆钢铁马车,因为他境界不够而无法做到轻若羽毛,普通的骏马根本拉不动,于是他把大黑马从书院后山里牵了出来。

大黑马明显没有身负重托之后的得意与感动,因为身后的车厢实在是太重了,与此相比较,它宁肯在书院里继续受木鱼的欺负。

通体全黑的马车向雁鸣湖畔驶去,宁缺坐在车厢里,靠着车后壁闭目养神,眉眼间显得有些疲惫。

先前在将军府秋园里,与夏侯对桌而坐,坐而论道,道旧年故事与恩怨情仇,虽未挑明,却也让他的心神受了一番磨砺与考验。

车窗外隐隐传来桂花的香味。

他心想是何家府中的桂花,居然开到了这个时候。

便在这时,他怀里某个事物忽然温热起来,热度透过黑色的院服,散播到车厢里的空气当中,把桂花香味蒸的更浓了几分。

宁缺睁开眼睛,伸手到怀里取出用布紧紧裹住的阵眼杵,感受着掌间传来的清晰的热量,眉头缓缓挑起,神情凝重。

随着入宫学习与静悟,如今的他对长安城这座大阵有了很深的认识,虽然还远远达不到师傅颜瑟曾经的境界手段,但心意已经与长安城渐渐有了联系,能够感知到这座雄城想要告诉他的一切。

宁缺感觉到,有一位绝世的强者,已经进入了长安城。

此时,正是叶苏随着诸郡粮队一道进入长安城的那一刻。

宁缺并不知道来到长安城的这位强者是叶苏。

他只知道对方很强,强到阵眼杵都开始微微发热,眼中不由生出极浓重的警惕意味,对车前的黑马说道:转道,去书院。

…………转道至书院,是因为宁缺很清楚,以自己的境界实力,根本应付不了那位来到长安城的强者,除此之外,其实他也是以此为借口,想要询问师长们一些问题,一些书院一直没有讨论却始终像根木柴般横在他的心里的问题。

进入书院后山,听着瀑布声来到草庐前,宁缺没有看到夫子的身影,很明显,夫子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所以不想见他。

然后他离开草庐,绕过瀑布,来到那片绝壁间,顺着绝壁间隐藏着的斜陡石径缓缓上行,回到自己住过三个月的崖洞前。

雨廊上的紫藤花早已凋落,结的紫藤果,最终也没有被桑桑炖进肉里,而是变成了地面上蚂蚁们的食物。

站在崖畔,看着身前的云海和云海那头的长安城,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分析着老师避而不见,究竟代表着怎样的态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大师兄走到他的身畔,望向远处的长安城,说道:来的人是叶苏。

宁缺已经感觉到进入长安城的是位绝世强者,所以听到叶苏的名字并不意外。

大师兄看着他,忽然说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宁缺知道大师兄这句话是想劝说自己,他本不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远处那座笼罩在秋日阳光中的长安城,忽然有了说话的想法。

但昨日我没死,他们都死了。

绝壁之间,秋风肃杀,拂的云儿乱动,绝壁间那些银线般的瀑布,因为水量渐少的缘故,比春天时变得更细了些。

大师兄看着绝壁间的瀑布,说道:如果一个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么他便不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更美丽的风景。

宁缺说道:仇恨蒙蔽不了双眼,只能让人双眼通红,对于我来说,仇恨早已成为了我的双眼,这些年来,我的眼前根本就没有看到别的任何事物,复仇便是我的世界,就是我最美丽的风景。

大师兄说道:如此不得自在的人生,真值得去过吗?宁缺转头看着他,说道:师兄你错了,人要活的自由,便不应该考虑太多,想做什么便去做,如此才是真自在。

第二百六十七章 秋意浓站在崖畔,看着流云,宁缺极少见地说着这些很严肃的话,最开始的时候,想着谈话的对象是大师兄,还有些犹豫,接着便越说越顺。

别人不想我去做什么,唐律禁止我去做什么,道德大势不允许我去做什么,然而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大师兄摇头说道:可是……世间并没有绝对的大自在,任何事物哪怕是精神都自有其边际,若你的自在妨碍到了别人的自在,甚至让整个世界都不在自在,那么谁都不会让你自在。

宁缺说道:但应该尽可能拥有更多。

大师兄不解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拥有更多?宁缺说道:这些东西和银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多,我可不相信什么宁缺勿滥的道理。

大师兄说道:然而那需要绝对的能力,想要拥有整个世界,便需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我这一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

宁缺说道:师兄说的是,所以这便是我们为什么要修行,为什么要变强。

大师兄声音微涩,无奈说道: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宁缺笑着说道:虽不能至,心必须向往之。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你想拥有绝对的自在,却没有与之相配的能力,所以你今天才会回到书院,想见老师?宁缺看着崖畔的流云,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见到老师会问他什么,不过老师既然不想见我,我只好自己去想这些问题。

大师兄想着先前在长安城小道观前叶苏说的无信者无敬畏,还有当年那道黑线的往事,看着宁缺若有所思的脸颊,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觉得绝壁间穿行的山风,忽然间变得有些寒冷。

不同人有不同的自在,这些自在一旦互相抵触侵占,便会发生纷争,唐律或是西陵教典,便是解决这些纷争的规则。

他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书院信奉唐律第一,便是为了避免世界陷入混乱的局面,谁都不能违反,便是我也不能,并且身为书院弟子,我会主动维护唐律的尊严,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清楚地明白。

宁缺并不意外会听到大师兄的警告,点了点头。

大师兄看着他,忽然好奇问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也不知道。

大师兄疑惑问道:那师弟先前对我说那些……宁缺转头看着他说道:师兄,我说那些话并不是想争取你的同意甚至是帮助,我只是要说你的想法是错误的。

大师兄怔怔看了他很长时间,然后感慨说道:小师弟你可以直言师兄之过错,果然比我要强,比君陌也要强。

绝壁悬崖上,忽然多出一根细长的阴影。

二师兄不知何时来到了此间,踩着地面上将腐的紫藤果,走到崖畔二人身旁,看着宁缺神情凛然说道:师弟所言甚是,人生最重要的意义不是凯旋,而是战斗,所以当你想战时,便去战吧。

宁缺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二师兄你也错了。

大师兄和二师兄同时怔住,心想小师弟果然不凡,居然敢于同时指出两位师兄的错误,要知道这些年来,书院后山里根本没有人敢这样。

宁缺平静说道:人生最重要的意义不是战斗。

二师兄蹙眉说道:那是什么?宁缺说道:是战斗,然后……胜利。

…………站在崖畔,看着绝壁石径里渐远的身影,看着被秋风拂起的黑色院服一角,书院后山最强大的大先生和二先生各自沉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似乎还在思考先前宁缺那番话和话里隐藏着的态度。

二师兄感慨说道:所有人都以为小师弟是我书院门中境界最差的人,然而如今看来,他的境界其实比我们都要高。

这里所说的境界,自然指的不是修行境界,而是指的精神境界。

夫子从崖洞里走了出来。

大师兄和二师兄分立两侧,恭敬行礼。

夫子走到崖畔,看着宁缺走下石径、转入窄峡消失不见,两缕白眉缓缓飘起,微微一笑,似乎对这名最小的弟子很是满意。

大师兄苦恼问道:老师,仇恨真的无法消除吗?夫子说道:爱恨之类浓烈的情绪,是人类与禽兽的区别之所在,是人证明自己所以为人的关键,连这些都能抛离,那和禽兽又有什么分别?世人常言,轻仇之人每多寡恩,便是这个道理。

痴儿,此情无计可消除,此恨绵绵无绝期,哪里是这般简单便能抹去的?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为什么要消除?夫子的话依然没能让大师兄从这种惘然情绪中摆脱出来,他离开小镇之后,便一直在书院后山生活,周游诸国时也是侍奉在老师身前,偶尔单独行事,也自有任务,细思竟是没有什么真正的红尘阅历。

大师兄叹息道: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夫子微微蹙眉,不悦道:早就说过,让你不要看佛家那些无能无趣无味无耻的经书,如今看来果真是看糊涂了。

大师兄苦笑一声,心里却想着那些佛经读着确实有些意思。

夫子说道:君陌,给你师兄解释一下冤冤相报何时了,免得让他又钻进故纸堆里,三四年都爬不出来。

二师兄沉声应是,望向大师兄正色说道:师兄,若不想冤冤相报何时了,那便应该将仇人尽数杀死,斩草除根,如此一来,世间便只剩下几缕无力复仇的冤魂,仇恨的故事便到此为止。

这段简单朴素的话,没有让大师兄动容,只是让他苦笑连连,心想这等法子,怎么听也透着股大反派的味道,哪里应该出自书院?二师兄不敢妄自揣测师兄此时的心情,转而望向夫子,平静说道:老师,既然小师弟找不到夏侯触犯唐律的证据,那他会怎样做?秋风拂着夫子身上的黑色罩衫呼啸作响,他望着远方那座长安城,笑着说道:为师亦是不知,不过宁缺大概会给我们一个惊喜吧。

…………两年前,大唐御史张贻琦在红袖招外离奇死亡,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御史夫人的哭闹,被长安府尹上官扬羽镇压下去之后,这案子便结了,直至大唐东边北军大念师林零悄然潜入长安城调查,在那位御史的尸体里找出那根铁钉,这个命案才重新进入某些大人物的眼中。

其后随着陈子贤、颜肃卿等人的死亡,尤其是谷溪死于土阳城,城门郎黄兴和于水主死于雨街之上,大唐军方和很多势力,都把怀疑的目光指向了宁缺,只不过就像多年前陛下无法处治夏侯一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没有人敢指控这位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夫子的亲传弟子。

没有证据,不代表就不是事实,关于宁缺身世的传闻,已经在长安城上层社会里传开,甚至已经传出国境,很多人坚信,他便是当年那名因为叛国罪名而惨死的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

所以很多人都在猜测,当夏侯即将解甲归老的当下,这个隐忍多年终于杀回长安城进行血腥复仇的青年,究竟会怎样做。

清河郡大姓的老供奉来了,藏身御史府里,眯着那双幽深的苍老眼眸,平静而专注地看着长安城里的风向,猜忖着可能发生什么事情。

大唐军方警惕地注视着雁鸣湖畔的动静,许世将军站在小楼之上,神情漠然看着长安城,只要有任何异动,他将毫不在意书院,而直接派出强大的铁骑,直接将宁缺擒获或者击杀,因为他站在唐律之上。

皇宫里的人们也在观察着,猜测着。

就连知守观传人叶苏,都来到了长安城。

这些大人物们都拥有世间罕见的智慧与谋略,拥有很可怕的情报来源与下属,然而即便是他们,也完全推算不出来宁缺的下一步。

宁缺虽然境界突飞猛进,已然站在了洞玄境的巅峰,但和武道巅峰境界的夏侯大将军相比,依然弱的不值一提,所以他没有能力暗杀对方。

从来没有人能够找到夏侯的罪名以及证据,当那些曾经参与过当年之事的人们,逐一死在宁缺手中之后,他想要替宣威将军府翻案,想要利用唐律把夏侯拉下马来,更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事情。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无论皇帝陛下还是书院,都愿意看着夏侯平静归老,就算他们不会阻止宁缺,也绝对不会帮助他。

江湖之险触不到夏侯的衣角,庙堂之算触不动夏侯冷漠的神情,宁缺没有能力暗杀夏侯,那他能怎么做?经过无数次推算,把包括书院朝廷以及西陵诸方的反应都计算在内,长安城里的大人物们最终得出了一个令他们感到心安的结果。

宁缺什么都不能做。

至少在这个冬天里。

如今还是肃杀的深秋,寒冬未至。

夏侯大将军离朝的日期,便在深冬。

宁缺在雁鸣湖畔,沉默练功修行,等待着冬天的到来。

某日黄叶纷落如雨。

宁缺坐在渐秃的树下,膝上尽是枯叶。

叶红鱼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他说道:就算你把自己已经入魔的事情隐藏到最后,变成压箱底的绝招,最终也只能吓夏侯一跳,并不能杀死他。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第二百六十八章 传道鬼话,不是人话,那么自然听不懂。

叶红鱼说的话,虽然带着一些南方口音,但是标准的中原语言,宁缺说她说的是鬼话,不是听不懂,而是在这种时刻,必须装作听不懂。

他此时的神情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然而实际上,在听到入魔二字后,他的身体已经僵硬的像块木头,心脏仿佛要停下来。

叶红鱼把桌上那卷书关上,不让秋风来扰书中夹着的那把纸剑,静静看着坐在树下的他,说道:你若去演戏,也能挣钱。

宁缺觉得她很无聊,挥挥手不准备理她。

叶红鱼拿起书卷,起身走到树前,看着他说道:在湖畔宅院里,你我交手这么多次,难道你以为分不清楚武道强者凝于体表的天地气息和魔宗余孽们体内真气的区别?以为我真会相信,春天时你在书院崖洞里闭关,真的是在琢磨什么符武双修?还是说你以为我是个白痴?道痴自然不是白痴,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再装不懂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想着夫子曾经对自己说过,小师叔入魔以后未曾让敌人的兵器沾惹自己衣袂,不由自嘲想道自己的境界果然还差太多。

他抬起头来,看着叶红鱼说道:就算你猜到了一些什么,你也应该清楚,我什么都不会承认,那么这种言语试探便没有任何意义。

叶红鱼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荒原之行后半段,你一直在我视线当中,你究竟什么时候拣到了魔宗的修行功法?她居高临下看着他,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我想知道的是,你体内的魔宗真气究竟来自何处,莲生大师……还是轲先生?宁缺摇头说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叶红鱼眉尖微蹙,说道:到了此时,何必再装?宁缺说道:有些事情,需要装那便一定要装到最后,你现在虽然被逐出西陵神殿,但你自己也说过,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昊天,那么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愚蠢到当着你的面承认什么,然后被你记挂?叶红鱼看着他,微微嘲讽说道:你在害怕?宁缺说道:西陵神殿对魔宗余孽的态度,尤其是裁决司的恐怖手段,我虽然亲眼见过的不多,但也知道不少。

叶红鱼微嘲一笑说道:原来你这个书院弟子,居然也如此胆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只要夫子不死,谁又能拿你如何?我当然明白,这个世界上永远是力量在说话。

小师叔当年行走世间,西陵神殿连个屁都不敢放,便是这个道理。

宁缺说道:我比小师叔差太多,但只要昊天道门无法压制书院,夫子依然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们知道了些什么,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就像我这时候一直在做的事情,因为谁都无法承担真相被揭穿的后果。

然后他微笑继续说道:不过你不要指望世界的现状,能够诱惑我承认什么,既然夫子不死,西陵神殿便拿我没办法,我就更没必要惹来一身腥膻。

叶红鱼说道:但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将来夫子死后,我会在第一时间里,向世人证明你已入魔,然后杀死你。

从荒原初识开始,你一直在说要杀我,结果一直没有杀死我,反而你现在需要我的帮助,所以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直接来做便是。

宁缺看着她说道:另外有一件事情我的看法与你完全不同,我不认为老师会在我先死,所以你永远无法证明。

听着这番话,叶红鱼若有所思,沉默了很长时间。

宁缺站起身来,掸掉身上的落叶,向别居梅园外走去,走到梅园石门处,他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你哥来长安城了。

叶红鱼无语,看着他的背影,不可置信说道:这些年里,他一直不入唐境,怎么会忽然来了长安城?你问我,我问谁去?宁缺说道。

叶红鱼忽然细眉微挑,看着他隐怒说道: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我现在是长安城的主人,叶苏先生是客人,你也是客人,我没有必要告诉一名客人,这座城来了位新客人……哪怕你们是兄妹关系,告诉你是情份,不告诉你是本份,我这时候之所以愿意告诉你,只是想让你高兴高兴,算是一种贿赂罢了。

叶红鱼微嘲说道:贿赂我不要把你入魔的事实告诉西陵?宁缺正色说道:何必把人心想的这般丑陋?就算你猜到什么,告诉西陵,没有证据,能奈我何?叶红鱼看着他肃然神情,不由微怔,说道:那你为何贿赂我。

宁缺问道:符师以武道修行者为近侍,即便是在挑战中也不算违规?叶红鱼点头说道:这是修行界的规矩。

宁缺看着她非常认真说道:那么你愿不愿意屈尊做我的近侍,陪我一起去杀夏侯?你知道的,那位大将军真不好……没有等他那个杀字出口。

叶红鱼翻开书中的书卷,指头触到那把小小的纸剑。

只是商量一下,这么生气做什么?宁缺故作镇静说了一句,然后匆匆奔出梅园,如惶惶之犬。

…………长安城是一座很有气质的雄城,南方的金风细雨到了此间便会清旷,北方的寒风冷雪到了此间则会温柔,在别处低贱自卑的在此间能够自信起来,在别处骄傲自矜的在此间往往会变得恬静平和。

离开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在这座城某间铺中做了半年的长工,知守观传人叶苏,则开始在某间小道观里做起了宣教道人。

小道观里,没有人知道叶苏的身份,主持道观的瘦道人还在记恨着那天宣教失败的画面,根本不想收留他,只不过叶苏拿出来了西陵神殿核准的道书,瘦道人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他寄居此地。

寄居道观可以不用出房钱,但叶苏也不想就这么住着,他平静而不容拒绝地包揽了小道观的宣教工作,第二天清晨便出了道观,在周边的街巷店铺里散发传单,召唤街坊们来听自己讲述道门真义。

站在石阶上,叶苏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对西陵教典的讲述非常清晰,也非常无趣,诸如昊天、平等、仁慈、得福之类的词语不时出现。

然而街坊们来的很少,走的很快。

午后的秋日,小道观门前冷清至极,几只麻雀在石阶下踱着步,低着头专注地寻找着食物,想要熬过接下来那个注定熬不过去的寒冬,它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石阶上站着人,所以也没有表现出来害怕。

叶苏低头看着石阶下那几只麻雀,觉得有些茫然,为什么长安城里的百姓对昊天宣教如此不在意,紧接着他心中又生出很多轻蔑,果然是一个无信者的国度,居然连自己讲的教义都无法理解。

瘦道人端着一碗面条走了出来,看着他脸上神情,叹息说道:虽然我也听不太明白,但大概能知道,你定是在西陵学过的,说不定还去天谕院游学过,不过宣教之事本就不易,你不要有什么愧疚。

叶苏面无表情说道:对牛不可弹琴,我并不觉得愧疚。

瘦道人与他渐熟,不再像最开始那般,看着此人头顶的道髻便莫名的敬畏,嘲笑说道:牛不喝水你不能强按,你得想些法子。

叶苏微微蹙眉,说道: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让我费神?瘦道人正色说道:世间万姓都是昊天的子民,他们都应该领受昊天的温暖,千万年前,我道门先祖在荒野僻乡之中传教,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难道他们传教之时,也要看对方有没有资格?叶苏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道人,忽然觉得此人的脸上流露出比西陵神官们更坚定的神情,不由微微一怔,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受教。

瘦道人笑了笑,说道:想不想学学怎么宣教?昊天道门在世间诸国传播,根本不用诸道观花费什么力气,任何子民自生下来那刻开始,便是西陵神殿的信徒。

叶苏周游诸国,十余年间眼中所见皆是如此,所以这几日他在街坊当中传教遇到极大困难,沉怒之余也不禁有些不解。

他皱眉说道:难道宣教还要讲究什么方法?瘦道人说道:按照惯常的方法,我们一般会在宣教之后分发食物或酒水,遇着节日,便会组织街坊聚餐,如果经费比较充足,那么去教坊司请两位歌家过来唱唱道歌,效果肯定最好。

听着这话,叶苏勃然大怒,厉声斥道:荒唐至极!宣教何其神圣之事,岂能变成利益交换,如此信教之人,何谈虔诚!瘦道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昊天赐于人间一切,这便是对我们的恩赏,所以我们才会信奉昊天,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如果一点好处都没有,谁来信教?第二百六十九章 授业叶苏自幼便在知守观里修道,其后周游诸国,也只见道门备受尊崇,总以为这是自然之事,从来没有想过,信仰居然还可以这样去理解。

他本想一掌把这名亵渎教义的道人拍死,然而,他忽然想道,瘦道人的这番话虽然难听,但其实细细想去,真挑不出什么错处。

于是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石阶下那几只麻雀,因为场间气氛的压抑沉静,反而醒过神来,啾啾尖鸣两声,扑扇着翅膀,连飞带跑躲到了秋树的阴影中。

叶苏从沉默中醒来,看着瘦道人面无表情说道:请继续指教。

瘦道人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其实唐人至少九成以上都是昊天道门的信徒,只不过和南晋宋国那些地方的信徒不同,他们很没有耐性来参加宣教活动,所以如果要加强他们对昊天的信仰,宣教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叶苏说道:那应该用什么方法?瘦道人说道:道门中人首重德行,所以讲究言行一致,但对于宣教而言,言语却永远及不上行动,身为一观之主,如果你平日里能亲近街坊,遇着街坊有事便主动帮手,替他们挑水晒粮,通过日常的言行,来体现昊天的仁慈与友爱,这才是对唐人最有效的宣教方式。

叶苏若有所思。

瘦道人用空着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除了西陵的神座大人,没有几个人能够亲目眼睹昊天的神迹,而我们这些普通的道人,便是昊天在人间的代言人,普通人想要感受昊天,便是感受我们。

叶苏凛然受教,说道:果然有理。

瘦道人叹息说道:我离开西陵也已经有二十三年,虽然在唐国不及在别国那般风光,但守着这座小道观倒也快活,听说其余诸国,道人们横征暴敛,神殿派出的使官更是骄纵豪奢,如此哪里能让世人真心敬畏昊天?只徒剩个畏字罢了,那些道人哪里是昊天的代言人,完全是昊天之耻。

事涉昊天道门在俗世里的事务,叶苏不想讨论,看着他手中的面碗说道:再不吃面就要凉了。

瘦道人这才记起来自己手中有碗面,赶紧递到他手中,说道:这是给你吃的,不吃饱哪里有力气宣教。

叶苏静静看着手中端着的面碗,忽然说道:我会尝试一下你的方法。

一滴雨忽然落入碗中的面汤里。

叶苏和瘦道人抬头看天,只见雨珠从天而降。

一场秋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深秋骤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雨势之大,更是罕见,小道观旁有些街坊,本想着雨季已过,没有整修瓦檐,突然遭到大雨袭击,便开始漏水。

吃完面条后,秋雨渐停,瘦道人带着叶苏和观里两个小道童来到街巷里,开始帮助街坊们排水修檐。

叶苏做过很多事情,比如一剑光寒世间,在生命里嘲笑冥界的使者,在云端之上无视红尘里的所有琐碎,但他没有修过被秋雨浇坏的屋檐,所以当他顺着楼梯爬到屋顶,开始收拣替换黑瓦时,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但他毕竟是昊天道门年轻一代的第一人,被他漠然无视的亲妹妹叶红鱼,在西陵神殿号称一法通万法通的道痴,更何况是他本人。

所以他揭瓦抹桨的动作越来越熟练,速度越来越快,在木梯下方负责配合他的街坊从一个人换成四个人,依然无法跟上他的速度,渐渐,秋雨后的街巷间,人们下意识里围拢过来,看着在街畔飞翔的瓦片,看着他像描绘山河大画般抹着灰浆,不时发出一声连一声的惊叹。

听着街巷里不时响起的赞叹声与惊呼,叶苏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并不因此事而得意,因为这种事情着实没有什么难度,他只是平静而沉默地揭着瓦,抹着浆,只是随意地做着,就像过往年间做的别的事情一样。

街道上的积水被秋日蒸腾成微闷的水汽,笼罩在民宅之间,落着大半叶子的树,无聊地在街畔打着瞌睡,人们看着檐上那个来自小道观的俗家道人,津津乐道于眼前这幕画面,于是没有注意到街头的画面。

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从雨水化成的水汽里走了出来。

陈皮皮顺着石街,踩着雨水,走到人群外围,他仰首眯眼,看着檐上那个身影,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认出对方的脸,本来半眯着的眼睛骤然圆睁,眼圈泛红,泪水刷的一声便流了下来。

他看着屋顶上的叶苏,颤声喊道:师兄!叶苏在屋顶上,正在用竹绳扎紧檐柱里有些分开的木棍,听着下方人群外响起的声音,缓缓转过头来。

他看着人群外那个胖胖的年轻人,惯常没有任何情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为真诚的笑容,开心说道:你来了?陈皮皮看着屋顶上的叶苏,泪流满面说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也被逐出了道门?那个人真的这般狠心?叶苏表情微僵,就像变成了屋顶上被阳光晒干的一只壁虎。

陈皮皮犹自伤感,看着他眼泪涟涟。

然后他注意到,叶苏师兄踩在木梯上的左脚,似乎根本没有接触到梯面,接着他更注意到,雨后清漫的阳光,洒在叶苏身上的淡白素衫上,散发出极淡而洁的光泽,就像玉石发出的莹光。

陈皮皮这才发现,原来师兄的境界比当年在观里时高出不少,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此时此刻的师兄正处于某种契机当中。

…………小道观临街有坊有檐,在雨后的阳光中有阴影,二人便站在这片阴影中,叶苏看着陈皮皮圆乎乎的脸庞,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陈皮皮看着他身上的淡淡光泽,压抑着心头的震惊与惊恐,颤声说道:师兄,你到底吃了什么药,居然有这境遇?通天丸我一直留着的,如果你真要尝试破境,你可一定得先和我说,可不敢瞎吃。

修行之道,越到最后越是艰难,便如同攀登险峰一般,最后几步总是最艰难的距离,叶苏身为知守观传人,早在十余年前,已经走到了修行道路的最深处,想要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谈何容易。

所以当陈皮皮看着屋顶上的叶苏,脚踩木梯如踩流云,素衫光泽隐现,明显处于某种契机之前时,以为他肯定走上了某种捷径。

叶苏当然没有吃药,即便是知守观最珍贵的那些药丸,他都没有吃过。

因为从开始修道始,他便一直坚信,修道之人一旦依赖于外力的辅佐,那么终其一生,便没有任何机会去抵达真正的彼岸。

直到陈皮皮连续说了两次,他自己才发现了某种异样。

站在小道观前的阴影里,叶苏沉默望着或远或近的民宅与坊市,默默感受着自己的道心,发现自己已经僵化了十余年的境界,竟然真的发生了某种颤抖,出现了一道裂缝,不由震撼无语。

长安城果然不是一般的城。

便在这时,藉藉无名的小道观,再次迎来了一位客人。

这名客人是位穿着青色道袍的少女。

叶红鱼看着石阶上的兄长,身体难以抑止的轻轻颤抖起来,然后眼圈微红,两行眼泪悄无声息地流过她美丽的容颜。

叶苏看着石阶下的妹妹,眉头微蹙,有些厌憎说道:哭什么哭?叶红鱼明如秋湖的眼眸里溢出的泪水越来多,她没有伸手去擦,而是看着他倔强不满说道:他哭你就感动,我哭你就骂我。

叶苏的眉头蹙的更深了些。

唯一能与昊天神辉相比似的便是人类的眼光,可以专注于一点,可以普照她想看到的世界,叶红鱼看着兄长,眼光委屈而倔强,就像是烤红薯被同伴抢走,却被哥哥骂没用的小女孩儿,余光却落在陈皮皮的身上,充满了恨意。

陈皮皮的头低的更老实了些。

叶苏冷冷看着她说道: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这般无礼地盯着师弟看,如果你再如此,我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叶红鱼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看着陈皮皮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恨意与看死人般的意味,然而她的眼睛并没有被挖出来,因为愧疚到极点的陈皮皮,恰到好处地说话,化解了小道观石阶前这片尴尬。

叶苏看着陈皮皮微笑说道:我与老师有些时日未见,想来他应该还在南海,至于我为什么来长安,自然有别的原因。

陈皮皮好奇问道:师兄,什么原因?叶苏说道:我来看夏侯。

稍一停顿后,他看着陈皮皮平静说道:顺便看一看宁缺。

他是知守观的传人,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如今不在世外修行,却涉足红尘,来到长安城,为的便是这样简单的理由。

如果传闻是真实的。

如果宁缺真是当年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

那么,他便极有可能是光明神座所说的冥王之子。

虽然十几年前,昊天道门自行否定了光明神座的看法,让那场腥风血雨悄然而终,没有持续到最后,但叶苏并不相信这种否定。

因为天降异兆那年,他就在黑线的那头。

第二百七十章 解惑叶苏对陈皮皮说道:我来长安城,算是一场入世修行,平日里还是不要相见为好,不过你若真想来,来便是。

陈皮皮问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回观里?叶苏微微蹙眉,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有什么问题,只是这个问题让他想起了昊天道门十几年来最令人头痛的那个问题。

他看着陈皮皮,寒声训斥道:那你又什么时候回去?陈皮皮羞愧无语,尴尬低声说道:我得问问老师。

那就去问。

叶苏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什么时候有答案了,便来告诉我。

陈皮皮被赶离小道观,叶苏拂袖向观里走去,叶红鱼静静跟在他的身后,虽然才被厉声训斥过一番,但她的脸上依然难以自抑地流露出喜悦和嘲讽的神情,直到走进房间里,她唇角的笑意还未散去。

叶苏走到窗边坐下,回头望向她,微微皱眉,似有些不悦。

叶红鱼敛了笑意,倔强而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不肯离去。

出乎她的意料,叶苏没有训斥,反而漠然说道:离开桃山,虽稍失毅韧之气,但也是不错的选择,似乎裁决神座这等被幽阁脏水浸泡至秽臭的蠢物,一步都不能容他,更不能低头。

叶红鱼静静说道:明白。

叶苏看着她眉眼间的恬静气息,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希望你将来能比我强,但需要你自己证明。

叶红鱼抿了抿嘴唇,说道:我会证明给哥哥看。

叶苏看起来比较满意她的回答,点头说道:皮皮将来要成为道门之主,需要真正有强者之心的来辅佐,我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

听着这话,叶红鱼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低着头不肯应话。

因为她的沉默,叶苏两道眉毛缓缓挑起,仿佛两柄绝情灭性的道剑,声音渐寒说道:当年你暗中挑弄,逼师弟离观,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

叶红鱼仰起头,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道门本来就应该是你的。

叶苏的声音寒冷似冰:你再说一遍?再说一万遍又如何?哥哥你是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你是必将成圣之人,昊天注定道门必然会传承到你的身上。

叶红鱼倔强说道:而且当年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告诉他,只要他还留在道门,那么观主就一定会把道门传给他。

叶苏厉声喝斥道:当时皮皮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对他说这种话!这是事实,难道是个孩子就不能接受事实?叶红鱼说道:我当时也是个孩子,我就知道这个事实,我确实不能接受事实,所以我想改变一些什么。

陈皮皮他也清楚这是事实,所以他感到愧疚,觉得对不起你,所以他才会永远打不过我,才会在我说出那番话后,便逃离了知守观。

她的声音很平静,叙述也很清晰,虽然谈到的事情,牵涉到昊天道门未来最重要的传承之事,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怯意。

叶苏脸上的神情却变得越来奇怪,不是愤怒,而是平静到了极点,连带着声音也平静到了极点:你有没有想过,他愧疚的原因是什么?这声音不是湖水凝成的冰面,而是深井里无人来问的静水。

师弟愧疚,是因为他善良,他敬我爱我,却发现师父决定把道门传给他,所以他难过,然后才会离开。

叶苏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妹妹说道:你明知道这样说,他会怎样做,你还这样说,那就是你在利用他的善良和对我的敬爱。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那又如何?不如何。

叶苏缓缓举起右手,染着雨水与泥点的素白布衫,顺着手臂滑下。

他一掌向叶红鱼的头顶拍下。

叶红鱼没有闭眼,倔强地睁着眼睛看着身前的兄长,看着落下的手掌,明亮的眼眸里没有惊恐,只有平静。

叶苏的心微微柔软了一丝,那抹被他强行在心间抹灭的怜意复生了一线,落掌速度渐缓,最终无力地落在了窗前的书桌上。

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叹息声里满是无奈、遗憾和对道门的内疚情绪。

叶苏的手掌落在书桌上,微微颤抖,看似没有任何力量,实际上却蕴藏着这位道门绝世强者的修为与境界。

随着这声怅然的叹息响起,桌面上骤然出现了无数道裂口,然后裂缝向着桌腿蔓延,青石地面上也出现了裂缝,接着是墙角,裂痕攀墙而上,明亮的窗纸上也开始出现裂痕,直到最后裂痕来到了梁柱上。

书桌桌面碎裂成数百块小木块,向地面落去,桌腿裂成更细的木条,向地面倒去,青石地面裂痕渐深,如见黑色深渊,墙皮簌簌剥落,窗纸嘶嘶飘离,梁柱吱呀变形然后从中断开。

桌垮了。

地裂了。

墙倒了。

梁断了。

轰然声中,道观这间偏僻的房屋,如同积木般倒塌,溅起满天烟尘,而那些裂痕继续向外蔓延,把道观其余建筑也尽数切割成碎片。

整个小道观的建筑,依次倒塌于烟尘之中,好在那些令墙倾梁摧的裂痕线条,极为神奇,把坚硬沉重的建筑材料切的极碎,并且依循着冥冥之中某些空间切割规律倾垮,并没有把屋子里的生生砸死。

雨后的空气本来极为清爽,此时小道观里却是烟尘一片,满地废墟,瘦道人带着两名道童满身灰土,极为狼狈地从废墟里爬了起来,用道袖捂着鼻子不停地咳嗽,看上去极为凄惨。

叶苏静静站在砖石废木间,身周弥漫着烟尘碎砾,但他的眉眼衣裳依然是那般干净,没有沾惹任何尘埃。

他愿意时,爬梯揭瓦修檐,可以浑身雨水泥点。

他不愿意时,便是满天泥雨,也休想沾着他的衣袂一角。

你毕竟是我的亲妹妹,不要逼我杀你。

叶苏看着叶红鱼平静说道:如果你还坚持以这种倔强地姿态站在我面前,我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叶红鱼擦掉脸上泪水混着灰尘形成的污垢,看着他恨恨说道:哥,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强,到那个时候,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杀死我,我会重新站在你的面前,我还会坚持把应该属于你的东西抢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了小道观。

叶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观门外,沉默不语。

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瘦道人痛苦地捶胸顿足,看着身前化为废墟的小道观,想着自己这数十年来的节省与辛苦,想起那些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化缘的画面,身体颤抖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悲伤。

叶苏微微蹙眉,回头看着他说道:我出钱,再给你修一个。

这是钱的事吗?这是钱的事吗?瘦道人悲愤交加,紧紧攥着胸口的道袍,避免因为心痛而死去,声音嘶哑吼叫道:这道观里每块砖头每根木头都是我亲手买回来的,我知道它们原来的位置,可现在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忘了它们应该在哪里,这是钱的事吗?这些都是我的命!那是钱能买回来的吗?叶苏看着身前那些被切割成极细碎块的砖头与木块,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说的对,新买的砖木只能修出新的道观,旧的毁灭了便回不来了,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重生,有的只是新生。

说完这句话,他神情微僵,站在废墟之中,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叶苏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已经变成废墟的小道观,能够让自己生出这样一番感慨,会完全无意识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只知道,自从当年游历诸国,勘破生死关后,自己的境界已趋圆融,渐而平静如山石的境界,继先前那些微颤之后,竟又有了松动的迹像。

瘦道人哪里知道他此时的状态,看着他沉默,以为是不想惹麻烦,不由觉得愈发恼怒,擦掉眼泪,便带着道童去废墟希望拣回些有用的东西。

小道观倒塌的动静不小,街坊们很快便涌了过来,看着废墟惨景,人们低声议论了几句,便回自家宅院拿了工具前来帮忙。

街坊们自家的宅院有很多被暴雨淋坏,但他们想着瘦道人年老体弱,小道童体瘦乏力,哪里还顾得上管自家的事情。

先前悲惨不堪的小道观,顿时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工地,虽说没有办法把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新修起一座道观,但响亮的号子声,人们的欢笑劳作声,似乎预示着不久的将来,小道观便会恢复如初。

瘦道人抹着老泪,四处行揖道谢,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

时已近暮。

叶苏醒了过来,他看着眼前那些普通而平凡的百姓忙碌的身影,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想着瘦道人说过的那些话,若有所思。

瘦道人走到他身前,把眼睛一瞪,想要骂他两句,却下意识里有些不敢,又想着道观塌时那句话,不由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问道:你真肯出钱?叶苏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修一座神殿。

第二百七十一章 冬至也书院后山。

二师兄站在瀑布之前,听着入耳如雷的水声,看着四溅如星的水雾,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不知沉默了多久后,说道:听说他楼垮了。

大师兄站在他身旁,叹息说道:他来长安,便是机缘,这等事情,莫要羡。

二师兄微微挑眉,说道:师兄,我何须羡他?…………长安城,雁鸣湖畔。

餐桌上搁着一个大土瓮,瓮里是乳白色的羊杂汤,青翠香菜被羊汤的热度一薰,香味顿时在整个屋内弥漫开来。

宁缺拿着筷子,用筷尖把碟中的腐乳掏碎,桑桑在旁边剥蒜捣泥,大黑马在园子里,隔着门槛看着屋内的动静,眼睛瞪的极大,鼻孔张的极圆,不知道是好奇还是贪着锅里的肉杂。

听说叶苏寄居的小道观今天下午垮了。

宁缺稍一停顿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听说……二师兄听说这件事情后,在瀑布前面站了半晌,最后把自己的小院砸了。

桑桑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他,她去过书院后山那间小院,想着那方清幽的小院居然变成了废墟,不免觉得有些可惜,问道:为什么?宁缺摇头说道:像二师兄和叶苏这样境界的家伙,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经常以为,修行到他们的境界,基本上都会变成疯子,小道观垮了,叶苏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二师兄砸自己小院,大概也是想悟出些什么?桑桑现在虽然已经正式开始修行,但依然完全无法理解,那些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的思维方式,心想少爷说的对,真是一群疯子。

当羊杂汤渐冷,肉食渐尽,碟中料酱渐残之时,叶红鱼终于回到了雁鸣湖畔,桑桑去收拾衣物,屋内便只剩下了宁缺一人。

宁缺看着她走进门来,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对了,你虽然不交房租,是不是应该多做些家务活儿?叶红鱼看着桌上的残羹剩菜,蹙眉说道:你有丫环和管事。

宁缺笑着说道:那哪里有让道痴替自己洗碗端水来的快活?光明神座在我家铺子里做过工,你可以学习一下西陵神殿的光荣传统,将来这事儿要传将出去,必然是我老宁家的一段佳话。

叶红鱼的眉尖蹙的越发厉害,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宁缺看着她的神情,猜到她此时心情不佳,却没有任何收敛,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我本以为你哥至少会请你吃顿饭。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看来你打算在长安城里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出长久味道来,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不可能纵容你就这样过下去。

宁缺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唐人,更是书院二层楼弟子,我想像不出来,有谁会愚蠢到来打扰我的小日子。

如果你是冥王之子呢?叶红鱼看着他,明亮如秋湖的眼睛里满是嘲讽和寒冷的神色。

宁缺微微一怔。

前些日子那场谈话中,叶红鱼直接揭穿他入魔的事实,然后此时她又如此轻描淡写地提到这样一个可能的事实。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道。

叶红鱼说道:如果真如传闻那般,你是当年唐国宣威将军之子,那么你便是光明神座当年眼中看到的黑夜的影子,现如今大概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当年那件事情,但你以为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信吗?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叶红鱼沉思半晌后摇了摇头。

宁缺神情微松,说道:你为什么不信?叶红鱼说道:真觉。

宁缺翘起右手大拇指,诚恳赞美道:直觉最高,来来来,请吃羊杂,我在厨房里还藏着一些,就为了孝敬你。

叶红鱼没有笑,看着他说道:我不信不代表神殿不相信……我哥他出现在长安城,为的是关注夏侯归老一事,但我相信他其实也是来看你的。

宁缺摇头说道:我打听到了一些事情,桑桑从卫光明那里也知道了一些当年的秘辛,既然当初西陵神殿强行停止了这件事情,并且把卫光明囚禁了十几年,这代表道门也不相信冥王之子的故事。

即便神殿不信,也不代表佛宗不信。

叶红鱼说道。

宁缺想起春日清晨在长安街头遇见的那两名苦行僧,那位来自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的道石大师,想起在精神世界千里孤坟前与那尊石佛的对话,尤其是对话里很隐晦的那些部分,不由微微蹙眉,沉默不语。

别说这些无趣的事情,还是先吃羊杂吧。

他看着叶红鱼笑了笑,说道:羊杂必须要趁热吃才香。

叶红鱼皱眉说道:现在不是冬至,吃什么羊杂汤?谁说羊杂一定要冬至吃?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宁缺的这句话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至少对叶红鱼来说是这样,里面隐藏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意味。

片刻沉默后,他说道:而且冬至那天我不见得有时间。

叶红鱼虽说是被迫离开桃山,但身为裁决司的大司座,在长安城里依然有自己的情报来源,所以当她听到宁缺的这句话后,眉头忍不住再次深深蹙起,眼眸里渐渐被疑惑和惊讶的神色所占据。

冬至那日,便是夏侯的荣归日。

…………时日渐逝,秋气渐退。

长安城里垮了一座小道观,热心的街坊们帮助观里的人们重修屋宅,然后他们知道小道观里多了位喜欢穿素色布衫的热心人,无论街坊遇着什么事情,都会得到那人的帮助,那人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麻烦。

书院后山也垮了一间小院,在瀑布声的陪伴下,那个男人头顶古冠坐于潭间静思不知多少日夜,某个胖子跟在六师兄的身后,唉声叹气扛着土石木材之类的物事,要那个男人把小院重新修好。

知守观传人叶苏,在长安城热情而世俗的市井间,平静而沉默地行走在成圣的道路人,书院二先生君陌,在孤单而冷清的瀑布前,接受着湿雾的洗礼,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漠然,双眉却越来越直。

自边塞归来的夏侯大将军,不停接受着朝廷的封赏,在各家王公府邸间宴席不断,没有人知道,深夜时分,他还是习惯坐在自家将军府的后园里,看着落尽黄叶的光秃枝桠,看着落下的雪花沉默。

宁缺在书院后山和雁鸣湖畔来自往返,平静修行,偶与叶红鱼以意相战,更多的时候则是在渐凋的莲田里沉默。

长安城很沉默,所以显得很平静。

城里的人们各自沉默,所以各自平静。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份沉默与平静,至少会持续到天启十五年的冬天结束。

因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人能够打破这种平静。

风寒雪骤秋已去,便到了冬至的那日。

这一天,夏侯大将军会宫陛辞,大唐皇帝陛下会再次奖赏他的功勋,并赐以家宴的荣耀,然后满朝文武送他离开长安城。

这一天,小道观终于重修完毕,叶苏认认真真梳好道髻,站在瘦道人的身后,就像是乡村婚事里的俗气知客般,对着来参加仪式的街坊们连声道谢,然后把街坊们手里提着的鸡鸭水酒水搬到后厨。

这一天,书院后山旧书楼临东窗的矮几畔,三师姐余帘微笑对唐小棠嘱咐着什么,镜湖畔的打铁房里白雾蒸腾,七师姐在湖心亭间绣花,一如往常般平静,只不过瀑布下的碧潭里,再也看不到那根像洗衣棒槌般的高冠影子,大师兄也不在后山,而是去了长安城做客。

大师兄走上石阶,看着叶苏微笑说道:恭喜恭喜。

叶苏看着身后修葺一新的道观,还有不远处那些被他亲手修好的街坊们的雨檐,露出真诚的笑容,说道:多谢大先生。

雁鸣湖畔宅院里的人们也已经醒了。

宁缺在桑桑的服侍下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全新的黑色院服,把头发仔细地挽好,戴上平冠,整个人顿时显得精神了很多。

桑桑也洗了一个澡,然后自己用剪刀把头发剪短,很认真地梳了一个小辫,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擦粉,并且画眉。

很好看。

宁缺看着镜中那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笑着说道。

桑桑从凳上站起,转身替他整理院服,摘掉他肩头的线头,说道:今天是咱们的大日子,再怎样认真都应该。

走出卧室,宁缺打了个响指,把在园角无聊啃了一夜腊梅的大黑马召了过来,轻轻打了马臀一记,说道:自己回书院去。

大黑马微仰头颅,感到有些疑惑,不过毕竟不是人,即便有疑惑也没办法说出来,只得遵命跑出宅院,顺着长街向城外而去。

叶红鱼不是大黑马。

她站在园门树下看着穿戴一新的主仆二人,忽然伸手指向庭院上方的天空,平静说道:今天会落大雪,你们还要出去?黯淡的天空里飘着黯淡的云,云色沉凝如山,似乎随时可能飘下雪来。

宁缺抬头看了眼天,说道:雨能留人,雪不能留人。

第二百七十二章 观雪怅然叶红鱼说道:雪不能留人,所以你要留人?宁缺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叶红鱼问道:为什么昨天夜里便把家里的管事丫环都散了?宁缺笑着说道:这不是证明我没有留人?叶红鱼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宁缺说道:今天冬至,管事和丫环也应该多陪陪家里人。

叶红鱼说道:那你为什么要我离开?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有放弃刺杀夏侯,你这时候就是要去做这件事情。

宁缺问道:你会担心我的死活吗?叶红鱼摇了摇头。

宁缺笑着说道:虽然听来确实有些令人伤感,不过这才是真实的你,既然你不担心我的死活,何必管我去做什么?夏侯是我道门客卿,我哥来长安城为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不会允许你从中破坏,我也不会允许,所以如果你要出手,我会把你留在这里。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右手在青衣道袍袖外,于冬风间便要握住一把虚剑。

宁缺看着她的右手,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看起来全天下的人,包括我的师门都不同意我去刺杀夏侯。

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叶红鱼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打不过夏侯,便不会想着去杀他,我要你离开,只是想告诉你,叶苏的那间小道观今天重新开张,既然是冬至,你应该去那里。

叶红鱼说道:你还没有说你是不是去刺杀夏侯。

宁缺说道:我以夫子的人格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刺杀夏侯。

叶红鱼神情不变,说道:换一个名义。

宁缺说道:如果我刺杀夏侯,那么我和桑桑永远不能在一起。

叶红鱼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会这样承诺,皱眉问道:那你们二人为何如此重视今日?宁缺说道:我们要去红袖招吃羊杂汤。

叶红鱼沉默,青衣道袍微飘,消失在被大黑马啃的狼籍一片的梅树深处。

…………大黑马嚼着梅花的碎沫,带着香味,离开雁鸣湖,向城外跑去,驻守长安城南门的官兵,早就得了鱼龙帮的提醒,知晓了这匹黑马的来历,哪里会拦它,啧啧称奇看着它消失在城外的寒冬官道上。

没有用多长时间,大黑马便跑回了书院,从侧门踏斜坡钻云雾,出现在后山崖坪的镜湖畔,不停喘息,低下马首去湖面上亲吻自己,贪婪地饮着水,滋润自己将要燃烧起来的咽喉与马肺。

大黑马不知道宁缺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惴惴不安的情绪,它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早些回到书院,这样可以让书院里的人们,猜到雁鸣湖畔将要发生什么,它认为自己是报信者。

陈皮皮站在湖畔那头,看着对岸的大黑马,圆乎乎的脸颊上浮现出浓重的忧色,唐小棠抬头看他一眼,问道:会发生事情吗?按道理,按照师弟他的性格,明知必败,那么便不会做任何决定,所以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大黑马为什么会回来?陈皮皮微微皱眉,说道:我现在发现,我似乎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冷漠寡情现实的家伙,所以我很难想像,他会做出一些勇敢而虚妄的举动。

唐小棠说道:宁缺是个很无耻的人,不过我哥让我来书院这前就说过,有的人能够做到极端无耻,其实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要去长安城。

唐小棠说道:我也随你去。

陈皮皮摇头说道:三师姐那里不会同意。

清晨做早课时,老师便放了我的假。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认真说道:夏侯是我明宗千年以来最大的叛徒,我哥一直想要杀死他,我也一样,只是很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今天既然小师叔要对他动手,至少我要在旁边看着。

…………皇宫里的气氛很平静,礼乐声声,暖香阵阵。

宫女和太监们面带微笑行走在殿内,没有人去看那位传说中残忍冷血的夏侯大将军,也没有人注意到皇帝陛下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皇帝陛下看着下方的夏侯,淡然说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便不要再生变故,朕不理会宁缺与当年的宣威将军是何关系,也不想知道最近这几年长安城里那些命案,他毕竟是夫子的学生,你今日离开长安城,与他相见也难,既然相见难,便不要彼此为难。

夏侯离席跪拜,平静应下。

皇帝陛下负手于身后,沉默离开了这座偏殿,提前结束了君王对归乡臣子的赏宴,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也都随他离开,把这座偏殿,留给了一直沉默不语静侍在旁的皇后娘娘和夏侯大将军。

让皇后娘娘和一位帝国大将军单独相处,从规矩上来说是很不应该的事情,不过这是陛下的旨意,没有任何人敢有异议。

皇后娘娘静静看着下方的兄长,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不会有事吧?夏侯看着她,惯常黝黑冷漠如寒铁的脸上,极罕见的露出极温暖宠溺的笑容,说道:都要回老家了,哪里会有事,我现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倒是妹妹你今后一人在长安城里,万事皆要小心,若有不谐,尽快通知我。

皇后娘娘微笑说道:看书院那边的动静,应该是太平了。

这本来便是大先生与我的约定,想必夫子也是这个态度……至于宁缺,我们都很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自然太平。

夏侯微微皱眉,强行压抑住胸腹间越来越恼人的咳意,他不想在离开长安之后,还让妹妹替自己担心。

皇后娘娘沉默看着他的脸色,温婉的目光似乎能够深入他的身体内,看着他肺部的伤势,幽幽说道:在荒原上,唐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想来他也不会太好过,当时你为什么不趁势杀了他?夏侯轻轻咳嗽两声,说道:他能伤我,我能伤他,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想要杀死他,需要投入更多条命才行,荒原上的那些铁骑,都是跟随我很多年的忠诚下属,何必让他们拿命去换?皇后娘娘听着这话,神情变得愈发温和,安慰说道:哥哥你改变了很多。

不像以往那般冷酷暴戾好杀?夏侯自嘲一笑,心想当年自己兄妹离开荒原来到唐国,没有任何背景靠山,陛下还未登基,你还不是皇后,两个外乡人想在这样一个老大帝国里站稳脚根,除了让所有敌人感到恐怖害怕,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时值寒冬,碎雪如粉自天穹降落,把皇宫里的朱墙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粉,偏殿前的广场上雪飞如絮,似不能终结。

夏侯默默看着殿外的寒雪,不自禁想起在呼兰海北,抢到宁缺身上那个铁匣子后,双手间沾染的那些如雪的骨灰,然后他仿佛在风雪的最深处,听到了一些呜咽的声音,不是北风呼啸,却是寒蝉在鸣。

他知道这是幻听,然而脸色却依然变得有些难看。

数十年前离开天弃山,南至大唐,他豪情纵横,不可一世,然而当他决定背叛明宗,亲手把慕容琳霜烹杀之后,他的豪情和气慨早就已经消失无踪,这么多年来,都只是在用暴戾和残酷掩盖。

因为从那一天开始,他便是魔宗的叛徒。

从那一天起,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有两抹极为寒冷的黑云,始终驱之不去。

一道黑云是他的授业恩师,莲生大师。

一道黑云是魔宗现任宗主二十三年蝉。

夏侯很强大,很自信,但他非常清楚,一旦这两道黑云真的飘过来,自己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别的出路。

当年轲浩然单剑灭魔宗山门,他并没有亲眼看着老师莲生死去,他始终无法相信,像老师这样的人,会那样悄然无息的逝去。

魔宗现任宗主修行二十三年蝉,隐匿于世间,被称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物,虽说有传闻他早已死去,但夏侯哪里敢相信?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恐惧中生存。

在呼兰海北,夏侯夺到了宁缺手中铁匣,匣子里不是天书明字卷,而是他老师莲生的骨灰,他有些失望,然后伤感,接着便如释重负,大概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真正产生了解甲归老,就此不问世事的念头。

我不知道宁缺进山门之后有什么奇遇。

夏侯看着殿外飘舞的雪花,神情复杂说道:老师的骨灰既然出现在他手中,那么或许他继承了一些什么,而且宗主……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藏在哪里,虽说他肯定不敢在长安城里停留,但世间何处他去不得?皇后很清楚自己兄长心中最大的恐惧是什么,走到他身旁轻声安慰说道:但莲生大师终究已经死了,而宗主修行的二十三年蝉,本就是世间第一等变态凶险功法,这些年无论道门还是书院,都没能觅到他的踪迹,只怕他早已死了,若他还活着,又怎会这么多年都不来找你的麻烦?希望如此。

夏侯说道:道门叶苏来了长安城,佛宗之人也将到,如今想来,世间三宗只有魔宗凋蔽如斯,不由有些怅然。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这何尝不是一种领悟宁缺没有骗叶红鱼,他真的带着桑桑去了红袖招,只不过今天他没有在水珠儿院里厮混,也没有去偷窥那些新晋的红牌,而是老老实实上了顶楼,坐在简大家的房中,卷起袖子对着那锅羊杂汤发起了攻势。

土钵羊杂,器具配的极佳,再加上十余碟小菜青蔬,热气蒸腾里有绿意,真是极美好的冬至佳节氛围。

宁缺从碗中挑了筷羊肚,蘸了蘸蒜蓉,送进嘴里胡乱嚼了,把杯中的九江双蒸烈酿送入唇中,辣的眉头皱的极紧,就像是遇着什么极困难的事。

简大家接过小草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看着他说道:皇后娘娘的话我已经带到了,只要你能安安静静把今天过完,娘娘愿意付出你需要的任何代价,当然她会代表夏侯再次向你表达歉意。

宁缺指着自己被烈酒辣至皱如川字的眉头,说道:问题是眉眼之间有郁卒纠结不能舒展,怎么想都想不通畅。

你那是被酒辣的,不如桑桑能饮,便不要挑烈酒喝。

简大家这句话似乎隐有深意,说完这句话后,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再次慎重而温和劝说道:能忍能静,才是大智慧。

宁缺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这个道理。

简大家安慰地笑了起来,然后叹息说道:在你来之前,我真的很担心你会像当年那个家伙一样胡闹。

按照书院里师兄们的说法,简大家应该要算是小师叔的小姨子,如此说来,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敢叫小师叔为那个家伙。

我可没小师叔那本事。

他笑着说道,然后笑容渐敛说道:如果我有小师叔那本事,自然无需再忍,既然入世,当然要好好杀将一番,断不能堕了师傅的威风,更不能损了小师叔的威名。

简大家眉头微蹙,说道:入世不是杀人,而是领悟。

宁缺说道:杀人何尝不是一种领悟?说完这句话后,宁缺便醉了,不知道是来自河北郡的双蒸烈酿让他醉,还是说他发现自己无力撕开长安城里那些强者密织的网,所以不得不醉,也许他只是想借醉来隐藏自己的某些心思。

一如往常,在红袖招醉后,他便睡在水珠儿的小院里,床上的暖香如旧,好在没有多少师傅颜瑟的臭脚丫子味。

桑桑坐在床头,拿了一条湿湿的毛巾,搭在他的额头,她很清楚宁缺这时候是在装醉,所以婉拒了水珠儿煮醒酒汤的提议。

宁缺在微醺醉意里没有做梦,没有看到那远处的黑暗,没有看到那三道极阴极寒的黑色烟尘,也没有看到头顶天穹上的无限光明,他只是把自己的意识沉入识海,一直沉到最深的海底,拾起那些意识碎片默默体会。

这些意识碎片,是去年在魔宗山门里与莲生一场血战后的所获,莲生大师临死之前,把这些意识碎片强行渡入他的识海里,此后他一直在细心体会,却始终没有什么具体的收获。

不过他知道这些意识碎片很重要,至少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在呼兰海北,正是依靠着这些意识碎片,面对夏侯的那记雄霸铁拳,他本能里做出了极为有效的躲避,似乎能够猜到夏侯在战斗里的所在思路。

醉卧暖床,宁缺的右手无意识里落在腰间,腰带里有几块硬硬的物事,书院的腰牌,以及别的什么腰牌。

衣带里的这些牌子,似乎给予了他某种精神方面的安慰,让他潜伏在识海里的意识,变得越来越宁静清晰——莲生大师留下的那些意识碎片的深层含义,此时的他依然没有足够的境界可以完全领悟,但他已经明白在与夏侯战斗中,这些意识碎片将会发生怎样的重要作用。

在雁鸣湖畔,叶红鱼曾经说过,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能够感知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对手所有的手段,都无法超越他们的经验与感知,这种战斗意识,便是知命境强者真正可怕的地方。

宁缺如今的境界是洞玄上境,想要越境与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战斗,单是战斗意识的巨大差距,便会让他绝望。

然而他识海深处有很多莲生留下来的意识碎片。

那位曾经做为西陵大神官,做为佛宗山门护法的大人物,生前的境界早已抵达知命境巅峰,如果不是基于一些很玄妙的原因,他不肯跨出那一步,只怕早就已经破了五境,成为超凡入圣之辈。

莲生大师留下来的意识碎片,究竟到了怎样的境界?宁缺不知道,这种事情只能在战斗中才能知道。

…………醒来之后,宁缺酒意尽褪,神清气爽,确认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处于这辈子最好的状态中,然后他与桑桑离开了红袖招。

长安城的风雪比晨时更大了些,片片如鹅毛,舞动不安,然后落下,把整座城染的洁白一片,宁缺与桑桑二人撑着那把脏脏的大黑伞,行走在这片素净的冰雪世界里,就像是一点刺眼的墨滴。

城里的平民百姓在过节,伴着醇香的羊杂汤味,檐上积着的厚雪,仿佛都变成了新鲜涮熟的羊肉片,王公贵族们也要过节,只是北城那些安静庄严的府邸里,并没有什么热闹的声音传出。

宁缺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些府邸里的官员们,今日都要去皇城外去替夏侯送行,甚至可能会把这位大将军送出长安城。

他右手握着大黑伞的伞柄,左手牵着桑桑的手,行走在风雪里,美好的市井气息里,清旷的北城贵气里,沉默不语。

天启十五年夏日始,长安城已经长安了很长时间,这座城里的人们,甚至包括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大概都以为会继续这样平静下去,都以为宁缺已经放弃了那个念头,因为无论怎么看,人们都无法替他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

宁缺不可能放弃,就像夏天时对桑桑说的那样,再不杀夏侯,夏侯就真的老了,复仇这件事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待,没有这个交待,他的人生必然是不完整的。

他可能会死,因为夏侯确实很强大,在荒原上,就连大师兄都说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杀死这个人。

但他不认为自己会死,因为除了夫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现在的他也已经非常强大。

人生如题各种痴,十五年来,宁缺解了很多道题,而他解题的目的,便是今天这场战斗,而且他坚信自己必将获胜。

…………纷飞的大雪笼罩着皇城。

朱红色的宫墙在白雪里格外醒目。

皇城前的气氛与风雪的凄寒意味并不相同,数十辆华贵的马车,守候在宫前广场外围,护城河玉栏再往前数百丈便是宫门,那里有很多人。

亲王殿下李沛言来了,军方领袖镇国大将军许世来了,阁中的大学士们来了,尚书大人们来了,除了因病休养的宰相,大唐朝廷和军方所有的大人物们都出现在皇城之前,因为他们要替夏侯大将军送行。

看着从皇城门洞里缓缓走出的那个高大的身影,大人物们的脸上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有安慰的笑容,有唏嘘,有伤感。

这是天启年间,大唐帝国第一位解甲归老的大将军,往上溯百余年,大概也是唯一没有任何理由自解军权的大将军。

夏侯缓步向城门洞外走去,看着那些同朝数十年的大人和同僚,他沉肃的脸颊上的神情也很复杂。

离开皇宫,此去故乡,便不再是大将军,而是归老的农夫,他确实有些不舍,不舍手握杀人刀的权力,不舍军营里的铁骑,不舍夜里挑灯看剑的岁月。

最不舍的是,唐律撼不动他,敌国的军队击不溃他,便是西陵神殿也默默纵容着他,他却要被迫离开这片繁华的舞台。

不过陛下赐宴,满朝文武相送,诸多封赏,大唐开国以来,能够得此殊荣的臣子并不多,更何况一个魔宗叛徒,能够成为道门客卿,成为大唐王将,开疆拓土,杀人无数,却能平安归老,得享天年,这是很完美的一生。

夏侯很满意。

在安静的城门洞里,向宫外走去,向那些微笑看着自己的大人物们走去,随着每一步踏出,他整个人便放松一分。

走出城门洞,军靴踏在积雪之上,发出咯吱一声轻响,夏侯微微蹙眉,没有与亲自相迎的亲王殿下回礼,而是望向皇城南方。

亲王殿下神情微异,转身望去。

宫门处的人们都发现了异样,疑惑转身望向那边。

许世老将军忽然痛苦地咳嗽起来,花白的眉毛在漫天雪花里,就像是两片绵粘而不肯落的雪,有些愤怒,又有些无奈。

漫天风雪中,缓缓行来一把大黑伞。

黑伞下有两个人。

那把黑伞很大,伞面很厚,风雪再大也无法侵袭而入,鹅毛大雪落在油腻的黑伞面上,并没有粘住,而是似乎有些畏惧,滑向两边。

看着那把在雪中缓缓而至的大黑伞,夏侯不知为何感到彻底的放松,直到此刻他才领悟到,原来其实自己一直在等此人的到来。

第二百七十四章 唯一的选择风雪中,大黑伞缓缓来到宫门前,在大唐文武百官身前停下,然后收拢,露出伞下宁缺和桑桑的身形。

皇城之前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寒风卷着雪片的呜咽声,雪片落在护城河冰面上的簌簌声,还有人们自己的呼吸声。

这些大人物们看着宁缺,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似乎非常不解在夏侯大将军离京这日,书院十三先生想来做些什么。

复杂神情和困惑,其实都是掩饰。

他们都清楚那个传言,知道军方曾经调查过宁缺与那些椿命案的联系,所以能够猜到他的来意,只是从夏入秋再至寒冬,长安城已经平静了很长时间,在全世界都以为宁缺已经放弃的时候,他却真的出现了。

一片沉默中,众人神情警惕,隐藏不安看着宁缺,人群中的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看着宁缺身旁的桑桑,更是面露担忧神情。

亲王李沛言向前缓缓走出一步,看着宁缺隐怒说道:你想做什么?许世将军面无表情看着宁缺说道:如果你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刺杀我大唐王将,我会非常佩服你的勇气以及愚蠢。

大雪持续向皇城飘落。

宁缺拂掉肩头上几片厚雪,说道:我就算有这种勇气,也不会愚蠢到这种程度,只不过既然我来了,那么总要做些事情。

许世淡淡嘲讽说道:唐律在前,你又能做些什么?皇城门洞前的这番变化,惊动了羽林军和大内侍卫,先前送夏侯出口的太监首领更是早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向宫内跑去,想要把这里的消息告知皇帝陛下。

朝廷很多属员从广场周围走了过来,走到大人身后,撑开伞,替大人们遮挡风雪,朱墙之前,顿时开了很多不同颜色的花。

宁缺的大黑伞已经收了,被桑桑拿在手中,主仆二人就这样平静地站在风雪中,看着面前那些越来越多的伞。

伞的阴影,把大人们的脸颊笼罩进去,便再也看不到他们脸上的情绪,也无法看到他们眼眸里的所思。

宁缺看着许世平静说道:唐律为先,这是书院的铁律,我身为书院弟子、夫子学生,当然会遵守,所以日前军方调查我是不是那些凶案的嫌犯,在我看来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的事情。

许世微微皱眉,说道:朝廷这么多位老大人,站在风雪之中与你对话,难道就是要听你替自己洗清冤屈?宁缺没有再理会这位大唐军方的领袖,转身望向夏侯,说道:很多人都在猜我会怎样做,相信你也一直在猜,事实上从决定要杀死你的那天开始,我自己都在猜我会怎样做。

确实如此,皇城前这些大唐帝国最重要的大人物们,都一直在猜测宁缺会怎样做,哪怕此时看着他出现,也不知道他准备怎么做。

寒风寒雪朱墙渐冷,宁缺看着夏侯认真说道:直到秋天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

我要挑战你。

…………他的声音,在呼啸呜咽的风雪声中,并不如何清晰,然而这句话的内容,却清清楚楚穿透了风雪,传进了所有人的耳中。

声音渐渐消失在朱色宫墙上,一张薄薄的纸,从宁缺的袖子里飘了出来,无视自天而降的大雪,缓慢而平直地飘向夏侯的身前,皇城前的风再骤,雪再大,似乎对这张薄纸都造不成任何影响。

夏侯沉默看着不远处的宁缺,看着那张仿佛被无数根线牵着,缓慢地飘了过来白纸,被伞面阴影笼罩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

他抬起右手,抓住那张飘至身前的薄纸。

那是一封挑战文书。

…………从宁缺说出要挑战夏侯那句话开始,皇城前变得更加安静,死寂一片,甚至连风雪的声音都仿佛消失,所有人的耳中都在回荡着他说的那句话,所有的目光都看着那张在风雪中缓慢坚定前行的薄纸。

宁缺要正面挑战夏侯大将军?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朝廷里的人们当然清楚,宁缺是夫子的亲传弟子,还从颜瑟大师处学了一身符道本领,修道不足两年时间,便已经是洞玄境的强者。

洞玄上境,在世间凡人看来已经近乎神仙一流人物,然而数十年前,大将军夏侯便已经是武道巅峰强者,是世间最强大的男人之一。

宁缺凭什么,有什么资格挑战夏侯?这就像是一朵花要去挑战一片树林,一只螳螂要挑战一辆马车,一颗鸡蛋要去挑战一座石山,一个乞丐要去挑战伟大的陛下。

许世将军在心中默然想道,宁缺大概真的是被逼疯了,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亲王殿下李沛言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转瞬间却变得重新温和起来,他觉得自己大概猜到了宁缺的想法。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又不可能违背书院意志和唐律,那么便来挑战夏侯一场,即便输了也算是有所交待。

皇城前的人们,在震惊之后,纷纷得出这两个方向的想法,宁缺如果没有疯,那么他挑战夏侯将军,便只是寻求精神安慰。

看着沐浴在风雪中的宁缺,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大人物们不觉得他真的疯了,那么心想接下来应该不会发生太血腥的事情。

宁缺不可能战胜夏侯将军,夏侯将军就算在这场决斗中获胜,想着书院和夫子,也不可能真地把这位十三先生杀死。

是的,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画面,直接摧毁了他们所有的想像和期盼。

宁缺从桑桑手中接过一把小刀,用刀锋刺破自己的左手掌心,然后开始移动,刀锋在掌面上移动的速度很缓慢,锋利的刀口缓慢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开始渗出,翻出的略白肉皮瞬间被染红。

皇城前响起一片惊呼,以及倒吸冷气的声音,人们看着刀锋在他掌心缓慢割行,仿佛觉得锋利的刀尖正在割自己的身体,异常痛楚。

宁缺没有受到这些惊呼的影响,脸上的神情很平静,非常专注,似乎不是在割自己的手掌,而是要在掌心刻出一朵花。

宁缺!你疯啦!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满脸焦虑地走出人群,看着桑桑厉声喝斥道:你还不赶紧阻止他!桑桑低下头,看着踩在雪中的靴子。

亲王殿下的脸色骤然间变得异常苍白,许世将军飘舞的雪眉骤然间降落,仿佛难承重荷,皇城前所有人的脸色都异常震惊。

只有夏侯依然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他平静而专注地看着宁缺割开自己的手掌,阴影中那两道铁眉缓缓挑了起来。

令场间众人震惊、甚至感到匪夷所思的,不是宁缺自割掌心可能带来的痛苦,而他这个动作所代表的涵义。

唐人尚武,性情简单而直接,一言不合便往往挥拳相向,决斗便成为了长安城里最常见的风景。

两年前春天的那个夜晚,宁缺和桑桑从渭城回到长安,当夜便在街头看见了一场决斗。

当时他对身旁的小侍女解释过,长安城决斗的规矩是割袖代表挑战,而那被称为活局,只要分出胜负便好,可如果挑战者在自己的左手掌里割一切,便代表这场决斗是一场死局。

此时在皇城风雪中,宁缺缓慢地割开自己的左手掌心,便代表着他今天向夏侯发出的挑战,并不是先前人们所以为的精神安慰为主,而是一场必分生死的死局。

在场的文武官员们,虽然地位尊崇,不可能遭遇挑战,但毕竟都在长安城里生活,哪里会不知道这个极出名的规矩。

所以他们震惊,甚至脸色苍白。

今天的这场挑战,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是夏侯大将军必然会获胜,然而如果真是一场死局,宁缺如果死了,以他夫子亲传弟子的身份,依然会对大唐朝堂带来极恐怖的冲击。

李沛言脸色苍白盯着宁缺,说道:你打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院长的愤怒?这样值得吗?而且院长是何等样的人物,岂能被你所用?刀锋已经划破了掌根,宁缺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静,似乎掌心处的痛苦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他看着这位亲王殿下,说道:此事与殿下何干?莫非你怕我下一个挑战你?许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生死局决斗,需要官府批准,我可以告诉你,整个大唐朝廷,没有任何人敢批准这场决斗。

当初道石僧来挑战我时,是军部批准的,柳亦青挑战我时,也是军部批准的,我今日挑战夏侯将军,难道军部不批准?宁缺看着他认真问道:我大唐军方还要脸吗?许世眉头微蹙,不再说话。

宁缺看着皇城前的所有人,说道:你们都说唐律第一,那好,我便依着唐律的规矩挑战,我想知道谁还能阻止我?然后他望向夏侯,说道:除非你不接受。

夏侯缓缓摩娑着指间那张薄薄的挑战书,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看着他说道:你的选择,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宁缺说道:我向来不走寻常路。

夏侯轻弹手中的薄纸,说道:先前见这张纸缓行于风雪之中,便知道你念力敏锐度很高,很可惜的是你的雪山气海诸窍不通,对天地元气的操控糟糕到了极点,甚至比你现在理应拥有的洞玄境更糟糕,这样一个糟糕的你,居然妄想越境挑战本将军,我只能说你走上了一条死路。

宁缺看着他说道:我没有任何别的道路可以走,所以只好走这条路,至于是不是死路,总要走到尽头才知道。

夏侯说道:对你来说,正面挑战我,是最坏的选择。

宁缺说道:既然是唯一的选择,那么就是最好的选择。

…………(宁缺这个选择,是我开书的时候就定下来的,就是他和桑桑入长安城那夜,便已经确定的后文,真真是唯一的选择,最好的选择,但他不是许乐,不会匹夫之勇这般爽的概念,只是无奈之后缜密思考之后的笃定。

在这里报告一声,离杀夏侯还有段时间,这事只是根骨头,我还有别的东西要写,那些是肉,很重要。

)第二百七十五章 掌间有血,桥上有人夏侯笑了笑,缓步走出下属撑着的伞,走到风雪之中,脸色笑意骤敛,冷漠看着他说道:这是书院的选择?宁缺也笑了笑,说道:你不用害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书院无关。

夏侯漠然说道:你想死,那么你就会死。

宁缺说道:我不想死,我只想你死。

夏侯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是个疯子。

宁缺回答道:十五年前,我逃离长安城,用去死的决心与毅力才艰难地活了下来,就是为了发一场疯,难道不值得?夏侯沉默片刻,说道:那确实值得。

以德报怨这种论调,在唐国向来不受欢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习惯于简单直接,你打我我便要打你,你要杀我我便要杀你,你杀了我爹,我就要杀你爹以及你,所以宁缺向夏侯发起生死决斗的邀请,众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朝廷通过书院承诺一刀切断过往,让夏侯归老,是为不想让过去那些复杂的事情,影响到帝国今后的走向,不想让西陵神殿把手伸进长安,如果宁缺想用阴谋阳谋之类的手段对付夏侯,都会影响到这个新陈代谢的过程,但他今天选择了这个最简单或者说最愚蠢的方法,却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因为如果环境是公平的,那么决斗便必然是公平的。

公平不代表没有问题,所有人都认为宁缺越境挑战夏侯大将军,是在找死,没有人想看到宁缺去死,因为他是夫子的弟子,只不过他们现在无法阻止这场决斗的发生,只能期望夏侯不接受宁缺的邀请。

身为武道巅峰强者,拒绝一位洞玄境的挑战,确实是很羞辱的事情,所以亲王盯着夏侯的眼神里隐隐带上了恳求的意味。

夏侯仿佛根本感觉不到亲王的目光,微微眯眼,看着宁缺说道:既然你想死在我手里……便在这时,宫门处响起忙乱密集的脚步声,几名品秩极高的大太监,拼命地向门外跑来,身上的官服凌乱,模样看着狼狈不堪,在寒冷的风雪天里,竟是热的满头大汗,想来竟是从深宫里一路狂奔而出。

跑在太监群最前方的林公公,远远听着夏侯的声音,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像被掐住咽喉的大鹅般尖声凄惶喊道:陛下有旨,所有人不得擅动!宫外门的大人物们听到了这声喊,脸上的神情骤然松驰,心想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陛下,才能阻止这场挑战。

夏侯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身后宫门里响起的尖锐嗓音,也没有听到陛下有旨意,神情漠然继续说道:……那我便成全你。

说完这句话,他自身后亲兵手中接过一把刀,嗤的一声,把自己的左手掌割开一大道血口,和宁缺先前缓慢割掌相比,这个动作显得格外简洁有力。

夏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握紧左手成拳,浓稠的鲜血从虎口处溢出落下。

…………林公公这辈子都没有跑的这么快,这么辛苦,当他气喘吁吁跑到宫门外,看着夏侯淌血的手掌时,脸色顿时变得极为苍白,双腿一软便坐到了雪中。

亲王李沛言的脸色苍白的就像是雪。

许世的银眉平静低伏像湖畔柳上的雪,他看着夏侯面无表情说道:撤销。

夏侯摇头了摇头,漠然说道:他可以撤销,但我不能,因为我有我的骄傲。

听着这句话,宁缺开始鼓掌。

他的左手掌还在流血,随着鼓掌的动作,血水被拍散,向着四周溅射,落在他黑色的院服上,落在满地的白雪上,画面看着极为血腥。

掌声也很血腥,血水啪啪,给人一种将凝未凝的感觉。

宁缺说道:我没有失望。

你果然还是那个嚣张暴戾的将军,果然还是骄傲到愚蠢,我希望你继续这样骄傲下去。

夏侯没有理会他的嘲讽,面无表情说道:何时?那张薄薄的挑战文书上,日期栏是空白的。

宁缺说道:只要在你离开长安城前就行。

夏侯说道:我今日便要离开。

宁缺说道:那就今日。

夏侯说道:很好,杀死你之后再启程,应该不会耽搁太长时间。

宁缺说道:也许你不会再启程。

夏侯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漠然说道:时间我定,地点你定。

地点我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

宁缺说道:我在雁鸣湖畔买了很多宅子,在那里战斗,不需要担心会伤及无辜,另外就是我在那里做了一些准备,毕竟我是符师,略通阵法,境界我不如你,便想在这方面占些便宜。

二人对话的时候,场间没有任何人插话,震惊而无奈地听着,直到听到宁缺选择的战斗地点,脸上的神情才有了变化。

事实上,长安城里很多大人物都知道宁缺在雁鸣湖畔买了宅院,像许世将军这种军方大人物,更是清楚宁缺在那里做过一些手脚,所以他们对宁缺选择此地并不意外,只是意外于他会对夏侯说清楚。

宁缺看着夏侯说道:介意?夏侯说道:既然骄傲,哪怕愚蠢,终究还是要骄傲下去。

宁缺摇头说道:骄傲使人死亡。

夏侯说道:苍鹰面对蝼蚁如果还不骄傲,会受天遣。

够了!你们两个疯子!亲王李沛言脸色苍白,眼瞳幽火极盛,看着夏侯厉声斥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杀了此人,怎么向夫子交待?朝廷怎么向夫子交待?本王用这顶王冠,换一个时辰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毅然决然摘下头顶的王冠,放在宁缺和夏侯之间的雪地上,回头看着诸文武大臣寒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做事去!朝廷大员们都清醒过来,在下属们的搀扶下,以最快的速度散开,去寻找阻止这场决斗的方法,曾静大学士想要走到宁缺身前劝说几句,但看着他不停淌血的手掌,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退到了后方。

许世眼帘微耷,似看着夏侯和宁缺,又似看着满天的风雪,淡然说道:十几年的事情,何须在意多等一个时辰?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宫门,不知要去哪里。

…………风雪宫门前,朝廷大员们逐一散去,只剩下曾静大学士等几位旁观。

一片寂寥中,夏侯忽然说道:旗来。

远处玉桥那头,是大将军荣归的仪仗,数百人早已等待了很长时间。

听着这两个字,一名亲兵疾奔而去,从仪仗中取来一面大旗,然后肃然立于夏侯大将军身后,寒风夹雪呼啸,顿时把那面大旗吹拂开来。

那是大唐王将之旗,旗色血红一片,仿佛是被数万敌人鲜血染成,呼啸飘舞于风雪之中,宫门之前顿时肃杀无比。

宁缺看着夏侯身后那面血旗,看着被旗色映的血红一片他的脸,说道:以旗助势,看来你真的怕了。

夏侯漠然看血,眼中根本无他。

宁缺笑着说道:伞来。

蓬的一声,桑桑再次撑开大黑伞,遮住头顶飘舞直下的大雪。

风雪之中,一面血旗,一柄黑伞,遥遥相对。

…………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向夏侯大将军发出生死挑战,这个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到了长安城的每座府邸。

没有人认为宁缺能够获胜,所以没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夏侯将军杀死他,因为没有人知道,夫子会因为宁缺之死表现出来何种态度。

夫子很多年都没有说过话了,甚至已经被世间很多庶民所遗忘,但对于朝廷里的大人物们来说,这绝对不代表夫子的声音不再拥有力量,而是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对于大唐帝国来说,都是云层之上的惊雷。

这是一场公平的挑战,并且是由宁缺发起,也许就算宁缺死了,夫子依然会谨守唐律,沉默不语,但没有人敢冒这种风险,哪怕是很小的风险,如果宁缺死后,夫子动怒,只怕整座长安城都会被毁掉。

当国师李青山出现在云门大阵前时,心中便一直想着这些事情,所以当他听到书院大先生的回复时,半晌没有醒过神来。

这是小师弟自己的私事,书院依照院规,不会阻止他。

李青山皱眉说道:可是宁缺这是自寻死亡。

大师兄温和说道:既然是自寻,那么谁能阻止呢?李青山难以压抑心头的震惊,说道:如果十三先生真的死在夏侯将军手中,书院……会怎样做?大师兄微笑说道:我们会想念他。

…………长安城内,有羽林军。

这支负责守护皇城的强大军队,拥有世人难以想像的力量,拥有天枢处和南门观的修行强者,最关键的是,拥有强大的意志和决心。

依据唐律,如今的羽林军只听从两个人的命令,大唐皇帝陛下,以及许世将军。

顶着寒冷的风雪,羽林军开始结队,然后准备出营,然而却不得不在营外的玉桥前停了下来,因为桥上有一个人。

那个人戴着一顶高冠,身着袍服,盘膝坐在桥面的积雪中,微低着头。

许世看着桥上那人,再也无法压抑住心头的怒意,喝声如春雷在桥头绽开,震的飞雪乍乱:君陌,拦道者死!桥上那人,自然便是书院二师兄君陌。

拦道者死?唐律未曾有此议,古礼未曾闻此事。

二师兄抬起头来,看着桥下那位大唐军方领袖,平静说道:既然如此,若要我死,你须先死。

第二百七十六章 那些被遗忘的名字除了轲浩然和宁缺这两代入世之人,书院后山向来不入世,雪桥那头的羽林军将士,并不知道盘膝坐在雪中的高冠男子是谁。

听着此人居然敢对许世将军如此不敬,如此嚣张,羽林军顿时愤怒到了极点,须发贲张,直似要刺破身上的盔甲,拔刀提枪便欲冲上雪桥,将那厮当场斩杀。

许世面无表情举起右臂,身后的骚动与杀意顿时平息。

他看着盘膝坐在雪中的那人,神情渐凛,说道:书院莫非真要出尔反尔?二师兄看着桥下的他,说道:书院不反对夏侯归老,也不反对小师弟挑战他,因为没有办法去反对。

许世蹙眉道:你知道我是去反对这件事。

二师兄说道:我反对你的反对。

许世看着雪桥上这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声音微哑问道:这是院长的意思?二师兄说道:不,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许世微微眯眼,说道:所以你拦在雪桥之上。

二师兄盘膝坐在雪中,身姿挺拔,衣袍在风中无一丝颤抖,若雪峰中的崖松,似极了当年书院那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看着雪桥下方的许世以及羽林军的铁骑,面无表情说道:我尊敬小师弟,所以我不会插手,但我要他得到公平。

…………皇宫御书房内不停响起愤怒的骂声,激烈的争论声,白痴与各式各样的污言秽语,就像漫天飘舞的雪花般,向着四处播散。

国师李青山离开书院,以最快的速度进了长安城,来到那家刚刚修葺一新的小道观。

因为雪势太大的缘故,街坊们的庆祝活动已经草草结束,叶苏听到皇城处的事情后笑了笑,便消失在风雪中。

皇城外的街巷里,驶来了很多辆马车,收到消息的各方势力,都派出人马来打探消息,包括各国使节以及西陵神殿在世间的代表。

护城河远处的雪亭里,一身青色道袍的叶红鱼看着宫门方向,看着那面在风雪中呼啸飘舞的血旗和那把刺眼的大黑伞,沉默不语。

陈皮皮带着唐小棠雪街那头走来,因为唐小棠的身份,他没有让她跟着自己走到皇宫之前,转身敲开了南街巷一家紧闭的店门。

他在那家店里借了把椅子,然后挪动着圆滚滚的身体,从雪街挪到了皇城下,看着宁缺说道:准备打架之前,要节约体力。

宁缺说道:谢谢师兄。

早有亲兵替夏侯端来桌椅,甚至还有一盏热茶,在血旗之前,风雪之中,他捧着茶碗,随意饮着,神情自然平静。

看到陈皮皮,夏侯微微蹙眉,却也没有多加理会。

宁缺在椅子上坐下,桑桑在椅后撑着大黑伞,陈皮皮想要替他包扎还在流血的左手掌,却被他摇头拒绝。

宫门前,血旗黑伞在风雪中,将军饮热茶,宁缺养神,这幅画面很诡异,甚至有些荒唐,却又很可怕。

…………皇城前的街巷里隐藏着很多辆马车,还有很多人没有到现场,在各自的府邸里情思各异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二先生出现在雪桥之上,便等若是表示了书院的态度,书院同意宁缺挑战夏侯,那么大唐军方也无法阻止这件事情。

来自清河郡的三供奉,把目光从公主府露台前方飘落的雪花里收回,看着那两名身份尊贵的皇家姐弟,微笑说道:恭喜殿下。

李渔的神情很平静,眼眸深处却隐藏着忧虑的神情。

夏侯是皇后娘娘最强大的助力,他解甲归老对她和李珲圆来说,已是极好的事情,宁缺挑战夏侯则是更好的事情,无论谁胜谁负,即便书院会对此事保持沉默,也会对皇后一方生出憎恶的情绪。

然而她无法开心,因为她和世间所有人一样,都认为宁缺不可能是夏侯的对手,换句话说,今天宁缺一定会死。

她望向一直沉默坐在另一方的何明池,微微蹙眉问道:国师去了小道观,叶苏先生有什么说法?何明池摇了摇头,说道:即便是西陵神殿,想要在长安城里阻止这件事情,也不可能做到,因为书院已经点头。

三供奉淡淡说道:殿下如果还是不放心,老夫或许可以有些手段,让西陵神殿和书院因为这件事情再生嫌隙。

听着这句话,李渔面色渐寒,微微眯眼警告道:不要尝试用任何手段去挑弄书院的怒火,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承受不起。

三供奉平日里在清河郡备受尊敬,有若老祖,面对着大唐公主殿下,可以自居下位,然而听着这番话,心中依然生出些恚意。

殿下说的是,那我去看看。

他面无表情说道。

他轻拂衣袖,走出露台,迎着风雪离开公主府,向雁鸣湖畔走去。

…………雪一直再下,而且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洒向长安城。

雪再如何轻,终究也会落在地面上,或者被扫进水沟,或者积至来年,春暖花开时被太阳融化成水,混着灰尘枯叶,流逝无踪。

这便是天地间的至理。

就如同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的,该来的人总是要来的,很多人伴着漫天的风雪来到了长安城,其中便包括一位僧人。

那名僧人戴着一顶破旧的笠帽,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木棉袈裟,露在笠帽阴影外的面容寻常无奇,却天然带着一股坚毅的味道。

僧人经由西城门入城,站在风雪长街上,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走,转身来到一家热粥铺前,摘下笠帽,开始问路。

摘下笠帽,露出满头青黑锋利的新生发茬儿,就如同僧人的神情一般肯定坚毅,然而当他问路时,脸上的笑容却是那般慈悲温和。

用问路这个词并不准确,这名僧人始终紧紧闭着嘴,偶尔咧嘴笑时,能看到他的舌头只剩下半截,原来是个不能言的哑巴。

…………对于坐在风雪中的宁缺和夏侯来说,这一个时辰很长,因为风雪再如何寒冷,他们的身体早就已经热了起来。

对于皇宫里的皇帝陛下和雪桥那头的许世来说,这一个时辰很短,因为书院的态度让他们无奈,他们来不及做更多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辰快要结束的时候,朝廷终于找到了方法,宫门骤然大开,大唐国师李青山和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在数十名太监的护送下,脚步匆忙来到了场间,开始宣读陛下的旨意。

亲王殿下李沛言,沉默走在人群最后方。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在大唐内阁中排名最末,但他是桑桑的亲生父亲,身份特殊,国师李青山乃是修行之人,向来不理会朝事,但他与宁缺有旧,从颜瑟大师那边算起,宁缺要称他一声师叔。

陛下让他们二人来宣读旨意,自然是要走以情动人的路数。

果不其然,宁缺看着这二位,不得不站起行礼。

曾静大学士咳了两声,伸手把落在圣旨上的那抹雪花抹掉,说道:陛下有旨。

皇城前的所有人都敛气静思。

曾静看了亲王李沛言一眼,轻声一叹,然后声音微涩说道:大唐毅亲王李沛言,因天启元年旧事,自请除王爵。

满场俱静,皇城前的人们,难以压抑心头的震惊,望向亲王殿下。

李沛言那顶尊贵的王冠,现在还在宁缺和夏侯之间的雪地上,已经渐要被积雪掩埋,他的头发现在有些乱,看上去有些狼狈,但脸上的神情却异常漠然。

曾静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双手握着圣旨,声音微颤继续念道:前宣威将军林光远谋逆叛国一案,因证据不足,现予撤销……圣旨上那些名字,经由大学士微颤的声音,被一个一个接着报出,回荡在风雪中,撞击在朱墙上。

宣威将军林光远……林光远夫人……偏将沙刚……校尉程心正……文书林海……属官胡华………………听着那一个个早已消失在历史里的名字,听着那一道道官复原职、加以追思追封的旨意,皇城之前死寂一片。

陛下的旨意里,没有提到重审当年旧案,然而堂堂亲王自请除王爵,涉案的所有将士都被平反,这……和翻案有什么区别?人们终于明白了宫里的意思。

陛下曾经想过替宣威将军叛国案翻案,只不过因为朝中局势和西陵神殿的关系,尤其是没有证据的关系,没有做成这件事情。

今日书院默许宁缺挑战夏侯,给朝廷设下了一道难题,然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陛下依然不能翻案,于是他选择用这样的方式。

不是翻案,亦是翻案。

至少,这可以给当年冤死的人,以及今天的宁缺一个交代。

宣旨开始时,夏侯从椅中站起,陛下的旨意里没有牵涉到他,他的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然后缓缓重新坐下。

那些名字还在风雪中飘着。

夏侯知道那些名字,见过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人。

十几年前,他曾经亲眼看着那些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见过那些堆成小山的头颅,有闭上眼睛的,有睁着眼睛的,眼睛里有绝望的,眼睛里有愤怒的。

那些名字隔了十几年再一次响起,在皇城之前,进入他的耳朵,他越来越沉默,脸色越来越铁青,握着椅扶手的手越来越用力。

他不觉得愧疚,更没有自责,也并不黯然。

他只是愤怒。

扶手化作粉末,从他的手指缝里簌簌落下,带着怒意,落在雪上。

没有人注意夏侯大将军此时的情绪。

因为陛下的旨意里没有提到他。

从律法规矩上来说,他现在已经不是夏侯大将军。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平静接受,然后老老实实离开长安城。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宁缺。

他们清楚陛下这道旨意的对象是谁。

想要阻止这场生死决斗,只能寄希望于宁缺撤销挑战的邀请。

陛下替林光远翻案,厚赐重赏,恩荫三代,为的就是这一点。

皇城前的人们看着黑伞下的宁缺,心想应该就这样结束了。

…………从听到林光远三字开始,宁缺便低下了头,专注地看着脚下的厚雪,侧着脸,专注地听着旨意上那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他听过那些名字,所以他今天听的很认真,但脸上的神情却很复杂,有些欣慰,有些失落,有些自嘲。

圣旨上的名字终于念完了。

曾静大学士和国师李青山走到他身前,把圣旨郑重递了过去。

宁缺接过圣旨,沉默不语。

李青山神情凝重,说道:陛下说,只要你承认前面那些命案,他会特赦你,因为毕竟情有可原,如果你觉得亲王殿下除爵还不能补偿,陛下和皇后娘娘会代表夏侯将军向你致歉,做出补偿。

国师说话的声音很轻,被风雪掩盖,除了他自己和宁缺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但人们能猜到他和宁缺在说什么。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心情渐渐放松的时候,宁缺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

宁缺把圣旨搁到身后的椅子上,看着李青山和曾静,以及皇城前的人们笑了起来,然后举起手掌。

他开始鼓掌。

开始的时候,他的动作很轻柔,然后越来越用力,劲道大的仿佛是在用力拍打着一墙墙,掌心的伤口再次迸裂,四处溅血。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掌声越来越响亮,血水从他的手掌间不停溅开,然后淌落,滴到他的身上,淌至他的腿上,最后落在雪地里。

看着这幕画面,皇城前的人们再次感觉到一股冷漠而恐怖的意味,他们的身体再次随着风雪而渐渐寒冷起来。

陛下很仁厚,唐律确实有些作用。

能够听到圣旨上的那些名字再次在长安城里响起,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安慰。

宁缺感慨说道:可惜终究还是有些名字被遗忘,我很遗憾。

曾静紧张问道:还遗漏了谁?我马上入宫去请示陛下。

宁缺微笑说道:还漏了将军府里很多名字,比如马夫,比如厨娘,比如园丁,比如丫环,还有……我的父母。

曾静不解说道:最先追封的便是将军以及将军夫人……宁缺低头看着脚下的雪以及雪上的血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将军和将军夫人并不是我的父母。

此言一出,风雪骤散。

第二百七十七章 这不是书上写的故事从很久以前,军方便开始调查宁缺和那几椿离奇命案之间的关联,虽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是他的身世传言早已在长安城里流传开来。

所有人都相信,宁缺便是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当年灭门惨案的遗孤,在世间蛰伏多年,终于进入书院一朝得势,便要展开血腥的复仇。

甚至皇帝陛下和夏侯,以至书院后山很多师兄师姐都相信这个传言。

所以此时,当皇城前的人们听到宁缺轻声说出这句话后,不由被震撼的难以言语,完全无法相信,心想你若不是林光远的遗孤,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夏侯看着黑伞下的宁缺,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低头看着雪上那些如梅花般的血点,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柴房里地面上的那些血点,脸上露出莫名的笑容。

风雪骤散骤拢,渐骤渐急。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众人问了三个问题。

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是将军的儿子?我为什么一定要是将军的儿子?为什么你们都希望我是将军的儿子?众人还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宁缺自嘲一笑,说道:很遗憾,我真的不是。

我的父亲不是宣威将军,不是校尉,不是属官,甚至也不是文员,他只是将军府的门房,而且是二门的门房,便是连门包都拿不到多少。

我的母亲自然不是将军夫人,她只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婢女,虽然她喂过少爷奶,可以出入后宅,但她依然只是一个婢女。

陛下替将军翻案,我很欣慰,这是真实的感受,因为将军和将军夫人都是好人,他们死的很冤枉,只是我很遗憾于……没有听到我父母的名字。

他看着皇城前的众人说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的父母本来就是些不起眼的人,他们的名字也很不起眼。

我父亲是个孤儿,得将军赐姓为林,他叫林涛。

我母亲甚至没有名字,她是被人从河北郡卖到长安城的,从小到死都被人叫李三娘,因为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家里排行第三。

血水顺着宁缺的手掌继续向雪地上淌落,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叙说的也很平静,不是冷漠,是真正的平静。

然而这种毫不激动的平静,却让看到宁缺面容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生起,然后僵冻了全身。

这种平静很可怕。

桑桑没有害怕,只是感受着他此时的感受,悲伤着他此时的悲伤,寒冷着他此时身心的寒冷,下意识里伸手握住他的手,想要给他一些温暖。

我知道,书上都是这样写的。

宁缺平静说着:被夺走皇位的王子远走他乡,然后回国复仇,被奸臣陷害的大臣家逃出了一位少爷,多年之后他考中状元,得到陛下恩宠,然后重新翻案。

他望向人们,认真问道:可为什么每个复仇故事的主角都必须是王子?难道门房和婢女生的儿子就没资格复仇?面对这个平静却掷地有声的问题,皇城前的人们只能沉默,曾静想要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李青山轻轻叹息了一声。

书上都是这样写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我知道这不能怪任何人,任何自怨自艾的情绪都很白痴,但我依然很厌憎这种想法。

就像十几年前那样。

宁缺看着夏侯说道:那一天,我带着少爷去街上玩,就像我经常做的那样,因为他把我当成很好的朋友……说的有些多了,反正就是管家想要替将军留血脉,顺带着也把我带进了街对面的通议大夫府。

听到这句话,曾静大学士的神情微僵,想起当日还是小妾的夫人诞下一女,街对面血流成河的情形。

宁缺继续说道:你带着兵马杀进将军府时,我正和少爷还有管家躲在通议大夫府的柴房里。

夏侯面色沉郁说道:我的下属最终还是追到了柴房,并且看到了两具死尸,我当时确认林光远的公子已经死去,所以我一直很疑惑于你的身份,现在不再疑惑,我开始好奇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宁缺看着周遭的风雪,似乎在回忆什么,微笑说道:昊天之下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鲜事,还不就是那些老套的故事。

将军的儿子要活着,门房的儿子就必须死去,都是四岁多的小男孩儿,砍的血肉模糊,换了衣服,谁能看出谁是谁?管家以为不需要警惕一个小四岁的小男孩,所以他当时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抱歉,同情,悲伤的情绪,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他摊开双手,微笑说道: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然后他脸笑容渐渐敛去,看着夏侯,看着曾静,看着李青山,看着他所能看到的所有人,面无表情问道:但凭什么?凭什么书上怎样写,我就要怎样做?凭什么将军的儿子要活着,门房的儿子就要去死?凭什么我要去死?风雪落宫门,众人俱沉默。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一片安静,只有宁缺的声音还在大雪里飘着,并且飘的越来越高,越来越冷。

…………我只是一个门房的儿子。

但我要活着。

我要活下去。

宁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述说着自己当年的想法,就如同在讲述太阳必将每天升起,流水必往下流这些万世不变的真理。

他继续说道:所以在管家试图骗我脱下衣服、自己去拿那把柴刀的时候,我抢先把柴刀拿到了手里,然后捅进了他的肚子。

捅了不只一刀。

宁缺回忆着当年的事情,皱眉说道:好像是五刀。

因为力气不够大,捅的不够深,一时捅不死他,所以要多捅几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管家没有叫,他只是惊恐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魔鬼,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是被吓到说不出话,还是不想开声惊动了柴房外的人。

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少爷……也就是将军的公子,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一向最疼爱的管家躺在血泊里,他像发疯了似的向我冲了过来,想要打我,想要咬我。

他摇头说道:我当时也很慌乱,拿着柴刀乱舞,不知怎地便划破了他的脖子,然后他捂着脖子向后倒退,便倒在了柴堆上。

少爷脖子里的血,从他的指缝里喷出来,我想替他捂住,却怎么捂都捂不住,直到最后,他流的血在我的手指凝成了浆子。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雪中的众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误杀。

也许我当时就是想杀了他。

他看着夏侯微笑说道:因为只有他死了,像你和亲王殿下这样的人,才不会再理会我这个门房的儿子。

世界笼罩在风雪中,笼罩在死一般的沉寂中。

雪花飘至宁缺的脸上,触着那抹微笑,似被冻的更加寒冷。

那是一抹看似温和,实际上寒冷到了极点的笑容。

人们看着宁缺脸上的笑容,震撼的难以言语,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他们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通议大夫府柴房里的画面。

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双手握着生锈的柴刀,站在那两具尸首前,小脸上满是绝望和恐惧,身体不停颤抖,随时可能瘫倒在地。

但小男孩始终没有倒下。

现在,当年的小男孩正站在风雪中,站在巍峨的皇宫前,站在人们面前,讲述着那个久远的故事。

书上的故事往往都是那样写的。

他讲的这个故事,不在书上。

第二百七十八章 旗展书院后山的绝壁间。

夫子穿着一身黑色罩衣,坐在崖畔,看着远处的长安城,那处正在落着大雪,远远望去,就像是昊天在向人间施舍盐花。

十五年前,我就坐在这里,看着通议大夫府的柴房。

夫子说道:我看着你小师弟脸色苍白握着柴刀,走出柴房,我看着他抓着绳子躲进井里,我看着他翻出院墙,走进人群,我看着他离开长安城……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你小师叔的模样。

大师兄站在一旁,问道:小师弟他和小师叔到底哪里相像?夫子摇头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对自由的强烈渴求?我能明白老师为何如此说小师叔。

大师兄不解问道:但小师弟当年遭逢的惨事,和自由二字又有什么关系?夫子说道:所谓自由,便是选择的权利。

选择去生,选择去死,或者选择不选择,当年你小师弟选择拿起那把柴刀,杀死管家和自己最好的玩伴,在那一刻,他便向自由的彼岸迈出了第一步。

大师兄诚实说道:老师,我无法理解。

夫子说道:你是世间最清澈见底的小溪,这些年一直在山野间自由的流淌,或许曾经遇过险滩礁石,却未曾遇见过真正的河道岔口,没有遇到过你小师弟当年所面临的选择。

你小师弟当年做出的这个选择,没有人有资格判断其对错,但他能够做出这个选择,就已经是异于常人,就如同你小师叔当年一样,无论面临怎样的境遇,他们都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师兄说道:所以老师才想会收小师弟入门?夫子感慨说道:春天的时候,在松鹤楼见你小师弟,在草庐里与他说话,我发现他与你小师叔并不一样,当时还觉遗憾。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哪里能够找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夫子看着远处的雪云和笼罩在风雪中的长安城,欣慰说道:不过今日你小师弟的选择依然给了我惊喜,我未曾想到,他会有如此的勇气去正面挑战夏侯,我很喜欢这种选择里透出来的笨拙意味。

他转身望向自己的大弟子,微笑说道:在书院众弟子中你最笨拙,所以我最喜欢你,但在某些方面,你真地要向君陌和小师弟学习。

大师兄凛然受教,只是看着远处的风雪,他难以抑止心头的担忧,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小师弟真的败给夏侯,我该如何做?这句话里的如果以及真的两个词很有深意,这说明在书院大师兄看来,宁缺与夏侯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我不信天,也不信命,我只相信自己。

夫子看了一眼寒冬里灰暗的天空,说道:每个人也都只能相信自己,这是你小师弟自己的选择,是他对天道命运的嘲弄和轻蔑,那么除了一个公平的环境,他什么都不需要。

…………皇城前的死寂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愈发暴烈的风雪席着血旗,吹得大黑伞微微摇晃,拂的众人面容仿佛被冻僵一般。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宁缺,眼神很是复杂,说道:便是如此?宁缺沉默不语。

李青山轻声一叹,无奈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有言,如果你坚持这场决斗要进行下去,那么你必须先把东西交出来。

他向宁缺伸出了手,说道:你知道陛下说的是什么。

宁缺眉梢微挑,问道:为什么?李青山说道:你这是私仇?宁缺说道:是。

李青山说道:既是私仇,又怎能动用国器?然后他认真说道:如果这场战斗结束,你真的侥幸活了下来,那么我会把东西交还给你。

宁缺看着脚下的厚厚的积雪,沉默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个被布紧紧裹住的物事,却没有递到李青山的手中。

李青山微微蹙眉说道:莫非你连我都信不过?我向来除了自己,谁都不相信,抱歉。

宁缺说道,然后把布裹着的那个物事,递到了身后陈皮皮的手中。

李青山微涩一笑,不再理会场间的事情,向皇宫里走去。

宫门前的人们,不知道宁缺从怀里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不禁有些好奇,夏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物事隐隐传来的气息波动,铁眉缓缓蹙起,看着宁缺说道:原来阵眼枢真的在你手中,难怪你有如此大的气魄来挑战我。

宁缺说道:先前便说过,我还有很多强大的手段。

夏侯缓缓抚摩着椅扶手,似乎没有发现那里是一片虚无,说道:现在阵眼枢被夺,你还坚持要杀我?宁缺说道:你杀过很多人,我也杀过很多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很清楚,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

夏侯神情漠然说道:明知道肯定会死,也坚持杀我,是为了复仇?四岁小男孩的记忆能这般长远?能记得你父母的容颜?我根本不相信,我以为你只不过一直无法摆脱当年的心理阴影罢了。

听着这番话,宁缺说道:我必须承认手上染着少爷的血很不舒服,怎么洗都觉得洗不干净,手指缝里始终粘乎乎的,也许确实是有心理阴影吧,我第一次杀人用的是柴刀,后来便一直习惯用刀。

他看着夏侯说道:不过那又如何呢?你说这番话有什么意义?夏侯铁眉微挑,脸上流露出嘲讽轻蔑的神情,说道:至少可以证明你的复仇并不像你想像的那般伟大与正义。

伟大与正义?宁缺摇了摇头,说道:逃离长安城后,这些年我想像过无数次,将来有一天我在山中遇着奇人,继承了一身绝世本领,直闯军营要去杀你之前要说些什么。

我会质问你为何如此冷酷好杀,我会说今天杀死你,是要替将军府里的冤魂、燕境村庄里的焦尸,所有无辜死去的人向你讨个公道,那个名单很长,最后还加上了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说到此截,他看着夏侯微嘲说道:这些都是一些很正义凛然的话,很掷地有声的话语,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风寒雪冷袭体,宁缺以拳堵唇咳了两声,然后把一口浓痰吐到雪地里,脓黄色的痰在洁净的白雪里很是刺眼。

我杀的人不比你少,我也做过很多旁人无法想像的恶事,我的双手从来不是干净的,我哪里是什么正义的使者。

他看着夏侯说道:你杀再多的无辜者都与我没关系,只要与我无关,我甚至可以在旁边替你鼓掌叫好,但既然你杀了我全家,我自然就要杀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需要别的任何理由。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有点意思。

然后他从椅中站起身来。

便如一座坚可不摧的山峰,突兀出现在漫天风雪中。

来杀死我。

他最后说道:或者被我杀死,结束你这痛苦的一生。

…………暮时的长安城,如堕永夜,厚实的雪云遮住了最后的余晖和满天的星光,雁鸣湖畔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那些火把,照亮了自天而降的雪花,把那些繁密呼啸的雪耀成了人间的星光。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身前紧闭的院门,伸手向后,从亲兵手中接过那面军旗,走到院门之前,右手握着军旗向下一顿。

他的动作很随意,院门前的地面是坚硬的石地,旗杆落下时,石地面却片片碎裂,溅起无数石砾,杆尾深插入泥。

夏侯缓缓松开手掌,旗杆仿佛生在地面一般坚定,血红色的军旗在满天的雪片里猎猎作响,卷噬所有的夜色。

这面血红色的王将旗,陪伴了夏侯很多年。

无论是与燕国军队交战,还是与左帐王庭的骑兵厮杀,这面将旗始终飘扬在大唐帝国东北边军的队伍里。

数十年来,这面血旗从来没有倒下过。

就如同血旗下那个强大的男人。

雁鸣湖外围的亲兵们,那些警惕的大臣们,维持秩序的长安府衙役们,看着夜色中那面血旗,都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

今夜,这面血色的将旗依然不会倒下。

夏侯走上了石阶。

然后他推开了院门。

于是他走进了夜色之中。

…………宁缺并不在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他和桑桑这时候正站在湖南岸的雁鸣山上,俯瞰着遥远对岸。

桑桑撑着大黑伞,遮着愈来愈暴烈的大雪。

在世人眼中,宁缺一身修为境界最强大的便是符与箭二字,要与夏侯这样一位武道巅峰强者对战,理所当然要拉开战斗距离。

夏侯虽然不知道这时候宁缺身在何处,但想来也能猜到这一点,只不过骄傲自信如他,根本不在意这一点。

只是今夜风疾雪骤,夜幕遮星,凛冬中的雁鸣湖仿佛被冻凝的墨砚,即便是宁缺感观再敏锐,也无法看清对岸的画面。

如果看都无法看到,那么元十三箭又怎么能射得中敌人?第二百七十九章 雪落这场夜雪似乎对我不公平,实际对夏侯才是真的不公平。

宁缺看着湖对岸,和湖上的风雪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阵眼杵被陛下取走,自然不会令我高兴,不过这也很公平。

我的修为境界远远不如夏侯,似乎不公平,但实际上我准备了整整十五年,而他却并不知道世界上有我这样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他,所以这处的不公平也算是扯平。

只要这场战斗局限在我与他之间,那么我便承认这是公平的。

桑桑紧握着大黑伞的伞柄,缩着身子,这样才能保证大黑伞不会被暴烈强劲的风雪所刮走,低声说道:少爷你在担心有人会插手?夏侯毕竟在帝国王将之外还有道门客卿的身份,我总觉得有些人会来打扰这场战斗,先前握着阵眼杵的时候,我也确实感到了一些什么。

宁缺想着书院里的同门,说道:但我并不担心,因为这里是长安城而不是别的地方,只要书院还在城南,那么谁都没有资格插手。

…………或许有些势力想要插手到这场战斗当中,但更多的人只是在沉默等待着雁鸣湖畔战斗的开始,比如离开小道观的叶苏。

观看一场战斗,最好的地方当然是高处,他这时候便在长安城的城墙之上,身上的素白衣衫在夜雪里不停飘舞。

很多人以为西陵神殿不想看到这场夏侯与宁缺之间的战斗,事实上神殿的使臣确实已经向皇宫里提出了异议,但代表昊天道门来到长安城的他,可以不用理会神殿的态度,他虽然也想看到夏侯平安归老,却并不介意这场战斗的发生。

因为叶苏无论怎样推演,都想像不出宁缺可能获胜。

夏侯能够获胜,这样很好。

夏侯杀死宁缺,得罪书院,这样更好。

因为这样,他便再也没有可能留在唐国平静归老,也不可能再在墙头摇罢,只有誓死效忠道门这一条道路。

道门的想法虽好,但首先要确定夏侯能够获得胜利。

一道声音在城墙上响起,此人说话的节奏很缓慢,在满天风雪中却依然是那样的清晰,似乎能够让人们的心境安宁起来。

大师兄走到叶苏身旁,向着城墙下方远处漆黑一片的雁鸣湖方向看去。

叶苏说道:晨时才相见,你又来了?大师兄说道:是啊,来看看。

叶苏问道:来看什么?大师兄望向叶苏微笑说道:你如今剑意澄静,除柳白先生再无第三人,长安城内没有你的对手,所以我要来看你。

看你,其实便是看着你。

叶苏看着夜雪在城墙之前狂舞而堕,面无表情说道:长安城内无人是我对手,但奈何城外有间书院。

…………今夜风雪如怒,去那有很多人安坐在雪中。

清河郡三供奉,坐在雁鸣湖东岸的冬林里。

夜雪自天而降,他面色漠然,似不觉周遭寒冷。

从清河郡大姓和公主殿下的利益考虑,他不能允许任何人打扰到这场战斗,然而先前他心有所感,所以他来到了林中默然等待。

夜雪中缓缓行来一名僧人。

林中漆黑一片,但偏生僧人身上的木棉袈娑和头顶的笠帽却是那样清楚可见,自然透着股光明正大的意味。

三供奉看着风雪中行来的僧人,花眉微微蹙起。

数年前,他便已经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然而此时却发现,自己竟是看不出这僧人的深浅,不由生出极大警惕与战意。

强者相峙,争的是片刻辰光,不需要任何言语试探,也不需要问来历山门,三供奉伸手到背后,握住剑柄抽出。

剑身与鞘口磨擦,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就如同雪花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上,然而剑身只抽出一半时,便被迫停止。

三供奉的眉梢渐要飞起,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体内的修为尽数喷出。

然而他身后的鞘中剑非但没有继续向外抽出,反而是缓缓收回鞘内。

剑与鞘摩擦的声音静如落雪,却令他心悸难安。

那名戴着笠帽的僧人在风雪中缓缓行来,距离他只有数丈距离。

三供奉的身体无比僵硬,握着剑柄的手颤抖的仿佛承雪的枯枝,看着那名僧人,往常骄傲的眼瞳里只剩下了惊恐。

那僧人没有任何动作,雪林里没有任何天地气息的变化,他只是缓缓走来,便让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剑不能出!三供奉震惊无比,他想像不出世间有哪个修行者能够拥有这样的手段,转瞬间便猜到了这名僧人的来历,眼瞳剧缩。

悬空寺来人?三供奉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名僧人,看着他温和而坚毅的眉眼,僵硬的身体因为惊恐而微微颤抖起来。

他闷哼一声,脸色骤然变得潮红一片,枯瘦的五指骤张,遁着雪林里飘浮的天地气息痕迹,想要脱离对方的控制。

僧人抬起右手掌立于身前,食指微屈,结了一个不知所意的手印。

冬林里的风雪骤然加疾。

万片雪似乎霎时间落到了清河郡三供奉的身上。

那些雪片感知着僧人手印里的无上佛威,向着三供奉衣衫里沉降,变成了无数道无形的雪绳,缚住此人。

僧人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慈悲与怜悯,然后便重新抬步,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过他的身旁,像冬林外的湖畔走去。

三供奉落寞地盘膝坐在雪中,根本动弹不得丝毫,先前潮红一片的脸颊早已变得无比苍白,眼眸里写满了羞恼与惊惧。

他是清河郡备受尊崇的老祖,修行入知命境后,更是骄傲自信到了极点,即便是对书院这等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也没有太多敬意。

在这个风雪夜里,他终于遇到了一位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僧人,他才终于明白,传说便是传说,在对方面前,哪怕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也没有丝毫骄傲的本钱。

三供奉想到先前在公主府里,自己还曾大言不惭,要在书院和昊天道门之间弄些纷争是非,此时被那僧人一个手印便束死在寒雪地里,他不由感到了无穷无尽的羞愧,恨不得就此死去。

…………高高的城墙上,叶苏挥手驱散身前五丈范围内的雪片,看着雁鸣湖畔那片漆黑的林子,神情冷漠说道:那个清河郡的蠢物,愚痴到了极点,小小螟虫竟然也妄想涉身洪流,真是令人厌憎。

大师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叶苏说道:我本想杀了那蠢物,但既然哑巴出手,便罢了。

大师兄摇头说道:我岂能看着你违背唐律。

听着唐律二字,叶苏微嘲一笑。

大师兄看着雁鸣湖畔,想着正在穿过冬林向湖岸走去的那位僧人,说道:小师弟与夏侯将军这一战,在世间很多人眼中大概都是一场盛事,所以你们才会来长安城,而我只是希望小师弟不要出事。

叶苏说道:你知道我来长安城不是因为这场战斗,而是因为宁缺这个人,那哑巴自然也是为宁缺来的。

大师兄很清楚叶苏想点明的是什么,但他保持着沉默,没有接话。

叶苏望着雁鸣湖,忽然感慨说道:十五前,出现在黑线周边的那些人……除了唐以外,我们大家都到了。

大师兄说道:其实唐也来了。

夏侯将军身上的伤都是他留下的,所以说他的人虽然没有来,但他的拳头来了。

叶苏说道:有道理,但即便夏侯身上残留着唐的无数个拳头,在我看来,这场越境之战,宁缺依然没有任何机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担心什么,我尊重小师弟,所以我不会出手。

大师兄感慨笑道:当然我更清楚,如果小师弟他知道书院的想法,一定会哭着喊着求我不要尊重他。

叶苏说道:二先生在雪桥上拦着许世,这是何意?大师兄说道:公平之意。

叶苏说道:夏侯实力远在宁缺之上,难道书院认为这也是公平。

大师兄说道:老师曾经教过我们,公平是心意,与实力无关,只要双方都愿意这样去做,并且接受规则,那么便是公平。

想着这段是夫子的话,叶苏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看着雁鸣湖畔的夜林,微微蹙眉说道:那哑巴如果要开口说话,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住。

叶苏转身望向他,问道:君陌在拦许世,你在看我,那谁能拦他?我不会拦他,而且在他开口那瞬间,便是我也拦不住他,难道需要惊动夫子?大师兄望着凛冬寒夜里的那片湖,蹙眉不语。

…………雪在飘舞,僧人在林间行走,向着雁鸣湖的方向行走。

十五年前在那道黑线前,他微微一笑,嚼烂了自己的舌头,吞入腹中,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修闭口禅至今。

今夜他再次踏足红尘,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开口说话,他究竟会说些什么,人们只知道闭言十五年,一朝启唇,佛音必然清亮如雷。

即便是强大的知守观传人叶苏,都不想面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谁来与僧人对话?真的需要夫子下山?就在这个时候,一片极薄的雪从夜林上空飘落下来。

那雪极薄,薄至透亮,仿佛是一片蝉翼。

第二百八十章 蝉鸣夜林里风骤雪密,然而那片看似轻飘飘的薄雪,却没有被呼啸的夜风吹走,也没有混入密雪里消失无踪,而是孤独冷傲地自天而降,无视周遭的恶风与同伴,缓缓地飘落下来,落在了三供奉的肩上。

清河郡三供奉被那僧人手印所缚,盘膝坐在雪中,根本动不得分毫,眼睁睁看着那片薄雪落在自己肩上,不禁有些困惑。

当薄雪飘落下来时,僧人停下了向湖畔走去的脚步,草鞋深深地陷在厚雪中,然后他转身,望着那片薄雪,沉默不语。

林子里忽然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这声音如尖锐冰片在磨擦,伴着风雪,自然显出凄切的感觉,听上去宛如蝉鸣。

蝉是属于夏天的生物,遇着秋风便沉默。

在语境中,寒蝉便是沉默。

然而今夜风寒雪骤,这片林子里却仿佛出现了无数只蝉!那些蝉藏在树枝后,躲在翘起的树皮里,悬挂在蛛网间,坐在冰雪中,看着从天而降的风雪和风雪中那名僧人,放肆地鸣叫声。

蝉声阵阵。

满林寒蝉。

林中寒蝉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凄厉,树丫上积着的厚雪被震的簌簌落下,然而湖畔雪林上空却似乎又有两面大而透明的无形蝉翼,遮蔽了整个天空,让此间的蝉声没有一丝溢出林外。

凄厉的蝉声,比冰雪更加寒冷,比夜风更加难以捉摸,在四处鸣响,在四处归寂,又在四处复苏,最终落在那个僧人的耳中。

林中的蝉声仿佛在冷漠地说:回头是岸。

…………僧人听着愈来愈凄切的蝉鸣,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他叫七念。

他来自不可之地悬空寺,是强大无比的佛宗天下行走。

因为寺中经卷上的记载,他远来长安城,要看看那名传说中的冥王之子,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哪怕面对书院,也要将那人杀死。

自修闭口禅以来,他禅心愈发坚定,意志愈发坚毅,便是长安城里无数强者,城南那座书院大山,都不能让他心神稍移。

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声音能够阻止他的脚步。

但这些蝉声不同。

因为他清楚,这些蝉声代表着一个人。

那是世间最神秘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个人。

莫说是他,即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在此,听着这些声声凄切的蝉鸣,也必须以最慎重的态度对待。

七念的神情凝重,甚至还带着晚辈应该有的恭谨,但他的眼神依然坚毅,缓缓伸手指向身后的雁鸣湖。

他用这个动作告诉蝉声后面的那个人,他的彼岸在那边。

…………清河郡三供奉此时身体被佛宗手印幻化的雪绳所缚,根本动不得丝毫,但他能看,能听,听着林子里凄切的寒蝉声,看着肩头那片薄如蝉翼的雪,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神情越来越惊恐。

他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在清河郡藏书楼里知晓了很多修行世界的秘密,他虽然不能确定,但已隐约猜到林中那人的身份。

能在如此风雪夜里引发一场蝉鸣,能够让悬空寺大德神情如此凝重,自然只能是世间最神秘的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当年魔宗山门覆灭后,这个曾经在世间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的势力已然凋蔽,但没有谁敢无视当代魔宗的宗主。

很多年过去,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位魔宗宗主,甚至没有人听说过此人的消息,于是这位宗主变成了修行界里最神秘的传说。

有传闻说这位魔宗宗主修练二十三年蝉走火入魔,早已化为一堆白骨,但也有人说这一代的魔宗宗主正隐匿在世间某处,冷漠地注视着世间的风风雨雨,随时可能出现,再次呼风唤雨。

但不管怎样想,修行界里没有人会遗忘此人,哪怕坚信他已死去的人们,其实夜深梦回时也自惊惧不安,总觉得将来某日,这位魔宗宗主,会在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确实是一个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

至少是清河郡三供奉无法想像的时刻。

就在书院宁缺与夏侯大将军决战之前,道佛两宗天下行走皆至,风云际会于长安城之时,二十三年蝉竟然重现人间!三供奉惊恐无比,然而紧接着,他想到魔宗宗主现在与悬空寺大德对峙,自己说不定能够觅到一线生机,眼珠下意识转动了一下。

他眼珠微转,余光看到了自己肩头那片薄若蝉翼的雪。

然后他想起自己忘记了传说中的一些事情。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杀人不多,但那是因为他不屑于杀普通人,他认为只有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资格被自己杀。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之所以是世间最神秘的人物,是因为他会杀死所有听过蝉鸣的人。

三供奉是知命境,而且今夜他听到了蝉鸣。

三供奉想明白了这件事情,然后便死了。

那片薄如蝉翼的雪,振翅而起,轻轻楔进他苍老的脖颈。

鲜血他的颈间喷溅而出,向着风雪里狂洒,发出嘶嘶的声音。

亦如蝉鸣。

…………蝉鸣乃是蝉腹鼓膜振动之声,刹那能振万次,是以清亮处能裂帛,凄婉处能催泪,萧瑟处能黯神。

血水喷溅发出声音,是血液与伤口的摩擦振动,与蝉鸣的原理很相似,所以声音也很相似,可以同样凄楚。

哑巴僧人转身望向盘膝坐毙深雪中的清河郡三供奉,微微蹙眉,知晓这是林中那人对自己的警告。

他是佛门弟子,能杀人却不愿杀人,所以先前只是以佛宗手印缚住那位供奉,然而没有想到,却成了那个魔宗强者的帮凶。

僧人知道那位二十三年蝉为何会重现人间,为何会用蝉声阻止自己走向雁鸣湖。

因为夏侯是魔宗的叛徒,是二十三年蝉必然要杀的人。

如果这位魔宗宗主真的死了,那么自然没有什么,但他既然还活着,那么他一定要杀死夏侯,或者看着夏侯去死。

因为书院和大唐朝廷的缘故,这位魔宗宗主大概隐忍了很多年,今日既然书院决意对夏侯动手,那么他怎能允许别人插手?二十三年蝉或许会畏惧夫子。

但他绝对不会畏惧悬空寺或者是知守观。

哑巴僧人能明白蝉声的意图,但不代表他能接受。

佛宗向来被昊天道门称作外道,但毕竟是正道一属,虽然明知林中那个魔宗强者深不可测,意志坚毅如他,怎会就此却步?他是悬空寺传人七念。

他开始愤怒,是为嗔。

不是娇嗔,也不是怒嗔。

僧人依然紧紧抿着嘴,目光坚毅,双手在木棉袈裟前幻化不定,须臾之间,便结成一道意味凛冽的手印。

佛宗大手印里最为光明,威力最大的不动明王印。

旧袈裟前那两只看似寻常的手指,翘指如兰,相搭似离,磅礴的气息顺着手印所向,向着雪林四周散去。

无声无息间,林间积雪骤散上天,顿时把空中的风雪都震的一滞。

夜林里仿佛无所不在的蝉鸣,也随之一滞。

然而随后,蝉声再次响起,而且这一次愈发明亮暴躁。

仿佛是一个人在放肆地大声嘲笑。

林中风雪更疾,堕落的更疾,刚自地面震起的积雪瞬间重新铺满地面,空中飘舞的雪片嗤嗤作响射向七念的身体。

七念神情不变,草鞋轻踩雪面,右小腿弹起,击打在自己的左腿膝弯处,就势坐到雪地上,坐了个半朵雪莲盘。

漫天激射的雪片,就像是无数只蝉,鸣啸着击打在七念的身体上。

七念身体表面,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那些雪片在距离他身体还有半寸距离时,便再也无法前行,然而那些雪片也没有落下,而是像棉絮般粘在他的身体表面。

不过刹那,他的袈裟上便积满了雪,只剩下头脸还有身前结着不动明王印的双手还在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雪人。

七念望向夜林深处,看着睫毛上渐生的寒霜,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

他苦修了十五年闭口禅,今夜终于要开口了?…………就在这时。

夜林深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是那般的恬静。

与林间暴躁的蝉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如此恬静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冷酷。

你若开口说话,我便在世间造十万哑巴。

…………听得此言,僧人大怒,圆睁双目,望向夜林深处,灼烧的眼睫上的冰霜蒸腾为水汽,身上的积雪化作温水淌下。

他知道,即便今夜自己破戒开口,也不见得能战胜那人,但那人却一定能在世间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若面对的是书院大先生或二先生,甚至是夫子,僧人都可以不加理会,因为他知道书院行事,必不会如此无耻。

但那人是二十三年蝉。

那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所以他怒,却依然开不了口。

夜林深处那人,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也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但七念知道,他还在这里,因为蝉鸣还在继续。

僧人无法说话,自然也无法叹息,只能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散了不动明王印,双掌合什守心,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雪片继续如落蝉一般飞下,覆在僧人的身上,遮住了僧人的五官,把这位悬空寺的传人变成了夜林里的一座雪人。

落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在此时忽然渐渐小了。

林中的蝉鸣声也渐渐弱了,却显得愈发凄切。

寒蝉凄切。

对冬湖晚,骤雪初歇。

…………(让我自己兴奋一下,这也是想写了整整一年的画面,写小说的乐趣,大概有一半,便在此吧。

)第二百八十一章 霜降雁鸣湖畔,无论南岸的山峰,还是东岸的雪林,都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更没有人听到了蝉鸣。

城墙上,大师兄与叶苏的目光穿过无数重雪,落在那片林中,神情微异,似乎同时感觉到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只是他们现在没有多余的精神去关注那片雪林里发生的故事,因为他们看到血旗飘扬在雁鸣湖宅院前,夏侯推门而入。

…………院门有些新,似乎是前不久重新修过。

夏侯推开院门,进入漆黑的院落,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蝉鸣,身体不由微僵。

白天在皇宫里,他也隐约听到一声蝉鸣从殿前飘舞的雪花里传来,他确定那是幻听,但此时这声蝉鸣虽然依旧虚妄,但似乎真实了几分。

夏侯脸上冷漠的神情没有丝毫撼动,铁眉微挑,反而显得愈发暴戾,脚步稳定地踩过门槛,踏过雨廊来到正厅之前。

雪先前有过短暂的停止,紧接着便愈发暴烈地飞舞。

厚云遮住了满天的繁星,风雪黯淡了长安城里的灯火,雁鸣湖畔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夏侯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石阶下种着几株寒梅,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梅枝散乱,积雪下能够看到新鲜的断茬口,似乎被什么好风雅的畜牲啃食过。

屋内有一盆绿株,纵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植物依然蓬勃地生长着,枝叶肥嫩,青翠欲滴,衬得盆中的黄土愈发无趣。

屋顶那根粗直的黑漆大梁微微变形,应该曾经遭受过某种撞击,出现了两道极细小的裂缝,想来不影响安全,但看着总令人有些心悸。

造型别致的陈物架侧方,搁着一盏油灯,那油灯以青瓷为肚,灯绳洁白,没有点燃的时候,也是件极美的工艺品。

雁鸣湖畔这片宅院,让宁缺花了无数两白银,让齐四爷耗了无数心神,又得皇后娘娘和李渔的大手笔添置,自是非凡,与清河郡那些名园比较起来,只怕也不稍逊,便是不起眼的事物也都值得品玩一番。

夏侯是武将,从来不会伤春悲秋,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致,然而大战当前,他看着梅丛黑梁盆景油灯的目光却是那般专注。

其实他并没有看梅丛、黑梁、盆景、油灯。

他正在看梅枝积雪里露出的黄纸,黑梁裂缝里夹着的黄纸,盆景绿植里的黄纸,油灯青瓷灯壶压着的黄纸。

这世间有一种纸常为微黄色,符纸。

雁鸣湖畔的宅院里,到处都是符纸。

这是一座符纸的宅院。

…………叶红鱼之所以能够越境战胜陈皮皮,是因为她了解他,知道他的恐惧,我也很了解夏侯,从叛出魔宗的那一天开始,夏侯便一直在恐惧,或许是恐惧那位神秘的魔宗宗主,或许他恐惧西陵神殿揭穿他的身份,因为恐惧,所以他空虚,他开始杀人如麻,开始暴戾冷酷,开始骄傲嚣张。

宁缺从桑桑手中接过大黑伞,望着对岸被夜雪笼罩的庭院。

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自己的心理阴影。

在宫门前他说的对,我也有心理阴影,所以我明白他的骄傲是他无法摆脱的致命弱点,因为骄傲,他现在踏入了我所选择的战场,这便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

怎样利用他犯下的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必须毫不犹豫地,把这两年千辛万苦写出来的三百多道符,全部砸出去。

写符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潇洒随意的动作,除了宁缺自己,没有多少人知道三百多道符意味着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多少次念力枯竭后的极度虚弱,多少次识海震荡后的痛苦不堪。

桑桑知道,因为那些与油灯相伴的夜晚,她一直守候在宁缺的身旁,看着他汗如黄豆,脸色苍白,却依然笔耕不辍。

那些夜晚里,宁缺耕的不是田地,也不是文章,只是符。

夜雪中崖畔,桑桑仰起小脸望向宁缺,看着他的脸色如过去那些夜晚里一般苍白,很是担心,却微笑说道:是啊,少爷一定会胜的。

宁缺闭上眼睛,握着伞柄,眉梢有些颤抖,右手有些颤抖,脸色苍白,识海里的念力顺着黑伞散向满是雪花的空中。

念力是正道修行者的根基,修行者却只能利用念力去操控天地元气,然后施展出各种手段,即便念师能够直接以念力攻击敌人,也被局限在很短的距离之内,那是因为念力拥有一种无法更改的特性。

这种特性便是,念力一旦离开修行者的识海,便会随着距离而以数量级的倍数急剧焕散,归寂于天地自然之中。

宁缺此时站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之上,距离对岸的庭院有数里之遥,他要触发庭院里隐藏着的三百道符,便需要把自己的念力送到彼岸,然而他的念力如何能够渡过这片夜雪中的冬湖?就在这个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念力经过大黑伞柄和伞面之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是说念力的浓度增加了多少,而是向雪空里焕散的速度变慢了很多。

因为气海雪山窍塞径曲的缘故,雪湖四周的天地气息,依然没有太多能够听懂他念力唱出的这首曲子,但至少他的声音可以传的更远一些。

宁缺的念力悄无声息穿越风雪,落到了遥远对岸的庭院里。

…………青瓷灯壶压着的那张黄纸,嗤的一声微响化为虚无。

淡淡的燥意无由而至,从来没有点燃过的、洁白如玉的灯绳骤然一紧,清油骤释,燃起一道极微弱的火苗。

油灯昏暗,略微照亮了屋厅内外。

随着青瓷油灯诡异地无火而燃,屋子里紧接着出现了无数变化。

油灯所在的陈物架整个燃烧起来,然而便是陈列架所在的空间燃烧起来,化为一团炽烈的火球,罩向夏侯如山般的身躯。

火势飘渺而恐惧,所过之处,任何事物都被化为虚无。

唯有那盆青植不一样,那些微微耷拉着的、青翠欲滴的肥嫩青叶,被屋内的火舌一燎,便如肥肉般融化,化作淡绿色的油脂,滴入花盆。

那片夹在青叶中的黄色符纸消失不见。

青叶化作的油脂,落入土中,花盆顿时崩裂,里面的黄土炸将开来,弥漫在屋内空间里,那些似微粒般的黄土尘埃,不知何故,竟是无比的沉重,每一颗土砾,都像是石头,射向夏侯的身躯。

紧接着,那根乌黑的横梁上的黄纸也平空消失,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沉重的横梁毫无征兆从中断裂,砸向夏侯的头顶。

夏侯眯起了眼睛,如铁铸成的双眉,没有蹙起,反射着火光,似在燃烧。

…………他出拳。

那只恐怖的拳头,霸道至极地把身前所有空气都挤了出去。

熊熊燃烧的符火,骤然熄灭,惨淡至极。

…………他闭眼。

任由那些如石头般袭来的黄土砾击打在自己的身上。

噼噼啪啪一阵密集的响声!无数细小却威力巨大的土砾,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

就如同无数颗冰雹自天而降,击打在皇宫的屋檐上。

他身上那件外袍瞬间千疮百孔。

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低头。

断成两截的乌黑横梁重重砸到他的背上。

然后断成更多截。

沉重的横梁,可以砸死十几个人。

却不能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

…………面对着宁缺的三道符,夏侯只出了一拳。

这就是武道巅峰,尤其是他本来就是位魔宗强者,那么只要闭上眼睛,便可以无视任何知命境以下层级的攻击。

疾射如石砾的黄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断成无数截的横梁,无力地在他脚下滚动呻吟,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只有一根睫毛,飘离眼帘。

…………以夏侯的修为境界,完全可以不用直面宁缺的三道符。

他本可以避,可以用更最简单的方法挥手破之。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一直在注意身后石阶下的那丛残梅。

宁缺认为自己很了解他。

他也认为自己很了解宁缺。

他知道宁缺是一个怎样冷酷阴险的角色,他相信宁缺绝对不会浪费三道宝贵的符纸,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必有后着。

那丛残梅里也有一张黄色符纸。

夏侯认为那便是宁缺的杀着,所以他把注意力都放在那处。

果不其然,下一刻,残梅里的黄色符纸化作一道青烟,残存不多的梅花狂颤离枝,如蝴蝶般飞舞向夏侯的脑后。

夏侯没有回头,随意一指点向身后。

当他的指尖触及梅瓣时,铁眉忽然蹙起。

那瓣梅化作了一滴水。

那丛残梅里的符纸,竟是如此浅陋的一张水符。

夏侯蹙眉,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误。

但他并不在意,神情漠然向上望去。

那处乌梁已断,屋顶破开一个大洞。

人在屋檐下,举首可望星空。

今夜风雪交加,无星可看。

只能看到无数片雪花,随着夜风从那个洞口里灌了进来。

还有一片正在逐渐消散为寒意的符。

那些从洞口飘落的雪花,轻轻飘舞间,似乎变大了无数倍。

一道极寒冷的符意,骤然间笼罩整座建筑。

甚至连建筑内的空气都冻凝住了。

夏侯抬头看着落雪,双眉顿时蒙上一层厚厚的冰霜。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井里井外这是一道很强大的符,瞬息之间,便让屋内的温度急剧下降。

夏侯的双眉染霜,外衣里面的盔甲表面也开始结冰,对一位武道巅峰强者来说,这道寒符虽然强大,却依然难以造成直接的伤害。

他微微皱眉,眉上的冰霜顿时破碎,然后他向前踏了一步,盔甲上的薄冰也随之破裂,啪啪落在地上。

不过至少,夏侯在这一瞬间,需要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体表,而无法再像先前那般,只凭强悍的身躯和拳头,便能随意相抗。

湖畔宅院里的战斗并未暂时告一段落,就在下一刻,无数道黄色的符纸,从宅院里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激射而出。

密集的黄色符纸,纷纷扬扬不停飘舞,密集有如从屋顶洞口落下的雪花一般,围绕着夏侯的身体飞舞着,旋转着。

随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念力波动来临,像雪花般狂肆飞舞的黄色符纸被一一触发,化为虚妄或是道道青烟,符意喷薄而出。

然后最先被触发的符意,带动着尚未触发的符纸飞舞更速,湖畔宅院里黄纸哗哗喷起,如同一道瀑布狂喷,耀亮夜空。

这个画面很美丽,也很震撼,符纸是如此的珍贵,过往历史上的修行战斗中,谁曾见过如此多数量的符纸同时出现?紧接着,更多的符纸被激发,无数道符意纠结在一起,将周遭的天地元气撕扯的有如碎絮,变成无数湍流。

元气湍流很可怕,再微弱的符意,混在那些切割空间的湍流里,都仿佛具有了某种特殊的威力。

夏侯站在这片符意的海洋风暴中间,站在天地元气流湍的漩涡里,脸上的情绪很复杂,有些伤感,又有些愤怒。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他最忠诚的下属,军溪谷溪的施符秘法,他没有料到,宁缺在今夜战斗里,居然用的是这种手段。

寒冷的雪风,狂暴的夜风,灼热的火焰,令人窒息的湿意,各种截然不同的符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合在了一处,没有任何道理,却是那般的可怕。

夏侯神情漠然握拳,身上那件已经残破的外衣,撕撕作响而飞,露出里面崭新的盔甲,紧接着以雄浑至极的念力,于天地元气的湍流中抽出他所需要的,凝于自己的体表,形成一道无形却坚固至极的无形盔甲。

无形的天地元气盔甲,加上有形的金属盔甲,把他的人与周遭的天地严密的隔绝开来,与符意的风暴洋及元气湍流隔绝开来。

夏侯抬步,在漫天飞舞的黄色符纸间行走,狂暴的符意不停击打着他的身躯,发出噗噗的闷响或尖锐的切割声。

在符意的侵袭下,他身上的盔甲时而凝上一层寒冷的厚冰,时而红亮刺目如同被烧了七日七夜。

为了抵抗这片符意的海洋,他的念力在缓慢而不可逆的消耗,但脸上的神情却依然没有丝毫变化,脚步依然那般稳定。

夏侯很清楚宁缺是颜瑟大师的传人,被世人视作未来的神符师,所以他很确定今夜一战必将面临些什么。

只不过宁缺准备的符纸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事前先计算,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宁缺竟然会在开战之初,便把所有的符道手段都施展了出来。

要知道符师施符需要念力触动,念力能够传播的距离有先天限制,此时湖畔宅院里尽是符纸飘舞,那么只能说明宁缺此时正在宅院里。

夏侯以为宁缺这种做法很自信,很骄傲,很嚣张,也很白痴,任何与武道巅峰强者交战,却不试图拉远距离的修行者,都是白痴。

既然宁缺便在湖畔,那么他便不急于脱离这片符意的风暴海,任由符意的风暴不停消耗自己的念力,也要找到宁缺,然后一举击杀。

他继续向前行走,未见有任何动作,身前一堵灰墙轰然倒塌,他看着夜色深沉处,看着宅院南向那些隐隐可见的湖柳处,微嘲说道:不是神符,又如何伤得了我?你既然急于去死,那便去死。

…………雁鸣湖是不规则的,湖西岸相对较窄,也较遥远,那处湖水清浅,有人修了一道木桥行于湖面,可赏湖中水草。

时值寒冬,木桥上尽是积雪,桥下湖水尽数凝为坚实的厚冰,再也看不到那些如绿丝般的水草,只有几丛黄白的芦苇随风招摇。

如此严寒天气,朝廷又封锁了雁鸣湖一带,自然没有什么游客,但有数人分立木桥两头,神情各异望着湖西方向。

青色道袍有些宽松,在风雪间呼呼作响,叶红鱼看着远处流光溢彩的湖畔宅院,感受着那处的符意风暴,眼眸里露出一丝异色。

她曾经在那片宅院里生活了很长时间,然而直至此时,才知道宁缺在宅院里做了什么手脚,藏了多少道恐怖的符纸。

道痴是极端自信之人,但她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宁缺用这片符意的风暴海洋来对付自己,她必然会狼狈到极点。

木桥那头,陈皮皮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握着唐小棠的小手,看着远处西面不时闪耀的光线,看着狂舞不停如瀑布的无数黄纸,震撼说道:都知道小师弟吝啬,哪里能想到他今夜居然弄出如此奢阔的手笔。

唐小棠的手有些凉,既担心朋友桑桑现在的情况,又震撼于湖畔那些符纸所带来的冲击力,喃喃说道:原来符是这般可怕的事物。

…………雁鸣湖南岸山崖畔,宁缺睁开眼睛,看着远处对岸宅院处的火树银火符纸风暴,听着隐隐传来的墙倾瓦飞的声音。

我请七师姐设计阵法,加上大黑伞,就是要让夏侯做出错误的判断,让他以为我就在宅院里,夏侯实际上很谨慎,多虑多疑,在此基础之上则是畸形的自信,他既然判断我在那边,便一定会坚信我在那边。

他微讽说道:说不定他这时候还在对我嘲讽的喊话,让我出来战个痛快。

桑桑看着湖对岸蹙眉说道:但他的实力太强大,符海似乎对付不了他。

我从来不指望这片符风暴能够直接击败夏侯,毕竟我不是神符师,我洒在花盆里的那些符纸,或许只能在他的盔甲上像飞蛾扑火般变成无用的青烟,但可能有符会切断他的一根眼睫毛。

他接着说道:一根眼睫毛掉落,算不得什么,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注意不到,但积少成多,便能致命,就如同走路一样,只要一步步走下去,那么总有一天你会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夏侯就算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峰,我的手段是只不起眼的勺子,但如果让我不停敲下去,天长地久敲下去,这座山峰依然会让我拍松,拍的表面松动,岩石化粉簌簌落下,最终山倒地摇。

说完这句话后,宁缺把手里的大黑伞递给桑桑。

桑桑接过大黑伞,看着他说道:是的,少爷,你肯定会赢的。

隔着一片湖,同时触发数百道符纸,宁缺的念力急剧消耗,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的眼光却依然平静,看着湖对岸缓缓抬起右臂。

他的手指颤抖不安,似乎指间用无形的线悬着一座沉重的山峰。

他缓缓移动右臂,在身前的风雪中,画了两横两竖四根线,无形而凝重的线条,指向雁鸣湖对岸的宅院。

宅院里。

满天狂舞的黄纸尽皆化为虚无,耀眼的光线渐渐敛没,狂暴而恐怖的符意,依然在不停地撕扯天地元气,平静而蕴藏着凶险。

与长安城别处相对稀疏的雪夜里,隐隐出现了四道线,那些线条没有颜色,按道理应该透明无形,却偏生能够被人看见。

之所以能够看到那四道线,是因为夜空里飘舞的雪花,骤然四处逃散,有些没能逃离的雪花悄无声息化作虚空。

夜空里的四道线,便是无雪的痕迹。

四道线两横两竖,合在一起,便是一个井字。

夜空里的狂暴符意,尽数凝在了这个井字里。

…………井,横竖皆二,喻切割。

井字符是颜瑟大师生前最恐怖、境界最深妙的符意。

他在无名山顶与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之前,所施出的井字符,更是连空间都能切开,能够把光明大神官以天启之境所获的昊天神辉切断在空间里!宁缺继承了颜瑟大师的所有衣钵,对井字符的研习自然也是最为刻苦用心。

虽说他境界不足,不能完全发挥出井字符的威力,但他写出的井字符,已然足够强大,更是他如今所能施出的威力最大的符。

而且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能够以不定式施符,这种手段,已然与荒原上的书痴莫山山水平接近,换句话来说,这道井字符,便是他的半道神符!…………井字从夜空降落,把湖畔整座庭都覆在内,仿佛里面藏着个无数的更细微的井字,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逃离。

梅花被切碎,井被切断,墙被割开,井字落下,一切事物都被切开。

平直凌厉到了极点的井字符,落在了夏侯的身上。

他身体表面那层天地元气凝成的盔甲上,出现了四道极为清晰的痕迹,微微下陷,里面那件崭新的盔甲,更是出现了四道锈迹。

夏侯黝黑如铁的脸庞骤然变白,然后急速变红,紧接着雪白,再紧接着潮红,快速地变幻着,念力疾出!凝于体表的天地元气层,一番振荡不安,下陷弹回,终于是撑住了井字符的切割,却已然变得薄了很多,如同一张薄纸。

紧接着,喀的一声轻响从他身上响起,盔甲依着四道锈迹的线条,碎成了无数金属片,像破铜烂铁般落在脚下!夏侯望向雁鸣湖对岸,看着那处漆黑的夜色。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井里。

而宁缺一直在井外。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向来不是一人战符意起于湖畔时,叶苏站在城头风雪中,说道:颜瑟师叔果然识人,谁能想到宁缺入符道不过这些时日,便有了这等手段。

在他看来,宁缺写的符并不如何强大,甚至其中有些符明显是初入门的手段,在一般人看来徒然引人发笑,然而在不到两年时间内宁缺便写出这么多道符,实在是令他感到震惊。

最令叶苏感到震惊的,却是宁缺施符的手段——湖畔的符海风暴看似混乱,实际上隐隐里却自有章法,每道符意之间配合堪称完美,若非如此,也不可能造成这般声势,形成这等效果。

大师兄微笑解释道:小师弟是大书法家,毕生所学最擅长处便在笔墨功夫上,对于如何拆字解字写字,造诣精深。

叶苏微微皱眉说道:我依然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写出这么多道符来。

符师最讲究天赋,无论是他这个知守观传人还是剑圣柳白,这一生都难以亲近符道,但这不代表他对符道没有任何了解。

任何符师都只能使用自己写的符,即便像颜瑟大师这等境界的神符师,可以留下数道神符给弟子使用,但数量也绝对不会太多。

写符需要消耗符师大量的念力与心血,更需要大量材料,宁制悟符不过两年时间,凭什么能写出这么多道符?书院别的什么没有,就是修行方面的材料存了不少,若有缺漏,朝廷也会帮着来准备,至于写符所需的念力……大师兄笑了笑,说道:叶苏先生大概有所不知,小师弟念力的雄浑程度,在我书院后山之中,也能排进前列。

书院后山里诸弟子在世间声名不显,然而叶苏很清楚,那些人必然各有奇才,此时听说宁缺的念力雄浑程度,竟然能在书院后山排进前列,不由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也有些吃惊。

便在这时,井字符出现在湖畔宅院的上空。

叶苏感受着那处传来的平直凛冽符意,眉梢缓缓挑起,沉默看着雁鸣湖方向看了很久,然后眉梢渐展,说道:半道神符终究不是神符。

大师兄看着夜色中的那片湖,略带遗憾说道:小师弟虽说进步极大,但毕竟入符道时日尚短,未能成为神符师。

叶苏摇头说道:神符师又如何?除非到了颜瑟师叔的层次,单靠轻飘飘的符纸,便想击败夏侯这等人物,只能是痴心妄想。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靠符道便能杀死夏侯,师傅当年全盛期大概有这等本事,我可没有,我自然有我的想法。

宁缺看着再次被夜色吞噬的对岸,说道:都说不能越境挑战,满天下包括书院的师兄们都没有人相信我能战胜夏侯,但我坚持来做,是因为他们都算错了一件事情,我没有想过战胜夏侯,我只是要杀死夏侯。

如果不战胜敌人,如何能够杀死敌人?战斗只是瞬间,杀死一个人却可以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里面可以有很多场战斗,前面无数场战斗,我可能都无法战胜他,但我能让他流血,那么哪怕到最后我依然无法战胜他,但他的血却却可能流光。

血流光了,自然便死了。

今夜我和夏侯拼的不是实力,不是念力也不是境界,而是看谁更快流光身上的血,他是魔宗强者,防御太过可怕,就像只乌龟,我要做的事情,便是不停替这个乌龟放血,然后确保不被他一口咬死。

宁缺郑重说道:感谢唐,把夏侯身上最外面的那层龟壳已经敲碎,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相对简单些。

桑桑看着他说道:我们会成功。

宁缺今天话很多,解释了很多。

如果他身旁不是桑桑,而是别的听众,比如叶红鱼,叶红鱼肯定早已厌烦到了极点,恨不得一脚把他踹进崖下的冰湖里。

桑桑最开始有些诧异,然后明白了原因。

面对夏侯,宁缺没有丝毫的信心。

哪怕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平静,语气是那样的平和,似乎信心满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哪怕他准备了整整十五年。

他依然没有信心。

所以他不停说着自己的准备,说着自己必胜的理由,来让自己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越境挑战成功,战胜那个似乎无法战胜的强大敌人。

桑桑很担心,很忧虑宁缺的现在的精神状态。

所以她一直在用比宁缺更肯定的语气,说:我们肯定、一定能胜。

在整个世界都不相信宁缺的时候,甚至在宁缺自己都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那么只剩下她一个人,能够给他最后的信心。

因为这不仅仅是宁缺的战斗,而是他们两个人的战斗。

桑桑把大黑伞搁在了瘦弱的肩头,伸出右手紧紧攥着宁缺的衣裳,攥的很用力,带着薄茧的指头仿佛要陷进他的身体。

然后她缓缓闭上眼睛,睫毛不眨。

…………夏侯走出了湖畔的庭院,来到了湖堤上,身前便是数重柳。

狂暴的符纸海洋,对他强大的身躯进行了数千数万次的侵袭,虽然没有能够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却割散了他的发髻。

黑中夹着数茎银的头发,披散在他魁悟的身体后方,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佛经画卷上的魔神,然而破烂的衣衫,被腰带系着残留在腰间的残破盔甲,让这尊魔神看上去是那般的狼狈。

夏侯面无表情伸手把腰间的盔甲碎片撕掉,像扔垃圾一般扔到柳树下,然后看着雁鸣湖四周的夜色,咳嗽了起来。

寒冬雪夜,温度低至湖冰坚实如钢铁。

但却不应该让一位身心皆如钢铁的武道巅峰强者有所感。

夏侯意外于湖畔庭院里有这么多符,便是风雪都有些承不住,意外于宁缺在符道上的本事,竟比传闻中要强大很多,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宁缺竟然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施符。

意外使人警惕,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但既然知道了错在何处,便可以纠正,所以他并不为意,依旧沉默看着冬湖的四周。

雁鸣湖畔尽是白雪莽莽,只是夜太黑,没有星光也没有灯火,于是本应清亮一片的天地,竟是那般的黯淡,雪似也变成了黑的。

夜色笼罩近处的寒柳与远处的芦苇,无论是冰实了的湖水还是湖周的山丘,都是漆黑一片,即便感知再如何敏锐,肉眼也看不到任何画面。

夏侯不知道宁缺这时候在哪里,只知道他肯定在雁鸣湖岸边,却不知道是西岸的木桥,东岸的雪林还是南岸的山崖。

但他确定只要宁缺再动,便会死。

…………宁缺站在山崖上,手里握着一把铁弓。

他举起铁弓,缓缓拉动弓弦。

弓弦微振嗡鸣,瞬间被风雪掩盖。

黝黑的铁弓上有些积雪,显得愈发寒冷。

弦上那根刻着繁复符线的铁箭,瞄向雁鸣湖北岸的夜色。

夜云遮星,四野漆黑一片。

不见繁星,不见人影。

…………夏侯看不见他,宁缺自然也看不见夏侯。

此时与去年在荒原雪崖上射隆庆皇子不同。

那时节,隆庆皇子正处于破境的关键时刻,一身修为境界尽数蓬勃而出,如同燃烧本命一般,在宁缺识海里就像是一朵将要绽放的金色花朵,哪怕隔着十几里的距离,也清楚地不需要瞄准。

而夏侯身为境界稳定的武道巅峰强者,心意一动便与湖畔的寒柳融为一体,即便宁缺晋入知命,也无法确定对方的方位。

既然如此,他手中的元十三箭准备射向哪里?就在这个时候。

大黑伞下的桑桑,紧闭着眼睛,把细细的眉尖蹙成了一朵小黑花,说了两个数字。

六三三三。

二一七七二。

…………两年多前,春天的岷山深处,北山道口一箭南来。

其时林中烈火燃烧,当那第三名刺客砍向宁缺时,桑桑躲在大黑伞下,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两个字。

两年多后,寒冬的冰湖崖畔,北岸柳下强敌默峙。

此时崖上风雪飘舞,桑桑再次喊出了两个数字。

这些数字是只有宁缺和桑桑才懂的座标系,在过去的十五年里,陪伴着他们在岷山里狩猎,在生死前搏命,已是本能,不会出错。

和两年前几乎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场景,只不过今夜桑桑喊出的数字要复杂很多,数字的复杂程度往往代表着精确程度。

寒冷黝黑的箭簇缓慢移动,在夜雪里寻找着目标。

然后停止。

他松开了紧绷的弓弦。

铁箭离弦而去,消失在弓前的湍流空洞中,消失在风雪之中。

…………夏侯坚信,只要宁缺再出手,便必死。

宁缺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元十三箭。

黝黑的铁箭,前一刻消失在山崖前。

下一刻便突然出现在夏侯的身前。

箭上的符线微微明亮,上面残着的雪片,都没有被风吹走。

在这一刻,元十三箭似乎突破了距离和时间的束缚。

甚至不再被周遭的天地环境所影响。

寒冷的箭簇,刺破了夏侯贴身的衣衫。

他体表的天地元气层骤然下陷。

夏侯有所感。

伸手在空中一握。

他只来得及握住箭的中段。

世上能够握住宁缺的元十三箭的人,大概也只有那么几个。

铁箭在铁掌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火星四溅,照亮湖畔寒柳。

第二百八十四章 向来不是一人战铁箭在夏侯手中,向着他的胸膛继续前行,便要刺进他的身体。

夏侯的眼睛骤然明亮,宛如若星辰。

只听得一声轰鸣,铁箭与他手掌摩擦所带起的火花瞬间敛灭,湖堤之上狂风大作,寒柳尽碎,混入雪中一道狂舞。

伴着恐怖的冲击力,夏侯的身体向后倒掠而去。

他的双足像铁柱一般踩在堤岸里,竟是硬生生犁出了两道极深的沟壑,如果不是雁鸣湖水已然结冰,湖水便会随之倒灌而入。

铁箭的箭簇刺破了他体表的天地元气层,刺破了衣衫,刺破了肌肤,留下一道并不深的伤口,一滴鲜血缓缓渗出。

夏侯抬起头来,望向雁鸣湖南岸,黝黑如铁的脸庞泛过一丝苍白,然后他开始咳嗽,有血水从唇角溢出。

雪夜冰湖上方,有一条空虚通道,里面没有雪,直至此时,雪才重新落入,然后被箭道的余韵绞成碎絮。

这便是箭道。

箭道的另一头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上。

夏侯终于确定了宁缺的方位。

他面无表情看着那边,一道强悍的气息释出体内,雪与尘狂舞而起,在摇晃不安的寒柳间形成一个圆。

紧接着,他双脚所站立的地面骤然下陷,形成一个丈许的完美圆形,借着恐怖的反震力,他的身体消失在湖堤上,只剩下余风缭缭。

雪落下几片。

夏侯离开了湖堤,向着湖的南岸开始奔跑。

他的脚重重地踩在湖面上。

雁鸣湖冰冻的极为结实,即便承载着他的身体和高速所带来的冲击力,依然没有破碎,只是每当他脚步踏下时,会出现几道不起眼的裂缝。

坚硬的湖冰下方是水,感受到冰面上如山般的重量,开始震荡不安,发出沉闷而诡异的响声。

就如同鼓槌重重地敲打着战鼓,发出咚咚的沉闷响声。

这片冬湖便是他的战鼓。

他击打战鼓的频率并不高,但每一记落下却是那般的有力。

夏侯奔跑的节奏并不快,但每一步都仿佛都跨过一道山河。

不过刹那时间,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冰封的雁鸣湖面上。

如果有人能够无视黑夜的遮蔽,或许能够看到雪湖上那道残影。

一位武道巅峰强者,拥有绝对的力量,当他把力量转化为速度的时候,很难用语言或者对比来形容那种可怕的程度。

雪湖上的夜风肯定没有这种速度快,落雪更没有这种速度快,即便宁缺射出的符箭速度更快,却没有办法射中如此快的目标。

在战场上,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夏侯和宁缺都曾身经百战,他们很清楚这个道理。

自从知道宁缺对自己的敌意之后,夏侯一直在警惕等待传说中的元十三箭,他思考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只要自己奔跑起来,那么元十三箭便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

坚硬的军靴,踩裂湖冰,来到雪湖上。

那处有枯荷被冻凝在水中,早已死亡,积着雪,看上去是那般的凄惨。

就在夏侯踩倒一枝枯荷的时候,旁边几株枯荷颤抖了一下,仿佛重新获得了某种生机,然后便是轰的一声巨响。

冬湖冰面迸裂,枯荷尽伏,火光大作,气浪狂卷。

夏侯如山般的身体,竟被震的高高飞起。

火光气浪之中是无数道凄厉的尖啸,嗤嗤作响。

那些没有被爆炸气浪震伏的枯荷,如同被锋利的刀芒切过,纷纷断裂,变成了无数道极碎的屑片。

夏侯重重落到雪湖之上,溅起一蓬雪花。

他的双膝微弯,军靴已破,但身体竟是强悍地保持碰上平衡,没有摔倒。

随着他一道落地的,还有无数片极锋利坚硬的铁片。

那些高速溅射的铁片,溜溜尖啸着,斩碎枯荷,然后像雨般落在冰面上。

锋利的铁片附着在他的身上。

他身体表面的天地元气,在最危险的那刹那,挡住了绝大部分爆炸的威力和锋利铁片的切割,但依然有十几片锋铁,楔进了他的身体。

夏侯坚硬的肌肤上出现了很多道伤口,鲜血开始流淌。

便在这时。

第二枝铁箭到了。

突兀而毫无征兆。

夏侯看着,冬湖上飘着的雪畏怯的躲避,真气灌入右臂,面无表情一挥。

这看似简单的一挥,却是令雪湖上夜风大作,冰砾狂滚。

擦的一声锐响。

他的右臂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血口。

铁箭受震,擦着他的身体没入雪湖。

轰的一声,极坚硬的湖冰上,出现了一道黑幽幽的洞口。

夏侯霍然抬头,目若幽芒盯着南岸的方向,然后再次开始奔跑。

他确认自己还是低估了宁缺的手段。

但他已经不能再退,必须要拉近与宁缺之间的距离。

所以无论这片凛冬之湖里藏着多少手段,凋蔽的雪中莲田里隐藏着多少先前那种爆炸,他都必须要冲过去。

他继续向莲田里奔跑。

于是第二场爆炸再次发生。

…………元十三箭可以无视距离,却不能无视目标的移动速度,宁缺也懂这个道理,更何况夏侯一身魔宗功法强悍至极,身体的强度,完全不是隆庆皇子可以相提并论,所以他从来没有指望,单靠元十三箭便射死夏侯。

好在雁鸣湖里有一片莲田。

暮春之时,宁缺在把雁鸣湖畔所有宅院都买了下来,把雁鸣湖变成了自家后园的湖,他在湖里种了很多荷花。

盛夏之时,他与桑桑泛舟湖上,穿行于密植的莲田之间,赏湖赏风赏星辰,摘莲花剥莲子,然后在莲田里扔了很多小铁壶。

凛冬之时,雁鸣湖冰封,冰面厚实,莲田早凋,荷若鬼面,那些沉在莲田深处淤泥里的小铁壶,却开始苏醒过来。

随着小铁壶的苏醒,一场又一场的爆炸,接连在雪湖之上响起。

炽烈的火焰与恐怖的气浪,震的湖面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而起,无数片极锋利坚硬的小铁片,呼啸着在风雪中穿行。

湖面坚硬的冰层上,出现了很多黑洞。

呼啸的风雪与铁片间,夏侯已然鲜血淋漓。

更可怕的是,每当他的身法因为爆炸而稍有停滞之时,南岸山崖上撑着大黑伞的桑桑便会报出他的方位,然后宁缺射箭。

下一刻,恐怖而寒冷的铁箭便会来到夏侯的身前。

小铁壶是花,宁缺和桑桑在这片凛冬之湖里种了多少莲,扔了多少壶,今夜湖面上便会开多少朵花。

铁箭是刺,宁缺箭匣里有十三根元十三箭,那么他便一定会趁着雪湖火花朵朵盛开的时节,尽数射将出去。

第二百八十五章 血旗不倒夜雪下的冬湖,本来应该是安静漆黑一片,然而今夜湖面之上却是狂风大作,不时响起恐怖的爆炸声和火光。

被冰封的莲田里绽开朵朵铁莲花,湖面厚厚的积雪被无形的力量抛起,洒向黑暗的夜空,厚实的冰层塌陷炸裂,仿佛墨汁般的冰冷湖水不停拍打着黑色的洞口,惊起雪般的浪花,然后消散于真正的雪中。

凋蔽的残荷丛中,夏侯再次被气浪震飞,伴着尖啸的铁片穿梭声,他如山般的身躯破风而上,似要被抛到夜云之上。

雁鸣湖南岸山崖上,桑桑一手紧紧握着大黑伞,一手用力攥着宁缺的衣裳,低着头闭着眼,根本没有去看山崖前湖上的混乱画面,却似乎能够清晰地捕捉到每样事物的位置,低声再次报出两个数字。

听着那两个数字,宁缺毫不犹豫弯弓搭箭,朝着斜上方的遥遥夜云便射了过去,那处一片漆黑,他根本看不清楚那里有什么,但他知道夏侯便在那里。

天空里落着暴雪,漆黑一片,看不到箭道,只能听到元十三箭的尖锐箭啸之声,而当人们听到箭啸的时候,已经是下一刻的事情。

雁鸣湖上空的夜云骤然一阵波动,天地气息乍乱,仿佛黑云里炸开一道响雷,黯淡的云丝嗤嗤四处逃离。

夜云骤破,鲜血一溅。

夏侯从高空堕下,这一次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平衡,重重地砸到了冰面上,砸得冰面上出现了好几道深刻的裂痕。

一枝寒冷黝黑的铁箭,深深地穿过他的左臂。

因为愤怒和疼痛,夏侯的眼瞳仿佛要燃烧起来,如同一只受伤的兽王,他一把握住铁箭尾,生生把箭枝从上臂里拔出,继续向着南岸奔去。

他只来得及往前踏出三步。

莲田底、淤泥处再次发生一场威力巨大的爆炸。

他脚底的冰层骤然开裂,险些把他的身体吞噬进黑暗寒冷的湖水中,随之而来便的气浪火苗和那些阴险可怕到了极点的锋利铁片。

当湖水里的波动,透过冰层传到军靴脚部时,夏侯以一位武道巅峰强者的能力,做出了最及时的反应。

他军靴重重一踏,脱离冰封的湖面,来到空中,然后闪电般举起双拳封于身前。

夏侯闷哼声中,惨然倒飞数十丈,直至退出莲田之外。

他的手臂和手臂无法遮住的身体上,出现了数十片小铁片,鲜血从伤口里渗出,看上去就像荒原秋天的赤草。

连续硬抗莲田里的爆炸,尤其是连续硬接了宁缺的数道元十三箭,夏侯即便是武道巅峰强者,精神和气血也损耗的极为严重。

凝于体表的天地元气,已经溃散四离,再也无法保护他的身躯,在魔宗真气作用下坚若金石的肌肤,现在上面也出现了无数道伤口,虽然没有致命的伤势,但鲜血淋漓的模样,看上去极为狼狈。

就在这时,又一枝元十三箭穿透燃烧的枯莲与风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夏侯的身前,竟是没有给他任何的喘息机会。

夏侯双掌合什,强行于面前夹住那枝恐怖的铁箭,身体在冰面上再退十丈,身下冰雪四溅,他的脸色苍白,唇角淌出的血越来越多。

宁缺站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下,沉默地注视着崖下湖面上的一切动静,当夏侯再次被炸的倒掠而退时,他借着这场爆炸响起的刹那光芒,抢先确定了位置,在刚刚听到桑桑报出的位置后,手指轻抚弓弦。

箭术才是梳碧湖砍柴人最强大的手段,只不过以往普通的弓箭对武道修行者没有太大意义,而一旦世间出现了元十三箭这种武器,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缺便成为所有修行者的恶梦。

宁缺射箭的动作并不快,但却有一种很奇妙的节奏感,凭借着那种节奏感,从桑桑报出方位,到铁箭离开弓弦,这个过程是那般的行云流水,竟似没有任何等待的过程,其间隐含着某种至理。

面对这种强大的箭术,更关键的是他的身旁还有桑桑,夏侯再如何强大,也无法避开那些悄无声息却威力强大的铁箭。

他只能硬抗,只能苦撑,只能不断地流血,就看宁缺的十三枝铁箭射完时,他的血会不会流光,他能不能冲到宁缺的身前。

…………元十三箭速度太过惊人,远胜声音传播的速度,所以只有当它射中目标之后,箭啸的声音才会向着斜向两方传播。

雁鸣湖西岸的木桥畔,芦苇骤然摇晃,叶红鱼身上的青色道袍振振飘起,然后她才听到了那声箭啸。

元十三箭?叶红鱼神情微凛。

她在荒原雪崖上以及大明湖畔,见识过元十三箭,她知道这集中了书院二层楼智慧的符箭拥有怎样的威力。

然而今夜风雪大乱,芦苇乱摇,箭啸余韵里,她的青衣道袍呼呼作响,她才发现,不过一年时间,宁缺的元十三箭变得更加恐怖。

紧接着,雁鸣湖莲田里的爆炸声传到了雪桥上。

她蹙眉说道:这又是什么?一声又一声的爆炸,一闪又一闪的火光,凄厉的铁片旋转尖啸,夜雪里恐怖的箭意,让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苍白。

她看着东方的湖面,忽然说了一句很令人费解的话:我死了。

陈皮皮和唐小棠一直站在木桥那头。

他们关注着湖面上的战斗,担心着宁缺和桑桑,沉默无语。

叶红鱼不知道爆炸是什么,陈皮皮却是见过小铁壶试验的人,但他没有解释。

就在叶红鱼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看着远方的箭啸与雷鸣般的火光,神情复杂说道:我也死了。

他们现在还完好地站在木桥之上,自然没有死。

但就在听到雁鸣湖上传来的爆炸声和箭啸声时,他们都说了同样的话。

我死了。

叶红鱼是西陵神殿道痴,陈皮皮更是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大修行者,他们二人是昊天道门最天才最强大的年轻人。

之所以他们会说我死了,是因为他们沉默观看着战斗,确认如果是自己处于夏侯的位置,面对着宁缺苦心孤诣十五年、从夏天到寒冬的战斗准备,最多只能支撑到此时此刻,便会死去。

…………风雪城墙上。

叶苏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洞玄境的修行者,能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宁缺,只是那些莲田里的爆炸是怎么回事?大师兄没有说话。

作为书院大师兄,他自然知道那些爆炸是怎么回事,但如陈皮皮一样,他也不会把小师弟压箱底的本事告诉别人。

叶苏望着雁鸣湖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摇头说道:宁缺的手段如果用来对付别的修行者,真是必杀之利器,但想用符与箭还有这些奇怪的爆炸便杀死夏侯,依然还是不够。

…………雁鸣湖上的雪渐歇,皇宫里的风雪还在继续。

夜雪下的大殿灯火通明,鸦雀无声,自然更没有什么寒蝉鸣叫。

谁都知道长安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大殿内外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侍卫手握寒冷的刀柄,警惕地驻守在殿外,太监宫女们低着头缓步行走,确保脚掌落地时,不会发生任何声音。

大唐皇帝今夜没有穿常服,而是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斜靠在软塌之上,手里握着卷书在看,却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进去。

皇后娘娘坐在榻旁的椅中,往日里温婉华贵的面容,今日却是没有一丝表情,隐隐可以在她的眼眸深处看到担忧和恼怒。

大唐国师李青山和御弟黄杨大师,在御榻前平静相对而坐,今日长安城里强者云集,所以这两位朝廷最强大最可信任的高人,必然要在宫中。

皇帝陛下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殿外夜色里飘落的雪化,望向南方雁鸣湖的方向,清眉微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夏侯是皇后不为人知的兄长,但从感情倾向上来说,陛下更希望宁缺能够获胜,因为陛下一直以夫子学生自居,那么在他看来,宁缺便是自己的小师弟。

好磅礴的气息。

李青山感受着雁鸣湖那边传来的天地元气波动,说道:宁缺的符箭果然可怕。

皇后娘娘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陛下颤声说道:集书院后山的智慧,集大唐之力才打造出来这么一把符箭,难道这算公平?皇帝陛下沉默不语,他不想让自己的妻子更加难过。

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杨大师,忽然开口平静说道:算公平,只不过宁缺准备的时间更长一些,他准备了十五年。

说完这句话,他和李青山离开座位,向殿外夜雪里走去,把这座安静而充满了复杂气氛的宫殿,留给陛下和皇后。

大殿侧后方有一方亭榭,亭间悬着一口古钟。

亭檐上积着厚厚的雪,古钟上积着浅浅的雪。

李青山和黄杨走入亭榭,站在古钟之旁。

李青山看着南方,深深皱眉说道:还是不够。

黄杨僧人说道:没想到你也希望宁缺获胜。

李青山说道:人的感情倾向是不受控制的,虽说夏侯是我道门长老,但宁缺却是师兄唯一的传人。

然后他淡淡伤感说道:他准备了十五年时间,结果却还是不行。

黄杨僧人伸出手掌轻轻擦去古钟上的积雪,说道:宁缺入符道时,曾来万雁塔问道于我,我也希望他能获胜,但心有所念,事并不能如愿,如果准备的时间谁长谁就能胜,那修行还有什么意义?…………暴雪骤歇,爆炸产生的气浪渐渐平伏,夜风也变得温柔了很多,深夜的雁鸣湖一片安静,湖上夜云渐分露出一道缝隙,几颗星星从那道缝隙中探头出来,好奇地望向地面,想看看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绝大部分的夜穹还有厚厚的黑云所掩盖,那几颗星辰一现即隐,却洒下了些光线,略可视物,只见雪湖冰面上一片狼籍,凋莲早已碎成粉絮,莲田里出现了数十个幽幽的黑洞,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魁梧的男子单膝跪在冰面上,跪在那些黑洞前方,他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不知锲着几十还是几百块铁片,鲜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淌下,最终流到湖面的积雪上,染得他膝盖周遭的雪地殷红一片。

夜雪冬湖上的殷红,其实更像是黑色。

魁梧男子所跪之地,距离雁鸣湖南岸只有百余丈距离。

宁缺站在湖畔的山崖上,盯着湖面。

为了战斗和射箭,他身上黑色的院服,袖管和裤管被桑桑用布绳系紧,此时他的身体尤其是右臂在剧烈颤抖,于是黑色的院服在湖风中呼呼作响。

使用元十三箭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和念力,当初宁缺只能射数箭,如今修行浩然气有成,能够把箭匣里的十三枝铁箭全部射完,对他依然是极大的负担,再加上湖畔宅院里的数百张符,湖底淤泥里的小铁壶,他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手段,此时他识海里的念力已经近乎枯竭。

他的眼睛异常明亮,脸色异常苍白憔悴,他的右臂无力到了极点,他的右肩仿佛被撕裂开一般疼痛,他虚弱的随时可能倒下。

但他没有倒下。

他等着湖面上的夏侯先倒下。

夏侯单膝跪倒在雪湖上,他最终没能挡住宁缺最后那枝元十三箭,寒冷黝黑的铁箭,直接从他的小腿骨里穿了过去。

如果被这枝铁箭射中的是普通修行者,腿肯定断了。

夏侯不是普通修行者,他的腿没有断,那枝铁箭甚至没能穿过他的腿,不过这样反而给他带来更重的伤与更大的痛苦。

夏侯伸出右手握住小腿上的铁箭,想要把这枝箭拔出来,然而他的手颤抖的有些厉害,竟是没能成功。

他面无表情加上一只左手。

两只铁手猛地用力,坚硬的铁箭竟被他从中折断!这个动作必然会带来极大的痛苦。

夏侯铁眉猛挑,如涂着胭脂的血唇张开,迸出一声极凄厉的啸声。

凄厉而可怕的啸声,回荡在安静的雪湖之上,震的冰雪乱飞,甚至就连岸畔的寒柳都飞舞了起来。

夏侯膝头渐直,站了起来。

此时他浑身鲜血,看上去狼狈凄惨不堪,然而一朝站立在雪湖之上,却是霸气十足,如一座不可摧的山。

更像雁鸣湖北岸院门外的那面血旗。

那面血旗在寒风中呼啸而舞,却似乎永远不会倒下。

夏侯望向南崖那方山崖。

他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他颤抖的声音里明显有着痛苦,但他说的话,依然透着股不可一世的强悍意味。

宁缺,仅此而已吗?第二百八十六章 枪这就是你所有的手段?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我最强大的手段都还没有拿出来,你不要说你不行了。

凄厉的啸声在雪湖上回荡,夏侯在夜色中向着雁鸣湖南岸行走,因为腿部的伤势,他行走的速度很缓慢,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的脚步依然是那样的稳定,他的气度依然是那般的强大不可一世。

站在崖畔的宁缺,看着夜湖冰面上缓慢行来的夏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情却是有些异样,感受到了风雪所带来的寒冷。

箭匣里的元十三箭已经射光,两年辛苦积攒下来的数百张符纸在湖北岸的宅院里化为了黄色的瀑布和流光溢彩的风暴,冬湖底淤泥里的小铁壶尽数引爆,他最强大的手段看似已经完全使出,然而却依然没能杀死夏侯,甚至无法阻止此人缓缓向南岸走来的脚步。

这就是武道巅峰强者的实力?…………城墙上飘落的雪花要变得稀疏了很多。

大师兄看着雁鸣湖的方向,干净的眉眼间隐藏不住忧虑的神情,身上那件旧棉袄微微颤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飘起。

叶苏神情微凛,他没有想到这场凛冬之湖上的战斗,竟然会呈现出这样的局势,从开始到现在,夏侯居然会全面受制,而且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不得不承认,宁缺给了我很多意外,夫子的关门弟子,果然不是普通人物,不过很可惜的是,今夜他终究会死去。

他看着大师兄说道:除非你出手。

大师兄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今夜世间强者云集长安城,书院只有他和君陌出面,为的便是给宁缺营造一个公平的环境,君陌负责看住大唐军方,而他则负责看住这位昊天道门的绝世天才,相对应的,他和君陌也被对方所看住。

如果他出手,那么叶苏必然会出手。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渐渐温和平静下来。

老师时常让我向小师弟学习,我一直在思考应该学习一些什么,如今想来,便是学习他遇着困难时的态度。

他看着雁鸣湖方向,说道:小师弟最值得敬佩的地方就是他自己,他就是他自己的天空,没有任何极限,当世间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行的时候,他往往还能向前再走一步,在石阶上再登一步,他进书院时如此,登旧书院时如此,登山道入二层楼时如此,那么今夜又怎会有意外?…………羽林军军营外点燃了很多火把,把周遭照的极为明亮,营外的那道雪桥,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玉带,而雪桥上那个戴着高冠的男子,则像是玉带上的仙人。

随着风雪的飘逝,时间在不断地流逝。

从白日到此时的深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雪桥的对峙一直在继续。

书院二师兄君陌,一直坐在雪桥上。

镇国大将军许世和强大的羽林军,一直停留在雪桥下方。

许世将军倚着雪桥下方的栏杆,看着盘膝坐在桥上雪中的二师兄,痛苦地咳了两声,说道:宁缺对夏侯的挑战,在我看来,便是对我大唐军方尊严的挑衅,所以我想要阻止这场战斗的发生。

二师兄缓缓抬头,望向这位大唐军方的领袖,覆在发上眉上的薄雪簌簌落下,说道:战斗既然开始,言语便无必要。

是的,已无必要。

许世雪眉渐飘,看着他怒意难抑说道:所以你一定要宁缺去死?二师兄说道:战斗既然开始,自然便有生死,尔等身为大唐军人,难道还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稍一停顿后,他神情冷漠说道:再说那夏侯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谁敢说我家小师弟一定便会输?在书院二先生的眼里,大唐王将夏侯或许确实不算什么太过恐怖的对手,但如今与夏侯对战的是宁缺。

许世如此想着,然后神情漠然说道:世间没有奇迹。

二师兄看着他,认真说道:书院就是创造奇迹的地方。

…………如果准备了十五年,还不能杀死此人,那么剩下的便只能凭天命,然而老师说过,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命。

宁缺站在山崖上如此想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低头看着雪湖上走来的那人,眉头缓缓挑起,问道:我们真的……能成功吗?箭匣空后,桑桑便睁开了眼睛,她撑着大黑伞,看着宁缺的眼睛,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因为我们必须成功。

宁缺笑了起来,心想确实如此,不论世间有没有天命,无论自己能不能成功,自己必须成功,那么除了成功,便不应该去想别的任何事情。

他看着雪湖上那个霸道十足的身影,说道:你只剩下一双无力的拳头,半副残躯,我还有一把新鲜的刀,我凭什么砍不死你?雪湖上,夏侯的身躯微微一滞。

便在这一刹那的凝滞时光里,宁缺伸出右手,在寒冷的风中握住了刀柄,手指感觉到熟悉的哈绒草的触觉,骤然一紧。

呛哴一声,他从鞘中抽出了朴刀。

从很多年前开始,为了针对夏侯麾下的三人刺客小组,宁缺便习惯于带三把刀,后来他不再需要针对那些刺客,只需要针对夏侯本人,于是他请书院六师兄把这三把刀合成了如今的一把刀。

这把刀很细长,却极为沉重,线条流畅却谈不上美丽,刀锋并不雪亮,一味朴实,是一把地地道道用来杀人的刀。

宁缺单手握刀,顺着崖壁冲了下去。

崖壁很陡峭,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快要变成一道黑色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后方那道残影,便是刀的影子。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宁缺一直坚持没有在这把刀上刻符线,而是让它保持着原初的模样,光滑简单到了极点。

大概是因为,他想施展出最简单的刀法。

因为他坚信,最简单的便是最强大的。

便如他此时冲下崖壁,向着雪湖上那个强大男人砍过去的这一刀。

明明他距离夏侯还有百余丈的距离。

但他的刀势已经提前出现。

便是直冲,然后横掠,接着斜举,最后下斩。

宁缺便是准备这么做。

他知道夏侯能看懂自己准备这么做。

他很想知道夏侯会怎么接。

如果夏侯真的接了这一刀,那么他相信便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夏侯没有选择硬接宁缺这蓄势已久的一刀,他也没有像往常那般强悍地以铁拳反击,更没有像在军营里对付燕国刺客那般,一声如雷般的暴喝,便将两名洞玄境的强者震成了白痴。

因为他在唐的手里受过伤,他的盔甲被魔宗的血刀斩破,他的身体里现在还隐藏着唐的很多道拳意,他并不处于自己的巅峰状态,而且先前,他在宁缺的符风暴以及箭与花的攻势中,也受了不轻的伤。

夏侯也没有选择暂避刀锋,身为武道巅峰强者,最擅长的便是近战,又哪里会畏惧这道简单强大的刀势?先前他说自己还有最强大的手段没有动用。

此时他终于动了。

他站在雪湖上,闭上眼睛,还在淌血的双手伸向寒冷的夜风里,识海中的念力经由气海雪山喷薄而出,顿时融入雁鸣湖四周的天地元气里,摘得丝丝缕缕揉合成绳,瞬息间远渡数里,落在北岸某处。

雁鸣湖北岸庭院门外,立着一面血色的军旗。

那是夏侯的王将之旗。

在夜风里缓缓飘舞的军旗,仿佛听到了军令,骤然紧绷起来,在院门前狂舞不安,似一头想要挣脱铁链去阵前厮杀的怪兽!先前夏侯入院之前,把军旗深深地插进石地面里,旗杆旁被震出了数道石缝,此时军旗舞动不安,旗杆不停颤抖摇晃,地面上那些石缝骤然变深变宽,向着四周蔓延开来,看上去就像是一道蛛网。

喀喀碎响声里,旗杆下的石地面迸裂,石砾四处溅飞,血色的军旗从地面挣扎而出,呼啸而起,向着雁鸣湖方向飞去。

庭院前一阵飓风。

被风势撕扯成碎片的血旗片片落下。

雁鸣湖上方低沉的夜云里,响起一阵恐怖的嗡鸣,隐隐可见一道黑影。

仿佛有圣人在云中御剑而行。

…………宁缺根本不知道自家庭院前发生了一幕诡异的画面,更不知道那面血色的军旗已然碎裂,只剩下旗杆在云中轰鸣而至。

他此时正在崖壁上冲刺,眼中只有百丈之外夏侯的身影,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心头忽然生出一丝警兆,识海深处一道碎片骤然明亮起来。

电光火石间,他右脚重重踩向崖壁上突起的一道岩石,借力强行在空中扭转身体,面朝着夜云的方向,体内浩然气灌入双臂,把沉重而坚固的朴刀在身前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刀花,刀花所掠之处,崖石乱飞!湖上夜云骤然大乱,一道棍状的黑影破云而出,须臾间落至崖畔,极为霸蛮不讲理的,狠狠戳进他身前的刀花里。

轰的一声巨响。

宁缺感觉到一股无可抑御的巨大力量,顺着朴刀传到自己的身上。

他的身体还在空中,陡遭重击,顿时重重一挫,然后加速堕下,狠狠地撞进崖下的雪湖里,激起冲天高的雪浪。

宁缺从积雪里站了起来,抹掉唇边的鲜血,看着夏侯此时手中握着的那根黝黑的棍状物,心头生出极强烈的警意。

夏侯看着他,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似乎发现了一些很古怪的事情。

宁缺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夏侯说道:枪。

血色的军旗只剩下了旗杆。

旗杆便是枪。

第二百八十七章 明枪铁枪是血旗的旗杆,所以特别长,落在冰面上,比夏侯魁梧的身体还要高出一大截,枪身色泽黝黑,光泽黯淡,笔直的没有任何弯曲,表面上没有任何雕饰,光滑无比,与棍唯一的区别便在于一头锋利无比,泛着雪亮的光芒。

虽说在最关键的时刻,宁缺提前做出了反应,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他的双臂还是被震的剧痛无比,似乎骨头都断了,至于胸腹间更是烦恶难受到了极点,似乎有血水正在那处慢慢汇集。

旗破杆飞,一根铁枪自数里外而来,破云而出,便能把他砸的狼狈不堪,险些骨断命丧,实在是难以想像,这根枪里究竟蕴着多大的威力。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夏侯最强大的手段,并不是他体内霸道的魔宗真气,而是这把随时可以破云而出的铁枪。

没有人知道夏侯擅长使枪,他也没有听说过。

这把黑色的铁枪,竟是被夏侯当作飞剑在使,一名出身魔宗的武道巅峰强者,怎么可能拥有如此精妙雄厚的道门手段?铁枪立于雪湖,毫不掩饰的散发着强大的味道,堂堂正正地向对手和湖周的自然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和杀戮之意。

宁缺抬起右臂,抹掉唇角淌出的血水,问道:这把枪叫什么名字?明枪。

夏侯说道:你有暗箭,我有明枪。

宁缺咳了一口血,喘息着说道:枪好,名字也好。

夏侯看着他右手握着的那把细长朴刀,微微眯眼说道:你也有把好刀。

那确实是一把好刀,不然根本无法抵挡住那根杀破夜云、从天而降的铁枪,应该会在刹那间碎成无数碎片。

夏侯面无表情说道:但世间除了柳白的剑,谁有资格对上我的枪?自从叛出魔宗效忠道门后,为了应对极有可能还活着的老师莲生,尤其是为了应对不可能就悄无声息死去的二十三年蝉,夏侯一直在默默作着准备。

他的准备便是此时手中的这柄铁枪。

这道枪是他自己亲手打铸而成。

这道枪的枪意则是承自知守观观主。

在这些年的修行当中,夏侯硬生生逆功法而行,强行修行道门功法,居然成功地把铁枪修成了自己的本命物!从那一天开始,这道铁枪终于有了崭新的枪意。

夏侯以为那是光明,或者说他希望以后会是一片光明,所以他把这道铁枪名为:明枪。

明枪在手,夏侯敢于直视明宗在黑夜里的窥视。

更何况是宁缺手中这把平凡的刀?…………当那面血旗撕撕破碎,旗杆化为铁枪飞入夜云之中,城墙之上的大师兄便察觉到了,他下意识里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扶着城墙头,浑然不觉墙头积雪的寒冷,面带忧色望向雁鸣湖的方向。

能够让书院大师兄如此凝重担忧,可以想像夏侯这一枪的威势,给今夜观战的人们心理会带来多大的冲击。

大师兄喃喃说道:想不到夏侯将军到最后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手段。

这道枪的速度,力量,气势,堪称完美。

叶苏说道:记得老师说过,他领着夏侯入道门之时,曾经试图让他脱离魔宗功法,转修道法……没有想到,夏侯居然真的改修道法,而且还能把这道枪修到如此境界,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大师兄微微动容说道:原来是观主所授,难怪如此霸道。

不是霸道,是光明正大。

叶苏说道:如果夏侯能够把明枪修练至绝对光明,巅峰期的他大概能与柳白较一高下。

大师兄摇头说道:不谈夏侯将军的伤势,只说这道明枪如今的境界,距离柳白先生的剑意还有一段距离。

叶苏说道:距离是与柳白的距离,却不是宁缺能够应对的。

大师兄沉默不语。

…………接下那记霸道至极的明枪,宁缺受了极恐怖的冲击,内腑伤势渐显,他需要时间回复,所以他愿意多说几句话。

夏侯虽然也已经伤重,但相比较而言,他更应该选择展开雷霆攻势,抢在自己血流干之前,把宁缺砸成肉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给了宁缺说几句话的时间。

因为他此时的心里有些疑惑,于是警惕。

为了今夜雪湖上的战斗,宁缺准备了十五年,夏侯具体准备的时间不长,但在血腥的战场上有数十年的经验。

他是大唐帝国的四大王将之一,世人往往被他暴戾冷血的一面所吸引注意力,忘记了他在军事上的才华,事实上他在战场上的指挥才能并不弱于自己的强大实力,更可怕的是,他很擅长把兵法运用在修行者的战斗中。

从踏入雁鸣湖畔宅院前,插旗入地开始,夏侯一直在按兵法行事,他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了中军帐,不停地示敌以弱,甚至不惜耗损大量的兵力,一直硬抗着宁缺最强大的手段,直到最后他把敌人拖到疲惫不堪,看清楚了敌人的所有手段,才动用自己的最强手段,意图一击而毙敌。

为了最后一击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消耗了如此多的精神,流了如此多的血,那么最后一击必然如雷霆大动,不能给敌人任何机会。

宅院前的那面血旗,便等若是他在战场周遭,埋伏的数千玄甲重骑,为的便是最后敌人久攻不下之时,陡然出击,如风卷落叶般确定胜势。

大唐精锐的重甲玄骑,是军营里最强大最恐怖的铁流,铁骑蓄势良久而出,必然横扫四野,无可抗敌,那面血旗里的铁枪,是夏侯最强大最恐怖的手段,直到最后才把他放出,自然是胜负手。

这一枪,凝聚着武道巅峰强者的强大信念和气势,按道理来讲,即便是比宁缺更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抵挡得了。

然而铁枪出夜云雷霆一击,宁缺却没有死,虽然说他现在不停咳着血,明显受了很重的伤,但他没有死的事实,依然让夏侯感到极为强烈的疑惑。

在和宁缺短暂对话的时间里,夏侯思考着这个问题,试图找到心头疑惑与莫名警惕的来源与解决方法。

片刻后,他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于是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变得愈发明亮,愈发寒冷,就如同身前雪湖上散落的那些寒冰。

想明白一半就够了,至少他认为已经足够解决自己心头的疑惑和警惕,他挥动右臂,手臂残存着的如丝缕般的衣物瞬间粉化,伤口淌出的血水像箭一般洒向黑夜,手掌里握着的铁枪破空而去,瞬间消失无踪。

夏侯的第二道枪,不是指向山崖下的宁缺,而是直刺山崖上方的桑桑。

他有足够多的情报来源,知道山崖上肯定是宁缺的小侍女,知道小侍女与宁缺的情份非同一般,更知道那个小侍女是卫光明的传人。

桑桑的身份来历,一直令夏侯感到有些诡异和警惕,于是他决定先把她杀死,这个决定依然暗符兵法——兵法并不阴诡复杂,反而因为简单而透着光明正大的意味,就如同铁枪本身的气质——夏侯就是要清楚地告诉宁缺,他要杀死桑桑,他要宁缺回身去救,然后去死。

桑桑是宁缺的命,如果有人敢用桑桑来威胁他,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抢先把对方杀死,就如同在荒原上把隆庆射穿那般。

而且对于一般人来说,珍逾生命、看上去如此瘦弱的小姑娘被死亡所威胁,都会第一时间回身去救,把自己的生命置诸度外。

但宁缺并没有这样做,当感知到那道磅礴霸道的铁枪直刺崖上时,他没有回头,而是紧握着刀柄,右脚重踏冰面,身体在雪湖之上瞬间直掠十余丈,手腕一翻,举起锋利的朴刀,向着夏侯冲了过去。

他的速度非常惊人,雪湖上的寒风吹拂着身上的黑色院服,衣袂呼呼作响,仿佛将要散开的夜穹。

夏侯眉头微挑,有些不解,伸出铁一般的右手在夜风中虚虚一握。

…………铁枪破空而至,瞬息之间便来到了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之上,朝着桑桑刺了过去,因为与空气摩擦的太过剧烈,黝黑的枪身泛着明亮的光泽,与桑桑瘦弱矮小的身躯相比,显得格外粗长恐怖。

枪风裹着崖间的残雪扑面而至,吹的她脸颊生痛,剪短后的微黄发丝像陡溪中的水草般呼呼向后倒去。

她知道宁缺不会回头来救自己,因为宁缺来不及救自己,因为宁缺相信她能救自己,因为此时此刻她必须自己救自己。

桑桑虽然是光明神座的传人,跟随老人学习过神术,这些日子与道痴叶红鱼相互印证,但她从来没有参与过修行者的战斗。

不知道应该如何战斗,便不知道应该如何能够救自己,她依靠着本能,像多年前在岷山里那些生死关头一般,像受伤的小兽般蹲了下来,紧紧地抱着伞柄,拼命地缩着身子,让大黑伞把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遮住。

山崖上响起一道极怪异的声音,就如同鼓槌重重地落在一张破鼓上,又像是夏侯先前迈越河山的脚步,一脚踏破了冰面,落进了水里。

铁枪狠狠地扎进大黑伞,锋利的枪尖刺破了经年的油垢与黑泥。

大黑伞与铁枪接触的地方,急剧下陷,黑布嘶啦作响,似乎变成了一个恐怖的黑洞,然而在黑洞的最下方,枪尖始终……没能穿过伞面!大黑伞的伞柄抵着崖石,噗哧一声,如刀切豆腐,便刺了进去,石砾乱飞,闭着眼睛,瑟瑟躲在伞下的桑桑身体重重一震,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哇的一声,鲜血从唇里喷出,染红了今晨换的新衣裳。

第二百八十八章 暗剑叛出魔宗的夏侯,本命物便是那柄恐怖的明枪,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铁枪之前的所有细节,所以他知道桑桑没有死。

以极大毅力隐忍谋求必杀的第一枪,没有能够杀死宁缺,暗合兵法正奇之道,绝不应该失手的第二枪,也没能杀死崖上的小侍女,连续两次不可思议的失手,让夏侯的情绪变得有些异样。

宁缺此时已经横掠数十丈,来到了雪湖之上。

便在这时,夏侯微微蹙眉,在寒风中虚握着的右掌猛的一紧,崖上那柄铁枪猛地向后一缩,仿佛被大黑伞弹回到了空中。

黝黑的铁枪刺破湖上飘着的残雪,刺破最细微的寒风,带着尖锐的鸣啸声,闪电般直刺宁缺的后背。

尖锐的鸣啸是破风声,是锋利枪尖前的湍流声,声音越尖细说明速度越快,单听声音,便知道这柄铁枪,纵使速度不及元十三箭,但也极为恐怖。

按道理,以宁缺目前洞玄上境的修为实力,根本没有办法提前预知夏侯明枪的运行轨迹,更没有办法应对这种恐怖的速度。

但宁缺从来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的人生遭遇和修行过程,仔细去思考,也着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就在铁枪距离他的后背还有三丈的时候,在尖啸声还没有传进他耳朵的时候,他再一次提前做了反应,浩然气灌注全身,于夜空里强行拧身,把全部的精神与力量凝于刀身,向着身后狠狠斩落!一声极其明亮的脆响,伴着强劲的气流喷溅,从刀锋与枪尖之间向四周波散而去,震的冬湖上的积雪不停颤抖。

宁缺手腕一阵剧痛,险些握不住手中的朴刀,但他以极其坚毅的心神,稳定住自己的身形,借着刀锋传回的反震之力,在夜风里转着圈,呼啸着再次向夏侯扑去,速度竟是比先前更快了几分。

那柄铁枪在夜空里画了一道弧线,比宁缺更早来到了夏侯的身前,回到了他虚握在寒风中的右手掌里。

寒风骤疾,宁缺破风而至,双手紧握朴刀,当头砍了下去!夏侯已然浑身浴血,脸色苍白,然而神情依旧巍然不动,看着如鬼魅般扑向自己的身影,简单至极地一枪递了过去。

铁枪锋尖处光芒大作。

一声清脆巨响之后,宁缺如受伤的大鸟般惨然向后倒掠而去,再次重重地摔倒在雪湖之上。

黝黑的铁枪在夏侯的手中以极高的频率颤抖着,很长时间都无法平静下来,发出令人心寒绝望的低沉嗡鸣声。

铁枪与朴刀的每一次碰撞,都是那般的朴实无华,力道十足,看似简洁而无趣,实际上却隐藏着开山裂湖的意味。

宁缺站起身来,觉得自己的手腕似乎已经断了,脸色苍白如雪,虽然夏侯在他的符箭之下受了极重的伤,但在力量以及真气雄浑程度上,他依然远远不如对方,这种差距是没有办法弥补或者是拉近的。

夏侯简单一枪,便破了宁缺筹谋已久,舍生忘死的一刀,应该没有什么道理不满意,然而他的眉头却深深地蹙了起来。

因为这一枪还是没能刺中宁缺的身体。

就在先前那刻,明枪如炽烈的阳光,将要撕开宁缺身上的黑夜颜色时,宁缺手中的朴刀不知道从何处诡异的翻了出来,不差毫厘地砍中了枪尖,然后他的身体借势倒掠,却并不是被枪尖挑了出去。

夏侯眯起眼睛,看着宁缺说道:春天你在书院后山崖洞里闭关,果然不是符武双修,而是你……已经入魔。

宁缺向身前的雪地里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没有接话。

先前夏侯便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那个答案便是宁缺已然入魔,不然如果是普通的修行者,根本无法承受铁枪所携带的巨大力量。

但那只是一半的答案。

夏侯今夜对宁缺出了三枪,每一道枪都是精神饱满之作,他相信就算是当年魔宗的那些高手,也不可能接下来。

宁缺应该已经死了,但他还活着。

每每在最关键的那个时间点,在枪尖的死亡阴影要覆盖他身躯的时候,他总能提前做出反应,并且是最正确的反应。

夏侯警兆骤生,就算宁缺入魔也解释不了他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这代表他对周遭的天地元气波动有最深刻的认知。

换句话来说,今夜的宁缺似乎拥有知命境的战斗意识。

…………城墙上的雪渐渐歇了,却显得比先前更加寒冷,大师兄和叶苏望着雁鸣湖的方向,二人呼出的气息如雾一般弥漫在四周。

叶苏没有想到,宁缺居然接住了夏侯的明枪,虽然狼狈到了极点,但终究是没有死,这一点令他疑惑不解,甚至有些震惊。

夏侯的明枪虽然黝黑,行于夜云之中毫无痕迹,但走的是光明正势,以速度力量气势进行全面压制,迫使对手只有生死搏之。

以宁缺如今的意识层次,根本无法捕捉明枪的运行轨迹,更谈不上料敌于先,便只有硬接,而他的修行境界不过在洞玄境,根本没有招天地元气为手段的本事,那么当夏侯使出第一枪时,他便应该已经死了。

夏侯的明枪自然刺不中大先生你。

叶苏看了大师兄一眼,继续说道:如果是柳白,必然是倒提剑柄,以滔滔黄浪拍面击之,抢而杀之,如果面对铁枪的是我,大概会以剑意横凝如铁索,尝试缚住这把枪,然而我想不明白,宁缺怎么能躲开他的枪。

大师兄思考半晌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小师弟是怎样做到的。

叶苏闭上眼睛,专注地听着远处雪湖上隐隐传来的枪刀撞击之声,某人如鬼魅般踏雪而掠之声,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片刻后,他睁开双眼,蹙眉说道:即便如此,也无法解释。

大师兄问道:如此?叶苏面无表情说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大师兄说道:书院不会承认。

叶苏寒声说道:不承认不代表不存在。

大师兄缓声说道:没有证据,那么只会徒惹烦恼。

叶苏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说了句无头无尾的话:夫子总有一天是会离开的。

大师兄未假思索,说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和当初宁缺回答叶红鱼的那句话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认为老师会在我们之前离开。

…………自在魔宗山门里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浩然气一直在不停地改变着宁缺的身体,他现在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强,他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大,相对应的,他的身法与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速。

但夏侯是魔宗前代强者,身体被真气养炼多年,无论力量还是速度都远在宁缺之上,所以他能够挡住夏侯的明枪,并不是因为这些。

宁缺并不知道夏侯最后的手段居然是道门的功法,更没有想到夏侯会有自己的本命物,但他的识海深处有莲生大师度过来的无数意识碎片。

那些意识碎片便是精神烙印。

夏侯一身魔宗功夫,尽数传承自莲生,莲生比谁都了解自己的这名弟子,虽然他不可能知道夏侯修行明枪时的情况,但他知道夏侯的性情喜好习惯甚至是双脚站立的方位,他知道夏侯的所有事情。

如果说莲生大师是一张如海洋般宽广的巨网,那么夏侯便是行走在这张巨网上的石像巨人,看似强大不可摧毁,实际上他跨出的每一步,都还在那张网里,每一道震动,都会让那张网知道他的意图。

宁缺拥有莲生大师所有的精神烙印,便等于拥有这张网,他虽然不能主动控制这些精神烙印,但当夏侯在网上行走时,那些识海深处的意识碎片便会开始发光发亮,提前告诉他夏侯准备做些什么,他应该如何做。

去年寒冬在呼兰海畔,远不如此时强大的宁缺,面对着夏侯比今夜威势更盛的那个拳头,还能保持冷静,便是因为那些意识碎片在起作用。

今夜,这些意识碎片依然在起作用。

有寒风自湖东岸的冬林里袭来,卷起湖面上的积雪,粉粉扬扬地洒着。

夏侯看着这些雪,忽然想到呼兰海畔,自己手中那些如雪的灰。

那一匣子老师的骨灰,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寒冷起来。

老师……他教过你什么?夏侯看着宁缺问道,双眼里燃烧着幽冷的火焰。

宁缺的眼睛也很明亮,指着自己的头说道:莲生大师没有教过我什么,但确实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

他留下的意识告诉我,他也很想杀死你这个孽徒,替明宗清理门户,所以这里面全部是你老师对你的杀机。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神情漠然说道:书院自称正道,你是书院弟子却师从莲生魔头,用的是魔宗功法,真是大逆不道。

宁缺说道:你是魔宗弟子,师从莲生,却叛出魔宗投靠道门,甚至改修道门功法,舍弃自身的天地修本命物,你比我更大逆不道。

夏侯忽然冷笑起来,说道:想不到今夜竟然是两个叛徒之间的战斗。

宁缺摇头说道:魔宗视你为仇,书院可没有不承认我的身份。

夏侯说道:不管老师教了你什么,但你今夜终究还是会死。

宁缺说道:我本以为世上只有我动口强过于动手。

夏侯眯着眼睛说道:那便动手,请再接我一枪。

寒冷的声音渐行渐远,夏侯魁梧的身躯仿佛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山,脚下坚实的湖冰骤然间出现一道极深的裂痕,隐隐可以看见湖水。

雪湖终于开始荡漾起来,湖面上两个人的距离急剧缩小,夏侯手握铁枪,端直一刺,宁缺手腕一抖,一刀斩落。

铁枪与朴刀再次相逢。

感受着刀柄上传来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宁缺紧蹙着眉头,没有任何犹豫,念力疾出,身体里那滴晶莹的液体高速旋转起来,在书院后山崖洞养蓄力数月而成的浩然气,以一种近乎放肆的姿态喷将出去!他手中的朴刀骤然大放光明,无数的金色光线从暗沉的刀身上喷溅而出,如暮色中长安城墙反耀的金光,又像是一轮突兀出现的太阳,瞬间把漆黑一片的雁鸣湖照耀的有若白昼!金色而圣洁的光辉,离开朴刀后,穿越寒冷的空气,化为一蓬金砂般的事物,狠狠地击打到夏侯的脸上!千年以降,道魔向来不两立。

西陵神殿的神术,毫无疑问便是魔宗功法的克星之一,是以叶红鱼悟神术之后,便被视为司责追杀魔宗余孽的裁决司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魔宗强者,最恐惧的便是圣洁的昊天神辉,是以书院小师叔囚禁莲生大师这等人物,也是用神辉拟出樊笼阵法。

神术是昊天赐予道门的礼物,便是对魔宗的责罚,那些金色的光线,无视魔宗修行者强悍的身躯和雄浑的真气,直接隔空影响他们体内真气的流转,甚至能够直接融化他们体内经脉的晶壁!今夜凛冬之湖一战,夏侯把他最强大的手段留到了最后,一柄铁枪横扫四方,而宁缺也把自己的道门神术留到了此时!…………炽烈的昊天神辉里,夏侯的脸颊仿佛苍白的快要变得透明,他的眼瞳似乎真的要燃烧起来,眼睫毛在神辉里根根脱落,然后化为焦炭,又成灰烬,最后变为虚无,眼瞳里闪过一抹惊恐,紧接着却是戏谑的笑意。

看着神辉外的宁缺,夏侯放肆大笑,近乎咆哮般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神术!但你的神术是假的!你这还是浩然气!烛光怎么能变成阳光!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你不是轲浩然,能奈我何!雄浑至极的真气,从他魁梧如山的身躯上狂喷而出,伴着嗤嗤的响声,周遭的积雪被震离湖面,竟是浮到了夜空之中!夏侯站在飘浮的雪中,单手执枪下压,如天神于云外倾身相看,无可阻挡。

宁缺膝盖微弯,脸色苍白,脚下的冰面发出咯咯的声音,似要破裂。

夏侯右掌一翻,似一座小山般拍向宁缺的头顶,神情漠然说道:死吧!…………今夜的夏侯身受重伤,实力不及巅峰时十之二三,但毕竟是武道巅峰强者,只有这些残存实力的他,竟然强大无比。

以宁缺如今的实力能够硬扛夏侯的明枪,已然是极其令人震惊的画面,他的全副心神与所有的浩然气都灌注在朴刀之上,根本没有余力来应对如小山般拍向自己头顶的那一掌,即便有此时也来不及了。

然而就在这时。

夏侯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厉啸,收掌疾退。

他的小腹部喷出一道血花!他一路裂冰荡雪,须臾间连退两百丈。

喷出的血在雪湖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就在先前那一刻。

宁缺极其不讲道理的收了刀。

当时夏侯的手掌距离他的头顶只有半尺。

当时夏侯手中的铁枪不再有朴刀的隔挡,正欲向下。

他一刀深深地捅进了夏侯的小腹。

当他抽出刀时。

夏侯的手掌距离他的头顶还有半尺。

夏侯手中的铁枪根本没有丝毫移动,仿佛悬停在了空中。

宁缺收刀,重新格挡在铁枪之前。

夏侯才反应了过来。

于是他收掌,他疾退,一退便是半片雪湖。

用闪电都无法形容宁缺这一刀的迅疾。

那是一种超越速度感的气势。

就如同滔滔浊浪自天而降,速度其实并不见得快,但那股气势,却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觉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远处雪湖上,夏侯捂着汩汩流血的腹部,惊怒交加,问道:这是什么刀!宁缺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会神术,那你知不知道我会剑?他先前那刀用的不是刀法,而是剑意。

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剑意。

…………寒冷的城墙上,叶苏望着雁鸣湖的方向,感受着那道并不熟悉、但他绝对不会认错的凌厉剑意,下意识里把身前墙头上的积雪拍散,不可思议说道:自天而降一道浊河!怎么会是柳白的剑意!他霍然转身,看着大师兄震惊说道:宁缺会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他居然还学会了柳白的剑!谁教他的?难道是书院?大师兄诚实回答道:小师弟虽然学过浩然剑,但大河剑却不是书院教的。

叶苏皱着眉头,问道:那是谁教的?大师兄犹豫片刻后说道:……你妹。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将军一战白头凛冬之湖这场战斗,始于符的风暴,紧接着箭啸爆鸣雪湖尽碎,然后便是明枪与暗剑的对决,明枪易躲,只有宁缺能躲,暗剑难防,夏侯终究是没能防住。

夏侯捂着腹部,鲜血从指间汩汩流出,他感受着腹部的痛楚和那道依然在不停侵伐的恐怖剑意,脸色极为难看。

既然不是刀是剑,那么他很容易猜到,这道如大河自天上垂下,于不可能间重伤自己的剑意,自然来自剑圣柳白。

看着远处雪湖上的宁缺,夏侯的神情很怪异——宁缺的境界确实不高,但他拥有轲浩然一脉的浩然气,学会了颜瑟的符、手握书院的箭,继承了莲生的意识,甚至现在还拥有了柳白的剑意!一个修行者,居然能够身兼如此多手段,而且这些手段无论正邪,都处于世间最巅峰的那个层次,实在是世所罕见的现象。

书院……老师……轲浩然……颜瑟……现在又多了一个柳白,你究竟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还藏着多少人的杀意?夏侯疯癫一般厉声狂笑起来:难道所有的人都想我死?宁缺看着远处的他说道:所有人都想你死,那就说明你该死。

白痴才会这样认为!夏侯笑声骤敛,脸上毫无情绪波动,漠然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判断我该不该死,你不能,那些家伙也不能,哪怕所有人都说我该死,只要昊天还肯让我活着,那么我便将永远不死。

宁缺皱眉,他并不知道两年前的春天,朝小树在春风亭血战前,曾经在红袖招里对某人说过类似的话,他只知道此时的夏侯,变得有些不一样。

夏侯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道极为寒冷的气息,释离他的身体,然后迅速重新敛入肌肤之下,湖上的积雪仿佛感应到了这股气息的恐怖,畏怯地向四周散开。

数道雪线层层叠叠出现湖面上,就如同是冻凝的浪花。

黑色的长发离开了淌血的肩头,在夜风中飘拂,夹在其间的数茎白发,随风一摇,顿时把周边的黑发尽数染上霜色。

紧接着,夏侯的脸颊微微下陷,急速瘦了下去,而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显得愈发强大。

嘶嘶声音里,他身上残破的衣衫震成碎片,如雪花般喷向四周,露出他强悍的赤裸身躯,站在雪湖上便像是一个铁人。

便在这时,很奇异的画面发生了。

赤裸的古铜色的身躯上有超过数百处的伤口,这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合拢,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强行镇压住所有的伤。

一道极为鲜活的生命气息,瞬间填满夏侯渐涸的真气池塘,将已然千疮百孔的经脉晶壁修复的完好如初,经脉甚至比先前还要更粗,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扩张收缩,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今夜夏侯在一呼一吸之间白头,那些雪还有湖水上的冰块,都开始恐惧不安起来。

…………黑色的头发代表着健康与生命力,瞬间变白,原先附着其间的生命力不知去了何处,夏侯的脸颊陡然瘦削,那些血肉又去了何处?宁缺警惕看着远处,因为夜色太黑,他只能隐约看见夏侯白头,却看不到更多的细节,也不知道夏侯的身上发生了些什么。

识海深处的几块意识碎片微微发亮,他不知为何,便知道了这是一种魔宗的燃烧生命的战法,夏侯瞬间失去的那些血肉与健康,都被此人用那种战法转换成了鲜活的生命力和新生磅礴的真气。

明宗之所以被称为魔宗,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极为残酷恶劣,除了残忍的选材环节之外,更多的便在于魔宗山门里有无数邪恶阴秽的功法,比如莲生的饕餮大法,需要把修行者生吞活剥,那是何等残忍。

夏侯此时身受重伤,尤其是腹部的剑伤尤其重,在这种生死立见的时刻,他会使用魔宗的邪恶功法,并不会令宁缺意外。

这种燃烧生命的战法,必然对修行者自身会造成极为恐怖的损害,夏侯今夜白头而战,那么即便他能够获胜,只怕也活不了数年时间。

宁缺很清楚这一点,更清楚魔宗强者的搏命一击将会多么恐怖,但他不准备退让,因为他要夏侯今夜死,便不想让他再看到雁鸣湖的晨光。

雪湖上骤然响起迸的一声暴鸣。

空气轰然散开,那数道雪线被气浪吹的碎如粉末,原本站在此地的夏侯,瞬间穿越湖上那些粉末般的雪,掠到了宁缺前方的夜空里,一声暴喝如雷,双手握枪如同握着一根铁棍,蛮不讲理地向着地面砸了过去!寒风呼啸,湖面上的雪簌簌滚动,破开的洞里的湖水惊骇翻滚。

宁缺重重地一踏颤抖的冰面,身体骤然一震,双手执刀,跃至头顶的夜色里,向着那个天神般的男人砍了过去!夏侯面无表情,脚踩雪花,铁枪一横便砸了下来。

这道铁枪上蕴着他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无穷力量,宁缺哪里能够抵抗,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跃至夜色里的他,瞬间以更快的速度向雪湖上跌落!铁枪不再在夜云和山崖间飞舞,而是紧紧握在铁手中,在或许是人生最后一场战斗里,夏侯这位背叛魔宗数十年的强者,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世界,力量源源不绝,展现出了正宗魔宗强者的风范。

此时的夏侯,就如同一座从天而降的山峰。

而宁缺就像山峰下一颗石砾,只能被碾压成粉末。

夏侯暴喝一声,脚踢夜云,举枪再打!宁缺艰难举刀再挡。

气浪四处溅射。

宁缺下坠的速度变得更快,如果就这样落在冰面上,就算他能躲开夏侯接下来的铁枪,只怕也会被活活震死!然而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他跃至空中之前便提前做好了计算,他堕地之处恰好在莲田里,莲田里有数十个先前被小铁壶炸开的洞口。

幽黑的洞里,湖水在悸动不安地摇晃,上面飘着薄薄的新凝的冰膜。

噗通一声,宁缺被砸进了寒冷的湖水之中,溅起一蓬浪花。

一道暴风袭过,夏侯毫不犹豫,手握铁枪落进了湖水里。

…………四处乱飞的雪缓缓落下,夜色下的雁鸣湖回复了安静,再也没有雷鸣般的刀枪撞击声,湖面上也看不到那两个舍生忘死搏命的身影,莲田里那些洞中传来湖水轻荡的声音,仿佛变得比先前还要更加寒冷。

湖南岸山崖上的桑桑,艰难地从大黑伞下爬了出来,看着幽寂可怕的冬湖,苍白的小脸上染着血,还有最深的恐惧与担忧。

木桥畔,陈皮皮、唐小棠和叶红鱼看着幽静的湖面,没有一个人说话,呼吸就如桥畔的冬日芦苇般,偶有摇动,长久沉默。

皇宫中,皇帝陛下面无表情搂着自己的妻子,李青山和黄杨站在亭中,黄杨右手轻轻离开古钟,钟在雪中沉默。

雪桥前,许世银白的眉毛在夜风里飘拂的愈发狂乱,盘膝坐在桥上雪间的二师兄却依旧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上的表情。

冬林里,浑身覆着雪的哑巴僧人自然沉默,然而林间一直幽幽响着的蝉声,仿佛也变得比先前要更小了些。

城墙上,大师兄和叶苏看着雁鸣湖的方向,沉默不语,二人身前墙头上的积雪不知何时已经散落至城墙下的民宅里。

整座长安城都沉默了。

这座城里的人们,知道夏侯和宁缺这时候在雪湖冰面之下,在寒冷的水中进行着追逐或者是厮杀,然而没有一个人能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雪湖上响起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像是一扇陈旧的木门被缓缓打开,又像是沉重的石桌被人在地面上拖动,很轻柔的一声吱呀,却是打破了整座长安城的沉默。

雪湖上出现了一道隆起。

紧接着吱呀之声变成喀喇的巨响。

雁鸣湖的冰面不时拱起,然后落下,似乎有只无形的巨手在不停地从下方的湖水里拼命地敲击,想要把冰面砸穿。

极厚的冰层像伤口般被巨大的力量震至翘起,碾压到旁边的冰面上,湖水不停地翻滚,发出海啸般的声音。

先前幽静的雪湖,骤然间变得极其恐怖,排山倒海,风暴不止!…………一道黑影从冰面的裂口里疾掠而出,然而重重地摔到雪间。

那是宁缺,他身上黑色的院服早已湿透,被撕扯的快要不能蔽体,裸露的身体上满是斑驳的无法被湖水冲掉的血色。

他没有片刻停顿,向着山崖的方向疾掠而去。

不过片刻,黑色院服的表面便开始结冰,然而与先前湖底黑暗而寒冷的世界相比,雪湖之上仿佛便是昊天的花园。

逃命般的奔跑中,宁缺想起那位提前回到昊天怀抱的朋友,心想小黑子你的情报果然不能全部相信,夏侯根本不怕水,说来也对,即便他不会游泳,但一位武道巅峰强者,又怎么可能被水淹死?便在此时,他身后响起一道巨响,湖面厚实的冰层被直接掀起,寒冷的湖水漫上湖面,巨浪如雪似要淹没整个世界。

恐怖的雪浪里,出现了夏侯如海中妖兽的强大身影,他虚踩着寒冷的湖水,一掠便是十余丈,一枪砸向宁缺的后背!第二百九十章 摇篮曲宁缺在疾掠中骤然转身,右手紧握着刀柄,左手握着刀背另一头,以浩然剑势横向立于身前,想要挡住夏侯的这一枪。

喀的一声脆响!宁缺左手腕骨断裂,刀背重得地落到肩上。

他以肩再扛。

夏侯铁枪之势再前。

又是喀的一声脆响!宁缺左肩剧痛,再也无法抵扛刀上传来的巨力,单膝下跪,膝头把坚硬的冰层砸出了数道裂口,脸色骤然苍白。

他很痛,非常痛,所以他的脸很白,非常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死亡的阴影,反而很亮,非常亮。

一声如同野兽搏命般的痛呼,宁缺把痛楚化作了难以想像的瞬间力量,右手腕强行一翻,已然受伤的左手紧握成拳,重重地击打在刀背之上!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动作,让他手中沉重的朴刀,仿佛瞬间获得了某种生命力,像条灵动的蛇一般,顺着夏侯的铁枪翻滚而上,绽出一连串的刀花,反而把夏侯的铁枪压到了下方!他腹部那滴由浩然气压缩而成的晶莹液体骤然炸开!那滴液体瞬间蒸发,化为虚无!那些丝丝缕缕的蒸气,顺着经脉,灌向身体的每一处!他身体里所有的浩然气,在最短的时间分隔内,尽数暴发了出去!炽烈的昊天神辉,再次从刀锋上喷薄而出,竟让他此时的身影,显得比刀前的夏侯更加魁梧,更加不可一世!神辉照耀着夏侯瘦削而诡异的脸颊,照亮了他的眼眸,甚至把他眼瞳里的那丝冷漠的嘲弄之色都照的清清楚楚。

夏侯知道这便是宁缺的搏命一击。

但他并不畏惧,正如他先前说的那样,宁缺不是轲浩然,他的浩然气再如何模拟昊天神辉,也不可能是真的昊天神辉。

他盯着宁缺苍白的脸颊,寒声喝道:柳白的剑意终究不是柳白的剑!你会的东西再多但那终究都是别的东西!喝声回荡在寒冷的雪湖上,震的宁缺刀上的神辉如风中的火把摇晃不安,铁枪骤然上挑数寸,朴刀后退数寸。

你不可能再刺我一剑,你也不可能再伤到我!夏侯盯着宁缺的眼睛,冷漠不屑说道:身为书院弟子,居然入魔不肯修本命物!你连本心所指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死又有何益?此言一出,刀上的神辉摇晃的愈发剧烈,就如风中之烛似乎随时可能熄灭。

宁缺脸色苍白,一口鲜血喷到了神辉里,伴着嗤嗤声中化作了微带焦味的蒸汽,然而他的眼眸却依然是那般的平静。

然后他说了两个谁都想不到的字。

谢谢。

…………宁缺很清楚夏侯是怎样强大的一个人,洞玄境的自己要完成世所罕见的越境挑战,是怎样困难的一件事情,所以他做了很多预案。

这些预案跨越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直到白天离开红袖招时,闻着长安街巷里的羊肉汤味道,才最终完全确定下来。

这些预案针对的是夏侯的强悍实力,以及这位强者可能隐藏的手段,然后试图寻找绝杀的机会,在今夜的雪湖一战中,这些预案有的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比如符的风暴,铁箭与铁壶的配合,有的则是毫无作用。

比如先前他从夜空里惨然下坠,看似凄惨,其实是想把夏侯引入黑暗寒冷的湖底伺机杀之——依照卓尔当年提供的情报,夏侯很害怕水——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夏侯在寒湖底变得愈发强大可怕。

有些预案,宁缺在战斗中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拿出来,有些预案则是动用了一半,从最开始的时候,他便一直在寻找与夏侯正面相交,比拼真气的时刻,因为通过叶红鱼他知道昊天神辉对魔宗强者的威胁。

他寻找到了两次机会,他面临着两次选择,在第一次昊天神辉自朴刀喷薄而出时,他选择了用浩然气配合柳白的剑意。

根据他的计算,承自小师叔的浩然气以及新近悟得的柳白剑意,是自己最强大的手段,事实上他也确实成功地重伤了夏侯,只是很可惜没有能够杀死对方。

此时面临第二次机会,他一直不能确定自己应该如何选择,直到他听到夏侯冷厉而居高临下的喝斥,他终于坚定了信心。

…………动用魔宗秘法后的夏侯消瘦到了极点,眼窝深陷,脸颊上仿佛只蒙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下面的骨骼清淅可见,竟有了些他老师莲生在魔宗山门里的模样,在炽烈的光线照耀下,更是如神如魔。

不惜燃烧生命与血肉,严重损耗自己的寿元,夏侯彻底地改变雪湖之战的局面,在强大的他面前,宁缺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浩然气拟出的昊天神辉,对他能够造成一定伤害,却无法改变整个战局。

宁缺眼看着马上便要死了,然而就在这时,他却说了声谢谢。

这声谢谢是如此的莫名其妙。

夏侯不知道宁缺是不是濒死之前真的疯了,无法理解宁缺为什么要感谢自己,但总觉得这声谢里透着股诡异的味道,有些隐隐不安。

宁缺看着炽烈光线那边夏侯如神魔般狰狞恐怖的瘦削脸颊,情绪复杂说道:我也有本命物,你要不要看看是什么?随着这句话,一道极凝练的念力,从宁缺的身体里释出,念力脱离身上斑驳的血色,向着雪湖上空飘飘渺渺而去。

飘飘渺渺这个形容词,不是说这道念力行走的缓慢,而是它本身给人的感觉,这道念力精纯到了极点,然而却如一个徒有蛮力却无知无识的顽童,弥漫在雪湖上的天地元气里,根本不知该触摸何处。

白日风雪宫门前,夏侯曾经评价过宁缺的念力,说他的念力雄浑精纯,对天地元气的操控却是极为糟糕。

此时的情况正是如此。

然而夏侯的眼神却是骤然寒冷起来。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宁缺释出的这道念力,在雪湖上捕捉到了极细的一缕天地元气,那缕天地元气瞬间直抵湖南岸的山崖上,甫落崖畔,那道极细的天地元气瞬息便稳定下来,而且开始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扩张,似乎山崖那处有某种事物在源源不停地灌注到这缕天地元气之中。

…………双手紧握着刀柄,宁缺的脸色苍白,眼睛明亮。

他冒着毁功的危险,念头一动便散了自己腹内的那液晶莹的液体,把所有的浩然气同时输送出去,确保压制夏侯铁枪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他必须珍惜。

他的念力释离识海,穿过凝滞不堪只通十窍的雪山气海,在那些艰难难行的无形气窍里穿行,最终汇成了一首声音很微弱,音律很拙劣的小曲。

他希望这首小曲能够被听到,能够被听懂。

因为他在用这首曲子呼唤自己的本命。

…………修行者控物,并不是靠天地元气直接去影响世间的物事,而是以天地元气为桥,把自己的念力传递到物体之上,从而引发物体内部的天地元气振动,和修行者念力最和谐最容易发生共振的物体,便是本命物。

这是陈皮皮的说法,他认为修行者要找到与自己气息完全吻合的本命物非常困难。

那夜在旧书楼里,他对宁缺侃侃而谈,以音律举例,所谓本命物,便是能够听懂并且非常听自己曲子的对象。

也就是所谓知音。

剑师的本命物是本命剑,比如柳白的大河剑,当然做为世间第一强者的剑圣,他如今已经能够把自己的本命剑画在纸上。

符师的本命物是本命符,比如宁缺师傅颜瑟大师的井字符,这道符与他最为亲密,并且直到逝去前的那一刻,还在并肩战斗。

宁缺是罕见的兼修者,他的本命物不是刀,不是剑,也不是本命符,更不是什么笔墨纸砚,山川溪木,甚至不是最挚爱的银子。

他的本命物,是个小侍女。

是那个头发微黄,面容微黑寻常的小侍女。

…………雪湖上,宁缺的念力操控着那缕天地元气,来到了雁鸣山上。

那首小曲便在崖畔无声而起。

陈皮皮曾经说过,他的曲子很难听,很难懂,而且今夜距离相对较远,所以曲声异常黯淡飘缈,简直不成曲调。

桑桑感受到了那道念力。

她听到了那首曲子,也听懂了那首曲子。

虽然雁鸣山上并没有奏起真实的音律,但她清楚地听到了一首山歌,那是很多年前,宁缺背着她在岷山深处攀爬时,经常喜欢哼的一首曲子。

宁缺诸窍不通,五音亦不全,他之所以不怕丢脸,还经常哼这首曲子给桑桑听,是因为桑桑睡不着的时候,喜欢听他唱这首歌。

这首歌,便是桑桑的摇篮曲。

…………桑桑拿着大黑伞,神情微惘站在崖畔。

她看着崖下雪湖里的那片光明,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听懂了宁缺在那道念力里发出的召唤,或者说邀请。

宁缺在邀请她建立一种最紧密的联系,那是绝对的服从,便是死亡的阴影和冥王的恐吓都无法撕裂开的联系。

任何有自主意识的生命,面对这样绝对单方面的联系,都会本能里抵触,就算最终接受,也需要很长时间去挣扎。

但桑桑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挣扎,便同意了这个邀请。

因为她本来就是他的小侍女。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本命,桑桑唱歌给冬湖听桑桑的右手在寒冷的夜风中。

她食指腹上生起一道光线,光线骤趋圆融,变成一团微弱的火焰,火焰的颜色异常洁白,没有一丝杂质,透着股圣洁的味道。

紧接着,她的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的指腹里也同时生出这种圣洁的光焰,把她微黑的小手照耀的异常白皙。

这些圣洁的光焰便是昊天神辉。

她手指间的昊天神辉,被夜风一吹便招摇而起。

更多圣洁的神辉光焰,从她身上崭新的衣服布料空隙里,从她微黑的小脸上,从她微黄的发丝末端渗了出来,罩住她瘦弱的身躯,被她握在左手间的大黑伞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无风而缓缓合拢,沉默依在她的腿畔。

雁鸣湖崖上大放光明。

桑桑大放光明。

仿佛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从她瘦弱的身体里喷薄而出,瞬息之间照亮了她身前覆着雪的山崖,崖下狼籍一片的雪湖,湖对岸的断井颓垣,照亮了西岸的雪桥芦苇,东岸的冬林雪僧,照亮了整座长安城。

圣洁而炽烈的光芒,从雁鸣湖畔射向天穹,传向长安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深沉的夜里仿佛迎来了一场庄严的日出,亮若白昼。

…………雁鸣湖畔山崖上。

桑桑身体外的昊天神辉仿佛没有任何温度,因为她的发丝未卷,衣物未焦,但那些已成熊熊燃烧之势的光焰又似乎真的在燃烧。

她衣服上染着的血水被灼化的毫无踪影,鞋上沾着的泥土脏雪也尽数化作了青烟飘散一应污浊都被净化一空,变成比干净更加干净的透明。

就如同她的人那般透明。

天启十四年的某一日,那位逃离西陵神殿的老人来到了长安城,他买了碗酸辣面片汤,泼了半碗酸辣面片汤,污了自己的棉袄,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里见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姑娘,从此便不愿再离去。

那位老人看着她,跟着她,对她说机缘道光明,把毕生所学毫不藏私地传授给她,并且感慨万分说道,我从未见过比你更透明的存在。

所以桑桑是透明的。

所以她的身体里所散发出来的昊天神辉,没有任何损耗,没有任何折射,就如最初本原的神辉那般圣洁而纯净。

西陵神殿有苦心向道之辈也掌握了昊天神术,比如道痴叶红鱼便精于此道,然而道门中没有任何人能够施发出比桑桑更纯净的昊天神辉。

因为她本就是光明的传人。

她就是光明的女儿。

…………西岸桥畔的芦苇在洁白的光线照耀下,仿佛变成白玉石雕成的美物。

叶红鱼紧紧握着栏杆,看着远处湖上那片夺目的光明,震惊的无法言语,她知道桑桑会神术,还曾与那个小侍女彼此参详过,但她从来不知道桑桑真实的神术能力竟然强到了这种境界。

此时本来应该是深夜,无法借取昊天的光辉,她完全无法理解,桑桑怎么能够放出如此多的光明,虽然知道她是光明神座在世间唯一的传人,西陵神殿一心一意想要请回桃山的人,她依然无法理解。

没有人理解此时雁鸣湖畔的光明,包括站在城墙之上的叶苏,不过他此时并没有像自己的妹妹那样试图去理解眼前看到的这幕画面。

看着照亮夜空的神辉,感知着那处的气息,这位知守观传人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向往又震惊茫然的神情,喃喃说道:好纯净的光明。

站在叶苏身畔的大师兄,也望着雁鸣湖的方向,他没有动容,也没有笑,反而神情格外凝重,不知道在担忧什么。

…………军营外那道雪桥下,羽林军将士以及天枢处的修行者们,茫然震惊地看着雁鸣湖的方向,光线把他们脸上的情绪照耀的清清楚楚。

许世抬头望向夜空里那些黑云反射的美丽光线,动作显得格外沉重,满是皱纹的苍老脸颊上写满了疑问。

盘膝坐在雪桥上的二师兄,从白昼到黑夜绝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这时候他终于抬起头来,望着雁鸣湖处的光明,极罕见露出真挚的微笑。

然后他望向许世,说道:这就是奇迹。

虽然这不是书院创造的奇迹,但奇迹就是奇迹,当初颜瑟大师与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后,二师兄登上无名山,看着小侍女手捧骨灰入瓮,心生怜惜之余,不知为何总觉得将来小侍女的身上一定会发生奇迹。

为此,他不惜与最尊重的大师兄辩论争执。

今夜他终于看到桑桑身上发生的奇迹,于是他开始微笑。

…………雁鸣湖东岸的冬林里,七念身上覆着如蝉翼般的万片雪,看上去就像一座冰雪雕成的佛像,先前无论雪湖上的战斗如何激烈,这位佛宗行走始终保持着沉默,合什守心,对抗着蝉声后的那人,平静等待着结果。

当昊天神辉在山崖上出现后,他忽然睁开了双眼,薄雪从他的眼帘上簌簌落下,他温和却坚毅的眼眸里,出现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那些情绪是慈悲,是平和,是挣扎,最终化为赞叹。

冬林里一直幽幽若有若无响着的蝉鸣,在此时也有了变化,蝉声的节奏奇异地显现出冷漠厌憎的情绪,但声调却显得有些满意。

…………皇宫雪殿外的亭榭里。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南方骤然照亮夜空的光明,正在捋须的右手猛然一颤,揪下了数茎长须,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站在雪钟旁的黄杨大师,看着雁鸣湖方向,微微张唇,一声唏嘘化为一声慈悲的佛号,手掌似乎无意识里拍打在钟面上。

古钟上的薄雪寸寸破裂,顺着钟面滑落到地面上。

悠扬而庄严的钟声,在如白昼般的黑夜里传向远方。

…………此时桑桑眼中的世界是白色的。

纯净无暇的白。

那是光明的颜色。

她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那些纯净的神辉世界里,而是沉默看着雪湖上的那个背影,感受着那道念力所传递的讯息。

那道念力在拼命地召唤,显得那般的贪婪,那样的饥渴,甚至带着几分恐慌的意味,就如同一个想要吞噬掉她血肉的魔鬼。

桑桑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意味,但她并不恐慌,在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之中,她平静地敞开自己的精神世界,开放给念力那头的宁缺。

某些意识早已成为桑桑的本能,她的精神,她的血肉,她的神辉,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也是宁缺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与他分享,或者奉献给他,既然如此,何须恐?哪里会慌?她是宁缺的本命,宁缺也是她的本命,那么你要多少,我便给你多少,哪怕是所有,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哪怕是生命。

如果修行者与本命的关系是知音,宁缺和桑桑便是世间的第一等知音,不是高山流水,而是锅碗瓢灶,他们的喜怒哀乐相通,他们心意相通,他们生死相通,他们不需要尝试理解彼此,他们天生理解彼此。

如果修行者与本命的关系是亲密,宁缺和桑桑本是世间最亲密的两人,他们自幼同食同宿,酷暑时抵足而眠,寒冬时共裘取暖,一挑眉便知道你拿树枝写字写的得意,一憨笑便知道你洗碗时手被豁沿割了道口子。

如果真的有天道命运,那么十五年前,昊天让他们在千里饿殍的河北郡相遇,然后开始同生共死,曾经同生共死,并将一直同生共死下去,这就是命运。

冥冥之中仿佛早已注定了这一切。

冥冥之中仿佛有相通之道。

此时桑桑以生命燃烧的昊天神辉,便要依循着冥冥中的那条通道传给那个人。

天地间的气息骤然澄静。

光明里,桑桑脸色雪白,眉头紧蹙,似乎非常痛苦,但脸上却带着笑意。

她身上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骤然间凝成一束,向着山崖下射去,搭成了一座光桥,把雁鸣山与雁鸣湖连起来。

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通过这道光桥,穿过雪湖上的寒风,源源不断输进宁缺的身体里,令他握着的那把朴刀上大放光明!…………扑面而至的昊天神辉,令夏侯的眼瞳骤然剧缩,然而在极短的瞬间里被灼烧至渐趋黄枯,流露出震惊与恐惧的神情。

他感觉到这不是浩然气拟的昊天神辉,而是真实的昊天神辉,是他最恐惧的那种力量,虽然他早已背叛魔宗,投靠道门,但他依然恐惧。

无数的昊天神辉从刀身吐出,把夏侯的身体笼罩进去,这些本应庄严慈悲的光焰,在此时却显得如此冷酷,无情烧灼着他的肉体与精神。

这些神辉光焰,在此时此刻等若是宁缺自己的神辉,所以他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刀锋骤厉,挟着夺目的炽烈光焰,向前砍了下去!这一刀是他最熟悉的刀法,也是最简单的刀法,没有任何花俏招式,只是从上劈到下,却也是他最强大的一刀。

在梳碧湖畔,他就这样砍掉了无数马贼的头颅,在书院侧门,他一刀便把柳亦青砍成了废物。

夏侯手中那把铁枪,再也无法承受刀身上的浩然气力量,以及昊天神辉的烧灼净化,崩一声脆响,从中断成两截!刀锋一往无前继续向下。

夏侯一声暴喝,如雷霆炸响在雪湖之上,只见他那双铁手以栏桥之势横击向前,硬生生把宁缺的刀夹在了拳里!夏侯双拳巨大的冲击力顺着刀身传向刀柄,再传至宁缺的身上,但他仿若毫无察觉,低着头抿着唇,一声不发继续向压!喷吐着昊天神辉的刀锋,烧灼着夏侯的拳头,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下移动,距离他瘦削苍白的脸越来越近。

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死亡,夏侯发出一声疯狂般的嚎叫,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抬起受伤严重的那只脚,猛地向宁缺的腰腹间踹了过去!…………就算夏侯这一脚踹中宁缺,也再无法挡住宁缺的刀锋和刀锋上的那些昊天神辉,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因为他要宁缺跟着自己一起死。

然而就连同归于尽,他都没能做到。

就在他脚尖踢中宁缺腰部的那瞬间,一道气息顺着腿传到了夏侯的身体里,进入他的识海,最后在他的口鼻里,变成了极端浓稠的血腥味。

夏侯很熟悉那道气息,因为他曾经感受到过。

他对那道气息又很陌生,因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过。

那道幻化成浓稠血腥味的气息是如此的冷漠,又是如此的高远辽阔,仿佛站在极遥远的天空上居高临下望着他。

然后夏侯听到了一声蝉鸣。

白天在皇宫里听到的蝉鸣,他以为是幻听。

暮时踏入雁鸣湖时听到的蝉鸣,他觉得似真似幻。

此时在临死之前他再一次听到蝉鸣,这一次他确认是真的。

…………宁缺被直接踹飞,重重摔落在雪地里,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想要爬起来再给夏侯补一刀,但怎样挣扎终究也是徒劳,只好喘息着坐在了雪中。

夏侯的身上出现了一道刀口,这道刀口很直,起始处在额头,然后向下延伸,切开他的鼻与唇、胸膛与腹部。

鲜血顺着刀口处绽开的肉向外渗出,今夜的战斗太过惨烈,他流的血已经太多,此时体内残余的血,只能渗淌,看着愈发凄惨。

夏侯没有倒下,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上的深刻血口,这道刀伤对于巅峰时期的他来说,或许并不能致命,却不是此时的他能够承受的。

四周的昊天神辉,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没有敛灭,而是在继续燃烧,寒冷的湖水仿佛变成了灯油,雪块似乎变成了煤炭,整片雁鸣湖似乎都在燃烧,散发着耀眼的光线,把湖上的一切照耀的清清楚楚。

在神辉照耀下,夏侯看着胸膛上的刀口,知道死亡马上就要来了,他缓缓松开手,任由两截断枪落下,砸的雪花一溅。

远处皇宫里响起的钟声,终于来到了雁鸣湖上。

夏侯抬头望着钟声起处,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自己的妹妹。

钟声再起。

他魁梧如山的身躯内响起一声嗡鸣,无数的细砾从身上喷溅而出,向四周散去,仿佛是他藏了数十年的尘埃。

悠扬的钟声不断响起,回荡在安静的长安城中。

扑扑扑扑扑!夏侯的身体发出一连串闷响,表面陡然下陷,有的地方则是高高隆起,骨折肉破,看痕迹就像是被人用拳头砸出来的。

这些都是唐的拳头。

在荒原上的连番刺杀里,唐冒着死亡的危险,拼着重伤,用血刀破了夏侯的盔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十几道拳意。

过去这些日子里,夏侯用自己雄浑的真气和恐怖的境界,强行把这些拳意之伤压制了下去,此时昊天神辉烧融了他体内的经脉晶壁,于是无法压制这些拳意,便在此时瞬间爆发了出来。

先前他用魔宗秘法,压制住的那些伤势,也再次爆发了出来,无数道伤口重新出现在他的皮肤上,画面看上去极其诡异。

在死亡之前,要重新经历一遍曾经受过的那些伤,重新承受一遍那些痛苦,不得不说,这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夏侯的腑脏全部碎了,甚至可以说是变成了烂絮一般的事物。

肌肉里的血不多,内脏里还有很多血,所以夏侯开始咳血,带着黑色的浓稠鲜血,顺着他的食管气管涌到嘴里,然后溢出嘴唇。

夏侯站在雪地里,一边咳血,一边大笑。

宁缺坐在雪地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也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笑容,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思。

雁鸣山崖畔,桑桑坐在雪里,显得极为虚弱,她看着远方湖上的画面,知道宁缺这时候根本不想笑,他肯定想哭。

想到这一点,她心头一酸,便开始流泪。

凉凉的泪水,在她微黑的小脸不停流淌,却洗不去渐渐显现的笑容。

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于是她轻轻哼唱起来。

我们来自山川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河畔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草原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燕境无人的小村庄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长安城无人居住的将军府呀,要取你的命。

这首歌的词是她帮宁缺写的那首笨拙的复仇小诗。

调子是宁缺小时候经常唱给她听的摇篮曲。

桑桑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一点点稚气,说不上好听。

但此时山崖上传来的歌声却是这般动人,在凛冬之湖上悠扬不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你死以后人将死,晨未至,夜还寒。

雪湖却是无比明亮,昊天神辉在冰面残雪与湖水里持续燃烧,释出团团水汽,隐隐能够听到渐沸的声音,如雾中的清晨温泉。

夏侯浑身是血,披散的白发被血水黏成枯柳般的形状,他看着宁缺,黯淡如萤的眼瞳满是深深的不解,嘶哑低声道:你那时候只有四岁……仇恨这种……东西对四岁的人来说不容易记住,你真的这么恨我?寒风拂面,宁缺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说了几段话。

小时候在长安城的四年,是我上辈子和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学,我只需要享受父母的宠爱,和玩伴打闹,偷偷看将军的书籍,可惜的是那些时光被你毁了。

我这些年在别人眼中活的还算不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要天天努力活下去的日子是多么痛苦,是多么的不快乐,所以我当然很恨你不管我这些年再怎么做,当年柴房里被我杀死的管家和少爷不可能再复活,将军府里死的人不可能再复活,我的父母不可能复活,我最美好的那段时光,也不可能再重新回来……那么便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阻止我来杀你,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挥出那一刀是划算的,我还想要你们知道,我是在为我的父母复仇,我的父亲叫林涛,我的母亲叫李三娘。

夏侯低着头看着自己胸腹间的刀口,忽然问道:大仇得报的感觉如何?宁缺说道:感觉不错。

夏侯抬起头来,微感惘然说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也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反正就是很放松,总觉得你死之后,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了,我也不再是过去十五年里的我。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感到放松了。

因为你死以后,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写书帖挣银子,而不用每天夜里都要写很多枯燥乏味的符;你死以后,我可以经常去红袖招听小曲,而不用在书院后山听师兄奏曲。

你死以后,我还是会修行,但不再是像过去这些年一样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强大,而只是单纯地兴趣和爱好或者说满足自己的求道之心;你死以后,我可以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总是盯着你的背影,在渭城或是长安等着与你的战斗,我可以去南晋大河,去神殿东海,去看看这个世界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

他看着夏侯很认真地说道:你死以后,我就可以不用再想着要杀死你,这样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夏侯笑了起来,笑声很凄楚,神情很怪异。

自由啊……夏侯看着宁缺的目光里充满着怜悯与嘲弄,说道:你身为正道弟子,却入魔已深,便等若我当年背叛魔宗……你已经踏了我的老路,便注定只能在光明与黑暗的夹缝里痛苦挣扎求存,你哪里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自然更没有什么快乐。

宁缺把朴刀当作拐杖,扶着虚弱的身躯,艰难地站起,看着夏侯说道:书院不是明宗,我也不是你。

没有深入了解书院的人,根本无法了解书院、尤其是夫子对魔宗的真实态度,宁缺从来不担心自己变成故事里那些男主角。

书院确实不是明宗,以夫子的胸襟,哪里会在意自己的弟子修行什么,不过你也确实不是我,你根本……就不是人。

夏侯眼瞳里的光芒,本来已经黯淡的像随时会被寒风冷死的萤火虫,这时候却变得明亮起来,厉声说道:你是冥王的儿子!十五年前,光明神座认为冥王之子降生在宣威将军府,西陵神殿指使夏侯进行清洗,于是才有后来这么多故事以及今夜这场血战。

夏侯在临死之际,回思着今夜这场战斗里的那些疑惑,那些没有到场却通过宁缺到了现场的死去的前人,越来越坚信这个判断。

他看着宁缺诡异地笑了起来,怨毒诅咒说道:昊天在上,你这个冥王的儿子总有一天会像我一样被昊天神辉烧成灰烬。

我是冥王之子,大概让你更能接受死在我手中这个事实……不过很遗憾的是,我和冥王没有任何关系。

宁缺说道:而且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死去,都会被昊天神辉烧成灰烬,所以你的诅咒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你真不是冥王之子?夏侯喃喃说道:你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那么小便逃出长安城?如果你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越境击败我,我今天怎么会死?他的脸颊就像株被雷电劈开的枯柳树,皱到了极点,满是不解不甘的情绪,如果宁缺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拥有这等大气运,这样不可思议的机缘,能够越境挑战杀死强大的自己?不可一世,暴戾霸蛮数十年的夏侯大将军,在临死之前看上去就像在村口喷着唾沫寻找昨夜踹开寡妇门被踹开的小贼的老头儿。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宁缺,痛苦地说道:我不想死。

宁缺说道:我想你死。

没有人想死。

大多数人类非正常死亡,都是因为世间有别的人非常想他去死。

夏侯不想死,他想活着,继续拥有荣光与力量。

宁缺非常想他去死,想的掏心挖肺,殚精竭虑,肝肠寸断,度日如年十五年。

所以夏侯死了。

夏侯依旧魁梧如山的身躯直挺挺向后倒去,把周遭那些如雾般的热汽排开,轰的一声落入湖中,溅起无数水花。

寒冷湖水的最上层,已经被昊天神辉烧至沸腾,不停咕咕翻滚着,看上去像是燕境山谷里的温泉,又像是一大锅清汤。

夏侯的身体飘在沸腾的湖水中,双目圆睁,满是血污的脸上还能看到一丝疑惑以及淡淡不甘,瘦削的脸颊皮肤渐趋诡异的熟红。

很多年前在岷山脚下的军营里,魔宗前代圣女慕容琳霜跳了一曲天魔舞,天下震惊,西陵神殿强者云集,山川里剑光纵横,夏侯没有任何犹豫,亲手烹杀了她,毅然叛出魔宗投身昊天道门。

那是夏侯生命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只是大概他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到,当他死后也会被沸腾的水烹煮,就如同当年那个女人。

如果真有天道,那么这便是所谓循环吧。

…………看着夏侯的尸体在翻腾不安的湖水里起伏,宁缺忽然说道:谁说羊杂一定要冬至吃?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这是秋天的时候,他在羊杂锅边对叶红鱼说的一句话,叶红鱼听懂了前一句,却始终听不懂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冬至,正是吃羊杂汤的时间——雪湖之上此时尽是温热潮湿的水汽,站在湖面上便仿佛站在羊杂锅旁,又像是红袖招院子里的蒸汽搓澡房——宁缺复仇杀死的第一个人:御史张贻琦便是死在那处。

宁缺这时候感觉很温暖,很平静,很放松,就像是在澡房里蒸的毛孔全部舒张,然后伴着香菜腐乳酱吃了一大锅羊杂。

谁说门房的儿子就不能报仇?谁说洞玄就不能越境杀了知命?他转身向着雁鸣湖南岸走去,偶尔抬起手臂擦一擦脸,不知道是要擦掉脸上的灰尘还是泪水,脸尤其是眼角变得很红。

桑桑已经下了山崖,来到了雪湖上,瘦弱的身躯此时本来就极虚弱,还要拿着大黑伞,拖着沉重的箭匣,显得越发吃力。

看着前方疏雪里的人影,两个人同时加快了脚步,待相遇时,看着彼此那张熟悉的脸,心情复杂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宁缺把桑桑搂进怀里,他搂的很有用力,两个人的脸挤的有些变形,带着泪痕,看上去有些滑稽。

宁缺的脸有些发红,有些发烫,桑桑的脸很苍白,很冰凉,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彼此都很舒服,然后平静。

…………湖西岸的桥畔,陈皮皮松开一直紧握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栏杆,栏杆上出现一道血印,先前观战时太替宁缺担心,他竟紧张地把手掐破了。

唐小棠看了一眼桥那头飘飘的青色衣袂,牵起陈皮皮的手,走出栈桥,向着雪湖上拥抱在一起的二人走去。

叶红鱼站在木桥上,看着雪湖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然后她闭上眼睛,漂亮的细眉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

皇宫雪殿里,皇后娘娘面无表情站在门槛处。

她温婉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皇帝从身后轻轻揽住她,想要给她一些安慰,她眼中的泪水淌出来的越来越多,想要挣开他的怀抱。

皇帝陛下抱的很紧,很用力,皇后娘娘愤怒地挣扎着,终究是未能挣开,这自然不是因为她悲伤过盛、没有力气的原因——她回身投进丈夫温暖的怀抱,无声的纵情哭泣,不一时龙袍前襟尽湿。

殿外雪亭下,国师李青山神情复杂望着南方的雁鸣湖方向,黄杨大师收回落在古钟上的手掌,钟声渐渐停歇。

整座长安城安静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雁鸣湖东岸的冬林里,蝉鸣骤然间再次响起,声声凄厉,却透着无比的愉悦欢喜。

第二百九十三章 雪墙同门,冬林死敌雪湖上火光渐熄,寒意渐起。

唐小棠走到宁缺身后,放开陈皮皮的手,忽然啪的一声跪了下来,膝头溅起两蓬小雪,然后重重叩了一个首。

陈皮皮微惊。

唐小棠声音微颤说道:感谢小师叔替明宗清理门户。

宁缺没有侧身避让,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大礼,他很清楚如今世间已然凋蔽的魔宗,对小师叔敬且畏之,但真正恨之入骨的却是夏侯这个叛徒,如果不让唐小棠跪,她根本无法释放此时心中的复杂情绪。

更何况莲生的意识碎片在他识海里,他这算是代莲生受后辈一辈,只是他看着雪湖安静的夜色,说道:湖旁有很多人,你这一跪,只怕有些麻烦。

唐小棠站起身来,陈皮皮把她额头上的冰雪擦掉,看着上面的红肿,不由有些心疼,听着宁缺的话,应道:在长安城里怕什么麻烦。

今日与夏侯一战,从始至终都没有受到任何猜想中的干扰,宁缺当然很清楚,这必然是书院在其中起了作用,听着陈皮皮这话,不由笑了起来,心中陡然生出一片豪情,这里是长安,我们是书院弟子,那便没有麻烦。

只是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累积了十五年的仇恨与杀意,随着夏侯的尸体堕入湖中,便尽数释放了出去,就如同那些沸腾湖水喷吐的水雾那般,一般的人在极大愉悦与兴奋感伤之后,大概都会感觉有些空虚和惘然,甚至会不知所措。

如果宁缺还是渭城的那个宁缺,想必他也会陷入这种精神状态——杀死夏侯之后,似乎便把这辈子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做,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但现在不一样,他在长安城里有家,临四十七巷的老笔斋不方便回,雁鸣湖畔还有一大片宅子,虽说已然断井颓垣,还是能住人的。

再说长安城南有书院,总可以在后山里寻到一间属于自己和桑桑的草屋。

先回家吧。

宁缺和桑桑互相搀着,向湖北岸那片火光早熄的宅院走去,然而主仆二人今日虽然没有受重伤,损耗却是极为严重,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此时心神一松,双腿便如灌铅一般,始一迈步便险些跌倒。

陈皮皮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宁缺的胳膊,有些恼火地教训说道:桑桑今夜如此辛苦,你还指望她能扶得动你?求我一声会死?宁缺说道:你不要表现的太紧张我,夏侯怎么说都是道门客卿,这要传回西陵或是知守观,将来对你总是不好。

我又没有想过要做一个胖道士。

陈皮皮极不耐烦地说道,然后抓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提,把他背到了自己的身上,向湖岸方向走去,唐小棠扶着桑桑跟在后面。

安静的雪湖上,不时响起咯吱咯吱的压雪之声。

…………晨光渐至。

今夜不知有多少人围湖而观,人们看着雪湖上的那两道脚印,看着脚印前方的人,看着被陈皮皮背着的宁缺和被扶着的不起眼的小侍女,心情异常复杂,总觉得自己看到的并非真实。

洞玄上境的宁缺在小侍女的帮助下,杀死了武道巅峰强者、霸道不可一世的夏侯大将军,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哪怕宁缺是夫子的弟子,这种事情依然不可能发生,因为……这是一场公正的正面战斗。

高境界的修行者死在低境界的对手手中,不常见但也不算稀有,因为战斗向来无常理,暗杀下药陷井之类的手段,有时候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洞玄境的修行者死在普通人刺客手中的事例也不是一件两件,但这种情况极少会发生在正面的战斗中,因为那是绝对的实力的比拼。

尤其是对于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而言,下境的修行者,想要在公平的正面战斗中击败他,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知天命乃是修行的一道大门槛,越过这道门槛,便离红尘骤远。

在修行界的记裁里,除了强大的军队可以用无尽铁骑配合地势及精妙的战术,可以堆死知命境的大强者,从来没有出现过越境挑战知命强者成功的事情,传闻中轲浩然曾经做到过,但是那场战斗没有任何观众,人们只知道那名知命境的强者死了,还是洞玄境的轲先生骑着小黑驴悠悠地继续前行。

这也就意味着,宁缺和夏侯的凛冬之湖一战,是无数年来第一次有观众、能够被证明的知命层级越境杀,这必将被记载入西陵教典。

在这场战斗里,宁缺做了很多准备甚至可以说是陷井,但他本来便是符师,所以没有任何人对他的战斗方式有疑问,观战的人们只是震撼于,这名书院最小的弟子在战斗中所施展出来的那些手段。

无论是那场符的风暴,还是元十三箭与神秘的莲田雷鸣,宁缺所施展出来的手段发挥了外人无法理解的效果,显得那般强大,虽然他的境界还在洞玄境,但这些手段却实实在在有了知命境的威力。

最后桑桑在崖畔大放光明,更是令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今夜长安城里很多观战者要比宁缺强大,但他们依然受到了极强烈地震撼,尤其是站在西岸木桥上的叶红鱼,她所受到的震撼最大。

当今世间,道佛魔三宗以及书院里,她向来是年轻一代里的最强者,无论是隆庆皇子或是观海僧,哪怕是唐小棠,都不可能掠去她一丝风采。

然而今夜看到宁缺和桑桑的表现,她忽然有了一些别的想法,于是她闭着眼睛沉默思考,睫毛在夜风里微颤,似乎通过这场战斗悟明了一些道理。

…………积雪的城墙上,叶苏看着远处雁鸣湖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书院果然很强,这个家伙也很强。

观战一夜,看着湖上雷霆大动,风雪飘舞,铁箭铁莲铁枪铁刀伴着气息撞击不断,叶苏对宁缺的看法在不停地做着调整改变。

最开始时,宁缺在他眼中就是个普通人,后来变成不错,最后变成非常不错,然而当宁缺最终真的成功杀死夏侯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看法依然不够准确,他甚至不想再隐瞒自己对那个家伙的佩服和欣赏。

如今的宁缺当然不可能是他这个知守观传人的对手,只不过如此年轻,便在这等不可能的情况下强杀夏侯,如果再在书院学习数年,再受夫子几番教诲,谁能断定宁缺将来究竟会攀到怎样的一个高度?难道世间会真的再出现一位轲先生?夏侯的死对叶苏的心情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就算书院再出一位轲浩然,对他而言也只是多了位值得敬佩的对手,反而会让他感到欣慰,最重要的是,他不认为宁缺会变成第二个轲先生。

他转身看着大师兄,说道:到现在,你还不能确定?大师兄问道:西陵神殿当年便说过那是妄断,你为何坚持这等说法。

我说过,我相信光明神座可能是错断,但绝对不会妄断。

当年老师或许是判断出林光远之子不可能是冥王之子,才会认为光明神座犯了大错,神殿才会向唐国认错,可如果光明的推论是对的,冥王之子觉醒时确实是在将军府里,那么不是林光远之子,会是谁?叶苏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很清楚会是谁。

大师兄说道:没有证据,便没有道理。

叶苏说道:所有的人都死了,宁缺还活着,这便是证据。

大师兄没有说话。

叶苏的这句话很简单,似乎没有道理,但却无法反驳。

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活下来,在看着必然要死的情况下都能活下来,如果不是有昊天庇佑的神子,那么便只能是故事的男主角。

那道黑线降临人间十五年,这个故事已经开始了十五年,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演变,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便是冥王之子。

叶苏认为,宁缺便是冥王之子。

东方远处隐隐有晨光出现,城墙上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师兄说道:老师曾经说过,对于天穹之上的存在,如果我们无法确信其是否存在,那么我们应该保持精神上的敬畏或警惕,但在现世的生活里却不做任何理会,这才是相处之道。

然后他看着叶苏说道:我不能确定宁缺是不是冥王之子,我相信他不是,但我很确定他是我书院的小师弟。

叶苏静静思忖着夫子的那段话。

片刻后他望着雁鸣湖畔的冬林,淡然说道:没有证据,没有天谕,即便道门有所疑虑,也不会对宁缺做什么,这番话,我想那个哑巴更需要听到,不过我很怀疑,已经不能说话的他,能不能听到这些。

哑巴不是真的哑巴,自然不会真的是个聋子,所谓能不能听到,说的便是想不想听到,愿不愿意相信书院的话。

大师兄看着那片冬林,想着那位以坚毅著称的佛宗行走,眉宇间现出淡淡的忧色,那位佛宗行走明显也是因为冥王之子的传言来到长安,既然敢露了行藏,自然不惮于承受书院的压力也要对宁缺不利。

对那名哑巴僧人,他确实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因为正如他经常重复却没有人相信的那样——大师兄真的不擅长打架。

叶苏看着那片幽静的夜林,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因为在先前的战斗中,那个哑巴僧人始终没有出手,他总觉得那片林子里还有人。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避开他和书院大先生的目光?便在这时,湖畔那片冬林骤然起了一阵狂风,随风而起的是一大片令人闻之欲泪的凄切蝉声,然而那些蝉声却又显得那般愉悦。

听着蝉声,叶苏脸色骤然间变得极为苍白。

不是恐惧,而是凝重,是遇着此生最强大敌人的动容。

只听得一声极清亮的啸声。

他身后背着的那把木剑也随之尖啸,倏然出鞘!剑若一道光线,飞离城墙,刺破黎明前的最后那抹夜色,向着那片冬林刺去。

紧接着,叶苏从城墙上跳下,晨风中素衫衣袂微振,随剑而去,身法神妙难以形容,宛若风中一片薄雪,竟似比飞剑的速度也不稍慢。

第二百九十四章 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想法晨光熹微,冬林乍乱,一道飞剑自雪湖疾飞而至,在残雪凋树间高速飞舞,伴着嗤嗤的啸鸣,寻找着蝉鸣发声之所在。

片刻后,叶苏掠进林中,素衫轻振,右手轻招,飞剑从远处鸣啸而回,落入手中,然后插入背后的剑鞘里。

蝉鸣已经停歇,那个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寒冷的冬林里,只剩下被雪覆着的哑巴僧人以及地上清河郡供奉的尸首。

叶苏望向东方朝阳起处,只见林中晨雾漫着光线,仿佛薄至透明的蝉翼,眉头缓缓挑起,面上现出前所未有的沉重。

踏雪声起,大师兄从林外缓缓走来,站在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向那处望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落雪声起,哑巴僧人身上如盔甲般的积雪迸裂而堕,露出身上那件朴素的木棉袈裟,然后他缓缓站起,向大师兄与叶苏合什见礼。

大师兄看着僧人眉宇间的残雪,想着这位佛宗行走的来意,眉头不由微微一蹙,说道:欢迎七念大师来长安宣佛。

悬空寺天下行走今次入长安城的目的,是要观察宁缺这个传说中的冥王之子,本来便没有存着任何慈悲之意,书院大师兄自然不可能真的欢迎,至于这句话最后宣佛二字,便表示的清清楚楚。

七念神情宁静,眉宇间的残雪仿佛那里的坚毅情思一般,听着大师兄隐有所指的言语,没有做任何反应。

昨夜冬湖一战,你始终在冬林里沉默,没有出手,我一直有些奇怪,还以为是书院来了哪位先生,却没有想到是那人来了……你修行闭口禅已有十五年,难道居然还不能把那个暂留数步?叶苏看着七念问道,脸上的神情极为沉重,透着几分冷峻。

在书院小师叔天诛之后,道门在世间最大的敌人便是那位二十三年蝉,偏生那位魔宗宗主神秘到了极点,以西陵神殿在世间如此大的威势和影响,居然数十年来没有探听到此人任何行踪。

谁也没有想到,当世间风云汇聚长安城之时,雁鸣湖畔却是响起了蝉鸣,这个世间最神秘的人,再一次降临在人世间。

西陵神殿知道这个消息后,必然会大为震惊,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搜寻那片蝉声的去向,叶苏身为知守观传人,更是警惕到了极点。

七念修行闭口禅十五年,功力深厚至极,一朝开口必然佛音响彻人间,然而昨夜面对二十三年蝉凄切的寒蝉鸣响,面对那人无声无息却寒冷沏骨的压制,他始终没有开口,因为他不能确信自己开口便能胜过那人。

所以他此时也没有回答叶苏的问题。

叶苏知道哑巴僧人的性情,见他不开口说话,便知道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有关二十三年蝉的消息。

他转身看着大师兄,说道:这里是长安。

言语很简单,意思也很清楚:这里不是西陵,也不是悬空寺,而是大唐的长安城,是你们书院的地盘,魔宗宗主随意到来然后离开,这是对书院的挑衅,那么这时候至少书院应该给个说法才是。

大师兄说道:这些年来,那人一直对夏侯大将军动手,已经给足了书院面子,这次我也没有想到他会出山。

叶苏看着倒毙在雪地里的清河郡供奉,忽然抬手指向他颈间那片薄如蝉翼的片雪,说道:他在长安城里杀了你,大先生莫非不想代书院执行唐律。

大师兄叹了口气,说道:书院确实讲究唐律第一,但律法一事终究是要看执行者的能力范畴,唐律只能约束那些我们唐人有能力约束的人,无论朝廷还是书院对此人都无办法,这件事情总不能请老师出山。

叶苏很是不解,按照他的想法,即便夫子不问世事多年,但二十三年蝉重现人间这是何等样的大事,难道这样还不够资格惊动夫子?没有人再说话,或者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位神秘出现又消失的二十三年蝉,让书院道门佛宗最了不起的三个人下意识里沉默起来。

晨光渐盛,冬林里的雪雾微粒缓慢飞舞在光线里,依旧像一双面积极大的蝉翼,只不过比先前看时要淡了很多。

叶苏看着晨光中的雪雾,看着这双蝉翼,忽然神情微变。

昨夜他与大师兄一直在城墙上注视着雁鸣湖,却始终没有发现冬林里的动静,要知道二十三年蝉在冬林里面对的并不是一般人,而是七念这个佛法无碍的强者,那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魔宗被修行正道所不容,是因为魔道修行妄图代替昊天的规则,吸纳吞噬自然里的天地元气,在体内开筑一个新的世界。

那位魔宗宗主,难道竟然已经超越了这个层次,轻挥薄若透明的蝉翼,便能覆盖住昊天的光辉,在自然里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世界?如此方能说明,湖畔冬林里的动静,能够瞒过他和书院大先生的双眼,能够让周遭湖崖里的人们完全没有任何察觉。

二十三年蝉,竟然强大若斯!想到此点,叶苏脸色微显苍白,紧接着他又觉得好生疑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哪里不对,默默感知着雪林里残留的那些气息,陷入了沉默。

就在叶苏沉默的时候,大师兄与七念进行了一番谈话,七念是个哑巴,那么谈话自然便是单方面的,更像是某种温和平静却不容质疑的宣告,这番谈话的具体内容无人知晓,但想来总与宁缺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雪桥下方,羽林军将士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一夜未眠未休并不会让他们太难过,然而被一个人堵了整整一夜,听着远处湖面上传来的声音却无法参与战斗,这一点让他们感到羞辱,于是容易疲惫。

许世走上雪桥,在二师兄身前转身,扶着积雪的栏杆,望着桥下冰实的河水,说道:难道我真的老了?二师兄缓缓站起身来,轻柔而极细致地掸掉身上每一片残雪,保证自己的院服之上没有任何皱纹,然后说道:你本来就老了。

许世没有动怒,淡然道:书院果然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地方,宁缺做到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但难道你以为这真是公平的?二师兄走到他身旁,望向桥下。

一夜骤风吹拂,冰面上的积雪被堆至两岸,冰面隐约可以照出人影以及别的,他对着冰面上的影子调整头顶高冠的位置,确认没有一丝一毫的偏斜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容质疑说道:我做事最为公平。

许世脸上的皱纹极深,被晨风吹着老态毕现,声音微哑说道:君陌行事有古君子之风,整个世间没有任何人敢怀疑你,然则昨夜冬湖一战,宁缺靠他那位小侍女对夏侯完成了致命一击,以二击一,何谓公平?二师兄说道:我小师弟是符师,在修行界的规矩里,挑战决斗之时,当然可以拥有近侍,这件事情没有任何问题。

许世想着昨夜雁鸣湖山崖间的大光明,想着湖上雷鸣般的刀器相交之声,蹙眉说道:宁缺哪里又是单纯的符师,桑桑姑娘乃是光明大神官唯一的传人,又哪里是什么近侍?二师兄说道:符师便是符师。

小师弟哪怕符武双修还兼通神术道法,他如果说自己是符师,那便是符师,至于桑桑,就算她将来成了西陵的光明大神官,她想做小师弟的近侍,便可以是近侍。

许世脸色微沉说道:原来君陌也会强辞夺理。

我在世间最看得的便是道理礼数,既然如此,自然要擅于用各种手段让道理站在我这一边,莫说强辞便是强打也成。

二师兄漠然说道:当初月轮国的道石僧便有近侍武僧,是你们军部核发的挑战文书,是你们军部提供的地址消息,那时候你们没说不公平,便永远不要说,不然书院不介意向军方请教一下到底什么才是公平。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雪桥那头走去,头顶高高的冠帽,被晨光映出极长的影子,仿佛要深深刻进桥面的深雪里。

许世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沉默不语。

那个盘膝坐在雪桥上的人走了,于是雪桥便通了,一日一夜间,他没有在雪桥上看风景,只是把自己变成一幅风景画,无人敢在上面落笔。

一名军官走到许世身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许世声音微哑说道:夏侯将军于国有功,自然要好好收敛,至于后事,自然有宫里安排,军部做好准备便是。

…………此时的皇宫里,气氛异常压抑紧张,雪殿四周没有任何太监宫女,所以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听到皇后娘娘的哭泣声,这极少数人也是除了书院之外,知道皇后与夏侯之间兄妹关系的人。

距离皇宫不远的公主府内,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形,在那位腋下夹着黄油纸伞的道人报信离开后,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欢庆气氛夹杂着些许震惊惘然的情思,开始在雨廊露台间弥漫开来。

李渔抚着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身前那盏清茶,用了极大的意志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宁缺居然真的战胜了夏侯!这件事情所带来的极大好处,便是冷静如她也感觉到有些眩晕,而宁缺还活着也让她骤然放松下来。

李珲圆坐在她的身旁,神情有些惘然,他当然知道夏侯被杀死,对自己是件好事,但却无法理解姐姐和谋士们为何会如此狂喜,皇后在军方少了支援,难道就能确定一切?整整一夜未睡的他,这时候只想去睡觉。

李渔挥手让谋士们退下,却没有让他离开。

房间里一片安静。

她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清亮的眼眸渐显湿润,声音微颤说道:今天之后,将来我大唐的皇位……是弟弟你的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论剑听着李渔的这句话,李珲圆大感震惊,身为皇子,又不是不学无术之人,他自然清楚夏侯的死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但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姐姐此时会如此笃定皇位便是自己的。

李渔看着满脸惘然的弟弟,想着自从母后去世后,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想着这些年自己为了弟弟的皇位所做的努力与牺牲,不由百感交集,说道:宁缺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夏侯死在他的手中,那个女人难道还能和书院亲近?即便她再如何虚伪能忍,书院也不可能再倾向她,这条无形的沟壑出现在书院和她之间,那么她的儿子还怎么能当皇帝?李珲圆终于醒过神来,是啊,如果没有书院的支持,父皇就算再宠爱那个小兔崽子,只怕也不敢轻易把帝国交给皇后一方。

一念及此,年轻的皇子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紧紧握着拳头,眼眸里满是兴奋的神情,甚至还带上了些狰狞的神采。

李珲圆又想起先前何明池通知的另一椿消息,略显苦恼说道:清河郡三供奉死在长安,不知道那边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李渔眉头眉蹙,也觉得这件事情有些麻烦,这些年来,清河郡大姓给予了她大量的金钱支持,她在朝堂上能够相对轻松收拢那些朝臣,幕后也有清河郡的帮助,如今对方的老祖宗却暴死在长安城,不知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雁鸣湖畔的宅院在昨夜的大战中遭受了极严重的破坏,梁断墙摧,满地狼籍,到处破乱不堪,只有偏僻的别院保存的相对完好。

宁缺和桑桑回到了别院里,在陈皮皮和唐小棠的照顾下沐浴敷药,随意吃了些食物便开始休息,然后沉沉睡去。

湖畔坊巷里的警戒已经解除,除了长安府的衙役在宅院外维持秩序,禁止市民前来看热闹之外,没有什么更多的管制。

鱼龙帮众在齐四爷的命令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雁鸣湖畔,开始清理整修宅院,只是宅院破坏的太严重,明显不是两三天便能做完的事情。

战前被宁缺遣散的丫环管事们,也陆续回到了宅院,看着满地狼籍,众人不免有些担惊受怕,甚至有人想要离开,只不过他们十年身契都在学士府里,当曾静大学士夫妇去看女儿之后,众人便老实了下来。

既然有了下人照顾,陈皮皮便和唐小棠回了书院,如今长安城并不太平,尤其是道佛两宗的天下行走都在,需要更谨慎一些。

傍晚时分,别院幽静,院外隐隐传来清理瓦砾和废墟的声音,叶红鱼也回到了湖畔的宅院,她站在门槛外,看着床上正在酣睡的主仆二人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就如以前数月一般。

…………冬湖一战,宁缺和桑桑都没有受太重的伤,直到最后夏侯使出了铁枪,他们才开始流血,但是这场看似完胜的战斗,对他们的精神与身体依然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宁缺在施放宅院里的符风暴,引发莲田里的爆炸以及射出十三枝符箭之后,识海里的念力,甚至体内所有的浩然气都完全枯竭。

而桑桑最后在山崖上大放光明,更是近乎于燃烧本质生命的手段,小楼之中光明尽逝只余黑暗,她的身体寒冷的像块冰。

宁缺很担心她体内的虚寒之症复发,睡前把她搂进怀里,就如当年一样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的身体,只是右臂因为符箭的反噬受伤严重,他又不习惯用左臂,所以只是轻轻抱着,不紧却依然很暖。

第二天清晨桑桑便醒了,但她不知道是受了风寒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头痛的厉害,浑身泛力,根本无法起身,宁缺也是虚弱到了极点,一把将她拖回被窝里压着,让丫环们端食递水,不允许她起床做家务。

一躺便是三天三夜,宁缺精神渐好,从床上爬起,借着晨光入园,找到朴刀,便开始挥舞劈砍,只闻刀声呼啸,只见寒芒欺雪。

忽然间,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停了下来,站在冬园中央,身体显得有些僵硬,看着手中的朴刀沉默了很长时间。

过去的这些年里,只要没有什么突发事件,他每天清晨起床在桑桑的服侍下洗漱进食后,便会开始练功,无论刀法箭术还是冥想,从来没有半点懈怠,因为他始终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更有复仇的压力。

今天清晨,似乎和过去那些寻常无奇的清晨一样。

但事实上这个清晨与过往有很大的不同——他现在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生命,而且……夏侯已经死了。

夏侯都已经死了,那还练刀做什么?宁缺握着沉重的朴刀,沉默站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继续开始挥动刀锋,每一刀都是那样的简洁凛厉,每个动作都是那般的一丝不苟。

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练刀,那么便暂时不要去想,正如他曾经对大师兄说过的那样,这些事情便是他曾经的所有世界,所有的风景,一时半会间,他根本无法摆脱习惯的强大力量,也不想摆脱。

接下来的这些冬日里,雁鸣湖畔的宅院,被鱼龙帮征募的工匠渐渐修复,自然花了一大笔银钱,为了把这笔帐目填平,宁缺不得不提前动用了朝小树在西城赌坊留给自己的分红,并且预支到了后年。

宁缺和桑桑哪里都没有去,一直停留在宅院里,也许是对如今恬静且无目标的生活有些不适应,也许是冬湖一战留下的伤势并没有真正痊愈,总之两个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显得有些恹恹的。

这种恹恹并不是文人在雪湖旁伤春悲秋叹冬的情绪,只是极度放松后的极度疲惫,当然宁缺依然保持了极高的警惕,虽说冬湖之战是场公平的决斗,但夏侯毕竟是帝国大将军,在军队里在朝堂上有无数同僚友朋,如今死在他的手中,谁知道长安城里会不会有什么暗浪正在翻涌。

他在宫门前承认自己不是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陛下的特赦旨意自然也不算数,朝廷还会继续调查那些谋杀案吗?近十位大唐官员或大将惨死在他手中,奉行唐律第一的帝国会一直保持着沉默?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宁缺的意料。

夏侯的葬礼隆重却又沉默地举行完毕,镇军大将军封府,将军府里的所有人,包括两位夏侯公子踏上了归乡的旅程。

没有任何人提起那些命案,包括过往最强硬的军方,如今也变得异常平静,除了曾静大学士夫妇来过两次,朝廷竟是没有任何人踏入雁鸣湖畔的宅院,就仿佛前些天皇宫前没有那场对峙,冬湖上没有那场惨烈的战斗,仿佛长安城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在一个飘着微雪的清晨,叶红鱼也离开了雁鸣湖。

宁缺和桑桑撑着大黑伞送她来到院门处,他看着修葺一新的院门,回想起那个雨天里的画面,感慨说道:真没有想过,居然会和你一起同居半年时间。

叶红鱼说道:这等浅陋的双关无聊话,以后少说为妙。

我以后争取能说出些高雅的无聊话。

宁缺说道:你得罪了裁决大神官才被迫逃离神殿,离开长安城之后,世间又哪里能够觅到一块净土?按照你当日的说法,叶苏根本不会理会神殿的事务,也不会理会你的生死,你难道不担心会被神殿杀死?叶红鱼说道:生死是最私人的事情,也是人自身完全无法掌控的事情,不能寄希望于他人,哪怕是兄长,但我想自我掌控一下。

你是道门中人,我不与你做这种玄妙之辩。

宁缺笑着回答道,然后伸手掸掉落在肩头上的一片薄雪,随着这个动作,他脸上那处极浅的小酒窝顿时清晰起来。

叶红鱼看着他脸上的浅窝,看着他的笑容,默然想着,怎样的人生才会让一个无耻冷血的家伙拥有如此美好的笑容?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她忽然说道。

宁缺微微一怔,问道:什么事?叶红鱼说道:在修道天赋上,我明明远胜于你,然而对那道纸剑的领悟却远不如你,我从西陵看到长安城,耗损了极大心神,才终于悟出十之八九,然而你当时只看了一夜,便能把剑意剑势拟的像模似样。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你想出什么答案没有?叶红鱼说道:那天在雪湖之上,你把大河剑意凝在刀上,刺进夏侯的身体,我当时看着那个画面,看着那道滔滔浊浪般的剑势,联系着你悲惨的一生,隐约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宁缺说道:什么可能?叶红鱼说道:纸剑的真义,不在薄至无间而无隙不入无人不杀,也不在于汪洋之水天下来的磅礴气势,而在于最简单的水流的道理……世间所有的水,都必然下流无法自溯,这便是绝然无回,也就是说自己觉得怎么做是正确的,便会怎么去做,在这方面,毫无疑问你是个强者。

宁缺笑着说道:原来是这种道理,我本来还以为你要说我这个人比较下流,所以能够悟通这种讲究下流的剑法。

第二百九十六章 扫墓宁缺看着叶红鱼,说道:你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要离开长安。

叶红鱼说道:是的。

宁缺说道:那你还没有谢我。

叶红鱼说道:这是我的剑,应该你谢我。

宁缺说道:互不相谢。

叶红鱼说道:互不相欠。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薄雪渐飞,青衣渐飘。

看着渐渐消失在风雪里的道门少女背影,宁缺沉默不语。

他他与道痴在荒原上是生死相见的敌人,在魔宗山门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又在雁鸣湖畔宅院里相处半年,谈不上有多少情谊,但却熟悉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想着此一去她若能活下来,再相见时大概便会拔剑相见,或者自己或者她死去,一念及此不免有些唏嘘感慨。

他最后对桑桑说道:我很佩服这个女人。

…………因为宁缺与夏侯的冬湖一战,长安城来了很多强者,虽然知守观观主与悬空寺讲经首座这等不可知之地的大能没有出现,西陵神殿的掌教和大神官以及佛宗某些大德未曾到来,但场面已经足够震撼。

道佛两宗的天下行走,清河郡的供奉,都曾经出现在雁鸣湖畔,南晋剑阁虽然只派出了一个不起眼的使者,但谁都知道那代表着柳白的眼睛,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重现世间。

如此多的强者聚于长安城,最关心的当然是夏侯这名道门客卿长老的结局以及宁缺是冥王之子的那个传说,然而如果仔细琢磨,却能品咂出更多的意味,这似乎是世间修行界对书院一次谨慎的试探。

面对这种试探,书院没有做太多事情,只是二先生在雪桥上坐了一夜,大先生陪着叶苏聊了一夜,又与七念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情的结局是,宁缺以让整个修行界震惊方式,战胜了夏侯,二十三年蝉再次神秘的消失,悬空寺行走七念在听书院大师兄说了很长一段话后,在万雁塔里默思十日,离开了长安城。

这些事情再次证明了一个近乎真理的道理,书院不可撼动。

夏侯将军府上的人们离开了长安城,叶红鱼离开了长安城,又过了数日,便是叶苏也准备离开,于是书院大师兄前来相送。

叶苏看着修葺一新的小道观,想着那些黑瓦粗梁上可能落着自己的汗水,觉得有些愉悦,片刻后笑容渐敛,说道:我还是不明白。

大师兄知道他不解何事,微笑说道:唐的拳头,柳白的剑,颜瑟的符纸,后山的刀箭,再加上桑桑这个光明神座的继承者,夏侯焉有不败之理……而且,他毕竟是我书院中人,岂能不胜?叶苏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大声笑了起来,说道:书院中人,岂能不胜……好没道理的说法,好不讲理的气魄。

笑声回荡在飘雪的街道上,这位骄傲的知守观传人在长安城内入世修行,在街坊破檐木梯与小道观废墟之前遇机缘,本已极为高妙的境界再获提升,最后听着这句关于书院的话却始明白一切缘自何处,自飘然而去。

…………确认长安城真的回复平静,再没有人尝试对书院进行试探,宁缺自然不会继续停留在湖畔的宅院里,他带着桑桑去了红袖招。

简大家叹息说道:你越来越像他了。

宁缺摇头说道:我和小师叔没有想似的地方。

简大家说道:你没有见过你小师叔。

但我知道不像,因为小师叔是潇洒之人,而我永远无法潇洒地活着。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当然,以后我可以学习一下。

然后二人离开红袖招,坐着黑色的马车出了朱雀门,沿着覆着残雪的笔直官道,来到城南那座大山前,直接驶入书院。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与夏侯决战之时,长安城里发生的那些事情的真相与细节,看似书院的师兄们没有出手相助,但他非常清楚,在那等艰险困难的局面下,师兄们肯定默默做了很多事情。

草庐里,他带着桑桑向大师兄和二师兄深深鞠躬致谢,然后再谢四师兄六师兄以及七师姐,谢的是符箭铁刀与湖畔的阵。

师兄师姐们平静而矜持又或者得意地受了宁缺的大礼,平日里最冷漠的二师兄,此时的神情竟是无比温和,想来宁缺这个小师弟能够战胜杀死夏侯,让他这个做师兄的也是深感与有荣焉。

三师姐余帘不在后山,如往常一样,在旧书楼东窗畔写着簪花小楷,神情宁静而专注,忽然间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窗外飘拂的雪花,微微一笑,抬手至唇边轻轻呵了口热气,觉得暖和了很多。

唐小棠是她的徒儿,今日没有什么功课,便在旧书楼上磨墨,此时小姑娘的手早就已经磨酸,但小脸上却依然满是甜美的笑容。

三师姐有些不解,问道:什么事情如此开心?哥哥一直想要杀死夏侯这个叛徒,听说在荒原上面为了杀他还受了重伤,知道这个消息,他肯定很高兴。

唐小棠抬起手臂,擦掉幸福的泪水,看着老师用力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如果宗主还活着,他也一定很开心。

…………某天长安城的雪骤然变大,纷纷扬扬洒向城廓,暴烈的一塌糊涂,宁缺恰好定着那天去扫墓,只好顶着风雪出了城。

他和桑桑先去书院近处那片深草里的坟墓前,和师傅颜瑟说了些很没趣味的话,在坟前倒了一瓮新酒,又从怀里取出一条脂香犹存的亵衣,遮着风雪点燃烧了。

桑桑不安说道:水珠儿姑娘会生气吧?宁缺说道:你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做完这些事情后,他和桑桑坐着马车来到另一处墓地,循着侍卫处帮着查的地址,在如林般的墓碑里拐了很多弯,终于找到了小黑子的墓地。

宁缺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积雪,看着那个名字,带着愧疚之意说道:当年小时候我们说好了,如果有人先死,谁杀死夏侯后就要把他的脑袋提到先死那人墓前祭拜,很抱歉我没有做到。

夏侯的尸体被军方的人从湖里捞起来后就封进了棺材里,我也不好意思破棺砍头,不过听说他样子很惨,看着就像锅里炖烂了的肉。

说完这句有些恶心的话,宁缺愉快地笑了起来,然后从桑桑手中接过两截黝黑沉重的断枪,深深拍进墓冻土中,就如同是两柱长香。

第二百九十七章 新生、落石以及崖畔的春游这几年里为了不引人注意,宁缺始终没有来祭过小黑子,如今大仇得报,朝廷就算知道他与小黑子的关系,也不用再担心。

血海深仇得报,应该先祭父母才是,然而当年血案之后,宁缺亲生父母林海和李三娘的遗体,经过道门简略祭奉之后,便烧成骨灰洒进了渭水,哪有墓地。

那么小黑子的墓地,便算作当年那些人的墓地吧。

风雪越来越大,桑桑撑开大黑伞,吃力地用两只手紧紧握着,遮在他的身后,宁缺蹲下,从怀中取出一张油纸烧掉。

油纸上写着很多个名字,那些名字后面的人都已经死了,就如同这张油纸一般,化为青烟,瞬间被风雪吹散。

桑桑低声说道:亲王殿下那里怎么办?宁缺看着雪地上滚动的焦黑纸灰,说道:当年他只是动嘴,现在当不成亲王也算是付出了些代价,再看他两年吧。

桑桑说道:少爷你不是经常说要诛首恶?宁缺说道:首恶是你老师,可他已经死了,先前在师傅墓旁看着他的墓地,我也曾想过要不要挖开来,不过还是算了吧。

…………长安城笼罩在风雪中时,西陵神国的深山里依旧温暖如春,这与东面宋国堤外的海上暖流有一定关系,更因为这里本来就是昊天眷顾之地。

深山里那间简朴的道观外站着一名年轻男子,那男子容颜俊美无比,虽然颊间有几处醒目的伤痕,反而更添几分魅力。

石阶上的中年道人看着年轻男子说道:隆庆皇子,你真坚持要进观苦修?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原来那名年轻男子便是隆庆皇子,只见他手掌间隐有茧痕及水锈之色,大概过往这些日子,都是在海上度过。

他恭谨说道:既然是老师的吩咐,做弟子的不敢有任何违逆,只要能够看到天书,受再多的苦与折磨都无所谓。

中年道士说道:既然是观主的意思,自然没有谁会阻拦你,只是我必须提醒你,以你如今的境界,想要看天书,随时可能死去。

隆庆平静说道:师叔,我现在本来就是个死人。

中年道士看着隆庆胸口间那朵黑色的桃花,想起雪崖宁缺一箭穿透此人胸膛的传言,明白了他这句话里所谓死人的意思,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走上石阶,便进入了道门的不可知之地知守观,隆庆虽然已经拜知守观观主为师,此时的心情却依然有些紧张。

道观深处湖畔,错落有致出现了七间金碧辉煌的草房,草房铺的是草,廉价寒酸,本不应该有任何庄严华贵之气,但此间草房上铺着的茅草,却是色如金玉,无视经年尘埃风雨,显得华美至极。

这种茅草天然具有极浓郁的天地元气,可御风雨阴寒气息,可以助人清心静意,在自然界里早已灭绝,可以说极为珍贵。

世间只有两处地方奢侈到用这种茅草盖屋,一处是湖畔负责存放七卷天书的草房,另一处则是书院后山夫子居住的那间四面透风的茅舍。

隆庆走进了第一间草房,看着沉香木案上封破如黑血的那本典籍,再也无法保持冷静,露在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这本典籍便是天书第一卷:日字卷。

这也是以他目前的境界,唯一能够掀开的一卷天书。

隆庆缓缓掀开黑色的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页是雪白的一张纸,然后他翻开第二页,这张纸上写着柳白、君陌、唐……这些世间修行至强者的姓名,因为他心中早有预料,所以并不吃惊,只是默默想着,如果将来自己要攀登上修行道的最高峰,那么这些闪亮的名字都必须成为自己脚下的垫石。

隆庆继续翻看日字卷。

在这张纸的上方,他看到了书痴莫山山的名字,然后他在这张纸的最上端,看到了宁缺和叶红鱼的名字,这两个名字几乎完全平行,各有笔画破纸而出,似乎要刺进前面那页中。

看着这三个名字,隆庆的眼神变得极为怨毒,便是呼吸也变得粗重了很多,然而片刻之后,所有的情绪莫名消失,他的眼眸归于极端的平静,变得越来越明亮,就如同漆上了金泽的夜明珠,无比光明。

冬去春天,时日渐逝。

世间没有任何人知道,都以为已经死了的隆庆皇子,如今正在不可知之地知守观里潜心修行学习,他每日清晨醒来,便开始打扫前观,然后烹煮食物,预备生活用具送入后观,待忙碌完毕之后,才能去那七间草屋阅读天书。

第一天看过日字卷后,隆庆便再也没有翻开这卷天书,而是将自己的精神与意志,尽数投放在阅读第二卷天书上。

某日春意大盛,知守观内外野桃盛开。

脸色苍白的隆庆从第二间草屋里出来,手里紧紧握着染着血的毛巾,正准备去湖畔冥想休养片刻,忽然间心有所感,停下了脚步。

他走进第一间草屋,神情凝重地翻开了日字卷。

那页纸上,宁缺二字的墨色越来越浓,越来越稠,仿佛血一般将要渗进纸里,莫山山的名字则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来到了纸张的最上方,两个山字的中间一竖有若棱角鲜明的石柱,似乎随时会把这张纸给撑破。

隆庆脸色愈发苍白,眼瞳骤缩如同幽幽的黑洞,令他感到无比震惊和愤怒的并不是眼见看到的画面,而是没有看到的画面。

他没有看到叶红鱼的名字。

叶红鱼的名字,已经去了别处。

…………深春里的桃山,虽然新植的桃花远不如传闻中那般艳夺天色,但树木繁茂,上方的神殿笼罩在森森绿意之中,显得无比肃穆。

青树相夹的石制神道上,一位少女缓缓走来,她梳着简单的道髻,穿着件青色道衣,那抹青色并不如何夺目,然而当道衣随着山风缓缓飘动时,神道旁的千年石树上的幽绿便尽皆失去了颜色。

梳着道髻的少女沿着漫长的神道,平静地向上行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广阔平坦的崖坪之上,她看着远处黑色的裁决神殿,微笑了起来。

神殿前方崖坪上,响起无数的惊呼。

叶红鱼回来了!这个女人怎么还敢回来!道痴!快去通知神座!司座大人,好久不见!缓步走来的道门少女,容颜美丽至极,气息则是朴素简单至极,而在众人的眼中,这却是他们所见过最可怕的画面。

神殿周围的神官和执事们,惊呼着四处散去,纷纷走避,那些无法及时退开的人们,惊恐万分地躬身让道,颤声问安不止。

去年春天,道痴叶红鱼离开了西陵神殿,然后她在长安城里住了一段时间,接着又消失无踪,然后在这个春天,她回来了。

…………前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被一道纸剑割瞎了双眼,然后被天谕大神官枯指轻敲便碎了口舌,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废人,但他毕竟是罗克敌统领的亲信,所以在极为现实的裁决司里依然能够活的很幸福。

如果说在石阶上天天哂太阳,也算是一种幸福的话。

叶红鱼走到裁决神殿石阶之下,看着衣着华贵,却像乞丐般躺在阳光里的陈八尺,平静说道:你想过我还能回来吗?远处有很多神官执事都在朝着这边看,却没有任何人胆敢对叶红鱼动手,不是因为道痴积威犹存,而是因为去年天谕大神官回到桃山后,因为道痴离山一事大动雷霆,甚至还与裁决大神官有过一番无人知晓的较量。

陈八尺先前便听到了人们的惊呼,这时候听到叶红鱼的声音,终于确认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脸上满是恐惧。

他想要求饶,又想要警告叶红鱼这里是神殿之前,想用裁决神座以及罗克敌大统领的威名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他现在说不出话来。

就算他能说话,叶红鱼也不准备听,她只是要进入裁决神殿,必然需要登上石阶,而这个人则刚好在石阶上晒太阳,所以她顺口说了一句。

说完这句话后,她从陈八尺身旁走过。

有春风徐来,拂乱神殿四周的古树林梢,吹皱了叶红鱼的道袖,青袖上出现一道极细微的皱褶,其形如剑。

无形道剑出。

陈八尺咽喉尽断,当场死亡。

叶红鱼没有回头,继续拾阶而上。

逾百名神官及执事走到神殿石阶之下,抬起头向上望去,看着那抹青衫在石阶上缓缓而上,脸上的神情异常震惊。

黑色肃杀的裁决神殿,极为高大庄严,与之相比,站在殿前的叶红鱼显得那般渺小,然而她没有任何停顿,就这样平静自然地走了进去。

如同回家一般。

当她走进裁决神殿后。

她不再渺小。

…………大河国都城某处宅院里,响起婴儿啼哭的声音。

院内丫环仆妇们来回忙碌着,脸上满是喜色。

宅院的主人是位唐人,对于大河国人来说,本就是好事,而且这位主人性情温厚,与夫人感情深厚,待下人宽厚,那便是最好的主人了,今日主人有喜,她们也自高兴。

躺在床上的妇人脸色微白,额头上尽是汗珠,显得疲惫至极,然而看着丈夫怀抱里的婴儿,依然难掩激动,喃喃说道:可惜是个女儿,下回我给老爷生个儿子。

坐在床旁的中年男子抱着婴儿,看着妻子安慰道:女儿最好不过,将来让她进墨池苑学书法清心雅性,若生个调皮捣蛋的小子,那可不好安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学会翻墙逾院,跟着那些江湖人混去。

妇人嗔道:哪有这样说话的道理?中年男子看着怀中的女婴,有些紧张说道:怎么这么小一点?刚生下来的孩子能有多大……妇人忽然变得有些紧张,声音微颤说道:老爷,秋天的时候我们真要回长安?中年男子微笑说道:父亲年迈,如今我们有了子息,总要带回去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你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一切有我。

妇人一向以为自己的男人是世上最能让人放心的人,听着这话便真的放下心来,开始思考别的事情,问道: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回长安城后等父亲赐名吧。

中年男人想着回了长安,皇帝陛下知道自己生了女儿,想来一定会抢着赐名,不由苦笑说道:我们先取个小名便罢。

叫什么?我们相识的村子里盛产南瓜,便叫小南瓜好不好?……老爷说了算。

…………呱呱坠地是形容新生命的诞生,一颗石头落到地上,有时候是形容事情定后所产生的放松情绪,在大河国都西方的莫干山里,有一方静湖,这方静湖便是大河国最著名的墨池,莫山山坐在墨池畔,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似乎准备扔进湖水里,又似乎准备放到身边,却始终犹豫未决。

在她身旁的地面上,已经零乱摆放着七八块石头,那些石头有圆有方,形状各异,摆放似乎毫无规律可言,然而却给人一种空虚到了极点的感觉,这种空虚就像是饿了五日之后的胃,又像是空空的酒囊。

夜风轻拂,莫山山细眉紧蹙,细而疏的睫毛轻轻眨动,原本微显圆润的双颊已然清减,更添几分美丽,但她此时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任何自怜自艾的情思,只是无比专注,甚至因为思考而显得格外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把手中那块石头放了下去。

那块石头似乎随意地搁在地面上那七八块石头中间,然而就在这一刻,便发生了很奇妙的事情,就如同饿了数日的人忽然吃了一大桶硬米饭,又像是酒囊里被人扔进了一把小刀,强烈的棱角之意骤然笼罩墨池。

平静的湖面毫无来由出现了很多浪花,仿佛连湖水都感应到了那道横亘于天地间、堵塞在人心里的嶙峋意味。

莫山山看着身旁散乱的石头,知道自己终于成功地摆出了块垒阵的一部分,如湖般的眼眸愈发明亮,因为喜悦红唇紧抿如线。

就在此时,她想起自己在那封信里写的那段话。

经历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书所写定然较今日更加壮阔,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少女站起身来,望向遥远的北方,想着那个可恶的家伙,甜蜜却又骄傲微嘲说道:我已知命,你可让我失望?…………似书院小师叔轲浩然以及莲生大师这等绝顶人物,早已风流散尽,只在世间留下些许痕迹,然而即便只是一些痕迹,便是极珍贵的财富。

当初在荒原深处天弃山脉里,宁缺、莫山山、叶红鱼三人相争相杀,先后进入魔宗山门,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看到了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布下的块垒大阵,他们看到了轲先生破块垒阵时留下的惊天剑痕,他们在魔宗山门里看到了轲浩然的留书,那场大战的痕迹,最关键的是他们看到了活着的莲生。

那是一次血腥的相逢,三名修行界年轻一代里的强者,在这等老妖物之前,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受了极大的摧残,进而也获得了极宝贵的经验。

这些经验在他们三人的精神世界里沉淀下来,然后逐渐开始释放,开始发挥作用,宁缺杀死了夏侯,莫山山落石入知命,叶红鱼勇敢地走进裁决神殿,都要拜魔宗山门之行所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小师叔还是莲生,都没有真正死去,这两位绝世强者的衣钵,以一种新的方式在宁缺三人身上得到了传承。

站在书院后山绝壁间,看着远方的长安城,宁缺回忆起这两年来的遭逢,登旧书楼,登二层楼,悟符道,入荒原,继承浩然气,还有他以前根本无法想像的修行战斗,都是那般的令人感慨。

然后他想起夏侯死之前说的那番话,微微皱眉,觉得清湛春光笼罩着的长安城上空飘浮着看不见的黑云。

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是冥王之子。

虽然死过一次的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见过冥王,但那个冥王和这个世界传说的冥王明显不是一回事。

可如果自己不是冥王之子,光明大神官当年为什么要掀起这场腥风血雨?为什么佛宗也要派人来看自己甚至杀自己?前路无法看清,不知道佛宗会不会就此平静,宁缺微微握拳,做了一个决定,秋天时的盂兰节会,他不会去参加。

便在这时,热闹的乐声和吵闹声,硬生生把他从唏嘘感慨以及警惕凝重之类高级情绪里拉了出来,把他拉回了春游的现场。

书院后山今日春游。

在夫子的组织下,没有哪个弟子胆敢不来,反正崖洞的禁制已经被解除,于是爱下棋的师兄便在洞里下棋,爱弹琴吹箫唱曲的师兄便在洞里高歌疾弹,爱绣花的继续绣花,爱看书的继续看书,爱写小楷的继续写小楷,爱聊天的继续聊天,爱扮孤独的继续扮孤独。

都是些很高雅的爱好,然而当这些爱好同时出现在崖洞里时,便顿时变得低俗起来,因为太过嘈杂,太像长安城里街头卖艺的场景。

今天真正辛苦的是桑桑,因为她要负责准备饮食,而且在陈皮皮的强烈要求下,熬了三大瓮鸡汤。

少爷,赶紧喝了,这翁最鲜。

桑桑端着碗鸡汤,悄悄走到崖畔,递到他的手里。

宁缺看着她微乱的头发,脸上沾着的草灰,不由有些心疼,恼怒说道:陈皮皮尽瞎整,你居然也真听他的,鸡汤帖和鸡汤是一回事吗?鸡汤帖是卖了很多两银子,难道这鸡汤也就会变得珍贵很多?桑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实际上书院里的人们爱喝她炖的鸡汤,让她很开心。

她叮嘱道:这鸡很好,很能出油,汤上浮着厚厚的一层,所以看着没热气,实际上极烫,一时半会儿凉不了,少爷你吹凉了再喝。

桑桑自去草屋里准备凉拌菜,以及大蒸锅馒头。

大师兄从崖洞里走了出来,站到宁缺身旁,望向长安城的方向。

宁缺把碗递了过去,说道:师兄,这是最鲜的一碗。

大师兄笑了摇了摇头,犹豫片刻后说道:师弟,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对,但它总在那里让我心有些发慌。

宁缺说道:师兄请讲。

大师兄看着远处的长安城,微微皱眉问道:十五年前,你在那间柴房里拿起刀时,有没有想过,将军的儿子其实也是无辜的。

宁缺微微一怔,想了会儿后说道:当时场面很混乱,我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不过事后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然后他诚恳请教道:师兄,如果当时是你处于这种情况,你会怎么选择?大师兄说道:没有亲身经历,再如何动人的选择都也许只是虚假的煽情……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我大概会选择什么都不做。

宁缺知道大师兄说的是真心话,牺牲无辜者来换取自己的生存,大概真不是大师兄能够做出来的选择。

他说道:师兄,你是仁人。

他接着说道:二师兄是志士,但我真的很难做一个仁人志士,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想着自己能够活下来。

大师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老师曾经说过,自私是推动人类前进的最大动力,虽然我不是很理解这个说法,但想来一定有其道理,师弟你的选择不能说是错的,至少我没有资格说你是错的。

不是一定有其道理,而是很有道理。

夫子走到崖畔,说道: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又哪里有什么是非?大师兄说道:是非便是人之善念。

夫子指着上方的湛蓝青天和几抹白云,说道:你若飞的越高,在地上的人眼中的形象便越渺小,直至变为非人,你连人都不是了,哪里又有什么人之善念,若不需要有善念,哪里还有是非?大师兄摇头说道:老师您错了。

在游历途中,你时常对我说,离开人世每多寒,所以要停留在世间,那么便是要为人,既然为人,便是世间众生中一员,岂能没有是非善恶之观?宁缺大感吃惊。

夫子从来没有想到过最老实的大徒弟居然敢当面说自己错了,而且还搬出自己的言语来打自己的脸,气的胡须乱飘,怒瞪双目厉声斥道:李慢慢!你好大的胆子!大师兄神情紧张说道:老师时常提醒我要多向君陌和小师弟学习,于是我才会有先前那番言语,老师若是不喜,我收回便是。

宁缺在旁边听着,忍笑忍至腹痛,到此时真的再也无法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说道: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馒头好了没。

夫子瞪了他一眼,说道: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情,还想逃?说完这句话,他看见宁缺手里端着的那碗鸡汤,轻噫一声,赞叹说道:油色晶莹,隐见汤色清而有蕴,真是一碗好汤。

宁缺神情微僵。

夫子轻拂衣袖,便把这碗鸡汤从宁缺手里抢了过来,一口饮尽,面不改色。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老师果然好深厚的功力。

紧接着,夫子脸色骤变,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鸡汤全部喷了出去,衣襟上、胡须上尽是油水淋漓,看着好不狼狈。

烫!夫子大怒痛呼,音调都有些变了。

桑桑正在雨廊下摘紫藤果,不解问道:鸡汤要放糖吗?崖畔一阵笑声。

…………(第二卷 凛冬之湖 终)第二卷 卷末闲唠最后这章我是比较满意的,把前面的东西都拣了起来,由此往前延伸到入魔那个非常大的情节,现在回头看,大概更鲜明一些,任何世界的前代死去,后代成长,都会有传承这种东西,庆余年的北海卷讲的是权力的传承,这一卷里面有些部分也是讲的传承,但相对要更飘渺些,我想讲的是意志和精神的传承,虽然我没有这种东西,不代表故事里的人们不能有。

这一卷非常长,我仔细思考之后,确信确实有些情节是可以写的更简洁明快一些的,但当时在写的时候,真的很难控制,这些必然是回过头之后,才能得出的正确结论,不过我也一直在做修正,比如情节方面,有很多可以详写的地方,我在简写,比如对话方面,我现在的对话,就比以前要简单清晰很多,曾经说过有些朱雀记时代的感觉,确实是真的,那时候我写对话就是这么写的,我喜欢。

第二卷凛冬之湖之所以长,是因为讲的内容太多,荒人,战争,魔宗山门开启,天书明字卷,继承浩然气,莲生三十二,入魔,桑桑揭身世,继承光明,二人杀夏侯,各种重要人物纷纷登场,还要引出后面的大戏。

入魔和杀夏侯,是写的最长两段情节,当然是因为最重要,入魔时有过单章,讲过那里面除了入魔,更重要的是前代的故事背景,以及最关键的将夜这个故事的冲突的根本是什么。

杀夏侯当然也重要,这是宁缺前半生活着的最大目标,不过我想从书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人会认为夏侯是大BOSS,是的,这个故事里有很多BOSS,也可以说没有什么BOSS,我依然说过,这个故事我希望能够写的开心些,简单些,好看些,那么里面的兜转,我想尽可能地少用一些,简单的就是强大的,我经常说这种废话不是?这个世界的大幕已经拉开,绝大部分角色已经粉墨登场,接下来便是要在这戏台上唱一出戏,唱不唱得好,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尽力写便是,下一卷的内容不便剧透,但我的想法是要尽量写的简明一些,把情节压缩一下,然后坚定地向前推进。

向大家诚实报告一声,虽然这些天我一直在焦虑地准备第三卷,但到此时,我连卷名都还没有想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起于燕北边寒碧蓝如腰的冬湖,中间是魔宗山门的大明湖,然后便是雁鸣湖,很切题,我很满意,希望明天能想出好的第三卷卷名。

漫长而艰难的第二卷结束,我很高兴,感觉完满,谢谢大家,希望大家都高兴,然后我们一起继续高兴下去。

第三卷 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