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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拳重如山,衣带如铁

2025-03-27 03:58:35

箭啸声声,不停有金帐骑兵倒下。

正在骑兵首领挥舞着弯刀,想要找到那个隐藏在暗中的唐军射手时,一道烟尘自北方而来,如闪电般杀入金帐骑兵阵中。

马上那人手腕一翻,朴刀出鞘,在空中斩风而落,瞬间斩落数名金帐骑兵,然后他脚踩马蹬,站起身来。

也看不清如何动作,那人手中的朴刀便换作了一把普通的黄杨硬木弓,只见他双臂用力,弓身顿弯,一箭射向最北那辆马车上的大祭司。

千骑之前,那人说射便射,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他,更令人感到震撼恐惧的是,那人以站姿骑马而射,羽箭竟是没有任何偏倚!笃的一声闷响,羽箭狠狠地射进盾牌里!大祭司听着身前盾牌发出的声音,脸色变得有些微白,默然想着,如果不是有王庭勇士保护,只怕这一箭会直接把自己的胸口射出一个大洞。

羽箭被盾牌挡住,那人却不罢休,只见他在马背上沉腰收腹,全身的力量尽数传到双脚,猛力向下重重一踏!马蹬碎裂!皮绳崩断!那人身体巨大的力量传到那匹骏马之上,只闻得一声哀鸣,骏马四蹄撕裂,重重地摔到荒原地面上,震起一团烟尘!借着力量的反震,那人自马背上闪掠而起,冲向北方那辆马车,身体破空,激起呼啸的风声,速度竟似只比羽箭慢上些许!箭尾还在盾牌上不停高速摆动,发出嗡鸣声。

持盾的金帐王庭勇士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手臂。

盾牌后方的大祭司,脸色依然微白,还在恐惧这枝箭的威力。

射箭的人便到了。

他握紧右拳,狠狠击打在那面半人高的盾牌上。

盾牌上出现数道极深刻的裂痕。

持盾的金帐王庭勇士,手臂喀喇一声扭曲变形。

盾牌顺着拳势后挫,重重砸在那名大祭司的身上。

大祭司胸骨向下塌陷,肺叶在重压下变成了肉泥,根本来不及念什么咒语,也来不及捏碎骨链,召出自己保命的手段,便被生生震死!…………皇后娘娘听着北方传来的惨呼和悲痛的喝叫,霍然转身望去。

她看到站在马车上的那个年轻人。

黑色的发丝,在她温婉的脸颊上掠过,遮住讶异的神情。

她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宁缺。

…………宁缺看到了皇后娘娘转身的那幕画面。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然生出一抹惘然的情绪,然后他转身望向最后方那辆马车,望向马车上那名衣着普通的老人。

这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那名老人,便是传说中隐世多年的金帐王庭国师,但他从直觉判断,这个老人是战场上最重要的大人物。

所以他决定首先杀死此人。

国师也不知道,这个突然从北方出现,瞬间便杀死一名大祭司,眼看着便要改变整个战局的人是谁,但他知道这个年轻唐人很强大。

所以他也决定首先杀死此人。

宁缺向着那辆马车疾掠而去。

国师伸手到身后掀起血色的帷帽。

宁缺距离马车还有百余丈的距离。

国师显露在幽暗帷帽外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的目光相触。

宁缺的识海里,顿时生出惊涛骇浪。

他这才知道,这名老人是一个恐怖的大念师。

自幼冥想,念力之雄厚,本就是世所罕见,魔宗山门之行后,识海里更有莲生大师的意识碎片,对精神念力之战,根本没有任何畏惧。

念力的战斗,宁缺还从来没有输过。

无论是长安城包子铺前热雾里的道石,还是山道上的宝树,或者烂柯寺里的七念,这些以念力著称的佛宗强者,都无法在这方面击败他。

他根本不相信,一个荒原上的蛮族念师,能够在这方面击败自己。

宁缺毫不犹豫地调动念力,化作满天石雨,向着识海里的万丈狂澜轰了过去。

两道极为磅礴的精神力量,在肉眼看不到的草原空中相遇。

宁缺闷哼一声,从空中重重摔落于地,鲜血不停从口鼻里淌出。

国师身体微微摇晃,然后复原如初。

宁缺抬头,盯着那名看似普通的老人,眼中流露出惊骇的神情。

世间居然有人能够单凭精神力量重伤自己!对方甚至能够镇压住自己识海里莲生的意识碎片!…………在这次精神战中,宁缺落在下方,受了重伤,但他的念力也很强大,再加上识海深处莲生的意识碎片帮助,金帐国师也受了极大震荡。

皇后娘娘的感觉最为明显,因为那道一直似有若无,始终在她的识海里回荡的精神力量,骤然间消失无踪。

虚弱的感觉离身体远去,沉重的脚步重新变得轻盈,她微微挑眉,真气疾运,身形前掠,抽出素裙腰间的衣带,向前挥出。

柔软的裙带里灌注入真气,顿时变得极为坚韧,迎风而去,破空而长,直刺另外一辆车中的王庭大祭司!车中的王庭勇士暴喝一声,持着大盾挡在裙带之前。

眼看着裙带便要击中盾牌,皇后手指微颤,裙带前端忽然再次变得柔软起来,如同柳条般一弯,绕过盾牌边缘,在大祭司的咽喉上轻轻一点。

那名大祭司捂着流血的咽喉,向后倒下。

…………三名大祭司都已经死去,贺兰城前的草原地面,渐渐回复正常,看着那些踏泥而至的大唐铁骑,金帐王庭的骑兵显得有些混乱。

只听得一声极低沉的厉喝声,然后便是尖锐的哨鸣,金帐骑兵极为迅速地重新整队,不再与宁缺和皇后缠斗,掩护着最后那辆马车,向荒原深去而去。

金帐王庭国师在离开之前,看着宁缺和皇后,说了几句话。

宁缺与皇后都很忌惮这个老人的恐怖境界,没有追上去。

大唐骑兵在二人身旁呼啸而过,向着撤退的金帐王庭骑兵追去。

现在不是追击的良机,但至少要让贺兰城外,重新拥有一片安全区域。

他走之前说了些什么话?皇后问道,她看过很多遍宁缺的卷宗,知道他懂荒原上的很多种语言。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个老人说,草原是万物生死循环的地方,王庭祭司什么都不怕,就怕修魔之人,他隐世多年,听闻魔宗已然凋蔽,却没有想到今天在贺兰城下,居然能看到两个魔宗强者。

两个魔宗强者,自然说的是他们二人。

皇后与宁缺对视一眼。

真的是同道中人?第一百章 我来过渭城同道二字中的道,不仅仅指魔道,或者修道。

皇后当年看过很多遍宁缺的卷宗,是为了对付他,因为他杀死了她唯一的兄长夏侯,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回荡在彼此间的情绪很微妙。

回到贺兰城内,那种微妙的情绪,依然在宁缺和皇后娘娘之间回荡,直到他进入楼阁静室,看到那具灰色的棺材。

那具棺材很大,用数十根天弃山崖里的松木做成。

松木上的树皮都没有来得及剥去,看上去显得过于朴素简陋。

尤其是和躺在棺材里那个人的身份地位比起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走到松棺旁跪下,拜倒相见。

皇后娘娘平静说道:在宫里见他的时候,你一向都不喜欢磕头,现在他已经死了,你磕再多个头,他也看不见。

宁缺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抚摩着松树粗糙的树皮,没有说什么。

皇后本来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笑着说死者为大的话,然后她便能顺便提到死去的夏侯,再继续深入到更严肃的那些话题。

宁缺在松棺旁站在片刻,然后望向黄杨大师和几位将领,说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为什么会留在贺兰城中?院长和陛下先后辞世,天降大雨,镇北军被迫滞留贺兰城,其后音讯断绝,我们也不知道南方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不过可以猜到一些……黄杨大师缓声说道,然后把这些日子的情况说了一遍。

金帐王庭既然敢围攻贺兰城,那么单于肯定已经带着大军南下。

宁缺从松棺上折下一小截被长明烛烤的有些焦的树皮,蹲到地上,画了一幅极简略的地图,在地图下方画了道横线,说道:七城寨……他忽然沉默,画线的手指也停住。

房间里一片安静,人们知道宁缺出身渭城,渭城便是七城寨里的一处边塞。

宁缺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继续平静说道:七城寨肯定破了,金帐的骑兵甚至已经过了平陵关,直逼河北郡。

他扔掉手上的树皮,抬头看着众人说道:镇北军三分之一的骑兵,都在贺兰城里,北大营有没有足够的军力抵挡?长安城如果从固山郡甚至是土阳城调兵,东境怎么办?隆庆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的推测与实际情况发生的顺序稍有变化,但得出的结论,与实际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和皇后娘娘的看法也完全一致。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皇后说道:以最快的速度南撤。

汗青说道:路途遥远,粮草怎么办?一名镇北军将领说道:一路打柴,多抢几个金帐部落便够了。

宁缺摇头说道:金帐王庭肯定早有安排,他们的精锐南下,荒原腹部空虚,肯定不会给我们可趁之机,那些部落只怕在雨停之后,便向北方撤去,如果我们要追,路途会被拉的更长,无粮深入荒原,太过冒险。

皇后问道:你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好办法。

宁缺站起身来,说道:首先贺兰城里的所有粮食必须全部带走,而且一定要做好计算,所有的粮草必须先供给战马,人可以饿,饿上几天不会死,而且有马驮着还能继续前进,到最后如果还不行,那便杀马。

将领们沉默片刻,沉声应下。

汗青皱眉说道:把城里所有粮食都带走,守军怎么办?宁缺说道:城中的守军跟着镇北军一道南下。

汗青吃惊说道:守军跟着一道南撤,难道不要贺兰城了?宁缺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皇后说道:只要人还在,大唐还在,贺兰城就算丢了,将来总有一天能夺回来。

时间急迫,商议结束之后,将领们匆匆离去,安排大军南撤的各项事宜,黄杨大师去静修疗伤,皇后去看望受了些惊吓的六皇子。

此时的静室内,除了那口灰色的松棺,便只有宁缺和汗青两个人。

你和冥王之女坐着黑色马车过关的时候,我就在城头看着你。

汗青看着他说道。

宁缺说道:现在没有时间去感慨,将军想说什么请直接讲。

汗青看了一眼灰色的松棺,说道:陛下当年对你宠爱有加,他的遗命你如今也已经知道,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宁缺说道:你继续说。

汗青继续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你和公主殿下的关系亲近,和皇后娘娘却有旧怨,陛下传位给六皇子……我其实并不在意你支持哪一方,但我希望你这时候就表明态度,南撤之途艰难,到时再出问题……门外传来脚步声。

汗青不再说话。

皇后娘娘牵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穿着明黄色的皇子服饰,眼眸微转,打量着宁缺,显得有些好奇,又有些怯怯,像是不习惯见到生人。

宁缺在松棺旁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看着皇子问道:你想当大唐皇帝吗?皇子有些惘然,抬头看了眼母亲。

皇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神情格外宠溺。

皇子看着宁缺,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说道:父皇让我当,那我便当。

宁缺说道:很好,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皇后静静看着他,说道:这算是书院的承诺?宁缺说道:这是我的承诺,但一样有效。

皇后说道:我并不怀疑这一点。

宁缺问道:为什么?皇后说道:因为你最终还是娶了桑桑。

宁缺看着她温婉美丽的容颜,记起先前在城下草原上,她转身望向自己时,黑发在脸上飞掠画面,那画面很美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发现,皇后娘娘很懂自己。

于是他忽然明白了,当年陛下为什么一定要娶她为妻。

…………贺兰城内存贮多年的粮草被搬运一空,城前战场上倒毙的战马,被唐军割断四肢,堆在拖车里,做为候补的粮食。

没用多长时间,数万唐军便撤出了贺兰城。

一名镇北军将领请示要不要烧掉城内的守城弩与建筑,以免落于王庭蛮人之手,皇后娘娘和宁缺同时做出了否决的意见,在他们看来大唐将来总是要回来的,这些都是唐国的财富。

被暴雨和敌人围困在荒原深处的唐军,终于开始了南归的旅程。

只不过来时,他们的国家还是世上最强大的国度,回归之时,他们的国家已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就像汪洋里的一艘破船,随时可能覆灭。

于是回归的旅途,显得有些沉默压抑,还有些紧张。

宁缺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来任何异样,握着马缰的手,却时不时地毫无来由地握紧,紧的指节发白。

暴露出他的心情比谁都紧张,比谁都压抑。

经过艰难地跋涉,南归的唐军大部队,终于抵达了岷山中麓地带,视野之中的青色越来越浓,山上的秋树则是越来越红。

此地距离北大营还有很远的距离,唐军已经很饥饿疲惫,粮草也所剩无几,但只要不发生大的问题,应该能够顺利南回。

宁缺紧绷了多日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一直深深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和紧张,却也同时暴发,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提出自己要往西边走一趟。

几名唐军将领都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在金帐王庭南侵的背景下,他再如何强大,一旦落单被包围,也只有死路一条。

大家都清楚宁缺为什么要去西边,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就算这时候赶过去又能挽回些什么?最终还是皇后娘娘同意了宁缺的要求,还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小队进行护送。

七城塞根本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汗青看着向荒原西方奔去的数十骑,蹙眉说道:他这时候去看一眼,除了让自己徒增痛苦,没有任何意义。

皇后娘娘说道:很多事情,总是要亲眼看到,才能真正死心。

宁缺他虽然不是普通人,但在这方面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渭城就在眼前。

荒芜的原野间,座落着安静的土城,当风吹过的时候,城墙上的灰便会落下来,落到肉摊的砧板上,落到忘了盖布的酒瓮里。

渭城还是那座渭城,简陋无比,城门像往年一样有些歪斜,但如果从里面关上,便是破城车都很难撞破。

今天的渭城显得太安静了些,那些积在土城墙下的旧灰,里面隐隐可以看到黑色的痕迹,不知道是血凝之后的颜色,还是别的什么。

宁缺挥手示意骑兵停下。

他跳下马,走到城门处伸手一推,歪斜的城门应声而倒,烟尘微作。

他站在城门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步向里面走去。

骑兵们坐在马背上,看着走入渭城的他,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从渭城里走了出来。

他脸上的神情依然平静,背依然挺直,扶在刀柄上的右手依然稳定,看不出任何变化,似乎在渭城里什么都没有看到。

里面的情况怎么样?唐骑军官问道。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什么都没有。

军官微微蹙眉,示意几名骑兵进渭城看看。

宁缺低声说道:不要进去。

那几名骑兵看了军官一眼,看他没有什么表示,提缰向渭城驶去。

宁缺没有转身,吼道:不要进去!他的声音很大,很暴烈,就像是雷一般,在渭城外的荒原上炸响,那几名骑兵身下的座骑闻声而惊,人立而起。

渭城里一道残破的酒幡轻轻摇晃。

听到宁缺愤怒的吼声,人们终于明白渭城里面发生了什么。

再没有人试图进去看一眼。

宁缺向自己的座骑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头便低一分,身子便佝一分。

走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结果现在呢?你这个老狐狸,总是喜欢说话不算话。

宁缺喃喃自言自语道。

然后他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悲惨。

…………大军虽然没有经过渭城,但终于进入了战区。

金帐王庭骑兵在边塞造成的恐怖破坏,还有那些变成废墟的唐人聚居城镇,连接在人们眼前出现。

这是支疲惫之师,却被沿途所见的血与火,废墟与断墙,死难的族人,激起了近乎疯狂的战意,只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和粮草补充,便会变成恐怖的军事力量,甚至就连现在,很多将士都红着眼睛想要与金帐骑兵战上一场。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沿岷山南归的唐军大队,始终没有遇到金帐王庭的主力部队,在顺手剿灭了数十草原游骑之后,便近了北大营。

南归的唐军与大将军府重新获得了联系,因为人马众多,自然不便同时进入北大营,大将军府派出了精锐的一部骑兵前来接应,送来粮草补给,同时奉命将皇后娘娘与皇子,还有最重要的皇帝陛下的灵柩先接回北大营中。

经过一番临时的商议,南归唐军没有对大将军府的军令提出任何疑义,大部队就地休整,皇后娘娘与六皇子则随陛下灵柩先行启程。

陛下的灵枢很简朴,但很沉重,数十整根松木的重量,需要数匹战马才能拉动,一路南归,唐军遇到的最大困难便是这个。

如今的北大营,担负着抵抗金帐王庭的重要责任,自然显得有些混乱,留守在将军府周边的唐军神情焦虑,然而当承着松棺的马车自城外行来时,无论是将士还是普通的民众,纷纷跪倒在地,面露悲痛之色。

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宁缺坐在马车里,坐在松棺旁。

数匹战马拉动着沉重的灰棺,在街道上缓缓驶过,车轮碾压着坚硬的石质地面,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声音。

街道旁忽然响起数声厉喝。

杀死妖后!替陛下洗去耻辱!杀声震天,一名唐将带着数百名骑兵,从街头冲锋而至,朴刀雪亮。

前方那辆马车里,皇后娘娘抱着六皇子,神情平静。

宁缺坐在松棺旁,微微垂着头,神情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书最开始时,宁缺离开渭城,对马士襄将军留的三句话,便是这章里提到的那三句话。

)第一百零一章 镇北军的态度陡遇伏袭,宁缺和皇后没有什么反应。

不是他们艺高人胆大,而是他们既然敢离开南归唐军大队来到北大营,那么自然便是对那位大将军有基本的信任。

朴刀相撞之声大作,箭啸凄厉,负责护送皇后一行人的骑兵营,在最开始的震惊慌乱之后,马上开始组织防御和反击。

街道两侧,不知何时已经埋伏了很多弓弩手,那些试图伏袭车队的唐军,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被制服。

在这个过程里,皇后娘娘脸上的神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搂着六皇子,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和他说着什么。

宁缺也始终低着头,直到最后战事结束,那两名唐军将领中箭堕马,却是不肯投降,横刀自尽而死时,他才抬起头来向车窗外望了一眼。

…………马车终于驶抵大将军府。

大唐镇荒大将军徐迟,率领众将领,早已跪在府前石阶下相迎。

不等徐迟大将军请罪,皇后娘娘已然牵着六皇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她看着跪在石阶下的徐迟,平静说道:想要走到将军府,确实有些不容易。

徐迟没有做任何辩解,也没有再行请罪,恭谨地将陛下的灵柩请入府中安好,然后请皇后娘娘与皇子请入后宅暂作休息。

宁缺此时已经不在松棺旁,他坐在书房里喝茶。

不多时,徐迟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

大唐四大王将,宁缺见过其中三人,却唯独没有见过徐迟,但通过皇后的描述和汗青等将领的补充,他已经很清楚这位大将军的性情。

那两名作乱的将领,和固山郡没有关系,是我北大营的旧部。

徐迟开门见山说道。

宁缺说道:和固山郡没有关系,不代表和华山岳没有关系,更不代表和公主殿下没有关系,除非大将军你硬要说这是你的关系。

徐迟沉默片刻后说道:听闻十三先生与公主殿下感情亲厚。

宁缺说道:我也听闻徐迟大将军最忠于先帝。

西陵神殿诰书传遍天下,想来如今十三先生也已经看到,军心难免有些不稳,所以才会有今日这场刺杀。

徐迟说道:我明白你先前那句话的意思,然而皇后既然真的是魔宗……中人,那么六皇子便不能继位,也不能回长安。

宁缺问道:为什么?徐迟说道:因为西陵神殿不会允许一个魔宗后人,执掌我大唐江山。

宁缺说道:白痴,西陵神殿已经在伐唐了。

徐迟沉默无语,忽然问道: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答案。

宁缺说道:大将军请讲。

徐迟说道:据闻……先帝辞世,与皇后娘娘有关。

宁缺说道:哪里来的白痴说法,陛下身染旧疾多年,你做为他最信任的大将军,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就算当年与皇后娘娘有关,那也是多年前的旧事,陛下都不在意,难道你还有资格替陛下生出恨意?徐迟微微蹙眉,但明显可以看出来,神情轻松了些许。

他思考很长时间后,看着宁缺神情严肃说道:你劝皇后带着六皇子留在北大营,我可以保证,只要我还活一天,便保他们母子平安。

宁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并不说话。

徐迟平静回应他的目光,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宁缺忽然说道:虽然我先前便说过,但这时候忍不住还要重复一遍,我真的很想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大将军真的忠于皇帝陛下?徐迟说道:我愿用生命来证明这一点。

宁缺说道:不用生命,用刀枪即可。

你现在应该很清楚,先帝把大唐皇位传给了六皇子,长安城里那份遗诏肯定是假的。

那十三先生以为现在应该怎么办?徐迟声音微寒说道:让皇后娘娘带着六皇子回长安与新帝争夺皇位?让大唐军队分裂,甚至陷入一场内战?如果是别的时间,哪怕让大唐陷入内战,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陛下真正的遗诏,辅佐六皇子登基,我不在乎皇后是不是魔宗的人,但现在不行。

徐迟的神情异常沉凝,说道:如今举世伐唐,金帐骑兵南侵,西陵神殿大军北上,清河已叛,东北边军已灭,大唐四面受敌,风雨飘摇,眼看便是千年基业毁于一旦,值此危急关头,大唐禁不住任何内部的斗争!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依大将军的意思如何处理?外敌当前,大唐最需要的是团结,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和皇后,带着我镇北军数万将士南下长安,这些将士应该在北疆浴血,而不应该去消耗在内斗中,所以我想你劝说娘娘带着皇子留在北大营。

徐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是对先帝的背叛,那么我还可以承诺你,一旦我大唐能够度过此次难关,事后镇北军一样会支持六皇子。

宁缺微微皱眉,他不得不承认,大将军的话有其道理,而且如今的大唐,确实需要数万南归的唐军马上投入抵抗侵略的战斗,然而……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皇后娘娘走了进来,看着二人平静说道:我要回长安。

徐迟毫不犹豫,砰一声跪在她的身前,连连叩首,直到额头出血。

他的声音显得极为痛苦,微微颤抖说道:娘娘,我一生忠于陛下,如今竟不敢执行陛下的遗诏,心中愧疚极生,后半生只怕寝食难安,然而值此危局,大唐真的不能乱啊,娘娘,还请您三思!皇后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带着六皇子回长安,长安城就能乱起来?还是说大唐就能乱起来?将军太高估我们孤儿寡母的力量了。

徐世怔住,不明白皇后这句话的意思。

南归的数万唐军,本来就是你镇北军的部队,当初只是随陛下御驾亲征而去,哪有随我一道返回长安城的道理。

皇后说道:我会把这些带回来的骑兵留给你,回长安城的只是我们母子二人,我想这样大将军应该不会再担心什么了吧?徐世震惊无语,心想如今新帝已然登基,公主殿下监国,在这种情况下,皇后带着皇子回长安,和送死有什么区别?宁缺忽然看着皇后说道:我陪你们回去。

第一百零二章 身灰心亦灰无论徐迟和汗青,还有镇北军里的其余将领怎样激烈的反对,皇后娘娘只是平静相对,却不肯改变主意,坚持要带着六皇子回长安。

诸将实在是没有办法,如今金帐南侵,大唐北疆正处于危难之中,他们不可能派大军护送,最终决定抽调五百骑精锐随行。

离开北大营之前的那个清晨,宁缺再次找到了徐迟,说道:皇后娘娘和我给你带回了数万人的队伍,我想我们有资格找你要几个人。

徐迟想了想后说道:五百骑兵的数量确实少了些。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宁缺说道:我要的不是活人,我要的是死人。

徐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蹙眉说道:那两名将军,在刺杀失败之后便当场自杀,你就算要了他们的尸首,也没什么用处。

宁缺说道:那两名将军死了,但参与刺杀的数百名骑兵却还没有惩治,我知道现在这些人都被你缴了械关在军营里。

徐迟的眉头皱的更深,说道:十三先生要大行株连?如果是平时,胆敢惊动陛下的遗体,刺杀皇后与储君,这些人都是死罪,我知道你现在舍不得杀他们是出于什么考虑。

宁缺说道:所以我也不会要你把这数百名骑兵全部杀死,但我要你承诺我,这些骑兵必须被送到最前线,最危险的战场上。

数年之后,当这场大战结束的时候,如果这些骑兵当中还有侥幸活着的,那么我便不再追究,如果他们死了,就算是赎罪。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即将离开之时,又遇到了一个很棘手问题。

那具沉重的松棺。

所有人都清楚,宁缺带着皇后与六皇子返回长安,要的就是时间与隐秘性,沉重的松棺如果随行,会带来极大的不便。

徐迟建议暂时把陛下的灵柩留在北大营中,还可以激励将士三军用命。

皇后摇摇头,轻声说道:陛下想回长安,所以我要把他带回去。

烧了吧。

她看着沉重的灰棺说道。

场间一片震惊。

皇后微笑说道:陛下这么潇洒的人,怎么会在乎这些。

宁缺想起当年皇宫里不停响起的痛骂白痴声,笑着说道:确实如此。

松棺在柴堆上渐渐燃烧起来。

树皮噼啪作响,火星飘飞。

最终化为一匣子灰。

…………屋漏偏逢连夜雨,远远不足以形容当前大唐遭受的连续打击,风雨飘摇不足以形容其险,一波高过一波的惊涛骇浪,呼啸拍打而来。

如果说成京之战,对唐人来说是一次极大的震撼,但对他们的自信依然没有任何影响,金帐王庭南下,才算是真正地令所有唐人警醒不安起来。

西陵神殿的诰书号召天下伐唐,让唐人第一次真切感觉到了亡国的可能性,而最近传来的清河郡叛国自立的消息,便成为了最沉重的一次打击。

因为不安所以愤怒,因为惊恐所以愤怒,因为愤怒所以愤怒,整座长安城都陷入愤怒的气氛之中,曾经为了国之大局而强行隐忍的皇后派大臣们,也再也无法忍受当前的情况,在朝堂上在舆论上向宫中的新帝和公主责难纷纷。

官员们质问宫中为何皇后娘娘和六皇子还没有回到长安,为什么迟迟没有贺兰城的消息,为什么清河郡这个公主殿下的盟友,会在朝廷最危难的时刻,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无耻行迳,质问陛下和殿下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书院封门后,前院新一期的学生被遣散回家,或进入朝廷各部衙做义工,他们和太学等处的年轻学子,是长安城里最热血最激动的那群人,当大唐被笼罩在乌云之中时,他们终于走上了街头,汇集到皇城前开始请愿。

至于请愿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其实这些学生也不是很清楚,但总之他们想要改变现在的局面,他们希望看到改变。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消息,开始在请愿人群中流传,本应在数日之内归来的镇国大将军许世,竟然已经在南方崤山一带被西陵神殿暗杀!许世大将军的行踪,正是被宫里某位贵人出卖给了西陵神殿!至于那位贵人为什么会这样做,很明显是因为他来位不正,害怕一向以刚正不阿闻名的许世大将军回到长安,把他从皇位上掀下来!当这个消息从请愿人群里传到长安城各处后,上街表达愤怒和怀疑的人变得越来越多,整座长安城仿佛变成了无数条愤怒的河流。

愤怒的河流往往都是浑浊的,于是有人开始趁着水浑摸鱼,又有人试图趁着水浑变成鱼溜走,西陵神殿用了数百年时间,在长安城里埋下的那些暗哨与潜伏者,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借此机会将局势变的更乱。

朝小树领了旨意,带着骁骑营前往东方抵抗入侵者,羽林军一部已然北上,加入到抵抗金帐王庭骑兵的战线中,如今的长安城看似依然固若金汤,可实际上算起来,只有八百余名羽林军还有数百名宫廷侍卫,再加上长安府的衙役,可以维持治安,镇压暴乱,局势岌岌可危。

清河郡会馆设在长安城某处繁华地带,在诸阀投敌的消息传来之前,这里便是朝廷重点监视的地方,如今更是有重兵把守,被困在会馆里的诸阀子弟面色惨淡,等着未知的命运,然而却有数人看着渐渐混乱的局势,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李珲圆也很愤怒,他甚至觉得自己比皇城前那些请愿的人群更加愤怒。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那种不被理解的痛苦,像毒蛇一样不停撕咬着他的心脏,是的,许世将军的行踪,是他让何明池花费了很大力气才查到,也确实是他让何明池想办法联络上西陵神殿的大人物。

当时的情形和现在完全不相同,当时只不过是东北边军覆灭,大唐看上去依然强大不可撼动,而当金帐王庭南侵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后,他在第一时间命令何明池去终止那个计划,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阴险行迳,也要想办法通知许世。

然而……西陵神殿的大人物没有听自己的话,何明池和军部都没有联络到许世,许世居然真的就这样死了,这能怪我吗?那个老家伙如果真把我当成皇帝,怎么会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便离开了镇南军?他如果还留在镇南军,又怎么会死?结果现在怎么所有人都在怪我?怪朕!皇宫里的大殿显得格外孤清凄冷,李珲圆坐在椅上,看着殿外的夜色发怔,无数的思绪在他的脑海里快速掠过,然后又再次闪回。

太监宫女现在都很怕他,因为他很愤怒。

这却让他更加愤怒,因为他清晰地从这些太监宫女的眼中,看到了冷漠看到了疏离,还看到了轻蔑。

朕现在是皇帝,朕当皇子的时候,你们都可以那么亲近崇拜敬畏地看着我,为什么现在居然敢如此无礼地离我而去?李珲圆无法再忍受,从昨天到今夜,他已经使人暗中阴杀了好几个太监和宫女,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从这些人的眼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神情。

所以他愈发愤怒。

他忽然觉得这片孤凄的寒殿不是人呆的地方,霍然站起身来,挥手把苦苦哀求他的一名太监推倒在地,带着始终守在殿外的徐崇山,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时值深秋,御花园里亦显萧瑟,但好在还有数种花朵在盛开,于夜色之中尽显娇媚,看着美丽的花树,李珲圆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些。

你说这些人怎么就不明白朕呢?他蹙着眉头说道。

徐崇山看了一眼远处宫殿檐上的檐兽,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你不是一个很容易让人看明白的人。

李珲圆没有注意到徐崇山对自己的称谓毫不恭敬,不解问道:什么意思?徐崇山说道:不管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但总之你现在是大唐的皇帝,只要但凡脑子正常一些的人,都不会做出你做的这些事情,但又很奇怪的是,你似乎总能给自己做的事情,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释,这么看你的脑子其实很正常。

正常的人却总在做不正常的事,你说谁能看明白?当他说出第一句话后,李珲圆便醒过神来,但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沉默听他说着,只是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看来你也要反朕。

他看着徐崇山寒声说道。

徐崇山身体微微前倾行了一礼,直起身体便变成了一座山峰。

陛下对我有大恩,要杀你我本有些心理障碍,但这些天看下来早就没了,因为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便是陛下最大的耻辱。

李珲圆神情略显紧张,却没有转身逃走。

尖声说道:你在宫中已有多年,难道不知道在这里是杀不死我的?所以我一直没有动手,直到你到御花园来散心。

徐崇山说道:你或者不知道,这里是皇宫中距离诸殿最远的一个地方,殿上那些檐兽,再也没有办法保护你。

第一百零三章 京城夜休想骗朕!当年父皇出宫便会有国师或黄杨大师随侍,在宫中却从来不担心安全,便是因为有惊神阵保护,根本没有人能够在宫里刺杀我李姓子弟!李珲圆厉声喝斥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杀我。

看似冷静自信,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终于开始颤抖起来。

徐崇山举起右拳,面无表情说道:杀死你很简单,一拳就够了。

徐崇山一拳击出,破风而至,然后重重落在一把黄纸伞上。

轰的一声,黄纸伞深深下陷,却没有撕碎。

何明池一手持伞,一手紧紧抓着李珲圆,疾退十余丈。

再往后一些,便是那座不起眼的小楼。

…………稍远些的宫殿和宫墙上,蹲着很多只石雕檐兽,当徐崇山击出那一拳后,这些檐兽缓缓释出极微渺的气息。

徐崇山感觉到了那些气息,脸色微白,却并不在意。

他在皇宫里当了数十年侍卫,从最普通的带刀侍卫,到如今的侍卫大总管,要论及对皇宫阵法的了解,当世不做第二人想。

即便是奉颜瑟大师遗命执掌惊神阵的宁缺,在这方面都不如他。

他这时候更警惕于站在小楼前的何明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何明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微微蹙眉看着他,说道: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一个魔宗余孽,藏在皇宫中,而且藏了这么多年。

李珲圆闻言微怔,然后恨恨说道:你果然是那个妖妇的手下!徐崇山理都不理他,看着何明池平静说道:这些年,你果然隐藏了不少修为,遗憾的是,真实水平的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就算你日后真的成为大唐国师,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何明池看着他说道:君乃魔宗强者,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有件事情,你的判断出现了偏差,所以今天死的人肯定是你。

徐崇山忽然感觉到,那些来自檐兽的气息,骤然间变得强横起来。

联想到此人深夜出现在小楼前,不由想到某种不可思议的可能,他看着何明池震惊说道:你居然敢下小楼!你居然能够触动阵眼!何明池看了一眼李珲圆,微笑说道:这是陛下赐予我的特权,至于阵眼……我虽然没有阵眼杵,但启动宫中的杀阵却还能做到。

徐崇山闷哼一声,脸色骤然苍白,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心脏跳动的越来越快,快到要崩断肋骨,直接喷出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抵抗住惊神阵对自己的镇压,唇间迸出一声厉啸,强壮如山的身躯,轰然而前,出拳直击何明池身畔的李珲圆。

何明池没有想到在杀阵之下,这名魔宗强者竟然还有如此神威,面色骤然一凛,急持黄伞遮在身前,把李珲圆拉到身后。

徐崇山的右拳,甚至是整个身体,都重重地轰在黄纸伞上。

黄纸伞喀喇数声,伞骨寸断。

何明池噗的一声吐出鲜血,向后重挫,又撞到李珲圆的身上。

李珲圆痛呼一声,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徐崇山如山般站立,握拳欲再击下。

夜色中的御花园里,响起一声轻声。

他的面色瞬间如雪,痛苦地捂胸弯腰,然后倒下。

他的心碎了。

…………夜色中的宫殿地面上,到处是被砸碎的精美瓷器,几乎所有太监宫女的脸上都带着掌印或是伤痕,还有惊恐不安的神情。

经过太医诊治,李珲圆伤势终于稳定,他看了眼赤裸身上紧缚的绷带,又看了眼脸色苍白不停咳嗽的何明池,心中的余悸尽数变成了愤怒。

何明池轻咳两声,说道:陛下,这件事情应该马上通知公主殿下。

不要惊动皇姐。

不知道为什么,李珲圆现在很不想看到自己的姐姐,或者是不敢见到她,哪怕遇着这样的危险,下意识里也要封锁消息。

他看着殿内的太监宫女,寒声说道:谁要敢多嘴,通通杖死!太监宫女们赶紧跪到地上。

李珲圆想着先前的危险,越想越愤怒,双眼竟变得有些血红,没有受伤的右手微微颤抖,然后重重一拍案几,寒声说道:这些妖女的手下,果然还是不甘心,帝国将倾之时,居然还想抢走朕的皇位!何明池轻声说道:陛下慎怒,此事还需要谨慎行事。

李珲圆大怒斥道:还需要什么谨慎?你和皇姐总让朕忍耐!让朕以大局为重!但你看现在那些人做了些什么!他们要杀朕!朕还怎么忍!一抹阴鹜冷酷的表情,在这位登基不久的年轻皇帝脸上浮现,他盯着何明池的眼睛,说道:我不想再忍了,把他们全部杀死!…………诸葛无仁,在家里等待着宫里传来的好消息,很有耐心。

在他看来,徐崇山在皇宫里隐藏身份这么多年,稳重可靠至极,只要出手,新帝李珲圆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能够再活下来。

然而他没有等到新帝暴毙的消息,却等到了数名黑衣人,诸葛无仁根本不来及说话求饶,便被这些极有可能是他曾经的下属杀死。

紧接着,礼部尚书府和太常寺卿府中,都出现了刺客。

今夜的长安城,谣言乱飞,杀声震天,民众大乱,又有谁趁乱放火,人群中不断出现莫名的冲突和死亡,混乱的局面越演越烈。

皇后一派的官员,遭受到了极为残酷的打击,死伤惨重,这些大臣府中也都养着强悍的家丁,然而又哪里能够挡得住修行者。

曾经的大学士府,如今早已门庭冷落的曾府,今夜门前也变得重新嘈杂紧张起来,管事悬在墙上的灯笼,早已被人用棍棒敲落,在石阶下燃烧。

不知从哪里围过来的人群,拼命地呼喊着,试图冲进府中。

轰的一声,曾府大门终于被人群推倒,不知多少人涌了进来,见人便打,见东西便砸,府里的管事家丁拿着兵器,人数相对太少,连连败退,而刚刚赶过来的数名青衣汉子,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便被夜色里的一抹寒芒杀死。

管事和家丁受伤流血,渐渐被打乱,人群向着曾府后宅涌去,或者愤怒或者兴奋地大声喊道:找到妖女的父母,把他们用石头砸死!后宅花园里,曾静与夫人听着前院传来的喊打喊杀声,看着秋日里早已不再结果的菜地,相看沉默不语,双手缓缓合在一处。

自从女儿出事之后,我便退了下来,不再理朝政之事,即便后来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新帝登基,娘娘那边的邀约,我也是从来不去,我本以为自已已经足够老实低调,没有想到宫里那对姐弟,仍然没有忘记我。

曾静看着妻子和声说道:只是拖累了你,真是抱歉。

曾静夫人眼泪涟涟说道:能与老爷一道去死,倒也真没有什么害怕的,只是想着我们那苦命的女儿,再也见不到我们,不知她该有多伤心。

如果不是那丫头,我们何至于……曾静停了停,然后叹息说道:罢罢罢,不说此事了,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命吧。

此时那些情绪已然近乎癫狂的暴民,终于冲进了曾府后宅,曾静看着那些人手里拿着的染血的桌腿和石头,把妻子搂进怀里,不再说话。

便在这时,何明池腋下夹着黄油纸伞,出现在菜地旁。

他看着人群里领头那个中年男子,微微皱眉。

…………愤怒而癫狂的人群,渐渐散去。

曾府后园重新回复安静。

曾静夫妇来不及去看府中管事家丁的伤情,看着何明池,生出很多疑问。

如果不是此人,今夜他们夫妇定然会遭毒手。

但很明显,此人便是今夜长安之乱的元凶,不然为何先前那些暴民,还有那个首领会因为他的眼神,便悻悻然退走?听说你会成为大唐国师。

曾静说道。

何明池微微一笑说道:应该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曾静声音微寒说道:你做出如此血腥之事,当然没有资格。

何明池说的是机会,他说的是资格,表达的是不一样的意思。

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已是个好人。

何明池看着他说道:所以曾大人不用教训我,你也不用问我,为什么今夜我会放过曾府,因为……我自已也想不明白。

你们明明是冥女的生身父母,为什么却不能死呢?何明池自言自语道,看来真的很困惑,只不过他也想不出什么因果,摇了摇头,便离开了曾府。

人群离开,曾府大门却已被撞破,在这个混乱的夜晚,显得非常不安全,更麻烦的是,前院不知被谁点了一把火,现在火势变得越来越大。

曾静夫妇还有那些互相搀扶着的受伤家人,依次走出府门,等着马车套好后,便去雁鸣湖畔,在女婿的那片院子里藏一夜。

便在这个时候,数十名青衣青裤的汉子,拿着短刀跑了过来,其中为首的那个头目,看着曾静夫妇无恙,不由大松了口气。

大人,齐四爷让小的接诸位去春风亭。

第一百零四章 上官扬羽夜色深沉,很多人影或掠或纵,翻过府墙,潜入花园。

这些年来,何明池在昊天道南门和天枢处里,拥有了很多忠诚的下属,这些不甘寂寞的修行者,数量虽然不多,但造成的杀伤力却是十分可怕。

李珲圆遇刺震怒,把天枢处的腰牌也给了他,让他放手去做,这个夜晚,至少十几名官员倒在了血泊之中,更多的无辜民众在混乱里丧生。

朝廷派去监守清河郡会馆的官员和军人,也被混乱弄的极为狼狈,竟是没有注意到,有好些清河郡诸阀的子弟,趁乱逃了出去。

这些人离开会馆之后,很快便与清河郡诸阀暗中扶植的官员会合,据事后调查,当夜长安城的混乱,与这些人的推波助澜脱不开干系。

…………曾静全家被接到了春风亭横二街的朝宅,下人自有安排,受伤的也有鱼龙帮里的医师负责处理,曾静带着夫人前去拜见朝老太爷。

朝宅正堂里灯火通明。

曾静还没有来得及诚挚表示感激之情,便被朝老太爷挥手止住。

这位平日里只喜欢听戏逗孙的老爷子,看着满脸担忧紧张的霖子,极为不耐烦说道:儿媳呀,你就不要担心了,只要你男人没死,就没有人敢来府里闹事,有胆子杀进咱家的人,早就杀到皇宫里去了。

曾静听着老太爷这话,不由微凛,心想老人当年必然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待旁边有人行礼,他才发现原来堂内还有别人。

朝老太爷看着常思威厉声斥道:宫里那对姐弟是白痴,难道你也是白痴?羽林军北上抗蛮你不去,那你就得把长安城给我护住了!还在犹豫什么?只要这时候还敢在街上的人,统统杀死!修行者只要敢露面,就集弩杀之!常思威领命,匆匆而去。

齐四爷也在堂间。

鱼龙帮是长安城的地头蛇,局面再乱,也能应付自如,他的帮中兄弟今夜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唯独在曾府门口,被修行者杀死了几人。

齐四爷很是愤怒,却不敢在朝老太爷面前表现出来,问道:二掰,那帮里兄弟做什么?帮里兄弟总得做点什么吧?朝老太爷轻捋胡须,还没有来得及指点,便听着堂外传来管事的禀报声,说是长安府尹上官大人来拜见老太爷,不由眼前一亮。

你要做的事情来了。

上官扬羽大人匆匆走入朝宅正堂,以子侄身份向着朝老太爷拜了下去,然后才发现曾静也在,神情不由微凛。

大人你比老头儿我狡猾,想来也没什么事情要问我,那便是要找齐四,你和他行说去,我带着曾大人去后园逛逛。

朝老太爷说完这话,带着曾静便向堂外走去。

上官扬羽看着朝老太爷的背影,猥琐的三角眼里闪过一抹亮泽,旋即恭谨无比再行礼说道:老太爷客气。

朝老太爷没有回头,说道:大人才是真客气。

…………待朝老太爷和曾静的身影完全消失,上官扬羽再直起身子,望向齐四爷,沉默片刻后问道:看情形,诸位是准备倒向皇后娘娘那边了?齐四爷笑着说道: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这些混江湖的苦哈哈,哪里有资格在这等大事上做选择?还不朝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上官扬羽冷笑一声,心想你们这些人混的可不是普通的江湖,却也懒得点破,想着时间紧迫,直接说道:齐帮主,我是来向你借人的。

齐四爷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试探着说道:大人开玩笑,想大人统管着长安府衙……这种时刻,本官不愿与你说那些藏头露尾的话。

上官扬羽面色一肃,说道:羽林军要开始镇压混乱,侍卫要护着皇宫安全,我手下的衙役和班头要去处理那些后事和命案,还要维持治安,我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所以才会想着向你要人,你究竟给是不给。

齐四爷与上官扬羽打惯了交道,却是头一次看见这位大人如此严肃,那张猥琐的脸上竟然流露出几分正气凛然的感觉,不由也随之而严肃起来。

为朝廷效力,义不容辞,只是我要清楚大人借人究竟要做什么。

清河郡会馆里跑了很多人。

上官扬羽的三角眼里闪过两道寒芒,说道:这些长头发的和尚,庙在南方,若让他们跑了,可就什么都完了,幸亏如今外敌入侵,长安城门入夜即落,他们暂时还跑不出去,但现在到城门开启,只剩下三个时辰。

齐四爷明白了大人的意思,稍一思忖后说道:没问题,您要多少人,我鱼龙帮便能出多少人,如果兄弟人数不够,我把小子们也派出去。

最好是能见到活人,如果实在不行……死人也算。

上官扬羽说道:而且这件事情,最好多找些小子去办,你手底下那些带家伙的、真正敢杀人的帮众,还要替我去办另一件大事。

齐四爷问道:请大人吩咐。

上官扬羽沉默片刻后说道:今夜长安之乱,最主要是那些修行者胡作非为,羽林军就算能镇压住街面,却没办法把这些修行者揪出来。

齐四爷闻言骤惊,说道:我帮中兄弟也不可能是修行者的对手。

上官扬羽说道:我不要求你的人杀死或者抓住那些修行者,我只需要你的人让那些修行者不敢再对普通人动手。

齐四爷皱眉说道:修行者不是在天枢处,就是在南门观,别说是我鱼龙帮,就算是大人您签了府令,派衙役去也不管用。

有很多事情,长安府不方便做,但你鱼龙帮做起来却相当方便。

这些纸上是本官年前从军部调出来的,是天枢处的官员执事,还有南门观那些娶亲的道人的家庭住址,他们的老父老母,弱妻幼子应该都还在家里。

上官大人神情慈祥地从怀中取出厚厚一叠纸,说道:鱼龙帮是长安城的地头蛇,找到这些地方很容易,把这些妇孺老弱请到秘密的地方也很容易。

齐四爷接过那些地址,片刻后才醒过神来,感觉身体有些寒冷,看着大人慈爱的容颜,颤声说道:这……太狠了。

上官扬羽感慨说道:其实我也不想的,但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狠字。

齐四爷这时候想起朝老太爷离开正堂前,与上官大人那番对话,才明白其中真正的意味,不由感到好生佩服,却又有些不安。

无论是清河郡会馆,还是天枢处南门观……都不是大人的职司。

齐四爷不解问道:大人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来做此事?上官扬羽轻捋胡须,便欲开口。

齐四爷见他神情,便知道他想说什么,说道:朝野间,可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大人是大公无私之人,所以您可千万不要用这个理由。

本官确实胆小怕事,贪财枉法,要说如何爱大唐,真说不过去,然而如果没有大唐,长的像我这么难看的人,能到哪里当官?还能做到京城府尹的位置?上官扬羽感慨说道:若大唐真的亡了?我还能到哪里贪钱去?这个道理并不复杂,所以我懂,但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却偏偏不懂。

…………李渔缓步走进殿内。

她的神情很疲惫,她的脚步也很疲惫,清河郡叛乱自立的消息,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下了十余日暴雨后,忽然又下起冰雹来。

而她刚刚知道的那件事情,就像是冰雹天里落下的闪电。

她走到榻前,看着脸色苍白,明显还处于惊恐状态中的弟弟,不由有些心疼,旋即却是自嘲一笑,和声问道:是陛下动的手?李珲圆见她语气依旧像平时那般温和,顿时松了口气,笑着说道:不错,那些乱臣贼子想杀朕,朕便把他们全杀干净。

李渔坐在榻畔,安静片刻后说道:许世将军也想要杀你?李珲圆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说道:皇姐在说什么?李渔轻声说道:昨天王景略已经进了长安城,他去军部查到消息之后,今夜才进宫见的我,所以我才会想着来问你。

李珲圆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拌,强颜笑道:皇姐要问我什么?李渔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静,淡淡说道:清河郡叛了,神殿掌教大人从那边绕行崤山入我唐境,天枢处和暗侍卫包括军部的眼线,都没有发现,这便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掌教大人怎么知道大将军驻营在崤山下?我都不知道大将军当夜宿在崤山,神殿是怎么知道的?李渔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问道:大将军是个自信骄傲的人,但在战场上他向来谨慎小心,那么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李珲圆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僵硬,甚至更像是在哭。

这个时候,安静的殿门外响起一道冷静的声音。

这些年来,有很多昊天道南门的修行者从军,我如今是南门门主,那些人自然不会想着要瞒过,而天枢处与军部关系更为密切,我又恰好奉陛下旨意管着天枢处,所以很幸运的,我得到了大将军的回程路线。

殿门开启,何明池走了进来。

他夹着已经有些变形的黄油纸伞,对着榻畔的姐弟微微躬身行礼。

第一百零五章 何明池李渔过了很长时间,才转过身去,动作显得有些迟缓,是因为疲惫。

她看着何明池说道:看来今夜长安城的混乱,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不错。

何明池说道:如今长安城就像个虚弱的病人,我最忌惮的朝小树,也已经离开,这场混乱一旦开始,便谁也无法结束。

李渔说道:看来神殿确实不了解我们唐人的行事风格,我们不喜欢乱,所以这场混乱无论以什么方式结束,必然会很快结束。

殿下,这时候再做口舌之争还有什么意义呢?何明池看着她微笑说道:就像掌教大人给您的那封亲笔信里所说,您是应劫之人,唐国的这场大劫便落在你的身上,您的私心和贪欲便是这场大劫的所有起因,您自已根本无法跳出劫前,那么便投降吧。

李渔说道:你虽然假扮唐人这么多年,但还是和神殿一样不了解我们唐人……在我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投降这两个字。

何明池鼓起掌来,掌声清脆,说道:掷地有声,却空洞无物。

昊天不可战胜,道门永世长存,夫子都死了,先帝也驾崩了,就凭现在的唐国,还能做些什么?我答应过家师,要让唐人少流些血,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尽快失败。

李珲圆听着这番对话,才知道自已究竟犯了怎样的大错,情绪激荡不安,脸色苍白喃喃问道:你是神殿的人,你居然是西陵神殿的人……那你先前为何要在御花园里救我?你为什么要救大唐的皇帝?何明池看着他怜悯说道:像陛下如此荒唐的皇帝,对我道门来说便是最好的朋友,您活着那当然比死了更有价值。

虽然最近殿下的表现,令所有人都感到有些意外,但您的能力还是让神殿有所警惕,如果有可能,我会尝试杀死你,只是在大唐皇宫中,想要杀死你们这些李姓的皇族,确实比较困难,徐崇山大人先前已经替我试过了。

他望向李渔,说道:不过我想,殿下也应该没有什么能力留下我。

说完这句话后,何明池转身向殿外走去,他的速度并不快,似乎毫不担心李渔喊来侍卫,这种平静的姿态,无疑是对榻畔那对姐弟最大的羞辱。

走出宫殿,借着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他走到了御花园深处,来到那幢小楼前,抬头看了一眼将落雨的天,将黄纸伞撑开。

黄纸伞先前徐崇山连击两拳,已经破损的很严重,撑开之后,看着有些滑稽,但伞面此时透出的那道气息,却是那般的神圣庄严。

随着撑伞的动作,小楼地底深处,那片广阔无垠的石地面上,忽然显现出很多道纹路,那些纹路便代表着惊神阵,代表着长安城。

神圣庄严的气息,渗进那些纹路里,光华渐至,片刻后又再渐渐敛去,如果有神符师或大阵师在场,大概能够看到最细微处的一些变化。

有几道纹路中间多了些阻塞,就像是有马车堵塞住了长安城的朱雀大街。

何明池站在御花园的秋树间,沉默感知着地底的变化,确认和预想的差不多,满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道门只需要再找到阵眼杵,便能破掉惊神阵,而惊神阵破,长安城便破,长安城破,千年唐国便会灭亡。

如今惊神阵的阵眼杵在城南的书院里,他可以在禁卫森严的皇宫里闲庭信步,却没有任何自信能去书院里取东西。

不过他取不到,不代表世上没有人能够取到。

…………安静的宫殿里,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李珲圆捂着红肿的脸颊,唇角淌下一道鲜血。

他恐惧地看着自已的姐姐,哭着嘶喊道:我知道自已错了,但已经做了能怎么办!我怎么会知道他是道门的人!李青山那个老贼骗了我们!李渔气的浑身颤抖,脑海里一片晕眩,险些昏倒。

姐姐,姐姐。

李珲圆从榻上爬起身来,用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颤着声音说道: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只能向神殿投降。

李渔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已根本不认识自已一手带大的弟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是重重一掌打到他的脸上。

李珲圆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眼瞳有些放大,依然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把自已甩开,尖声喊道:院长死了!院长已经死了!连院长都死了!谁能和天斗!书院撑不住大唐,你没看里面的人都没有动静?我们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已,我们只能依靠道门,不然还能怎么办?怎么办?一缕发丝无力地垂落在李渔的额头上,她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说道:书院撑不住大唐,那我就只好继续撑着,一直撑到撑不住为止。

撑不住了。

因为紧张恐惧和惘然,李珲圆的声音就像是压扁了的麻布,极为嘶哑难听,就算镇南军不去北方,也要绕过崤山才能到青峡,西陵神殿的大军现在已经过了大泽,马上便要过青河郡,马上就要直逼长安……李渔无力地低着头,说道:长安城破不了。

李珲圆颤声说道:他们不用破,只用把长安城围住,城里这么多人,哪里有粮食可以吃?李渔抬起来,伸手轻轻把弟弟潦乱的头发理了理,凄楚一笑说道:其实听你这几句话,你还是很聪慧,但前面怎么就……糊涂了呢?她一直被朝臣赞为贤良慧德,即便是父皇也诸多宠爱信任,无论治国还是谋略,都很有能力,但她这时就是个疲惫无助的女子。

夫子登天而别,举世伐唐,这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即便是她的父亲还活着,面临这样的局面,也会极为困难,更何况是她。

我们是唐人,不能降。

李渔伸手轻轻摩娑着弟弟的脸颊,很认真地说道:就算战到最后一刻,也不能降,就算死,你也要死在皇宫里,听见没有?便在这时,一名太监匆匆走进殿内,带来了刚刚从军部收到的消息。

徐迟大将军派骑兵护送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已经到了梧州。

李渔沉默不语,李珲圆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第一百零六章 大驾,光临何明池的出现和离去,让李珲圆的神智受到了很大冲击,此时又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他声音微颤说道。

李渔面无表情,缓缓坐下。

如果是前些天,她听到这个消息后,绝对不是现在的反应。

贺兰城的唐军归来,她篡改遗诏的事情肯定已经曝光,她事先为此准备了很多手段,然而随着西陵神殿号召天下伐唐,那些手段已经失去了成功的可能性。

那名太监低声说道:梧州南边有司礼监的陈公公在,他应该提前收到消息,这时候正在往那边赶,应该能拦一拦。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疲惫问道:镇北军有多少人随行?太监低声回禀道:据报是五百精骑。

随行的人数不多不少,让李渔有些无法判断清楚徐迟大将军的心意。

她的心头忽然莫名想到一种可能,问道:……还有谁在?太监稍显迟疑,说道:听说,书院十三先生也在队伍里。

听到这个名字,李渔的眉微微蹙起,李珲圆眼中的惊恐情绪却是愈发浓郁,他先前说夫子死了,书院没用,但事实上,身为唐人尤其是身为一名皇子,他哪里会不知道书院对唐国的意义?哪里会不畏惧?皇姐,我们必须做些事情。

他看着李渔紧张说道:宁缺已经表明态度,书院肯定会支持那个女人,在这种时候,除了按照何明池说的去做,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谁能够抵挡书院?放眼望去,世间只有昊天道门能够做到。

李渔缓缓摇头,说道: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这种话。

李珲圆咽了一口唾沫,仍然没有放弃劝说她的努力,急声说道:投降不代表大唐灭亡,道门需要有人替他们统治俗世,收集资源,灭了唐国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相比金帐王庭的蛮人,难道不是我们更适合?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兴奋地站起身来,挥舞着手臂说道:反对我们的人,已经被何明池杀光了,明日朝会之上,全部推到南门观身上,皇姐你再让忠于你的那些大臣站出来支持我们与西陵神殿达成和议,那么整件事情都能解。

怎么达成和议?割土赔款,解散昊天道南门,封禁书院?还是说我们姐弟在桃山上叩首拜山祈求昊天的原谅?李渔微笑看着他说道:你说我们大唐比金帐王庭的蛮人更适合……更适合什么?更适合做道门的狗?什么叫心丧若死,便是她此时的心情,她的右手微微颤抖,却没有像先前那样扇到李珲圆的脸上,因为她发现那已经没有意义。

这些年来,因为母后的缘故,我总觉得你太可怜,所以我宠着你,爱着你,怜着你,没想到最终把你惯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李渔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宫殿。

李珲圆依然抓着她的手,被带着跌落榻下。

他看着李渔的背影,惊恐喊道:皇姐,你要杀我吗?李渔惨然一笑道:你是我的亲弟弟,我答应过母亲,会好好照顾你,我又怎么会杀你?现在我终于懂了何明池那句话的意思……陛下你再如何无耻,只要活一天,我便要保护你一天,便不能让那个女人伤害你,处于风雨之中的大唐,还是要因为我的私心而陷入内乱,西陵神殿怎么会不高兴看到这一切?…………天下大乱,唐国势危,是因为夫子和皇帝陛下的先后离开,没有人会认为唐国现在还能像从前那般强大不可一世,但唐国在这场大战里的表现,甚至比人们设想的更加令人失望,尤其是长安城南的那间书院。

书院是唐国的根基,是唐国的守护者,就算夫子已经离开,但书院里还有很多强者和精于谋略的大人物,令很多入侵者感到困惑不解,令所有唐人都感到失望愤怒的是,开战至今书院始终保持着沉默。

在西陵神殿号召天下伐唐的诰书传遍世间之间,书院便已经封门,更准确地说,自从夫子登天那一刻开始,书院的大门便再也没有开启过。

书院没有正门,只有侧门。

书院的侧门直通后山,那才是真正的门。

前院新召的学生,被就地解散,拿着书院教授们开出的书信,扛着行李从石坊下离开,去到长安城,进入朝廷各衙帮助做事。

至于书院的教习们,则是收到了后山传来的一封信,那封信里很平静地说到,愿意留在书院的便留下,想离开的便离开。

礼科副教授曹知风是燕人,他选择了离开,数科两位教习来自南晋,却坚持留下,根据统计,来自异国的教习们有七成最终留在了书院。

用他们的话来说,我们是南晋人,我们是月轮人,我们是宋人,我们是西陵人,我们都不是唐人,但我们是书院的人。

在此之后,书院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后山也没有书信继续传出,有些教授不知去了何处,其余的教习只好留在封门后的前院里做着自已的学问。

就算世界明天就要毁灭,该做的事情总还是要做。

深秋某日,长安城渐渐从混乱中平息,却还没有完全平静,羽林军骑着战马,警惕地注视着街头的动静,长安府衙役四处奔跑忙碌,鱼龙帮的帮众在背街的窄巷与暗娼楼里,寻找着他们想要找到的那些人。

城门司奉旨意,落城门,除了近京诸州送粮的车队,严禁任何军民进出,长安城就此变成了一座孤城,再也顾不得城外的一切事情。

书院在长安城南,自然是在城外。

当长安城变成孤城后,书院也进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座巨辇,出现在书院门外的草甸间。

万重幔纱,已经有很多层被撕烂,金玉雕成的栏杆上,有很多缺口,还有很多污黑的旧血迹,但依然显得庄严肃穆。

巨辇畔的六十四名实力强横的西陵神卫,现在只剩下了十几人,其余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崤山夜雨下的那场惊天一战中。

辇上万重纱里,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个高大身影的左手已断,却依然光芒万丈。

甚至要把书院的光彩都全部镇压下去。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来到了书院。

崤山夜雨里,他杀死了大唐镇国大将军许世,为此牺牲了数十名西陵神卫,他也付出了一只左手的惨重代价。

但此时的他,还是那般的强大,甚至要比以往更强大。

许世死在他的手中,这就是理由。

…………十余名西陵神卫抬着巨辇向草甸上方行去。

因为人数变得少了很多,所以这些西陵神卫显得有些吃力,速度很缓慢。

但越缓慢,书院石坊前的压力便越大。

秋风仿佛都被挤压的开始哀鸣。

书院没有门,所以巨辇没有破门而入。

书院有石坊,巨辇不停,石坊碎成无数段。

听着巨响,前院的教习们纷纷放下纸笔,匆匆走出房间。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座巨辇。

他们虽然是前院教习,但都是学识渊博之人,不知看过多少书籍教典,马上便有人认出了巨辇里那个高大身影是谁!书院前坪响起一阵震惊的呼喊。

所有教习脸上都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西陵神殿掌教,居然来到了长安城南,来到了书院!难道唐国已经灭了?…………掌教大人隔着残破的重重纱幔,宛若蕴雷的目光,在这些教习的脸上缓缓掠过,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问道:黄鹤何在?没有人回答他,因为黄鹤教授早在多日前,便消失无踪。

掌教大人的声音再次在书院前坪上如雷般响起。

沐楚何在?依然没有人回答。

掌教大人接着又问了几位教授的姓名。

那些人都不在书院中。

掌教大人没有看到任何唐军的踪影,说道:书院替唐国遮风蔽雨千年,如今竟被长安城遗忘,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巨辇再次被抬起,向着书院后方走去。

这些普通的书院教习,并不在道门的眼中。

掌教大人非常清楚,真正的书院在哪里。

…………巨辇经过窄巷,窄巷向两旁倾塌。

经过湿地,水草里的鱼儿惊恐躲避。

经过旧书楼时,掌教大人抬头向二楼某处窗口望了一眼。

然后巨辇继续前进,进入书院后山山腰里终年不散的云雾中。

天地气息骤然大动。

没有夫子主持的云集大阵,被巨辇强行突破。

山清水秀疑无路。

柳暗花明见崖坪。

不似秋风的温暖山风,吹拂着巨辇上的幔纱。

掌教看着眼前的风景,感慨无语。

他筹谋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灭了书院。

今天,他终于来到了书院后山。

…………崖前有松,松下没有童子,只有对弈的二人。

掌教的目光穿过幔纱,落在那张棋盘上,说道:没有想到,宋谦先生,原来真的在书院后山静修。

五师兄放落一颗黑子,然后站起身来,对着破雾而出巨辇躬身一礼,说道:宋谦带着师弟,见过掌教大人。

八师兄恼怒反对说道:我又不是没名字,为何要你带着?五师兄说道:掌教大人都认得我,却不认识你,这说明举世公认,我的棋艺在师弟你之上。

八师兄闻言愈发愤怒,把手里拈着的那颗白色棋子,重重扔到棋盘上,只听着一阵清脆声音响起,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滚动不安。

书院后山的风景由此一变。

远处的瀑布仿佛静止,崖畔上的镜湖泛着涟漪,满山青松似乎变成了无数士兵,而青草和花树,则像是冷漠的观众。

书院后山变成了一张棋盘,杀意大作。

掌教大人看着松下的二人,说道:以棋盘之道悟天机,二位先生已然超出烂柯寺,奈何你们却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杀机。

他的声音很柔和,传出幔纱之后,却变成了无数道闷雷。

雷声在书院后山里炸响,银瀑微颤,镜湖微荡,疾风拂过山野,松涛阵阵,青草花树畏惧弯腰,棋局便有了崩散的迹象。

十余名西陵神卫,抬着巨辇继续向后山走去。

便在这时,山峰间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

打铁房后响起水花微溅的声音,水车辘辘转着,一只大白鹅站在水车之上,缓缓升出房檐,屈项向天而歌,歌声嘹亮。

更远处的草甸上,一只老黄牛缓缓抬起头来,向松林间看了一眼。

书院后山这片黑白棋盘,随着老黄牛、大白鹅和小白狼的出现,仿佛又落下了几颗棋子,顿时变得稳定起来,杀意愈发凛然。

那几颗棋子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特征鲜明的。

卒,悍勇兵卒。

士,骄傲国士。

车,万乘之车。

…………松涛阵阵仍在持续,书院后山的天地气息化作无数杀伐之意,向着巨辇狂袭而去,辇畔的十余名西陵神卫,面色骤然苍白,鲜血狂喷。

重重幔纱间,高大身影微微前倾,终于变得凝重了些。

弃棋局之外形,融二者之弈意,二位先生果然好手段。

可惜这局棋少了几个子。

少了匹马,还少了帅与将。

举世伐唐,我西陵神殿怎么会以为书院真的会束手不管?我甚至已经猜到大先生他们去了哪里,只是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所有的一切安排,就是为了让长安城空虚,让书院诸弟子疲于奔命,如此我才能够安心来到这座后山,拿走我想拿走的东西。

我今日来书院,便要拿惊神阵阵眼杵!阵眼杵在手,长安我有,唐必灭于我手!掌教喝道,然后快意大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幽静的书院后山里。

书院现在是空的!没有主帅也没有将军,只有你们两个痴于棋道的愚人,再加上这几个畜生,怎么可能拦住我!掌教大人看着松下二人,厉声喝道:你就算能把我困在这局棋里,又能困多久?畜生就是畜生!休想逆天道变成人,而人又岂能逆天!书院必将灭亡,唐国也将随之而亡!千年以来,道门无数先贤大能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便将在我的手中变成现实!我将成为昊天神国里最耀眼的神明!松下的五师兄和八师兄脸色骤然苍白。

山野里的狼嚎变得虚弱起来,站在水车上的大白鹅不再对天而歌,有道血水从它的喙边淌了下来,草甸上的老黄牛眼里的神情显得愈发疲惫。

纱幕里,掌教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光芒万丈。

第一百零七章 书院的教育大唐西方高原,正对着高耸入云的葱岭。

镇西大将军舒成,指挥西军与月轮国来犯之敌进行了数场战斗。

虽说在大唐军方,西军最不被重视,实力也相对最弱,但面对月轮国的骑兵,却显得那般强大,这些天来连战连捷。

直到葱岭下走来了一群苦修僧。

此时大唐西军已经包围了月轮国朝阳骑兵大队,眼看着便要全歼敌人,然而那群苦修僧,却像是看不到惨烈的画面一般,沉默从战场里走过。

那是来自悬空寺的苦修僧。

为首的苦修僧只有七根手指,正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师。

七枚大师向唐军帅营走去,脚步舒缓而稳定。

无数枝羽箭落在他的身上,却无法刺破他的肌肤,便断裂落下。

无数把朴刀落在他的身上,却无法让他的身体颤抖一丝。

七枚大师没有出手反击,只是沉默行走,向着唐军帅营行走。

他向着镇西大将军舒成走去。

舒成觉得自已的嘴里有些苦涩,无奈地笑了笑。

身为主将,他知道自已不能退。

那么便战死在这里吧。

…………西陵神殿大军,乘坐着南晋水师的战船,终于陆续抵达大泽水岸。

大唐水师的战船,泊在岸旁,没有任何动静,有几艘战船上,隐隐可以看见火烧的痕迹,最大的那艘帅船则已经沉到了水底。

清河郡的民众,神情复杂迎接着这些入侵者。

用诸阀的话来说,西陵神殿的大军,则是神圣的解放者。

西陵神殿大军的军纪,比清河郡民众想象中要好很多,哪怕是那些与清河郡有宿怨的南晋士兵,行走在街上也目不斜视。

两座神辇和数辆华贵的马车,在神殿大军的后方。

天谕大神官亲自前往富春江畔的崔园,与清河郡诸阀阀主相见,施予神恩祝福。

裁决大神官没有理会这些事情,她期待着与唐人强者的相遇。

那几辆华贵马车则一直很安静。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大概便在马车里,另位数辆马车里又坐着的是什么大人物?西陵神殿的大军,没有在清河郡里坐更长时间停留。

铁骑的马蹄踏过安静的青石板路,越过精致的石桥,穿过白墙黑檐的民居,浩浩荡荡向北而去,终于抵达了那道著名的青峡外围。

…………世间无数强者,向大唐走去。

大唐眼看着便要灭亡。

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此时宁缺陪着皇后娘娘与六皇子,离开梧州,继续向长安城而去。

他不知道南方的危险局面,但能够猜到,现在的大唐面临着什么,只是在滔滔大势面前,即便是他也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他能做的事情,就是尽快回到长安城。

夫子修建了长安城,布下了惊神阵。

颜瑟大师,把惊神阵的阵眼杵传给了他。

他继承了两位师长的遗产,便要把这份遗产守好,只要能够回到长安城,拿回阵眼杵,至少他可以保证长安城不会陷落。

日夜兼程而行,过了梧州二百里,在良乡附近的一座桥上,皇后一行人被拦住。

拦住他们的是来自凉山州的一队厢军,为首的则是一名太监。

当朝英华殿大学士莫晗,便是凉山州人。

那名太监姓陈名进贤,是司礼监的大太监,战前奉旨在凉山州公干,听闻皇后南归的消息后,竟是来不及请示长安城,便带着凉山州的这队厢军赶来拦阻。

陈公公站在石桥中间,看着那辆马车,躬身行礼,然后傲然说道:陛下有旨,长安城险殆,太后请就地停下,择地暂避。

宁缺骑在马上,没有说话。

马车里传出皇后平静的声音:陈公公,旨意在哪里?哀家要看一看。

陈公公神情微僵,声音却显得愈发强硬,说道:这是陛下的口谕。

原来如此。

宁缺说道:我是说宫里那对姐弟,不至于愚蠢如此。

听得这话,陈公公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厉声喝道:大胆!竟对敢陛下和监国公主如此不敬!然后他望向马车,寒声说道:太后娘娘莫非想抗旨?皇后说道:在名份上,哀家还是他们的母亲,口谕是不是太不尊重了些?也不合唐律,公公叫哀家如何从旨?陈公公微微蹙眉说道:依唐律战时条例……没有等他说完,宁缺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回头望向马车说道:已经耽搁了些时间,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破事上。

皇后轻声说道:唐律总是要遵守的。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娘娘你守就好,我不用守。

皇后说道:那你准备如何做?宁缺说道:我把传旨的人杀了,娘娘自然便能过桥。

皇后沉默片刻后说道:有理。

陈公公听着这番对话,不由愤怒到了极点,拿着马鞭,在桥上重重地抽打一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妄言杀害天使!他在宫中时,便以朝鞭耍的好出名,当年陛下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让他有了机会向上爬,此时一鞭抽出,端的是响亮无比。

宁缺向旁边看了一眼。

一名镇北军骑兵统领纵马而前,伸手在这名太监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耳光声异常清脆响亮,远远超过了先前的鞭响。

陈公公被打傻了。

那名骑兵统领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鞭子,扔进石桥下的河水中,然后拔出鞘中的刀,指向石桥对面那几百名厢军,面无表情说道:冲锋。

蹄声阵阵,五百唐骑挟着烟尘,一往无前向桥那头冲过去。

那些凉州厢军,哪里能和这些如狼似虎的正规骑兵对抗,只闻惊呼阵阵,旗落马逸,片刻功夫便被冲散,四散逃走。

石桥上那名太监,早已被乱蹄踩的浑身是血,昏迷不醒,不知是生是死。

宁缺轻拉马缰,来到车窗畔,看着桥下混乱的面画,说道:在书院的时候,我闲时也读过几本史书,每每看到那些王爷大将,就因为皇帝的一道旨意,便被太监或文臣羞辱,拥兵不敢过河,我便觉得不可思议。

皇后拉起窗帘,说道:这便是院长最在意的礼法规矩,没有规矩,这个世界便是混乱的世界,永远处于弱肉强食的黑暗时刻。

宁缺说道:我在书院学的第一堂课便是礼,当时曹知风教授对我们说,书院的规矩很简单,谁强谁说了算,这就是礼。

第一百零八章 撕了旧纸,归京回家的道路总是那般漫长,而且总是会不停遇到阻拦。

当皇后一行抵达长安城北十四里地的驿站时,又被人拦住。

这一次拦住他们的不是太监,也没有军队,是十余名白发苍苍的大臣。

那些年老的大臣,跪在皇后娘娘的马车前,代陛下和监国传旨,请皇后娘娘暂时不要进城,且在西山别宫居住。

看着眼前这幕画面,宁缺不禁有些佩服李渔,这几年很多老臣因病去世,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个地方找出这么多年老德高身体却像腐木一般的大臣,在跪在地上的这些老臣中,他甚至还看到了六皇子曾经的老师。

老臣们老泪纵横,白发随秋风乱颤,真是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说天下之危局,道国势之艰难,发自肺腑,言出本心。

负责护送皇后一行的镇北军骑兵统领犯了难,这些老大人没有做任何事情,也没有请出旨意,只是跪在车队前面,他们总不能真抽刀把对方砍了。

宁缺却不在乎这些,向那些老大人走了过去。

此时长安城里的人们,都已经知道,护送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南归的,除了镇北军的骑兵,还有书院十三先生宁缺。

陈公公在良乡石桥上的悲惨遭遇,证明了宁缺心如铁石,冷血无情,更不会被朝廷里的那些繁文缛节所限制,所以看着他走过来,那些正在痛哭劝谏皇后的老大人们吓了一跳,便是连哭声都止住了。

为首那位老大人姓魏名节臣,年龄最大,资历最老,去年受陛下三番相请,才返回长安城,接替了金祭酒病逝后留下的官职。

魏节臣老祭酒,站起身来,看着宁缺斥道:你要做甚?宁缺说道:我在良乡做了甚,老大人难道不知。

老祭酒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像对待最珍稀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摊开,举到他面前,严肃说道: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那张纸早已发黄,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

纸上写着一行字。

书院弟子严禁干涉朝政。

宁缺发现竟然是老师的笔迹,不由微怔。

老祭酒厉声喝道:见着夫子铁律,书院弟子还不下跪!宁缺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

老祭酒见他毫无动静,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说道:难道你敢违抗师命!宁缺伸手把那张黄纸夺了过来,唰唰两声,干脆至极地撕成四半,然后揉作一团,随手扔进官道旁的水田里。

场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连车里的皇后娘娘,都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书院弟子,最擅长的就是违抗师命。

宁缺看着老祭酒说道。

老祭酒哪里见过这等狂悖无行的人物,气的浑身发抖,伸出手指指着他的脸,悲痛说道:大唐怎么有你这样目无师长之人!真是气死老夫也!我只不过撕了张老师随手写的便笺,皇宫里那位连自已父亲的遗诏都改了,怎么没见老祭酒您气死?还是说您主要气的是,手里再也没有老子的墨笔?想要的话过两天我从书院给您带一份,或者我亲自写一张,我的字可比老师强。

宁缺平静说道,脸上没有任何嘲弄的神情。

然而愈是如此,他的这番言语显得愈发尖刻。

老祭酒收回手指,捂着胸口,痛苦地喘息着,断断续续说道:你这个小人!院长就算在天上,也不会饶过你这个孽徒。

宁缺喝道:那个老家伙把我们扔下自已上了天,你以为他还能管得了我?有本事你把他从天上叫下来,我感谢你一辈子。

够了。

皇后在马车里说道:不要为难老大人,没见他身体难受?宁缺平静说道:那就赶紧气死,死了就不难受了。

一片哗然。

官员们群情激愤,撑着老迈的身躯站起身来,扶着摇摇欲坠的老祭酒,连声痛斥,不知从哪里学的脾气,竟是宁死也不让皇后的马车过去。

宁缺手落在刀柄上。

皇后忽然开口说道:我在驿站歇息一日。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那我先进长安城。

他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朝廷可以用各种方法阻拦皇后娘娘归来,却没有任何人,任何办法,能阻拦他。

那些老臣见势不可挽,站在道畔,纷纷痛骂此人冷酷无情,不识大局。

宁缺收疆停马,转身望着这些老臣,说道:我的冷酷,这个世界还没有看到,好好保重身体,以后你们会慢慢看到的。

西陵神殿大军,已然抵达青峡。

七枚大师,已然来到西军帅营之前。

金帐王庭的铁骑,继续南下。

大唐的东疆,已然快要变成焦土。

正是风雨飘摇之时。

宁缺背着一把朴刀,提着一个木匣。

走进了落日下的长安城。

(注)…………御书房是皇宫里宁缺最熟的地方。

他看着案几上的镇纸,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痕。

把木匣搁到案几上,拍了拍,说道:陛下,咱们回来了。

在这个房间里,他看到陛下写的花开彼岸天,于是写了鱼跃此时海五字,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和这个皇宫拥有了很亲密的关系。

长安城便是惊神阵。

这座大阵是师傅颜瑟交到他的手中,但实际上也是陛下的意思,事关国之安危,当然要由一国之君做最后的决定。

换句话说,在很早之前,陛下便把长安城,把大唐托付给了他。

这些年,宁缺在不停地成长,但距离能够承受这种重任,还有很远的距离。

他以为自已本来还有很多时间,却没有想到,夫子先走,然后陛下也如此突然地离开,于是这份重任便提前来到了他的肩上。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

李渔走了进来,容颜有些憔悴。

她看着案几上那个木匣,缓缓跪倒。

宁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渔站起身来,眼眶微红,愈显憔悴疲惫。

宁缺说道:如果陛下还活着,他对你一定非常失望。

李渔微微一笑,笑容很是凄清,说道:你呢?是不是也很失望?…………(注:这段就是古龙,好像我每本书都会有这样一个镜头,男主角总会提着一个箱子或是匣子走进某座城市,那便是生死一战的杀气?)第一百零九章 为君分忧,与君共勉御书房里一片安静。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声说道:失望总是难免的,不过还没有到绝望。

李渔笑了笑。

与先前凄清可怜的笑容相比,这抹笑容里自嘲的情绪更浓。

她说道: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你已经对我绝望透顶。

从梧州到长安,包括我进长安城,你都没有动用大军。

宁缺望向皇宫朱墙,说道:我欣赏这点,又或者你现在已经没有军队可用,那便是我误会了你。

李渔说道:局势再如何艰难,真到了生死立见的那一刻,就算是挤,也能挤些兵力出来,你也知道我的性情,我总会有些牌留在最后。

宁缺说道:其实我很希望你能动用那些底牌。

李渔问道:为什么?宁缺说道:那样的话,我可以把你那些底牌洗清,而且见到你的第一面时,便可以一刀把你杀了,而不会有任何心理障碍。

李渔轻声说道:为什么想一见面便杀死我?因为我篡改了父皇的遗诏?还是因为你发现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失望所以愤怒?虽然当年在篝火堆旁,你安安静静听我讲了一夜的童话,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童话里的公主,一个远嫁荒原,还能安然回归的女人,怎么可能是简单的人物,这方面不存在失望,所以我不会因此而愤怒。

宁缺说道:至于篡改遗诏,在别人眼中看来大逆不道,但其实我真不怎么在意,我的冷酷现实程度,要远远超过你和世人的想象。

如果你帮助李珲圆夺了皇位之后,真的能够让大唐千秋万代,黎民百姓幸福安乐,那么说不定我还可能支持你们,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听着他的这番话,李渔的眼睛里渐渐重新流露出一些明亮,看着他认真说道:以前你答应过,在这件事情上……支持我。

宁缺说道:错,我当时答应你的是不支持皇后。

李渔说道:那现在你是在做什么?你带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回长安城是为了什么?你想要帮她争什么?宁缺说道:你又错了,我支持的是陛下的遗愿。

李渔的神情有些落寞,片刻后,坚毅的神情再次回到她的脸上,说道:这终究是我李家的事情,轮不到你和书院来管。

宁缺说道:这是你今天第三次说错话。

首先,大唐不是李家的天下,大唐是唐人的天下,其次,千年前夫子一手创建大唐,所以现在就算要归某方所有,也应该归书院。

李渔微微皱眉。

千年以来,长安城从来没有被攻破过,如果要破,便是城里的人自已让城破。

你和李珲圆想要皇位,我可以理解,但你们选择的时机不对,你们选择的方法很糟糕,正如先前所说,最令我失望的就是这一点。

宁缺说道。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说道:在现在这种局面下,你觉得有谁能够比我做的更好?你……还是那个女人?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看来,举世伐唐,大唐本就没有任何胜机。

宁缺说道:但智谋不如敌人,力量不及整个人间,这正常,但有些错不应该犯,比如许世不该死,很多将士不该死。

想起南归途中看到的那些惨烈的画面,想起如今已经安静无声的渭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从小时候柴房杀人开始,我便变得自私冷酷,除了桑桑我谁也不关心,直到去了渭城,才有了改变,而后进入书院,有些变化一直在我的内心里悄然发生,只不过我自已没有查觉到。

前年出使烂柯寺的路上,我看到了大唐南方的原野,那里的风景很美,那里的人很好,大唐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我喜欢它,我不想它受到伤害。

但现在它被伤害的很重,甚至快死了。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相信有很多愚蠢的错误不是你犯的,是他犯的,所以我想知道他准备怎样来承担这个责任。

李渔双手握紧,身体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再问道:皇子在哪里?李渔声音微沙说道:陛下在休息。

两个人对李珲圆的称呼不同,这便代表着不同的态度。

御书房再次陷入沉默。

宁缺忽然说道:让他先退位,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李渔摇头说道:我不可能让陛下退位,因为那意味着死亡。

宁缺说道:现在很多人都知道陛下把皇位传给了谁,你们姐弟二人,不可能再欺骗下去。

李渔寒声说道:你们没有遗诏,而且西陵神殿的诰书里说的很清楚,那个女人就是魔宗余孽,你以为朝中和军方还有多少人会支持她?宁缺说道:你知道我,我不会在乎有多少人支持,我只关心有多少人反对。

然后你就会把反对你的人全杀光?完全不在乎,整个大唐会因为你的举动而陷入分裂,再没有抵抗外敌的力量?李渔冷笑说道:你说没有绝望,因为我没有动用大军对付你,那你就应该清楚,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我是父皇的女儿,我再如何想要杀死那个女人,也不愿意大唐在当前局势下陷入内乱!那你呢?宁缺沉默不语。

李渔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现在大唐不能分裂,不能内乱,不然谁都承受不起那个可怕的后果。

现在唯一的方法,便是你站出来支持我们姐弟,只要大唐能够重新团结,再加上书院的支持,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力挽狂澜。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完全可以反过来,你们姐弟带着忠于你们的大臣和军队,向皇后娘娘和六皇子表示效忠?那以后怎么办?那个女人一定会杀死我们!而且你不要忘记,她是魔宗的人,就算我说话,有很多大臣和将军,也一样不会支持她!李渔说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很愤怒,但我已经狠狠地惩罚过陛下,明天朝堂上会颁布罪己诏……狠狠的责罚?打了几个耳光?宁缺看着她微讽说道。

李渔被他的表情刺激的不轻,哭泣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是我一手抱大的,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我让你进了长安城,冒险让你进宫说话,只是想求你放过他,难道这也不行?宁缺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往事。

如果不是李渔,他也会回长安,却不见得能考进书院,如果没有她帮忙,要在部里拿到盖章的文书,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从某种角度来说,身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女子,改变了他和桑桑的一生。

李渔流泪说道:想想桑桑,她是被你从小抱大的,就算她犯再大的错,难道你忍心让她受到伤害?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不是一样。

所以你一直很疼桑桑。

宁缺若有所思说道。

…………漫长的黑夜过去,清晨来临,长安城的混乱已经渐渐平静,晨雾里隐约传来香烛的味道,还能看到很多大臣的身影。

今天不是大朝会的日期,却要召开大朝会,所有人都知道因为什么,那是因为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已经回来,正在长安城外。

有些大臣,更是知道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现在便在宫中,而且在宫中与公主殿下长谈了一夜,至于谈的什么内容,不问可知。

此时大唐面临着极为严峻的局势。

相形之下,遗诏的真伪和皇位的归属,真的变成了不重要的事情。

正如李渔判断的那样,从宰相尚书到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所有人只希望双方能够尽快达成协议,不要让大唐陷入内乱。

官员们在确认宁缺和公主殿下长谈一夜后,焦虑担忧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些,没有宫廷流血夜,那么说明至少这件事情可以谈。

即便是那些在何明池掀起的混乱中侥幸活下来的皇后派官员,腰身比往常挺的更直,脸色更加严峻庄肃,却也理智地保持着沉默。

他们相信,就算书院不能让六皇子登基归位,至少也能为皇后娘娘和六皇子争取到足够的补偿,而且对当日的事情有所交待。

…………大朝会正式开始。

李珲圆在确认皇姐说服宁缺之后,从被侍卫重重保护的偏殿里走了出来,坐到了冰冷的御椅之上,脸色却不免有些苍白。

御椅之后是一方珠帘,李渔安静地坐在帘后。

殿内的朝臣们,目光却落在珠帘与御椅之间。

穿着黑色书院院报的宁缺,就站在那里的金砖地面上,沉默不语。

有太监清音开朝。

皇帝陛下开始宣读罪己诏。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

皇帝走下御椅,对着殿中诸位朝臣跪下,叩首行礼。

诸位大臣震惊无语,连忙跪下回拜。

皇帝又对殿外叩首,向大唐军民谢罪。

最后,他对御椅旁的宁缺下跪,沉痛认错,请求书院的原谅。

千年以来,有哪位大唐皇帝,曾在朝会之上跪拜认错?不要说那些忠于李渔姐弟的朝臣被感动地涕泪纵横,即便是那些皇后一派的官员,也感受到了陛下的诚意,脸色稍微变得好了些。

珠帘微响,李渔从帘后走了出来。

她对着朝中诸臣行了一礼,说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所犯下的过错,当由我这个做皇姐的承担,待战事结事,我自会给大唐军民一个交待。

陛下会封六皇子为皇太弟,稍后十三先生出城禀知太后娘娘。

在当前局势下,为了避免大唐分裂,避免朝中诸臣、将士和百姓在两派之间做出选择,毫无疑问这是最妥当的安排。

大殿上响起大臣们的颂扬声,说的无外乎便是这些内容。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于是整座大殿变得安静无比。

因为说话的人是宁缺。

你说你只有一个弟弟。

他看着李渔说道:……其实你错了。

李渔有些惘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个。

你有两个弟弟。

宁缺说道,然后抽出身后的朴刀,一刀斩向李珲圆。

…………极清脆的一声,李珲圆身首分离。

鲜血从断口处狂喷而上,将至殿穹便无力落下。

大殿的金砖地面,满是鲜血。

宁缺望向李渔,说道:现在,你只有一个弟弟了。

大殿一片死寂。

没有人相信自已看到的这幕画面。

过了很长时间,才有大臣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数名年老的大臣,直接昏厥过去。

…………大唐开国千年。

李珲圆是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位皇帝。

他也是唯一一位在皇宫里被人杀死的皇帝。

当然,只有宁缺知道,太祖皇帝,也是被夫子在宫里杀死的。

皇帝陛下,在大朝会上被砍掉了脑袋。

这幕血腥的画面,这令人震骇难言的事实,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李渔的脸毫无血色,雪白一片。

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弟弟,瘫软倒下。

宁缺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拭着朴刀上的血。

然后他看着依然处于极度震惊状态下的群臣,说道:刚才听诸位大人说了很多道理,比如选择,比如团结,很是忧虑,那么我便替诸位大人解忧。

皇帝陛下现在已经死了,那么先帝只剩下一个儿子,皇位只能由他来继承,除非亲王殿下对这张椅子也感兴趣。

宁缺望向站在勋贵队列之首的亲王李沛言。

李沛言的脸色苍白至极,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害怕分裂,害怕内乱,害怕做出选择会让当前的局面变得更加严峻,那么现在诸位不用再做选择,整个大唐也不用选择了。

宁缺把擦干净的朴刀收回鞘内,看着殿内诸位大臣,最后说道:不用选择,这就是我以为大唐现在最需要的团结,与诸位大人共勉。

第一百一十章 冷酷自今日始大殿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宁缺的话。

这不代表他的这几句话没有力量,事实上那些话,就像无数道闷雷在大臣们的脑海里炸响,让所有人都处于惘然的状态中。

一名大臣站出队列,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他,想要怒斥他冷血无耻的行迳。

宁缺静静看着那人,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那位大臣的手指最终无力地垂下,嘴唇气的不停哆嗦,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自从篡改遗诏一事曝光后,大唐朝野便分成了两派,而帝国眼看着便要覆灭,于是这种分裂和敌意,被强行压抑下来。

很多大臣用大局为重,来说服自已暂时不要理会遗诏的事情,避免大唐正式陷入内战的泥潭,然而谁能想到,宁缺入宫与殿下长谈一夜,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态即将被控制的时候,他……却一刀将陛下杀了!极度惊怖与愤怒,然后这些不知见过多少风雨的大臣们,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冷静下来,愕然发现正如宁缺所言,这竟是最好的结果。

皇帝陛下被杀,先帝的血脉便只剩下六皇子,文武百官除了拥立他登基,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他们这些官员、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和终究将会知道篡改遗诏之事的百姓再也不用选择阵营,大唐再也不会分裂。

不用选择便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这个道理谁都懂,却不是谁都能替大唐做出这个决定,只有宁缺可以做,因为只有他敢这么做。

篡改先帝遗诏,那便是叛国,人人得而诛之,即便是新帝和公主殿下,亦不能逃脱唐律的审判,然而真在现实中发生这种事情,谁敢随意诛之?只有宁缺,没有给李珲圆任何辩解恳求的机会,没有给任何人留下思考的时间,便一刀砍了下去,是为不教而诛。

这个简单的挥刀动作,展现了他极为冷静甚至冷酷的思维方式,代表了着书院对大唐皇权的极度漠视,令人不寒而栗。

现在大唐的大臣和将军们还能做什么?宁缺看似大逆不道的作法,可以在唐律上找到铁一般的依据,谁敢说他刺驾?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即便有人这样想,在如今的局面下,谁敢触怒书院这座唐国最后的大山?群臣看着御椅旁的宁缺,看着血泊中陛下的尸身,脸上的神情异常复杂,愤怒悲伤惘然警惕恐惧,不一而足。

还是没有人接宁缺的话,死寂依旧在持续,因为情绪太激荡,更因为他们很难接受大唐就这样被冷血霸道的一刀给镇压住。

书院不得干政,这是夫子留下的铁律,那么现在这算什么?便在这时,皇后娘娘牵着六皇子从殿外走了进来。

大殿里的官员们再度震惊,他们都知道皇后娘娘和六皇子被公主殿下拦在长安城外,她是什么时候入的城,入的皇宫?怎么没有听到任何风声?皇后娘娘没有盛装打扮,依然穿着素净的衣裙,神情平静——她在这里当了近二十年皇后,长安城怎么拦得住她?又怎么可能进不了皇宫?六皇子也是一身素衣,只是腰间系着根明黄色的腰带,跟着自已的母亲亦步亦趋,看着大殿深处的血腥画面,小脸变得异常苍白。

他觉得自已的腿有些发软,手开始颤抖,但被皇后紧紧握在手中,却是不敢放缓脚步,也不敢露出任何退缩的意思。

皇后带着六皇子继续向大殿里行走,向御椅走去。

殿里的大臣们,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那些始终效忠皇后的官员,以最快的速度跪倒在地,俯地行地,激动的满脸通红。

李渔一派的官员,渐渐也跪了下去,只是他们脸上的神情依然有些愤怒。

皇后牵着六皇子绕过御椅前那滩血泊,和那具身首分离的身体。

宁缺微微侧身,让开道路。

皇后看了一眼李渔。

李渔此时因为极度的悲痛与愤怒,心神涣散,根本没有反应。

皇后把六皇子抱到高高的御椅上坐好。

然后她望向殿里群臣,平静说道:都还愣着做什么?难道我大唐现在歌舞升平?军部,先把最新的战报呈上来。

…………数十名侍卫,神情警惕地注视着周遭的动静。

他们身后的府邸里一片幽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与过往年间,公主殿下李渔在里面招揽名士贤臣时的热闹感觉,截然不同。

李渔身边最忠诚的那些草原侍卫,加入羽林军多年,听闻宫中有变,试图冲击宫闱,被羽林军自行镇压,多人战死,没有随骁骑营离开长安城的副统领彭御韬,则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便被制服送往军部大狱。

这些都是宁缺认识的人,多年前从渭城到长安的旅途上,他和那些草原汉子还有彭御韬曾经同生共死,有过交情,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听到这些消息后,他只是稍微沉默了片刻,便不再去想。

卧室里所有的金属物与尖锐物,甚至就连铜镜都被搬了出去,无数床绵软的被褥,铺在各处,即便想撞墙而死,都很困难。

不过半天不到的时间,李渔的脸便急剧消瘦,而且苍白至极,看着十分虚弱,似乎随时可能倒下。

她过往清亮的眼眸仿佛蒙上了一层霜,很没有光泽,透着刺骨的寒冷,看着宁缺颤声说道:我没有想到,你会骗我。

如果你是说御书房最后那番对话……我没有骗你。

当时我只是沉默。

你说无论桑桑犯怎样的错,我都不会忍心伤害她,这句话是对的,你不忍心伤害李珲圆我也能理解,但理解和同意是两个概念。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对他的怜爱以及悲伤,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正如我对桑桑的疼惜,也不会得到世间的认同,更何况我不喜欢你弟弟。

李渔盯着他,满怀恨意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杀死的是父皇的儿子?父皇真的会同意你这么做?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千年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够在皇宫里杀死李氏皇族的人?不错,正是因为惊神阵一直在保护着皇宫。

刚才在大殿上,我一刀斩下的时候,宫中数座大殿檐上的檐兽,都有反应,只不过它们的气息在认出我后,被迫敛去。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为什么?因为陛下把长安城这座惊神阵交给了我,也就是把你们李家所有人的性命交给了我,任由我处置。

李渔身体微震,脸色愈发苍白。

原来如此,原来父皇他宁肯相信书院,也不相信我们这些儿女,在他看来,只有书院才是我大唐真正的保护者……她看着宁缺刻薄嘲讽说道:大唐眼看便要灭国,书院却一直不动,像老鼠般怯懦地藏在山里,不知道父皇他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宁缺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说道:这就是你不如皇后的地方,她绝对不会怀疑陛下的决定,而且她当年曾经亲身感受过老师和书院,所以哪怕我与她仇怨极深,她在选择相信我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丝毫保留。

只有眼睛被树叶遮住的人,才会看不到书院的后山,才会真的以为书院会因为恐惧而选择躲避,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的师兄和师姐们,这时候肯定正在准备战斗,为大唐和书院而战斗。

李渔低头沉默不语,也不知道会不会相信宁缺的话。

宁缺并不在意这些,看着她继续说道:我回长安城的目的,自然也是战斗,我要尽快平息长安城里的混乱,确保惊神阵没有任何问题,然后拿到阵眼杵,只要做到这些,那么无论西陵神殿如何强大,也攻不进来。

他很认真地讲述着自已的计划,像是在做解释,只是此时根本没有必要对李渔做解释,所以显得有些怪异。

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大唐不会亡。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中那抹不吉的灰霜,继续尝试消解她的死志,冷漠说道:如果你要向我或者书院报仇,那么首先需要活着。

李渔的眼睛终于有了些光泽。

此时她已经猜到了宁缺的意图,问道:你为什么要我活着?如果你活着,忠于你和李珲圆的大臣和军队,情绪能更安稳些,朝廷的军令政事能够得到更有效率的执行,在这种危急关头,任何有利因素我都不会放过,所以我需要你活着,为大唐继续奉献你的力量。

宁缺说道。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你完全可以换一种说法。

宁缺说道:大唐现在需要你活着?我不认为这种言语上的修饰在当下还有什么意义,殿下聪慧,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李渔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说道:你太冷酷了。

宁缺说道:长安城外当着你派去的那些老大人的面,我说过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冷酷起来会是什么样,不过只要活着,你会有机会看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去打仗哩在多年后,世间对那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记述中,唐国最开始的反击,便是从宁缺护送皇后和六皇子返回长安城,杀死李珲圆的那一刻开始。

但事实上唐国最开始的反击并不是来自宁缺,不是对金帐王庭作战的镇北军,甚至不是带领骁骑营孤军出长安,去直面东疆数万侵略者的朝小树,也不是让清河变红的誓死不降的水师官兵,而是来自一名农夫。

在大唐南方肥沃的原野间,有一个村庄。

村旁有溪,溪畔有石磨坊,磨坊对面是一片隆起的草甸,上面搭着密密麻麻的葡萄架,架上的葡萄早已摘走,只剩下一些发育不良葡萄被人们遗忘在原处,蒙着秋天的寒霜与灰尘,看着很不起眼。

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但和唐国别的村庄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看上去就和草坡上悬在葡萄架下的那些小葡萄串一般不起眼。

村子里有个农夫叫杨二喜,虽然他坚持认为自已是油漆匠,但在村民的眼中,这个使得一手好草叉,把猪喂的白白胖胖的家伙,当然是农夫,还是最好的那一种,杨二喜没法拒绝这种赞美,只好沉默认了帐。

就像很多大唐乡间的男人一样,杨二喜从过军,在边塞和燕人打过仗,砍过草原骑兵,便是一手刷漆的好本事,也是在边军里学的。

退伍之后的这些年,他娶妻生子,挣钱养家,生活过的很平静喜乐,除了家家户户常见的一些争吵,再没有什么烦心的事。

紧张跌宕的人生,都留在了多年前的边塞中,除了遇到过一匹喜欢喝大碴子粥的大黑马,生活里再没有什么新鲜刺激的经历。

杨二喜有时候很怀念在边塞的那些日子。

某日,他提着树漆桶,正在公学里粉刷墙皮。

忽然有衙役走进公学,往墙上贴了张白纸,然后行色匆匆而去。

杨二喜闹了两年,最终衙门还是不肯涨漆钱。

他被老父揍了一顿,又被女儿哭闹了半天,只好同意来刷公学,本就心情不好,这时候更加恼火,心想这些家伙难道没看见我正在刷漆,把这么大张白纸贴在这儿,那还怎么刷?当然,他不会承认自已最恼火的是看不懂那张纸上的字。

唐人的识字率极高,他自幼却调皮捣蛋,从军后也没有改变,宁肯挨军棍,也不愿意参加识字班,于是现在便成了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文盲,时常被邻居的孩子取笑,于是这便成为了他最后悔的事情。

好在片刻后,公学里响起钟声,村子里的百姓听到钟声纷纷前来,准备听解律老师替大家解释朝廷又颁布了什么律文。

公学的解律老师还没有出来,那些识字的百姓,已经看懂了白纸上的内容,因为上面写的不是什么新的律文,而是战报。

所有人都沉默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杨二喜却还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看着大家的神情,愈发着急,抓着一名想要回家通知父母的孩子,挥了挥拳头,才终于知道了答案。

东北边军,在燕国遇伏,败。

那张朝廷文书里还有很多内容,尤其是针对东疆的县村百姓,要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疏散,各州厢军就地组织防守,征调有从军经历的男丁……没有人注意这些内容,因为这里离燕国还有很远一段距离,那些话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人们只是震惊愤怒于帝国的失败,议论纷纷。

有人担心询问,燕国的部队会不会攻到这里来,马上惹来好一番嘲笑,根本没有人相信,所有人都坚信,只要朝廷派出大军,东疆便肯定不会有事。

杨二喜一直很沉默,待人群散去后,他拉着公学里的解律老师,认真地把朝廷文书后面的内容请教了一遍。

他没有心情再刷漆,反正县衙给的钱也不多。

他回到家里,就着半盆猪蹄和一篮子蘸酱菜喝酒,越喝越闷。

妻子在门槛外蹲着,从木桶里往外捞葡萄皮与渣,准备酿酒,忽然发现,很长时间没有听到男人说话,问道:怎么了?杨二喜说道:没事。

妻子说道:你也吃点饭,空腹喝酒哪是个事儿。

杨二喜嗯了一声,继续喝酒,酒喝的越多,越沉默,眼睛却越来越明亮。

忽然,他对妻子说道:我要出趟远门。

妻子抬起头来,疑惑问道:怎么了?东边出了点儿事。

杨二喜把朝廷文书上的内容讲了一遍,说道:我想过去看看。

妻子愣了半晌,然后笑了起来,手上的葡萄汁到处乱飞,嘲笑道:东边出了点儿事……你家猪圈东边还是葡萄架子东边?说的好像大唐是你家似的,你是皇帝陛下还是皇后娘娘?你就是个种田的。

杨二喜恼火说道:我是刷漆的,不是种田的!妻子浑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以为他是在耍酒疯,低头继续劳作,咕哝说道:每次喝点儿酒,就喜欢说胡话。

杨二喜沉默片刻后,嗡声嗡气说道:我说的不是酒话,朝廷文书后面写了,有过从军经历的男丁,只要不超过四十,便要被征调。

妻子这才发现,原来男人说的真不是酒话,把双手从木桶里拿出来,在衣服上胡乱揩了揩,紧张道:朝廷征调令是发给东疆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这里离长安城近,东疆那边远,朝廷文书只怕要过好几天才能到,说不定那时候,燕人和那些天杀的蛮子早已经攻进来了,那还有什么用。

就算朝廷要征调……也得等着县衙组织,这不是还没动静?杨二喜沉声说道:等县衙组织来不及。

妻子颤声说道:但……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杨二喜说道:就算东疆被侵,朝廷肯定会在那里设战时衙门,我到了那边,自然会去投他们。

妻子越听越是不安,对着隔壁屋尖声喊道:爹你快来!杨二喜重重一拍桌子,蘸酱菜和啃剩的猪蹄,全部落到了地上。

他大怒说道:喊什么喊!平时让你喊爹过来吃饭,你声音咋没这么大!院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走了进来。

杨二喜站起身来,说道:爹,吃饭了没?老头看着一地狼籍,吧嗒吧嗒嘴,说道:没。

杨二喜说道:那让您儿媳妇儿把腊腿剁了?妻子眼泪巴巴地看着自已的公爹,心想平日里自已可没短了您老人家的吃食,也就上次炖腊猪腿肉没喊您,您可不能因为这就迁怒,如果您能把这个发酒疯的家伙留在家里,别说腊猪腿肉,我把自已的腿剁了孝敬您。

老头半晌没说话。

杨二喜有些紧张。

你们吵吵的声音这么大,就隔着一堵墙,我怎么可能听不见?老头说道。

杨二喜很壮实高大,这时候却老老实实低着头,就像小时候犯错时那样,嗫嚅着说道:我是边军退下来的人,这时候不去,算什么事儿……没等他把话说完,老头儿把眼睛一瞪,厉声喝道:当过兵很了不起吗?你亲爹我也当过兵!我还做到了小校!你在这儿显摆什么?妻子闻言收了哭声,满怀企盼望着公爹。

老头又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想去那就去吧,如果我现在不是六十,还是四十,我就跟你一起走。

…………杨二喜从厢柜里取出一把保养极好的黄杨木弓。

然后他把磨到锋利反光的草叉扛到肩上,妻子把一根沉重的腊猪腿,系在草叉另一头,又问道:要不要再系一壶酒。

唐国乡间的媳妇,通常便是这种性情,见实在不能改变,便沉默接受,然后开始认真地替自已的男人打理。

杨二喜说道:这是要打仗哩,喝酒违反军纪。

妻子把新酿的酒放下,心想又不是什么正经军人,哪里有什么军纪?两个孩子这时候跑回了家,小些的弟弟跑的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大些的姐姐看着杨二喜,生气地说道:爹,公学的漆还没刷完,教习先生很不高兴,你是想让我们读不成书,都像你一样么?如果是平时,听着女儿这般说话,杨二喜肯定会发一通脾气,然后老老实实提着漆桶去公学把剩下的活儿干完,但今天他却只是憨憨地笑了笑。

告诉先生,说我回来一定把漆刷完。

杨二喜又望向父亲,说道:爹,我走了。

老头点点头,说道:路上小心。

杨二喜在妻子脸上狠狠亲了口,很是响亮。

两个孩子大概看多了这种画面,并不吃惊,只是好奇别的事情。

儿子睁大眼睛问道:爹,你要去哪里?杨二喜说道:去东边。

女儿问道:爹,你要去做什么。

杨二喜说道:去打仗哩。

女儿兴奋地说道:爹,一定要打赢啊。

当然会打赢。

杨二喜嘿嘿一笑,背着弓箭,扛着草叉,出门而去。

…………(我真的很喜欢这章啊,写的时候,总感觉耳边,有很清脆的童声在问,你要去做什么,沉嗡的男声说,去打仗哩,这种感觉真好。

写的有些高兴,所以唠两句)第一百一十二章 农夫的反击左帐王庭的骑兵以及燕宋齐诸国联军,在隆庆皇子的率领下,突破唐境,长驱直入,在最开始的这些天里,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大唐东北边军覆灭,虽说有不少唐军还活着,但那些人正在燕国军民的追剿下艰难求生,就算逃回唐境,也已经被打乱,无法发挥战力。

这些入侵唐境的联军,尤其是那些来自荒原的草原骑兵,在唐国东方的疆土上肆意妄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草原骑兵的怀里塞满了金银,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催着身下的座骑在官道上来回奔驰。

隆庆看着山坡下的这幕画面,眉头微微蹙起,寒声道:整肃军纪,不要在这些穷乡僻壤耽搁时间,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长安城。

下属领命而去,但有些将领却有些不同看法。

唐国千年不败的威名,在这些将领心中留下了无法抹灭的恐惧,此时虽然战事顺利,但他们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够真地攻破长安城,包括那些草原骑兵也是如此。

他们认为在唐国的土地上抢掠快活一番,便应该撤走,以防止唐人的反击和报复。

如今的唐国不是曾经的唐国,长安城里那对姐弟连接犯错,当然就算他们一点错都不犯,也不可能坚持下去,因为这是天要灭唐。

隆庆说道:如今唐国四面受敌,我们的身前没有任何唐军,长安城空虚无防,正是昊天赐予我们的机会,如果不把握住,是会遭天谴的。

一名将领说道:就算攻到长安城下……也没有意义,谁都知道,长安城是不可能被攻破的,到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无法攻破的雄城。

隆庆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当今世间,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寥寥数人,知道西陵神殿的真实计划,金帐王庭南下,举世伐唐,都只不过是障眼法,或是让唐军疲于奔命的手段,西陵神殿要的便是长安城无人防御。

一切都是为了那根阵眼杵。

西陵神殿有信心能够得到那根阵眼杵。

唐国军民都以为长安城无法被攻破,把军队调往各地,西陵神殿获得阵眼杵,破了惊神大阵,长安城便将迎来一场屠杀。

隆庆轻提马缰,向山坡下走去。

农田里的麦穗,沉甸甸地挂着,金色的海洋,随秋风起舞。

景色非常美丽。

农田畔的农舍,已经被火点燃,黑烟渐起,隐隐能够听到唐人的惨叫声。

隆庆想起了多年前,自已登书院二层楼失败后,悄然离开长安城的那天。

那天他看到了唐国美丽的田园风光,漆成诸色的农舍,平静幸福生活的唐人。

当时他就发誓,总有一天会杀回唐国,把所有这一切烧干净。

他让将领去整肃军纪,不是对唐人心生怜悯,只是行军的需要。

事实上,他认为被焚烧被屠杀的画面才是真正美丽的风景。

隆庆露在银色面具外的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

…………数万联军,在唐国的东部原野上肆虐纵横,哪怕是军纪再严苛,也不可能完全做到令行禁止,更何况大部分都是散漫成性的草原骑兵。

隆庆皇子的军令传下,大多数草原骑兵遵命集结,随军旗向西面的长安城而去,却还有逾千人的骑兵滞留在了后方。

这些草原骑兵相信以自已的骑术,用不了太长时间,便能追上前面的大部队,所以并不着急上路,却是急着四处劫掠。

他们早就知道中原富庶,唐国百姓的生活更是优渥,然而直到进入唐境,他们才发现,站在荒原对中原的想象,原来是那样的可笑,一个寻常唐人村落里积蓄的财富,竟然便超过了草原上一个中等部落!那些精美的丝绸和金银财宝,让他们不舍离开,那些白皙美丽的唐国女子,更是令他们唾液横流,所以很多人决定在大战前再扫荡一次。

数十骑来自左帐王庭的草原骑兵,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嘴里发出尖锐难听的唿哨与笑声,冲进了山坳里的一处小村庄。

这个小村庄远离官道,侥幸地避开了联军的大部队,周遭近处的难民,也走小道来到此地藏匿,如今竟是挤了百余人。

这些难民绝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至于家中的男人,在他们的村子覆灭之时,已经全部死在与草原骑兵的战斗之中。

草原骑兵把所有人集中,开始搜刮房间里的财物,只不过这个村子实在是有些偏僻,相对贫穷,所以他们的收获并不多。

草原骑兵很是不满,恼怒地痛骂着什么。

被集中在村子中央的老弱妇孺们,听不懂这些蛮子在骂什么,都沉默地低着头,只有一个老妇怀中抱着的女童,死死地盯着这些草原骑兵。

女童年纪还小,并不能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知道,自已的家便是被穿着这种破烂皮衣的坏人烧掉的,自已的爹爹就是被这些身上有难闻味道的坏人杀死的,所以她的目光充满了仇恨。

一名草原骑兵正愤怒于今天的收获极少,忽然看着那个女童仇恨的眼光,顿时怒从心起,握着弯刀向人群走了过去。

他举起手中的弯刀。

人群里几名老人怒骂着站起身来,想要阻止他。

但弯刀已经落下。

那名女童没有被砍死。

因为弯刀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那名草原骑兵的眼窝里插着一枝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那枝箭的箭羽有些杂乱,不像是唐军的制式武器。

草原骑兵们大吃一惊,呜噜呜噜喊着蛮话,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上马,取下肩上的短木弓,警惕地望向村庄后方的那片山林。

嗖的一声箭啸。

一枝箭从山林里飞出,射进一名草原骑兵的肩窝,鲜血飙射。

草原骑兵们非但不惊,反而露出喜色,厉声呼喝着,催马便向那片山林围去。

通过那枝箭的特征,他们确定山林里的箭手肯定不是正规唐军,更可能是猎户,在前些天,便有很多部落的兄弟,被唐人里的猎户杀死。

猎户最多三两人结队,只要现出踪迹,哪里是他们这些精锐骑兵的对手?…………杨二喜把身体藏在树后,紧握着手中的黄杨硬木弓,肩膀抵着树干,右脚脚掌轻轻踩着地面,显得有些紧张。

和离开家的时候相比,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脸上乱糟糟长满了胡子,干枯的嘴唇上有几道血口,看上去很狼狈。

蹄声渐至,那些草原骑兵向山林这边围来,他闪身出树,拉弓骤射,羽箭离弦而出,射中一名骑兵的腰腹。

确认林子里只藏着一名射手,三名草原骑兵手握短木弓连射,逼得杨二喜只能藏在树后,根本不敢探头,其余的骑兵则是从斜处围了过来。

树干上不时响起笃笃的声音,树皮飞溅,偶有箭枝擦着身体掠过。

对付大唐的猎户,草原骑兵已经很有经验,杨二喜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奔袭至山林外。

频临绝境,但他除了呼吸稍微急促一些,脸上没有任何害怕的神情。

就在这时,破空之声密集响起,山林里落下一片暴烈的箭雨!冲锋在最前的二十余骑草原骑兵,顿时被射成了刺猬,从座骑上堕落,浑身是血,当场死亡。

紧接着,只听着踩草擦树之声大作,脚步之声大作,不知有多少人从山林深处冲出,如狼似虎般杀向着草原骑兵!还活着的草原骑兵发出震惊愤怒的呼喊,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神情,拼命地拉动疆绳,想要掉转马头逃跑。

如果能够听懂蛮话,就知道这些草原骑兵大喊的那个词是埋伏。

他们以为自已中了唐军的埋伏。

一百多人从山林里冲了出来,有的人穿着普通的棉衣,有人穿着绸衫,大部分人都是农夫打扮,没有一个人穿着唐军的服饰。

这些人年龄都有些偏大,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比如杨二喜手里拿着草叉,有人手里拿着锤子,大部分人的手里拿着直刀。

锋利的直刀却又是唐军的武器。

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唐军?他们不是唐军。

他们曾经是唐军。

他们已经退伍,现在是商人,是镖局打手,是农夫。

但当大唐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唐军。

…………杨二喜把一名草原骑兵从马上砸到地面,然后健步上前,双手一翻,沉重的草叉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狠狠地戳进对方的胸膛。

然后他走上前去,伸出右脚踩住那名草原骑兵的身体,双手用力向外一拔,只听得噗的一声响,那名骑兵的胸口上便多出了数个血洞。

这一整套动作都非常流畅熟练,想来他已经重复过很多次。

他握着草叉,向斜前方一名落单被同伴围住的草原骑兵跑去,有些恼火地在心里念叨着,今天怎么也得弄把刀。

让开我来!他大声喊道。

那名草原骑兵已经被乱刀砍的浑身是血,神智不清,倚着一棵树,纯粹本能里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哪里还有反抗的能力。

围住这名骑兵的那些唐人,听到杨二喜焦急的大吼声,明白了他的意思,很有默契地让开一条道路,把这个敌人留给他。

杨二喜跑到那名奄奄一息的草原骑兵身前,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抡起草叉砸了下去,自然地就像在家里做农活一般。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杨二喜和他的同伴们这场对草原骑兵的伏袭,取得了完胜。

打扫战场时,杀敌三人,伤二人的杨二喜,获得了在死去敌人身上首先挑选战利品的资格。

被这些骑兵搜刮的财富,自然要交由朝廷统一处理,所谓战利品,无外乎是盔甲和武器。

只是草原骑兵用的皮甲,在这些曾经的正规唐军眼中,就像是破烂的遮羞布一样,实在没有人感兴趣,所以目标只能是那些刀箭。

杨二喜想要换一把刀。

草叉被磨的很锋利,完全可以杀人,经过很多次战斗后,他已经用的很顺手,但毕竟是用来锄草的农具,总还是有些不方便。

大唐军人在离开军营前,可以用从军年限和日常记功,获得把随身武器带回家的荣耀,没有人会舍得离开自已相伴多年的武器,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交换,最后便成为了唐军的一种传统。

杨二喜在军中以善射闻名,所以选择把黄杨硬木弓带回家乡,把佩刀留在军中,如今发现同伴们都拿着从军营里带回家的刀,有些不舒服。

所以他想换一把刀。

最开始被射死打死的那两名草原骑兵,身旁的佩刀不知遗落到了何处,所以他才会让同伴把最后那人留给他。

杨二喜对那些善解人意的同伴拱手道谢,从草原骑兵尸体旁拣起那把弯刀,挽了个刀花,虽然还是有些不习惯,但觉得比草叉好多了。

有了锋利好使的刀,再看草叉便有些粗笨难看,但他想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扔掉,把草叉继续扛到肩头,走进林子里。

片刻后,他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草叉上摆荡不停,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离家时带的腊猪腿,被吃的只剩了个猪蹄。

同伴们看了好些天,终于看不下去了,纷纷取笑道:我说二喜,你或者把这个可怜的猪蹄炖来吃了,或者扔了,成天挂在草叉上做什么?杨二喜才不会听他们的,说道:媳妇儿给的,慢点儿吃,腌的时候,放了不少盐,薰的时候用的松柏枝,不怕坏。

同伴们大笑起来,绝对没有人对那根可怜的腊猪蹄有任何兴趣。

杨二喜觉得身边有动静,转身望去,只见一只小手正在轻轻扯动自已的衣角,正是先前险些被草原骑兵砍死的那个小女童。

看着脏乎乎的小脸,他想起了自已的女儿,安慰说道:别怕,咱们明天就把那些坏人全赶走。

小女童不是来和他说话的,眼睛里也没有恐惧的神情,却泛着一道光泽,唇角淌下一道透亮的口水。

杨二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她一直盯着草叉上挂着的腊猪蹄。

小女童渴望的眼光随着腊猪蹄的摆动不停移动着,可爱又可怜。

想了想,他取下腊猪蹄,塞到小女童的怀里。

小女童高兴地笑了起来,擦掉嘴边的口水,对着他鞠躬行礼表示感谢,然后蹦蹦跳跳向奶奶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着什么。

一名同伴走到杨二喜身边,说道:她全家都被杀了,就祖孙两个躲在地窖里活了过来。

杨二喜看着小女童的背影,没有说什么。

他们把身上的口粮留了一半给村里的难民,然后画了张简易的地图,告诉他们在西南十七里外,有朝廷的一处临时衙门,负责收拢难民撤退。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们拉着二十几匹没有受伤的马,离开了村庄。

第二天清晨,这些退役的唐军,和主力部队汇合。

杨二喜,可以啊,这么快就搞了一把刀。

一名骑兵看着他说道。

杨二喜得意说道:这不算什么,主要是杀那三个蛮子的时候,费了些力气,说起来如果不是我不爱争功,被我重伤的那俩也应该算到我的帐上。

那名骑兵笑了起来,说道:成成,我不会忘记报告统领给你记功。

别忘了,我可是天启二年的边军,你这什么态度?杨二喜笑骂了一句,扛着草叉,跟着同伴向山林里走去。

那名骑兵轻夹马腹,顺另外一条道路,来到一处山坡上,来到统领大人座骑旁,低声禀报刚刚得到的那些军情。

骁骑营统领刘思,神情肃然点点头,举手示意这名游骑离开,然后望向身边的中年男人,说道:隆庆加快了速度,刚好和我们错过。

那名中年男人一身青衣,神情宁静,在充满着肃杀气息的骁骑营数百铁骑中,显得格外醒目,正是朝小树。

朝小树说道:隆庆显得太着急了些,州郡的防御也太无力了些。

刘思说道:州郡厢军用来步战还可以,对上这些年久经沙场的草原骑兵,确实没办法,他们打的很惨,也尽了全力。

朝小树说道:我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

州郡厢兵,其实还是要数固山郡有些真实战力,华山岳这个三州镇军总管做的不差,只是他的兵大部分都抽调到北大营抵御金帐王庭南下,所以我们也不能指望他。

刘思有些郁闷,他随朝小树带着骁骑营八百精骑,出长安来东疆,一路艰辛危险,也与草原骑兵打了好几场,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局面。

因为他们的人数太少,甚至于根本不敢和隆庆的主力骑兵相遇。

朝小树说道:不要想太多,虽然只能骚扰追袭,但至少可以让那些蛮骑不敢太过放肆,东疆的百姓也能少受几分荼毒。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正在向山林里走去,身影渐渐消失不见的那些义兵,敬佩说道:如果不是有他们,局面才真的不堪收拾。

…………像杨二喜这样的人很多。

有很多农夫离开田园,离开自已的家,自已拿着路费,带着行李和当年从军中带回家乡的刀或弓箭,前往遥远的东疆。

那时朝廷的征兵令还没有抵达他们的家乡,他们便提前动身,按道理这种做法并不理智,因为他们没有组织,连战场在哪里都不知道。

但这场战争不同,这是关系到大唐存亡的战争。

所以外敌入侵的消息便是军令,便是征兵令,在道路上和山林里遇见一个人,看到他腰间的旧刀或是老弓,便能确认是同伴,于是便能组织成为强大的力量。

至于战场在哪里?敌人在哪里,哪里就是战场。

这就是杨二喜的想法,也是他的那些同伴的想法。

据战后统计,仅仅大唐中部州郡,便有超过两万名退伍的唐军,在征兵令到达之前,自发加入到东疆抵御入侵者的战争中。

这群大唐最早的、最可爱的反击者,最后能够回到家乡的不到半数。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步杀一人能够拯救大唐的,只有唐人自已。

比如像杨二喜,比如指挥镇北军与金帐王庭苦战三夜不眠的徐迟大将军,比如河北郡那些冒着严寒往前线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夫。

但要狂澜于即倒,单凭勇气与强大的意志并不足够,因为这场举世伐唐之战,虽在人间的范畴内,却已经快要超越人间的层次。

过往年间,很少会理会世事的修行者们,全部响应神殿诰书,加入到这场战争中,就连隐于世外的悬空寺都派出了自已的僧兵。

大唐西陲,葱岭下的高原上。

七枚大师,正在向着唐军帅营走去。

这位悬空寺尊者堂首座,已经修至肉身成佛的至高境界,人间的普通兵器,根本无法伤害到他,唐军里的武道强者,都无法停下他的脚步。

面对这样的世外高人,除了勇气和意志,还需要真正强大的力量。

以往的大唐军方,拥有像许世和夏侯这样的武道巅峰强者,如今却只剩下徐迟一人,帅营里的舒成将军有谋略有智慧,却不以武力著称。

那么谁能让七枚的脚步停下?一个穿着旧棉袄的书生,不知何时出现场间。

他的身上满是灰尘,却显得干净无比,无论身心皆如此。

他的腰间依旧系着根木瓢,却看不到那卷旧书。

此时场间一片混乱,当这名书生出现后,却如一道春风温暖和煦地吹拂过每个人的心头,嘈乱的军营顿时变得平静无比。

唐军将士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名书生是谁,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身影,将士们便觉得无比安宁,充满了信任的感觉。

果然,七枚停下了脚步。

谁能让他停下?自然是书院。

大唐真正强大的力量,是书院。

虽然那名书生神情温和,看似没有什么力量,但只要他站在唐军帅营之前,七枚便不敢再往前一步,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佛祖涅槃之前,留下无数法器,无数智慧,所求便是阻止冥界入侵人间,意图镇压冥王之女。

如今世人不懂,但悬空寺想必是懂的,为何?大师兄看着七枚大师问道,他的神情很诚挚,是单纯而认真地请教。

七枚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轻宣一声佛号,说道:佛祖涅槃,夫子登天,不动明王光落人间,天意难违,此为明证。

大师兄有些意外,也有些遗憾,叹息说道:原来如此,没想到老师的离去,竟会对佛宗产生这样的影响,想必他也没有想到。

七枚大师说道:此亦为一明证。

大师兄望着草鞋前一只被稠血粘住、不停挣扎的蚂蚁,想了想后抬起头来,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书院想试试。

七枚大师言简意赅说道:佩服,请。

大师兄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这句话,如果从二师兄的嘴里说出来,哪怕再如何毫无情绪波动,都会被对方认为是骄傲的流露,如果是从宁缺嘴里说出来,绝对会刻意平静,却一定要让对方听出自已的嘲讽轻蔑意味,从而愤怒欲狂。

但他慢条斯理说出这七个字,却是真正的平静,只是在简单陈述事实,令听到的人,根本无法生出任何不悦的情绪。

贫僧的境界,自然不如大先生。

七枚大师看着大师兄和声说道:但大先生境界再高,想要拦住我却很困难。

这位悬空寺高僧的回答也很平静,而且很有信心,无距境界,对于世间任何一名肉身寻常的修行者来说,都是极恐怖的必杀技,但对于已经修到肉身成佛境界的他来说,却并不是无法应对的手段。

大师兄若有所思,说道:我不会打架,这确实是个问题。

七枚大师说道:大先生已逾五境,超凡脱俗,或去南方,或去东方,或去北方,都能替唐国立解危难,但你却偏偏来了西方,遇到了我们这些佛门弟子,以此观之,这大概还是天意难测,天意难违的结果。

大师兄神情认真说道:虽说我不会打架,大师又修至肉身成佛境界,但只要打的次数多了,我想总会有些效果。

七枚大师沉默片刻,望向大师兄身后的唐军帅营说道:大先生此言有理,但在你杀死我之前,我能杀死帅营里的所有人。

说完这句话,他神情坚毅向前踏了一步!此时他离唐军帅营,只有十七步的距离。

大师兄站在最后那步之前,看着七枚坚毅的脸颊,神情渐渐变得落寞起来,问道:佛宗说慈悲为怀,大师真要逼我杀人?七枚大师没有回答他的话,再往前踏了一步。

大师兄身上的棉袄微微颤抖,腰带上系着的木瓢,位置有些细微的变化。

战场遥远的西方,葱岭之下的月轮国军营里,一名大将倒地而死。

一片惊呼,人们围了过去。

只见那名大将的身上看不到任何伤痕,神情宁静,仿佛睡着一般。

…………七枚大师知道对方已经出手,左眉微微挑起。

他再向前一步。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有风拂起他的发梢。

月轮国军营里,一名普通士兵倒地而死。

…………一步杀一人。

七枚向前一步。

月轮国军营里便有一人死去。

那些人死的很快,所以不痛,身上看不到伤痕,也没有流血。

没有人看到,这些死者的后脑都扁了,仿佛被钝物击中。

大师兄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

只有他微微颤抖的棉袄,和木瓢上渐渐现出的裂口,表明他做了些什么。

大师兄没有刻意地选择死者。

有将军,有普通士兵。

在他看来,人都是平等的,那么在死亡面前,何必挑选?但很明显,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看。

七枚依然在向前走。

他此时距离唐军帅营,还有九步的距离。

这也意味着,月轮国还要再付出九个人的生命做代价。

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倒数第八步。

月轮国主帅死。

倒数第七步。

悬空寺戒律堂继任首座死。

七枚大师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每迈出一步所需要花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在他还没有迈出第六步的时候,大师兄忽然说了一句话。

月轮国皇帝死了。

…………这是对战至今,大师兄第一次在七枚还没有迈步的时候,便以无距境界杀人。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虽然只剩下六步,但将不会再只死六个人。

有可能是六十个。

六百个。

六千个。

甚至更多。

再如何仁爱,只要杀的人多了,最终也就会不忌惮于杀人。

七枚大师的脚,再也无法落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脚落在了地面上。

那双脚上是很普通的青布鞋。

但出现时,鞋底便踩死了在稠血里挣扎很长时间的那只蚂蚁。

青布鞋的主人,是位穿着青色道衣的道人。

一片安静。

大师兄对青衣道人行了一礼,说道:观主来晚了。

青衣道人是知守观观主陈某。

夫子离开人间之后,他和悬空寺讲经首座,便是这个世界上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如果他早些出现,大师兄自然没有办法杀死那么多人。

大师兄不想杀人,所以说他来晚了。

青衣道人看着他淡然说道:因为想看看夫子以仁恕之道教出来的学生,究竟能杀多少人,所以出来的晚了些。

大师兄明白了他的意思。

道门不在乎月轮国皇帝的死活,不在意佛宗今日会有多少人死去,哪怕佛宗与月轮国一道覆灭,青衣道人都不会在意。

大师兄叹息说道:原来都想我杀人。

然后他望向七枚大师,微悯说道:现在你还觉得天意不可违吗?七枚大师沉默不语。

大师兄望向自已腰间系着的木瓢,看着上面出现的裂痕。

君陌说的对,打架就是坚硬的事物去击打敌人脆弱的地方,须尽全力,不可心怀仁慈,观主您……便是这样做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青衣道人,微笑说道:那么我终于学会打架了。

青衣道人眉头微挑,衣袂微飘。

场间响起一道雷鸣般的巨声!大师兄腰间的木瓢不知去了何处。

七枚大师的身后,散落着无数的碎木片。

木瓢碎了,七枚大师的头仿佛被一座山碾压过般,严重变形,即便肉身成佛,如今也只是座摇摇欲坠的泥胎佛像。

七枚大师跌坐于地,重伤不能再起。

鲜血缓缓从大师兄的棉袄里渗了出来,染红他的肩头。

就在先前那瞬,他把真正学会打架后的第一击,用在了七枚大师的身上,而也就是在那瞬间,他也险些被青衣道人重伤。

青衣道人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境界不如我,却没有想到,在无距的道路上,你走的竟然比我还要更平稳些。

大师兄说道:观主这些年来走的太快,自然不怎么稳当。

青衣道人忽然问道:传闻中,说你朝入洞玄暮知命,那你何时越的五境?大师兄回答道:这次时间要花的久些,用了三天。

青衣道人沉默良久,负手于后,笑着摇了摇头。

他的笑容很洒脱。

他的双手虽然负在身后,却怀抱天下。

大师兄沉默不语,离开。

青衣道人随之离开。

人间第一次无距之战,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书院正年少一个小孩,正在瓦山镇外砸石头。

那年石佛垮塌,烂柯寺被毁,盂兰节大会再也没有召开过,自然也没有什么游客来瓦山镇,街畔的石头鱼池早已干涸。

人们现在主要通过修复烂柯寺的工程维持生计,寺里僧人出手大方,所以过的还算不错,满山满谷的石头,则成了孩子们最方便取得的玩具,同时也是很好的经济来源,石佛的材质很好,可以雕成各种小佛像卖钱。

小孩按照母亲的交待,想要把那两块石头沿着纹理砸开,但今天是他第一次开始干这个活,很生疏,砸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砸开。

他很是恼怒,不停地抹着鼻涕,不停地砸着,直到指甲被震的流出血。

一个穿着棉袄的书生,出现在他身边,左肩上有道血渍。

书生看着小孩砸石头,问了两声,便上前帮忙,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两块石头在空中相撞,便整齐地分成了四瓣。

小孩很高兴,向书生道谢,还想拜他为师。

书生微微一笑,便消失不见。

片刻后,一个青衣道人出现在镇外。

他向那名小孩问了两声,然后也笑了笑,随之消失不见。

小孩看了眼怀里抱着的四块石头,有些困惑,转身向镇里走去。

…………朝阳城内回荡着钟声。

钟声不是来自白塔寺,而是来自皇宫,这是代表国王陛下去世的丧钟。

窄街畔有名老妇,正坐在凳子上纳鞋底,听着钟声,揉了揉有些浑浊的眼睛,咕哝说道:这又是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一名书生出现在老妇身前,礼貌问道:棉袄破了能不能补?老妇看着他身上那件棉袄左肩上的破洞还有那些血迹,恼火说道:这又是去哪里打了架来的?年纪轻轻也不学些好。

棉袄补好后,书生离开。

片刻后,青衣道人出现在老妇身前。

老妇看着他青衣下摆上的那道裂口,摆手说道:这料子太好,我不敢补。

青衣道人再次离开。

…………西陵神殿大军已然北上。

今日的桃山安静寂寞,只有两三名神官缓步走过。

书生出现在神殿前,然后离开。

青衣道人随后出现,又再次离开。

…………在这个深秋的日子里,书生和青衣道人踏遍了人间的山川河流。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

瞬间万里,是为无距。

每一次出现的时候,书生肩上的伤便会重一分。

青衣道人却没有什么事。

…………南海深处的一个无名岛上。

白色的沙滩上,有一根短木棒,棒身有一半已经被掩埋在沙子中。

看上去是很普通的木棒,实际上很不普通。

因为主人离开了人间,所以它才会被遗留在这里,显得很普通。

书生出现在沙滩上,低身拣起这根木棒。

青衣道人随后也出现在沙滩上,摊开手掌伸向碧蓝的大海。

海面上飞来一剑,落在他的手中。

…………青衣道人说道:走了这么久,累不累?大师兄说道:与观主相比,我还年少。

然后他反问道:观主不累?青衣道人说道:我走的比较快。

大师兄说道:观主果然走的很快,若找不到这根木棒,我真不知该如何办。

青衣道人说道:就算找到夫子留下的木棒,你也只能再支撑七天。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能多撑一日也是好的。

青衣道人说道:天命已然注定,何必徒自苦恼?大师兄说道:人间没有命中注定,谁也不知道七天后会发生什么。

七天的时间,足够大唐西军击溃月轮国的入侵之敌,足够宁缺掌握长安城这座惊神阵,足够书院做很多事情。

青衣道人说道:七日之后,书院将不复存在。

大师兄说道:老师上天而战,我们这些弟子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

西陵神殿掌教已经亲赴书院,根据道门的计算,书院已经没有任何能力逆转,然而看大师兄此时平静的神情,似乎另有蹊跷。

青衣道人微顿,说道:你应该知道道门真正的攻击方向在哪里。

西陵神殿的大军在大唐南方,在清河郡,在青峡外。

大师兄平和说道:我不如君陌,所以我在这里。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君陌在那里。

青衣道人说道:你不要自谦,君陌虽然潜力无穷,便是我也看不到,他在战场上能走到哪一步,但你依然是书院里最强的大师兄,你的境界最高,对道门的威胁最大,所以我会来看着你。

大师兄说道:观主对大唐的威胁也最大,所以我一直等着您来看着我,而且观主境界远在我之上,如此算来,我书院总是占了便宜。

越五境,不等于无敌,比如天启境界的修行者,在昊天神辉灌入体躯后,可以拥有近乎无敌的力量,然而却不见得能够胜过天下人的围攻。

唯有无距境界,高妙莫测,千里之外可夺上将首级,用在战场之上,那便是最恐怖,最难以防范的手段。

青衣道人说道:我可以不理你。

大师兄脸上露出极为少见的自信神情,说道:您必须理我。

青衣道人说道:何出此言?大师兄看着他认真说道:我已经学会打架,观主若不理我,若不来看着我,我便可以杀死很多人,比如裁决神座,天谕神座,叶苏。

除了柳白和掌教,我没有信心,其余的人,我都可以杀死。

青衣道人说道:我也可以杀死很多人。

大师兄摇了摇头,说道:您非常清楚,您杀不死长安城里的人,杀不死书院里的人,那么对这场人间之战,便没有意义。

青衣道人说道:我说过,你最多只能撑七天,七天之后我便可以放手去杀。

大师兄说道:我也说过,人间没有命中注定,谁也不知道七天后会发生什么。

…………书院后山的风景,变成了一幅假的画,画中所有的事物看似在动,实际上一动不动,就像是棋盘上那些变化万千、实质却规整不变的线条。

黑白的围棋世界里,双方阵营渐融渐凝,然后中间出现一大片空白,在那片空白边缘,一名悍勇兵卒,颓然倒在一侧。

棋盘正中间的那名骄傲国士,满身灰尘倾覆。

在那名国士的身后,万乘之车破损严重,无法再前进,只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

风景渐渐重新活了过来,远处崖间垂落的银溪,与潭水相撞发出轰鸣的声响,满山遍野的树林,重新伸直了腰身。

辇畔的十余名西陵神卫早已死去,身上出现了无数道密集的直线。

但辇上的身影依然高大,破局而出,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后山某处山林里,小白狼蜷缩在一个洞中,不停地舔着受伤的前肢,鲜血染红了洞里的绸被,精神看着很是黯淡可怜。

打铁房后的清溪上,大白鹅依然高坐于水车顶端,曲项向天,却没有歌之咏之,显得极为愤怒不甘,有血渐渐染红它白色的腹羽。

远处草甸上的老黄牛,显得愈发疲惫苍老。

崖坪畔松树下的棋盘,已然碎裂成无数块。

五师兄和八师兄看着桌上的碎棋盘沉默了很长时间,鲜血从他们的唇角淌落,受了极重的内伤。

师兄弟对视无言,看出彼此眼眸里的淡淡悔意。

真不该因为喜欢便把半生时光尽数耗在棋盘之上,若这些年随老师真心学些打架的本事,岂能容这道门老神棍如此嚣张?掌教大人放声大笑。

辇上的万重纱幔颤抖不安,有风自山间骤起,拂起一片松涛,响起哗哗的声音,流云一头撞向远处的瀑布,碎成丝絮。

他的笑声极为豪迈,意满神足。

先杀许世,再灭书院,后破长安,大唐再也不复存在!毫无疑问,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巅峰。

而就在这个时候,山腰云雾里行来一人。

正是书院三师姐余帘。

她在山道上缓步行走。

余帘很娇小,容颜很清秀,气质却很温婉成熟。

如果只看她的人,你会以为她是个少女。

如果你仔细看她的眼睛,你会以为这是一个阅尽世事的女子。

看着山道上的她,掌教大人的笑声渐渐敛去。

三先生,我知道你的不凡,洞玄境界只是用来欺瞒世人的手段,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晋入知命,所以这时候不要在这里故弄玄虚。

余帘没有说话,继续前行,随着脚步起落,非常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头黑发渐渐要垂到她的腰下。

但不是她的黑发在变长,而是她在变矮!余帘行走在山道上,每走一步便变矮一分,本就极为清稚的容颜,眼看着变得更加幼嫩,最后渐渐变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她身上的气息也在发生着变化提升,果然如掌教所言,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洞玄境的门槛,晋入到了知命境的层次!隔着纱幔,看着余帘身上发生的变化,掌教漠然说道:我说过……他的声音忽然止住。

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因为余帘晋入知命境后,气息还在向上提升!山道漫步,转眼之间,她便从洞玄境,来到了知命境巅峰!第一百一十六章 二十三年听蝉声书院后山在修行界里一直很神秘,三师姐余帘更是低调,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存在,西陵神殿知道的多一些,也只知道她是洞玄境的强者。

天书日字卷上也是如此记载。

但掌教大人以及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从来不相信这一点。

书院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大师兄朝闻道而夕入道,一天时间便从不惑连跃两级晋入知命境,二师兄初悟十四日便不惑。

余帘是书院三师姐,仅在大师兄和二师兄之下。

虽然说书院二层楼按照入门时间排序,但大师兄和二师兄是何等样的人物,在烂柯寺秋雨里力压佛道二宗的天下行走,逼得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不敢出剑,她又怎么可能是弱者?道门也有很多天才。

叶苏年纪轻轻便勘破生死关,叶红鱼不屑于和陈皮皮争夺晋入知命境最年轻者的名声,以极大毅心极明彻地道心,把自已的修行境界强行压制在洞玄境数年时间,直至圆融才在雪崖上随意踏过那道门槛,和此时的情况差相仿佛。

所以看到余帘在山道上缓步走来,瞬间突破洞玄境,晋入知命,掌教大人没有任何惊讶,直到她的气息继续提升……知命境巅峰!掌教大人终于变得神情凝重起来,但声音依然显得威严自信。

昊天赐我神力于人间牧羊,万丈光芒之前,即便你那两位师兄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你今日即便展露真实实力,也只能成为祭品!掌教大人看着幔纱外那个稚美的少女,说道:道门尊敬夫子,看在你老师的份上,交出阵眼杵,我饶尔等三人不死。

余帘从袖中取出一根被布裹住的事物,放到山道旁的木凳上,望着巨辇平静说道:刺眼双眼,看在你这么愚蠢的份上,我饶你不死。

掌教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笑声震动重重幔纱,回荡在幽静的书院后山里。

观你矮小如女童,说话的口气倒是不小。

掌教笑声渐敛,喝道:你真以为有实力战胜我?真是可笑至极!他的声音寒冷而宏亮,就像是深冬的雷鸣。

余帘此时已经走到巨辇之前。

看着纱幔里那个高大的身影,微笑说道:你比我还矮,有什么资格嘲笑我?明明辇上的身影是那般的高大伟岸,但她却说他比自已还要矮。

掌教大人忽然安静。

他盯着幔外的青稚少女,缓声说道:你是谁?掌教的声音十分凝重,甚至隐隐透着一丝不安。

余帘淡然说道:我一直知道你是谁,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都说你我是修行界最神秘的两个人,如今看来这种说法实在可笑。

安静的书院后山,忽然响起一道蝉鸣。

此地四季皆春,并没有真正的秋天,随着蝉声响起,便到了秋天,有秋风起兮,黄叶落下,因为这蝉是秋蝉。

松树下的五师兄和八师兄有些吃惊,又有恍然之感,对视而笑,然后向着余帘施礼,悄然离开崖坪。

掌教大人的声音显得愈发不安,寒声道:你……究竟是谁!他听到了蝉声,隐约猜出了一些什么,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余帘的气息骤然变得冷漠,稚嫩精致好看的五官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霜,显得极为神秘,又有极高傲的意味。

她明明抬头望着辇上那个高大的身影。

却像是在低头俯瞰一只蚂蚁。

一道极为冷冽的声音从她唇间传出。

熊初墨,你这个死矮子有什么资格站的比我高?…………话音落处,书院后山里响起无数蝉鸣。

知了知了,它们知道了什么?满山遍野都是蝉鸣,秋蝉凄切而令人心悸的鸣叫。

秋风渐盛,黄叶落。

无数片黄叶,落到巨辇之上。

辇上有万重纱,与许世一战没有尽毁、破书院棋局而无损伤,然而在片片落下的黄叶前,显得那般脆弱,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碎纱飘拂而去,辇上再无余物。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的真身,没有几个人见过。

所以他才被称为世间最神秘的两个人之一。

此时他的真身终于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出现在万山蝉鸣之中。

辇上出现一名容貌很普通的老道士。

但这老道士长的很有特点。

他很矮,比八九岁的男童还矮。

他很瘦,比饥荒年的灾民还要瘦。

看上去就像是由数根枯柴搭在一起的玩偶。

显得那般可怜,又那般可笑。

这,就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的真实模样。

…………掌教很不适应天光。

他的脸上流露出惊慌的神情。

因为他无人知晓的俗家姓名,被余帘喝了出来,因为他发现再没有万重纱帘遮住自已的身体,高大伟岸的身影不复存在。

他变得很慌乱,就像是被剥去了衣服的赤裸女子,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安放。

打铁房后水车顶上的大白鹅,看着这幕画面,不耻地嘎嘎叫出声来。

而满山蝉鸣中,余帘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竟然还在往上提升,瞬间之间越过五境之上那道高高的门槛,一片空明!掌教大人终于醒过神来,看着辇外那个少女,一道极凄厉愤怒的厉啸,从枯干的双唇间迸出。

林雾!二十三年蝉!你居然藏在书院里!你居然变成了一个女人!…………书院后山有十三名弟子,最不起眼的便是三师姐余帘。

其余的同门都是各自领域的绝世天才,只有她好像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她很少与人们交谈,而且很少在后山里面呆着。

她天天坐在旧书楼二层楼的东窗畔,安安静静描着簪花小楷,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引起她的兴趣,她自然也很难引起别人的兴趣。

不要说修行界里的人,就连宁缺和别的同门,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已还有这样一位师姐,因为她实在是太安静,太容易被人忘记。

值此危难时刻,大师兄安排书院同门奔赴各地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却把她留在了书院里。

不是他不担心书院会被偷袭,也不是像宁缺和皇后放弃贺兰城那样的心理,而是他相信只要三师妹在书院,那么书院便会安好。

因为她曾经用过一个名字,叫林雾。

她,就是二十三年蝉。

…………夫子曾经对他的弟子们说过这样一番话。

极西干旱之地有一种蝉,此蝉匿于泥间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苏醒,于泥水间洗澡,于寒风间晾翅,振而飞破虚空。

当时陈皮皮听的悠然神往。

大师兄和二师兄微笑不语。

当时余帘也在场,晚上她为老师煮了碗青菜面。

…………他是百年间,魔宗最天才的人物。

莲生大师,一心一意想让他继承自已的衣钵。

但他的父亲是死在莲生的手中,所以他平静地拒绝了这个机会。

他选择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道路。

他要练一种魔宗无数代来,都没有人练成功的绝学。

他是魔宗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也是最后的宗主。

他收了几位学生,年纪都比他大。

他继续修行。

直到最终,他成功了,然后也消失了。

从那一天开始,他成为了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物。

…………就在那一年,夫子遇到了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粉雕玉琢,可爱至极,但眼神却平静至极。

只有夫子才看得到她眼睛最深处的那抹惘然和恐惧。

有什么好怕的呢?夫子对小女孩说道:一切都是外象,这壳子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小女孩明白了,抱拳施了一礼,气度潇洒。

夫子摇了摇头。

小女孩有些笨拙地把双手放到腰侧,微蹲行礼,很是羞涩。

夫子满意地点点头。

当时魔宗覆灭,西陵神殿满世界追杀魔宗余孽。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她没有自保的能力。

她不知道要怎样度过今后的二十三年。

但她没有求夫子。

因为她有她的骄傲。

夫子没有等她开口,说道:跟我回书院吧。

夫子说的很随意,仿佛她本来就是书院里的一个人。

从那天之后,夫子有了一位女弟子。

随着入门的弟子越来越多,她开始被称作三师姐。

几年后,书院多了一位女教授余帘。

女教授平静坐在东窗畔描簪花小楷,一坐便是很多年。

窗外蝉声阵阵。

她很不起眼,不问世事,世事也不来问她。

她就是传说中二十三年蝉林雾。

好大一场雾。

…………掌教大人震惊愤怒的厉啸声,还在书院后山里回荡不安。

如冬雷般的啸声,却压不住满山秋蝉鸣叫。

他看着那名稚美的少女,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变成了一个女人?余帘微讽说道:昊天都能变成女人,我为什么不能?如果连外象都看不穿,我又怎么修二十三年蝉?如果现在是叶苏站在我身前,他就不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生死关都能勘破,自然能勘破这些末节。

掌教依然难抑震惊之色,说道:你虽为妖孽,但毕竟也是一宗宗主,何等样身份,居然会改换门庭,拜外人为师,真是无耻!余帘看向天空,说道:夫子堪为万世师,况我一人?第一百一十七章 书院依然掌教盯着余帘,寒声说道:一代宗主,居然还要自已的师弟和那些畜生先动手,这难道就是夫子讲给你的为人道理?余帘淡然说道:虽然你不如我,但我杀你也要费些手段,只要能够对你有所消耗,哪怕多耗一分也是好的。

掌教怒极反笑,说道:你那两个师弟险些身死,你只为了让消耗便冷眼旁观,真是阴险冷血至情,夫子若知道你会这样做,只怕会后悔当年收你为徒。

余帘说道:我是明宗宗主,阴险毒辣是自然的事情,夫子当年既然肯收我为徒,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掌教厉声喝道:那今日就让我代昊天收了你这个魔宗妖孽!余帘的神情很平静,虽然她现在的对手,是西陵神殿的至高强者,这种平静,对对手来说,便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羞辱。

熊初墨,几十年前你就不是我的对手,现在你更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她看着掌教如枯枝般的手臂,落在他的断腕处,神情漠然说道:还是那句话,如果你自瞎双目,我便放你离开书院。

掌教大人的左手,在崤山下被许世大将军斩断。

从崤山到书院后山,他已经连续经历了两场艰难的战斗,然后面临魔宗最深不可测、又随夫子修行多年的二十三年蝉……但他依然有信心!掌教神情骤然一肃,提起右拳,沉腰吸气,就这样一拳击了过去。

他很瘦很短,所以他的拳头也很小,看上去有些可笑。

但能打死许世、镇伏西陵神殿多年的拳头,看上去再可笑,也不可笑。

这个拳头很可怕。

平实无奇的一拳,却仿佛要把书院后山所有的天地元气全部凝聚过来,指缝之间,更是散溢着纯白的光辉,仿佛拳中握着一轮太阳!余帘看着那个拳头,忽然低下了头。

后山里蝉鸣更躁,声声凄切。

修行界最神秘的两大强者,终于相遇,然后相战。

…………拳风如怒。

拳重如山。

拳威如海。

山道上的青石板,像纸片一样被掀开,飞出极远,树木纷纷偃倒,韧性强的树干只是弯曲,更多的大树则是直接折断,发出无数道喀喇裂响。

余帘没有被击中,她身如蝉翼,飘然而逝,随风漫游于林间,仿佛真的和天地气息融为了一体,根本无法把她找出来。

秋蝉的鸣叫声还在持续,数千片黄叶簌簌直下。

掌教身上的神袍上瞬间出现了数千道裂口,紧接着,他的身体表面浮现出一层极薄的莹光,那些黄叶顿时被震碎成丝絮。

这位西陵神殿的最强者,在此时终于完全冷静下来,看着满谷断树碎石的山林,厉声喝道:二十三年蝉!你真以为逾过五境便天下无敌?你如今最多入了天魔境,既然无法不朽,你又怎能与光明对抗?他缓缓举起双手,残余的右掌掌心向天,脸上的神情异常坚定执着,声若春雷绽开,传向四野与天空。

请昊天赐予我力量!宏亮的声音,还在天地间飘荡,天空便已经做出了反应,西方的夕阳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不再那般红融温暖,而是显得至高无上,令人心生敬畏之意。

一股磅礴的力量,穿越天边的暮云,无视遮蔽书院后山的云集阵法,随着炽烈的阳光,落在掌教的身体上。

掌教瘦矮的身躯,忽然间变得极其伟岸。

他的身体里仿佛拥有了近乎天道般的恐怖力量。

只是呼吸之间,那些簌簌落下的黄叶,便被吹至高空,再也不敢落下,即便是满山的蝉鸣,在这一瞬间,仿佛也变得低落了些。

掌教终于动用了天启神术。

余帘的身影,出现在山林外。

她清稚的容颜上,终于显出一丝凝重的神情。

五境之上的战斗,她虽然有信心,却没有经验。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进行过五境之上战斗的至强者们,除了无距境界之外,其余所有人都回到了昊天神国,也就是死亡。

她看着西方降落的那道光柱,忽然微微一笑。

她伸出右手,仿佛拿起了一只笔。

她用这只不存在的笔,在空气中写了几个簪花小楷。

静心,凝神,不理世事,不问天道,只是沉浸在自已的世界中。

那便是你自已的世界。

夫子当年是这样对她说的。

书院后山的空中,仿佛忽然多出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如同蝉翼。

自西方降落的光柱,落在那道屏障上,被折射走了绝大部分,洒落人间。

这是余帘的世界,她拒绝昊天神辉的进入。

…………狂妄愚蠢之辈!以为自已再创一世界,便能挡住昊天神辉?不要忘记这是昊天的世界,你的世界永远在昊天之下!掌教怒喝道,继续迎接着昊天的神辉。

余帘看着他说道:愚蠢,如今贼老天与老师正在战斗,它自顾不暇,还能一直顾着你的死活?不要忘记在它眼中,你比狗都不如。

说话间,她已经散了执笔的右手,五指如秋菊绽开。

一道极为淡渺的气息,从她的指尖传出,传遍整座书院后山。

书院后山所有的树木都开始颤抖,所有的树叶仿佛都活了过来。

每一片树叶,便是一只蝉。

掌教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然而忽然他发现,西方那轮落日,竟真的黯淡了下去,得新回复红润平和,不由神情骤凛!他发出一声不甘的厉啸,身形一虚,便准备离开。

余帘怎么会给他这种机会。

掌教身在书院后山中,在数千数万只蝉里。

他身形掠的再快,也没有蝉飞的快。

他无法离开余帘的世界。

数千数万只蝉飞了过来,发出嗡鸣震耳的声响,然后覆在他的身体表面,包括他的脸,黑压压一片,看着极为恐怖。

其中一只秋蝉微微振翅。

掌教的右眼瞎了。

十余只秋蝉起舞。

掌教的右手断了。

…………一声凄厉的嚎叫,从万千只秋蝉里响起。

他的左手在崤山下被许世砍断。

他的右手在书院后山被斩断。

他的双拳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手腕。

他双臂一抱。

先前拳中握着的那团光明,还有昊天洒落到他的光辉,全部被他灌进了双臂间的怀抱里,身前一片明亮,仿佛生出一轮太阳。

太阳炸开!万千只蝉凄鸣飞舞而散。

其中一只蝉飘舞而回。

趁着这个机会,浑身是血的掌教如丧家之犬般,滚地而走。

余帘的身影再次出现,唇角流出一道鲜血,还有一道强大的笑容。

…………道门魔宗巅峰一战。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断臂瞎眼,雪山尽毁,纵然道门神术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治好他所受的重伤,就此变成了一个废人。

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大胜。

她是夫子收的第一个女弟子。

书院依然天下无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城头说旧论堵疏小白狼从洞里钻了出来,受伤的腿上,包扎着白布,大白鹅摇摇晃晃从溪畔走了过来,老黄牛睁开眼睛,五师兄和八师兄回到了崖坪上。

余帘从袖里取出一把木梳,很仔细地把凌乱的头发梳整齐,又整理了一下衣着,确认没有什么问题,才把梳子收入袖中。

老黄牛微微低首,大白鹅与小白狼身躯前倾,五师兄和八师兄揖手为礼,余帘肃容回礼,秋风停,秋蝉静,书院依然。

师姐路上小心。

宋谦说道。

书院就交给五师弟你了。

余帘从山道畔拿起布裹着的物事,向书院外走去。

…………宁缺离开公主府,来到大街上,准备去书院。

虽然说长安城里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但他要去书院取阵眼杵,而且他很担心书院的安危。

不用去了。

一名少女出现在他身前,伸手递过来一个布包裹住的事物。

宁缺很是惊讶。

因为他认得那块布,那块布是桑桑去东门市场买的便宜货,被他用来包惊神阵的阵眼杵,那么这块布里就是阵眼杵。

他接过阵眼杵,看着身前这名少女,眼神里流露出警惕的神情,然后变得迷惘起来,他确定自已没有见过她,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一般。

一双乌黑的马尾,清稚美丽的容颜,这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可以说是少女,也可以说是小姑娘,正在那个分界线上。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看到了那抹淡然从容的神思,终于猜到了她是谁,不由震惊的无法言语,甚至险些把阵眼杵扔掉。

…………余帘用最简洁的语言,最精楚地讲述了一遍书院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与西陵神殿掌教的那一战,她主要说的是对方长的很矮。

宁缺这才知道,亿万道门信徒眼中高大伟岸的光芒身影,竟然只是个幻像,掌教大人原来是个死矮子。

当初他在荒原上,用元十三箭连射五人时,无论天谕神座还是叶红鱼都接的非常吃力,那位掌教却是躲都不躲,无动于衷。

当时的那幕画面,给宁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心想不愧是道门的至强者,面对元十三箭也能如此轻松应对,高深莫测。

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那是因为掌教大人生的非常矮小,自已瞄准的是身影,铁箭从那人的头顶射过,自然不需要躲。

为什么让他活着。

宁缺从震惊中渐渐平静下来,问道。

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余帘说道:很多年前,熊初墨还年轻,随道门长辈去荒原试炼,我还年幼,相遇自然便是一战,我废了他小腹里的雪山,令他不能人事,却没想到,他反而因祸得福,虔诚修道不辍,竟有了今天,不过畸余之人,终究心理有些问题,如今他已经废了,你不用担心,反而西陵神殿里的人会觉得头疼。

就像掌教和很多道门大人物的看法一样,宁缺也从来不认为三师姐就仅仅是个洞玄境的修行者,所以先前得知书院在她保护之下依然如旧,并不觉得如何吃惊,直到此时他终于醒悟过来,惨败在师姐手下的不是普通强者,而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他才开始震惊地思考三师姐究竟是谁。

当今世间,有谁能完败掌教大人?知晓答案后的宁缺很震惊。

三师姐居然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书院二层楼的弟子里,他最早认识的便是三师姐余帘,甚至还要在与陈皮皮通信之前,登旧书楼的时候,便认识了。

这些年来,他与余帘说话不多,但每每在重要时刻,她都会出言点拨,而且这种情况,在他进入后山之前,还是普通学生的时候,便开始了。

所以宁缺一直很尊敬三师姐,甚至要比对大师兄二师兄更加尊敬。

行走在城墙狭长的楼梯上,有风从墙外拂来,宁缺走几步,便忍不住看一眼余帘,看她稚嫩的脸,看她身后摆荡的双马尾,很难适应看到的这一切。

我脸上有花?余帘问道。

宁缺笑着说道:只是想多看两眼,师姐可是大名人。

余帘微微一笑。

宁缺说道:难怪老师当初不肯收唐小棠为徒,原来是辈份问题……如此算来,我岂不是比唐要高了一辈?余帘说道:如果要从明宗开派祖师算起,你已经比他高了几十辈。

宁缺又赞叹说道:二层楼的三师姐,可不就是二十三年蝉。

余帘微微挑眉,说道:巧合而已,老师哪里会在意这些小机巧。

宁缺说道:说不定老师就喜欢玩这些。

说话间,师姐弟二人已经登上长安城头。

宁缺想到一件事情,从腰带里取出一块腰牌。

腰牌非金非木非石,通体纯白,上面用浮雕手法刻着一个黑色图案,看边缘的新鲜痕迹,似乎是刚刻出来不久的东西。

黑色图案是座雕像,纯白的外围如同万丈光明,雕像因为背对光明的缘故,面容和身躯都沉浸在深沉的阴影之中,显得很是晦暗。

宁缺问道:这块腰牌是当年去荒原前师姐给我的,上面刻的是什么?余帘走到城墙畔,望着下方的长安城,说道:冥君,或者说是昊天。

宁缺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向下望去,说道:这是什么腰牌?余帘说道:明宗的宗主牌。

荒人不惜灭族,也要保护我和桑桑,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如今看来,便是这块腰牌的原因。

在明宗山门里,莲生最后一击失效,现在想来,也是因为这块腰牌,仔细算来,这块腰牌救了我很多次,我却一无所查,真是愚蠢。

宁缺很自然地把腰牌重新放回腰带里,没有还给余帘的意思,然后对着她很认真地长揖及地,行了一个大礼,表示感谢。

他所不明白的是,当年自已带领书院前院学生去荒原实修时,为什么三师姐会这么随便地便把如此重要的明宗宗主牌给了自已。

记得当年你准备参加开楼试时,我对你说的话吗?余帘问道。

当时宁缺是个普通的书院前院学生,书院二层楼开启,他准备参加,精神压力极大,在剑林里与余帘有过一番对话。

记得,师姐说要介绍一个不弱于柳白的强者给我当老师。

不错。

师姐当时准备介绍谁?当然是我自已。

余帘说道:你当时的雪山气海一塌糊涂,现在也一塌糊涂,而且符道上的天赋尚未显现,根本不适合修道,但骨骼清奇,毅力惊人,正是修行我明宗功夫的良材美质,我一时心动,便想传你衣钵。

宁缺这时候才知道,当年自已错过了什么。

余帘说道:虽然你拒绝了我,但我总觉得你将来必然还是会走上这条道路,所以在你去荒原之前,我把这块腰牌送给你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在山门里遇着莲生,又学会了小师叔的浩然气,依然还是入了魔。

余帘看着他说道:当年莲生要传我衣钵,我拒绝了他,我要传你衣钵,你也拒绝了我,最终你还是继承了他的衣钵,如此看来,倒也没什么差别。

宁缺想起那些往事,也不禁生出很多感慨,然后笑了起来,说道:这样也挺好,不然我岂不是要矮师姐一辈。

然后他笑容渐敛,说道:莫非真有命运的安排?我曾经对你说过一句话:只需要从本心出发,便能轻松逾过。

这指的不仅是登山途中的那些关口,也包括命运这种东西。

余帘说道:当年见到老师的第一天,他便这样对我说,又说我做女孩更好看,应该接受,于是我当场实践了这句话,一脚踩到他那件黑色罩衣的衣摆上。

宁缺问道:然后?余帘面无表情说道:我没有逾过去,但老师摔了个狗啃泥。

宁缺觉得很刺激,问道:感觉怎么样?余帘想了想,说道:感觉很好。

宁缺说道:老师没有生气?既然是女孩子,自然有撒娇发小脾气的权利。

余帘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后来自然明白,我当时心情非常低落郁闷,老师是故意摔那一跤,哄我开心。

城墙之上,安静了很长时间。

…………余帘看着下方的长安城,问道:看出了什么问题?在当前紧张的局势下,哪怕是再令人震惊感慨怀念的事情,都不可能让宁缺和她浪费这么多时间来讨论,他们是来看风景的。

余帘带着他看长安城的风景。

宁缺看着比平常要显得冷清些的长安城,看着那些宽阔安静的街道,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长安城现在变得有些堵。

余帘说道:不错,你现在要解决的问题,便是这个堵字。

宁缺说道:想解决这个堵字,应该很难。

此时长安城街宽人少,更是很难看到几辆马车,交通极为便利宽松,既没有马车相撞引发的事故,也看不到前些天请愿的学生队伍。

但余帘和宁缺师姐弟,都看出了长安城的堵。

他们的神情很凝重。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七天余帘说道:道门虽然废柴,但还是有些手段,而且准备了整整千年时间,虽无法破掉老师留下的这座大阵,却亦不可等闲视之。

掌教进书院,便是想抢阵眼杵,前期应该是何明池借着昊天道南门门主的名义在城中做了手脚,好在阵眼杵还在我们手中……宁缺有些不解问道:师姐当初为何不杀了何明池?我要守着书院,而且颜瑟死了,老师走了,惊神阵自主启动,在他动手之前,我若显露境界,就算不被灭,也要与朱雀斗个你死我活。

宁缺想着朱雀大街上的石制绘像,才明白是这个道理,自已当初和夏侯雪湖一战,那么多的强者进入长安,原来是被允许才能进入。

余帘看了眼他手中的阵眼杵,说道:如今阵眼杵已经交到你的手中,你要尽快把和长安城这座大阵重新回复原状。

宁缺听出师姐有离去之意,不由微惊,心想长安城现在可不能离开师姐这样一位真正强者坐镇,除非她是要去……师姐,你要去南方?他问道。

余帘说道:君陌他们在那边,我还去作甚?宁缺心想自清河郡北上的西陵神殿大军何等样恐怖,哪里是二师兄便能挡住,又想起二师兄宁折不弯的骄傲性情,愈发担心。

余帘说道:担心也没有用,我必须留在长安城,因为有件很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做,所以你必须在七天内把这件事情完成。

这件事情自然指的是修复惊神阵,重要的事情又是什么?宁缺觉得肩头有些沉重,问道:为什么是七天?余帘说道:因为大师兄只能把观主拖住七天。

宁缺问道:那这七天时间,师姐要去何处?做什么?余帘说道:我去逛街,好多年没有逛过街了。

看着顺着石阶向城墙下走去的少女,看着她蹦蹦跳跳的青春模样,看着她身后摆荡的两条乌黑马尾,宁缺很是无语。

先前知晓三师姐便是二十三年蝉后,他一直有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只不过不敢问当事人:究竟应该喊三师姐还是三师兄?这时候他终于不再困惑——还是三师姐。

不是因为她清稚好看,不是因为她蹦蹦跳跳,不是因为乌黑的马尾甩啊甩,是因为在这种时候,她还想着要逛街。

…………余帘真的在逛街。

长安城的混乱刚刚平息不久,街角巷间的地面上,隐隐还能看到没有洗干净的血迹,那些被烧毁的府邸残墟,更是醒目。

但在皇后娘娘的强硬手腕和朝廷官员的全力配合下,秩序已然恢复正常,那段历史再也不会重演,城中的百姓沉默等待着最后决战的到来。

余帘很满意街道的安静,满意于商铺已经开启,或者她满意的是,让这座城市尽快走回正常轨道的那个女子。

她去陈锦记买了一匣脂粉,又买了些酸酸甜甜的吃食,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就像走亲戚一样,很随便地走进了皇宫。

皇宫侍卫虽然警惕,但哪里可能注意到二十三年蝉这样的人物,如今惊神阵也出了些问题,皇宫里的檐兽虽然有所反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娇小的少女提着一大堆东西,经过御花园来到宫殿群中。

皇后娘娘没有在御书房,也没有在正殿,而是在自已的寝宫里处理政务国事,她的神情有些疲惫,但眉宇间的神情还是那般坚毅。

正是凭借着这种气质,她才能在如此乱局里,在朝堂上大多数官员仍然保有敌意的情况下,让唐国在半天的时间内,便有了重新振作的感觉。

殿里的帘纱微动。

皇后搁笔于砚,看着殿外,沉声说道:谁在藏头漏尾?在旁侍奉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心想根本没有听到脚步声,娘娘是不是太过紧张疲累,从而产生了错觉?便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道清稚而威严的声音。

清稚的声音,一般很难烕严,但这个声音做到了这一点。

看来嫁给那个家伙之后,你过的不错,竟是不肯再修行一天,如果你稍微刻苦些,我走到御花园的时候,你便应该发现,而不用等到这时候。

殿纱再动,余帘提着一大堆东西走了进来。

被提的那堆东西一衬,她显得愈发娇小。

皇后娘娘微微蹙眉,说道:你究竟是谁。

余帘没有理她,把那些东西随意扔到地上,负手于后便走了过来。

一放一负手,极简单的两个动作,她身上的气息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行走间,竟走出了渊停岳峙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大宗师。

皇后娘娘脸上的坚毅神情,变成惘然,然后忽然变得非常软弱,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她还是那个怯怯的少女,声音微颤。

是……老师吗?…………二十三年蝉在魔宗的时候收过几名弟子。

那些弟子的年龄都比他大,其中有一位便是末代魔宗圣女,名叫夏天。

也就是如今的大唐皇后。

皇后直到今天才知道,老师竟然一直在书院后山,不由很是吃惊。

陛下与书院关系极为亲密,他怎么没有对我说过?除了老师和大师兄,还有君陌,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你那个男人自然也不知道……说起来,你男人确实不错,嫁给他你没吃亏。

老师,就算吃亏又能怎么办?如果吃亏,即便我不好出手,我也可以请夫子说话。

当年陛下娶我,最终得到书院同意,是不是您帮着说了话?书院从来不管嫁娶之事,我不用说话,也不会反对你们的婚事。

久别重逢的师徒说着话,皇后娘娘极为谦恭地在旁侍候着茶水与瓜果,只是余帘此时看上去就是个少女,画面显得有些怪异。

所以当唐小棠带着六皇子走进寝宫,看到这幕画面时,顿时被震住了。

余帘看了她一眼,说道:不用猜,是我。

唐小棠惊叫一声,说道:老师,你怎么了?皇后娘娘微笑说道:难怪宁缺进长安城后,小棠姑娘便出现,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原来都是老师您的安排。

余帘说道:你们师姐妹今日正式相见,行个礼吧。

唐小棠上前行礼,皇后还了半礼。

皇后娘娘沉默了很长时间,终究没能忍住心头的疑惑,主要是太过震惊,低声问道:老师,您现在怎么变……我以为你能一直忍下去。

余帘说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感兴趣的,我走了。

皇后娘娘无言,心想您忽然从男身变成了女身,自已怎么忍得住不问?她起身送余帘到殿门。

余帘提着一大堆东西说道:不用送了,你出宫也不方便。

皇后娘娘心想,皇宫毕竟与家不同,我还真没办法把您送出宫门。

她笑了笑,关切问道:老师,这些年,您过的开心吗?平静便好,也找不出来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只记得有一年,老师向诸弟子解说二十三年蝉,语多赞叹欣赏,我在一旁听的很是喜悦。

余帘安静片刻,微笑说道:那天晚上,我下了碗青菜面给老师吃。

…………宁缺向春风亭横二街朝宅走去。

毕竟李珲圆是被他一刀杀死的,无论站在朝堂之上,还是学娘娘坐在珠帘之后,都会显得有些不妥,所以他现在与宫里通过朝宅联系。

先前有鱼龙帮众,传来宫中最新的消息,朝廷已经命令正在北上的镇南军,绕经崤山冲折向东南,向清河郡行军,而长安城里最后的羽林军,亦已整装待发,暮时便会出城,连夜赶向南方。

通过这个消息,他便确认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书院出手的消息,朝廷开始做相关的配合,他也觉得这么安排是妥当的。

如今大唐面临的最大危险,分别来自于三处。

自荒原南下的金帐王庭,由西陵和南晋北上的神殿联军,以及在夫子离开之后,可以称得上人间最强者的知守观观主。

北方的金帐王庭虽然强大,但有宁缺和皇后从贺兰城带回的唐军补充,镇北军已经接近满员数量的九成,现在局势看似艰难,连场大战血腥惨烈到了极点,但毕竟这是在大唐的土地上,又有徐迟大将军亲自坐镇,只要能够撑过最开始的这段艰苦时光,最终一定能够撑住,待诸方局势缓解之后,甚至能够发起反击。

真正令宁缺感到担心的,还是知守观观主和南方的局势。

知守观观主那是何等样的人物?西陵神殿联军太过强大,强者云集,修行者的数量都超过了千人,而大唐南方现在几乎没有一兵一卒。

在过去这些年里,他对大师兄和二师兄有盲目的信心,然而在当前的局势下,那些信心早就不知去了何处。

尤其是南方。

面对浩浩荡荡的西陵神殿大军,二师兄必须要撑住七天时间。

因为镇南军和羽林军要用七天,才能抵达南方。

大师兄只能撑七天,所以他也要在七天之内,修复长安城这座大阵。

最后的胜负,便在七天之内,便在七天之后。

第一百二十章 青峡来袭举世伐唐,有四个关键点,两点在明处,两点在暗处。

暗处的两点,是道门不为人知的安排,明处的两点则在地图的北方与南方。

西陵神殿掌教对书院的突袭,最终惨遭失败。

知守观观主与大师兄的身影,还在人间各处名山大川里流连,却不会忘返。

金帐王庭与大唐骑兵的惨烈厮杀,还在北方的原野上持续,那么现在能够改变僵局,决定这场胜负的战场,便在南方。

西陵神殿联军,才是这次天下伐唐的真正主力。

大唐水师覆灭后,神殿暗中训练多年的八千余骑护教骑兵,南晋十余万大军,渡大泽而入清河郡。

在清河郡,诸阀修行强者及强悍私军加入联军的队列,又有自偏远诸小国的军队和那些隐在山中的修行宗派赶到汇合。

西陵神殿联军的声势愈发浩大,行走在原野上,秋稻尽折,水田被踩干,两座神辇后方,马车的数量越来越多,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最安静的一辆。

这大概是自唐国北伐荒人帝国后,实力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和如今的联军比起来,春天时在荒原上与荒人作战的联军,要显得弱很多。

当时的西陵神殿联军有掌教大人亲自坐镇,然而但凡猜到那辆安静马车里坐着谁的人,都认为有那人坐镇军中,比掌教大人更令人感到敬畏。

深秋某日,浩浩荡荡的西陵神殿联军,穿过清河郡,来到一片青翠山峦之前,在山峦中那道青色峡谷外停下整列。

十余骑南晋斥候,飞奔而出,向青峡里驶去,不多时后,便传来表示安全的尖锐竹笛声,联军依然不动,沉默的令人感到十分恐怖。

直待竹笛之声不断从青峡深处传来,将要湮灭不闻,神殿联军才确认,峡谷里没有唐军埋伏,担任联军主将的南晋元帅白海昕,面色漠然地挥了挥手,身旁的传令兵双手持旗,在身前快速挥舞,向诸营传达了前进的军令。

根据唐境内传回的情报,神殿联军方面,已经确认,如今的唐国根本找不出一支部队调来南疆防御,过往年间镇守在原始森林外的唐国镇南军,就算是不顾金帐王庭入侵,想来到此间也要绕行崤山冲。

除非那些镇南军能够飞,不然他们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青峡里。

即便如此,白海昕元帅以及神殿的大人物们,依然警惕小心,如今大军碾压之势已成,只需要安全北上,便可以一战平天下,实在不需要任何冒险。

南晋骑兵率先进入峡谷,各营之间的距离保持的非常好,紧接着混编步兵入内,因为速度被严格的控制,所以用了很长时间。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联军要拉长骑兵在峡谷里的队列,这样容易被唐军斩断合击,但对骑兵的应变也有好处,如果峡谷里真有唐军,想要把已经进入峡谷的近两万名骑兵和步兵全部吃掉,唐国至少要动用十万人的军队。

西陵神殿联军,就是算准了唐国没有这么多军队。

面对浩浩荡荡的联军,峡谷里的唐军卫所等于不存在,就算有北面州郡赶来的厢军或者是那些在东疆上令草原骑兵无比头痛的民兵,也掀不起一朵浪花。

联军进入峡谷的速度很慢,慢到军营里有好些人都有些着急,某些修行宗派的修行者,更是等的火气都大了起来,然而却还有人觉得太快。

太快了,让南晋人再慢一些。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万里无云,炽烈的阳光完全没有秋天的感觉,穿透神辇上的重重幔纱,落在叶红鱼的眉眼间,更添美丽。

辇畔的黑衣执事领命而去,片刻后回来,低声恭谨禀报道:白海昕请神座大人放心,有武道修行者正在上山,据回报应该没有问题。

叶红鱼的细眉微微蹙起。

她知道联军的看法是正确的,谋算没有任何漏洞,唐人找不到任何机会,如果要让青峡变成埋葬大军的坟墓,就算集结世间所有的神符师,都无法做到,因为那意味着要改天换地,那是昊天才能做到的事情。

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妥。

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一切都太平静,她曾在长安城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宁缺这个非典型唐人之外,她和很多唐人有过接触,她知道唐国绝对不会投降,那么这种顺利和平静,便透出了一分诡异。

仿佛就是为了证明她此时的感觉很正确,青翠的峡谷忽然发生了变化,无数的天地气息,从原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凝聚到了山峦上方。

叶红鱼神情骤凛。

天谕神座眉头深皱。

那辆马车里响起一声轻噫。

西陵神殿联军里,最强大的三位大人物,最先感觉到危险,然而他们已经来不及做什么,即便来得及,也无法改变眼前的一切。

青翠峡谷上方的天地气息波动太过剧烈,远远超出了修行者能够想象的范畴,甚至较诸当初夫子在荒原上的斩天一剑,也不稍逊!这些天地气息的数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清河郡里的清溪都变得浑浊起来,黑色的屋檐瓦片上凝出了露珠,青山上方的天空里忽然多出了一片云层!那片云层猛烈地绞动着,不停地积蓄着能量,然后骤然间化作无数道丝缕,消散于青天之中,一道非人间所有的力量,向地面碾压而去!轰的一声巨响!大地震动不安,无数战马惊慌失措,鸣啸声声。

青峡垮了。

西陵神殿联军一直防备着唐军,或是唐国的修行强者,在青峡里发起围袭,然而没有人能够想到,发起围袭的不是人。

袭来的是,青峡自身。

…………青翠美丽的峡谷,变成了世间最可怕的地方。

无数道浓烟,从峡谷里生起,向青天飘去。

并不是峡谷里失了火,而是山崖垮塌所震起的烟尘,烟尘都能飘这般高,可以想像里面的情况。

无数沉重的山岩石块,崩塌滚落而下,落到南晋骑兵的头顶,发出沉闷如雷的撞击声,然后带着鲜血与压成泥的尸体,继续向前滚去。

沉闷的撞击声不停响起,久久没有停歇,峡谷崩塌震起的烟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渐渐变成一大片尘雾,遮住峡谷里的画面。

峡谷里传出南晋士兵的惨呼声,凄嚎声,却被山崖崩塌的声音掩住,峡谷外的人根本无法听清,直至渐渐微弱,然后死寂一片。

这时候距离青峡崩塌,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

那些比马车车厢还要巨大的石块,终于停止了滚动,一直震动的原野,也平静了下来。

清河郡原野上的西陵神殿联军一片安静。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恐惧。

白海昕的脸色极度苍白,握着缰绳的手不停地颤抖。

此时葬身在峡谷里的南晋将士,足足有两万人之众!虽然说,这些损失,并不能改变战略大局,对西陵神殿联军的实力没有根本性的削弱,但依然让他痛彻心扉,难以接受。

他是西陵神殿联军主帅,但他更是南晋军方首领,麾下两万将士,就连敌人的面都没有看到,就这样死了!神辇内,叶红鱼睫毛微微颤抖,神情变得极为凝重,甚至隐隐有些惧色,强行镇定心神,把被自已抓皱的裁决神袍前襟抚平。

她道心坚定,无所畏惧,这种情绪,本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哪怕面临再强大的对手,亦是如此。

然而如她先前所想,如此长的青峡瞬间垮塌,要比书院君陌在烂柯寺斩佛像,难上无数倍,这种改天换地是只有昊天才能拥有的能力!唐人是怎么做到的?谁在那片青翠的峡谷里?那片峡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与著名的岷山相比,这片在唐国南方原野间横亘而起的青翠群山,并不如何险崛高耸,然而这片山脉的体表是坚硬沉重的花岗岩,内部却大多都是石灰岩质,极易溶于雨水,所以滑坡崩岩的事情经常发生。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片青山被自然改造的格外奇怪,山峰陡异,奇形怪状,极难攀爬,即便是武道修行者,都视之为险途。

幸运的是,群山之中有道峡谷,这道峡谷把大唐的中腹地带与清河郡联系在了一起,不然若要绕行,不知要多走多少天。

为了加强对清河郡的控制,大唐在数百年前,耗费巨大对峡谷进行拓宽,再由符师和阵师把峡谷两侧的崖壁进行加固,又密密种植根系发达吸水固崖的树种,终于峡谷里的天然崎岖道路变成了平整的官道。

从那一天起,大唐南北变通途,时人纷纷赞颂,有了这条极具战略意义的通道,大唐与清河便永远不会分离,成为真正意义的一家人。

如今清河郡诸阀打出叛旗,向西陵神殿投降,甚至还派出私军,加入到攻打长安城的队伍中,家国已然分裂。

那么这道青翠的峡谷,还有什么意义?于是,便塌了吧。

把过去埋葬吧。

…………(青峡这个词,在我的细纲里,在我深深的脑海里,已经存在了大半年时间,我一直想着这里,但每次想的时候,总会想到林青霞……诚实地说,我真不觉得青霞姐姐像很多人说的那样美啊美啊美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月出青山两年前的秋天,宁缺带着桑桑去烂柯寺看病,途经这道青翠的峡谷。

当时他就想过,峡谷里既然有无数前贤设下的阵法刻符,那么将来若有强敌自南方入侵,那么只需要由符师把这些阵符消解,便可以令青峡垮塌,即便万骑来犯,也很难在短时间内通过青峡,入侵大唐心腹区域。

但他马上否定了自已的想法。

因为即便师傅颜瑟复生,也没有办法以一人的力量,调动那么多天地元气,同时触发阵符——正如两年后叶红鱼在青峡外想的那样,这种改天换地的手段,宛实非人间之力所能达成——除非当年帝国开拓这道峡谷时,便已经在这些阵符里做了手脚。

如今瞬间垮塌的青峡,久久方才止歇的震动原野,埋葬在无数万块巨石底的两万名南晋将士,都证明了宁缺当初的判断。

数百年前,大唐打通这条峡谷通道时,确实做了手脚,而且做的手脚很大,直接把这条峡谷变成了死地与坟墓。

自开国以来,大唐便防备着南方来的强敌,这里的强敌指的不是清河郡诸阀,也不是自称强大的南晋,而是西陵神殿。

耗费无数资源与心力,动用十余位神符师,最后由书院前贤设计,这条重要的战略通道,终于被大唐变成了一座非人间能有的杀阵,然后这座杀阵沉默等待了数百年时光,最终启动,变成了大唐南方最后的一道屏障。

如果不是此次西陵神殿联军人数太多,远远超出书院设计之初的想象,以青峡的长度,在吞噬西陵护教骑兵的同时,还能直接埋葬留在后方的修行者。

青峡垮塌,除了那些武道强者,谁都没有办法能活下来。

青峡外的原野间,西陵神殿联军死寂一片,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天谕神座望着那片依然笼罩在尘雾里的青山,神情极为凝重。

叶红鱼睫毛颤动的速度变快了几分。

两位尊贵的西陵大神官,此时都在忍不住思考,如果先前神辇随着南晋骑兵一道进入青峡,那么自已现在还能活下来吗?就算能够侥幸活下来,肯定也会身受重伤,被迫远离这场伐唐之战。

唐人的手段,太狠辣了。

…………神殿联军队伍里,那辆安静的马车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黄鹤,沐楚……此时肯定在山中。

这就是神符师对战争的意义,如果颜瑟那个老家伙还活着,唐国此番的胜算,至少会再添一分。

车旁有六名剑阁弟子,其中一人用白布蒙着眼睛,看来不良于视,恭谨听着师长的教诲,想着先前看到的可怕画面,心想果然如此。

那名剑阁盲徒忽然说道:书圣书痴师徒都是神符师。

那人说道:举世伐唐,唯独大河国没有参加,神殿暂时不予惩处,算是给些颜面,当然这对师徒合在一处,也不配和颜瑟相提并论。

青峡里震起的烟尘,渐渐遮蔽天空,光线变暗,进入车厢之后,愈发幽暗,落在车中那人的眉上,却照出一道隐在肌肤下的隐伤。

那道隐伤,看上去更像是道笔迹。

那是多年前颜瑟大师的笔迹。

世上被颜瑟大师在脸上画了一道神符,最终还没有死的人只有一个。

那个人叫柳白。

当年宋国东海畔那惊天一战,颜瑟抹掉了柳白半边眉毛,柳白一剑刺穿了颜瑟的手臂,看似平分秋色,实际上柳白还是更胜一筹。

这位隐世多年的神殿客卿,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终于还是来了。

果然还是来了。

…………黄鹤和沐楚,这时候在山里,派人去杀死他们。

叶红鱼说道。

柳白能够想到这一点,西陵神殿也能够想到。

那名裁决司执事,低声说道:也有可能是宁缺。

叶红鱼说道:那个家伙还没有这个能力。

黑衣执事领命而去。

数名神殿武道强者,带着十余骑护教骑兵,向着峡谷处疾驶而去。

青峡是唐国集无数人力才修成的一座杀阵,神符师即便能够触发阵发,但体内的念力也必然枯竭,此时正是他们最弱的时候。

群山深处,黄鹤教授和隐居多年的前院教授沐楚,正在几名唐国工部技术官员的搀扶下,虚弱地向山峰里行走。

青山难行,他们只能暂时避进唐国设在某座峰下的工事。

西陵神殿的武道高手翻山追击而去,十余骑护教骑兵,则是驶向峡谷出口处,准备将被堵死的峡口进行一番清理,方便稍后神符师开道。

神符师是世间最珍稀罕见的资源。

便是南晋、月轮这样的大国,都没有一位神符师,事实上绝大部分神符师都在书院和道门。

书院有神符师,西陵神殿也有神符师。

神辇里传出天谕神座平和的声音:辛苦四位师兄了。

一辆华贵的马车里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书院与神殿在符道上向来并称,但在颜瑟师兄死后,我们便不如对方,而且破坏易,建设难,想要开出一条通道,只怕需要些时间。

天谕神座说道:只需要一条小道,勉强通行。

那位神符师说道:为何不让大军绕行?天谕神座说道:我们没有时间。

一片安静。

神符师说道:那我们四人便死在此处吧。

天谕神座沉默片刻后说道:昊天必将赞许诸位师兄的德行,再过些时日,我与诸位师兄在神国重聚。

…………便在西陵神殿方面,正在思忖如何重新打通青峡的时候,负责前期清理工作的十余余骑护教骑兵,已经来到了峡口,驶进漫天沙尘中。

片刻后,只听得一道破空呼啸声响起,一名护教骑兵从尘沙里被震飞出来,像土块般从极高处坠落,重重摔在地面上,骨折肉碎而死。

紧接着,破空呼啸声密集响起,进入青峡出口的十余骑名护教骑兵,全部都被震飞出来,不停砸到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啪啪的闷响,尽数摔死。

然后先前翻山追杀书院神符师的数名武道高手,也变成尸体被震了出来。

青峡外的地面上,一片血水,满地尸骸。

西陵神殿联军方面,被这幕诡异的画面震惊,所有人都望向峡口。

青峡出口处依然漫天尘沙,极为昏暗,像是冬天最重的雾,又像是夏天最湿的云,如夜色般涌出峡谷,弥漫在原野上。

尘沙里,忽然响起一道悠扬的琴声。

片刻后,一道低沉的箫声加入其间。

有人伴着琴萧之声而歌。

明月出青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南阳关。

天塞人间道,人窥泗水弯。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歌声绝不婉转,平直而叙,不停地重复着这些句子。

明月出青山……长风几万里……天塞人间道……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歌声回荡在原野间,简单的词,竟被唱出夜穹明月照疆场的壮阔。

曲声悠扬温柔,竟是被奏出了壮烈杀气。

一顶高冠在如夜的尘沙间显现。

夜便失去了颜色。

一名峨冠博带的男子,从漫天风沙里缓缓走出。

他的双手自然负在身后,广袖如云垂落。

他神情严肃方正,仪姿无可挑剔。

他每走一步,都是用心在走,所以每步的距离,都完全相同。

一名穿着石榴红裙的清丽女子,跟在那男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绣架,肩上背着一个包袱,好奇地看着对面浩浩荡荡的大军。

书院七师姐木柚。

北宫未央抱琴而出,右手指头不时拂过琴弦。

西门不惑执箫而出,眉头紧锁,深沉极极。

四师兄拿着沙盘跟在后面,不时蹙眉,不喜欢乐声影响到自已的推算。

走在最后面的是六师兄,他的肩上挑着个担子。

扁担一头,是个正在熊熊燃烧的打铁炉,另一头则是沉重的箱柜,看扁担被压弯的程度,想来箱柜里东西不少。

如明月一般走出青山,照亮晦暗原野的男子。

自然是书院二师兄。

…………(书院弟子走出青峡,等这个画面,我等了半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来战!在宁缺曾经的推演中,就算青峡垮塌,群山挡住敌人,而战争中只需要简易的道路,有胆量实力攻入大唐的强敌,肯定拥有足够多的阵师符师,甚至是神符师,完全可以强行破开一条勉强供骑兵驱驰的道路。

所以需要一位绝世强者守在青峡出口处,那位强者必须足够强,佛来杀佛,魔来杀魔,道士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而且他不能休息,不能睡觉,没有时间吃饭喝水,甚至说不定要连续和敌方的强者,连续打上个三天三夜!宁缺想到这些话的时候,不由失笑,心想世间哪有这样的牛逼人物,就算有,这样牛逼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傻逼到把自已陷进必死的局面?(注一)然而谁能想到,世事的变化总是这样令人意想不到,两年时间过去,第三个秋天到来,曾经雄霸世间的大唐,便成了汪洋里的一艘破船,青峡成了大唐必须坚守住的地方,就算是宁缺自已也心甘情愿去做那个傻逼。

二师兄君陌来了,他来做那个人,他带着书院后山的师弟师妹们来了……他微微皱眉,望向身后。

琴箫之声戛然而止。

王持呢?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对视一眼,困惑说道:先前还在。

风沙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人,正是书院后山排行十一的王持,只见他手里拿着数株青草,怀里揣着几个果子,嘴里还衔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你去哪里了?七师姐把他手里怀里的东西接下来,训斥道:明知道出场最重要。

(注二)王持满头是汗,说道:好些药草都被埋了,有些只有这里有,绝了种怎么办?…………沙尘渐渐敛去,秋日重复炽烈,青天之上没有一丝云彩。

青峡外的原野一片清明。

远处传来天谕大神官苍老的声音。

夫子都无法逆天,更何况是你们这些弟子。

二师兄说道:老师与天战,我们这些弟子便与人间战,苍天能否逆,如今尚未知,至于你我双方之间的胜负,或许很快便能知晓。

天谕大神官说道:神殿大军在此,你们如何能拦?二师兄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了一句话。

唐人,动手。

…………叶红鱼眉梢微挑,一指点出,正中一柄从神辇外透纱刺入的刀锋,只听得啪的一声,刀身碎裂迸射而散,持刀的一名护教骑兵被活活震死。

一名裁决司执事,拿着柄喂毒的漆黑匕首,悄无声息从神辇后方摸入幔帘内,刺向她的后腰,只要锋尖能够刺破她的一点肌肤,那便够了。

叶红鱼没有转身,也没有出手,眼眸深处寒星乍现,如瀑布般的黑发,向后披散而出,击打在那名黑衣执事的脸上。

天谕大神官,也遇到了几波刺杀,侍奉在神辇里的程立雪,险些受伤,但神座之前,这些刺客哪里能够得手,接连死去。

那辆安静的马车畔,数名神殿护教骑兵,不约而同取出长矛,刺向车厢里,然而矛尖根本无法触到车厢壁,便被五柄飞剑夺走了性命。

当二师兄说出那句唐人动手后,西陵神殿联军阵营里,至少发生了数十起刺杀,数百名神殿的神官、执事,燕国的军官,向着身边最重要的角色发起攻击。

有名燕国的大将,惨死在亲信侍卫的刀下。

这些都不是重点,这数百名在异国他乡潜伏多年的唐人毫不犹豫暴露身份,在联军营中掀起混乱,只是为了掩护最重要的几处行动。

符师本就是身体最孱弱的修行者,神符师的身体自然更加孱弱,黄鹤教授,每年都要去南方疗养数月,沐晨教授更是常年服药,像颜瑟大师这种人物,实在是天赋过人,不能以常理论之。

而在战场上,神符师是最令人感到忌惮的人物,于是神符师,也就成了敌营最想刺杀的人,相对应,己方对神符师的保护也最严密。

西陵神殿联军对四位神符师的保护不可谓不严密,距离两位大神官的神辇不远,而且有重重保护,只是再如何谨慎,也没有人能预料到此时的局面。

谁在战场上见过,数百名刺客,忽然一起出手的画面?谁能想到,你身边最忠诚的侍卫,忽然变成了最冷酷的刺客?这画面很冷!很硬!甚至比万骑冲锋还要壮观!…………一辆马车被点燃。

一辆马车被射成了稻草人。

一辆马车被长矛戳了无数个洞,流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

这种局面,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到,就连叶红鱼都来不及反应,三名神符师就这样死在了唐人的绝命刺杀里。

只有一名神符师,被世间最强大的那把剑保住了性命。

…………刺杀,或者更准确的说是阵前的这场叛乱,很快便被平息。

鲜血染红了原野,死者里绝大多数都是叛乱者,现在已经可以肯定,都是唐人。

叶红鱼面色微寒。

天谕大神官脸上的情绪极为复杂,望向远处的青峡出口的书院诸人,说道: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一个局面。

二师兄神情平静,即便数百唐人血染敌营,心不乱,眉亦不乱:千年以来,你道门在我大唐埋下无数人,我大唐自然也在西陵在诸国藏了无数人。

天谕大神官说道:这些人或者来自天枢处,或者来自暗侍卫,或者来自南门观,彼此之间都不认识,事先你又如何联系上他们,布下此局?二师兄说道:不需要事先联系,也不需要组织,他们知道自已是唐人,他们早有计划,他们知道今天这场战争,便是大唐存亡的关键。

我说唐人动手。

他们便动手。

他们就像这道青峡一样,是我大唐千年的积累。

他们换了你们两万骑兵,三名神符师,够了。

他们虽然都死了,但值得。

很平静的几句话,却像刚刚结束的这场刺杀一样,很硬很冷很壮观。

现在的局面简单了,你们如果想要通过青峡,便击败我。

二师兄平静说道,然后张开双臂。

七师姐走到他身后,替他解开外衣,露出里面贴身的素衣。

北宫未央抱着古琴,西门不惑夹着洞箫,走到二师兄身旁,帮助六师兄把沉重的盔甲,认真地穿戴到二师兄的身上。

四师兄看着沙盘里那些繁密复杂,如同人生般的线条,说道:师兄可能会死。

二师兄神情不变,说道:人总有一死。

四师兄看着沙盘里线条的变化,说道:也可能不会死。

七师姐抱着二师兄的外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师兄穿的是你最强的盔甲,怎么可能有事?四师兄有些伤感,说道:许世穿的也是我和六师弟做的盔甲。

七师姐急了,说道:这时候了,你还不会说些吉利话?四师兄平静说道:天机如此。

七师姐说道:现在你还信天?四师兄沉默片刻,笑了起来,伸手把沙盘里的线条拂掉。

六师兄替二师兄整理盔甲的细节。

西门不惑看着北宫未央说道:师兄,平日里都是我操琴,你吹箫,为什么今天非得反过来?北宫未央说道:琴乃圣物,我是师兄,当然该由我来操。

西门不惑叹息一声,举起洞箫轻吹,呜咽之声渐起。

七师姐这次真的怒了:给谁奏哀乐呢?西门不惑脸色骤变,赶紧换了曲调。

北宫未央坐到地上,开始拂琴。

雅乐渐起,中正平和,自有壮阔胸怀,沧海气度。

琴箫声中,一身盔甲的二师兄向前走去,英气逼人。

他手握铁剑,遥指南方数十万敌人,喝道:来战!…………(注一:这两段是抄的第三卷里那章的。

注二:出场最重要,这是我想说的,我写糊涂了,居然把重要角色忘了一个。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此时无声胜有声来战。

青峡外的原野间,只有这两个字在不停地回荡。

传到青山里,传到稻田中,传到西陵神殿联军每个人耳中。

联军阵内,一片沉默。

白海昕的眉头挑起,看着远处峡口那数人,眼眸里的情绪愈发冷冽,说道:既然要战,那便战,让护教骑兵准备冲锋。

书院威名极盛,但对这位久经沙场的燕国老将没有任何压力,因为人类历史上无数场战争早已证明,面对重骑的冲锋和漫天的箭雨,再强大的修行者也只有死路一条,哪怕是已经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在大军之前也没有任何力量,除非能够晋入无距境界,才能无视箭雨。

所有人都知道,书院二师兄很强大,具体有多强大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实的评判。

包括前年秋天烂柯寺一战,道门行走叶苏和佛宗行走七念先后出手,似乎也没有逼出他的极限,但所有人知道,他还远远没有逾过五境,那么他就不是无敌的,想要一己之力挡住浩浩大军北上的步伐,便显得十分荒唐而且可笑。

马嘶渐密,蹄声渐起。

四百名西陵神殿重骑兵,向青峡处冲锋而去。

这些强大的骑兵和身下座骑,全部披戴着坚固的盔甲,非常沉重,马蹄落地便会踩出一个深坑,无数的泥土被踩烂然后撩起,烟尘大作。

整片原野地面都开始震动起来。

神殿重骑盔甲的摩擦撞击声,合在一处,便变成了海啸,显得十分恐怖。

…………全身披甲的重骑兵,是在战场上对付修行者最强大的手段。

这些西陵护教骑兵身上的盔甲,都有符师阵师刻好的符线,修行者的飞剑或其余本命物,很难破开盔甲,那么便更难伤害到骑士的身体。

而挟着恐怖力量和速度冲锋的重骑兵,一旦与修行者相对孱弱的身体接触,便能在瞬间之内,把修行者撞的骨折肉碎而死。

在过往的战斗中,各国军方用这种手段对付修行者,从来没有失手过,此时哪怕站在青峡口处的是书院弟子,神殿联军方面依然信心十足。

因为无论怎么看,那些书院弟子都没有任何办法来化解,如此简单粗暴直接的冲锋,而君陌即便再如何强大,终究还只是个人。

神辇里,叶红鱼看着远处的青峡,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平静到了极点,只有眼眸最深处有些很隐晦的思索与不解。

她和神殿联军里别的人的想法不一样。

她知道书院弟子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就输,对于这数百骑的冲锋,她没有抱任何希望。

但她想不明白,君陌除了以惊天剑道硬挡那数百骑重骑兵,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而一旦他真的开始那样做,那么她便可以肯定他今天必败无疑。

哪怕君陌的强大超出想象,靠一柄铁剑,便把数百重骑斩于原野之间,也必然力竭,即便犹有余力,要知道此时原野上的西陵神殿军足有二十几万人……想要凭一己之力,生生把浩浩荡荡的大军堵在青峡之外,这真的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程度,即便是轲先生当年,也不见得有这本事,何况是他?…………西陵神殿重骑兵踏过原野,近了青峡,这时骑士们才开始真正的提速,蹄落如骤雨,声音激荡如雷,烟尘渐要腾空而起。

一股令人感到无比紧张肃杀的气息,随着蹄声烟尘在原野间生起。

令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站在青峡出口处的那些书院弟子,根本看都没有看那数百骑恐怖的神殿重骑兵,甚至像是根本没有看到。

六师兄在挖地砌炉,四师兄在地上钉着铁钉,不知道是准备结帐蓬还是做什么,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相对而坐,手指虚按琴弦箫孔,似是在调音。

只有七师姐的注意力在阵前,她想绣花来平静心情,目光没法专注在绣架上,而是落在前方的二师兄的背影上。

阳光落在二师兄的身上,被盔甲表面反射,洒向身体四周,清丽而壮美。

…………四百骑听上去不多,实际上如果出现在真实的眼前,那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会给视觉上带来很大的压迫感和冲击力。

尤其是重骑兵。

骑兵冲锋,两军相接之地究竟有多宽,不由发起冲锋的一方决定。

此时书院弟子在青峡出口,那么哪怕是数千骑兵同时冲锋,冲锋截面也只可能那么大,最多也只能容下十余重骑并列。

神殿重骑兵的战术素养非常优秀,随着正式开始冲锋,不需要指挥,四百重骑的阵形便自然发生着变化,渐渐变成锐突的冲锋阵形。

当距离青峡出口还有两百余丈的时候,神殿重骑兵的阵形,出乎意料的再次发生改变,前面的两百骑和后面的两百骑分开,然后前面的两百骑在高速中完成了一次极完美的变向,向东绕行一段距离,再折向而回,继续向青峡冲锋,而原本在后面的两百骑则是始终笔直地冲刺,来到了最前方。

这种冲锋战术,可以最有效地保持重骑兵的压迫力持续,而且可以避免相对狭小的战场,让自身的冲击力受到影响和干扰。

四百名神殿重骑兵的冲锋阵形骤变,声势却是稍无衰竭,反而更盛。

马蹄翻飞,其声如雷惊心。

烟尘大作,青峡口的书院弟子们此时已经看到这些骑兵身上盔甲的华美细节。

看数百骑冲锋将至,二师兄神情平静不变,握着铁剑的手稳定依旧。

七师姐拈着绣花针,脸色有些微白,开始紧张。

铮!北宫未央的眉梢微扬,手腕如云袖般轻飘,指头离开琴弦。

他没有看战场,没有看那些只需要片刻、便能把峡口淹没的黑压压的骑兵,也没有看二帅兄,他专注而认真地看着琴。

他的手指离开琴弦,琴弦开始颤动,于是便有了铮的一声。

他一直安静搁在膝上的左手抬了起来,细致而平静地落下,食指与拇指的边缘轻触还在轻颤的琴弦,开始很潇洒地捻了下去。

从开始学琴以来,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重复这个动作,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所以很随意,于是很潇洒,自有一番大家气度。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拥有无限丰富的细节,除了正在擦拭箫管的西门不惑,没有谁能够看清楚,他那一捻里的意味。

琴弦的颤抖骤然加剧,排荡的幅度却被在弦上轻捻的手指,强硬地控制在非常微小的范围内,于是弦上传出的声音便变得越来越高亢,越来越锐利。

铮!地面上的小石砾不停地颤抖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

琴声传出十余丈外,便敛没无声。

地面上的小石砾平静沉默。

于是便形成了一道,以琴为中心,十余丈方圆的圆圈。

西门不惑的听觉最为敏锐,脸色瞬间苍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王持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

七师姐拈着绣花针的手指抖了抖。

二师兄的背影依然纹丝不动。

琴声在这个区域,高亢尖锐,令人闻之痛苦。

琴声离开这个区域,便敛没无声,令人心生惘然。

…………敛没不代表真正的没有声音。

听不到,也不代表就没有声音。

大自然里有很多声音,都是人类听不到的,但别的生命能够听到。

比如马。

…………冲锋在最前面的那名重骑兵,忽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烟尘微作。

——那名重骑兵身下的座骑,不知因何前肢骤然失去了力量。

在高速的冲锋时,这种情况便等于是自杀。

紧接着,又有一名重骑兵消失,随着身下的战马,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后是更多的神殿重骑兵纷纷堕落在地。

气势逼人的冲锋,随着这一幕幕画面的发生,变成了极为惨烈的撞击事故,冲在最前方的数十骑战马惨嘶堕地,肢断骨碎,鲜血四溅!不过片刻时间,距离青峡还有百余丈的原野间,便被冲锋的重骑兵,堆成了一座血肉与盔甲构成的小山,可以想像情形是多么的恐怖。

…………南方那座神辇里,天谕大神官睁开双眼,望向青峡处。

他睿智而沧桑的眼眸里,流露出警惕和感慨的神情。

大音希声……何必弦动?天谕大神官的双唇微动,这句话只有口形,而没有发出声音。

…………大音希声。

北宫未央的琴声,便是大音,所以群马闻之而惧。

天谕大神官的教谕声,也是大音,所以传到了青峡处。

无声的琴声,遇着无声的谕声,便变成真正的无声。

那些还在冲锋的重骑兵,骤然觉得心胸间一宽,猛夹马腹,催动座骑绕过前方死伤惨重的同伴,向着峡谷发起最后的冲锋。

北宫未央捻动琴弦的手指,被震开,指甲边缘,多了道极细的血线。

他望向师弟西门不惑。

西门不惑举箫轻吹,风息过箫管,出亦无声。

北宫未央快意一笑,手指复落琴弦。

青峡外。

马蹄声声。

马嘶声声。

喊杀声声。

堕地声声。

惨呼声声。

师兄弟二人神情陶醉,吹箫操琴,却无声。

此时无声,胜却有声。

第一百二十四章 箭雨与红线,来一剑青峡虽已垮塌,峡口处还算平整,并且颇为宽敞,但往里不远便被无数巨大的岩石堵死,就像是一堵恐怖的铁墙。

数百重骑自南暴袭而至,目的便是要借助恐怖的冲击力,直接把那些书院弟子生生推死,而在这样的地形下,就算他们成功,也不可能再有任何幸理。

所以这些重骑兵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虽然看着前方的同伴不断堕地,他们头盔下面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却依然咬着牙继续前冲。

过不得多长时间,青峡出口百丈外的原野上,便倒下黑压压的一片,战马惨嘶,重伤的重骑兵挣扎着想要站起,却不能,场面看着极为血腥凄惨,只有拖在最后的数十骑确定此次冲锋失败后,极艰难地绕行撤回。

南方西陵神殿联军营中,秋风轻拂神辇,天谕大神官停止了颂读教谕的声音,看着青峡方向,苍老的脸上流露出极复杂的情绪,感叹说道:音律乃末道,即便你二人修到知命境,也无法看到天道的尽头,这是何必?天谕大神官的声音在青峡出口处响起。

北宫未央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望着南方说道:世间万千法门皆是道,修音律便是修天道,只不过音律不是用来战斗,而是用来体会的,知命境弹琴和普通人弹琴又有什么区别?本以为神座是雅人,却不想连这道理都不明白。

他与天谕大神官对话之时,青峡口处没有人理会,都在安静做着自已的事情,七师姐在分线,四师兄端着沙盘指挥六师兄在插什么东西。

西陵神殿联军当然不会给他们任何休息的机会,在重骑兵冲锋眼看受挫之时,早有骑射兵无数掩出阵,向青峡处疾驶一段距离,然后挽弓搭箭。

只听得一道军令,无数把硬木弓弦嗡嗡作响,不知多少枝羽箭离弦而去,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上青天,仿佛要把那片天空射穿。

无数羽箭在空中达到最高点,然后开始下坠,凄厉的破空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恐怖,最终变成一场黑沉的暴烈箭雨,向青峡口落下。

二师兄站在阵前,看着如雨般落下的密集羽箭,根本没有躲避的意思,只伸手把面甲放下,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盔甲遮住了他所有的身体。

当当当当当,一连串清脆或沉闷的箭矢撞击声,连续甚至是几乎同时响起!至少有二十余枝羽箭,准确地命中了他的身体。

锋利的箭簇,挟着强大的速度与力量,旋转着狠狠地与他身体上的盔甲接触,然而就在这时,盔甲表面下约三根发丝距离处,隐隐散发出一道光辉,密密麻麻繁复无比的符线启动,召引来青峡处的天地元气,化作武道修行强者体表类似的天地元气盔甲,覆在了金属盔甲的外层。

令人耳酸的摩擦声响起。

那些羽箭的箭簇锋利异常,却连最外层的天地元气保护层都无法刺破,巨大的冲击力,最终传到箭杆身上,那二十余枝羽箭有的从中折断,有的弯曲变形,颓然无力落在二师兄的身前地面上,就像是没用的稻草。

二师兄自巍然不动,如山。

远程箭袭基本上是覆盖打击,所以与中了二十余枝箭的二师兄相比,书院弟子们承受的箭雨要更加密集磅礴可怕。

而当西陵神殿联军射出的无数枝箭,刚刚离开弓弦,变成天空里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时,书院弟子们便提前动了。

在四师兄的指挥下,六师兄在方圆十余丈的地面内,插了十几根金属杆,每根金属杆的底部,都系着根红线。

这些红线在地面随意搁着,中间打了很多结,又被系到每一个人的脚踝上,剩下两个线头。

一头在七师姐的绣花针上。

另个头系在二师兄的腰间。

箭雨将至,六师兄抬头望天,常年被炉火薰的有些发黑的脸上神情不变,因为挥动铁锤而格外粗壮的右手向前一抖,只见一卷物事从他手中翻开,如波浪般从东荡到西,瞬间在那十几根金属杆上铺开。

那卷物事看色泽感觉应该是金属,却非常薄,而且很韧,竟可以像棉被一样被卷起,金属片边缘下方的机簧与金属杆自动搭连,然后扣死。

喀喀脆响起,一片金属布篷出现在青峡外,十余丈方圆,把除了二师兄之外的所有书院弟子的身体都掩了进去,洒下一片青幽。

便在这时,漫天箭雨也到了。

迸迸迸迸迸,密集而沉闷的撞击声在书院弟子们的头顶响起,就像百余名最优秀的鼓手、最放肆地敲击着紧绷的鼓面。

没有一根羽箭能够射穿金属篷。

哪怕那片金属看着是那样的薄,那样的软,就像是纸。

北宫未央在调琴,西门不惑在贴膜,王持在煎药,四师兄在设计新东西,六师兄点燃火炉,任箭落如雨,安静如常。

他们仿佛还是在书院后山,无心听檐雨,专心做着自已的事。

只有七师姐微微蹙眉,看着绣布一言不发。

因为红线的线头在她的绣针上。

金属篷的表面,也覆着一层极薄但却极凝缩的天地元气,就像是最好的防御盔甲,把落下的所有羽箭都弹开。

这是一个阵。

金属杆与众人脚踝上系着的红线渐渐飘起,然后变得稍紧了些。

…………箭雨磅礴,书院弟子安坐其间。

二师兄站在雨中,如沉默的高山。

看着这幕画面,西陵神殿联军营中,不知多少人生出绝望的情绪。

但也有不少人早就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如果书院没有应对箭雨和重骑兵的办法,那他们凭什么面对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就在无数人的注意力被箭雨吸引的时候,有六名衣着简朴的剑客,离开了联军营中那辆安静的马车,向着青峡处走去。

走在最中间的那名剑客,被人牵着才能行走,却不是不良于行,他的眼睛上蒙着一根布条,应该是不良于视。

箭雨之后,这六名剑客越过骑兵阵营,走到青峡前不远处,缓缓停下脚步,其中那位盲剑客,被同伴指明方向,对着二师兄揖手一礼。

二师兄掀起面甲,露出神情漠然的面容,看着那名盲剑客说道:你的双眼是我书院所毁,放你回剑阁是看在令兄的面子上,不用谢我。

那名盲剑客,正是当初宁缺后崖破关后一刀砍瞎双眼的南晋剑阁高手柳亦青,也正是剑圣柳白的弟弟,这位曾经骄傲自负的剑道高手,被送回剑阁以后,思及书院侧门的惨败,整个人的气质心性竟有了极大的提升,非但没有就此终止修行,反而在去年春天的时候,成功地晋入了知命境!柳亦青不能视物,听声音确定二师兄的方位,平静说道:亦青谢二先生不是因为旧事,而是谢二先生给我们师兄弟六人一个出手的机会。

他这句话说的很诚恳,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修行者操控飞剑的能力与范围,与自身的修行境界成正比,这六名剑阁二代弟子的实力虽然强大,但哪里能与二师兄相提并论。

先前他们向青峡处走去之时,二师兄完全可以提前出手,把他们斩于铁剑之下,而他们根本连还手的机会都找不到。

我只是很好奇,柳白先生为什么会让你们出战。

二师兄望向联军营中那辆安静的马车,缓声说道。

柳亦青说道:春时院长他老人家借我剑阁之剑,家兄深感荣幸,却不免觉得有些遗憾,自此之后,那柄人间之剑便再无人可用。

苦思之后,令我等六人练了一个剑阵,以追忆前贤,此番想请二先生品鉴一番。

听得竟是这个缘故,二师兄的眼睛微微一亮,说道:可。

柳亦青说道:多谢。

言罢,柳亦青等六名剑阁弟子抽剑出鞘。

剑阁弟子,禀承柳白的大河剑道,最讲究的便是身前一尺之地,所以与世间任何剑术宗派都不同,不以飞剑闻名,而是执剑前行。

过往年间,君陌最为欣赏柳白的,便是他执剑而行的剑道妙义,此时看见这些剑阁弟子抽剑出鞘,自然也不会觉得奇怪。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柳亦青等六名剑阁弟子抽剑出鞘后,并未执剑前行。

他们手捏剑诀,清啸声中,六柄寒剑破空而起,在青峡之前的空气里,幻化出无数道残影,瞬间凝成一道剑,疾刺而出!春天时,夫子伸手向南方,隔着万里之遥,借了剑阁古潭里的那把剑,斩了昊天神国的神将,割了黄金巨龙的龙首。

那次之后,那柄剑便不再是普通的剑,而是真正的人间之剑。

即便是柳白也无法再用那把剑。

柳白苦思无数日夜,最终确认,既无夫子,那便再不可能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施出人间之剑,于是他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

他召集了六名最优秀的剑阁弟子,修行了一个剑阵。

集数人之力,施一剑。

柳白很清楚,哪怕集剑阁所有弟子之力,也不可能施出夫子的那一剑。

但他要的不多,只要能有那一剑的皮毛之形、纤毫剑意,便足矣。

千分之一的人间之剑,便足以横扫人间。

这便是此时青峡外的这一剑。

看着破空而来的那一剑,二师兄赞道:好剑。

他把手中的铁剑,插到身前的原野中。

面对如此强大的一剑,他竟似乎不准备出剑。

他要做什么?第一百二十五章 筑篱打铁一只手伸向空中。

那只手很稳,拇指有力,四指修长,适合握剑。

但此时这只手什么都没有握,只是遥遥指向破空而至的那柄大剑。

数缕极淡的气息,从指间释出。

那柄大剑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开始颤抖起来,然后上下左右不停地摆荡,幅度越来越大,如同被绳索缚住的人,在不停地挣扎。

二师兄沉默看着那柄大剑,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

那柄大剑则变得越来越不平静,原野间观战的人们,甚至隐隐从那把剑剑身的摆荡挣扎里,感受到了恐惧的情绪。

大剑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剑体渐渐出现裂痕,然后重新裂开!只听得嗤嗤数声,数道剑影在数十丈高的空中显露出身影,然后化作数道剑虹,依循着极圆融的轨迹,先后飞向二师兄的身体。

剑速虽快,剑锋虽厉,却全无杀意。

一道飞剑飞至二师兄身前时,忽然减速,最终悬停在他的身前,剑身微微颤抖,就像是很听话的乖孩子,做错事后等着被惩罚的模样。

二师兄伸手握住剑柄,把这道飞剑摘了下来,把它插进身前的土地。

摘这个字非常准确,因为他不是在夺,也不是在抢,更不是偷,他只是很随意地伸手一握,便把那道飞剑从空中摘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普通,很自然,就像是在树梢枝头摘下一颗果子。

第二道飞剑这时候到了。

二师兄伸手把它也摘了下来,插进身前的土地。

第三道飞剑。

第四道。

第五道。

…………二师兄站在青峡外。

他身旁的原野间,插着一柄阔大的铁剑。

在铁剑的旁边,插着五把剑。

看着就像是剑做成的篱笆。

那五把剑曾经是一柄大剑,来自南晋剑阁,由剑圣柳白打造而成,学的是夫子的风采,效的是前贤气度,威力自然不凡。

但遇到二师兄后,这柄大剑只能重新裂开,然后乖巧老实地被摘下。

然后做成了一堵篱笆。

…………那几名剑阁弟子,看着远处青峡处的画面,极度震惊以至于有些惘然无措,稍后他们才发现本命剑脱离了控制,识海重创,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西陵神殿联军营中,亦是一片死寂。

尤其是那些境界高深的大人物,脸色更是难看,只有他们才知道,二师兄摘剑为篱这看似轻描淡写的简单手段,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柄剑阁的大剑被强行重新分开,已经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更令他们感到震惊的,反而是后面,二师兄取了那五柄剑的画面。

修行讲究的是操控,修行者对本命物的操控,始于天赋本心,而且每个修行者在他的修行生涯里,都会用最多的时间与精力来强化自已与本命物之间的联系,所以这种操控,是修行世界里最坚固的一种关系。

就算是境界层次相差有若天壤之别,高阶的修行者,也很难断绝低阶修行者与本命物之间的联系,即便某些真正强大的大修行者,能够用强力的手段做到这一点,但也没有听说过谁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把对方的本命物变为己有。

二师兄先前伸手相召,大剑分裂,五道飞剑奉命而去,臣服而落,明显不是被他击毁,而是被他收服……他是怎么做到的?神辇里,叶红鱼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美丽的脸颊上出现两团不自然的红晕,眼眸深处的星辉愈发明亮,显得又兴奋又警惕。

世上居然有人能看穿天地元气流转最细微的变化!原来在我和宁缺之前,这个世上早有已经有了天赋战心的人物!面对南晋剑阁强大的一剑,二师兄没有选择出剑。

他选择出手。

他出了一只手。

一只手就足够了。

然而,青峡处的战斗,并没有就此结束。

南晋剑阁那柄大剑是六剑合一。

此时有五柄剑插在二师兄身前的土地里,还有一柄剑不见踪影。

柳亦青盘膝坐在原野间,一声清啸。

血水渗出蒙着他眼睛的白布,念力疾出。

一道极缥渺的剑影,出现在青天之上,然后瞬间消失无踪,下一刻出现时,已经穿过了二师兄的位置,来到了青峡前的金属篷前!剑阁方面,根本没有奢望,靠这一柄大剑,便能击败二师兄。

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便是要用这柄剑隐藏最后的那道剑影。

柳亦青双眼被宁缺砍瞎之后,剑心反而变得极为纯凝沉稳,不能视物让他对天地元气的感知变得极为敏锐,如今他的剑诡异如魅。

那道诡魅的剑影,刺的是北宫未央!先前神殿骑兵的冲锋,已经证明,弹琴者北宫未央是这场战役的关键人物,柳亦青的目标一直是他以及他膝上的那张琴!感知到成功就在眼前,本命剑仿佛已经将要触到那些紧绷的琴弦,柳亦青难以自抑地兴奋起来,啸声愈锐。

他的眼睛是在书院侧门被宁缺所伤,但他并不恨书院,因为那是公平较量,他只是很想战胜书院,哪怕只有一次,不管是什么人。

下一刻,柳亦青啸声骤止。

他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因为他感觉到,自已的本命剑触到了很多弦般的丝。

但那不是琴弦。

因为那些丝线的数量太多。

多的就像是一张网。

一张等着自已投去的罗网。

…………北宫未央的精神一直在琴弦之上。

他没有理会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因为二师兄始终像座青山般站在那处,那么他认为自已肯定是安全的。

所以当柳亦青诡魅难言的剑影,自青天陡然而逝,闪现于金属蓬内,出现在他身前,眼看着便要刺进自已胸腹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正如天谕大神官所说,他和西门不惑以音律修道,就算修到知命境,依然不会打架,所以面对这道飞剑,他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北宫未央在这一刻以为自已真的要死了。

下一刻他想起来,身边还有很多人,于是他知道自已应该死不了。

他确实没有死。

七师姐木柚手腕微提,指间拈着的绣花针,在绣布上穿过。

绣花针上的红线,一直垂落在地面上,系着所有人的脚踝与那些金属杆,随着她的动作,那些看着乱七八糟的红线,也动了起来。

红线一动,篷内便有无数道细微如絮,坚韧如金的气息生出。

那柄诡魅的剑影,被无数道气息裹缚,顿时变作投入蛛网的昆虫,又像是陷入泥沼的野兽,再如何挣扎,也无法前进一寸。

远处盘膝坐在田野间的柳亦青,因为本命剑相联的关系,比谁都清楚自已此时所面临的局面,他毫不犹豫地试图把本命剑召回。

诡魅的剑影,因为陡然静止,终于显现出了本体,那是一道很黯淡细秀的飞剑,便准备悄然无声退走。

四师兄正低头在沙盘上画着些什么。

感觉到那柄飞剑意图离开,他抬起头来,手指一弹,一张微黄的符纸翩然飞起,落在剑身上一翻,便裹了起来。

柳亦青的诡剑锋利无比,此时在他的念力操控下强行后退,只听得嗤的一声,微黄符纸上出现一道裂口,符意还没有来得及尽释。

但二者相持,总有个暂时静止的时间段。

便在这时,一个铁夹从旁边的空中伸过来。

铁夹开合,夹住那道飞剑,搁到熊熊燃烧的火炉上。

幽蓝的高温火焰瞬间把剑身上裹着的符纸烧化。

一把沉重的铁锤高高抡起,然后重重砸下。

砰的一声脆响。

那道黯淡细秀却坚韧无比的诡剑,被砸的跳了起来,就像是吃痛不住一般。

这是六师兄在打铁。

这是六师兄在炼剑。

这是他重复了一辈子的动作。

哪怕是世间最刻苦的剑师,也不可能比他的动作更纯熟更自然。

所以那把诡剑,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

便被砸成了废铁。

…………噗的一声。

柳亦青脸色苍白,胸襟前全部是吐出的血水。

他的身体摇摇欲晃,险些摔倒。

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已的诡剑,能够瞒过二师兄的眼睛。

那是因为这些书院弟子,根本不在乎自已的诡剑。

…………你这道诡剑不错。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晋入知命境,你也很不错,但真正不错的,还是先前那柄大剑。

二师兄说道:柳白的想法很好,老师的人间之剑,只需要撷其剑意一缕,便能横扫人间,遗憾的是,你们这些人的修为境界稍弱了些,如果是六个知命境的剑师,我要应付起来会困难很多。

柳亦青在同门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擦掉唇上的鲜血,听着声音的方向,诚挚地行礼说道:多谢二先生指点。

回去告诉柳白,既然最终总是要出手的,那不如现在便出手,何必让你们这些人来送死,趁我现在正在巅峰状态,也好战个痛快。

二师兄望着南方某处,面无表情说道。

…………南方西陵神殿联军营中。

那辆安静的马车还是很安静。

半晌后,车厢里传来一道有些寂寥的声音。

愈战愈强,这才是君陌,既然要战个痛快,自然要先等你战出兴致,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你我之间这一战?第一百二十六章 重音无数箭枝横七竖八搁在金属篷布上,厚厚积了一层,看上去就像是深色的干稻草,掩住了金属篷布的本体,就像是座草庐。

微凉的秋风,吹着薄薄的金属篷布边缘,发出哗哗的声响,就像是在掀动着某座府邸闺房里的纸张,不知何时便会把那些纸翻破。

书院弟子们没有担心头顶的篷布会被秋风所破,他们很相信六师兄在材料学方面的天赋,所以安静地做着自已的事情。

柳亦青的诡剑,在炉上已经变成焦黑无锋的细铁棒,六师兄还在举着铁锤不停地敲击,不知道他想把这把剑最终炼成什么东西。

北宫未央调好琴弦,在十指上仔细地缠了一层软棉布,西门不惑贴的膜也已经干了,在指腹上形成一道保护层,正逐个箫孔摁着试手感。

四师兄眉头紧锁,盯着沙盘里那些自行变化的线条,沉稳平静的眼眸里不时闪过几抹智慧的神识,不知道他此时在算着什么,是众人的生死还是此战的结局。

只有七师姐的情绪有些异样。

她是青峡出口处唯一的女子,她拿着绣架,提着手腕,拈着绣花针,低头看着绣布上的鸳鸯,余光实际上一直落在远处的田野上。

二师兄站在那里,如青山一般。

她的眉宇间有忧色,忧的不是当前的局势,不是篷下同门的安危,而是二师兄的安全,先前柳亦青的诡剑被阵法所缚时,只有她注意到,二师兄身上的盔甲表面,出现了一道极淡的白色湍流。

那是剑意与符意接触的结果。

青峡出口处的篷是一座阵,由四师兄和她负责设计,然后由她和六师兄共同布置完成,展示了三人在书院学习多年的最高水准。

这座看似不起眼的篷阵,能蔽秋雨,能遮烈阳,能不为秋风所破……最关键的是,这座篷阵,能够庇护篷阵下的所有人,能够将篷阵无法承受的攻击,篷下诸弟子所受的攻击,全部转移到……二师兄的身上。

青峡垮塌,大唐积蓄千年的刺客暴然出手,杀死三名西陵神殿的神符师,二师兄曾言,如果神殿联军要过青峡,便需要击败他。

不是他没有把书院同门放在眼里,而是一句实话。

二师兄代替所有师弟师妹承受西陵神殿方面的所有攻击,所以在他倒下这前,书院弟子便一定能把青峡守住。

然而这也意味着,他要承受更多。

…………南晋剑阁出手,虽说没有人奢望,就凭那几个剑阁二代弟子,便能击败书院诸人,但最终落得如此惨淡无言的结局,依然令人感到震撼无言。

西陵神殿联军营里一片死寂。

明明只有洞玄境……都知道那些书院弟子只是洞玄境……怎么却能布置出来如此绝妙的阵法?西陵神殿一名造诣极深的阵师,看着青峡出口处那座简陋的篷阵,脸上难以自抑流露出叹服的神情。

这名阵师的声音传入神辇里。

叶红鱼微微蹙眉,裁决神袍上如血般的颜色变得越来越重。

她在长安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与书院打过很多交道,然而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书院的潜力原来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更高。

在轲浩然与宁缺这两代书院入世之人中间的数十年里,书院一直表现的很低调,甚至修行界没有多少人知道书院后山里究竟有些什么人。

西陵神殿和南晋剑阁自然要知道的更多一些,但他们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大先生、二先生以及最后入门的陈皮皮和宁缺身上,因为书院后山确认只有这四个人晋入了知命境界,其他人都停留在洞玄境很多年。

今日在青峡口相遇,这种推测得到了确认,那些书院后山弟子确实只是洞玄境,如果放在修行界里也算是高手,但在当前人间之战的背景下,知命境强者层出不穷,这些洞玄境的弟子便显得很不起眼。

就算那些书院后山弟子,旧年在某些领域里都是最天才的人物,但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而且再如何天才对修行又能有何帮助?所以没有人在意他们。

西陵神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像明月出青山一般走到原野间的二师兄身上。

直到重骑兵开始冲锋,直到柳亦青的诡剑被砸成废铁,他们才发现自已错了。

同样都是二代弟子,但书院不是剑阁。

书院不是任何地方。

没有任何地方能与书院相提并论。

书院的洞玄境,不是普通的洞玄境。

书院后山弟子,只凭一张古琴,一枝洞箫,便能抵挡千军万马。

更令联军里的大人物们感到震惊的是,书院后山弟子每个人都有自已最擅长的领域,而这些组合在一起人,便产生不可思议的效果。

这便是有教无类。

所以书院会收魔宗中人,会收道门天才,会出了轲浩然和宁缺这种人物。

这便是因材施教。

所以无论是下棋的还是嚼花的,经过在书院的学习后,都会找到自已的世界。

难道夫子多年前收徒,便已经想到了如今的局势?叶红鱼沉默想着,心中对夫子的敬畏仰慕之情愈发浓厚。

…………我们不能被堵在青峡之外。

天谕大神官抬起头来,目光透过神辇的顶帷,落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上,说道:昊天与夫子战,不知胜负,于是人间之战的胜负便显得格外紧要,而长安城便是这场人间之战的关键。

程立雪跪在身旁,端上一杯清茶。

天谕大神官喝了口茶,润了润有些干哑的喉咙,说:如今惊神阵已经被掌教命人暂时破坏,长安城的关键,便是观主与大先生之间的胜负,只要大先生无法拖住观主,观主便可以打开长安城的城门。

程立雪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道门的全盘计划,才知道原来长安城现在正处于这样的危局之中。

六日之后,长安城便会开启,但即便是观主也无法完全破去惊神阵,谁也不知道那座雄城什么时候能够自行修复,所以大军必须抓紧时间赶过去。

天谕大神官望向北方那座横亘在原野间的青山,看着那道狭窄的青峡出口,面无表情说道:继续吧,只要是人,那便总有累的时候。

…………联军主帅营里竖起帅旗。

无数道军令,从主帅白海昕处向各处军营里传去。

片刻后,密集甚至显得有些暴烈的蹄声再次响声。

两千余重骑兵,伴着战鼓的声音,行出队列,然后分成数十群骑兵,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就像无数团乌云般,向着青峡处冲去。

青峡出口处,还躺着三百匹重伤难起的战马,还有些骑兵正互相搀扶着往回走,这些画面,都证明了冲锋对于青峡是无效的。

但西陵神殿联军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弃马步战,或者用重装步兵碾压,那么只可能成为二师兄铁剑不停收割的尸体,他们唯一能与那柄宽直铁剑抗衡的便是冲击力。

要正面撼动突破书院的防御,这是唯一的方法,那便是最好的办法。

正如天谕大神官说的那样,只要是有人,总会累的。

西陵神殿联军有二十余万人,轮换上前,他们不会累。

…………密集的蹄声一朝响起,便再也没有断绝。

两千余名骑兵,保持着最有效率的阵势,分批向青峡处发起冲锋,每次投入的力量不多,但确保需要书院弟子全力应付。

最重要的是,在严峻军令的逼迫下,这些骑兵要保证自已的冲击连绵不断,中间没有一刻间隔,不给书院弟子任何休息的机会。

黑压压的铁骑构成的波涛,不停地拍打着青峡出口处,那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有一道看不见的礁石。

一团乌云飘过去,撞到青峡上,碎成云絮,颓然散散。

一道黑浪压过去,撞到青峡上,碎成水沫,无声落下。

战马的惨嘶声,骨骼的折断声,清晰地在所有人的耳朵里响起,甚至要比密集如雷的蹄声更加响亮。

但无论前面的情况如何的凄惨,后面的骑兵依然面无表情地发起着冲锋,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送死,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用自已的死亡让书院弟子感到累。

…………北宫未央没觉得累,或者说他这时候根本不知道累是什么感觉。

他的注意力全部在自已身前的古琴上,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琴弦最细微的颤动,散发的黑发在眼前不停地摆荡。

他身上的衣裳早已经被汗水全部打湿,甚至就连头发都已经变得湿漉无比,随着他的弹奏,有颗汗珠自发丝间垂落。

嗤的一声轻响,那颗汗珠落在琴弦上,瞬间被烧灼成一道青烟。

但他根本没有注意这一点,他仍然在不停地弹着琴。

他的指头在琴弦上不停地挑拔捻摁,移动的有如闪电,奏着无声的乐曲,裹着指头上的棉布早已经碎裂,隐隐可以看到血迹。

西门不惑也没有觉得累,他只是觉得有些痛。

他的手很痛。

先前贴在指腹上的那些胶膜,早已经随着无数声摁孔的动作,被撕裂,剥落干涸成粉状的物事,在箫管旁飞舞,如雾如烟。

光滑莹润的箫管上,早已出现了斑驳的血迹。

和箫管本身的隐朱色融在一起,很是美丽。

这对最擅音律的师兄弟,本是书院后山性情最跳脱、开最朗、最爱说笑话的人,一旦浸淫入音律世界后,却另有高山流水的清雅风姿。

然而此时,他们毫无风姿可言,更没有什么心情说笑话,脸色苍白,双唇枯稿,头发潦乱,憔悴的有如街头卖艺的那些老琴师。

他们此时的神情很凝重,很沉重,很庄重。

这种重,让他们的身上另外展现出一种令人心折的气息。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日青峡之战第一日。

天气晴。

宜行丧,余事勿取。

…………相对于原野间不时响起的惨呼和堕落声,青峡出口前一直很安静,琴弦颤,箫管鸣,始终都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安静的篷下,忽然响起一声呜咽。

那是箫声。

四师兄霍然抬首,望向西门不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看着他额上黄豆般的汗珠,握着木笔的右手微颤,神情渐趋凝重。

铮的一声。

又有琴声响起。

七师姐抬起头来,拈着绣花针的手指开始颤抖,看着北宫未央,看着他身前已经被血染红的琴弦,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渐渐的,琴箫之声偶尔会再次响起。

这代表着北宫与西门真的累了,再没有办法像先前那样,精神饱满地从头到尾奏出大音希声的乐曲,控制无法再精确,而越是如此,他们想要应对那些冲锋而至的战马,便需要消耗更多的念力与精神。

篷下的人们都抬起头来,沉默看着弹琴吹箫的北宫与西门,脸上写满了担心。

站在篷外原野间的二师兄没有回头,他的右手伸向铁剑的剑柄。

北宫与西门并不知道同门的目光正落在自已身上,他们的精神与注意力,甚至是全部的灵魂都在琴与箫之间。

他们自已最先发现了问题。

他们不愿意撤出这场战斗。

篷下的书院弟子们都清楚,西陵神殿联军不顾死伤惨重,也要不间断发起自杀式的攻击,为的便是要拖垮自已这些人,更准确来说是要拖垮二师兄。

因为守青峡,最终还是要看二师兄。

所以他们这些师弟师妹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地替师兄多撑一段时间,让师兄能够多休息一段时间,去应对马上可能便要到来的真正的攻击。

北宫和西门确实已经累了,他们的身体很累,手指很累,自指间流出的血,涂染在琴弦与箫管上,便是琴与箫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嘶哑起来。

但他们的心不累。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的心还足够坚定与坚强。

北宫未央抚琴的手指忽然停住。

他抬起头来,望向原野间正源源不断冲来的联军骑兵,洒然一笑。

然后他一声清啸,手腕一挥。

流血的手指,在琴弦上自后而前拂出,动作极为潇洒。

一道清冽的琴声,如泉水般响起。

西门不惑听到了真实的琴声,脸上露出一丝毅然的笑容,箫管顿时迸出一道真实的明亮有如牧童吹叶的箫声!琴箫此时,不再奏无声之乐,而出了真音。

泉水叮咚,渐成金击!牧童吹叶,渐成凄啸!琴箫声带着一往无前的壮烈气息,向原野间传出。

那是金戈,那是铁马!…………暴烈的琴箫声,让那些冲锋而至的战马都暴烈起来,而对于那些骑在战马上的神殿或南晋骑兵来说,这些乐声就像是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直接刺进他们的脑海!数名冲在最前方的骑兵惨呼着摔下马去,脚被马蹬拖住,身体被拖着在原野间不停前行,片刻后便浑身鲜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

他们的双手明明空着,却没有去解开自已的脚,只是死死捂着自已的耳朵。

对他们来说,那道琴箫声带来的痛苦,要比此时被战马拖着在地面前行,断骨挫肉的痛苦大无数倍!更多的骑兵在听到琴箫声的那一刻,脸色骤然苍白,本能里把绝对不应该脱手的兵器全部扔了出去,然后死死地捂住自已的耳朵。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无法阻止琴音箫声,像冥王的呢喃般钻进自已的耳朵里,钻进自已深深地脑海里,把自已的意识割成了无数痛苦地碎片。

痛嚎声,痛呼声,痛哭声,在原野间不停响起。

本来极具纪律性的骑兵,此时全部变成了疯子,他们捂着耳朵,痛苦地面容扭曲。

在这种情况下,骑兵自然无法当起什么冲锋,失去指挥的战马们,不安地停下脚跳,在原野间来回踱步,显得格外惶恐茫然。

…………琴箫先前无声,对的是马。

此时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终于动了真火,于是琴箫之声渐现,开始对人。

就在琴箫声响起的那一刻,篷下的书院诸弟子,脸色骤然一变。

因为他们很清楚,对于北宫和西门来说,这种乐声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四师兄伸手,想要阻止北宫奏琴,但看着他不停挥舞的湿漉黑发,看着他如癫如狂,潇洒快意的模样,竟是不忍阻止。

…………青峡外有一片百丈的半圆区域。

二师兄站在里面。

在半圆之外,倒着无数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黑压压一片,就像是宋国风暴海畔著名的防浪堤,只是这座黑堤里不停响着惨嚎与痛呼。

不知道有多少匹战马堕地而死,不知有多少骑兵被沉重的战马压死,不知道有多少战马和骑兵还活着,却骨折肉离生不如死。

隐约可以看到有些战马和骑兵的耳中塞着棉团,但很明显,这些棉团没有起到意想中的效果,染着红色的血渍,大概竟是耳膜都被震碎了。

这真是一幕惨烈至极的画面。

过往无数年来,这个世界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惨烈的战争,但都很少会出现这样的画面,而这些竟然只是因为一方古琴,一把洞箫。

即便是篷下的书院弟子,看着这幕画面,都有些不忍。

站在最前方,距离这些重骑兵尸骸最近的二师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静,他的双眉依然是那般挺。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还在试图向青峡发起冲锋,然而此时的地势,已经被同伴和战马的尸体填满,很难找到空隙。

便在这时,那些惨嚎不断的尸体堆里,忽然响起一声闷响!一名身材魁梧的南晋军方将领,暴喝一声,推开压在身上的几具尸体,双手持着铁枪,向二师兄冲了过去。

在后方,还有几名没有被琴箫声击倒的军中武道强者,听着那声暴喝,一踩马鞍便掠至空中,像飞石一般攻击二师兄。

那名南晋将领的实力最强,到的最快,手中的铁枪暴烈刺出,在空中贯通一条笔直的直线,把里面所有的空气都逼了出去,枪头暴出雷般的巨响!二师兄面无表情伸手,握住铁剑的剑柄。

然后他对着那名南晋将领便砸了下去。

不是砍,不是劈,不是切,也不是削。

是砸。

铁剑方正宽直,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很厚的铁块,被二师兄握在手中,向前一砸,便有大风起兮,地面的石砾畏惧乱滚而避。

铁剑砸到了铁枪的枪头上。

铁枪枪头被砸扁。

铁剑继续下砸。

铁枪的枪身被砸弯。

铁剑下砸之势未衰,似乎永远不衰。

铁剑砸到了那名南晋将领的身上。

这名南晋将领身上的盔甲,顿时变成了无数碎片。

二师兄不再理他,抬头望向破空而至的那几名武道强者。

他右臂一振,手中的铁剑从左向右挥出。

这一次不再是砸,而是拍。

拍苍蝇的拍。

那几名像飞石般破空而至的武道强者,被铁剑的剑风触及,便变成了真正的石头,远远地飞向原野四处,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

片刻后。

那几名武道强者,坚强地以剑撑地,站起身来。

那名南晋将领重新握住了手中弯曲变形的铁枪。

二师兄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那名南晋将领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噗的一声,他把胸腹里所有的血全部喷了出来。

然后就像被倒完后的水囊一般软软瘫倒。

倒在地上,瘫成一片。

南晋将领身上的所有骨头,都被铁剑砸碎了。

远处那几名武道强者,也先后倒下,他们也碎了。

…………二师兄浑身是血。

全部是敌人的血。

血水顺着盔甲的边缘向下滴着,渐渐汇成一条血流,流到插在原野间的那五柄剑处,然后顺着剑刺的地方,缓缓下渗。

那几把剑是他的战利品。

那些血也是他的战利品。

不知道这一场青峡之战,他要在身前种几把剑,又要用多少敌人的鲜血来浇灌。

他没有理会身上的血,只是静静看着前方的原野。

因为西陵神殿联军的攻击还在持续。

这真是一场无趣的战斗。

杀人,然后还是杀人。

战马的蹄声是那样的单调,联军骑兵的惨呼是那样的单调,不再美妙的箫声与琴声也是那般单调,所谓单调,就是重复。

天空上的日头渐渐西移,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洒向原野间的光线,也变得红暖了很多,青峡外的原野上,堆积着不知多少具尸体,尸堆里的惨呼渐渐敛没,四周死寂一片。

暮色中的原野,如涂满了血。

事实上,也涂满了血。

从正午到暮时,西陵神殿联军至少填了一千多名骑兵进去。

琴箫声一直没有断绝过。

因为北宫和西门很清楚,只要琴箫之声不停,二师兄便可以不动。

二师兄确实没有动。

他一动不动。

他始终站在原地。

没有向后退一步。

因为他的身后就是青峡。

青峡后面便是大唐。

原野南方,忽然响起鸣金的声音。

西陵神殿联军终于召唤骑兵停止冲锋。

不是他们承受不起这种损失。

而是西陵神殿联军里的将士们觉得很累。

书院弟子们很累,累在指间。

神殿联军很累,累在心里。

这种累,叫做畏惧。

但也有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畏惧。

宁缺一直认为她很适合进书院学习。

一抹血色衣影,出现在暮色中的原野间。

原野间响起叶红鱼的声音。

君陌,与本座一战。

二师兄看着南方那抹在暮色里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血袍。

你不是我的对手。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铁剑向青峡出口处走去。

青峡出口处,篷上残箭如草。

篷下炉上的锅里烧着水。

水快开了。

要吃晚饭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平静的来源(上)叶红鱼站在原野上,看着走进篷内那个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眼眸里流露出有些复杂的情绪,然后她转身走回神辇。

夕阳西下,骑兵归营,青峡处的琴箫声也渐渐敛去。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停了演奏,情绪却依然沉浸在先前的氛围中,亢奋快意与疲惫的感觉揉杂在一处,直到被重重拍醒。

四师兄看了一眼王持,用示意他做好准备,然后伸出手掌重重地击打到北宫和西门的后背上,出手极重。

北宫与西门只觉一阵剧痛,胸口受震,噗的一声吐出血来,正自惘然,还没有来得及恼怒质问师兄何意,便被王持塞了两颗丸药进嘴里。

一道清新的药意,瞬间在他们的胸腹间弥漫开来,先前那些烦闷躁狂的感受一扫而空,二人觉得舒服了很多,这才明白师兄为什么要打自已。

像你们这样拼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四师兄说道:夜里好生休息一下。

北宫未央说道:多谢师兄出手相助。

四师兄说道:我那一掌不是关键,十一的药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王持自幼爱思辩、爱花草、爱医人,医术不敢称天下无双,但所研制的药物,却绝对是世上最珍稀少见的品种。

听着师兄们的赞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便在这时,二师兄走进了篷里。

众人赶紧上前,帮助六师兄一道把他身上沉重的盔甲卸下。

众人想着先前叶红鱼在阵前邀战,师兄只淡淡回了句你不是我的对手,便让对方退下,纷纷赞叹师兄气度潇洒。

二师兄平静说道:那小姑娘厉害,要打赢她也要费些力气,能说句话便不打,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众人这才明白,师兄看似潇洒转身,实际上存的是这个念头,不由无语。

七师姐微嘲想着,原来你不像平时表现的那般二啊。

药丸在体内迅速散化,北宫未央觉得精神与念力恢复了不少,豪情壮志复生,说道:待好好睡一夜,明日再与他们打过。

西门不惑此时亦是逸兴未消,说道:正是如此。

没有人回答他们的话。

北宫未央此时容颜憔悴,十指尽伤,西门不惑在身前挥舞的双手,还保持着吹箫的姿式,看着就像鸡爪般可笑又可怜。

谁也看的出来,如果再让他们拼命,只怕真的就要把命拼掉。

今日你们辛苦了,明天换我来吧。

二师兄伸手在北宫与西门的肩头拍了拍。

北宫的身体骤然僵硬。

西门张大了嘴,眼角微湿。

二师兄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北宫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西门不惑擦掉泪水,感动说道:师兄,入门这么多年,今天还是你第一次表扬我。

二师兄沉默片刻,然后认真说道:以后我会多表扬你们。

七师姐看着西门不惑像鸡爪般的双手,打趣说道:晚上炖鸡爪子给你吃。

西门不惑疑惑问道:为什么要吃炖鸡爪?七师姐忍着笑,认真说道:以形补形。

西门不惑苦笑说道:那岂不是越补越糟糕?青峡出口处响起一阵欢愉的笑声。

水已烧开,米已淘好,七师姐开始做晚饭。

书院后山诸人,此番前来青峡,做了些准备,带足了米食和咸菜,而且有现成的火炉,她和王持一道动手,做起来并不复杂。

南方原野间,西陵神殿联军也开始收营垒灶做饭,看样子今日的战斗真的是暂时告一段落,炊烟处处升起,气氛终于变得平静了些。

青峡出口处的气氛却反而变得凝重起来,二师兄为首,诸弟子站在他身后,看着南方那些源源不绝的粮车,脸上的神情变得非常难看。

给西陵神殿联军输送粮食的是清河郡诸阀的民夫,那些粮食想必也是清河郡的存粮,而就在不久之前,那些都是大唐的粮食。

北宫未央厉声说道:总有一日,要把这些叛贼统统杀干净!西门不惑沉声说道:诸阀子弟必须死光。

他们二人来自极南海岛,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但在书院生活了这么多年,早以唐人自居,甚至表现的要比四师兄等人更为愤怒。

四师兄举着沙盘计算了片刻,说道:如果将来要收复清河郡,至少要杀二十万人,才能把诸阀势力清除干净,才能真正把这口气出掉。

听着要杀死二十万人……北宫与西门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僵。

他们是把生命奉献给音律的雅士,这辈子便是连鸡都没有杀过,虽说今天有千余重骑死在他们的琴箫之声下,但实在无法想象自已要做去血洗屠杀的事情。

篷下一片安静。

书院弟子守青峡,为的是长安城,是大唐,便是杀再多人,他们也无所谓,然而如果将来真有一日,需要他们举起屠刀……北宫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不是还有小师弟嘛。

西门不惑恍然,连声说道:不错不错,小师弟最擅长做这种事情。

四师兄和六师兄也纷纷点头,心想书院若要杀遍天下,舍小师弟其谁?二师兄没有说话。

王持在菜板旁说道:凉菜拌好了,有没有带芝麻?二师兄说道:吃饭吧。

这时候众人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糊味。

七师姐叫唤了一声,急忙走到灶旁,一看饭已经烧糊了。

北宫未央看着冒着糊味的白饭,叹息说道:老师带着大师兄去旅游的时候,后山里的伙食便一直不怎么好。

西门不惑怀念说道:还是桑桑在书院的那阵,大家吃的最好。

没有人指责七师姐,但她自已觉得很不安。

青峡出口外的阵法已成,与二师兄和各有要务的师兄弟相比,她的主要工作便是负责后勤,很是轻松,结果这样都没有做好。

片刻后,不安变成了恼怒,她嗔怒说道:六师兄这炉子是用来打铁炼剑的,温度太高,哪里适合做饭?二师兄眉头微挑,不悦斥道:此言无理,无礼。

七师姐怔了怔,生气说道:嫌我做的不好,就不要吃啊!…………一顿简单的饭食结束,该休息的休息,该为明日做准备的准备。

四师兄说道:柚子心理压力很大,所以才会有些羞恼,那时候师兄你训斥她,她愈发觉得委屈,所以才会对你嚷嚷,你不要怪她。

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有什么委屈?四师兄说道:她担心你才会失态,结果还要被你训斥,这就是委屈。

二师兄闻言微怔,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没有必要。

四师兄不再说这件事情,因为书院后山弟子们私下议论这件事情已经议论了好几年,却始终没有议论出个所以然来。

他转身望向篷后的青峡入口,看着里面若隐若现的石块,说道:如果神殿没有准备,我们还是应该在峡里守,这样比较省力。

二师兄说道:万事必求稳妥,那便是最大的不妥,今日战局明朗,神殿方面却不停出动骑兵,就是想把我们逼进峡内……虽然我不知道进入青峡后,他们会有怎样的手段,但不到最后关头,我不愿意退这一步。

为什么?因为只要退出一步,便可能退更多步。

四师兄转过身来,望向南方原野间黑压压连绵不知多少里的联军军营,说道:我现在比较担心对方会不会发起夜袭。

二师兄抬头看着夜穹里的那轮明月,说道:有老师在天上看着,他们不敢。

不知何时,篷内的同门也走了出来,站到二位师兄的身后。

人们抬头看着夜空里的那轮明月,各有怀念。

这真是老师变的吗?王持问道。

二师兄说道:也许吧。

六师兄不像同门们如此容易感怀,他习惯思考简单而现实的问题,说道:柴火是个问题,要进峡采木,容易被人偷袭。

二师兄指着篷外原野上,像麦田一般的密集箭枝,说道:到处都是柴火。

…………和时而热闹,时而感伤,基本平静喜乐的青峡口不同,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弥漫着挫败与郁闷的气氛,非常安静。

白海昕喝了一杯酒,吃了两碗饭,便示意下属把食案撤走,然后他走出帐外,看着月光下的青山,眉头深蹙,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他是西陵神殿联军的主帅,但事实上,在联军里的排位连前五都进不了,难道他还敢对两位西陵大神官,对剑圣柳白发号施令?这便是他的苦恼,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神殿大人物们的想法,不明白为什么要牺牲那么多的骑兵,只为了把书院诸人逼进青峡。

既然是要扼守要道,自然是要在峡里守更合适。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书院诸人,宁愿在原野间与大军血拼,也不肯后退数步,进入青峡之中。

一名红衣神官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张纸。

白海昕看了两眼,眉头蹙的愈发深刻,心想明天还要继续送死吗?让诸修行宗派和各军中的武道修行者,全部来大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平静的来源(下)联军大帐真的很大,此时坐着数百人,依然不显得拥挤。

而且那些人都很沉默,于是空旷的大帐,竟然还多了几分静寂的感觉。

这是神座大人的命令。

白海昕看着这些用沉默表示抵抗的人们,神情漠然说道:不要想着自已平日里在宗派中在人间享受的荣耀与尊重,要清楚现在是在军中,我们是在奉天伐唐,我们执行的是昊天的意志。

一名洞玄境的修行强者盯着他,厉声说道:重骑兵都没办法冲过去,我们这些人能怎么办?谁能扛得住琴箫的声音?白海昕说道:既然要你们弃马而战,那么座骑便不用担心,至于琴箫之声……天谕神殿此时正在制符,稍后便会分发到你们的手中。

我不想再听到更多的疑问,你们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接受。

不等那些平日里骄横无比的修行者出言反对,他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普通将士做不到的事情,当然要由你们来执行,不然道门养你们何用?人群后方响起一道愤怒的声音:这不是让我们送死?白海昕脸色骤然寒冷,看着声音起处,说道:是谁在说话?没有人回答,没有人敢回答,也没有人再敢说话。

此时大帐里有数百名军中强者和来自各国各宗派的修行者,如果是平时,哪怕白海昕是南晋大将军,也不会令他们噤若寒蝉,然而如今是在神殿联军之中,众人都清楚,白海昕的话代表着西陵神殿的意思。

不敢说话不代表不去想。

修行者们脸色十分难看,他们都知道先前那人说的是对的,西陵神殿就是要让自已这些附庸道门的小宗派去送死,用自已的死亡去消耗书院弟子的念力精神与体力……想想你们的宗派,是要千秋万代,还是要如烟花般消逝,想想留在家乡的亲人与弟子们,再想想苍穹之上的伟大存在。

白海昕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大帐。

大帐里一片死寂,沉默此时代表着接受,不得不接受。

与青峡处的温暖气氛相比,此间好生寒冷。

…………绵延青山拦着南方大泽的温暖水气,清河郡向来以四季如春闻名,然而毕竟已是深秋,入夜之后,原野间的温度渐渐降低。

军营里燃起篝火。

夜穹上的繁星被明月的银晖掩的黯淡难见,此时被原野间的无数堆篝火映照,愈发渺茫,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会以为夜空里根本没有星星。

一堆篝火旁围坐着二十余人。

这些人都是南晋剑阁的弟子。

众弟子围着一名男子,神态恭谨无比。

那男子身着麻衣,梳了个简单的发髻,面容普通无奇,只是一双眉毛极有特点,浓郁的仿佛是用墨笔画出一般。

在他的身边地面上,有一顶有些陈旧的金冠。

世间只有帝王才能头戴金冠。

这名男子不是哪国的皇帝。

他是剑道的皇帝,他是剑道的圣者。

他是柳白,所以金冠在旁。

神殿的想法,必然不会有效。

柳白看着夜穹里那轮明月,沉默了很长时间。

弟子们不敢发问,等着老师的下半句话。

书院寥寥数人,便来拦万千大军,看似极傻,但他们不是傻子,所以神殿想用人命去堆,想耗尽君陌的气力,不可能有效。

柳亦青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说道:二先生虽然威武,但毕竟人力有时穷,而且以二先生如此骄傲霸道的战法,很难坚持太长时间。

今日他再次惨败在书院弟子手中,受了不轻的伤,但并不像当年那般愤怒悲伤,还能够有足够多的冷静来分析事态。

神殿就是像你这样想的,所以错都是一样的错。

柳白说道:你们都以为君陌此人性情骄傲,战法霸道,所以每一剑出,他都要消耗更多的念力与气力,不能持久,实在大谬。

君陌的铁剑,或砸或拍,看似比砍削要费力,实情却并非如此,那是因为你们不懂,以剑砍削用的是力气,磨损的是铁锋,而他的砸拍,用的是天地元气,而那般厚实的铁剑,想要磨损至毁坏,只怕要等到天荒地老。

说完这句话,这位世间剑道第一高手,从篝火堆里,抽出一根还没有燃起来的细树枝,缓缓举至眉前一尺之处,然后随意挥下。

篝火堆旁的天地气息,随树枝挥出之势而动,数道轻渺薄虚的气息,粘在了树枝的枝头,随着挥动之势越蓄越厚,直至最后凝为一团。

柳白的树枝,最终落到了篝火堆里。

那团凝结在树枝前的天地气息,遇火而散。

篝火堆轰的一声暴燃起来,火焰伸至三丈高的夜空,把军营照的一片明亮。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片刻后渐渐敛去。

柳亦青低着头,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

他眼睛不能视物,念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树枝做出的事情。

二先生挥剑不需要力气,他借天地气息而运剑,又反过来调动天地气息助剑势,这不是武道修行,也不是魔宗手段,但……殊途同归。

他霍然抬起头来,看着自已看不见的青峡处,声音微颤说道:此种剑道,对念力和体力的消耗最小,他可以一直不停地杀下去!你的看法,对也不对。

柳白将手中的半根残枝扔进篝火堆里,说道:说你对,是你说出了君陌行剑时的手段,说你不对,是因为你还没有看懂他不是在借天地运剑……他是在用天地打人。

…………篝火堆旁一片安静。

二十余名剑阁弟子沉默不语,各有心思。

他们追随世间第一强者修行,刻苦练剑,自有骄傲剑心,所以每每对书院多有不服,对那位二先生的骄傲更是不喜,然而此时他们才明白,那人骄傲自有骄傲的道理。

柳白问道:君陌的铁剑一直在什么地方?一名弟子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他没有握剑的时候,铁剑在他身前。

柳白问道:身前多远?没有人注意这个细节。

柳白说道:只有我会注意这个细节,因为这本来就是君陌要让我看的,那把铁剑一直在……他身前一尺半之地。

众人讶然。

世人皆知,剑圣柳白最著名的剑道理念,便是纵剑万里,不及身前一尺。

一尺半比一尺更长。

那么身前一尺半便比身前一尺更强?柳白知道弟子此时的情绪,微微一笑说道:修行者必然自信,于是骄傲便是最常见的外显,我这一生见过很多骄傲的人,比如叶苏,比如死了的那位裁决老儿,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比君陌更骄傲。

众弟子沉默不语。

而骄傲,便是他的取死之道。

柳白敛了笑容,神情漠然说道:因为骄傲是情绪,真正的剑者,不能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一名弟子终于忍不住,问道:您准备何时出手?神殿着急,我不着急,唐国要灭,必然不是一战能定之事。

柳白说道:这场青峡之战,是你们向书院学习的大好机会,君陌也是我很喜欢的对手,便如白日所说,我必然要等到他最强的时候才会出手。

众弟子心想二先生今日执剑守青峡,血染原野,一步未退,已然显得强大到了极点,甚至有了无敌的感觉,难道他还能变得更强?柳亦青问道:何时才是二先生最强的时候?君陌是普通人,所以会有普通人的行为,所以今天会留你们几人性命,但他握住剑的时候,就不再是普通人。

当他开始受伤,开始疲惫的时候,当他发现自已的骄傲受到了挑衅,开始真正愤怒的时候,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将要失败的时候,那时候的他才是最强大的他。

柳白站起身来,望向原野那头安静的青峡,感受着那处传来的温暖气息,缓缓把双手负到身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剑阁众弟子也随之站起,望向那处,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大军浩浩荡荡,强者云集,临此危时,却还有心情认真地做饭,嗯,饭有些烧糊了,但咸菜的味道真不错。

夜风徐来,柳白闻着风中传来的气息,感慨说道:这就是生活。

无论战争还是杀戮,都不能影响的过程,便是生活。

书院诸弟子为什么能这样平静?不是因为自信,而是因为他们在做自已想做的事情,在做让自已高兴的事情,所以他们做的理所当然。

我的剑也可以理所当然,却无法活的像他们这样理所当然。

柳白看着青峡处微笑说道:书院真的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可惜夫子已经不在了,不然我还真想去里面住上几年。

…………青峡之战第二日。

天气阴晦,似要落雨。

原野间的血腥味道变得越发浓郁。

锅里小米粥的香味也很浓郁。

众人赞美了一番桑桑当年在后山腌好的咸菜,开始低头呼啦啦喝粥。

喝的气壮山河。

喝完粥后,众人替二师兄披挂整理盔甲。

二师兄握着铁剑走到原野间。

七师姐昨夜没有睡好,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说道:小心些。

今日粥饱神满。

诸事皆宜。

第一百三十章 铁剑请你哭天时尚早,晨光熹微,青山前的原野上飘着薄雾,光线晦暗,草叶上的露珠折射着环境里的光线,如同发黑的珍珠。

原野上插着五柄剑,那是二师兄昨日从剑阁弟子手中夺来的剑。

他没有像昨天那样,站到五柄剑前,而是绕了过去。

青峡之战持续了一整天,他没有退一步,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薄雾深处,忽然响起一声断喝。

三清山梁襄前来领教!三清山乃东南名胜,是道门大宗,只是这些年来烂柯寺声名太盛,所以相形之下有些籍籍无名,实际上派中多有强者。

梁襄是三清山里天赋最高、境界最高的年轻弟子,深得宗派长辈喜爱,即便是西陵神殿也多有关注,对自已的剑道很是自信。

昨夜领受西陵神殿军令后,他并不像别的修行者那般神情黯然,相反他很是兴奋,他想看看这位书院二先生究竟能不能接自已一剑。

所以他的声音很是自信,非常骄傲。

随着这道声音而至的,是一柄流光溢彩的飞剑,锋锐细窄的剑身,就像是羽箭一般轻而易举地刺破空气与薄雾,呼啸而至。

二师兄看着薄雾深处,没有什么情绪,没有看那柄飞剑一眼,伸出右手。

薄雾里传来一阵撕裂的声音。

就像是无数张纸,被有力的手指撕成了无数块碎片。

青峡前的天地气息,随着这阵声音,被生生撕开。

那柄飞剑拖着的一缕天地元气,随着无处不在的撕裂,自然断裂。

雾里响起一声痛苦地闷哼。

那柄呼啸而至的飞剑,陡然失去控制,缓慢至极地落了下来。

落向二师兄的手间。

二师兄握住那柄飞剑,随意掷向身后。

锃的一声,锋利的飞剑,深深插进微湿的原野地面。

和昨夜那五柄飞剑并排而立。

晨光渐盛,薄雾骤消。

原野间的画面变得清楚起来。

一名年轻道士浑浑噩噩地站在那处,双手空空,胸襟前全部是鲜血,看他的神情,竟像是被吓傻了一般。

他便是三清山骄傲的梁襄。

两名三清山同门上前把住他的双臂,以免他倒地不起。

梁襄这时候才清醒过来,喉咙里憋出一道惊恐至极的怪叫。

昨日看着剑阁弟子的飞剑被夺,他还在嘲讽那些南晋人名实不符,然而此时此刻,他眼睁睁看着自已的本命剑被抢走,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对面那个男人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宗门长老没有教过?同门拖着梁襄向原野南方回去,他痴痴傻傻看着阴晦的天空,不时发出几声怪异的惨嚎,被打击的道心尽毁。

二师兄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甚至已经忘了那个骄傲的年轻道门修行者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

原野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修行者,还有数十名明显在武道修行上浸淫多年的军中强者,这些人共同的特点是没有骑马,而且身上都贴着符纸。

这就是西陵神殿的应对方法吗?二师兄举起宽直的铁剑,指向密密麻麻的修行者们,左手负到身后。

篷下的书院诸人,看到师兄这个动作,知道这是命令他们不得擅动。

西陵神殿既然已有准备,那么琴箫之声,暂时不需要响起。

…………第二个向青峡发起攻击的修行者,是名来自小东山的散修。

这名散修修的是武道,走的不是一般路数,多年来在山野里与狮虎搏斗,增进修为,境界已然极深,如果他愿意从军,无论在南晋还是在宋齐诸国,都能谋一个将军的职位,只不过他的人生目标是成为西陵神殿的神卫统领,所以一直没有出山,直到神殿诏令举世伐唐,他才终于迎来了人生的机会。

只要能够在这场战争中,展现出来自已强大的实力,自然会被神殿看中。

那名散修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他举起那把屠尽小东山中狮虎的沉重大刀,暴喝如雷,双脚在原野间蹬出一条土龙,势不可挡地向青峡处冲去。

这名散修的速度奇快,竟连空气都被震的嗡嗡作响。

原野间的修行者们,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名散修已经掠至二师兄的身前,那柄大刀挟着无穷无尽的威势便斩了下去!二师兄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他举起宽直的铁剑,挥了出去。

覆盖全身的盔甲边缘,有一抹衣袂露在外面。

当他挥剑的时候,那抹衣袖都没有一丝颤抖。

正如柳白昨夜对弟子们解述的那般,二师兄挥剑的时候,用的不是自已的力量,而是天地的力量,所以他的动作很自然。

他的动作就是自然。

就像挥一挥衣袖。

没有卷起一丝云彩,却把青峡前的天地气息全部席卷而起。

他的手臂与铁剑,便在天地气息之间,随之而去,用心而不用力。

铁剑与那名散修的大刀在空中相遇。

曾经斩狮杀虎的刀锋,在天地之前,渺小脆弱的像是纸片。

只听得喀喇一声,沉重的大刀碎成无数碎片。

铁剑继续前行,看似轻柔平静地拍在那名散修的胸前。

轰的一声巨响。

那名散修魁梧的身体,骤然离地向空中飞去,飞掠了数十丈距离,然后重重摔落到地面上,竟砸出了一个深坑。

片刻后,坑中响起一声暴烈不甘的怒吼。

那名散修把手中的刀柄扔掉,愤怒地向坑外爬去。

然后他重新摔回坑中。

他怒吼一声,再爬。

他再次摔回坑中。

如是者五次。

这名散修终于爬不动了,有些惘然地跌坐到坑底。

哇的一声。

他开始吐血,血水是黑色的,里面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内脏的碎屑。

那道铁剑的力量,竟是透进此人强悍无比的肉身,直接震碎了他的内腑。

而这名散修自已竟是毫无察觉,直到他尝试了五次站起,那些震动,才让已经布满无数裂痕的内腑,尽数裂开。

就像那柄看似强大的刀一般。

…………接下来向青峡发起攻击的,不是一个人。

也不是一柄剑。

而是二十余柄剑。

二十余柄来自各国各宗派修行者的飞剑。

晦暗天色笼罩的原野间,只闻剑声凄厉,只见剑身如虹,竟变得明亮起来。

这二十余人都是洞玄境的大剑师!世间修行者的数量并不多,洞玄境的数量更少,能够有能力在一个战场上,组织起这么多大剑师,只能是大唐和西陵神殿。

二十余柄飞剑呼啸狂舞的画面,极为罕见。

即便是知命巅峰的大强者,面对这样的攻击,也会觉得非常棘手。

二师兄没有觉得棘手,只是觉得自已只有两只手,有些麻烦而已。

看着破空而至的二十余柄飞剑,他把铁剑插进身前的泥土里,双手伸向空中随意而捉,因为动作太疾所以显得有些乱七八糟。

只听得无数声脆响。

二十余柄飞剑,都被他抓在了手里。

他的手掌并不大。

也不知道怎么能抓住这么多柄剑。

那些飞剑横七竖八地握在他的手里,就像是真正骄傲、骄傲到懒得打扮自已的孔雀醒来无事,随意开屏晾翅一瞬,真的很乱七八糟。

然后他把这些飞剑掷到身后。

那些剑插进湿软的原野里。

…………昊天道门统领世间,就连剑圣柳白和书圣王大人都是客卿,不知多少修行者为其附庸,这场青峡之战毫无疑问是百年来修行者参战数量最多的一场战斗。

无数修行者和联军强者,涌过原野,向海浪一般攻击青峡,拍向那个沉默站在青峡前的男人,无论前面的同伴倒下多少,后面的人依然在继续。

这便是前仆后继。

只是后继者依然无法前进一步,还是只能仆地不起。

数十只手臂伴着鲜血飞向天空。

数十具尸体被震向远方。

无数飞剑凄厉的破空而至,然后在那个男人的手中变成废铜烂铁。

昨日青峡前的原野上,插着数万枝羽箭,那是一片箭林。

今日战斗激发的天地元气震动,早已把那些羽箭震成碎砾,取代它们位置的,是一百多把深深插在原野间飞剑。

那些飞剑样式各异,气息不同,有宽有窄,有锋有钝。

但当它们插进地面之后,便变的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那般的死气沉沉。

那是一片剑林,更像是一片剑冢。

二师兄站在剑冢之前,间或挥动铁剑。

他始终站在最开始的地方,一步未动。

他的双眉依然平敛,哪怕一瞬间都没有挑起。

他没有展现令人震撼惊奇的地方,只是平静沉默地挥动着铁剑,从第一剑开始到现在,无论出剑的姿式角度还是力量,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累,从清晨杀到正午,每一剑都是那样的专注,所以显得那样的随意,而且感觉即便要杀到日暮,他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的身上染满鲜血,血水淌过盔甲的位置没有任何变化,从盔甲边缘滴落的位置都没有变化,于是身前的原野上被血水砸出了几个清楚的血坑。

他就像过往那些年里一样,无论姿态还是神情,都是那般的一丝不苟。

一丝不苟地杀人。

越是如此,越发令人心惊胆颤,通体彻寒。

原野上纵横的剑意,渐渐稀寥。

很多修行者被恐惧占据了身心,下意识里停止了进攻。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哭声。

不知道是哪个修行宗派的修行者,竟被吓哭了。

没有人想着要去嘲笑那个人。

因为看着那把正在滴血的铁剑……所有人都很想哭。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此事无关慷慨青峡之前,剑气纵横。

原野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营中,一片死寂。

天谕大神官放下幔纱,缓声说道:我这一生,从未见过这般杀人的,当年轲先生入魔宗,大概便是这等气势。

程立雪跪坐在神辇一侧,不知该如何言语。

神辇内外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辇外响起一声惊呼,然后是海啸般的声浪,联军将士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与欢愉的情绪。

程立雪霍然抬头,望向神辇外,急声问道:赢了?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因为他很紧张。

一名红衣神官来到神辇畔,喘息说道:还没有。

程立雪神情微变,问道:那为何众人会欢呼?那名红衣神官兴奋说道:他换手了!他现在是用左手执剑!程立雪微微皱眉,不解问道:那又如何?红衣神官喜悦说道:说明那人也会累,他撑不了多久。

程立雪身体有些僵硬,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挥挥手让那名红衣神官离开,脸上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只要是人那便会累,二先生也是人。

但那个男人只是把铁剑换到了左手,便让己方兴奋成如此模样,可以想象他站在青峡之前,给神殿联军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压力与恐慌。

…………另一座神辇里始终安静。

叶红鱼眼帘微垂,如玉双手安静搁在血色的裁决神袍上,沉默不语。

神辇外响起的欢呼声,没有让她脸上的情绪发生任何变化,也没有下属敢用那些荒唐的理由来打扰她的静思。

片刻后,神殿联军阵营里忽然再次暴发巨浪般的欢呼。

裁决神殿的下属终于难以压抑情绪。

一名黑衣执事走上神辇,跪在幔纱之外,恭谨禀报道:宋国崔道人的飞剑,刺中了对方。

听着这句话,叶红鱼脸上的情绪终于有了些变化,因为她知道崔神官是谁,即便是她,对崔道人的出手也寄予了一些希望。

她抬起头来,看着那名黑衣执事,问道:然后?黑衣执事微愕,似乎没有想到神座大人会接着发问,有些紧张回答道:然后……崔神官的道剑断了,那人好像没什么事。

叶红鱼微微蹙眉,说道:那你想告诉本座什么?黑衣执事愈发紧张,声音颤抖说道:……这是第一次有人能用剑刺中那人,这说明那个人还是能被刺中的。

虽然愚蠢,但愚蠢的也有些道理。

叶红鱼的目光透过幔纱,望向远方青峡处,美丽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一片漠然,说道:看来差不多了。

几乎同时。

在另一座神辇里,天谕大神官伸出手指,抚摸着身前的教典,苍老的容颜上流露出恬静而坚定的神情,说道:差不多了。

…………一柄锋利而华丽的道剑,此时变成了横卧原野间的数片残剑,不过这把剑还是应该觉得骄傲,因为它是开战至今唯一一柄没有被敌人夺走的飞剑。

原野南方,一名穿着朴素布道衣的道人,正低头看着自已的胸腹处。

他姓崔名荣,出身清河郡崔阀,自幼便离开家族,周游世间修道,曾在西陵神殿受礼,在宋国道观正式进入道门。

昊天道门有很多强者一直隐藏在世间,隐藏在普通甚至破落的道观里,他们不喜欢神殿的氛围,更愿意做一名普通的道人。

直到昊天召唤他们奉献自已的力量,他们才会现世。

崔道人,就是这样一个不普通的普通道人。

崔道人在修行界声名不显,境界却极为高妙,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经晋入知命境,在强者云集的道门中,也拥有属于自已的位置。

然而今天他只出了一剑,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余的举动,低头静静看着自已的胸腹,因为他的剑已经断了,他的胸腹间有一道非常深的剑口。

那是一道恐怖的大血口。

湿软的胃肠等内脏,正从那个大血口里向外挤出,开始有些缓慢,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快,最后竟像是哗哗流淌一般。

崔道人静静看着自已的内脏流出体外,直到看完整个过程,才抬起头来,望向对面,问道:二先生之剑道乃世间最严谨的艺术,先前这一剑入贫道身躯四寸,不深一分不浅一分,自然是刻意为之。

二师兄说道:正是。

崔道人说道:书院讲究仁爱宽恕之道,为何要我临死前还要受这多痛苦。

二师兄平静说道:因为我知道你姓崔。

崔道人明白了,说道:二先生应该知晓,我与族里来往极少。

二师兄说道:我要想借你的死亡与痛苦来表达书院的态度。

崔道人问道:什么态度?二师兄说道:清河郡七大姓,即便死,都不能痛快地去死。

崔道人叹息一声,说道: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坐到地面上,开始喘息,因为肺叶和气管都已经被铁剑所破,喘息再如何剧烈,也无法呼吸到空气,所以显得特别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疲惫地低头,终于痛苦地死去。

满天的阴云遮蔽了阳光,天地间一片阴暗。

二师兄浑身浴血,站在原野间,站在如乱林般的百余柄飞剑前,站在无数具修行者尸身前,望向南方的修行者们。

他再次举起手中的铁剑。

一句话都没有说。

原野间的修行者们,却似乎都听到了他在问还有谁。

修行者的目光,全部被那柄如同有魔力的铁剑所吸引。

那柄铁剑很寻常无奇,剑身宽直,黯淡无光,看上去甚至有些可笑。

然而看着这把铁剑,所有人只想哭。

有些人想哭也哭不出来,心惊胆寒。

修行者们,在这柄铁剑之前,再也无法鼓起战斗的勇气,终于退去。

青峡前重新变得安静。

地面上的血水已然积成水洼,反照着阴暗的天空,显得有些发乌。

书院诸人从篷下冲了出来。

王持左手拎着一个凳子,右手紧紧攥着药囊,冲到二师兄身后让他坐下,把药囊凑到他嘴边,用最快的速度抽进去。

七师姐提着水壶拿着水碗,看着怕是有些来不及,于是干脆把碗扔了,直接用壶嘴凑到二师兄的嘴里,把水拼命地往里面灌。

二师兄不是寻常人,各方面都不寻常,被忙手忙脚的师弟师妹们包围,情绪竟然依然保持着镇静,以水送药,转瞬间便吞入腹中。

四师兄和六师兄这时候也已经跑了过来,蹲在二师兄身前,对着盔甲胸口某处,神情凝重地在查看着什么。

崔道人的本命道剑,正是刺中了这个地方。

在那柄知命境界的道剑刺中盔甲时,盔甲里的符线自动激发,凝结了一层薄而坚韧的天地元气层,所以那一剑没有对二师兄造成任何影响。

但隐藏在盔甲那处的符线,被崔道人剑意所震,稍微有些变形。

六师兄解下背后的匣子,取出一套精致如同蟹八件的专用工具,开始进行修复。

四师兄在一旁做着计算与图形指导,又望向二师兄问道:剑有没有问题?六师兄望向二师兄,有些担心。

铁剑是最重要的装备,如果被损坏,虽然书院连铁炉都带来了,可以修复,但西陵神殿方面,肯定不会给他们留这么多时间。

二师兄看着手中宽直的铁剑,说道:还能撑很久。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还在篷下,他们的琴箫是对付铁骑冲锋的无上利器,所谓使命在肩,必须要停留在阵法里。

只是看着同门都在帮师兄做事,二人不免觉得有些寂寞,又有些惭愧,北宫冲着那边问道:我说这时候要不要听首曲子?没有人回答他。

四师兄和六师兄在对盔甲进行最后的检查,王持在替二师兄把脉,以确定他的身体精神状态,好配制下一时间段的药物,七师姐显得稍微有些清闲,拿着块绣帕在替二师兄擦脸,但总之都在忙着。

北宫喊道:师兄,这曲子慷慨激昂,最适合杀人。

二师兄站起身来,看着南方原野上依然浩浩荡荡的敌人,说道:自古杀人事,无关慷与慨,哪里还需要配乐。

…………不可豪迈,不可慷慨,不可潇洒,只能冷淡,冷漠,冷酷,只有真正做到这几点的人,才有本事杀尽所有敌人。

君陌毫无疑问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昨夜对他的点评,如今看来竟还是低估了他。

他依然是那个最骄傲的男人,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战场上,骄傲如他竟能把自已所有的骄傲全部扔掉,或是藏进盔甲的最深处。

柳白微微挑眉说道:他一直在用尽手段节省体力,追求更简单地杀死敌人,吝啬到了极点,冷静而专注,不肯放过战斗中最细微的变化,计算清楚到了极点,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更像是个浑身洞臭味的商人。

剑阁弟子们沉默听着师尊的教诲。

他们已经被青峡之前的那个男子震撼住心神,即便身处敌对阵营,也不禁心生敬佩向往之情,虽然在他们的心中师尊的身影永远是最高大的,但听到师尊如此形容那个男子,他们竟觉得有些不舒服。

然而没有谁敢出言质疑。

柳白的声音再次响起。

剑阁弟子被这句话所隐指的意思震惊的错愕无语。

我非常尊重以这种态度战斗的对手。

柳白看着青峡方向,认真说道:我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让他在这一天一夜里杀死这么多人,或者我昨天就应该出手。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万剑成囚柳白站起身来。

剑阁弟子微凛,想到师尊先前说的那些话,知道他决定不再等待,那么这便意味着修行界最巅峰的一场战斗,即将到来。

然而就在此时,神辇幔纱微拂,叶红鱼走到了原野间。

气氛低落的西陵神殿联军,看到原野上的那抹血红身影,先是变得鸦雀无声,然后暴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叶红鱼是道门真正的天才,前些年压的隆庆皇子喘不过气,是宁缺最不愿意面对的对手——世间最年轻晋入知命境的纪录,依然由陈皮皮保持,但如果她愿意,也许她会在陈皮皮之前便做到这一点。

这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说服力,然而事实证明,当她想要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她总能做成,比如成为裁决大神官。

看到叶红鱼的身影出现在原野上,柳白把双手负到身后,不再前行。

对于西陵神殿里的那些大人物,柳白向来不怎么喜欢,包括掌教大人在内,但唯独,他一直很喜欢,或者说很欣赏叶红鱼。

不是因为叶红鱼能够坐上裁决神殿的墨玉神座,与他有很深的关系——那封信里的纸剑便是柳白亲手画的——更是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叶红鱼从来没有局限在那柄剑的领域里,她的道门神术已然大成。

柳白依然认为君陌要比叶红鱼更强,但他认为昨天傍晚,君陌留下那句你不是我的对手后,叶红鱼此时依然选择出战,那么便必有可战这理。

他很想知道,叶红鱼会怎样做。

他更想知道,她和君陌这一战的结局。

所以他再次选择观战。

…………西陵神殿联军的士气,被青峡外那柄铁剑,斩杀的无比低落,直到叶红鱼的身影,映入众人眼帘,他们才重新振奋起来。

叶红鱼向青峡走去,走到原野正中才缓缓停下脚步。

巨浪般的欢呼声,从她身后传来,越来越高,然后忽然静止。

无数双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血色的裁决神袍上,无比紧张,更是期待。

她站出来,便能对联军士气造成如此大的影响,最关键的还是她西陵大神官的身份,虽然她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大神官。

西陵大神官,必然是无数道门修行者无比敬畏的神座,是世间亿万昊天信徒心中的神明,谁会认为神明会败给凡人?神殿联军军营里隐隐有调动,不知多少万人涌出军营,来到战场最前方,手持长矛铁枪,兴奋地看着原野间的画面。

欢呼声、嘈杂的议论声已经停止。

天地间一片安静。

有敲击声忽然响起。

那是长矛尾端,与原野的撞击声。

手持武器,敲击大地的人数越来越多,声音变得越来越响。

不知数千数万根长矛和铁枪,在与地面互相撞击,地面开始震动。

最开始时,无数兵器与地面的撞击声密集而杂乱,然后渐渐变得整齐起来,节奏变得越来越快,最后变成最沉重的一声。

轰!…………如同战鼓般的敲击声,最后凝作了一道雷鸣。

就在雷鸣响起的那瞬间。

叶红鱼出剑。

面对君陌如此可怕的对手,她出剑便必然是最强的一剑。

就在出剑的同时,她被黄金神冕束缚住的黑发,被大风吹拂向后狂舞。

她的双眼骤然明亮,眼眸最深处的两抹神之星辉开始猛烈地燃烧,金黄色的火焰里能够看到最纯洁的灵魂在舞动。

然而明明已经出剑,道剑却依然在她手中。

那柄薄薄的道剑,没有化作一道长虹飞往青峡,也没有虚缈不见隐于风中,而是被她握在手里,遥遥指向青峡处那个男人。

道剑没有出。

但剑已经出了。

天色阴晦。

青山前的原野很是暗沉。

天地间骤然出现数万道白色的湍流,直刺青峡。

一道白色湍流,就是一道剑痕。

她借神之星辉看穿天地气息分野,以昊天神术发出的剑痕。

有数百道剑痕贴着原野地面,横越满地尸首与鲜血,直指青峡。

更多的剑痕直上天穹,甚至快要进入暗淡的云层,然后像羽箭一般,沿着完美的弧形下落,依然指向青峡。

这些剑痕距离天空更近,吸收云层里散发出来的天光,再把那些天光折射成七彩的光线,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光剑,美丽的宛似梦幻一般。

无数道带着圣洁庄严意味的剑痕,从叶红鱼的手中的道剑尖端发出,然后或静或逸,或直上青天或静依大地,直刺君陌!看到这幕不可思议的画面,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再次暴发出欢呼的声音。

柳白的眉头却微微蹙起,有些不解。

…………君陌的盔甲,是世上最好的盔甲。

纵使前一刻还染满鲜血与尘埃,只需要被风吹拂片刻,便重新变得洁净如新。

明亮的盔甲,就像是镜子一般,反射着天地间的画面。

青山之前的阴晦天空。

被血染红浸湿的原野。

还有那数百道圣洁庄严的剑痕。

以阴暗天穹为幕布,那些明亮的剑虹,看上去非常美丽。

仿佛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烟花。

盔甲上的烟花越来越明亮炽烈,代表着那些剑痕越来越近。

二师兄抬头看着天空,什么都没有做。

在很多人眼中,这只是一瞬间,但事实上他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那数万道剑痕,最终变成一剑。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刻的到来。

当他确认这数万道剑痕不会重新汇成一剑后,眉头微挑。

交战至今,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情绪变化,这是第一次。

因为他暂时没有想明白,叶红鱼为什么会出这么多剑。

到了他和叶红鱼这种境界,都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

美丽不是强大,比如盔甲上的烟花。

圣洁不是强大,比如她眼中的神辉。

壮观不是强大,比如横亘天地间、令万人惊叹的数百道剑痕。

专注才是强大。

这场由无数道剑形成的烟花,根基是叶红鱼境界高妙的西陵神术,看似盛大壮观,也因其如此,所以无法做到绝对的专注。

长安夏天的暴雨,虽然声势浩大令人心悸,但来去匆匆,雨消后却很难在古老的城墙上留下任何痕迹。

书院檐前的滴水,虽然淅淅沥沥悄无声息,但持之以恒,千年后不知滴穿了多少块坚硬的青石过道砖。

二师兄没有与叶红鱼交过手。

但他通过宁缺,看过柳白画给叶红鱼的那把剑,同样也是通过宁缺,他知道叶红鱼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他看来,这个刚刚领悟柳白剑意,便敢直闯裁决神殿夺位的小姑娘,毫无疑问是新一代里的最强者。

她比皮皮强。

比宁缺强。

那么她就不可能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

她最强大的一剑,必然就只是一剑。

不可能是这么多剑。

二师兄一直等叶红鱼万剑合一。

因为他决定在她使出最强的那一剑时,出剑击败她。

唯如此,才称得上快意。

然而叶红鱼没有这样做。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即便她使出最强一剑,二师兄也自信能击败她,但此时她出剑便是万道,等于提前宣告失败,因为她根本寻找不到一丝胜机。

二师兄忽然想明白了。

叶红鱼今日出战,根本就没有想着求胜。

为了最终的胜利,竟能如此冷静地放弃自已的骄傲,这也是一种骄傲吧?二师兄想道,然后看着来到青峡处的万道剑痕,说道:这就是樊笼?他举起手中的铁剑,斩向数万道剑痕构织而成的樊笼神阵,神情凝重。

不是因为樊笼。

而是因为叶红鱼藏在樊笼阵之后的心意。

…………樊笼是西陵神殿最精深强大的阵法之一。

轲浩然以浩然剑拟了一座樊笼阵,便困了莲生大师数十年,前代裁决大神官也是以一座樊笼阵,把卫光明困在桃山十余年不能出。

叶红鱼此时以数万剑痕筑成的樊笼阵,根源便是她曾经在魔宗山门里见过的那些浩然剑痕,只是她如今虽然已至知命境巅峰,但和当年的轲先生相比还要差很远,甚至还不及前代裁决大神官。

她之所以能够杀死前代神座,成为新一代的裁决大神官,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卫光明破樊笼阵后,前代神座一直重伤未愈。

以她如今的境界,这座以道剑凝成的樊笼阵,可以困死无数强者,但不足以困死书院二师兄,这也就意味着这场战斗她输定了。

但她不怕输。

正如二师兄最终想明白的那样,她今日出战根本就没有想着求胜。

一名西陵大神官,在数十万信徒眼前败给对手,是很没有尊严的事情。

但她不在乎。

她的樊笼阵虽然困不住二师兄一世,至少可以困住他一时。

她要的就是那一时。

刹那辰光,足够西陵神殿联军做很多事情。

比如千骑冲锋。

而当青峡处响起琴箫声时……神辇里,天谕大神官伸出手指,把身前的西陵教典翻到某一页。

第一百三十三章 自信者众礼者,理也。

二师兄重礼,所以明理,虽严谨肃然,却无碍识事之明。

万道剑痕自天幕垂落,落于他的身周,构织成一道繁密的樊笼,他的目光已经看穿这座神阵,落在叶红鱼的裁决神袍上,看穿了她隐藏着的意图。

所有的一切,都在西陵神殿的谋算之中。

更准确来说,都在叶红鱼的计算之中——无论是骄傲的君陌,还是冷静的君陌,都会选择直接出剑,击败最强的她。

于是她成功地让君陌出剑的时间延迟了片刻。

片刻时间过后,万道剑光已成樊笼,君陌即便想要变招,已经无法做到。

她一出便是万剑,始终不归一剑,主动迎合对手的心意与战机,并且有能力把设计变成现实,启战的过程堪称完美。

她舍弃了西陵大神官的骄傲与尊严,以求败的心意谋求先机,那么即便是二师兄,也不得不被万道剑光囚禁片刻时光。

原野开始震动,剑幕外传来如雷般的蹄声,隐约可以看到,无数铁甲重骑自联军营中奔杀而出,声势震天!神殿联军的铁骑,如潮水一般向青峡出口处涌去。

这是青峡之战开始以来,西陵神殿联军最凶猛的一次攻击,此时二师兄被困在樊笼阵中,青峡处的琴箫声,可还能像前几次那般强大?青峡出口处的篷下,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静静看着身前的古琴与洞箫,听着越来越清晰的密集蹄声,双手缓缓落在弦上或是扶住箫管。

北宫未央指尖微颤,一道渺茫的琴声,离弦而去,如箭。

西门不惑身体微倾,一道幽暗的箫声,透管而出,如水。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原野上响起。

那道声音瞬间穿过原野,来到青峡出口处,如令。

…………原野南方的军营中,那座神辇的幔纱微微飘拂。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神辇里响起,充满了神圣庄严的气息,令人心生敬畏。

在旷野中,准备启程,凡要过去的必然能过去……十余名境界深厚的红衣神官,盘膝坐在神辇四周,静心敛神,听着神辇里传出的声音,然后重复祝祷,声音回复不停。

神辇里,天谕大神官看着膝前的教典,神情漠然,继续说道:原野里的种子,是昊天赐予子民的粮食,山谷里的声音,是昊天通过风发出的召唤指引,向堕落之地进军,凡昊天所吩咐信徒的,你们必照样行了。

十余名红衣神官虔诚地重复着这段教典。

天谕大神官又道:以声音惑乱心意,妄替昊天发出召唤指引的,都是罪人,与留下的罪民一道,必承受昊天怒火的惩罚。

神辇外的红衣神官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冷漠。

……必承受昊天怒火的惩罚。

…………琴弦上刚刚蹦出几个声音,箫管里刚刚流淌出一小段乐曲,便被那道神奇出现在青峡处的苍老声音所打断。

书院诸弟子都博览群书,只听了几个字,便听出那是西陵教典故盟书里的伐罪文,四师兄神情剧变,拿起手中的沙盘,准备扬沙把这段教谕打乱。

然而昊天的教谕是没有具体呈现的,西陵大神殿传道的声音,也没有具体的形状,除了声音本身,根本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打断这道苍老的声音。

北宫未央的脸色骤然苍白,眼眸里生出几抹恐惧的神情,双臂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古琴上的数根琴弦从中断裂!西门不惑境界稍弱,于是显得更加痛苦,闷哼一声,鲜血从唇间涌进箫管,再从底端淌出,瘫坐到了地上!正在原野间狂奔,向青峡处发起冲锋的西陵神殿联军骑兵,也听到了那道威严的教谕,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变得愈发强悍无畏!铁骑形成的潮水,仿佛遇到了一场飓风,速度再次加快,直指青峡!…………教谕声开始回荡在原野间时,二师兄便已经确认,这是天谕大神官的手段。

青峡之战已经开始了很长时间,西陵神殿的两位大人物始终没有真正出手,却没想到此时这两位西陵大神官竟是同时出手!二师兄脸上的神情变得越发凝重。

即便强大骄傲如他,也不敢说独自一人面对两名西陵大神官,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今日青峡之战,不是强者之间的对决,而是一场大军之间的攻防。

此时他正挥着铁剑,斩向那万道剑光构织而成的樊笼阵。

每一道铁剑落下,便有数十甚至上百道剑光破碎消失,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可以很轻松地把这道樊笼斩破,然后击败叶红鱼。

然而此时铁骑已至,青峡处琴箫之声已绝,如果他仍将心意放在樊笼上,那么青峡处的师弟师妹们,必然会被铁骑碾压。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不能在樊笼阵里再耗时间,不能再多停留一刻,他必须马上破阵。

然而他再如何强大,又怎么能够瞬间破开这道樊笼?就算他手中的铁剑再如何强大,又如何能够瞬间斩破万道剑光织成的剑幕?所以他收回了铁剑。

他不再试图用铁剑斩破这座樊笼阵。

他望着剑幕外的叶红鱼,沉默不语,把自已的所有气息全部收回了身躯内!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剑意纵横,骄傲无双的君陌。

而只是一个普通人。

叶红鱼马上想到他要做什么,神情骤凛。

这座自天垂落的樊笼阵,是由数万道剑光构织而成,阵法神妙而强大,然而剑光本身却依然带着独自的剑意。

当二师兄收去所有气息,手中铁剑低垂,不再与这座樊笼阵抗衡时,数万道剑光构织而成的剑幕,陡然间向中心塌陷,直刺他的身体!他要用自已的身体,硬抗数万道剑光。

唯有如此,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从樊笼阵里脱困而出!然而即便是唐或者夏侯那样的魔宗强者,要用身体来硬抗叶红鱼的万道剑光,也必然会落得个极凄惨的下场,二师兄的身体只是普通人,怎么抵挡?锃亮的盔甲上,正在绽放的盛大烟火,随着樊笼阵的塌陷,随着万道剑光的来临,骤然间变得密集起来,明亮到了极点,仿佛下一刻便会被点燃!在极短的时间内,二师兄身上的盔甲上释放出无数道符意,与自空中袭来的无数道剑光相撞,激起无数道恐怖的天地元气湍流!锃!锃!锃!锃!锃!锃!万道剑光落到盔甲表面,暴出无比密集的摩擦声,切割声,间或还夹杂着像极小雷电一般的细微轰鸣声,显得恐怖异常。

二师兄双脚踩着的地面骤然下陷,十余块碎石被撕裂成粉末,至于那些染着血水的青草,更是早就已经变成了飞灰消失不见!覆盖全身的盔甲,暴射出无数道炽烈的光线,他整个人仿佛都燃烧起来,根本看不清楚火焰里的真实画面。

下一刻,那柄宽直的铁剑,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那道铁剑斩破盔甲表面的无数道剑光与摩擦而生的火焰,斩破原野间肃杀的空气,斩破那些呼啸的风,落向叶红鱼的面门!随着铁剑挥出,二师兄的身影也从火焰里显现出来。

他没有向前走去。

相反,他向后退了一步。

开战至今,无论面对多少敌人,他始终一步未退。

此时他终于退了一步。

一步不退,是因为无路可退。

此时退了一步,是因为身后青峡出口处的师弟师妹,需要他的保护。

西陵神殿联军铁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

二师兄抬头,举剑,再次开始杀人。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挥剑的动作依然是那样一丝不苟,没有一丝偏差。

只是盔甲已经变得焦黑一片,破烂不堪。

…………裁决神袍在原野间起舞,于身前拢成一朵血莲花。

那道遥遥袭来的剑意,带着铁剑特有的肃杀意,绞灭血莲,然后才消失。

叶红鱼脸色微白,唇角渗出一道血水。

她用万道剑光拟成的樊笼阵,竟被君陌用这样的手段便破了。

这是她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的情绪,更没有什么失落,相反却露出了一道平静的微笑。

她不再观看青峡处的战况,转身向自已的神辇走去。

她的目标已经达成。

书院守青峡的主力当然是君陌,但最令大军铁骑感到棘手的,却是琴箫之声,今日西陵神殿的计划,便是由她出战缠住君陌,再由铁骑冲锋诱出琴箫之声,最后由天谕大神官率领诸红衣神官,一举以教谕破音。

整个计划执行的非常完美。

虽然君陌比她意想中更早脱离了樊笼阵,但她并不在乎,因为此时琴弦已断,箫管淌血,那两名书院弟子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而且她相信君陌虽然看着无事,实际上肯定受了很重的伤。

因为那是她的剑。

她的樊笼。

君陌再如何强大,用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破阵而出,但他肯定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对于这一点叶红鱼非常自信。

她最自信的事情,便是战斗。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各种最强青峡之战的结局已经注定,琴箫已绝,再也没有谁能够抵挡万铁冲锋,君陌没有受伤也做不到,就算柳白此时忽然临阵易帜也无法做到。

书院只能退入青峡暂避,而对于此,西陵神殿早有手段在等着他们。

已经确定结果,叶红鱼不再关注青峡方向的情况,转身向神辇走去,虽然受了伤,但神情平静而从容,脚步稳定。

在境界实力上,现在的她与君陌之间还有距离,但她擅于战斗,最关键的是,她非常冷静,没有因为骄傲而把这场战斗局限在两个人之间。

这是西陵神殿与书院之间的战斗。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所以这场战斗最终必将以西陵神殿的获胜而告终。

…………无数铁骑至,烟尘大作,青峡不安。

二师兄站在青峡之前,铁剑早已离手而去,变作一道暗色的剑芒,在身前百丈方圆的原野上来回穿掠。

铁剑沉重方正,飞掠的速度却是奇快,看似钝而无锋的剑身,与骑兵身上的盔甲一触,便要撕纸一般,把盔甲撕开,撕出无数鲜血。

即便只是剑身与敌人轻轻擦过,那些骑兵就像是被一座小山击倒,胸塌骨碎,那些被铁剑带到的战马,更是不停翻倒。

青峡前不时响起重物堕地之声,烟尘更盛,闷哼连连,铁剑纵横间,不知多少骑兵堕马而亡,不知多少战马惨嘶而倒。

然而人力终究有时穷。

二师兄驭剑的速度和角度依然没有任何滞缓的迹象,但谁都知道,他识海里的念力正在以极恐怖的速度消耗。

如果任由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他的念力再如何雄浑,也终有消耗空竭的那一刻。

更令人感到寒冷的是,神殿骑兵们不知道是因为看到了胜利的前景,还是被天谕大神官的教谕声所激励,竟毫不畏惧那柄杀人无算的铁剑,悍不畏死地不断发起冲锋,涌向青峡的骑兵数量增长速度,已经超过了二师兄杀人的速度!数名骑兵成功地突破了铁剑,擦着二师兄的身体,向青峡处狂掠而去。

二师兄右手一挥,没有召回铁剑,直接操控着铁剑在青峡外的原野上横向斩过,十余名骑兵像被割掉的稻草般,整齐无比被斩成两半。

然后他看了那数名骑兵一眼。

很久以前,宁缺曾经问过师傅颜瑟,二师兄这个知命境巅峰到底是个怎样的境界,颜瑟大师想了想后说道:只要他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二师兄看了那数名骑兵一眼。

他识海里的念力破空而至,准确而狂肆地同时进入那几名骑兵的脑海里,那几名骑兵虽然不是修行者,但他们有大脑,所以他们死了。

但这只是战场上的一个画面,只是狂暴海洋里的一处角落,并不能影响整个大局,当无数骑兵舍生忘死地冲锋而至时,什么都会被碾压。

许世和陈皮皮都曾经说过,世间没有能够挡住铁骑冲锋的修行者,除非他已经逾越五境,成为超凡脱俗的存在。

许世是曾经的大唐军方第一人,他对铁骑的威力最为清楚,陈皮皮是年轻的道门天才,又在书院学习多年,他对修行世界的规则最为清楚。

所以这样两个人做出的结论,禁得住考验。

二师兄很强,他已经走到了五境的最高处,站在知命境巅峰多年,即便面对剑圣柳白,也要挑战对方的信心,但他毕竟没有跨过那道门槛。

万骑之前,他挥着铁剑,身上的盔甲焦黑破烂,脸色渐渐苍白,看上去就像是狂澜里的黑色礁石,不知何时将会被冲垮。

…………谁也不知道夫子当年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书院二层楼诸弟子,在各自领域的峰顶多年,在一起时便是最完美强大的组合。

书院二层楼的组合,只要稍做变化,便能对战像知守观观主或讲经首座那样的至强者,又能像青峡之前那样,以数人之力令数十万大军不能前进一步。

遗憾的是,如今举世奉天伐唐,一旦团结集心可以战胜任何敌人的书院,不得不疲于奔命,被迫分成了数处。

数人在书院后山,迎战西陵神殿掌教。

大师兄在与书院最强大的对手周旋。

出现在青峡之前的诸弟子,虽然组合起来同样强大,但终究不够完美,有漏洞存在,而这个漏洞,今天便被叶红鱼捕捉到了。

在青峡之战的具体局面中,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所扮演的角色至为关键,虽然他们的境界普通,但却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因为世间能以音律入道者,只有他们二人。

所以他们便是漏洞。

因为他们无可替代。

所以叶红鱼可以用自已的失败甚至是死亡,来把他们赌掉。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坐在篷下,脸色苍白,身前全是血水。

北宫的脸上满是不甘与痛苦的神情,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重新把古琴上的琴弦系好,却使不出来一丝力气。

古琴只剩了一根弦,即便能弹,又如何能够成曲?王持拿着两把药丸,紧张地塞进两位师兄的嘴里,颤声道:没事。

六师兄拿着铁锤,站在篷下最前方,沉默看着不远处的战场,看着那些已经突破铁剑,冲锋而而至的骑兵,双手缓缓握紧。

木柚看着若隐若现,似乎下一刻便要被消失不见的二师兄身影,清丽的容颜上写满了紧张与担忧,拉着红线的手指微微颤抖。

如果那些骑兵冲过来,她主持的阵法,便是书院弟子最后的手段。

但她清楚,铁骑数量太多,冲击力太强,单凭这个阵法,根本挡不住对方。

四师兄参与了阵法设计,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没有看战场,也没有看木柚手中的红线,而是在沙盘上不停做着计算,眉头蹙的极紧。

正如叶红鱼设计的那样,他发现自已算不出任何方法来破解当前的危局。

因为古琴弦断,箫管淌血,世间再也找不出一个人,能够让琴箫之声响起。

…………绝望之坑的底部,往往就是希望。

比如枯井底,有时候会有清水渗出,有时候会发生大反转的故事。

就在铁骑快要冲至青峡处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琴箫之声再也不会响起时。

青峡处响起了一道琴声。

那琴声很清脆,很平和。

但落在所有人的耳中,却是那般的惊心动魄。

…………秋风微起。

一个书生,来到青峡。

一件棉袄,满身灰尘。

一双草鞋,千山万水。

那只水瓢,在击倒肉身成佛的七枚大师后,破碎成块。

他的腰间,只插着根木棍。

他走到北宫身旁,拿起那方古琴,抱在怀里,右手轻拂。

古琴上只剩下一根琴弦。

他的手指便落在那根琴弦上。

琴弦轻轻颤抖,发出一声嗡鸣。

然后他的手指再落,琴弦再动。

只是一根琴弦。

却被他弹出了一首曲。

此曲中正平和,雅极。

…………南方原野间。

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响起了琴声。

琴曲如高山,如流水。

谁能想到,这只是一根弦弹出来的。

神辇四周,十余名红衣神官闻琴声而面露惧意,颂唱之声骤然而止。

华美的神辇,在雅极的琴曲里,忽然显得极为破落。

神辇幔纱深处,天谕大神官脸上的皱纹,随着琴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

只听得一声喀喇脆响,神辇底部断裂,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青峡之前。

无数铁骑伴着轰轰的声音,重重砸落在地面上。

平和雅美的琴曲,没有任何杀意,却瞬间杀死了无数人。

…………原野间一片死寂。

只有琴声在回荡。

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还在原野间的叶红鱼霍然转身,望向青峡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比先前要显得更加苍老的天谕大神官,看着幔纱外远处的青峡,喃喃说道:他怎么来了,观主呢?安静的马车旁。

柳白看着青峡处,感慨说道:你们运气不错,居然能看到大先生出手,最令我感到震惊的是,他居然也学会杀人了。

…………琴声渺渺,如飞鸿渐逝。

直至此时,青峡前的原野上,才响起无数惨呼之声,不知多少骑兵与受伤的战马,纠缠在一起,拼命地挣扎。

大师兄看着这幕惨烈的画面,沉默不语。

…………叶红鱼没有犯错,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确实是青峡前的漏洞,因为世间的确没有人能够替代以音律入道的二人。

但她不知道一件事情。

书院弟子们在后山修行,并不全然是自修,虽然他们在被夫子收为亲传弟子之前,都已经是各自领域的最强者,但既然他们愿意进书院学习,必然意味着,他们确定自已能够在书院里学到更好的知识。

这意味着书院里有人可以教他们。

这也就意味着,那个人在他们最强的领域,比他们都要强。

那个人不是夫子。

虽然夫子肯定懂很多,但他是个很懒、很不负责任的老师。

除了亲自教老大和老二,从老三余帘开始,夫子便开始放羊,至于后面收的亲传弟子,他更是基本上没有管过。

负责教这些弟子的人,另有其人。

那个人姓李名慢慢。

他是书院大师兄。

这些年来,书院后山一直是他代师授课。

除了符道和打架,后山诸弟子会的,他都会。

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煮饭烹茶。

而且他都很强。

各种最强。

世间最强。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当头一棒大师兄放下古琴,双手轻拍,把两道气息传入北宫与西门的身体里,然后沉默低头,开始修古琴,清箫管。

君陌浑身染血,从原野间走回,对师兄行礼。

书院诸人这才醒过神来,纷纷对大师兄行礼。

大师兄还礼,说道:辛苦了。

众人注意到大师兄棉袄上的血迹,知道他与观主的千万里之战,危险与艰难程度,甚至还要超过自已经历的青峡之战,很是担心。

大师兄不想大家担心,抬头看了眼篷了,说道:这好像是后山用来遮太阳的,居然被你们用来挡箭,倒也不错,只是要仔细飞剑。

然后他把青峡前的阵法与布置,重新整理了一番。

秋风再起,他的棉袄上被道剑割开的好些道裂痕,有棉花从裂缝里探出腰身,被风拂的微微颤抖,然后化作道道虚影。

篷下便没了大师兄的身影。

青山之前的原野里,血色神袍呼啸而舞,叶红鱼召出道剑护住道心,脸上满是凝重的神情,她不知道下一刻那个身影会不会出现在自已身前。

原野南方,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剑阁弟子们如临大敌看着四周空中,柳白平静坐在昨夜的残烬旁,神情安然,膝上搁着的剑静在鞘中。

所有人都不知道书院大先生去了何处。

但所有人都能猜到,他肯定要来此处。

下一刻。

大师兄的身影出现在原野南方,西陵神殿联军阵中,他隔着重重幔纱,看着神辇深处苍老的天谕大神官,抽出腰间的短木棒。

天谕大神官看着幔纱外那个书生,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

十余名红衣神官,厉喝声声扑向神辇。

大师兄握着短木棒,看着幔纱外的天谕大神官,没有做任何动作。

那些红衣神官如石块一般被震飞,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溅起泥土与烟尘,昏迷不醒,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有一个清楚的红肿棍印。

天谕大神官眼眸深处的星辉忽然燃烧起来,目光所及之处,重重幔纱也燃烧起来,仿佛变成昊天神国的神火,拦在了大师兄的身前。

大师兄举起手中的木棒。

他的棉袄微微颤抖起来,拖出一道残影。

他似乎依然安静地站在神辇外,站在燃烧的重重幔纱外。

残影的尽头,却有另一个他,已经越过恐怖的神火,来到天谕大神官的身前。

天谕大神官看着身前的他,面无表情颂道:凡信奉昊天……大师兄说道:子不语。

天谕大神官不再言语。

大师兄举棒便打。

看着破空而至的那根木棒,天谕大神官看到了片刻后的四千八百九十二种可能。

他身前的教典,散发出无限光明。

他把自已的本体藏匿进光明之中。

他不惜道心受损,看到了未来,所以他避开了那四千八百九十二种可能。

大师兄站在他身前,举着木棒,仍然是简单地击下。

这一棒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不简单。

在这短暂的片刻时光里,这根短木棒挥了四千八百九十三记。

最终依然只是当头一棒。

神辇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无数天地气息湍流,像飓风般向四周喷射而出,那些被神火点燃的帷幕,瞬间变成了无数焦黑的蝴蝶,在原野间漫天飞舞。

散发着无限光明的教典,变成秋风里的碎屑。

天谕大神官的身体,重新出现在神辇里,盘膝而坐,浑身是血。

大师兄的这一棒击打在天谕大神官的额头上,更击打在他的道心上。

只是当头一棒,天谕大神官便已经受了无法挽回的伤势。

并不浓稠、甚至显得有些清冽的血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不停地淌留着,就像是干涸的山川,忽然落下了一场暴雨。

但他的神情很宁静,因为从听到那声琴音开始,他便知道了自已的结局。

当初佛道两宗在月轮国白塔寺伏杀宁缺和桑桑,眼看着便要成功,最终也是因为一声琴音,而发生了难以逆转的改变。

世间果然没有太多新鲜事。

大先生果然就是大先生,书院在青峡设伏,自然早就已经设了座标,神殿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失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天谕大神官看着大师兄说道。

大师兄知道他为什么此时还要与自已说话,但他觉得不回答对方有些无礼,回答道:所以观主会到的比我晚一些,我想抓紧时间做些事情。

…………那辆安静的马车,距离神辇不远。

当神辇变成燃烧的火车,然后又变成深秋萧瑟的落叶画面后,神殿联军发出无比惊恐震撼的惊呼,剑阁弟子们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柳白脸上的神情,也终于有了变化,不再像先前那般平静。

剑仍然搁在双膝上,但正如他此时的心情一样,似乎也感到了某种威胁,从而变得兴奋警惕起来,嗡鸣微振,剑身半出剑鞘!两年前的那个秋天,他与大先生在剑阁里曾经相见过。

当时他坐在潭畔,大先生站在他的身前。

大先生纵横万里,他的剑也能纵横万里。

所以他虽然召回了那柄飞剑,但他很平静。

因为他确信,大先生的境界再如何高妙,也无法威胁到自已。

今日在青山之前的原野上,他再次看到这个书生的身影,有些吃惊于对方的进步,然而直到此时神辇化为废墟,他才确认……那个温文尔雅的家伙真的学会了打架!一个除了打架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到世间最强的人物……现在连打架都学会了,那么难道说他连这方面也能做到最强?还有谁能够是他的对手?柳白缓缓伸手,握住微微振动的剑柄,脸上露出愉悦幸福的神情。

世间有如此对手,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落的是,这一场战斗没有发生。

大师兄离开了,他用一根琴弦弹了一首杀人的乐曲,用一根木棍重伤一名西陵大神官,然后悄然离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之所以如此。

是因为一名道人出现在青峡之前的原野上。

那道人一身青衣。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片黄沙,一场局这两天在海岛上,在瓦山下,在小镇里,在城市中,在青纱帐里,在世间很多地方,总能看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现。

前者穿着一身棉袄,后者穿着一袭青色道衣。

这是五境之上的战斗,这是无距境的追逐。

二人眼前皆无距,但境界依然有差别。

大师兄今日在青峡前争取到了一些时间,是因为书院事先便有准备,但他知道这段时间必然极为短暂,所以他匆匆离开。

就在他的身形消失的下一刻,青衣道人便来到了青峡之前。

原野上有无数双目光落在这名青衣道人身上。

这是知守观观主,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叶红鱼对着远方青衣道人的背影跪下,恭谨低头。

盔甲摩擦的声音,像麦浪的声音哗哗响起,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跪了下来。

青峡之前的书院弟子没有跪,也没有拜。

他们沉默看着这个道门的至强者,面色微白,但神情坚定。

二师兄看着青衣道人,走出篷外,举起手中的铁剑。

青衣道人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转身向南方的原野望去,看着正在燃烧的那座神辇,双眉微皱,感知着天地气息里的细微变化,道心忽然有些不宁的迹象。

不是因为神辇被毁,也不是因为天谕大神官重伤。

对隐世不出的知守观而言,只有昊天的信仰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西陵神殿就算被毁,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令青衣道人感到不安的是,大师兄的下一段旅程会在哪里结束。

道心微扰,青衣道人知道自已必须马上离开,这意味着,书院方面把时间差算的非常清楚,根本没有留给他出手的时间。

这是书院必须达到的目标。

大师兄出现在青峡前,立刻挽狂澜于即倒,毁了西陵神殿最重要的一个战力。

如果青衣道人有时间出手,那么青峡前的书院弟子还能有几人活着?这个时间差,是由大师兄和四师兄计算了数夜时间,才最终得出的结果,他们相信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然而他们依然低估了青衣道人的境界实力。

道门的至强者,昊天之下的寡人,境界高深莫测,那便无法测。

在事先计划中,书院确定青衣道人必须追着大师兄离开,没有出手的时间,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能够一边离开一边出手!青衣道人转身向南方原野间走去,右手随意向后一挥。

随着他的脚步踩在松软的泥土间,肃杀的秋天空气,忽然变得寒冷起来,他身前的秋风骤然冻凝成薄雪般簌簌落下,其间隐约出现了一道门。

那是天地气息湍流里隐藏着的通道。

是只有无距境界才能看到的通过。

青衣道人的右脚踏进门内,顿时变得虚无起来。

在青峡前无数人的眼中,他仿佛踏破了虚空。

西陵神殿联军数十万人,看到这幕如同神迹般的画面,震惊无语。

而就在此时,他向后随意挥去的右手间,多出了一道剑。

一道空气凝成的剑。

那道剑已经脱手而去,直刺青峡前覆盖残箭、如同草庐的篷。

青衣道人出现后,青峡前便变得很安静。

最安静的是二师兄。

他沉默低头,看着身前一尺半地外的那块石头。

他没有看青衣道人,因为他想保持最饱满的战意与信心。

他也没有看手中的铁剑,因为剑不是用来看的。

青衣道人随手掷出那道飞剑后,二师兄动了。

他霍然抬头,盯着那道空气凝成的飞剑,手中的铁剑微微颤抖。

这把杀尽千军万马的铁剑,能不能挡住这道看似简单的虚剑?没有人知道答案。

因为青衣道人施出的虚剑,在君陌的身前,忽然变成了真正的虚无,悄然无声穿过他所在的区域,在他身后回复实质,继续刺向篷下!这种手段,竟似让道剑都进入了无距境界,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面对着这样一柄莫测高深的飞剑,二师兄的脸上没有流露出震撼的神情,更没有什么恐惧,却是眉头微蹙,生出瞧不起对方的感觉。

这道虚剑确实高妙,这种选择确实精确,既然是离开之前的潦草一剑,青衣道人当然要确保自已这一剑能够创造最大的杀伤力。

因为这一剑有些潦草,所以青衣道人放过了二师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二师兄的尊重。

但在二师兄看来,这很可笑——以青衣道人的身份与境界,对付自已这些书院弟子,居然还要思考,实在是显得庸俗至极。

所以他瞧不起此人。

哪怕你的境界远在我之上,哪怕你是知守观观主,哪怕你是老师登天之后,修行界最高的那座山峰,我就是瞧不起你。

再如何强大的人,只要有了庸俗的气息,便不在二师兄的眼中。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更多。

二师兄知道那道虚剑蕴藏着多么恐怖的威力,剑眉微挑。

他瞧不起青衣道人,还因为对方没有看破铁篷里的阵法。

这道虚剑虽然让过了他,但一旦进入篷下,最终承受剑意的,还是他。

因为他的脚下一直系着根红线。

红线的那头在篷下,与所有师弟和师妹相联。

他已经做好了承受这道虚剑的准备。

他准备好了受伤。

受重伤。

但他不准备去死。

因为他若死了,青峡便守不住了。

…………铁篷上的残箭,被那道虚剑挟来的天地气息扰动,像滑落的沙土般,不停从檐畔淌落,如箭的瀑布。

瀑布的里面,七师姐木柚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握着红线的线头,用力地拉扯着,看着篷外那个男子的背影,手指颤抖的很是厉害。

她和同门包括这座铁篷,所承受的所有物理攻击,最终都会由二师兄承受,然而这一次的对手不是南晋的剑阁弟子,却是像神一般的知守观观主,师兄他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他会受多重的伤,会不会有事?忽然间她的余光看到了一幕令她震惊无比的画面。

沙土间埋着的红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悄悄弄断了!四师兄的手指刚刚离开他的脚踝。

他的脚踝上多系了一根红线。

那根红线,本来连着二师兄,此时却系在了他的脚上,这也就意味着,要承受青衣道人虚剑的人,变成了他!这座阵法本来就是由四师兄和自已共同设计,最后由大师兄修正而成,木柚知道四师兄这时候做的变化,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然而四师兄只不过是洞玄境,他凭什么能够抵挡知守观观主的一击?木柚的惊呼还没有来得及出唇,那道虚剑便到了。

…………渺茫幽淡的剑影,仿佛已经超出了速度的范畴。

当它进入青峡前的铁篷后,速度却是骤然变缓,变成人们肉眼可见的画面。

铁篷下的阵法受激启动,系在所有书院弟子脚上的红线,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数道细微如絮,坚韧如金的气息生出。

虚剑被无数道气息裹缚,顿时变缓。

就像昨日剑阁知命境强者柳亦青的那道诡剑一样。

然而知守观观主与柳亦青之间的境界差距,有如天壤,这道看似随意掷出的虚剑,不知道要比柳亦青的那道诡剑强上数万倍。

只听得嘶啦一声!那道虚剑,摧枯拉朽一般袭破所有气息丝线!然后……深深刺进一片黄沙中。

这片黄沙很细,比海畔的细砂要白,比河畔的沙砾要细,柔顺至极。

青峡之前的原野间,虽然也有沙土,但绝对找不到这样的黄沙。

这样的黄沙,只在一个地方有。

四师兄从来不离身的那个沙盘中。

…………虚剑,刺进了沙盘。

四师兄的脸色骤然苍白。

他把沙盘高举在身前的双手颤抖的非常厉害。

这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沙盘,居然真的挡住了青衣道人的虚剑!虚剑的剑身消失在沙盘里,消失在了黄沙之中。

黄沙飞舞,便是数道大河。

黄沙渐落,便成险崛山川。

一沙便是一世界,沙盘里自有世界。

那是一片极壮美的河山。

那道虚剑,便在仿佛无边无垠的河山间飞舞。

因为壮阔,因为宏大,所以那道虚剑很难接触到什么事物。

所以虚剑上的恐怖威力,无法得到释放。

这把剑在沙盘里飞着,过高山河流,原野青天。

这剑飞的很是寂寞。

…………青衣道人的身形已经快要消失在虚空之中。

他便要从青峡前,走到下一个地方。

他不关心那道虚剑的结局。

因为他很肯定,就算是君陌来接那一剑,也必然要身受重伤。

书院诸弟子,再也无法守住青峡。

便在这时,他忽然轻噫了一声。

这声轻噫,显得有些吃惊。

薄雪渐落,天地气息通道关闭。

青衣道人从原野间消失。

他离开前说的一句话,还在空中回响。

居然是河山盘。

…………河山盘,是算师道古老传说里的事物。

大唐开元年间,河山盘失落无踪,河山盘推演算法也随之断了传承。

没有多少人知道,不到四十年后,大河国墨池苑七代祖师颖山人和书院前代著名数科教授晓风师太共同参详六年,重新创出了河山盘推演算法,其后二位先贤又穷毕生之力重铸了河山盘。

其后河山盘便一直留在书院后山,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被整个修行界遗忘,就算是墨池苑当代王书圣,也不知晓这个秘密。

多年前,夫子周游诸国寻觅冥界出口,或是寻觅美食之时,于隐仑小镇湿地外的当铺里遇着一少年学徒。

夫子看那少年学徒打算盘,竟看了半天时间,因为他觉得那少年学徒算盘打的极美,打算盘的声音极动听。

那名少年学徒叫范悦,后来成为了夫子的第四个亲传弟子。

夫子自然把河山盘交给了他。

现如今,除了书院后山诸人,便只有莫山山知道这件事。

…………青衣道人离开。

他的虚剑还在。

还在河山盘里飞舞。

四师兄举着沙盘,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鲜血渐渐从唇里淌出。

二师兄回到篷内。

木柚看着他颤声问道:怎么办?二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知道。

六师兄说道:我用锤子把这沙盘砸了。

四师兄的全副念力、尤其是与河山盘相连的精神,全部用在困锁那道虚剑上,本已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听着这话却是大怒。

你先砸死我好了!他愤怒地瞪着老六,一面说着一面不停地咳着血。

六师兄有些无奈地放下铁锤。

王持看着高举着沙盘的四师兄,担忧说道:难道要师兄总这么举着?师兄如果你举累了,我来替你举着,药我已经煎好了两天的份量。

四师兄听着师弟天真的话,欣慰说道:不用,我已经放不下来了。

此言一出,铁篷下变得死寂一片。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便流了这么多血,四师兄还能支撑多长时间?就算他能支撑,难道他还能永远支撑下去?二师兄看着他问道:那剑会不会自行停下来?四师兄摇了摇头,说道:河山盘里本就是虚界,那剑又是虚剑,没有空气,也没有外息影响,就算要停,也不知道是几百年后的事情。

二师兄又问道:如果放下来会出什么问题?四师兄沉默片刻,说道:会爆。

二师兄说道:那就让它爆。

四师兄摇了摇头,有些痛苦地笑了笑,说道:我不让老六来砸,不是因为真舍不得这盘,虽然跟了我这么多年确实有感情……只是我一放手,这盘便会爆,所以就算要让它爆,你们也得让我走远点。

众人沉默不语。

我当然知道你们不肯让我走远些一个人去死。

四师兄看着众人微笑说道:所以我会尽可能多举一些时间。

二师兄转身望着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说道:不用担心,还有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师兄你快说。

木柚焦急问道。

大师兄如果能够甩掉观主,便能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甩不掉怎么办?而且大师兄他也不知道我们这里发生的事。

那就把观主杀死,只要他死了或者重伤,他的剑自然也就成了破铜烂铁。

老师不在了,现在还有谁能杀死观主?要结束这场战争,便必须杀死他,所以不是谁能杀死他的问题,无论是这场青峡之战,还是别的所有,都是为了杀死他而做的准备。

二师兄说道:长安城一直在等着他。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夜不眠(上)安静的深山老林里,有座简朴的道观,道观后方有片明亮的湖泊,湖畔有七座草屋,屋顶覆着如金似玉的稻草。

一袂青衫乍现于湖水之上,观主的身影在湖畔显现。

湖畔有座草屋已经坍塌了一半,金黄色的稻草到处都是,下面隐隐能够看到一本墨红色的典籍,还有一些笔墨纸砚。

看着这幕画面,观主面色微寒。

一名中年道人站在湖畔一块青石下,臂上搭着拂尘,脸色苍白而神情凝重,直到看到观主出现,才稍微变得放松了些,疲惫说道:见过师兄。

观主没有理会他,看着坍塌一半的草屋,沉默不语。

簌簌声起。

大师兄从草下钻了出来,头发里和棉袄上粘着草枝,唇角残留着血渍,看上去显得有些狼狈,应该是与那名中年道人交手受的伤。

修行界没有几个人知道那名中年道人的存在,但这并不意味他不强大。

多年前,夫子用一根木棒迫使陈某远离陆地,只敢在南海漂流,从那天开始,知守观的一切,便是由那名中年道人处理。

中年道人是知守观第二高手,隐世不出,一朝出手亦是石破天惊。

所以大师兄受了伤。

观主看着茅草堆里的大师兄,说道:你明知道师弟留守道观,却刻意来此,在我看来,殊为不智。

大师兄回答道:观主既然追着我来到这里,那就说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观主忽然问道:你来过知守观?大师兄平静摇头。

观主微微蹙眉,问道:那你如何在识海里标注知守观的位置?老师知道知守观的位置。

大师兄抬起右手,用食指指着自已的额头,微笑说道:然后告诉了我。

观主说道:这两日你周游世间,却始终没有来此间,想来便是等的先前那刻。

大师兄说道:不错,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在青峡处争取到一些出手的时间,却让观主您不得不随我马上离开青峡。

观主说道:我在青峡前留下了一道剑。

大师兄闻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相信他们。

观主问道:你因何能确认我一定会随你离开青峡?因为我来到了知守观,您便必须跟着我来知守观,哪怕慢一刹那都不行。

大师兄平静说道:事前,我与师弟们一直在思考,对于观主您来说,有什么事情会比灭唐灭书院更重要,能够让您舍弃在青峡处出手的机会,也必须全力去救援,我们想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观主与中年道人沉默。

大师兄看着身前被稻草埋着的墨红典籍,微笑说道:后来我们终于想到,对于您来说,您对昊天的信仰或者说敬畏,胜却人间无数。

天书是昊天赐予道门的圣物,千年以来已经遗失了两卷,昊天在上,自然会觉得不悦,如果剩下的五卷天书全部被我拿走,无论毁或是藏匿起来,想必都会是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您必须跟着我来这里。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既然来了,那便不用离开。

大师兄说道:我是恶客,主家不欢迎,自然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雨不留客,我来留客,你要清楚,这里不是书院后山,而是知守观,你行险来此,与自投罗网的雀鸟又有什么区别?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是恐吓,是平静简单的说明,没有人会怀疑——不可知之地里,知守观最为简朴,然而昊天道门统领世间,知守观做为道门云端之上的存在,必然会有非常强大、甚至强大到超出想象的手段。

大师兄很清楚这一点,但他神情宁静。

既然敢来,他自然早已做好了手段。

观主道袖轻挥,便有云出,青山明湖之间,天地气息骤然闭锁。

清丽的秋日阳光,无法落下。

秋风,只能在道观后方已成废墟的山林里穿行,却无法逾过道观的墙。

知守观的大阵发动。

道观便成了一个独立于昊天世界存在,却与昊天世界息息相关的小天地。

没有人能离开这片小天地。

哪怕无距境界也不行。

因为此时知守观里的天地气息,已经与周遭的天地气息,截然分离。

大师兄若要以无距手段离开,便会撞到那道森然的分野上。

但他还是离开了,施施然地离开。

棉袄轻颤,大师兄的身形骤然淡渺,消失在湖畔的秋风中。

湖畔一片死寂。

观主望向中年道人,面色微寒。

这些年,知守观由中年道人主持,当初隆庆能够逃离道观,是因为他禀承观主的心意,刻意放纵,那么此时又是怎么回事?中年道人的神情变得有些黯然,叹息说道:他曾经回来过。

观主轻拂道袖,破虚空而逝,留下极为冰冷的两个字。

孽子!…………没有人知道知守观里发生的事情。

青峡之前的原野间一片安静,西陵神殿联军已经鸣金收兵。

今日神殿方面眼看着便要获得决定性的胜利,谁也没有想到,书院大师兄居然会出现在战场之上,一弦一棒便扭转了整个局势。

虽然观主的出现,给西陵神殿联军重新注入了信心与狂热的情绪,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观主随后便消失不见,青峡之前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联军连遭重挫,自身实力的损耗还在其次,关键是燃烧的神辇和满地的骑兵尸体,还有那道怎样也无法攻破的青峡出口,让将士们的士气变得异常低落。

虽然还没有绝望,却已经开始疲惫。

天谕大神官如今身受重伤,神辇被焚被秋风吹成无数飞灰,军心渐趋不稳,叶红鱼当即决定提前收兵,其时天色尚早。

夜色渐渐降临,青峡出口处铁篷下的粥锅,已经只剩下了锅底,粥香早已散发到原野间,没有剩下一丝一缕。

书院众人很安静,与昨天夜里意气风发,谈笑杀人事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因为虽然才过去两天时间,但他们也已经很累了。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不时咳嗽,书院院服的前襟上,满是斑驳的血痕,王持端着药碗蹲在他的身旁,正想着方法给他喂药。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被教谕所伤,好在服药及时,又得大师兄治疗,伤情已经稳定下来,精神也好了很多。

最累的人其实还是二师兄。

他的神情还是那般宁静,坐姿还是那般端正,但所有人都能想象到,他此时该是怎样的疲惫。

都早些休息。

二师兄望向南方原野间的联军营帐,看着把满天繁星都比下去的密集灯火,沉默片刻后说道:明天应该会比较辛苦。

师弟师妹闻声相应,却没有人去睡,还是围坐在四师兄身旁。

此时观主留下的那道虚剑,还在河山盘里飞舞,四师兄必须以自已的念力发动河山盘,把那道虚剑困在黄沙之中。

他无法放下沙盘,无法休息,只能这般痛苦地撑下去。

谁也不知道他要撑多久,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最后。

二师兄走到他身后坐下。

自来到青峡之后,他便没有解过甲。

所以他坐下时,铁甲撞击之声清脆无比,坚定而肃杀。

正如他随后说出的话。

互相靠着,总能轻松些。

四师兄微微一笑,疲惫地向后靠去,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二师兄把铁剑自肩头递向后方,搁在他的小臂下。

…………夜空里有一轮明月。

今天的月亮比较暗,所以能够看清楚夜穹里的繁星。

叶红鱼静静看着夜空,脸上没有表情。

天谕大神官已经被送回西陵神殿,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如果大先生那一棍是击向自已,自已应该如何应对?她思考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自已无法应对。

不过她没有因此气馁,或生出挫败的情绪。

她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她从来都不是最强大的那个人。

但事实证明,最后她总能战胜比自已强大的敌人。

此时她想的更多的是别的事情。

她越想,眉头蹙的越紧。

她想了整整一夜。

直至天明。

…………晨光渐明,原野上薄雾弥漫,不知今日是晴是阴。

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人出手。

因为现在只有那个人出手,才能战胜青峡之前的那把铁剑。

而且所有人都坚信,只要那个人出手,便一定能够获得胜利。

然而,柳白还是没有出手。

即便是剑阁弟子,都开始感到疑虑,非常不解。

叶红鱼望向那辆安静的马车,眉眼间流露出极淡的讽意。

她很尊重剑圣柳白,因为那封信里的纸剑,柳白于她甚至还有半师之谊,但她此时还是觉得柳白是个很愚蠢的人。

在她看来,所有的骄傲与自矜,都是愚蠢。

无论那个人有多少骄傲的资格,都是如此。

无论那个人是观主,还是柳白。

这一场青峡之战,如果道门里的真正强者,能够听从她的指挥,她有无数方法能够直接碾压青峡之前的书院众人。

如果柳白愿意舍弃剑道的骄傲,配合铁骑围攻,世间有谁能够抵挡?如果观主愿意真正踏足红尘,以杀易杀,书院哪里是道门的对手?问题在于,虽然她现在是西陵大神官,在信徒心中有若神明,但这个世界上,总有寥寥数人,是她无法影响,更无法控制的。

观主和柳白,便是这样的人。

昨夜观月未眠,静思之中,她忽然想起了宁缺。

她和宁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只有她和他才明白,不择手段便是最好的手段。

便在这时,薄雾里传来一道偈声。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夜不眠(下)哑巴开口说话,饼上放些盐巴。

薄雾里响起偈声。

一道身影缓缓从雾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素色俗衣,却梳着一个道髻的男子。

一柄薄薄的木剑,悬浮在他头顶的空中,悄无声息破雾而行。

正是道门天下行走叶苏,以及他的剑。

二师兄缓缓起身。

他与四师兄背靠背坐了整整一夜。

他一夜未睡,眉眼间疲惫之色掩之不住。

听着雾中传来的偈声,书院诸人面露警惕之色,甚至有些紧张。

在饼上多放些盐巴。

二师兄对正在灶旁烙饼的木柚说道:看来他的口比较重。

这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但他从来不说笑话,所以便显得特别好笑,众人笑出声来。

然后便是安静。

二师兄开始讲笑话了,大家觉得有些不安。

…………叶苏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二师兄说道:只有你出现,自然是你比较可笑。

叶苏说道:看来对于我的出现,你并不感到意外。

二师兄说道:昨日观主已经来过,群蝇飞舞,何须在意多一只。

叶苏说道:在长安城里,我便想与你一战。

二师兄说道:如果不是师兄不允,你在长安城里看破那座小道观时,我便已经提剑出山去寻你。

叶苏说道:杀人是用剑的。

二师兄举起手中的铁剑,说道:我不会说剑已在这种废话。

叶苏微笑问道:那你准备怎么说?二师兄说道:我想说的是,你出现的时机非常糟糕,对你很糟糕。

何解?叶苏敛了笑容,平静问道。

二师兄说道:我这两日,已经杀了数百人,剑势正盛。

柳白一直在等你杀到真正兴起时,我不想再等下去。

叶苏说道:因为到那时,或者才是最糟糕的时机。

然后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说道:君陌,你现在有些糟糕。

二师兄的回答平静而认真。

一夜未睡,精神自然有些不济。

叶苏说道:你要不要先睡会儿?二师兄说道:不用。

叶苏眉头微挑,问道:为何?二师兄说道:因为你还不是柳白。

…………你不是柳白,你可能成为柳白,但现在你还不是柳白。

那么哪怕一夜未睡,我也有信心击败你。

这就是二师兄想要传达的意思。

…………西陵神殿联军里的普通将士,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神殿里一些资历极深的神官,猜来了雾中那人的身份,面色喜悦难抑。

叶红鱼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她曾经视那人为偶像,为修行的目标。

然而如今在她眼中,那人同样是个蠢货。

就如同观主和柳白一样。

因为他们修道日久,太过骄傲,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清心寡欲。

他们都是高人。

甚至是圣人。

但不是能获得最终胜利的人。

生死立见的战场上,容不得骄傲,不需要风度。

此时此刻,她再次想起宁缺。

不知道多年以后,如果彼此都还活着,谁会成为那个胜利的人。

…………宁缺并不知道叶红鱼这位当代裁决大神官对自已有如此高的评价或者说期许,他这时候所有的心神都放在身前的地面上。

宽阔的花岗石地面上,是由光雾与线条构成的无数立体形状,四周光线厚实的城墙里,是不足膝高的万雁塔,如鳞片般的坊市。

这是微缩的长安城,便是惊神阵。

宁缺盘膝坐在这座长安城外,沉默而专注地进行着察看。

他已经看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

他早就已经看出了问题。

长安城堵了。

不是宽阔的朱雀大街被马车堵住,也不是东城的街巷被摊贩堵住,更不是地下水道被那些淤泥堵住,不是真实的堵塞。

而是这座雄城内的天地气息运转,变得有些不畅。

宁缺用肉眼都能看到身前的长安城里,有十余处地方的光雾流转,明显受到了某种干扰,凝成一团乱麻。

长安城是一座阵。

一座可以惊神的大阵。

这座大阵的威力,便来源于长安城里流动的天地气息。

千年之前,长安城始建,夫子以无上智慧,借城中地势宫殿建筑,引天地气息于城中,布下这座能自我修复、生意循环无尽的大阵。

此后的岁月里,本应自由流动的天地气息,在长安城里如清风一般吹拂,依然自由,却开始拥有了自已的规则。

这些规则,便是惊神阵的本源。

时光是最无情又最强大的武器,惊神阵虽然能自我修复,但如果要让它始终保持最好的状态,依然需要城中的人们进行维护。

大唐朝廷有专门的一笔资金,用来做这件事情,而工部清水司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便是负责浚清长安城里的天然水道与湖泊。

雁鸣湖的清理,表面上看是民政工程,实际上是对惊神阵的一次例行维护。

但惊神大阵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些建筑改变或地形变化,便失去威力,事实上就算朝廷从来没有进行过维护,也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宁缺起身走进光雾凝成的长安城,跨过雁鸣山,来到不及膝高的皇城前,躬身握住插在地面进而的半截阵眼杵,拔了出来。

随着这个动作,花岗石地面上的长安城渐渐变成一片浓郁的光雾,然后向下凝成如水般的光液,顺着地面上的那些刻痕缓缓渗了下去。

他手中的阵眼杵也渐渐变暗,繁复的花纹与杵身合为一体。

…………宁缺离开皇宫,来到城墙上。

他看着城墙下的长安城,沉默了很长时间。

长安城里的混乱已经平息,生活渐渐回复正常。

街道上行驶的马车变得越来越多,行人神情平静,只是大多行色匆匆。

大唐此时已经完全动员起来,唐人们认真专注地做着自已的事情。

他们很清楚,只有这样才是对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最好的支持。

宁缺已经很久没有睡觉,非常疲惫,眼睛有些发涩。

他闭上眼睛,开始感受这座城。

他仿佛看到了唐人们平静而坚定的内心。

同时,他看到了天地气息十余处堵塞。

在所有唐人重新收获信心与勇气的时候。

他看到了长安城的危机。

他焦虑不安。

他彻夜难眠。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何事秋风落黄叶长安城号称永不陷落,事实上也确实也没有陷落过,更准确来说,大唐开国以来,它根本没有经历过一次考验。

但没有人对此产生过怀疑,因为长安城是唐人最后也是最强大的信心来源,只要这座城还在泗水南方的平原上矗立,唐人的脸上便能保有笑容。

围城同样不可取,只要长安城还在,大唐诸郡,尤其是近京地区的反抗便不会停止,唐人的反抗精神,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决心,便能一直持续。

对唐人来说,长安城永不陷落是心理定式,近乎真理,根本不需要理由。

没有多少人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一座名为惊神的大阵。

那是站在修行界最顶端的人物才知道的事实。

如今惊神阵出现了问题,长安城不再像千年里那般坚不可摧,如果有大军来到,如果有强大的修行者进入城中,那该怎么办?现在暂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问题,其中就包括宁缺。

看着下方的密集民宅与四通八达的街道,他的眉眼间写满了疲惫与忧虑。

他拿着炭笔,在图纸上不停地涂绘,看着城中那些气息堵塞的地方,思考修复或者说浚通的方法,只是越思考越,脸色越难看。

三师姐给他留了七天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了两天多,他非但没有想出好的解决方案,反而注意到这座大阵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

从北城外的大明宫开始,隐于秋林里的暗水行出弯山,汇在湖泊,再经由皇宫地底,流过南门观后,经由万雁塔,入朱雀大街,再从长安城南门而出……所有的堵塞,都发生在这条暗线上。

在惊神阵里,这条暗线的作用非常重要,名为息息,正是生死循环往复的关键通道。

道门在皇宫小楼底做的手段,早就被他发现并且清除,但是惊神阵所受到的干扰却已经无法逆转,甚至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糟糕。

他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到办法。

如果堵塞的是真实的自然地貌或建筑街道,那并不算什么,以大唐强悍的行政能力与发动能力,哪怕是座小山,也能被他在七天之内挖空。

问题在于,道门的手段直接作用在小楼地底的阵枢中,令阵法里的天地气息运转受到干扰,数处气眼被塞,便直接影响到了整座大阵。

他此时脚下的南城门,受到的影响最大。

宁缺不明白何明池没有阵眼杵,怎么能进入小楼地底,也想不明白,道门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够把惊神阵计算的如此清楚。

现在想来,只能说道门为了这一刻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

道门准备了千年时间,不知凝合了多少道门先贤强者的智慧与能力,虽然依然及不上夫子,没有办法直接毁掉惊神阵,但终究还是成功地干扰了惊神阵的运转,并且显得极为强硬,无法逆转。

宁缺已经排除了道门在长安城里安置的所有干扰源,但他却没有办法修复阵法受到的堵塞,因为那需要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气息。

其实这种程度的破坏或者说干扰,惊神阵自身都可以修复,但需要很长的时间,两年或者三年。

放在和平时期,这并不算什么,问题在于现在是举世伐唐的大战期间,敌人不会给唐人这么长的时间。

如果夫子没有登天,这也是很简单的事情,他只需要挥一挥衣袖,便能把大陆之上,云海之下的无数天地气息召唤来长安城。

但人间已无夫子。

如今的人间,再也没有人能够施出这样的手段。

那么……这座大阵真的再也没有办法修复了吗?长安城就此洞开吗?…………阵眼杵在宁缺的怀里,硬梆梆的就像是石头,硌的他的心情有些慌乱。

这座城是夫子留给他的,阵眼杵是师傅颜瑟和皇帝陛下留给他的,这便意味着,守护长安以至大唐,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

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世间最沉重的负担。

但这整件事情最荒唐的地方在于……宁缺不是阵师。

颜瑟大师曾经说过,阵就是大符,符就是小阵。

修行界一直有个说法,阵师或者无法成为符师,但符师必然都是非常优秀的阵师。

宁缺是非常有天赋的符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阵法方面的天赋却糟糕透顶,当年初入书院后山,帮着七师姐布置舞集阵法多日,他没有半点长进,这些年他刻苦研习操控惊神阵,也没有任何进步。

如今四师兄和七师姐都不在书院,他便想问人都不知道何处问去,所以他愈发觉得焦虑,双肩都快要被重担压垮了。

秋风拂面生寒,他沉默片刻,向城墙下走去。

长安南城门,正对朱雀大街,自开战以来,戒备森严。

在他的要求下,朝廷把城中最后的羽林军全部调到了此处,盔甲雪亮的逾百骑羽林军,神情严肃地在侧街里待命,气氛更显肃杀。

数十名青衣鱼龙帮众,在街头在檐下,警惕地盯着出城入城的人,长安城周遭的部队,都已经调到了北疆,城防空虚,朝廷被迫起用了民间的力量。

城防司的军士,仔细地检查着入城出城的队伍,对每份文书都实行三人轮检制,确保没有任何奸细和违禁品过关。

这种检查很复杂,工作量很大,好在现在这种时刻进出长安城的人极少,只有源源不绝的运粮车队,把城外的官道占的满满的。

这些都是诸州郡运来的粮食。

大唐已经做好了长安城被围困的准备。

但没有人开始做长安城被攻破的准备,连心理准备都没有。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心情愈发沉重。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从城门洞里走了出来。

那女子眉如墨,眸如点漆,容颜如画。

双唇有些薄,平静地抿着,在白皙的容颜上,似雪地里的腊梅。

直顺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不再如当年的瀑布,直似极美的笔触。

宁缺静静看着她,忽然抬头向天上望去。

深秋的天空,高而辽远,清淡到了极点。

他忽然觉得,昊天……不,应该是天上的老师,感受到自已此时的焦虑与不安,所以把她送到了长安城,送到了自已的面前。

然后他收回望天的目光,看着那个如画的女子,微微一笑。

怎么来了长安?想来,所以来了。

莫山山微笑回答道,白色棉裙被城门里穿行的秋风微微拂动。

宁缺想到一个问题,说道:墨池苑……莫山山知道他要问什么,不等他把话说完,平静说道:我已离开。

宁缺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但其实他清楚,只能有这个答案。

莫山山如果不想连累墨池苑,连累她的老师与同门,甚至大河国,那么她只有破门出派,才能来到长安城,来到西陵神殿的对立面。

他沉默片刻,伸出右手,请她入城。

…………宁缺和莫山山行走在长安城里。

再度并肩,一如当年,事实上却并不如从前。

二人来到皇宫前,来到那座当年的桥上,看着同样是朱红色的宫墙,却看不到满天飞舞的雪花,只能看到铺满地的黄色银杏叶。

我没有时间,不然可以再次同游。

宁缺伸手到桥外的水面上,接住空中飘落的一片银杏叶,说道:这里便是第四处堵塞,你感知一下箭楼正下方的天地气息。

莫山山闭上眼睛,疏而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微微颤抖。

片刻后她睁开双眼,眼眸里的情绪有些复杂,震撼而且不安。

好……强大的阵法。

宁缺收手,那片银杏叶向桥下的护城河里飘落,河水流速极缓,此时河面上已经积满了黄色的美丽树叶,多了这一片,完全看不出来任何变化。

他看着护城河上的黄叶,说道:正因为强大,所以麻烦,现在被道门用手段堵塞后,想要疏通,便需要更多的天地元气。

莫山山思考片刻后,摇头说道:没有谁能够召引来如此多数量的天地元气,也没有人能布下可以修复这座大阵的阵法。

宁缺问道:能不能用符?莫山山说道:如果说阵就是符,那么这座大阵,便是我此生所见的最强大的一张符,甚至可以说是真正的神符。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

长安城是个庞然大物,夫子的智慧是座高崛难攀的山峰。

道门的手段看似简单,对这两点的利用却是暗契自然之理,天藏杀机。

他说道:我希望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莫山山说道:我没有这种能力。

宁缺说道:总比我强。

莫山山说道:那你可以把阵眼杵交给我。

宁缺摇了摇头。

莫山山微笑说道: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已经学会了信任。

宁缺想起泗水之上,那个双脚白如雪莲,身体黝黑的少女。

那个脚踩光明,身在黑暗的桑桑。

他说道:抱歉,现在除了书院,哪怕李三娘活过来,我都没办法完全信任。

莫山山问道:李三娘是谁?宁缺说道:我母亲。

莫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抱歉。

第一百四十章 看长安(上)银杏树叶,落的满地都是,就像那些言语。

二人站在桥上,短暂沉默。

宁缺说道:你是大师兄的义妹,我的朋友,书圣让你离开莫干山,却是因为他明白帮大唐便是帮大河,无论如何,要辛苦你了。

莫山山有些惘然,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我要去好好睡一觉。

宁缺说道:我不是那大师兄或二师兄,总不睡觉我会死的,我这两天看这座城已经看的想要呕吐,我需要放松一下心神。

莫山山说道:那便去休息吧……但请不要生出挫败逃避的情绪,想想那年,观海僧挑战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在湖畔坐了半天。

宁缺想起那段往事,笑了笑。

接下来,他给莫山山画了一份极详尽的图纸,把惊神阵讲解了一番,然后便极不负责任地离开了她,向东城春风亭走去。

他没有真的去睡觉,也没有去雁鸣湖畔发呆。

朝堂刚刚平稳下来,李渔还被幽禁在公主府中,很多大臣对于宁缺依然抵触,甚至是极强烈地反感,所以他不便与宫里接触太密切。

现在他要知道朝廷的安排,与皇后交流,都是通过春风亭朝宅。

在朝宅里,他拿到了最新的几份军令和各州郡传回的军情,看着军情简报上记载的各处战事,他脸上的情绪变得凝重起来。

镇南军依然在路上,葱岭一带西军与月轮国的战事,还没有情况回报,担负着最艰巨使命的镇北军,正在金帐骑兵的攻击下苦苦支撑,虽然说镇北军的人数已经接触最初,但想要逆转战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现在最麻烦的还是东面以及南面的战局,尤其是南方。

西陵神殿率领着数十万大军由清河郡北上,宁缺坐在长安城里,仿佛都能看到旌旗漫天挥舞的画面,他很难想象对方如果杀到长安城该怎么办。

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现在应该就在青峡,他们可还安好?他们能不能撑得住?能撑多少天?便在这时,长安府尹上官扬羽和齐四来到了朝宅。

宁缺要见他们。

长安之乱能如此快平息,大人手段了得,当记首功。

宁缺看着容颜猥琐的府尹大人,真诚说道。

朝老太爷抱着一只猫从门口经过,听见这句话,看着上官扬羽正在向下弯倒的腰身,说道:这位大人就是太喜欢谦虚。

宁缺笑着说道:二掰说的有道理。

朝老太爷挥挥手,揉着猫肚子离开。

上官扬羽媚声说道:哪里哪里,全赖皇后娘娘和十三先生指挥有方。

宁缺说道:那时候我和娘娘还在城外,哪里能指挥你什么。

上官扬羽认真说道:人不在,正气长存,下官便是感受到……宁缺摆手道:免了,我不是大学士,不习惯听这种话,大唐官场上也没有几位大人会像你这样说话,我们还是节省一些时间,直接入正题。

上官扬羽清了清嗓子,直接说道:何明池应该是从东阳门逃出去的,城门司正在内部暗查,已经抓了十几名嫌疑人。

天枢处和南门观变得老实了很多,清河郡会所逃出来的人,已经被全部抓获,现在暂时关押在会所里。

宁缺很清楚,天枢处和南门观之所以会变得老实,根本与何明池真实身份曝光没有太大关系,而是因为那些修行者的父母家人亲人,现在全部都被长安府衙与鱼龙帮携手软禁,这种情况下,除了那些真正冷血之辈,谁还敢有异动?清河郡诸姓子弟,逃不脱叛国的罪名,虽然尚未审判,但凭什么还让他们留在会所里舒服睡着?把他们全部转进府衙监狱里。

宁缺说道。

上官扬羽显得有些为难,说道:府衙里根本关不下这么多人。

宁缺看着齐四,说道:鱼龙帮肯定有很多地牢。

齐四爷耸耸肩,说道:关几百个人没问题。

宁缺看着上官扬羽脸上的表情,说道:有什么问题?我没有什么问题,但朝中有很多大人……或者会有问题。

上官扬羽说道:现在如何处置清河郡诸姓,朝堂上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尽快审判诸姓罪行,给朝野以及百姓一个交待,还有一种意见则认为,应该让留在长安城的诸姓子弟活着,这样将来如果要和西陵神殿谈判,也算是个筹码。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些人都必须死的。

上官扬羽担忧说道:如果朝中那些大人反对怎么办?就算将来要和谈,有几个问题也必然是不会谈的。

宁缺说道:清河郡的问题,就是不能谈的问题,当然现在这些人死了确实也有些可惜,所以先让他们受些活罪。

齐四说道:这方面我比较擅长。

上官扬羽说道:还是府衙更专业一些。

宁缺说道:这些小事你们自已商量着办,今日叫你们来,是因为皇后已经决定,把城门司和临时执法之权全部交给大人,鱼龙帮暂时也归大人指挥,齐四爷你要好好配合大人把这件事情做好。

上官扬羽很清楚,只要自已能在这场战争里活下来,战后必然会升官授爵,却没想到自已忽然间拥有了如此大的权柄,兴奋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惶恐。

齐四爷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安排透着份诡异的味道。

长安城很空虚,如果西陵神殿联军……无论是哪一方面的敌人,兵临城下,我们都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你们要提前做好破城之后的准备。

听着宁缺的话,上官扬羽和齐四爷震惊无语。

就像所有唐人那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长安城也有被攻破的那一天。

这个消息,不要外传。

宁缺没有看齐四,只是看着上官扬羽的眼睛。

那双猥琐的三角眼里,闪烁着复杂的目光。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出问题,世间再无上官这个姓氏。

…………说休息,但心里压着极重的石块,哪里能够休息,哪里能够睡得着觉?宁缺顺着朱雀大街向南门走去,感知着天地气息的细微变化,察看着沿途那些堵塞的区域,神情变得越来越疲惫,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

来到城墙前,他望向城头。

长安城墙高耸如崖壁,站在地面,很难看清最上面的画面。

他的眼力敏锐,远超普通人,所以他能够看到那个穿白棉裙的女子。

莫山山正在看着长安城冥思苦想。

就像先前的他一样。

宁缺默默说了声感谢。

能识块垒,这小姑娘在阵法上的天赋确实远超过你,但老师既然把长安城交到你的手中,那么我想最终还是需要你自已来想明白这一切。

一名小姑娘走到他身旁,抬头向城墙上望去。

小姑娘十二三岁,乌黑的双马尾在腰间摆荡,容颜清稚可人,语气却是宁静温婉成熟,说莫山山是小姑娘,竟不令人感到不谐。

她是当代魔宗宗主,有资格喊书痴是小姑娘。

师姐,我真的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了。

宁缺说道。

余帘望向他,说道:所以你已经开始做城破的计划。

宁缺说道:不虑胜,先虑败,这是我的习惯。

余帘说道:如果是正常时节,这种思想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眼下的局面是大唐必败,所以我们必须只考虑虑胜利,不考虑失败。

宁缺没有听明白。

余帘说道:我们只能考虑怎样获得胜利,而不能考虑怎么面对失败。

可是……如果失败是注定的,怎么能胜利?那就在失败之前,先获得胜利。

余帘说道:一场战争最终的结局取决于很多方面,可能二师兄守不住青峡,可能镇北军被金帐击败,可能长安城会被攻破,但我们只要能在这些失败到来之前,取得某一方面的胜利,便能阻止这些失败的来临。

宁缺明白了,说道:最关键的胜利。

不错。

余帘说道:在你看来,这场战争的结局会是什么?宁缺很清楚,战争之初大唐连遭重挫,双方实力之间的差距已经被拉大,就算青峡能守住,惊神阵能修复,依然很难改变最后的结局。

大概还是会输。

他说道:不过我相信,到了大唐亡国的那一天,世间也没有几个国家还能存在。

不错,这是世间所有人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各国的皇室还有那些将军们,虽然都很愚蠢,但想来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余帘说道:大唐和书院已经开始展现力量,到处都在死人,我相信月轮国朝阳城里很惨,燕国也把自已打废了,谁愿意与我大唐玉石俱焚?宁缺说道:南晋皇帝听说因为丧子有些发狂。

余帘说道:如果那皇帝想把整个南晋都拖进疯狂的泥潭里,皇族还有那些将军,都会出来阻止他,因为没有发狂的人终究更多。

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灭唐的,只有西陵神殿。

她继续说道:熊初墨已经废了,天谕和裁决青峡之战后必然重伤甚至可能死亡,神殿还有什么?宁缺若有所思。

前些天,我和大师兄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样在必败里求得胜利,至少是暂时的胜利,谋求暂时的和平,直到我们想明白了这一点。

余帘看着他,说道:杀死观主,这场战争便可以结束。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推论是正确的,如果知守观观主被书院杀死,西陵神殿消耗惨重,对俗世诸国的影响力会变弱,那么还有哪个国家愿意与大唐一道毁灭?更关键的是,如果观主死了,道门对剑阁和柳白便再也没有任何约束力。

然而问题在于……观主是夫子登天之后,这个世界上境界最高、最高深莫测的至强者,想要杀死他的难度与大唐打赢这场惨烈的战争,能有多大差别?宁缺看着她说道:师姐留守长安,不去青峡,就是因为此事?余帘说道:我没有信心能击败他,因为观主比你以及世间绝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强大,甚至是超出想象的强大。

宁缺知道大师兄此时正在以无距境与观主竞逐,在他印象里,观主就算强大,也很难配得上师姐的形容,不由有些不解。

余帘说道:等到观主出手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宁缺说道:我能做些什么?余帘说道:修好这座城。

宁缺至此终于完全明白了大师兄和三师姐的意思。

长安城破,就是失败。

长安城破前,书院能杀死知守观观主,便是胜利走在了前方。

当大师兄带着观主来到长安城的时候,他至少需要修好这座城的一部分。

——杀人的那一部分。

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这座城以后便再也不用修了。

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抹夜色,也可能是深渊前的最后一步。

宁缺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沉重到他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入夜。

莫山山站在城墙边,被寒冷的秋风刺的脸颊有些微红。

她环抱着双臂,看着身前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明白了一些什么。

只是那道灵光乍现即隐,不知去了何处。

她细眉微蹙,继续看着这座城。

…………宁缺也在看着这座城。

他坐在雁鸣山上,看着湖对面。

湖对面的画面是长安城的一个片段。

他和桑桑的宅院也在那里,长时间无人居住,一片黑暗,凄冷异常。

他看了很长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收到观海僧的挑战,他就是在这片湖畔沉思了很久,然后收获了很多。

当然,更多的往事还是与桑桑有关。

只是却无任何感悟。

他很疲惫。

在凄冷的夜色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湖对岸依然没有什么灯火。

因为天亮了。

晨雾里传来呦喝贩卖的声音。

晨雾散后,民宅街巷被包子铺的蒸汽占据。

人气渐生。

原来对岸并不是那般凄清。

宁缺看着那处,隐约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长安(下)宁缺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与露水,沿着湖畔向对岸走去。

湖东面有一片白色的秋苇,苇丛中隐着一道木桥,他从桥上走过,穿过自家宅院的侧门与偏巷,便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晨市里,尘世里。

皇帝死了,人们还活着,战争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包子铺的热气像雾一样散布在街上,面馆的汤汁淋湿了青石板路上。

百姓们排队买着早点,如往年间一样说着街坊里的新鲜事,当然话题里多了很多边疆的战事,有妇人在担心自已从军的子侄。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听着蒸锅里水沸腾的声音,看着眼前的热雾,听着细碎而平实的话语,看着孩子撕包子纸的可爱动作,忽有所感。

当年就是在这间包子铺前,他遇见道石僧,看见了荒野间的一个土馒头,那是一座千年孤坟,开始入世之后最凶险的一次战斗。

其时晨风渐作,道石僧的头颅滚落,就像因为烫而没有被孩子捧住落下的热包子,然后是鲜血湿了青石板,比露水更浓,比面汤更腥。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青石街道上便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血迹,看不到当年那场战斗留下的痕迹,人们甚至已经记不起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

晨市还是那个晨市,包子铺还是那个包子铺,老板与白案师傅还是那两个人,只是买包子的孩子不再是当年的孩子。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宁缺站在包子铺前,沉默回忆着当年的画面,然后想起在瓦山洞庐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落下那颗黑子后所发生的事情。

昊天的世界里,最高的规则都有永恒的意味,比如时间与死亡。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规则能够到达那种层次?晨光因为热雾的折射,变得毛茸茸的,仿佛里面有无数的时光碎屑。

街道上人来人往。

宁缺站在街中,闭眼低头,感受周遭的所有。

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旧年的血迹被清水洗走,还留下一些残余,然后被无数排队买包子的人用脚踩过,带离原先的地面,青石板上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孩子捧着烫乎乎的肉包子,在青石板上走过,妇人用竹筐接着热气蒸腾的包子,一边骂着自己赖床的男人,一面在青石上走过。

妇人渐渐老了,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老妇在家等着,孩子的孩子开始和妈妈一道排队买包子,不等回家便偷偷拿了一个捧在手里。

无数年来,无数双脚在这些青石板上走过,青石板的表面都磨的光滑无比。

他看到了一片生满了野草的荒原,看到农夫在草原间点燃了火,看到老黄牛在生田里迈着沉重的脚步,看着黑色的泥土被翻开。

田地开始种稻种麦,到秋日结了金黄色的谷实,农夫开始收割打谷,石磨缓缓转动,磨出精白的面粉,被送到城里,做成馒头或包子。

他还看到了很多画面,于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在世间行走,必然会留下痕迹,但随着人的继续行走,这些痕迹便会悄无声息、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消失不见。

这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人自已的力量。

他睁开眼睛,看着晨市里穿流不息的人们,脸上露出笑容。

这座城很宏大,这座阵很伟大,所以当代表整个人间的老师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谁有能力调集足够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城,这座阵。

但人间还在。

那股力量,还在人间。

宁缺不知道隐藏在人间的那道气息是什么。

用力量来形容并不准确。

他能感受到那种强大,甚至隐隐触碰到了那些至高的规则,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受,该用什么词来描述……生活的味道还是烟火气?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调动那道气息,但至少有了头绪。

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气息。

在那一刻,他与老师和很多前贤的心灵相通。

所以他的心情很好。

他看到街那头的莫山山。

莫山山在城墙上看长安,一夜未睡,所以显得很疲惫。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然后向街那头走去。

牛肉萝卜馅,两大钱的大包。

他把包子递到莫山山身前。

莫山山双手接过包子。

她的手有些小,棉裙做的有些宽大,袖口遮着小半个手掌。

包子很大,她必须用两只手捧着。

她仔细撕掉与包子皮粘在一起的纸,然后小心翼翼咬了口。

她的神情很专注,很可爱。

…………来到南门前。

登上城墙,临秋风再看长安。

你有没有那种经验,盯着一个字看,看的时间长了,便会觉得那个字越来越怪,无论是结构还是模样,总觉得那不再像是一个字。

自然是有的。

我以前以为是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原因。

宁缺看着城墙下沐浴在晨光里的城市,继续说道:但这两天,看长安的时间看的久了,我才发现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莫山山说道:我只看了一夜时间,但长安城在我眼里也已经不再是城。

是符还是阵?都不是,我觉得这座城是一个人。

莫山山看着城市里的道路与建筑,说道:这个人叫长安,他的雪山气海诸窍被堵,正等着我们去替他医治,帮他把诸窍打通。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很像当年的我……但正因为如此,我知道想要把一个普通人的气窍打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你的诸窍最终还是通了。

莫山山看着他说道:所以我打算用你当初的方法,来医长安。

宁缺记得那些往事,但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自已的雪山气海会忽然开窍,自已为什么能够修行。

莫山山看着天空,说道:长安的雪山气海便是天地,我们没有能力命令天地,便只能让天地自已来做。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二师兄的规矩(上)惊神阵里有一道暗线出现了堵塞,便干脆把这条暗线的出口处完全堵住,依阵法生死还复之理,迫使自北向南的天地气息流动完全停止,从而在城内郁积的愈发严重,直至倒溯反冲,借用天地自身把那几处堵塞冲开。

莫山山给长安城开出的这个药方很简单,粗暴至极,实在很难想象出自这样一个清美温柔的少女手中,如果被她医治的是真正的人,在服下这剂药后,绝对会诸窍流血而死,但如果服这剂药的是长安城,会不会不一样?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堵在哪里?怎么堵?这道线的出口是南门,此处也正好是惊神阵的生门,正对着朱雀大街,如果要堵死,自然便是要把这门封死,至于方法……莫山山说道:我想用石头把这道城门堵死。

用石头堵死城门,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但宁缺知道,单纯物理意义上的封堵,对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流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想起了魔宗山门外大明湖底的无数块顽石,想起那座名为块垒的阵法。

有没有把握?他问道。

莫山山摇头说道:没有把握,但想不出来别的方法,你对我说过,最后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我想试一试。

这确实是宁缺经常说的话。

他想了想后说道:虽然有些冒险,但好像这法子确实有些意思。

时间急迫,封死朱雀南门的工程,必须马上进行,宁缺让城门下的青龙帮众通知春风亭,再把这个安排知会到了宫中。

唐国朝廷的行政能力,在接下来的数个时辰里,得到了完美的展现,没有用多长时间,由工部和天枢处领头,数名阵师和三千多名临时征调的民夫,便来到了南门处,尽数归由莫山山指挥调动。

莫山山问道:至于需要三万多块石头,我们到哪里找这么多石头?宁缺望向城内的民宅,说道:实在不行就拆房子。

奉旨前来的户部侍郎听着这话,沉默片刻后小声说道:城南三里外有湖,湖里有很多石头,往年各王公府邸修宅院的时候……不等他把话说完,宁缺说道:既然有湖石,那是最好不过,侍郎大人有什么主意,不妨对莫姑娘直言,现在时间紧张,不是客套的时候。

户部侍郎闻言应下。

莫山山又道:我需要数百块万斤以上的重石,可搬得动?户部侍郎说道:工部库房里的器械正在往这处运,莫要说万斤以上,就算是十万斤重石,也能从湖里取出,运到南门前。

朝廷下旨,长安城南门就此封闭,粮队与民众全部经由其余诸门进出,数千名自愿前来的百姓与户部技术官员还有阵师,在莫山山的指挥下,开始铺设阵法,搬运巨石,南门顿时变成了一处大工地,热闹异常。

确认没有什么别的问题,宁缺便与莫山山告别。

莫山山微异问道:你要去做什么?宁缺说道:最后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但现在还没有到最后那一刻,我想看一下,还能不能找到别的方法。

莫山山不再多言,平静说道:祝你好运。

宁缺揖手行礼,转身离开。

由南门往长安城里去,必然要经过那条著名的朱雀大道。

深秋的天空,时而高远,时而晦暗,全看有没有云遮住天空。

当宁缺顺着朱雀大道向北走去时,有云自城外飘来,遮住了天空里的阳光,洒向一大片阴影,让城中的温度变得低了些。

朱雀大道上的那些石制绘像,也因为光线的变化,显得幽暗了很多。

秋风微起,便有雨珠落下,寒冷的秋雨把街上的行人赶到了街旁。

宁缺没有离开,依然站在原地。

他伸手到背后,想要拿出大黑伞撑开,却只摸到了刀柄。

这时他才想起来,大黑伞已经不在身边,大黑马也已经不在身边,马车已经不在身边。

桑桑,也不在。

宁缺想着当年和桑桑第一次看到它时的感受,想着自已浑身是血倒在它身前的旧事,沉默不语,心里的情绪非常复杂。

夫子带着他和桑桑,在人间进行最后一次游历的时候,曾经回过一次长安,那时朱雀曾经现身,出现在黑色马车里。

朱雀是惊神阵里的一道神符,宁缺是惊神阵的主人,再加上老师这层关系,所以此时二者之间虽然没有言语,却仿佛能心灵相通。

相看无言,只有情绪和思绪在他与朱雀之间回荡。

你只是知命巅峰。

宁缺看着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愈发灵动的朱雀绘像,在心中默默想着:对观主这样的强者,又有什么用呢?…………杨二喜喘息着收回草叉,拄着草叉站在原野间休息。

他的身前是一座土坟,上面覆着的土很新鲜,是刚刚才堆好的。

草叉上的腊猪蹄,已经送给了难民,最近这些天,他开始用草原蛮骑的弯刀作战,但手里那根草叉却是越来越锋利,因为用的次数很多。

草叉用来掀土挖抆,要比刀好用的多。

这几天他挖了很多座坟,埋葬了很多同伴的尸体。

休息的差不多了,杨二喜吐了口唾沫,与不远处的同伴喊了几句,收起草叉背到肩上,踏着疲惫的步伐向西方的山林间走去。

就在这片原野间,新筑了两千多座坟,很小很简陋的坟。

唐军从来不会扔下任何一个同伴,无论是生还是死。

战争期间无法做到,也会在战后尽最大可能寻回同伴的遗体。

不过这里本来就是大唐的国土,战士埋在这里,也等于是埋在家乡。

听说皇帝陛下回到长安城的时候,都是一匣骨灰。

这些死去的战士们,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战开始不久,朝小树便带着骁骑营出了长安,直赴东疆与草原骑兵作战,在随后的这些天里,不断有自愿前来的退伍兵汇入他们的队伍,同时还有自燕境撤回的东北边军残兵被收拢,军员数量越来越多。

现在这支军队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三万人,被朝廷正式命名为义勇军,只是因为装备尤其是战马缺少的缘故,相对草原骑兵依然处于弱势。

就在昨日,东疆义勇军与草原骑兵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大战,处于弱势的义勇军以难以相像的勇气,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为此在这片东疆原野上,数千名义勇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然而令朝小树和骁骑营诸将领感到警惕的是,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始终没有人发现隆庆皇子和那些堕落统领的身影,更令他们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入侵者里实力最强大的神殿护教骑兵与草原精锐,不知去了何处。

朝小树看着西方的山林,想着先前平原郡紧急送来的军报,脸上仿佛蒙了一层霜气,说道:他们去长安了。

东疆义勇军连续作战,后勤支援困难,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能够在昨日这场大战中,击溃草原骑兵大部,已然是超水平的发挥。

此时就算知道隆庆皇子带着那批精锐直趋长安城,他们也已经没有能力做出任何应对,更没有可能抢在前面进行拦截。

刘五听着朝小树的判断,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却还是有些不解,说道:蛮骑多散于东疆,隆庆麾下虽是精锐,但绝对不可能攻下长安城。

这正是朝小树面若寒霜的原因。

明明没有任何意义,隆庆为什么愿意舍弃如此多的部队,只为了争取时间直突长安?只有一种解释,隆庆坚信当他的骑兵抵达时,长安城必破。

…………青峡在莽莽青山前。

青山之前是平原。

这片平整肥沃的原野,大半数属于清河郡,还有一小部分是军部的征地,除了草甸之外,还有很多耕种多年的田地。

数日血战,秋草早已涂满了血水。

万顷良田,被西陵神殿联军的千军万马,踩踏的泥泞一片。

今年秋天有太多的惨事发生,农夫四散逃亡,田地里的稻谷无人收割,颓然无力地在风中佝着身,看着上就像是等着被绞死的罪犯。

青峡右前方,有一片相对平整的稻田,没有被铁骑践踏,田里的稻谷密密麻麻,一片金黄,看着非常美丽。

叶苏便在这片稻田里。

他向青峡处走去。

有风随着他的脚步而起,金黄色的稻穗被吹动,四处微卷,然后弹起,就像是金色的海洋,然后稻海渐分,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稻海不得不让,因为有柄薄薄的木剑。

…………君陌是自轲浩然之后,书院最骄傲的人,是传说中的二先生。

叶苏是十余年前便勘破生死的道门天才,同样是传说中的人物。

他们是真正的世外之人。

这样两个人相遇,究竟谁更强一线?青山之前的原野间,所有的目光都看着那片稻田,看着那柄木剑。

天地间一片安静,只有战马轻嘶,有些不安地轻轻踢着蹄。

这两天多时间,始终处于随时准备出击状态的骑兵,纷纷下马,因为他们知道这场战斗容不得自已这些凡人插手,那是只属于强者的尊严之战。

神辇里,叶红鱼沉默看着青峡处,手指在血色神袍上轻轻点着。

…………叶苏来到青峡前。

他看了看那张铁篷,又望向二师兄身上焦黑色的盔甲。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柄铁剑上,微微皱眉,准备说些什么。

二师兄的声音先响了起来,依然是那样的严肃,那样的认真。

他看着叶苏,说道:你站的地方不对。

叶苏没想到当头便是这样一句话。

他静敛心神,认真请教道:何处不对?那是田,不是路。

二师兄说道:路用来走,田用来种粮食。

明明有路,你却不走,非要从田里走过来,那是糟蹋粮食,自然不对青峡前的书院弟子,本来因为叶苏的到来而有些紧张,此时忍不住乐了起来,感觉就像是这些年师兄教训自已一样。

没有什么废话,也没有皱眉,没有犹豫。

直接见着你便是一句话,因为你错了,那么便要说你不对,二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对方是道门行走还是皇帝妓女,只要你错了,那便应该被教训,这就是二师兄的规矩,世间万事大不过道理,这种大小便是礼。

糟蹋粮食不对,站错地方不对,穿俗世衣衫却梳道髻,也不对,在二师兄看来,叶苏浑身上下都是问题,这让他非常不悦,甚至有些失望。

叶苏感受到了对方此时的情绪,不禁笑了起来,心想君陌果然是传说中的性情,微笑说道:你那套早已不合时宜,更何况这是战争。

二师兄说道:时宜者,宜于时也,种稻收粮,千秋事也,岂能因时势而移。

叶苏渐渐敛了笑容,说道:你又如何能控制别人?二师兄说道:青峡之战两日有余,但凡纵马踏田之敌,我未留手,那些骑兵虽然不知,却知道趋利避害,所以才能剩下你所在的这片稻田。

叶苏放眼望向稻海四周,神情微凛。

昨夜在得到书院诸弟子允许之后,西陵神殿联军连夜收尸,此时残留在青峡前的尸体已经不多,但血水还在田野间。

他所在的稻海之旁,应该曾经还有一大片稻田。

此时那片稻田已经被踏成废土,稻谷散落在地面上,画面很是惨淡。

那片稻田里的血水最深最凝,就像是浆子一般。

叶苏这才知道君陌没有说谎。

但凡纵马踏田的骑兵,果然都被他杀死了。

如此惨烈的战斗,稍一失神,便是剑毁人亡的结局,但在这种情况下,二师兄居然还没有忘记用铁剑去执行他的规矩。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叶苏站在稻田里,沉默了很长时间,伸手摘下一穗,轻轻揉着,看着脚下被血水浸透的土壤,说道:我不服教,你何以教我?二师兄说道:你错,所以我教你,你不服教,我便打到你服。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二师兄的规矩(下)不服便打到你服,其实这不是二师兄的规矩,这是书院的规矩,说起来有些霸道不讲道理,但其实在这之前,有道理两个字。

叶苏没有动怒,平静说道:道理与武力无关,就算君陌你能胜过我,也不能让我同意你的看法。

真理来自于昊天,道理来自于对现实的评价,来自于贤者的教诲,大先生可以教我,但你不行。

既然说不通,那便不用再说,像君陌和叶苏这样层次的人,说话只是闲聊或者说只是局限在话语本身,无关心理上的什么攻势,那没有意义。

一人站在青峡之前,一人稻田之中,各自沉默。

在原野上观战的数十万人,紧张地看着青峡方向,不知道这场战斗会怎样开始,不知道他们会何时出手,谁会先出手。

就在不知何时的那个时刻,叶苏出手了。

道门天才对书院天才的出手,与所有人的想象都不一样,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山石滚滚,没有什么恐怖的威势,反而显得极为平淡。

那道薄薄的木剑,从叶苏身前向青峡处而去,淡然平静沉默,剑前的稻浪随势而分,就像是湖水渐分,湖里一道柳枝起伏向前。

无数道目光盯着那柄木剑,有些惊讶,有些不解,甚至有些失望。

然而下一刻,青峡前便出现了一幕令人感到震撼的画面。

随着木剑的飞行,青峡前忽然生出一道云层。

那片云层厚约数丈,晦暗至极,里面隐约可见雷电渐蕴,距离地面极低,只有十余丈,从远方望去,竟似要与地面接触。

青峡出口,被云层覆盖。

云层与地面之间,便是铁篷,以及篷外的君陌。

四师兄服了数剂煎药,精神微振,然而此时看着空中那片云层,感受着其间蕴藏的天地气息,他举着沙盘的双臂再次颤抖起来。

他很震惊,能够施出这样手段的修行者,对天地气息本源以及规律的了解,那该到了怎样恐怖的一种程度?这才是真正的五境巅峰,叶苏果然不愧是道门的奇才。

四师兄看着稻田里飞来的那柄木剑,失神说道:二师兄铁剑砍人,用的是天地之力,叶苏此时用的也是天地之力,双方境界仿佛……七师姐木柚担心说道:谁更强些?四师兄说道:不知道,此间大概只有柳白能看出来。

…………青峡被白云覆盖。

西陵神殿联军阵中,有很多神官和修行者以及护教骑兵,曾经参与过春天在荒原上的那场战争,他们曾经见过这片云层,看着荒人最强大的战士唐,被这片云层弄的非常狼狈,所以看着这幕画面,他们震惊而兴奋起来。

神辇里,叶红鱼缓缓抬头,看着那片白云,眼眸深处隐隐现出一道极复杂的情绪,然后这些情绪尽数归为脸颊上的漠然。

当年她追杀隆庆过燕北边塞,在那片细蓝如腰的海子畔,曾经见过这片云,所以这片云对她的意义,与对西陵神殿里别的人的意义都不同。

柳白看着青峡处的白云,没有说话。

…………青峡处的云是白的,但因为离地面太低,而且太密太紧,所以变得很晦暗乌黑,就像是盛夏时节,那些会落下暴雨的乌云。

木剑的颜色是淡白的,就像叶苏身上的衣衫,飞下暗云覆盖的原野后,顿时变得极为显眼,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闪电,缓慢的闪电。

晦暗的云层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然后无数道明亮从云层深处生出,变成无数道闪电,看上去就像是无数道淡剑,恐怖的淡剑。

闪电不只一瞬,穿透云层,向十余丈下的原野间落下,紧随其后的便是雷鸣,无数轰隆恐怖的闷雷,向青峡处砸去!二师兄的盔甲,在昨日的战斗中被叶红鱼的万柄道剑烟花灼的焦黑一片,此时映射着自天而降的无数道明亮闪电,就像是黑土上爬行着无数条光蛇。

他握着铁剑,身姿挺拔,神情严肃。

高冠系在头盔甲之上,于电闪雷鸣间,自巍然不动。

他的眉毛都没有颤抖一丝。

他的神态是那样的端正。

黑云压顶,万道闪电万重雷。

他却像是在赴一场盛宴。

不旁观,不斜视。

不看云,不看剑。

只看着远处稻田里的叶苏。

他举起手中的铁剑,持平,齐眉,施古礼。

一平剑,迎面吹来的秋风顿时为之一肃,自敛没无声。

…………雷电终于落了下来。

青峡前响起无数声恐怖的轰隆巨响。

无数道闪电挟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威力,几乎瞬间便尽数落在了地面上。

黑云绞动不安,闪电像蛇般钻进青山,山石垮塌。

二师兄平剑,秋风骤肃,便是身前的空间,都仿佛被这道宽直的铁剑,画出了无数个方块,然后变成方框,最后变成细条。

无数道雷电向他的身体落下,进入那些空间,本应曲折的闪电,陡然间变成了一道笔直的明亮的线条!电闪雷鸣还在持续。

焦黑的盔甲表面反射着闪电,渐热渐亮,无比明亮。

在南方原野间观战的联军官兵,觉得自已仿佛看到了一轮太阳,双眼被刺的无比剧痛,急忙遮住眼睛,有反应慢些的人痛呼出声。

修行者也闭上了眼睛,用念力感知着青峡处的变化,感知着那些雷电里蕴藏着的精纯磅礴的天地气息,被那柄木剑震撼的无法言语。

也许只是刹那,但在观战的数十万人感觉中,却像是过了亿万年时间。

青峡处的白云终于消散,雷声不再,闪电自然也无踪影。

烟尘渐敛,二师兄的身影缓缓显现。

他站在青峡之前。

盔甲如先前一般焦黑,神态如先前一般严谨端正,铁剑依旧平于眉间,姿式是那样的标准,再严苛的礼科教授也挑不出来任何问题。

在他的身前的地面上,出现了数千道手指粗细的黑洞。

每一道黑洞,就是叶苏木剑引至的一道雷电,黑洞深不见底,可以想见其威。

令人感到震惊的是,这些黑洞都在二师兄的身前,他身后的地面平整如先。

万重雷电,没有一道落在他的身上,也没有一道落在他身后的铁篷上!数千道黑洞,在他的身前排列的非常整齐,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笔直的线!雷电拥有至上威力,来自于天地,只臣服于自然的规则。

然而却无法逾越二师兄身前的那道线。

书院的礼,就是规矩。

这道线,便是二师兄用铁剑守护的规矩,他的礼。

有规矩,便要遵守,无论是谁的剑,无论是风雨还是雷电。

白云应该在天上,在山间,不应这般低。

雷电又怎能来扰我?第一百四十四章 木已成舟云消雷散。

木剑微振,从青峡前飞回稻海,平静悬停。

叶苏双眉微挑。

他知道君陌很强,但没有想到会这般强。

逾过五境之上那道门槛,才能在昊天的世界里创造属于自已的规则。

二师兄没有越过五境,却在昊天世界的既定规则中,寻找到自已最强大的信念,从而让那些规则变成他专属的规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五境的范畴。

叶苏双眉渐平,意渐平。

他已经出了剑,现在该轮到二师兄出剑了。

他看着青峡处,挥动双臂,衣袖轻拂,负在身后,平静说道:请。

二师兄出剑。

他的剑更简单。

宽直的铁剑,离开他的右手,离开青峡。

铁剑距离原野地面约一人高,缓慢地向着稻田飞去。

从青峡到稻田,中间有一段距离,那片土地染满了血。

不是鲜血,是前两日无数骑兵与战马淌出的陈血。

原野被血水浸透,发乌发黑,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

尤其是稻海之前的那片原野,更是积血如墨,泥土都变了颜色。

铁剑在血染的原野上飞过,没有染上一丝血腥气味。

但多了一道死意。

不是死寂,不是心丧如死,而是决绝地想法。

极为肃杀。

今日青峡之前,他与叶苏相见。

相见不是相遇,因为两个人手中的剑始终未曾相遇。

他的这道铁剑,便是要叶苏以木剑相遇。

这道铁剑,已经斩杀了千百人。

原野间的血,都是这道铁剑斩出来的。

就是铁剑自已的血。

铁剑与自已的血相遇,气势饱满到了极点,肃杀到了极点。

才以礼相见,便以剑相见。

即便是叶苏,在这样霸道的一剑之前,亦不能避。

他只能举剑相迎。

…………远处南方原野间,柳白在马车畔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青峡处那道铁剑,说道:这一剑终于有些意思了。

青峡之战持续了两天多,这位当世第一强者始终没有出手,因为他一直等着君陌晋入最强的状态,不然便没有意思。

此时看着这道铁剑,他终于做出了有意思的评价,这也就意味着,他认为此时的二师兄已经晋入最强的状态,他很想接这一剑。

…………这道铁剑确实很有意思。

甚至比柳白以为的更有意思。

铁剑代表的依然是二师兄的规矩。

或黑或白,没有灰色。

或生或死,不能两全。

或战或败,不能逃避。

面对着如此决然的一剑,无论是谁,都要做出最决然的选择与决定。

你必须选择一条道路,必须选择一个方向。

世间没有第三条道路,墙上的野草不可能倒向自已的位置。

这道铁剑已经超出霸道的范畴,隐隐然散发着光明正大的感觉。

给你选择的机会,然后碾压你,斩杀你。

这是王道。

生死之间你会怎样选择?就算你真的已经勘破生死,但生死依然在。

看破不代表能破,反而因为你看的太多,你会不知道怎样选择。

你不选择,那便是失败。

这就是铁剑给叶苏所出的难题。

…………叶苏没有接这道铁剑。

因为铁剑是对方的规矩,一旦他接了,便等于是接受了对方的规则,那么无论此战如何发展,他都不可能再改变被动的局势。

但铁剑要他接。

他能怎么办?叶苏让稻田来接这道铁剑。

这片稻田是他的规则。

在铁剑出青峡之前,他已经负起双手,衣袖微拂。

有清风自袖间出,金黄色的稻谷被拂的轻轻颤动,时而弯腰。

宽直的铁剑,进入稻海。

稻海渐分,如湖水,如海水,如青山里的苍松。

田垄上的野草染着血。

没有收割的秋稻染着血。

铁剑过处,野草寸裂成屑,飞扬而起,落在稻田间。

沉甸甸的稻穗,随剑意而落。

失去沉重负担的稻杆猛然挺直腰身,把稻叶弹至空中。

稻穗向地面坠落,尚未坠到地面,稻谷便剥离而出,随稻叶一道飞舞。

稻谷上的麸皮裂开,露出浑圆晶莹的米粒。

米粒在秋风里四处洒扬,如珍珠反射着阳光,美丽异常。

撒向空中的米粒被阳光灼的焦黄,散发出米香。

落到地面的米粒被血水浸的发黑,悄悄潜入泥。

泥土间,生出绿色的稻叶。

稻叶向着空中伸展,似要结实。

极短的瞬间内,这片稻田经历了收割、死亡以及重生。

稻田的生死别离,就这样在人们的眼前上演。

这个过程非常连续,生死循环变成完美的圆融,找不到任何清晰的分界线。

在稻田里飞行的铁剑,也没有找到那条分界线。

铁剑依然沉默前行。

稻海生稻,骤疾,哗哗而响。

有飓风自铁剑发出,狂啸于稻海之上。

木剑悬在叶苏身前的空中,被飓风吹的不停抛起落下。

在狂暴的稻海里,就像一只不起眼的小船。

小船没有动力,借稻海与剑风的力量,在惊涛骇浪里飘摇。

无论海浪再如何大,无论风再如何狂,小船始终没有沉没,在黑色的海水与白色的浪花间时隐时现,时沉时浮。

前一刻,小船沉入死亡冰冷的海底。

片刻后,小船浮上海面,看到生命的青天。

因为这条小船没有甲板,没有船舱。

这条小船就是木剑。

木剑就是最简单的一块木头。

在生与死的海洋上,木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飘着。

它不求生,也不求死。

生死也无法临诸于其身。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风渐停,稻海渐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稻田泥土里那些新生的青苗,在证明着一些什么。

叶苏伸手到稻田上的空中,接住数粒米。

新稻初剥的米很饱满,被阳光灼烤至焦黄,散着香甜。

他用手指拈起一粒米,放入唇中。

他缓缓咀嚼,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其中自有真味道。

十余年前,我周游诸国,自以为勘破生死关,从此再无任何畏惧,所思便是剑所指,剑心通明……叶苏将掌心里剩的几粒米撒到稻田里,微笑说道:如果是当时的我,面对你这一剑,必然要接,而且必然会败。

直至数年前,在荒原雪峰绝顶上,我迎着满天阳光,以澄静剑意,隔空刺了大先生一剑,我才知道自已大错特错。

叶苏笑容渐敛,平静说道:因为我那自以为已然贯通生死的一剑,根本没有刺中大先生,就连潭里的水都没有激起一丝。

因为大先生坐在潭边是在看书,根本就没看我的那一剑,他甚至想都没有想。

那时我才明白……看破生死,便是看不破。

后来我去了长安城,在一座破落的小道观里住了很长时间,我看着那座道观垮了,看着街坊的雨檐破了,我不再在世外,而在世内感受,我开始替街坊修雨檐,一砖一瓦修道观,才明白破而复立的道理。

叶苏望向稻田边缘的血水,说道:血代表着死亡,浇灌出来的原野却极肥沃,在这片原野上生出血稻,明年想必非常美味。

毁灭然后再生,如此不息,这就是生。

世间根本就没有死。

…………二师兄看着站在稻田里的他,忽然说道:有死。

叶苏说道:我承认,但至少在你我的时间范畴内,没有死。

二师兄说道:在你的观念里,有生死,你如何破之?佛道两宗追求的便是最后的大平静。

叶苏说道:勘破生死,为的就是平静,然而我现在明白死是永恒,生是幸运,其间自有大悲喜,为何一定要平静?那种平静,是虚假的。

在生死前,就应该随之悲伤或喜悦,那才是真实的。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死观。

这种生死观很简单,看似没有力量,但也没有任何外力能破。

无论是你的铁剑,还是别的任何事物。

听完这番话,二师兄沉默片刻,说道:你已近道。

叶苏说道:尚未得道。

二师兄说道:然而你如今之道,与昊天之道,已然背离。

叶苏说道:道在天心,或者昊天让我悟的道便是如此。

二师兄说道:如果昊天说你的道不是道,你又该如何?叶苏看着脚边散落的稻谷,看着泥土里新生的青苗,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平静说道:我还有我的剑。

他伸手到金色的稻海上。

握住木剑。

…………每个人都有自已的道。

这与信仰无关,不代表不虔诚。

只是像叶苏这样的人,必然会走上自已的道路。

二师兄的问题,是真实的问题。

叶苏的回答,也是真实的回答。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代表着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如果昊天同意他的道,他便依旧虔诚。

如果昊天不同意他的道,他还有剑。

因为木已成舟,他愿意做那个刻舟求剑的愚人。

叶苏是道门的天才,是最坚定的昊天信徒,不然观主也不会收他为徒。

谁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是在荒原雪峰上,还是在长安城里的小道观里?总之他握住了自已的剑。

这一剑敢于问天。

那该是多么的强大。

现在,他还是昊天的信徒。

道门的行走。

他的这一剑不用问天。

而是来问君陌。

君陌能不能接得住?第一百四十五章 没有如果君陌和叶苏都是骄傲的人,也都是强大的人,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因为骄傲而强大,还是因为强大而骄傲。

两年前曾经有一场秋雨,他们曾经在烂柯寺里相遇,然后战斗,各自骄傲的转身,不看秋雨不看剑,因为佛宗的缘故,未曾尽兴。

今天两人再次相遇,各出一剑,平分了青峡前的秋色。

即将到来的是第三剑。

第三剑而已,看上去这场战斗刚刚开始,但无论是对战的二人,还是在原野间观战的数十万人,都感觉,这就是分胜负与生死的一剑。

十八年前在荒原上,在黑线的那端,因为冥王之子降世,叶苏道心受激,施出了少年时期最强的一剑,把那株小树斩成了五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片。

其后他周游诸国,境界再增,手中的木剑变得越来越慢,由瞬间万剑变成千剑、百剑,直至最后变成一剑。

因为一剑就够了。

秋风大作,青峡前的天地气息,仿佛受到了木剑的招引,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天空里洒落的阳光,被折射成怪异的形状,有若万马奔腾。

受此震慑,无数金黄色的稻谷随风而偃,向北而去,原野间生出一片金色的波浪,木剑行于稻浪之间,如疾舟前驱。

叶苏不再停留原地,衣袂微飘,随木剑而去。

稻海金浪推动着如舟的木剑,在磅礴天地元气的作用下,越来越快,快要变成一道闪电,叶苏的身形却始终缀在剑影之后。

没有人能够飞这么快。

御剑而行,始终只是传说。

更准确地来说,除了夫子,世间连这种传说都没有。

叶苏不是在御剑而行。

木剑是舟。

他就是舟上的人。

舟载着他。

而不是他在推动舟。

稻海里一阵狂风。

叶苏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便来到了君陌的身前。

他的手握住了木剑的柄。

屈膝,沉腰,直肘,不翻腕。

木剑刺向君陌的左胸。

无比明亮的圣洁神辉,在剑身上亮起。

青峡上空的太阳,在他出剑之时,仿佛都黯淡了一分。

不是天启,而是剑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他把昊天的意志,尽数化成了自已的剑意。

这就是天意。

木剑之中有天意。

如何能避?…………蕴着天意的木剑,比先前那道绝决的铁剑更难回答。

生死可以无观,天意不可逃避。

君陌记得老师重复了很多遍的那句话。

没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存在,除了昊天。

他知道自已无法避开叶苏的这一剑,所以他没有避。

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刺向自已胸口的木剑,举起铁剑砍了下去。

砍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

他做的也很简单,就这样砍了下去。

不好回答的问题,那就不回答,就像宁缺当初没进二层楼之前,给陈皮皮写的那道算题,算起来太复杂,那便不算了。

不好解开的绳结,那就不去解,就像柚木当年因为洗澡水冷了,把自已头发编成一个结,解起来太麻烦,那便不解了。

让小师弟说出答案就好,不告诉就拿门规对付他。

让七师妹自已解开就好,不解开就拿剪刀剪了它。

来到身前的这道木剑很难回答,那便不回答,很难避开,那便不避,他拿着铁剑,就像拿起门规戒尺,拿起剪刀一般,落了下去。

君陌一直视小师叔为偶像,没有学过浩然气,但学过浩然剑,浩然之气,讲究的便是勇往直前。

他握着的铁剑,仿佛要把青峡里的所有巨石全部挑飞,无比壮阔,令人胸襟大畅,生出无尽舒爽痛快的感觉。

在这道简单而畅快的铁剑前,没有神佛,也没有天。

君陌神情平静,自信自已的铁剑,能在木剑临身之前,把叶苏砍成两半。

这不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而是考量彼此的勇气。

勇气就是一种骄傲。

世人皆知,书院二师兄是世间最骄傲之人,他就是当世第一勇者,青峡之前原野间的血水与那些死在剑下的无数骑兵,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叶苏也很骄傲,因为君陌此时表现出来的骄傲,他愈发骄傲。

他也没有避。

…………木剑前行,刺中君陌的左胸,看似钝而无锋的木剑,瞬间没入焦黑色的盔甲,盔甲下方隐着的符线骤然明亮,散发出强大的气息。

铁剑下落,没有砍断叶苏的脖颈,因为被他背上的剑鞘挡住。

在炽烈的光明里,那道看似起不起眼的剑鞘,就像是狂暴海洋里的一面布帆,拦截着风的力量,给舟以前行的力量。

铁剑的锋尖,正好刺在剑鞘里,因为剑身宽直,刺不进去。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又都不是真实的。

铁剑不是铁剑,木剑不是木剑,剑鞘也不是剑鞘,这些事物里最细微基础的结构中,都注满了无数的天地元气。

这不再是剑与剑的对抗,而是念力与念力的对抗,两个天地的对抗。

无数的天地元气狂暴而至,然后瞬间被无形的漩涡吞噬,进入到二人的世界里,再通过剑或剑鞘猛烈地暴发出来。

青峡之前的天地元气被压缩到了极点,折射的天光变得更为扭曲,因为压缩的太过厉害,天地元气之间开始摩擦,泛出灼热的火焰!如果说最开始叶苏的那一剑,在青峡之前点燃了一个小太阳,那么此时青峡之前,仿佛生出了一轮真正的太阳,无穷的光与热向着原野间喷洒!这是一个怎样炫丽的画面。

看到这个画面的人,该是怎样的心旌摇曳。

遗憾的是,就像夫子在荒原斩神一般,因为光线太过炽烈,这幕画面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到。

柳白能够看见。

叶红鱼也能够看见。

她在神辇里一直沉默,低着头,似乎并不关心青峡处的局势。

此时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

…………一片光明中,君陌手中的铁剑继续下压。

一声轻嘶,叶苏背上的剑鞘被撕开了一道破口。

叶苏神情漠然,手中的木剑继续前行。

木剑一寸一寸缩短,一部分进入君陌的胸膛,更多的碎成最细微的粉末,然后剧烈燃烧起来,就像是蜡烛一般。

现在的局面,就是看铁剑先破帆,还是木剑先破甲。

蜡炬终究要成灰。

燃烧的木剑越来越短,却依然没有破开君陌身上的盔甲。

炽烈的光线中,叶苏的脸变得仿佛透明一般,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他继续向前递剑。

直至最后,只剩了一个剑柄,一个光秃秃的剑柄。

一声清啸,叶苏一掌拍下,把整个剑柄拍进了君陌的胸膛!以前,他的木剑没有剑柄,也没有剑鞘。

现在他的剑有柄,也有鞘。

因为这些年来,他的修行一直是在后退。

他在后退着前进。

从万剑到一剑,从看破到不看,从世外到世间。

但今天这场战斗,他却一直在前进,没有一步后退。

他的剑鞘,是在尘世里所悟的牵绊。

他的剑柄,是他在剑道上的全部精神。

他用剑鞘束缚住铁剑的锋芒,然后把所有的剑意拍进君陌的胸膛!…………君陌这些年的修行,就像他的铁剑一样简单。

前进,前进,再前进。

有进无退,有去不回,他向着一座座高峰前进。

就在叶苏把剑柄拍进他胸膛时,他却忽然松开了剑柄。

铁剑太宽太直,如他的眉,不容于世,亦不容于鞘。

至少在短时间内,他无法破开叶苏的鞘。

就像解题一样,那么他便不再破。

他松开剑柄,在修行生涯里第一次做出了让步。

但他的左脚,却在满天光明中,向前踏了一步。

他的右手紧握成拳,于秋风中握住无限光明,砸向叶苏。

…………一往无前的君陌,第一次让步。

以退为进的叶苏,绝然地前进。

两名修行界的绝世天才,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里,竟是不约而同,选择了对方最擅长的手段,却不知谁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当剑柄没进焦黑色的盔甲后。

整个原野间,都响起了一道撕裂的声音。

仿佛是天空被谁撕开了。

君陌的盔甲没有什么变化,上面残留着一些极细的木屑。

他的身后却是荡起了一道极为恐怖的剑意。

那道剑意直刺青峡,在崖壁上刺出了一道深不知多少里的剑洞!只是剑意溢出,便有如此惊人的威力。

当面承受全部剑意的君陌,又该如何?几乎同时。

君陌的拳头,也落到了叶苏的身上。

他的拳头里握着无限光明,那都是青峡前的天地元气。

而这些天地元气里,充斥着难以想象数量的剑意。

铁剑的剑意,甚至有叶苏自已的剑意。

君陌松开了铁剑,然后握住了无数把剑。

当他的拳头落在叶苏身上,便有万把剑落在了叶苏的身上。

春风拂柳,细叶落水。

朝阳初生,湖泛金光。

凛冬雪湖,狂风如刀。

…………青峡前,安静无声。

无数双目光重新落在那处,紧张不安地看着那两个对面而站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叶苏忽然咳了起来,素色的衣衫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血口。

他看着君陌,感慨说道:如果你没有这身盔甲,我不见得输。

世间没有如果。

君陌的脸上没有任何得胜的喜悦,淡然说道:如果你要说如果,那么如果我无甲你无鞘,我赢。

如果你无剑我无剑,我赢。

如果是十八年前,我赢。

如果是十八年后,还是我赢。

他最后说道:所以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赢。

第一百四十六章 废而不歇叶苏问道:依凭外物,能在修行路上走到最后吗?二师兄说道:道门讲究道法自然,这本就是错的。

叶苏微微一怔,请教道:为何这般说?什么是外物?如果说你我一身之余皆是外物,那么盔甲是外物,剑是外物,天地之间的气息都是外物,然则谁都在用。

二师兄说道:借车船行千里,凭刀火始耕种,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善假于物也,这便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怎么能称之为外物?很简单的几句话,让叶苏思考了很长时间,感慨说道:我本以为你方正守礼,古板严谨,不识圆融,今日才知原来你才是真正的通达。

二师兄说道:礼者理也,经过审慎思考,确定某个规则有道理,那么就算千万人在前,也能够不退一步,这就是守礼。

听闻当年轲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是这个意思。

叶苏看着他认真问道:书院始终在做让自已高兴的事,那自然是因为你们坚信这些事情是对的,然而真理来源于昊天,道理经由人的判断,不同的立场会带来不同的是非。

你们怎么判断这件事情是不是有道理?你说的不错,不同的立场自然会带来不同的是非,但如果你选定了立场,自然是非也就可以确定,也就是所谓道理。

二师兄说道:书院的立场就是人的立场,我们对天地没有本发的爱憎,对人有好处的我们便去爱,比如稻田,对人没有好处的,我们便去憎,比如灾害,规则同样如此,有好处的便要去遵守,没好处的便要废弃。

叶苏问道:书院的道理来自于利弊?二师兄说道:不错。

叶苏声音微涩道:未免太现实了些。

二师兄说道:人类所有的爱憎本就起于现实。

叶苏自嘲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巾,擦拭着唇角淌出的血水,血水很浓很稠,就像是在葡萄酒桶最下方沉淀的那层。

二师兄知道此人现在情况很不好,见他静思,想着先前他的生死观与道,本想说如果有事,不妨去书院暂避。

但他知道叶苏的骄傲,所以只说了声:珍重。

叶苏闻言大笑,神情很是开怀,说道:周游诸国修道多年,最终破废之秋,能得君陌道声珍重,也算没有辜负自已。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青峡。

二师兄看着那个有些落寞的背影,手中的铁剑缓缓插进身畔的原野里。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盔甲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缝,然后片片崩落,焦黑色的金属碎片,看上去就像是长安城常见的碎瓦。

片刻之后,二师兄的脚旁堆满了盔甲的碎片,衣裳早已被鲜血浸透。

…………原野北方是青山青峡,南方是连绵十余里的军营。

叶苏没有往北走,也没有往南走,而是往东走,顺着青山不停行走,便会来到大泽畔,乘船过大泽,便能来到宋国,再过去便是大海。

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往那个方向行走,只是隐约觉得东海处或者说宋国方向,有什么事情或者人在吸引自已。

在原野某处,叶苏被拦住了去路。

拦住他的是一朵血花。

墨红色的裁决神袍静静飘落,叶红鱼问道:你要去哪里?叶苏看着她,微笑说道:我输了,所以去散散心。

叶红鱼说道:你应该清楚受了重伤,如果不赶紧医治,会很麻烦,知守观在南,神殿在南,你为何要往东去?叶苏虽然没有看到,但也猜到裁决神袍里的那两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感觉到了她此时心里的愤怒,因此而觉得温暖。

他笑着说道:已然成了废人,哪里还治的好?叶红鱼的双拳确实已经握紧,她确实很愤怒,听到这句话后,她更加愤怒,甚至愤怒的身体都颤抖起来,血色神袍在秋风中轻颤。

他是她的兄长,是她这一生最敬爱的人,是她的偶像,是她从童年到现在一直苦苦追赶的目标,她永远望着他的背影,想追却始终无法追上,哪怕她已经成了裁决大神官,却还是那个跟在兄长身后哭喊的小姑娘……然而,此时他却说自已是个废人……你怎么能是个废人!你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平静地承认自已是个废人!你就算不能修行,从此平凡,但你依然不凡,心灰意冷这种情绪,怎么能出现在你的身上,你的骄傲与自信都去了哪里?叶红鱼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声音却在颤抖。

叶苏静静看着她,说道:我不是宁缺,也不是隆庆,我与冥王没有关系,昊天也不会赐福于我,我只是那个勤奋修行、平静度日的叶苏,所以废了就是废了,雪山气海皆毁的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人。

我知道你为什么愤怒。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神情变得非常温和:当初在燕北湖畔,我阻止你杀隆庆,你开始怀疑,又因为我的没有勇气而生气。

你是我的妹妹,我的勇气居然还在你之下,这确实是件很值得生气的事情,然而我必须提醒你,我其实很早便开始怀疑,然而便迎来了今天的失败,我这时候总忍不住在想,这是不是昊天对我的惩罚。

叶红鱼神情微变。

叶苏忽然大笑起来,说道:都到了这种时刻,还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做什么?一战我打的很是快活,便足够了。

叶红鱼说道:只有胜利,才能让我感到快乐。

那是你和宁缺,不是我们这些人。

叶苏微笑说道:像我和君陌这种人,终究还是有些老派。

叶红鱼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和宁缺大概这辈子都很难理解,这场青峡之战,为什么最终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叶苏望向不远处的青山,平静说道:我少年时曾经好名,却幸运的不曾得享大名,故而一生尽在剑上,单以剑论,我能在世间排进前三,只是有些不巧的是,我们三个人都在这片原野间。

失败并不可怕,这些年来,我也不只败过这一次,只不过今天的失败最为彻底,但我并不认为这很令人悲伤,反而我觉得这是好事。

叶苏收回眼光,看着叶红鱼微笑说道:书院本质上还是入世之道,所以书院之道在于现实,我虽然输了,却隐约明白了一些东西。

柳白马上就要出手了,你应该去青峡观战,因为这一战对你来说很有意义。

你呢?从今天开始,我就将是个普通人,剑这个字终于从我的生命里离开,对我再没有任何意义,我将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别的事情。

叶苏说道:继续追求剑道吧,总有一天你会超越我,事实上这些年我一直等着你来超过我,只不过很遗憾的是,我现在自已落了下来,关于这件事情,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

说完这句话,他笑着伸出手去,摘下叶红鱼的神冕,然后把她的满头黑发揉的像鸟窝一样乱,显得很孩子气。

叶红鱼的身体骤然紧绷,她非常不适应这个动作。

这么多年,叶苏从来没有对她做过这般怜爱的动作。

她很紧张,又觉得很温暖,很满足。

于是她顺从地低下头来。

叶苏离开了。

直到过了很长时间,叶红鱼才抬起头来,依然眷恋着先前的感受。

她看着渐渐消失的背影,眼眸深处的伤感一现即隐。

十余名西陵神殿裁决司执事和数名西陵神卫,出现在她身周。

保护好他。

她面无表情说道,然后转身向青峡处走去。

她并不愤怒,因为这是一场公平的战斗,兄长得偿所愿,堪称快意,而且正如叶苏离开前所说,这时候柳白该出手了。

因为刚刚战胜叶苏的君陌,毫无疑问是最强大的君陌。

…………二师兄坐在篷下,静静看着原野方向。

残留在他身上的盔甲碎片,被木柚细心地拣了出来。

然后她解下头盔,开始替他重新梳头,只是动作明显有些生疏。

王持左手提着一罐药,右手拿着一纸包白砂糖,在旁说道:这药劲儿太大,所以特别苦,师兄你如果喝不下去,就着糖生咽。

二师兄看着他手中的白砂糖,不悦道:生死不论,何况苦药?说完这句话,他接过王持手中早已晾至最佳温度的药汁,如壮士饮酒一般吞入腹中,神情不见异样,双眉却有些微颤。

能让他无法控制表情,可以想见这碗黑漆漆的药,该是多么难喝。

王持苦着脸把纸包递了过去。

二师兄吃完了糖,发髻也已经梳她。

木柚拿着镜子在他面前晃了晃,便把镜子收了起来,替他把高冠系好。

铁剑在炉上不停被敲击,六师兄挥汗如寸。

木柚问道:要不要歇一歇?二师兄站起身来,在她帮助下穿上书院院服,说道:歇不得。

歇不得,是不能歇,因为歇便泄气。

歇不得,是歇而不得,因为对手不会让你歇。

一辆马车从南而来,直向青峡。

马车很安静,没有车夫。

人在车厢里。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青峡论剑(上)马车停在青峡之前的原野上。

这辆马车本可以不来,但还是来了。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车厢里的那个人可以不来,或者说那个人的剑可以不来,因为那个人的剑,可以至万里之外。

车厢里的人是柳白。

他是修行界公认的世间第一强者,被尊称为剑圣。

他是真正的至强者,即便是不可知之地的那些世外高人,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尤其是剑在手中时,他身前一尺的范转便是他绝对的领域,哪怕是知守观观主和大师兄这等层次的人物,也不能进。

在很多人看来,包括二师兄也是这样认为,以柳白的绝世天赋,只要他愿意,他早就可以逾过五境那道门槛,只不过他不愿意而已。

马车里传出柳白的声音。

你要不要歇一会儿?二师兄看着数百丈外那辆马车,用修长的手指把绳子在颈间系好,说道:我不知道歇阵之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自信。

柳白在车厢中说道:如此那便不歇。

二师兄说道:若前两日与先生战,我必败无疑,感谢先生等到此时才出剑。

柳白说道:我也要感谢你留了剑阁不成器的弟子性命。

青峡前的对话与交流很平静,温和而且充满了善意,无论怎么听,也听不到剑拔弩张、生死立见的那种紧张味道。

书院与剑阁本来就没有什么仇怨,柳亦青虽然被宁缺劈瞎了双眼,那也是公平的决斗,以柳白的气度身份哪里会因此而动怒。

这也正是书院所不理解的事情。

二师兄看着原野间那辆马车,问道:先生为何要来?车厢安静,过了很长时间才传出柳白的回答。

夫子都不行,我又如何?二师兄沉默片刻,说道:老师说的对,他果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他大概不会想到,他离开之后,人间的信心会因此弱很多。

再说我毕竟是神殿客卿。

柳白的声音从马车里继续传出:举世伐唐,我身为晋人总要表明一些态度,能与书院战上一场,也是我的心愿。

如今世间还值得我出手的,不过是你与李慢慢二人了。

这句话出自剑圣柳白之口,是对书院无比的尊重。

二师兄却并不赞同,摇头说道:若有机会,我想三师妹一定很想向先生您请教。

听着这句话,柳白沉默,马车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车中才传出他有些震惊的声音。

原来林雾一直在书院。

二师兄说道:三师妹如今已不叫这个名字。

不愧是当世第一强者柳白,无论智慧还是思维,就像他的剑那样快,只不过听到一句话,便推论出那位神秘的二十三年蝉,原来在书院。

毫无疑问,这是修行界二十余年来最令人震撼的一个消息,即便是他,在听到这个秘密之后,也不免觉得极为震撼。

看来道门终究还是低估了书院。

柳白说道:熊初墨那个蠢货去书院必败无疑,我却不知那个人居然也在书院,那么如今想来,他的结局必然比我想的还要惨。

这句话也有两层意思。

柳白认为二十三年蝉比西陵神殿掌教强。

至于他自已,当然也比西陵神殿掌教强。

然而世间大势,浩浩荡荡,有如滔滔大河,奔流而不复回,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就算林雾在书院,书院亦无法逆天行事。

柳白的声音再次传出车厢,说道:在观主手下,你师兄最多还能再撑三日,佛宗还没有出手,今日君陌你与我一战,无论结局如何,你必将不能再战,青峡洞开,大军北上,唐国与书院必然灭亡。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先生不是世间庸人,怎会说出这样一番无理无趣的言语,若世间一切事由已经注定,你何必来青峡,我何必来青峡,你我何必站在青峡之前,青峡又何必来看你我?柳白说道:此为善言,终究还是要以剑论事。

二师兄说道:何时开始?柳白说道:你的剑还在修,待修好不迟。

便在这时,铁篷下传出一声闷响,沉重的铁锤与火红的铁剑相撞,然后热剑入水,发出嗤嗤无数声,白雾大作。

二师兄伸手,接过修复如新的铁剑,说道:剑修好了。

很好。

青色车帘微动,被一只手掀起。

那只手很大,指节修长有力,很适合握剑。

柳白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这位被无数剑师奉为神明的剑圣大人,外表上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五官稍微有些深陷,面部线条如刻,但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人。

普通不止是形容他的形容,也是形容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他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很普通,看上去和传说中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因为他的精神气魄,都不在自已的身上,而是在剑里。

剑在身畔,在鞘中。

小说故事,传闻野史里,往往能够见到普通人对修行者的想象,甚至是修行者的想象,说什么万事万物皆为剑,强者摘一花一枝便能杀尽天下英雄。

然而这些只会空谈的论剑者,只是徒惹人发笑罢了。

柳白看着二师兄手中的铁剑,说道:剑就是剑,不能是花,不能是草,更不能是手里握着的一把虚无,因为剑必须足够坚硬强韧,笔直锋利,如此才能周游于青天之外,落于万里之外,不然连风都斩不破,摩擦都能烧融剑身,又何谈破甲杀人?我看人用剑,首先便看他用的是不是好剑。

今日我看到了两把好剑,叶苏的剑用的是异木,单从材质上论,已是最好的选择,但与你的铁剑比起来,却还是差了些味道。

因为剑必须是铁铸的,铁铸的剑染上血,才叫铁血,杀起人来才畅快淋漓。

柳白望向篷下的炉火,与憨实的六师兄,赞道:书院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地方,居然有人能够打铸出这样的好剑。

二师兄向原野间走去,说道:但剑终究是人来用的。

你的剑法也很好。

柳白说道: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和叶苏究竟谁更强,此时看来,果然还是你更强,你的剑更强,你的剑法也更强。

二师兄说道:但你才是最强的。

柳白的神情没有什么改变,因为这样的评语,当年他听过很多次,直到世间再也没有谁敢对他的剑做出评价。

少年时,他在大河畔悟道,自此剑气纵横于山河之间,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剑道第一的名声提出过任何质疑。

剑道在于剑与法,我一直很看重剑。

柳白说道:我在剑阁崖洞里培剑十余载,最终修成一柄好剑,然后被夫子借走,虽然有所遗憾,但那剑能在夫子手中斩神屠龙,也算荣耀。

除了那把剑,我还有很多把好剑,比如现在腰间系着的这把,比你的铁剑也要强。

至于剑法,我并不觉得自已有何天赋。

身前一尺,其实并不是我的开创。

这种驭剑法门,最初出现在世间,来自于轲先生。

二师兄说道:但却是你发扬光大的,值得世间用剑之人相敬。

在修行界尤其是剑道的历史上,柳白是一个无法忘记的名字,因为他是第一个把近战提到绝对高位置上的大剑师。

以往修行界的剑师,一直讲究飞剑驭剑,在他们看来,操控天地元气,这才是修行者与普通人之间最森严的分野。

直到柳白横空出世,以身前一尺之剑举世无敌,才让所有的剑师,在修行道路上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这种改变甚至可以说是革命性的。

正因为如此,二师兄对他持有敬意。

柳白说道:早年间,其实我一直在两种驭剑术之间摇摆,直到经过东海长堤一战,我才明白这种摇摆,其实已经违背了剑的本义。

当时我一剑千里,伤了颜瑟,他对着堤外的狂暴海潮写了一道符,明明隔着那么远,那根秃笔却落到了我的脸上。

柳白摸了摸眉毛,微微自嘲一笑。

那一战之后,我才最终选择剑在手中。

这两种驭剑法门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修行者是要用天地元气控剑,还是用剑控天地元气,其间各有优劣,并不明显,但如果你仔细去想,就会发现剑就应该用这种法门。

佛宗的铜钵不行,念珠不行,棍也不行,符亦不行,因为这些本命行都没有形,而剑有形,剑的形状就适合用来控制天地元气伤人。

因为剑是直的,并且有锋,所以不能中庸,任何中庸都不行,或者纵剑万里,或者身前一尺,你不能摇摆不定。

柳白说道:你先前与叶苏说了很多道理,我不懂那些道理,我只懂剑理,剑既然是直的,那就应该刺破,应该穿过,唯其至简,所以至强。

二师兄说道:道理本是人间之事,你本就不应该还留在人间,自然不需要理会,可如果你要留在人间出剑,有些道理,还是需要遵循。

第一百四十八章 青峡论剑(下)能破,便不能遵循。

这是柳白的回答,也是强者们习惯的道理。

二师兄其实也是这种想法,他的铁剑是自已的规矩,却最擅长斩破他人的规矩,所以他继续问道:既然要破,为何不破?这句话里的意思,只有他和柳白两个人明白——柳白最开始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回答,只不过那个回答,不能说明二师兄。

柳白望向天空,没有说什么。

既然没有回答,那么便只能继续,最终还是要以剑论事。

剑道分为剑与法,法又分为势与术。

势是念力,术是手段。

我初识之时,曾见滔滔黄河,念力当世最强。

我练剑三日,身周八千方位,便无一遗漏,暴雨不能沾衣,手段当世最强。

柳白看着君陌说道:若是平日,你与我战,有败无胜,这两日,你剑斩千骑,血气渐旺,胜负之数当为九一,如今你又胜叶苏,剑意通达至极,当为八二,然则剑之一道,不以数论,所以你今日必输无疑。

既然不以数论,何必算数?二师兄说道:我始终以为,一场没有开始的战斗,便没有确定的胜负。

柳白大笑,赞道:好气魄。

…………君陌已经走到了原野之间,离青峡出口有一段距离,在他的身前,是一地零落如秋日枯枝的残箭,还有两百余柄剑。

这些剑式样各异,唯一的共通点是,这些剑都已经没有了主人。

青峡之战开始了两天多时间,他挡住了数百名修行强者的不断攻击,夺下了两百余柄剑,这些剑死气沉沉插在原野间,像是一片剑冢。

今日当他走到这片剑的坟墓里时,那两百余柄剑却仿佛感应到了一些什么,微微颤抖起来,就像是被风拂动的树枝,成了一片剑林。

很像书院草甸深处的那片剑林。

君陌站在这片剑林里,神情肃穆,举起手中的铁剑。

…………柳白静静看着那片剑林,看着剑林里那个身姿挺拔的男子,右手伸出宽广的衣袖,握住剑柄,腰间的那柄古剑沉默无声。

他的手掌宽厚,手指修长,最适合握剑,与剑柄紧紧相握,看不到一丝缝隙,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仿佛这只手与剑柄原本就是连在一起的。

鞘中的古剑微微振鸣,发出欢喜的呼啸。

当他手握住剑柄后,鞘中的剑,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说,他的身体变成了剑的延伸,二者再也分不出来彼此。

以手握剑,不代表就是剑在手中的驭剑法门。

柳白出剑时,也有可能是纵剑千里。

不走中庸之路,只行绝然之势,不代表在两个驭剑法门中只选择一种,当年的柳白或者会摇摆,到了如今的圆满境界,他早已不会被这种问题困扰,剑心通明哪会蒙尘,自可以随意择之。

没有人知道,他今日会选择哪一种驭剑方法。

人们只知道他动剑,便没有任何人能够接住,因为他的剑最快,除了无距境界的观主和大师兄,除了讲经首座能够以肉身抗衡,余者皆不足提。

有一个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柳白先出剑,便等于胜利。

君陌没有让柳白先出剑,他选择先出剑。

即便铁剑先出,依然不见得能行。

因为柳白的剑太快,甚至可以快到后发而先至,所以君陌没有选择让铁剑破空而去,而是握着铁剑向身前挥出。

就像这两天他每一次挥剑那样。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院服没有一丝颤抖,宽直的铁剑随着袖子挥出,自然而去,没有卷起一丝云彩,却卷起了无数天地气息。

没有敌人,铁剑挥出要击向哪里?他的身前确实没有敌人。

但除了秋风之外,还有插在地面上的两百余剑柄,有一片剑林。

铁剑挥入剑林,击打在一柄废剑上。

那把废剑深深地插在原野里,骤然受到重击,剑柄顿碎。

剑身弯曲到了极点。

从铁剑传来的磅礴的力量,就像是飓风一般,把它从泥土里抽了出来。

凄厉的破空声响起,废剑化作一道剑光,向南疾飞。

君陌继续挥动铁剑。

他挥剑的动作依然是那样的自然。

每一道铁剑,都带着天地的力量。

每一剑挥出,原野间便有一柄废剑破空而去,劲逾强弩!无论是剑势,还是剑术,他的境界都在柳白之下。

无论他使用何种驭剑法门,都不可能比柳白更强,比柳白的剑更快。

所以他选择了谁都没有想到的手段。

他没有握剑而前,没有飞剑而去,而是挥剑。

挥动衣袖,不是劈,不是斩,不是刺,而是砸,或者说是打。

他把青山间的天地元气,凝于铁剑,把地面上的废剑打出去。

以青山之力,助剑破空而飞。

唯如此,才能比柳白的剑更快。

是为青山打。

…………青峡之前,连绵响起无数声凄厉的剑啸。

数十柄剑,像受到重击的石头般,自血染的原野间跃起,变成数十道剑光,瞬间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到了马车之前!飞剑是修行者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再间接操控本命飞剑的驭剑法门,似柳白这种层次的强者,心在剑间,可以万里割人首级。

君陌用的青山打,则是直接把天地元气作用在剑身,略去了念力操控那个环节,把自然的力量尽数转变成剑恐怖的速度。

青峡之前这些剑的速度,已然超出了修行者对飞剑速度的想象,从来没有人想过可以这样驭剑,也从来没有人看见过这样快的飞剑。

这些剑快到原野间的空气都开始哀鸣,快到无论肉眼还是感知,都已经无法捕捉它的痕迹,快到等同于消失了一般!快到柳白都没有信心,能在这些飞剑之前,纵剑而出。

所以他没有驭起飞剑,而是拔剑。

他手中的那把剑看上去很普通,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锈迹。

因为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真正拔剑。

没有人能够想到,柳白的第一剑,居然是守。

柳白也没有想到。

因为他没有想到,世间居然有人能够想出来比自已的剑更快的法门。

如果是平时,他会赞叹甚至激赏于君陌的强大。

但此时,他的神情必须凝重,因为他要面对这些剑。

他被迫防守。

不得不守。

于是,他横剑。

古剑横于身前,没有齐眉,不是施礼,而是一道剑意。

这道剑意就像古剑本身,绝对的平直,在秋风中没有一丝颤动。

只有修筑在坚固花岗岩上的雄城,才会有这种感觉。

他的剑上有锈斑,平直于前,便坚不可摧,就像是承受了千万年风雨侵蚀的老城墙,看似破败,实则依然是那样的强大。

就在此时,君陌的第一剑已经到了。

那柄废剑,早已不复死气沉沉的感觉,剑身与秋日微寒空气磨擦而泛光,却不是红热的暖光,而是寒光。

这把剑的锋尖,不知刺破了多少层空气,高速地颤抖着,相信就算前面是一块厚实的铁板,也会被这些高速振鸣直接破开。

这把剑就要来到柳白的身前。

就要与那柄横着的锈剑相遇。

…………仿佛是烂柯寺未毁之前的古钟集体鸣响。

仿佛是一个顽童把石头扔进平静的湖水。

柳白身前的空中,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很清晰,又很悠远。

像是一张纸破了。

又像是纸被雨打湿,然后被揉成团,扔到了书桌下。

那柄挟着难以想象的速度与力量的废剑,进入柳白身前空中,骤然静止。

没有与那柄横着的锈剑相遇,相差还有一尺。

更没有触到柳白的身体。

柳白身前,仿佛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君陌以青山打来的剑,便插在这道屏障里。

这道屏障,便是横剑的剑意,便是城墙。

君陌青山打的第二剑紧随而至。

同样悬停在柳白身前,无法破刺那道屏障。

没有人看到,柳白横于身前的那把锈剑微微弯曲。

虽然弯曲的程度是那样的微小,肉眼都几乎看不见。

紧接着是第三剑。

第四剑。

…………数十柄剑,连续破空如电而至,然后悬停在柳白的身前。

每一剑至,柳白手中的锈剑,便会弯曲一分。

直至最后,那把锈剑发出了明显的弯曲。

然而却没有崩断的迹象。

因为那把剑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他手中的剑,不再是斑驳的旧城墙,而变成了城下的河水。

护城河。

河水温柔,然而却能守住一座雄城。

…………数十柄剑,没有一把能够刺透那道无形的屏障,静止在空中。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诡异,很令人震撼。

仿佛柳白身前的空中,生出了一片横生的剑林。

这些剑离他的身体很近,锋利泛着寒光的剑尖,近乎要触到他的眼睛。

任何人在这种局面下,大概都会觉得恐惧。

但柳白脸上的神情还是那样宁静。

因为他的剑在手中。

那么这些剑便近不了自已的身体。

不近。

亦不远。

将将一尺。

这就是柳白的身前一尺。

这是他的世界。

这是他手中剑的世界。

风能进,雨能进。

别的剑不能进。

第一百四十九章 前来的咫尺,或者天涯剑不能进,依然在来,如风似雨。

君陌手中的铁剑挟青山之力而挥,他身前插在泥土里的两百余柄剑,连续不断地破空而飞,在秋空里画出一道道线条。

整片原野间,都回荡着凄厉的剑啸声,微寒的秋风瑟缩着四处逃窜,这幕霸道至极的画面,震撼了所有人的心神。

艰难战胜叶苏,让君陌的身体心神非常疲惫,但以此为契机,他的剑意却旺盛至极,正是最完美的时刻,此时的他便是最强大的他。

然而,却依然奈何不得柳白。

柳白横剑于身前,神色宁静。

谁也不知道他手中的剑到底动过没有。

看上去这把锈剑一直横于身前,安静不动。

也有可能已经动了无数次。

此时他身前的空中,密密麻麻悬浮着两百余柄剑,因为剑的数量太多,遮住天光,显得格外森然,甚至显得有些拥挤。

这个画面真的很令人震撼。

柳白收剑。

空中的两百余柄剑,再无受力之处,颓然向原野坠落,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就像是没有捆结实的柴堆,哗哗向着两旁散开。

柳白望向君陌,沉默不语。

他的眼中再没有激赏的神色。

欣赏,是强者对弱者的点评与认同。

经过一番剑雨侵袭,柳白确认,此时的君陌有资格、有能力与自已平等一战,所以他不能再欣赏对方,只能尊重对方。

柳白对敌人最大的尊重,便是剑。

然而他没有来得及出剑。

因为君陌又出剑了。

君陌这一次出的依然不是自已的铁剑,还是那些被他夺来的废剑。

柳白身前像柴堆般散开的剑,还在弹动,然后骤然弹起。

两百余柄剑,瞬间化作两百余道剑光,破空而起,在青峡之前的原野上,在秋日的天空里,狂舞而起,如闪电般降落。

直刺柳白!柳白眉头微蹙,再次横剑。

…………剑能飞舞,依靠的是念力操控天地元气,然后驭剑,想要驭使的剑数量越多,对念力境界的要求成倍数增加。

本命物是很困难的事情,修行界很少有修行者,会同时培养几个本命物,即便是洞玄境的大剑师,也只会驭使自已的本命剑。

如果要强行分出心神,控制更多的飞剑,那是非常不智的选择,这种不智,更多是在于困难程度方面。

当年春风亭雨夜一战,朝小树以洞玄境驭五剑杀敌,事后在修行界里引发了很长时间的议论,众人赞叹其天赋之余,也不免有些疑惑。

现在朝小树已然入知命境久矣,能够驭使的飞剑数量,早已超过了五数,但正因为分神是剑道大忌,所以他很少使用这种手段。

君陌今日却偏这样做了。

群剑在青峡之前的天空里飞舞,就像是鸟群一般,不停高速落下,被柳白身周的屏障震飞之后,在空中高速穿行,然后再次落下。

有的飞剑痕迹笔直,速度奇快,如闪电一般,有的飞剑则是像纸上柔软的笔触一般在空中画着圆,有的飞剑轨迹捉摸不定,倏尔在东,倏尔在西,如游龙般肆意狂舞,两百多柄飞剑竟仿佛都拥有了自已的生命。

群剑不停飞舞,在天空与地面之间来回穿梭,把洒下的秋日阳光,反射到原野的四周,整个天空都在闪烁,画面美丽壮观到了极点。

与战叶苏不同,君陌此时的表现华美纷呈,放肆到了极点。

他的念力如狂风般疾出,隔着数百丈的距离,精确而强悍地控制了两百余柄剑,绘出了一幕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画面!南方原野间观战的西陵神殿联军,看着剑光纵横的天地,震撼的无法言语,尤其是那些剑师更是脸色苍白,心想这还是人吗?…………柳白的剑势更强。

他可以像君陌昨日对付那些修行者一样,用雄浑的念力强行夺取那些飞剑的控制权,就算不能全部成功,也至少可以收服大多数飞剑。

但他不愿意为这件事情分出一丝心神,因为他只习惯用一把剑,因为只有绝对的简单才是绝对的强大,一剑便胜却万剑。

他横剑于身前,毫不在意重复自已的招数。

在天空与地面之间飞舞的群剑,便无法进入他的身前一尺。

与别的人不同,柳白并没有被这幕炫丽的画面撼动心神,相反他有些不理解,君陌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剑。

就像君陌昨日不明白叶红鱼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剑。

即便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层次,分神驭剑,已经不再是剑道大忌,但柳白相信君陌不会不明白简单与强大之间的道理。

一切不合常理,必然都有合理的原因。

叶红鱼昨日万剑齐发,是因为她要布下一座樊笼阵。

君陌想做什么?还是说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用这种手段,让柳白进行更长时间的思考,甚至希望柳白能够心神稍乱?柳白没有乱。

他举步向前,向青峡处走去,脚步都是那样的稳定。

他在行走,手中的剑也在行走,于是他身前一尺的世界也在随之行走。

青峡前的剑啸声愈发凄厉尖锐,两百余柄剑,像舍生忘死的鸟一般,不停地向着地面轰击,原野间连绵响起沉闷如雷的撞击声。

柳白的脚步依然不乱。

…………他是剑圣。

他是当世第一强者。

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

他手中的剑是一把比普通都不如的锈剑。

他横剑于身前,行走的模样甚至看着有些滑稽可笑。

面对着君陌华丽的群剑飞舞,他的应对手段是这样的笨拙。

却……无人能破。

就算是大师兄站在青峡之前,也只能避,而无法破。

因为他带着自已的世界在行走,只要对手进入他身前一尺,便必败。

柳白向着青峡,一步一步前进。

他的脚步稳定而缓慢,动作显得笨拙。

这种笨拙代表着慎重。

以他当世第一强者的身份,这种笨拙更是尊重。

对书院的尊重,对君陌的尊重。

这种笨拙,也有可能还隐藏着更深一层意思。

柳白的咫尺世界无法可破,却能避让,能够退走。

苍天有眼,这或者是书院诸人离开的最后机会。

如果君陌和书院弟子愿意离开,那么便永远不用面对柳白的咫尺世界,可以海阔天空,可以快意天涯。

但君陌不愿意退。

他举起手中的铁剑。

他此时的选择与大唐无关,与书院无关。

兴正起,豪情正发。

君子不行陌路,管它咫尺还是天涯。

闲事莫提,待我先砍了他丫。

…………(最后我本来还写了一句:人这一生,最终求的,不过刹那芳华,发现太鸡巴酸了,所以没放进去,至于最后那个丫字,我想了半天,还是放进去了,北京朋友说,丫字正确来说只能用在你后面,但管他丫的!)第一百五十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走的再如何缓慢,总有走到的那一刻。

柳白走到了青峡前,走到了君陌的身前,停下脚步。

此时他离君陌的距离超过一尺,但已经够了。

所谓身前一尺,只是模糊的概念。

事实上,柳白的绝对领域,取决于他的手臂以及剑的长度。

手持青锋所及之处,便是这位世间第一强者的世界。

此时的距离非常完美,不远不近,正合适一剑斩下。

距离是相对的概念,对二人来说非常公平,君陌自然也会觉得非常完美,所以他想都没有想,提起铁剑,便向柳白斩了下去。

没有说话,没有蓄势,他就这样一剑挥出。

干净利落,甚至透着几分明媚清新。

就像他身后,在深秋依然翠绿喜人的青山。

铁剑斩落,便似一座青山落向柳白的头顶。

柳白不再横剑,因为此时他出剑,也是在身前一尺。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出的第一剑。

柳白的剑,必然就是一剑。

当他手中的锈剑落下时,斑驳锈痕瞬间消失不见,剑身骤然明亮,反射着高天上的流云,原野畔的青山,美丽至极。

这一剑仿佛夺走了天地间的所有光采,自然里的无数造化。

无比灿烂。

光采可以夺目,灿烂如烈日令人不敢直视,但这一剑,却没有让原野间观战的任何人双眼感到刺痛,反而让人们沉醉其间。

人们沉醉在这幕美丽动人的画面里:如青瓷般的天空,丝般的云絮,温暖的阳光,美丽的原野,还有一条滔滔大河。

这条大河起源于荒原,本是一条涓涓小溪,倔强地突破月轮国的丛山,流经土壤肥沃,雨水充沛的原始森林,承接无数雨水支流,变成了一条大河,裹挟着南方的泥沙,河水被染成浊黄的颜色,气势愈发磅礴。

浊浪滔天,黄色的河水不停地拍打着黑色的崖石,激起如泥浆般的千重浪,仿佛万匹骏马在其间咆哮,声威惊人。

黑色崖石间,有位少年正在练剑,他神情宁静,涛声无法进耳,崖石的震动无法让他的脚步有丝毫偏移,专注而无余物。

天地颤栗失色,却不知道是因为奔涌的大河,而是河畔练剑的人。

柳白步入修行道,初识便见到一条滔滔大河,故而被修行界认为是绝世天才,其后他在大河畔悟出自已的剑道,所以他的剑法被称为大河剑。

大河剑出,便见大河。

柳白的剑就是大河。

当他出剑,这条大河便会出现。

所有看见这条大河的人,最终都会被汹涌的河水吞噬。

…………一条大河波浪宽。

浊黄色的河水自天而降,就成了天河。

仿佛天空被刺出了一个洞口,穹顶外的无数河水如瀑布垂落。

这条大河没有别的任何气息,就是强大。

大河扑面而至。

…………君陌的眼睛骤然明亮。

看着浊浪滔滔的大河,他的眼神依然是清亮的小溪。

他的眉梢也挑了起来。

所有这些细节,都证明他这时候开始兴奋。

他向来是个很难兴奋的人,在宁缺等师弟们看来,他就是个严谨到有些古板的男子,永远不会与兴奋这种情绪联系在一起。

先前战胜叶苏,他脸上的情绪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这时候他真的兴奋了。

因为当看到这条滔滔大河时,他发现自已竟然生出了恐惧的情绪。

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很陌生,所以他很兴奋。

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把剑。

他挥动铁剑,向着这条大河斩了下去。

宽直的铁剑,携着青山的威势,重重地砍在了浑浊奔涌的河水里。

河水骤然分开,向着两岸奔涌,露出满是泥沙礁石的河底。

下一刻,河水再次涌回,把泥沙与礁石掩住。

君陌再次挥动铁剑。

河水再次分开。

他继续挥动铁剑。

河水继续分开,然后复原。

有好些次,铁剑斩到了河底。

铁剑在河底的淤泥里砍出极深的剑痕,砍碎千堆乱石。

剑与石相遇,发出沉闷的巨响。

就像是打铁的声音。

君陌继续挥剑。

一息之间,数百铁剑出。

却无法阻止滔滔河水向东南。

…………大河继续下行。

柳白的剑也在继续前行。

这条自天垂落的大河,是人间能够见到的最宏伟的画面。

面对这样一条滔滔黄河,人类下意识里会生出仰望的情绪,然后沉醉其间,即便醒过神来,也会因为绝望而生不出抵抗的勇气。

这正是大河剑法最强大的地方。

他的剑没有借天地之力。

他的剑便是天地里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壮观的那部分。

在这一刻,他的剑是天地的具体呈现!在大河之前,君陌能够站立不动如松,沉默挥剑相抗,已然超出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远矣,然而河水难断,如此远远不够。

柳白的剑意至。

河水咆哮。

风吼。

冠落。

髻散。

君陌黑发飘舞。

他身上的院服,早已被割出了无数道细口,浑身是血。

但他没有丝毫狼狈的感觉,依然庄肃,似乎还是在赴那场盛宴。

宴会还没有结束。

他的神情依然专注,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木讷。

他继续挥动铁剑。

只是此时铁剑不再大开大阖,而变得非常细腻。

细腻的有如木柚手中的绣花针。

君陌开始用铁剑绣花。

转瞬间,他手中的铁剑不知颤抖了多少次。

大河是柳白的剑。

那些风与浪,便是先前铁剑与柳白的剑数百次相遇的地方。

君陌在风中刻字,在河浪里雕花。

他要用最细微的工具,去雕刻最宏伟的河山,用最悄然无声的手法,去装饰最瑰丽壮观的画面,就像是用时间和雨水琢磨檐下的青石板。

…………青峡之战,从一开始君陌便清楚,自已最终要面对的,必然是柳白。

正如柳白先前所言,无论剑势还是剑术,他都不如柳白。

他不是柳白的对手,只能另觅出路。

柳白曾经写过一封信给叶红鱼,信纸上画了一把剑。

宁缺看过这把剑,然后以浩然剑诀为交换条件,临摹了一份放到了书院后山。

此番南下青峡之前,君陌对着那张纸看了很长时间,才定下剑意。

这种剑意,与他的性情完全相反。

但这是他经过审慎思考后,得出的唯一方法。

就像宁缺说的那样,书院里的人们,向来信奉一个道理,如果只剩下最后的方法,那必然就是最好的方法。

而且他对叶苏说过,经过审慎思考,确定某个规则有道理,那么就算千万人在前,也能够不退一步,这就是守礼。

所以哪怕他自已都想要反对,却依然坚持。

…………为了战胜柳白,君陌做了最充分的准备,由刚猛而至极细微处,把自已的剑术发挥的淋漓尽致,这确实是他最强大的时刻。

然而黄河终究是黄河。

柳白毕竟是柳白。

他不是河畔的柳枝,柳下放牛的牧童,不是羊皮筏子上的野汉,不是被推入浊浪里的寡妇,不是河水里的礁石。

他就是大河。

君陌的剑意再如何挥洒自如,在这条大河之前,依然稍逊一筹。

只是那么一丝的差距。

空中的字尚未完笔,浪里的花还差一瓣。

秋风便抿了痕迹,浪花敛了剑花。

他的剑破开铁剑,来到君陌身前。

唰的一声轻响。

二师兄的右臂齐肩而断,远远落入青山中,不知落在何处。

柳白手中的剑,同时断成两截。

如果能再快一瞬,那么便是柳白的剑断在先。

君陌无法再快那么一瞬,所以他握着铁剑的右臂断了。

他身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微的剑口。

这些细口全部来自柳白的剑意。

他身上的书院院服全部被打湿,不停向地面淌着血水。

鲜血像奔涌的河流般,从断臂处向外涌出。

…………看着身前的柳白,君陌的脸色很苍白。

此时他的右臂已断,铁剑飞走无踪。

柳白手中的剑,也只剩下了半截。

断剑亦是剑,依然能杀人。

柳白没有收手,因为他不能收手。

他的剑是大河剑,落下的是河水,去势未尽便不能收。

覆水难收。

…………柳白手握断剑,斩向君陌。

大河再现。

滔滔黄河奔涌之势,更胜先前。

见大河者,必死。

人间没有谁能抵抗这条大河。

因为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断剑越来越近。

甚至能够看清楚断剑处的金属纹路。

君陌知道自已错了。

从青峡之战开始他就错了。

更准确来说,在书院的时候他就错了。

他不该看那张纸,不该看那把剑。

他不该思考柳白会怎样做,然后才确定自已怎样做。

那样会让他失去自已最强大的东西。

也许那个东西叫信心,或者叫骄傲。

他应该就像过去的这些年一样,只思考自已应该怎样做。

至于对手是柳白或者别的谁,那又有什么关系?看着河水扑面而来,君陌如此想。

若不看那把剑,便不见。

这把剑令世人见大河而沉醉,而心生绝望。

那么,便不见。

知错便要改,不拘何时何地。

所以面对这把世间最强大的剑,他闭上了双眼。

大河奔涌,自天而降,似要冲毁青山前的整片原野。

只有没有看见这幕画面的他,没有感受到这条大河的威严。

浊黄的河水无处不在,不见便不在。

柳白手中的断剑斩空。

这是大河剑自问世以来,第一次斩空。

因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千百剑里取一剑,至清至浅再如何壮阔的大河,也不可能漫过整个世界,只不过面对这条大河时,没有谁还能够找到那几小块干燥的土丘。

君陌没有看河,却能感觉到这条大河,于是他在奔涌的河水里,找到了落足处,身形微转,脚便落在那处。

他再次睁开眼睛,看着河水像时光一样在脚下流淌,没有像老师那样发出感慨,眼眸深处散发出一抹及明亮的光泽。

他的脸颊苍白,神情却依然是那样的宁静。

一声清啸,从他的唇间迸出。

如雏凤清鸣,更像凤凰浴火重生后的第一声。

秋风渐狂,君陌黑发飘舞。

他张开双臂,衣袖在风中拂荡。

他的鲜血从断臂处不断喷涌。

他的念力向着周遭的天地间狂肆地喷涌。

…………青峡铁篷下,炉架里的一柄剑,感受到了那道狂肆念力的召唤,嗤的一声,刺破厢柜,破篷而飞,向原野间飞去。

南方原野,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忽然暴发出无数声惊呼。

各宗派的修行者们,忽然发现本命剑,脱离了自已的控制!清脆的摩擦声,在军营里此起彼伏响起,那是剑与剑鞘的摩擦声,无数飞剑自行出鞘而飞,向着青峡前疾掠。

青山深处,数片落叶轻轻覆盖在一柄宽大的铁剑上,一只断臂还紧紧握着剑柄,忽然间,铁剑剧烈地颤抖起来,然而破松涛再次飞起!…………原野四周的天地里,充斥着君陌狂肆磅礴的念力。

无数柄剑,受到这股念力的召唤,自四面八方而来,疾逾闪电,瞬间穿越遥远的距离,来到青峡之前,直刺柳白!柳白神情凝重,收回断剑横于身前,再次布下咫尺世界。

千百剑,骤然静止于他身周的秋风里,悬停在空中。

剑的数量太多,形成一个极大的剑球,遮蔽住天光,显得格外森寒。

杀意十足。

这是剑的世界。

这是被剑包围的世界。

柳白便在千百剑间。

他看不到对面的情形,甚至与天地元气的联系,仿佛都要被中断。

他只能去计算。

…………君陌于千百剑里握住自已的剑。

他用的是左手。

青峡之前到处都是剑,剑意纵横,天地气息混乱不堪。

他却能准确地找到自已的铁剑。

因为他的右臂还在铁剑之上,不舍离去。

他握住铁剑,就是握住了自已的断臂。

他抽出铁剑,然后向被千百剑包围的柳白刺去。

…………柳白看不到,也无法算清楚。

但他感觉到了这一剑。

这是他此生所见的最强一剑。

甚至比当年成就他剑圣之名的南海剑神手中的剑,更加可怕。

柳白不再犹豫。

他不再横剑,再没有什么城墙,也没有护城河。

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只信任剑本身。

此时的君陌,成功地激出了他所有的战力与傲气。

他自信当世无敌。

大河剑前,当者辟易。

君陌的这一剑,再如何可怕,也不可能是自已的对手。

…………柳白出剑。

大河疾涌平野间。

他是剑圣。

他的剑是剑中之圣。

他出剑,这个世界便只能剩下一把剑。

咫尺再扩。

千百剑骤然崩散,向着青山原野疾飞而坠。

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柳白的视线,阻挡他的剑。

但青峡之前,还有一把剑。

那把铁剑被握在君陌的手中。

然后被君陌握在手中。

…………这句话没有重复。

是准确的现实情况。

握着剑柄的是断臂。

君陌握着自已的断臂。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血腥,但没有任何意义。

除了铁剑仿佛变长了一截。

…………君陌出剑,专注而严谨,哪怕浑身浴血,却依然毫无动摇。

柳白出剑,后发而先至,世间依然没有谁的剑比他更快。

然而柳白手里只剩下半截断剑。

君陌手里的铁剑,却比平时要长出一截。

青峡前响起一声极轻微的声音。

像是有滴水落入炉里,触着高温的红炭。

铁剑刺进了柳白的胸口。

柳白的断剑,离君陌的咽喉还有一段距离。

不近亦不远,正是身前一尺。

…………柳白弃剑。

断剑再断,成无数明亮的碎片。

剑身上的天地气息,摇撼不安。

青峡前的原野开始震动,响起一声长啸。

啸声中,柳白疾退。

来如黄河奔涌入海,去如洪水泛滥成灾。

借天地气息,他如鬼魅般后掠数十丈。

然后他停下。

他开始咳嗽。

咳出来的都是血。

他看着胸口那道剑伤,眉头微蹙。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君陌为什么要驭如此多剑。

因为君陌要他算。

他虽然是当世第一强者,但毕竟不是桑桑这种天算之人,他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算尽所有变化。

君陌不用算,因为千百剑都是假的,只有他自已的铁剑是真的。

但即便如此,君陌的铁剑,还是无法进入他的身前一尺。

直到断臂重伤,君陌很痛,很怒,很不甘。

他严谨守礼多年,被自已的规矩束缚了这么多年的放肆,终于在这一刻暴发了出来。

他闭眼,不见黄河天上来,避开柳白致命的一剑。

他清啸,青山原野震动不安,无数剑至。

柳白的剑意终于出现了缺口。

君陌的铁剑,便从那个缺口里刺了进去。

那个缺口,也许是柳白故意为之。

因为他相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他的剑最快。

但他没有想到一件事情。

剑道分为剑与法,又分为势与术。

而且除了快慢,还有长短。

…………低头看着不停淌血的伤口,柳白笑了笑。

他的笑容并不落寞,只有淡淡的自嘲和感慨。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

两败俱伤,他可以接受,但他真的很难接受这个原因。

这个原因实在是有些荒谬。

断剑与长剑相遇,因为某种原因,持断剑的人反而刺死了对手,又因为某种原因,持长剑的人获得了优势……这是初学剑法的普通人,才会想象的战斗场景。

他与君陌是世间剑道最强的两个人。

最终却真的用这种方式,为这场战斗画上了句号。

他忽然想到,清澈的小溪会变成浊浪滔滔的大河,入海后却会重新变清,莫非剑道修行至极深处,也会依循同样的道理?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君陌身后响起脚步声。

除了举着河山盘的四师兄,书院其余的人全部从铁篷下冲了出来。

六师兄举着铁锤,警惕地盯着十余丈外的柳白。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拿着琴与萧,站在君陌身体两侧。

他们都知道,即便柳白身受重伤,但只要此人挥剑,离开铁篷后的他们,依然是死路一条,但他们依然冲了过来。

因为二师兄这时候需要他们。

王持拿着药匣,脸色苍白地做着准备。

木柚拿着针,准备替君陌止血,但手颤的有些厉害,看着他的断肩,她觉得仿佛是自已的手臂被砍断一般,很痛。

君陌看着她眼睫毛上那颗泪珠,伸起左手在伤口处轻拂而过。

手指轻拂,泪珠落下,数道精纯的天地元气就像是最美妙的医道圣手般,在他的断肩上覆了道无形的网,血水瞬间止住。

王持精神微安,像填堤般在他的伤口上倾倒着伤药,准备包扎。

…………柳白看着十余丈外的场景,什么都没有做。

忽然间,他对书院之所以强大,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他说道:我有几个问题。

君陌让六师弟让开,看着不远处的他说道:请讲。

柳白问道:开始时我给过你机会,你为什么不退?君陌说道:当年你挑战南海剑神,明显不是对手,当时的你为什么不退?柳白稍一沉默,说道:有理。

君陌说道:有理,所以不退。

柳白叹息一声,说道: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最终还是没有杀死我,此时想来,便是我也不禁有些替你不值。

君陌说道:一条手臂换你重伤无法再战,怎么看也是值的。

柳白说道:剑伤再重也能好,断臂却不能复生,我此时不能再战,只是一时之事,你没了握剑的右手,却是一世之事。

用一世之事,换一时之事,我确实输了,但放在这场青峡之战里,却是我赢了,因为就算我只剩下半条命,依然可以守青峡,而你却必须离开。

君陌看着他说道:因为你太强大,所以你想做很多事情,所以你很看重活着,所以你身受重伤,必然要回剑阁养伤。

柳白静静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没有想到在两败俱伤的时刻,对方居然看出来了自已在追索什么,说道:你也应该看重才是。

君陌说道:为何要看重?柳白说道:千年唐国,不及修道途中一瞬。

既然如此,那么除了自身,我们还能看重什么?每个人的承诺,就是他自已,看重自已,便是看重承诺。

君陌的目光越过柳白的身体,越过那辆安静的马车,落在南方原野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上,说道:我承诺过,只要我还站着,便不能有一人过青峡。

柳白说道:最终你若死在那些宵小手中,实为憾事。

尽力而行,不问前路,没有遗憾。

君陌说道:而且你都没能杀死我,谁能杀死我?柳白看着浑身浴血,手提铁剑的他,忽然觉得自已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此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轲先生。

柳白说道:昨日我曾经生出悔意,应该在青峡之战一开始便出手杀死你,此时却有些庆幸,你死前,在这片原野间散发出更多光彩吧。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那辆安静的马车走去。

马车渐渐远离,君陌收回目光,望向自已的左手。

左手无名指上系着一圈红绳,被鲜血打湿,有些发紧。

他的目光继续下行,落在断臂上,落在铁剑上。

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念力耗损过剧的原因,他的脸色很是苍白。

看着断臂与铁剑,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峡之战至此,书院弟子和道门强者或死或伤,局面僵持紧绷,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但大军在南,谁都能够看到最后的结局。

西陵神殿却并不满意,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才能通过这道青峡,更没有想到剑圣柳白出手,都未能毕其功于一役。

希望最终变成失望,让有些人感到难以理解,甚至产生了怀疑。

新任西陵神殿神卫统领苏辰便是其中一人。

苏辰是神殿掌教大人的亲信,罗克敌在荒原上被宁缺一箭射死之后,他便接替了这个位置,如今在西陵神殿地位极高,仅在两位神座之下。

看着那辆缓缓驶回的马车,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剑圣大人,我需要一个解释。

苏辰看着车厢,说道:明明您还有再战之力,为何退回?正向马车迎去的剑阁弟子,听到这句话,怒目回视。

苏辰面色如霜,因为他此时真的很愤怒,很失望。

如果说柳白真的在君陌剑下受了重伤,那么他还怕什么?而且柳白的剑已经断了。

一个没有剑的人,便不能再被称之为剑圣。

过了很长时间,马车里始终没有传出柳白的声音。

只传出了一声咳。

柳白身受重伤,血入肺叶,咳声里都能听出他的痛苦与难受。

苏辰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微讽之色。

柳白继续咳嗽,声音渐大。

苏辰眼瞳骤缩,微讽之色瞬间变成恐惧与绝望。

因为他的眉宇间生出一道血线。

咳声继续从安静的马车里响起。

柳白每咳一声,苏辰的身上便多出一道血线。

无论是他身上带着金色符线的盔甲,还是他不知何时悄悄握住剑柄的右手。

一声咳,一道血。

只听得哗啦一阵乱响。

苏辰和座下的战马,变成了数十块血肉,散落在了原野上。

鲜血四处淌流。

柳白终于咳痛快了,说道:走吧。

剑阁弟子来到马车旁,护着马车向军营外走去。

他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无数双眼睛看着这辆马车。

无人敢拦,无人敢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在眼神里流露出任何质疑的神情。

柳白与君陌一战,两败俱伤。

君陌说他重伤无法再战,这里的战字,只局限在他们二人之间。

是世间最强的两名剑者之间的对话。

这与别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苍鹰在青天之上战斗数日数夜,羽毛脱落,血迹淋漓,尖喙磨损,疲惫不堪,看似将死,但也不是蚂蚁能够能够战胜的对象。

柳白身受重伤,手中无剑。

但他依然是那个世间第一强者。

…………看着那辆缓缓驶出军营的马车,神殿联军的人们神情非常复杂,有些敬畏,更多的却是对此后的惘然无措与恐惧。

即便是西陵神殿里的神官们,此时也有相同的心情——己方最强大的柳白,就这样受了伤,就这样离开,那么青峡处怎么办?隔着重重幔纱,叶红鱼看着那辆离开的马车,没有说话。

青峡之战最后的高潮,便是柳白与君陌的这一战,她相信此后甚至今后很多年,都不可能看到这样两把剑的战斗。

至到苏辰那种蠢货,死便死吧,她现在更关心的是高潮之后的余韵,她很想知道,如今只剩下半条命的君陌,还能撑多长时间。

马嘶渐起,骑兵再次整装待发,然后像流水般分列行出联军军营,在原野间汇合,变成平静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潮水,涌向青峡。

…………联军骑兵没有提速,缓缓驶向青峡。

他们忌惮恐怖的琴声与箫声。

而那个最令他们感到恐惧的男人已经重伤,所以他们可以刻意放缓速度,就像移动的群山般碾压而去。

这是最好的机会,联军方面必须抓住,所以这一次攻击竟是由主帅白海昕亲自领军,几乎出动了所有的精锐骑兵,志在必得。

数千骑兵在青峡前停下,锋营距离铁篷已不远,正是一次冲锋最合适的距离,而且如果琴箫响起,骑兵们随时可以下马步战。

白海昕掀起面甲,看着不远处的青峡,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看着那道铁篷,如霜般寒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

你现在就是一个残废。

他看着君陌说道:所以我不接受投降,死吧。

听着这句话,君陌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木柚却极为愤怒。

白海昕身为联军主帅,本不应该亲自来此。

但他认为再恐怖的强者,刚刚被砍掉一只手臂,都会虚弱到极点。

这是西陵神殿联军最好的机会,必须把握住。

问题在于,西陵神殿联军的士气此时却最低落。

夫子登天,严重影响了柳白和佛宗这些修行强者的士气,剑圣柳白亲自出手也没能杀死这个男人,也让联军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所以白海昕才会亲自率领精锐来攻打青峡。

才会刻意说出这句羞辱意味十足的话。

当然他为此也做了极缜密的准备,身周有数十名强大的军中武修,又有近卫持大盾警惕,并不担心会被那道恐怖的铁剑杀死。

…………君陌看着大军里那位将军。

他不认识对方是谁,但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所以他决定杀死这个人。

如果是平时,他肯定想都不想,提着铁剑便走过去。

但他此时身受重伤,念力损耗极剧,他很疲惫。

所以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白海昕。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怎样能杀死此人?如果是以前,他可以有无数种方法。

但现在,他必须找到新的方法。

他忽然想到柳白退走的那一瞬间。

那个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回放,然后变成极缓慢的无数画面叠加。

他看清楚了。

他举起左手,铁剑在青峡之前召唤秋风。

天地气息不安,寒风劲吹。

大河决堤,洪水泛滥。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片羽毛,在水面上浮沉,瞬间飘掠至数十丈外。

他看着身前的白海昕,挥剑。

然后他飘然而退,落在原先的地面上。

白海昕看着青峡处,微微蹙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不知道自已的颈间多了道血线。

然后他望向身边的下属。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转头,他把自已的头转了下来。

他的头颅与身体分离,落到地面。

鲜血喷溅。

惊呼声起。

…………君陌身体微晃,脸色更白。

他的精神与念力,在这简单的一掠一退间,消耗更剧。

他随时可能倒下。

他已经杀死了敌人的主帅。

他从来不会给人一种威猛的感觉。

但他是真的猛士。

真正的猛士,哪怕只剩下半条命,也要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悲呛的惊呼,然后是如暴雨般的蹄声。

黑压压的骑兵开始冲锋。

琴箫之声已经响起,泉水叮咚。

不时有骑兵从马背上堕下,不时有战马惨呼倒地,然后被后面的同伴践踏成肉泥与血水,骑兵不是修行者,无法用符,只能用生命硬撑。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也在硬撑。

古琴上的弦被大师兄修好了,洞箫被大师兄疏通了,他们被天谕大神官教谕所伤,虽然得到了大师兄的治疗,却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

他们低头操琴吹箫,神情专注认真。

琴弦染血,箫管开始滴血。

木柚站在铁篷檐下,手里拿着数根羽箭,看着像潮水般冲来的骑兵。

六师兄站在篷外最前方,紧握着沉重的铁锤,手臂上的肌肉快要把衣衫撑破。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双臂颤抖,脸色苍白,他知道书院此时面临着最大的危险,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但他却无法帮助师弟与师妹。

…………君陌挥动着铁剑。

铁剑的剑柄被他握在左手里,依然威武无俦。

鲜血狂飙,蹄断首级飞。

不知有多少骑兵,倒在了铁剑之下。

但向青峡冲来的骑兵数量太多,他刚断一臂,身受重伤,虽在黑潮之中如礁石不退,却无法阻止潮水渐渐上涨,淹没礁石。

君陌的身影,渐渐被如潮般的骑兵所吞没。

…………数十骑越过那道渐渐黯淡的铁剑,来到青峡之前。

木柚看着那些骑兵有些扭曲的面容,双手微微用力,折断手中的羽箭。

一道精纯的天地气息,从铁篷里向原野间溢出。

满是残箭血水的原野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五道极深的沟壑。

五道沟壑,恰好围住了青峡的出口。

那些沟壑极深,黑不见底,却并不宽,将将能容下马蹄。

一匹战马的前蹄,踏进沟壑里,断时被前冲的巨大力量折断。

惨烈的马嘶声接连响起,瞬间便有十余骑战马重重砸到地面上。

神殿骑兵里响起几声厉喝,然后继续冲锋。

他们知道这是阵法的力量,必须尽快杀死那名主持阵法的女子。

六师兄握着铁锤,默然站在最前方,魁梧的身体把师妹完全挡住。

有十余枝冷箭射来,他面不改色。

锋利的箭簇射中他赤裸的胸膛,只在黝黑的肌肤上留下几个小白点。

有一名骑兵勇敢而幸运地越过那五道沟壑,冲到了铁篷前。

战马速度极快,劲风扑面而至。

六师兄举起铁锤,砸了下去。

他这辈子,都在做这个动作。

即便是魔宗的强者,都不见得能避开他的铁锤。

更何况是名普通的骑兵。

沉重的铁锤,准确地砸到战马的头颅上。

只听得喀喇一声,马首顿时暴裂,鲜血迸射。

战马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溅起一蓬烟尘。

六师兄再次举起铁锤,迎向下一个敌人。

…………青峡之前这场战争,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

秋日渐渐西移,寒风越来越寒。

琴箫之声越来越弱。

北宫与西门脸色苍白,不停咳血。

木柚的脸色越来越憔悴。

王持紧张地躲在打铁炉后,不时抬头看一眼天,似乎在祈祷什么。

只有六师兄的铁锤依然不停挥动,满地都是被暴头而死的战马。

潮水般的骑兵之中,已经看不到铁剑的寒光,只有不停飞起的残肢与鲜血,证明那个握着铁剑的男人还活着,还在战斗。

…………夜渐渐黑了。

西陵神殿点燃了火把,继续攻击青峡。

无数火把映照之下,黑夜仿佛白昼。

青峡前的琴箫声越来越乱。

北宫与西门的脸色不再苍白,双颊泛着非常不祥的红晕。

他们不再咳血,因为他们已经咳不出血来。

木柚的头发蓬乱不堪,念力已将枯竭。

即便是六师兄粗壮的双臂,也开始颤抖,铁锤甚至有些变形。

四师兄盯着河山盘,沉默不语。

王持已经从打铁炉后站起身来,看着夜穹喃喃说着些什么。

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二师兄的身影。

但他们知道二师兄还在战斗。

铁剑依然在。

因为青峡还在。

…………整整一夜时间过去。

这一夜所发生的故事,那些坚持,很难用言语去叙说清楚。

守青峡的书院弟子,和攻击青峡的神殿骑兵,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清晨来临,天光却依然黯淡。

王持一直看着天,脖颈早已酸痛无比,但他却没有什么感觉。

忽然,他大喊了一声。

六师兄听到这声喊,微微一怔,把变形的铁锤掷出,砸翻冲过来的一名骑兵,然后快速走回铁篷内。

四师兄左手离开河山盘,噗的一声吐出血来,他却毫不理会,用最快的速度取出一张符纸,用尽念力把那张符纸变成一缕清风。

清风来到打铁炉上。

六师兄用最大的力量抽动着风霜。

风渐疾。

然后有风自青峡里来。

风势渐骤。

王持看天一日一夜,就是在等风,等他需要的风向。

此时北风已至。

他从怀里取出早已备好的药粉,双手颤抖撕开,洒到炉火之上。

一道微甜的气息,随着药粉被高温的火粉蒸发,弥漫在铁篷里,然后随着青峡里涌来的北风,向着南方的原野而去。

…………神殿骑兵,还在不停地向青峡发起着冲锋。

他们忽然闻到了淡淡的甜香。

然后他们开始流血。

鲜血从他们的眼睛里,鼻孔里流淌而出。

他们流出的血,也带着淡淡的甜香。

一名骑兵死之前,忽然想起来,自已曾经闻过这种香味。

那时他还在家乡,有个美丽的姑娘沿街贩卖一种白色的花。

这种甜香就是花香。

桅子花的花香。

原来花香真的可以袭人。

真的可以杀人。

…………青峡前,铁剑再现。

虽然已然黯淡无光,虽然剑锋上出现了好几处缺口。

但铁剑出现,依然代表着死亡。

不停有骑兵倒下。

无数的鲜血溅飞到高空之中,然后落下,就像一场血雨。

血雨之中,君陌不停地杀着人。

…………风起风息,花香渐散。

骑兵渐退,青峡之前终于出现一片平整的地面。

君陌手持铁剑,站在其间。

他的身旁到处都是尸体。

没有骑兵继续冲锋。

黑压压的潮水,变成了安静的大海。

一名南晋将领看着眼前这幕惨烈的画面,忽然觉得非常疲惫。

这夜死了太多人。

他知道如果再继续冲锋,书院诸人最终必然守不住青峡。

花香不可持久,那个手持铁剑的男人,也总有倒下的那一刻。

但他没有命令下属继续冲锋。

因为所有人都已经心寒,都已经绝望。

潮水拍打礁石,可以拍打亿万年。

但没有人能够承受。

将领注意到,自已麾下以勇武著名的几名校尉,正在望着南方的大营,他知道这些人和自已一样,都在等着鸣金收兵的声音。

但始终没有声音。

他们想要提缰再战,却没有勇气。

不知是谁开始,也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骑兵,马蹄微响,离开被血染红的青峡,向着南方走去,然后越来越多的骑兵沉默离开了青峡。

…………君陌单手执剑,站在青山之前。

他浑身都是血污,脸色苍白,神情却依然宁静。

蔚然深秀,是用来形容山林的词语。

有时候也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气质与容颜。

比如此时的他。

看着渐渐离开青峡的万千骑兵,他手中的铁剑终于缓缓落下。

他转身望向铁篷下的孩子们,平静颔首致意。

然后他抬头望向青山。

晨光中,只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他应如是。

…………(我写的很欢喜平静,这句话是宁缺过青峡时便想好的,这就是我喜欢的二师兄,如青山。

)第一百五十三章 长安城的敌人大唐北方三郡,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这里才是真正的主战场。

自荒原南下的金帐骑兵,与大唐骑兵在原本肥沃的原野间厮杀不停,战场绵延数百里,每时每刻都有战斗发生,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

战场上,金帐王庭的祭司和大唐军中的修行者不停出手,天地气息震动不安,无数重装骑兵舍生忘死地冲锋,原野早已被涂成了血红的颜色。

在葱岭一带,舒成大将军指挥的大唐西军,在付出了两万余名将士的生命之后,终于在高原上击溃了月轮国大军,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因为路途遥远,尤其是粮草辎重补给问题,大唐西军没有就此回援北方三郡,而是选择进入葱岭,冒着逐渐严寒的天气,直袭月轮国。

已经多年没有发生过战事的大唐东疆,此时也处于血火之中,数万草原骑兵在原野间肆虐,八百骁骑带领着数万义勇军和东北边军自燕国归来的残兵,在进行着最惨烈的抵抗,并且逐渐扭转了极度被动的局面。

在本土作战,能够得到临时官衙和唐人们的大力支援,除此之外,唐军能够在东疆如此迅速地扭转局势,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此时的草原骑兵缺乏指挥,隆庆皇子早在多日之前便甩掉了这群下属。

隆庆不是一个人离开的战场,他带走了最精锐的近千名神殿骑兵,还有绝对忠诚于他的两千余名左帐王庭精锐骑兵。

举世伐唐之战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清肃的秋天渐渐过去,冬风渐起,大唐肥沃的原野被冻的干硬,每当马蹄踏过,便有烟尘大作,三千余名骑兵,奔驰在大唐中部的原野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黄龙。

连续不眠不休高速奔袭,这些骑兵早已疲惫到了极点,即便是隆庆也觉得快要支撑不住,但他始终没有发下暂时休息的命令。

大唐的主力部队被调拔一空,中部诸郡,除了战斗力普通的厢军之外,竟是再也没有什么防御的力量,根本无法拦截这支骑兵。

此时隆庆和他的骑兵已经近了长安城,他当然不能休息,因为他知道长安城马上就要开启,而且这座雄城无人防守。

…………长安城四周的官道上,满是灰尘与脚印,还能看到很多被遗弃的厢柜行李,这些都是周边地区难民留下的痕迹。

令人感到庆幸或者说佩服的是,在唐国朝野合力之下,近百万避战难民,竟在短短的两天时间之内,便被接入了城中,道路上看不到一具死尸。

各州郡运来的粮草,在更早的时间便已经入城,周边县乡完全放弃,坚壁清野,所有城门已经关闭,只剩下朱雀大道正对的南门供人进出。

城门外行人寥寥,不多的将士警惕地注视着城外的各个方向,长安城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而且他们充满了信心。

国境已破,山河犹在。

无论大唐朝廷还是城中的百姓,都以为他们即将面临的敌人,应该是自青峡之处北上的西陵神殿大军,没有人想到在东面的官道上,隆庆皇子正带着那支骑兵突进,更没有人知道长安城真正的敌人是谁。

所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朝廷始终没有关闭南门,为什么在这样危急的关头,还要调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搬运那些巨石到南门外。

只有书院和宫里的皇后娘娘知道真实的原因——惊神阵受损,如今的长安城能够抵挡各路大军,却没有办法抵挡那个真正的敌人。

那个让长安城陷入危险的敌人,不是金帐王庭的骑兵,不是隆庆和他的骑兵,不是南方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而只是一个人。

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一名清稚少女站在南门外,看着原野间满地的巨石,感受着那股熟悉的味道,双马尾在寒风里轻轻摇摆,有些怀念当年。

宁缺站在她身后,因为思虑过盛而憔悴的神情,终于变得放松了一些,虽然惊神阵的堵塞依然没有好转,但有了这片块垒,想要入城便会变得困难很多。

少女自然是书院三师姐余帘,她没有任由自已在这种感怀情绪里沉浸更多时间,平静说道:终究还是要把长安城修好。

宁缺说道:依然不行?余帘说道:老师离开了人间,这个世界里,便只有四人能称得上超凡脱俗,其中两人不问世事,讲经首座法随厚土,那么能够威胁到长安城的人,就只有观主一人,这片块垒顶多能拦他一时,能如何阻得了他一世?莫山山闻言眉头微蹙,显得有些忧虑。

宁缺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知守观观主,心想大师兄把此人便拖了数日,没觉得那人有多么强大,闻言不由微微皱眉。

余帘说道:惊神阵既破,如果不是大师兄以命相制,我们所有人,此时只怕都已经被观主给杀了,这场战争早已经结束。

宁缺说道:大师兄和师姐你也已经破了五境。

余帘说道:五境只是一道门槛,破了五境也不代表就绝对强大,正如同我虽然破了五境,却不一定能胜过柳白,但观主不一样。

宁缺问道:哪里不一样?余帘说道:你可知道有史记载以来,最年轻破五境的修行者是谁?莫山山想了想,问道:我义兄?余帘说道:大师兄三日无距,但那时他年龄已不算小,如果以年龄论,我明宗开派祖师还有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都在他之前。

宁缺想到一种可能,但没有说话。

余帘说道:最年轻破五境的修行者,姓陈。

宁缺看着南门前那些残着湖水湿意的石块,震撼无语。

所以陈皮皮最早进入知命境,我对此并不意外。

余帘说道:因为他也姓陈,他是观主的儿子。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观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余帘说道:观主当年只是宋国某道观的一名普通道人,根本没有什么修道天赋,甚至连西陵神殿都没有进过,所以他给自已取了一个最普通的名字。

宋国是东海之畔的一个小国,无论历史文化军事,都没有什么令人称道的地方,但这里出过很多名人,很多了不起的大人物。

千年之前的光明大神官,出自宋国,卫光明出自宋国,莲生大师出自宋国,即便是二师兄童年时居住的小镇,也应该算是宋境之内。

宁缺此时才知道,原来知守观观主也是来自宋国,原来他有一个很怪的名字。

陈某……既然如此了不起,为什么……没有什么名气,甚至给人很普通的感觉?如此不普通的人,却能给人如此普通的感觉,便正是陈某最可怕的地方。

余帘说道:至于客观上的那些原因,除了知守观神秘不可知之外,这些年陈某悄无声息,最主要是因为这数十年的历史有些不同。

宁缺问道:这些年的历史与过往无数年有什么区别?余帘说道:这些年的历史与史册上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书院开始入世。

书院后山,只有她不称小师叔,而称轲先生,因为她是魔宗的宗主,而魔宗毕竟是灭于轲浩然之后。

莫山山轻声说道:那年荒原之行后,我问过老师,老师才知道原来莲生大师还活着,于是和我讲了些当年的故事,说观主曾经与轲先生战过。

不错。

余帘说道:轲先生与观主之间的那一战,没有旁观者,除了老师,现在世间再没有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终还是轲先生胜了。

其后道门高手强者尽出,在荒原伏袭轲先生,轲先生纵情斩之,连破数境而不肯收,于是拔剑向天而去,遂被昊天诛杀。

因此事,老师极为悲愤,便去了西陵神国,上桃山斩尽桃花,杀伤道门无数强者,观主邀悬空寺讲经首座联手,亦惨败。

余帘说道:书院入世,所以观主无名。

宁缺听懂了师姐这番话。

做为最年轻破五境的人,陈某毫无疑问有资格在修行史上留下自已的名字,但因为这些年的历史里,多了两个人的名字,所以才会衬得他没有一丝光彩。

一个人是夫子。

一个人叫轲浩然。

但从侧面上,这也说明了陈某的强大。

因为他输给了小师叔,输给了老师,但他没有死。

他被迫在南海之上飘泊流浪,但终究没有死。

也许是老师惜才,也许是老师真的杀不死他。

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了他的强大。

小师叔早已逝去,老师也已经离开人间。

人间再没有人是观主的对手。

那个人被压制多年的光彩,将要得到最放肆的绽放。

长安城将要面临的敌人,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人们知道他要来,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宁缺觉得自已的双肩变得有些沉重。

他的视线越过那些嶙峋巨石,落在官道旁的树林里。

长安城已经入冬,草木不深,风雪将至。

…………(大家不要笑,男人的自尊心,在不适当的时刻,总是容易弄出笑话来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长安,落雪如幕余帘继续说道:此人至南海后又有奇遇,虽然无人知晓细节——因为老师见到还是小孩子的皮皮时,曾经感叹光明有后。

宁缺微怔,说道: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踪的那位光明大神官?余帘说道:不错,我始终认为他从这件事情里获得了很多。

宁缺看着南门前那些石头,沉默了很长时间,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问道:师兄和师姐联手,难道还不能胜过他?老师说过一句话,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余帘说道:……那么修行有时候比较的便是年月,他活的比我和师兄长,自然也就比我们强,师兄虽然天赋过人,但性情太温和,就算学会了打架,最终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她没有对自已做出评价,亦是一种默认,宁缺还想到了一个很麻烦很关键的问题,三师姐现在身上还带着伤,可能是很重的伤。

西陵神殿掌教乃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虽然她是最神秘强大的二十三年蝉,但要彻底击败那人,也必然要付出些代价。

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人间还能击败知守观观主的,便只剩下惊神阵。

宁缺转身向城门内走去,继续这一场破题之旅。

随着时间的流逝,又因为南门外多了一片块垒,长安城内天地元气的流转越来越凝滞,尤其那道生死往复之间的暗线,堵塞的非常严重。

宁缺走在朱雀大道上,走在这条堵塞的天地气息间。

撤入长安城内的无数难民,被朝廷和坊市安排进各处百姓宅中,长街之上行人寥寥,沿街的商铺酒楼大多已经关闭,早已没有平日人气鼎沸的模样,肃冷的冬风在街中来回吹拂,显得格外冷清。

南门外的块垒大阵能起的作用非常微渺,虽然可以对观主进行一些拦阻,但已经确认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堵塞的惊神阵冲开,那么他还能从哪里调动如此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惊神阵?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长时间,他数日数夜不眠不休,冥思苦想,偶有所感,甚至有了具体的想法,却找不到实行的方法。

那些虚无缥渺的气息,怎么才能变成真实的力量?宁缺看着街道中央的朱雀绘像问道。

朱雀没有回答,因为它也不知道。

宁缺转身继续行走,想着那天清晨在雁鸣湖泽岸看到的包子铺,青石板上的热雾,想着那时的感悟,心情变得越来越低落。

他隐隐明白应该怎样做,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

看到希望在前,却不知如何握紧,看到彼岸,却没有船,于是烦恼愈盛。

他走到一条静巷外,忽然听到墙后传来读书声。

不知何家的塾师,在给学生们讲授唐律疏议。

听声音,那些学生年龄应该还很小,清稚的声音背诵着繁杂的唐律疏议,参差不齐,却非常专心,有趣之余令人心生感动。

眼看着国将破,家将亡,街巷之中依然有读书声。

依然能够听到唐律。

这种平静很令人感动,甚至令人敬畏。

因为这种平静里,有一种力量。

宁缺站在墙外,静静听着墙内的读书声,听了很长时间。

这就是人间的气息,只是怎样才能让这种力量具象化?…………皇宫之前的南门观非常清幽。

因为篡改遗诏以及何明池一事,大唐朝廷对南门观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道观之外隐藏着很多人,很是肃杀。

宁缺拾阶而上,走进了南门观。

道观里的道人们看见是他,不由很是愕然,然后上前行礼。

他是颜瑟大师的徒弟,南门观的道人称他为师兄。

宁缺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理自已。

他一个人走进幽静的道殿,站在墙壁下,看着那些油彩绘成的教典故事,还有那些像神话一般的传说,沉默了很长时间。

把人间的气息,转变成真实的力量,宗教最擅长做这种事情。

这也就是所谓信仰之力。

虽然道门的信仰之力,用于向昊天祈祷,贯通天地神人,和他现在想做的事情截然相反,但他想看看能不能得到某种启发。

…………宁缺在长安城里四周行走,就像当年那个夏天,他悟符之初那般。

所以他再次来到万雁塔寺,登上了万雁塔。

站在塔顶小窗旁,看着安静的长安城,他请教道:人的思想,真的可以变成具体的力量吗?如果可以,需要经由怎样的途径?思想本身没有力量,但一旦展现出来,便可能显现出某种力量,正如皇帝陛下的圣旨,如果只是脑中的一个想法,便没有任何效力,只有当他说出来,或者用文字写在纸上,他的想法才会拥有效力。

黄杨大师走到他身旁,看着空中渐向南去的最后一群秋雁,说道:你所问的途径,如果等同于手段,语言便是手段,文字同样也是手段。

宁缺说道:信仰呢?黄杨大师说道:信仰本身没有力量,需要一个具体的指向,当无数人的信仰集中在那个指向上,力量便会体现在那个指向上。

佛祖严律诸弟子不立偶像,便是因为这一点。

黄杨大师看着他继续说道:你师颜瑟当年曾经说过,每个人的想法其实都是一道符,只是太过弱小微渺,所以无法感受得到,而当所有人同时写一道符时,这道符便有可能显现出来,甚至变成伟大。

…………宁缺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还真有可能,寻找到一种手段召集能够与天地相抗衡的人间之力,如果他能够寻找到那道力量,便能疏通惊神阵。

他来到雁鸣湖南岸,坐在霜草间,伸指到空中,临摹了几篇碑帖,待心平和之后开始写字,开始寻找那个字。

已经晋入知命境的他,此时随意写出来的字便是符,写字便是写符,他寻找的那个字,实际上也就是一道符。

太阳逐渐西移,然后落到城墙下,黑夜来临。

他坐在湖畔继续写字写符,寻字寻符。

几百字。

几千字。

最后只剩下一个字。

那个字由两条直线构成。

正是他会的唯一神符:二字符。

他不停地写着二字符,写到疲惫不堪,双眼明亮复又黯淡,然后再次明亮再次黯淡,最后变得麻木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停止了书写。

他看着雁鸣湖对岸的院落发呆。

便在这时,有片雪花飘落,落在他的身上。

他想起了那年的雪。

想起了雪湖上的那场战斗。

桑桑撑着大黑伞,站在风雪中,唱歌给雪湖听。

如果桑桑还在,如果大黑伞还在,如果铁箭还在,他真的很有信心,就算不能把堵塞的长安城贯通,也能借助惊神阵杀死那个男人。

然而桑桑已经死了。

湖对岸的院落已经很多天没有灯火。

朝廷派去泗水畔的人回报,大黑马和马车消失不见。

他必须找到那个能够调动人间之力的字。

雪花继续飘落。

几根睫毛飘落。

他的脸色苍白,颊上却有红晕,显得极不健康。

他的神情平静,实际上已经焦虑疲惫到了极点。

他找不到那个字,写不出那个符。

颜瑟大师用了一生的时间,都没有找到那道符,更何况是他。

宁缺叹息一声,一道白雾。

他举起手指,继续书写,继续寻找。

他在白雾里书写,在落雪里书写,在渐渐积雪的地面上书写。

因为疲惫与紧张,他的手颤抖的越来越严重。

二字符的两个笔画,有时候会变得有些歪斜。

…………长安城的下了一场雪。

这是天启十八年的第一场雪,初雪。

黑夜渐退,晨光渐至。

城中的街道与檐瓦,都被白雪覆盖,好生洁净。

昨夜风从北方来,城南安静。

因为没有寒风的干扰,南面的城墙上覆着浅浅的一层薄雪。

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白色的幕布。

忽然间。

城墙薄雪间,出现了一只脚印。

此处距离地面约有数十丈,苍鹰能筑巢,人不能至。

但却多了一只脚印。

瞬间后。

数百丈外的城墙薄雪间,又多出了一只脚印。

紧接着,有一双脚印出现在其后。

这两个脚印分别属于两个人。

熬冬的老鹰,被城墙上的脚步声惊醒。

它警惕地望向遥远的空中。

明明那两个人的脚印在城墙之上。

它却望向空中。

一望无尽的长安城墙上。

那两个人的脚印不时前后出现。

看不见人。

只能看见脚印。

仿佛仙人在人间留下的痕迹。

脚印渐至南门。

轻扬的雪花里,出现一抹青衣。

知守观观主在南门外,显现身形。

一柄道剑,负在他的身后。

七日不眠,在山河间纵横无数万里,他依然神清气朗。

雪中忽然出现一根木棍。

木棍很短。

很硬。

木棍砸向观主的后脑。

观主挥剑。

剑与木棍相遇。

迸发出一声巨响。

响声悠扬宏亮。

黄钟大吕。

长安城醒来。

城内钟声大动。

不知是被钟声震动。

还是被剑与木棍的撞击震动。

还是被那个人所震动。

十余里长的南城墙上覆着的薄雪,簌簌落下。

露出黑色的城墙颜色。

城墙之下积了很多的雪。

如同落下的幕布,堆积在了一处。

…………(最后那个画面,我很喜欢,如果拍电影,那就漂亮了,点卷名。

)第一百五十五章 袖卷风雪入城去雪如大幕落下,落在城墙根下,在南门前垒出一道约半人高的雪线,一名书生不知何时来到了此间,沉默站在雪线之前。

他还是穿着那身旧棉袄,只不过现在棉袄上全部是被剑割开出来的口子,数百朵棉花从里面挤出来,在雪风里微微颤抖着。

数日来流的血,有的已经被山河间的风吹走,更多的则是凝结在绽开的棉花上,显得乌黑难看至极,再加上手中的木棍被砍出了很多道浅浅的剑痕,让他看上去就像是被恶狗追了很多天的乞丐。

只不过此时的形容虽然有些狼狈,但他神情依旧宁静,依然给人一种由内至外非常干净的感觉,就如此时缓缓飘落的初雪。

他看着观主说道:长安城是书院选择的最后决战地。

观主看着他,说道:我首先选择了这里。

大师兄请教道:为什么?观主说道:因为这座城现在已经拦不住我。

大师兄问道:那为何您现在才来?因为直到此时,这座城才拦不住我。

观主手握道剑,看着面前这座雄城,说道:你们书院在等,我也在等,你们在等这座城恢复,我则是在等这座城衰弱。

大师兄说道:看来是您等到了您想要的结果。

观主说道:对于这个结果不需要感到意外。

我为了破这座阵,准备了很多年时间,夫子离开人间,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个进程。

无论顺之逆之,天意总是难违。

他看着雪线之前的大师兄,说道:这道雪线拦不住我,书院也拦不住我,杀死你,然后毁了惊神阵,一切便结束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长安城走去。

南门外的官道地面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雪,当观主的右脚刚刚落到地面,甚至还没有在浅雪上留下痕迹的时候,他便停下。

他只走了一步,更准确来说他只走了半步。

观主低头望向地面。

他穿着布鞋。

布鞋的旁边有一颗很小的石子。

他看着那颗石子微微皱眉。

然后他收回右脚,重新站回原先的地方。

观主向四周望去,注意到长安城南门四周,不知何时多出了千百块石头,那些石头或大或小,或棱角锋利,或浑圆如卵。

但无论是何等形状的石块,都在散发着一股极为强烈的倔强不平之意,那股气息显得那样的沉默而不甘,直似要充斥整片天地。

那道气息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沉默而坚定,以至于长安城南的天地气息里,都被硬生生塞进了无数的障碍,呼吸都无法畅快。

因为这些石头的存在,天地之间自然存在的那些冥渺的通道,都像呼吸一般变得无法畅通,换句话说,在这片石头的世界里没有无距。

初雪落了一夜,长安城南的数千块石头,看上去就像是穿着白色盔甲的士兵,那些大石头则像是北方的雪原巨狼,肃杀之意十足。

观主看着这些石头,忽然笑了起来。

他去过荒原上的大明湖,而且不止一次,自然知道块垒。

用块垒来破除无距,书院行事果然有意思。

然则他哪里会惧?他没有向前踏步。

他静静站在这些石头里,等着书院的下一步。

大师兄向前走了一步,便在微雪间消失。

观主知道他没有进入无距,而是块垒隔绝了光线,隔绝了视线。

在这片嶙峋石阵里,彼此都看不到彼此,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地等着,等着书院向自已发出攻击。

雪依然在缓慢地飘落,微渺清美,只是快落到地面时,便忽然消失,然后在数丈外,或者数十丈外落下,感觉非常诡异。

有一片薄雪顺着黑色的城墙落下,便落在了城外的观主身上。

随着这片雪落下的,还有一根短木棍。

木棍破风无声,就连天地间那些阻塞难受的气息,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循着自然里风雪的流动,无迹可循而至。

观主的眼眸微亮。

这记木棍看似简单寻常,在他看来,却要比块垒大阵更令人惊艳——数日之前才学会打架,如今居然能够施展出如此境界。

论到学习的速度,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和此人相提并论?观主举剑迎向身前的风雪,心想如果夫子登天再晚上十余年,以这种恐怖的学习速度,只怕自已再难像现在这般压制对方。

道剑破风刺雪而去,便在看似空无一物的落雪间,点中那根木棍。

这是来到长安城后,剑与棍的第二次相遇。

与第一次相遇时,满城落雪如幕的震撼画面截然不同,这一次剑与棍的相遇,显得那般的宁静温柔,就像是初雪落进湖面,将融未融。

南门前的千百块石头,散发着嶙峋生硬的气息,而当剑棍相遇之时,一道极清柔的气息,瞬间把块垒阵的气息冲淡。

剑棍相遇在空中,相遇在一个点,静止不动,在那个点周遭的数丈空间里,所有的事物都静止,无论是风还是雪。

雪花不再落下,静止在空中,画面显得格外诡异——然后那些雪花片片破碎,从边缘开始碎起,直至雪花中心,碎成最细微的粉末。

如粉般的碎雪,纷纷扬扬落下,洒在观主和大师兄的身上。

大师兄的棉袄上又多出了无数道裂口,鲜血再次流出。

有风雪自地面起,在大他的身周吹拂,如同一双无形之翅,推动着他满是伤痕的身体,如流雪骤退,退出块垒,进入长安城内。

观主微微皱眉,有些意外。

城南有块垒,眼中无距却有距。

这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对对方的影响更大。

但既然书院想到破除无距的方法,那么必然还会有后续的手段,所以他任由粉雪临身,准备迎接书院的下一个动作。

然而书院什么都没有做,直接退入长安城内。

既然如此,他便要进长安城。

要进长安城,需要先破身前这片嶙峋乱石。

观主挥袖,卷起千层雪,又如流云。

官道旁,一块重数万斤的巨石,随袖风而起,远远落在极远处的田野里。

他再次挥袖,又有巨石飞起。

他举步向城门走去。

一路行走,一路卷袖如云,一路石飞阵摧。

何以浇块垒?当年轲浩然入魔宗山门,以剑破之。

他则是以袖卷之。

这不代表现在的观主比当年的轲浩然强,最重要的是,城南的块垒大阵,远不如大明湖底的块垒大阵强大。

他是道门领袖,对魔宗的研究非常深,他知道真正的块垒,必然是全部由顽劣不堪的石头组成的世界,城南虽然有千百顽石,但却不是一个世界。

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便有空间。

有空间,便能行走,便能有更多的空间。

城外落石声声,风雪渐骤,青衣渐近。

城墙上,莫山山鬓间夹着雪花,唇角溢着鲜血,脸色微白。

观主随意挥袖,闲庭信步,块垒阵破。

…………走进南门,便走进了长安城。

朱雀大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安静无比,只有雪在不停落着。

观主行走在笔直的朱雀大道上,神情悠闲。

他看着道旁的建筑,看着街道中央没有被积雪完全掩住的雕刻,看着那些黑色的檐角,积雪的旧瓦,就像一个普通的游客。

原来长安城是这样的。

很多年前,还是孩童的时候,他曾经随家中长辈来过一次长安城,只是年月太过久远,他早已没有了对这座城的具体记忆。

后来他开始修道,便再也没有来过长安城。

因为他一朝修道,便很强大,在没有受到邀请的情况下,长安城不会允许他进来,更关键的是,夫子一直在长安城南的书院里。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无论修道,男女,还是别的什么事情,都是如此。

所以他很喜欢长安城。

遗憾的是,这座城不是他的,所以他只好把这座城毁了。

他想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他想毁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今天他终于走进了这座城。

不免有所感慨。

他抬头望向不停落雪的天空,说道:如果你在天上看到这幕画面,会不会后悔离开这个人间太早了些?便在这时,朱雀大道上忽然响起蝉鸣。

从高空落入城中的雪花,仿佛也多了一层明亮,变成了薄薄的蝉翼。

时已入冬,初雪已至,哪里来的蝉?观主微微偏头,侧耳相听,眼中终于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确认块垒拦不住自已,便当机立断放弃,让书院撤入长安城内,利用这座城本身的力量,能够做出这种决断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长安城里肯定有些很有意思的人在等着自已。

但他没有想到,居然这么有意思。

原来这才是书院最后的底气。

西方有蝉,匿于泥间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苏醒,于泥水间洗澡,于寒风间晾翅,振而飞破虚空。

观主看着长街那头的风雪,平静说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雪云渐厚,遮蔽天光,寒蝉凄切,响彻长安城。

一名小姑娘从风雪里走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观主无量如观主这种层次,虽不能掐指便知未来,但心意微动便知吉凶,普通意义上的偷袭没有意义,除非宁缺手中还握着铁弓。

余帘没有隐藏踪迹,就这样从风雪中走了出来。

在这座城里,无法与昊天沟通。

她看着观主说道,然后把双手伸到空中——二十三年蝉大成,一双小手稚嫩幼美,在风雪中就像是两片稍大些的雪花。

随着这个动作,满天雪花骤然一静,然而继续下落,只是不再轻扬微飘,每片雪花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破风而舞。

片片雪花高速震动,发出低沉而密集的声音,就像是无数只蝉在同时振翅。

街道旁的屋檐上有片黄叶,被风卷起至雪空之中,瞬间被撕成碎絮。

没想到你已经通了天魔境,成了魔宗百年来第一个破五境之人,要知道莲生都无法破除心劫,至死不敢踏出那一步。

林雾,你果然不凡。

观主抬头望向天空,看着自天而降的亿万朵雪花,想着那人,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任何能把二十三年蝉收为弟子的人都值得佩服。

好在我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让这座城终于有了一道缝隙。

他感慨说道,然后向空中伸出手掌。

他的掌心向天,仿佛是要承接那些纷纷落下的雪花。

然而落下的不是雪花,而是一道磅礴的力量。

厚实的雪云覆盖着长安城。

那道磅礴的力量来自天穹,来自云层后方的太阳。

非人间的力量降临人间,惊神阵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反应,数十道极为雄浑苍劲的气息,自长安城街巷之间生出,灌入雪云之中。

然而惊神阵受损,朱雀大街上的天地气息流转有些凝滞缓慢。

那道磅礴的力量落在了长安城上。

天穹里厚实的雪云瞬间被撕开一道笔直的裂缝。

雪云裂缝的下方,便是笔直的长街。

此时站在朱雀大街上向天空望去,便能看到一幕神奇的画面,覆盖苍穹的雪云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缝中是湛蓝的青天。

清丽的阳光从青天洒落,照耀在长街上,把街道上的建筑与雪花照耀的清晰无比,甚至还涂抹上了一层圣洁的金光。

满天雪花都变成了金色,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云层间渗落的阳光和那道磅礴的力量,便要落到观主的身上。

这就是五境之上的力量。

这就是真正的道门神术:天启。

…………余帘站在风雪里,黑色的马尾辫轻轻摇摆。

她觉得雪花有些微寒。

她也已经逾过五境那道门槛,她见过熊初墨使用天启神术。

但她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施出五境以上的手段,仿佛信手拈来一片雪花那么简单。

她看着雪街对面那个犹自感慨的道门第一人,忽然低头。

她看着鞋前的积雪,开始用自已的目光写字。

她写的非常专注。

夫子让她写字写了很多年,写的便是自已的世界。

雪地上出现第一道笔画,她自已的世界便出现在雪街之上。

满天雪花狂舞而起,边缘与空气高速摩擦。

蝉鸣之声愈发高亢。

亿万片雪花变成了透明的翼,振而疾飞,瞬间覆盖了朱雀大道的上空。

从云层裂缝里洒落的清光,落在这些如翼般的雪花上,开始向着四周折射,长安城的空中仿佛多了无数片金叶子。

一道极淡却极强大的气息,随着雪花的飞舞,笼罩了整条雪街,在昊天的世界里,割据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没有一片雪花落下,没有一丝阳光落下。

雪花也不再融化。

雪街回复寒冷清幽。

清影笼罩着观主的身体。

…………观主静静看着那个风雪中的小姑娘。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她的真实境界,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他举起右手遥遥指向雪街那头的她,四指渐屈。

然而他的食指还没有来得及点出,风雪中忽然传来一道极暴烈的呼啸声。

那是某种圆形物事与空气高速摩擦所产生的声音。

有一物自长安城北呼啸而至,高速旋转,破风震雪,势不可挡。

万雁塔在城北,破空而来的是一串佛珠。

黄杨大师的佛珠。

佛珠在风雪中高速旋转,隐隐可见上面还有血迹,应该是大师的心血。

很多年前,黄杨在西荒深处开悟,起因便是同伴的血,滚烫的血。

所以染着他心血的这串佛珠也很烫。

烫到燃烧起来。

一道极慈悲却又极暴烈的火性,随着佛珠的旋转,向着周遭的风雪不停喷吐,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都被燃烧起来。

雪花触着佛珠,没有融化成水,而是直接变成虚无。

黄杨大师是佛宗大德,世间有数的强者,而且这串佛珠上染着他的心血,焚心以火,对于道门强者最脆弱的道心威胁极大。

朱雀大道上空出现一道火线,风雪骤惧。

呼啸破空,然后骤静。

燃烧的佛珠,套在了观主的手腕上。

余帘抬头,清稚的眼眸深处有雪花飘落,她身上的院服轻飘。

雪街上的天地气息发生了一丝颤动,某人也即将出现。

此时观主被蝉翼世界隔绝了与昊天的联系,又被黄杨大师的燃烧佛珠羁绊,再没有办法通过离开这条雪街,哪怕他眼中无距。

这就是书院的安排。

下一刻便是真正的攻击。

然而观主的神情依旧宁静。

他望向自已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佛珠正在燃烧,却连他的青色道衣都没有点燃。

他的目光落下,便是心念一动。

无数劫前,来自远古的那道寂灭寒意,随着他的目光落在燃烧的佛珠上。

佛珠上的火焰骤然熄灭,仿佛变成了枯死的木球。

此为寂灭。

五境之上。

…………须臾之间,雪街上便出现了两种五境之上的境界。

二者都来自观主。

但他依然在雪街上,在满天风雪之中,在余帘的世界里,无法离开。

数百丈的雪地上,出现一对脚印。

雪花落在棉袄上,然后消失。

是棉袄在风雪中消失。

大师兄出手了。

观主双眉微挑,右手如苍松迎风而回,握住腕间那串佛珠,在原地消失。

半道雪街,是一个小世界。

棉袄与青色道衣,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到处出现,倏尔在北街的雪井边缘,再现时则在南方的店铺旁。

观主和大师兄,便在这半条雪街上追逐。

以无距境界追逐。

在如此小的范围内,以超过思维的速度移动,只是片刻时间,其间的凶险,却比此前六日二人在山河间追逐加起来还要恐怖!风雪再起,余帘垂在腰间的乌黑马尾辫再次摆荡起来。

她的神情平静而专注,清亮的眼眸深处雪花渐密。

天魔境被她催动到了极致。

无数片雪花在朱雀大道上空飞舞,每一片雪花便是一只蝉,满天雪花满天蝉,无数道恐怖的杀意纵横于雪街之上。

这半条雪街是她的世界。

观主的身法再快,也无法快过世界本身的规则。

一片雪花在户部清水司副衙门前缓缓落下。

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但当那片雪花落下时,却响起了撕裂的声音。

观主被满天风雪逼出了身形。

他的青色道衣前襟上,多了一道锋利的裂口。

…………万雁塔顶。

黄杨大师盘膝而坐,合什呤诵着经文,身前滴滴鲜血如浊泪。

石塔下,数十名寺中僧人跪坐在雪地里,同样不停呤诵着经文。

…………观主右手腕上那串佛珠不再燃烧。

却也没有落下。

佛珠变得殷红无比,就像石榴子般好看。

风雪中隐隐有经声传来。

佛珠正在不停缩小。

…………衙前石阶上覆着白雪。

大师兄出现在雪阶下,当头一棍击向观主的头顶。

观主神情微肃,呛啷一声拔剑斩之。

大师兄的双脚陷进雪地里。

一道鲜血从唇角渗出。

但他不退,挥棍再击。

观主举剑再斩。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非常不简单。

此时的剑与棍,都在无距的境界里挥舞,已经超出了速度的概念,只是极短的刹那时间,剑与棍便不知相遇了多少次。

大师兄的棉袄上全部是血,棍上多了无数道浅浅的剑痕。

观主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雪街那头,余帘忽然向前踏了一步。

满天雪花,向观主的身体落下。

观主挥袖,蝉鸣骤哑,风雪骤辟,乱成一团。

没有一片雪能落到他的身上。

观主横剑而退,然后举掌向天。

无数道磅礴的力量,自天而降,从云层里的裂缝里落下,就像是雷电一般,落在满天雪花中,落在透明的世界屏障上。

雪街震动不安,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有如瀑布。

余帘闷哼一声,停下脚步。

观主随意一掷,把道剑掷入风雪之中。

然后下一刻,他出现在大师兄身前,格住那根木棍。

他只用了一根拇指。

木棍震动不安,天地气息大乱。

大师兄退回雪街那头,抚胸咳嗽,痛苦不堪。

观主重新望向自已的右手腕。

那串殷红的佛珠,还在不停缩小,将要锲进血肉里。

他眉头微蹙,似有些不喜。

风雪骤宁。

观主的身躯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事实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风雪里。

但却有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佛珠骤然崩断。

数十颗佛珠,嗤嗤破空而去。

清水司衙门的门上出现数个浑圆的洞口。

不远处有道围墙垮塌,烟尘微起。

那些佛珠温度很高,虽然没有燃烧,触着木头这类的物事,便有火势生起。

风雪依旧,火势渐熄。

…………万雁塔顶。

黄杨大师痛苦地抚着胸口,手掌间全是鲜血。

他看着南方那条雪街,声音微颤道:居然是无量!佛宗绝学:无量。

亦五境之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雪在烧万雁塔的石窗上有道破口——是被剑刺破的。

雪花从破窗处飘入,落在黄杨大师染血的袈裟上,那把剑却已经消失无踪。

余帘感受到身后空中那道凌厉的剑意正在回来,眉头微蹙,挥手拂雪入高空,抵御住不停落下的天启神光,然后终于向前踏出了一步。

此时的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可爱普通的小姑娘,然而随着这一步踏出,气息顿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仿佛变成了千军万马。

她的双脚仿佛不是踩在街面的浅雪上,而是踏在空旷的荒野间,落足如槌,大地如鼓,南城的地面随着她的脚步而震动起来!风雪消散,余帘破风炸雪而去,只是瞬间,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便来到数十丈外的清水司衙门前,一拳击向观主的面门。

她的拳头很小,看上去就像棉花糖一样可爱,但观主的神情却骤然间变得极为严肃,甚至比先前看到余帘施出五境之上的天魔境更加凝重。

因为此时的余帘不再仅仅是书院三师姐,而且回复了当代魔宗宗主的身份,她的拳头代表着魔宗的根本,那就是力量。

做为千年以来天赋最高的魔宗宗主,这种状态下的余帘,毫无疑问有资格被称为一代宗师,有资格向任何境界的强者发起挑战。

观主很清楚,那个破雪而至的小拳头,看上去是那般的无害,甚至显得有些孱弱,但如果让这个拳头落在实处,可以把一座山击倒。

掌起无风,绵柔有若薄雪落湖。

观主伸出右掌,挡住了余帘的拳头。

他没有被这个小巧而恐怖的拳头击倒,因为他不是青山,不是大河,他是可以纳百川的海洋,他是充塞天地间的空气。

看着拳头前的手掌,看着近在咫尺的观主,余帘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冷静至极,以至于生出一股妖异的味道。

啪的一声,长街地面上覆着的浅雪被震的离地弹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就像是一张蛛网。

余帘落在后方的右脚,便踩在这张蛛网的中央,敛伏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从娇小的身体里向着长街间涌出。

乌黑的马尾辫被震散,在她身后飘舞,如同鞭子一样,把那些雪花抽的凄惨不堪,道道劲气如锋利的刀刃般在墙上刻下极深的痕迹。

她没有用天魔境,没有再造一个小世界,没有用任何玄妙的法门,只是把自已最简单也是最可靠的手段冷酷地砸将过去。

那就是力量,最极致的力量,最绝对的力量。

雪街之上,只有力量在呼啸,在这一瞬间,就连依自然而生的天地元气,都被这具娇小身躯所散发的力量震慑的向远处逃逸。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她撤了蝉翼构成的小世界,观主依然没有办法进入无距,只能正面迎接她的拳头,正面抵抗她的力量。

她是当代魔宗宗主,看似弱小,实际上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她相信就算是观主面对自已的力量,也只能逃避。

因为再像海洋,也不是真的海洋。

而无法逃避的时候,你能怎么办?雪街之上,绝对而纯粹的力量纵横呼啸,观主的道髻瞬间被割散,长发飘舞在青色道衣之后,看上去有些狼狈。

余帘看着他,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马上就能知道这个答案。

…………发丝在观主的眼前飘落,他静若古井的眼神没有一丝扰乱。

紧接着,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飘过,掠过睫毛,越过黑色的眼瞳。

纯白的雪花仿佛进入了黑色的眼瞳。

黑色的眼瞳颜色渐渐变淡。

或者说,那抹误入眼中的雪花开始变深。

那便是灰色。

观主的眼眸变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不惧风雨的深井,变成了枯井底的阵年尸骨。

…………观主的眼眸渐渐变灰。

余帘感受到力量像风一般流失,脸色微微变白。

在这一刻,她想到了某个传闻,眼眸骤寒,生起一股难以遏止的怒意。

她不准备收拳。

她入书院后,夫子只教了她一门功课,那便是写字。

写字是自成世界,也是清心寡欲,是慎怒。

因为夫子知道她很喜欢生气,尤其是变成女生之后。

所以二十三年来,她没有动过怒。

但她这时候很愤怒。

她一直都很厌憎道门里的这些杂碎。

观主毫无疑问是道门里最杂碎的杂碎——当这个杂碎用改造过的明宗功法来对付她这个明宗宗主时,她的怒意到了极点。

观主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灰,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死寂。

在街上飞舞的雪花,仿佛失去了气流的支撑,惨惨然向地面坠去。

就像是被人撕掉了双翅的寒蝉。

如果任由情况这样发展下去,或者是观主先用灰眸获胜,或者是余帘在力量没有消失之前,把观主杀死。

后者发生的概率,大概只有两成。

但余帘被老师压制了二十三年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可以燎原。

所以她想赌这两成。

更关键的是,她非常清楚自已顺情随意,借二十三年积蓄战意,才能有这两成的机会,一旦错过,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种机会。

…………有一个人,不愿意给余帘赌这两成的机会。

因为他是大师兄,如果真到了绝境时刻,要拿性命去赌,他认为也应该是自已去赌,而不能让师妹去做这件事情。

风雪微飘,那件旧棉袄便出现在余帘的眼前。

也出现在观主的灰眸前。

那件旧棉袄上血迹斑斑,却依然干净。

就像穿着棉袄的这个书生,行千山万水,满身灰尘,依然干净。

唯洁唯净,没有涂抹颜色,便无法被你染色或是夺色。

旧棉袄在风中轻飘,大师兄气息宁静,没有一丝溢出体外。

他举起手中的木棍。

观主向后退了一步。

大师兄拿起木棍,向覆着浅雪的街面敲下。

每一棍都是一道木栅。

他是夫子首徒,对惊神阵的了解,远在世人之上。

敲击之间,他借了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

数棍落,便是一堵历经千年风雨的厚实城墙,出现在雪街上。

观主在城墙的那头。

他和余帘在城墙的这头。

…………观主伸手至雪空之中,握住自万雁塔飞回的道剑。

然后他举剑刺向身前的城墙。

他的这一剑,就像先前余帘的那记拳头一样。

纯粹至极,强大至极。

没有力量,只有道。

道剑挟着他浸淫一生的剑道。

城墙顿时破开。

木棍上出现一道清晰的剑痕。

剑锋如风雪般卷过,漫过木棍,嗤的一声刺进大师兄的左肩。

剑锋入棉袄三分,鲜血始现。

余帘伸手抓住大师兄的腰间,就像抓猫一般。

她的力量极大,所以速度极快。

剑锋渐前。

却渐渐从棉袄里抽了出来。

因为她的手比观主的剑速度更快。

大师兄的草鞋在雪地上滑动。

他举棍再打。

观主神情平静,举剑再刺。

余帘清啸一声,檐雪崩落。

娇小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啸声,就像是天降的雷霆。

她收回了所有的力量,然后集中到自已的右拳上,向前轰出。

漫天风雪,像蝉翼一般,始终覆盖着惊神阵的那道缝隙,折射着阳光,散发着金色的光泽,就像是无数片金叶。

此时余帘收回气息,她的世界自然崩塌。

长安城上空那片金色的雪花,暴烈的燃烧起来,美丽的令人心悸。

雪在烧。

雪终于被烧融,出现了一道裂缝。

那道来自天穹的磅礴力量,终于落在了雪街上。

一片光明,无限光明,遮蔽所有。

三道气息,挟着自身无敌的力量,或是磅礴的天地元气,冲撞到了一起。

风雪怒啸,墙倾檐破,沿街的屋宅尽数被震成废墟。

风雪渐静,大师兄和余帘已退至百丈之外的北街。

大师兄浑身是血,尤其是肩部那道剑创,显得格外恐怖。

余帘的身上没有伤,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忽然间,有雨水落了下来。

二人的衣衫被打湿。

时已入冬,昨夜初雪。

今日长安城却落了一场雨。

这场雨很诡异。

不止时间诡异,而且雨势也很诡异。

这场雨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落。

长安城别处依然是静雪如前。

只有朱雀大道南段,渐渐被打湿。

因为这场雨,并不是来自云中,而是来自空中。

那些被燃烧融化的雪,变成水水落下,湿了长街。

余帘看着街道那头,觉得这场冬雨有些寒冷。

沿街房屋倒塌的烟尘,渐渐被雨水镇压。

观主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把手中的剑柄扔进了街旁的雪堆里。

先前那一刻,他的道剑被大师兄的木棍敲碎了。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受任何伤。

青衫已湿,可惜那不是血。

观主走在浅雪上。

走在风雨中。

他每一步都会在雪上踩出一个脚印。

从天空落下的雨水,在那个脚印里积出一片海洋。

那片小小的海洋很平静,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天空的画面。

长安城之上,那道如线的雪空,还在不停燃烧。

…………(这章的画面,啧啧,真是美啊,以后如果拍电影,一定不能删这场。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因为伤心,所以尽心观主入长安。

面对书院的至强者和黄杨,他一眼敛灭佛珠上的心血之火,挥袖乱风雪破天魔境,伸手一召便有天启降下,一剑便破千年城墙。

街畔废墟处处,天空里的雪在燃烧,雨点在不停落下,所有的这些画面,都只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强大。

人间修行为五境,越过那道最高的门槛,是无数人梦想却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无数年来,修行界确认越过五境的人寥若星辰,其中任何一种境界,都已然是传说甚至是神话,比如天启境界。

然而今日在雪街上,观主挥手卷袖连施无量、寂灭、天启、无距这四种五境之上的神话境界,而且显得那般的随意轻松。

观主展现出来的层次,已经超出了西陵教典以及诸多修行典籍记载的范畴,超出了修行者最放肆想象的上缘,甚至显得那般的不真实。

落雨仍在持续,他向朱雀大道北方走去,神情宁静。

自天穹落下的那道磅礴力量,注入他的身躯内。

他每一步踩破积水,荡破天光,身上的气息便会愈发强大一分。

微寒的雨水在余帘的脸上滑落。

她看着从雨中走来的观主,说道:传闻十八年前,你曾经登陆上岸,亲手把卫光明打落凡尘,除了他的光明神座之位。

观主说道:不错。

余帘说道:我当初并不相信你有能力把一个天启境界的强者强行打回原形,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比传说中更加强大。

观主缓步前行,说道:强大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我比你强,比卫光明强,不代表我就强大,正如你比熊初墨强,也不代表真正的强大。

余帘说道:那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观主说道:把相对变成绝对,那就是真正的强大。

余帘问道:比所有人都强,才是真正的强大?观主说道:不错,如果天下无敌,自然便是真正的强大。

余帘问道:观主莫非以为自已已然天下无敌?轲疯子死了,夫子走了。

观主抬头望向落着雨水的天空,说道:我只好天下无敌。

他回答这个问题时的情绪很平静,很沉稳,所以显得特别理所当然,仿佛在说谁家的菜做的最好吃这种事情。

余帘说道:既然天下无敌,为何还要修行我大明宗的功法?观主乃是道门领袖,却问道于敌,难道不觉得羞耻?她说的自然是先前出拳时,看到过的观主变灰的双眸。

那就是脱胎于魔宗饕餮大法的灰眸。

观主说道:世间万事万物,皆归昊天所有,何况如今,你应该明白,明宗祭的依然是昊天,我为何不能用之?长安城高空燃烧的雪,已经快要燃尽。

所以雪街上的雨,在此时渐渐小了。

观主此时走到了一道侧巷旁,巷口有井,井沿上积着的雪,极侥幸地避过了雨水的侵蚀,看上去洁白茸松,很是好看。

余帘直到此时,才松开手。

她一直抓着大师兄腰间的棉袄。

她与观主对话时,大师兄一直没有参与,因为他在不停咳嗽,不停流血,重伤之余的身体,显得那般孱弱。

余帘之所以一直抓着他,是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已松开手,师兄一定会冒着生命危险,强行进入无距与观主继续战斗。

现在她松开了手,是因为师兄得到了片刻休息的时间,更主要的是因为观主已经走到了近处,胜负之间的生死已经来到眼前。

就在此时,街畔已经变成废墟的宅院里,忽然爬出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戴着一顶草帽。

他自西陵狂奔而回,回长安,回书院。

数千里路的云和月、尘与土,让他变得瘦了很多。

他无法再被形容为胖乎乎,只能说是魁梧。

这大概便是所谓男人应有的形容。

…………在很多人看来,知守观观主已经是传说里的人物。

今日长安城的雨与雪,证明观主确实是个传说。

但传说中的人,依然还是人。

当他看到自已唯一的骨肉,坚定坚毅地站在自已对立面时,他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和那些故事里普通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观主说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陈皮皮掀起倒在身前的一根木梁,走到街中央,双膝跪倒,声音微颤说道:父亲,但我也是书院的学生。

观主看着跪在雨中的儿子,说道:你如此孱弱,有何资格选择立场?陈皮皮自幼便被认为是道门天才,也是晋入知命境最年轻的修行者,但此时街中的三人,境界实力都远在他之上,观主的说法并没有错。

他说道:儿子总想试一试。

观主的目光越过陈皮皮的头顶,落在街那头浑身鲜血的大师兄身上,说道:就为了让你师兄能多休息片刻,值得吗?陈皮皮说道:尽心而已。

观主说道:书院值得你尽心,道门不值得?陈皮皮没有回头看大师兄和三师姐。

但他知道大师兄经过七日最艰苦的追逐,以弱敌强,早已疲惫不堪,伤势颇重,师姐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尽心,当然要从心意出发。

他没有正面回答自已父亲的问题,却已经做出了回答。

正是心意让他破了知守观中的阵法,让大师兄可以轻松来去,也正是心意让他从西陵千里驰援而回,然后在街上与自已的父亲对峙。

观主脸上的情绪越来越平静,说道:我可以不给你这个机会。

陈皮皮说道:请父亲赐儿子最后这个机会,我别无所求。

观主说道:尽完心意,便无二心?陈皮皮说道:正是此意。

观主说道:很好。

陈皮皮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污水,然后缓缓举起双臂。

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因为他准备用天下溪神指,因为他的敌人是自已的父亲。

…………大师兄想要阻止这场战斗,因为他认为父子相残是很错误的事情。

余帘只用了一句话,便阻止了他的阻止:如果书院要毁灭,你至少要给皮皮一次尽心的机会,不然他的后半生该如何度过?…………陈皮皮用书院不器意驭天下溪神指。

指气纵横于微雨之间,有如乳燕投林,顽皮渴望去难寻踪迹。

明明一指向东,天地气息却凝如锋刃,自西方斜斜刺来。

明明手指疾颤如风中劲草,指意却静柔清美如湖中莲叶。

陈皮皮上一次施出天下溪神指的时候,是在某个新年的某一天,那天桑桑抱着被褥,站在长安府衙的后花园外。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出手。

也是他最强的一次出手。

面对破雨而至的指意,观主的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这是他教给陈皮皮的。

他很满意,陈皮皮现在所展现出来的境界与能力。

所以他很欣慰,决定对陈皮皮不要过于严苛。

他伸出食指,虚点而出。

他决定不杀死自已的儿子。

只听得一阵风雨声,箫声,鼓声,嘈乱而作。

在街间纵横的指意,瞬间破碎成无数碎片。

噗噗数声闷响。

陈皮皮倒在了雨水里,浑身是血。

他的四肢关节,都被指意所伤,血洞森然,看上去极为凄惨。

观主用的,也是天下溪神指。

才是真正强大的天下溪神指。

陈皮皮无法动弹,像临刑前的男人般箕坐在雨水里,嚎啕大哭。

他哭的非常伤心。

第一百五十九章 知守雨停了。

天上的雪也烧光了,不再继续落下。

街上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哭声。

陈皮皮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坐在地面上放声大哭。

在父亲和师兄师姐前,他就是个孩子。

他哭的如此伤心,原因很复杂,他的父亲和师兄师姐却很明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观主负手从他身旁走过,没有看他一眼,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大师兄感慨说道:能哭出来也好,不至于郁郁。

余帘却眉头微蹙,看着街那头说道:我们还没死,书院还没亡,哭什么哭?观主正在缓步走来,来自昊天的力量灌注到他的身躯里,让他变得越发强大,但余帘说的也没有错,她和大师兄终究还没有死。

只要没死,这场雪街之战便没有结束,书院就依然存在。

…………书院必须把观主留在这条长街上,才能保住惊神阵的阵枢,保住这座长安城,遗憾的是,大师兄真的很不擅长打架,只擅长别的。

洒落雪街的清光落在他朴实可亲的脸上和满是血迹的旧棉袄上,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乡间刚刚杀完年猪的塾师。

事实上,在书院后山他一直都是老师。

无论琴棋书画还是阵道音律,那些在各自领域都拥有至高地位的师弟师妹,全部都是他的弟子,所以他在这些方面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能力。

看着缓步走来的观主,他就像教书先生遇到难题时,总习惯于用手里的粉笔当武器那样,他自然也想起了这些年里自已时常接触的那些事物。

大师兄动念,便有风从城北呼啸而至,卷起街道上的残雪,拂动街道两旁的宅院废墟与垮塌的檐,拂动能够遇到的一切事物。

瓦片颤动发出低沉的撞击声,如石钟,有酒楼的破幡在寒风中飘舞,嘶啦作响,如断弦的琴,风从断垣缝隙里穿过,呜咽如箫。

这些残破的感伤的悲伤的声音,合在一起,便是一首如泣如诉的曲子,曲声并不悠扬,只是幽哀不尽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观主停步望向街对面,神情微凝,出指。

大师兄伸手向街旁的巷坊,把城南无数道街巷,变成了棋枰之上的纵横棋路,他便是棋枰畔的弈道高手,瞬间把那道指意切割成无数碎片。

观主拂袖一卷,把那些纵横棋道卷乱,再出指。

大师兄松手把木棍扔到身前的湿街上。

他不通符道,所以没有继承惊神阵,但他能够运用这座阵里的天地气息。

当木棍落下时,那堵千年城墙没有再次出现在街上,只是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朱雀大街上空的云层里,也随之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是巨响,无数声巨响。

无数道闪电,从云层里钻出,然后劈落长街,向观主的身体劈去。

这些闪电非常密集,威力无比巨大,即便观主用无距进入天地气息的空间夹层,也无法确保不会受到伤害。

观主的身形忽然变得淡渺起来,一道闪电劈中他原先站立的位置,烟尘弥漫,隐有焦糊味道,却劈了个空。

无数道闪电接连落下,观主的身影再次显现,然后消失,就像清渺淡然的云雾一般,在电闪雷鸣中不停飘掠,根本无法捕捉。

余帘从原地消失。

长街上再次响起蝉鸣,数千只数万只蝉的怒鸣。

风雪再起,其间隐着的怒蝉鸣啸,有如搏命的山虎。

数十道街巷的积雪,全部悬浮起来,向着朱雀大街里灌注。

街上的世界,变成了风雪的世界,很难看清楚里面的画面。

只能听到指意破空的声音,闪电斩落的声音,还有愈发凄厉的蝉鸣。

风雪如烟尘,长街是战场。

闪电与蝉鸣再如何强大,却依然无法压制住那些纵横其间的指意。

一指便是寂灭如深渊。

一指有如大海之无量。

指意纵横,能守世间一切,能敛世间一切。

电落渐缓,蝉鸣渐哀。

这道充满了自然恐怖威力的长街,对观主来说,仿佛闲庭。

他信步而出。

风雪渐静。

最后一片雪,自观主身侧飘过。

观主的左手断了三根手指。

鲜血正在向街面滴落。

他看了一眼断指处。

血渐止,断指处一片光滑,晶莹如玉。

他取出手帕,将手掌上沾着的血水擦净,然后放回怀中,望向街对面。

不知何时,余帘重新出现在街上。

她脸色苍白,虽然看不到明显的伤痕,亦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大师兄浑身是血,疲惫不堪,摇摇欲坠。

胜负已分。

…………知守观是道门圣地。

这座道观的名称,来自于西陵教典里的一段真言。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亦是因此而得其名。

由此可以想见,这套指法在道门的无上地位。

在西陵教典那段真言里,还有这样几句话。

知其黑,守其白,为天下式。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这是昊天的世界。

能知世间一切,便能守世间一切。

无论是力量,还是本心。

这便是知守的真义。

观主的指意,不仅仅是天下溪神指,堪为天下式,为天下谷。

他多年前便迈过了那道门槛,真正的万法皆通,学贯道佛魔,实势之强更在莲生之上,堪称千年以来的道门最强者。

不幸的是,他的和夫子轲浩然二人生活在同一个年代,而那两个人则是万年难遇,所以他才被迫沉寂低调了这么多年。

现在的人间已经没有夫子,早已没有轲浩然,他便是人间最高崛的那座山峰,最强大的那个人,他便是天下无敌。

所以他的指,就是天下指。

…………风雪再起,只是这一次的风雪来自天地,不能杀人。

余帘看着风雪那头的观主,想着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大师兄借破宅之音,街巷之枰,雄城之威,暂时困住观主,然后她怒蝉勃发,眼看着便要击杀对方,却不料局势骤变。

观主目光落处,断指伤口顿时如玉。

她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魔宗的手段,虽然不是不朽,亦不远矣。

如果不是如此,她最后那片雪,一定能够把观主的身体切成两半,不会只削下了对方三根手指。

她看着这个普通的道人,想着那个普通的名字,神情渐肃——道门领袖把魔宗功法修行的比自已这个宗主还要强大,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是昊天的世界,我遵循昊天的规则,于是所有昊天的规则便能为我所用,除非你们现在拥有了挑战昊天的能力,不然永远不可能战胜我。

观主看着风雪对面的二人,平静说道:你们二人能够给我带来如此多的麻烦,已经超出我的想象,甚至让我觉得有些佩服。

李慢慢,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在这七天时间内消耗太多,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前面数十年都不想学打架,或者你可以尝试一直拖着我。

林雾,如果数日前你没有与熊初墨战上一场,或者今日雪街之上,你真能找到一些机会来杀死我,虽然那个可能性依然不大。

观主看着余帘说道:自千年前那个叛徒,你应该是魔宗最强的一代宗主,修二十三年蝉融天魔境,竟让你真的开辟了自已的世界,然而很遗憾的是,你遇到的对手是我,就如同我本是千年以来道门的最强者,却遇到了你的老师。

大师兄说道:直到观主入长安,我才知道原来您也一直在等着时间流逝,因为惊神阵没有办法修复,这时候正是阵力最弱的时候,我确实不应该与您虚耗这七天时间,但在这七天里,我也学到了一些事情。

观主问道:什么事情?大师兄说道:我现在能够追上您。

观主说道:前些天是我在追你,现在你要追我,意义何在?大师兄说道:只要能够追上您,那么便有一起离开的机会。

观主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遗憾的是现在你受了很重的伤,你很难再追上我,而且最关键的是,你没有力量。

他看着这对书院的师兄妹,说道:现在想来,我对夫子的敬佩愈发深重,居然能够教出你们这一对师兄妹,如果你们两个人是一个人,我还确实不是你们的对手,于我而言幸运的是,你们两个人终究没有办法变成一个人。

余帘说道:我想尝试一下能不能用两条命换你一条命。

观主说道:你虽说修行二十三年蝉变了女身,又在夫子座前学习多年,但终究是魔宗宗主,说这种慷慨激昂,实在可笑。

余帘说道:这和慷慨激昂无关,只和高兴有关,老师一直教育我,活着就是为了寻找快乐平静,如果能够杀死你,我一定非常快乐。

观主平静说道:有理,所以我不会给你们这种机会。

即便是天下无敌的他,也不愿意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和书院的这两名强者以生死相见,因为生死之前有无数种可能。

他进长安城,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毁阵。

只要能够毁掉惊神阵,这场大戏便将落下帷幕。

风雪中,蝉鸣骤起然后渐敛。

观主的身形消失在风雪中。

惊神阵受损,书院二人重伤,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他。

第一百六十章 此路不通观主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大师兄微微摇晃,欲坠又似欲行,旧棉袄上顿时渗出了更多的血。

便在此时,余帘伸出手勾住他腰间的衣带,摇了摇头。

他说的对。

余帘说道:就算你此时拼命追上他,我没有办法追上他,依然没有意义,你就算想要和他一起离开长安,都做不到。

大师兄疲惫说道:那该如何办?余帘说道:既然追不上,就只有等着他被人拦下来。

大师兄说道:现在还有谁能拦住观主?余帘说道:长安城。

大师兄望向朱雀大街上方空中的云缝,说道:城已经破了。

只是破了一道口子。

余帘说道:当这道口子被缝好,我们再一起来。

大师兄说道:让小师弟承担这么重的压力,不妥。

余帘说道:虽然他现在还很弱小,但老师既然把这座城交给了他,这座城便是他的,那这就是他应该承担的压力。

大师兄说道:那我们就等着?歇着。

余帘松开大师兄的衣带,挽着他的胳膊,扶着他向道旁走去。

陈皮皮蹲在街畔的瓦砾堆上,两眼红肿如西陵上的烂桃。

余帘说道:还不过来扶着?陈皮皮赶紧擦掉脸上的泪水,上来侍候。

街道两旁尽是废墟,有座银楼修的坚固,只垮了一半,还留了些残檐可以遮雪蔽雨,三人坐在檐下等着最后的结局。

…………冬日蝉鸣渐哀渐静,晨雪复起,随风而舞,干冽的雪花落在街面,便被寒风吹拂乱动,笔直的朱雀大道上似有无数盐花在滚动。

漫天风雪中,观主的身影渺渺若飞鸿,又像是一片不起眼的雪花,但长安城毕竟是夫子留下的惊神阵,很快便捕捉到了他的踪迹。

东城三百六十五道街巷里的无数宅落,无数青砖青石,都感觉到了观主的到来,一道古老悠远的气息从砖缝青苔积雪里散发而出。

西城五片湖泊也感应到了长安城来了敌人,被冰雪覆盖的湖面微微震动起来,湖水深处的石块间开始有热泉涌出。

当长安城墙上的薄雪如幕布落下时,这座雄城便感知到了敌人的到来,这是千年以来,它遇到的最强大的一个敌人。

无数的气息起于皇宫,起于官衙,起于民宅,起于湖山井树间,雄城上空的天地气息骤然发生了极为剧烈的变化,低沉的雪云滚动不安,把朱雀大道上空那道云缝瞬间覆盖,完美地屏蔽了自天穹投下的那道磅礴力量。

观主抬头看了一眼天,确认天启再次被阻,然后他望向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感知到了那些气息里所蕴藏的恐怖威力。

但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继续北行。

因为他走在朱雀大道上,走在这座城的破损处。

朱雀大道上的积雪早已被吹拂到两旁,积成膝高的雪堆,就像是燕国旧时抵御东荒的千里城墙,街道中央的朱雀绘像非常清楚。

观主从朱雀绘像旁走过。

朱雀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眸灵动而暴戾,似要变成活物。

观主转头望向朱雀绘像,说道:孽畜。

朱雀绘像的眼睛里,流露出挣扎的情绪,最终因为恐惧而黯然。

朱雀绘像是惊神阵里的杀伐神符,威力等同于知命境巅峰的全力一击,即便越过五境门槛的修行者,或者柳白都会对它有所忌惮。

观主却只是神情漠然地说了一句话。

朱雀便自黯然无神。

长安城这座阵如一道铁幕,在人间遮天千年,即便观主是千年以来道门的最强者,也不可能凭借自已的力量,撕开这道铁幕。

但任何事情只要时间足够长久,便能积累起来足够强大的力量,道门用了千年时间,终于在这道铁幕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观主继续前行,飘然若仙。

沿街的民宅都大门紧闭,有人从门缝里看着街上的动静,看着那个像神仙般的青衣道人,那些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绝望的情绪。

从清晨开始,长安城万钟齐鸣,天雪燃烧,城中的所有人都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只是面对着这种越五境的战斗,世俗的力量没有任何意义。

近了北城。

街畔骤然开阔,一大片覆着薄雪的草甸,让那十余幢小楼和冬林,平添了几分幽静的感觉,那处正是大唐的军部。

如果是普通的战争,覆雪草甸后方的大唐军部,绝对是敌人最想要毁灭的地方。

但观主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静静看着北方的那片建筑。

那片巍峨壮观的皇城。

他的目的地是皇宫里的那幢小楼。

他要毁掉小楼地底的惊神阵眼。

能做到这件事情的,只有他。

观主抬步,准备继续前行。

忽然,他的脚步落回原处。

他看着身前的风雪,微微挑眉。

风雪骤起,然后渐凝,形成两道痕迹。

观主的神情渐渐凝重。

那两道风雪凝成的痕迹很奇妙,悬停在空中,不散不坠。

就像是有人在空中写了两道笔画。

不是墨字,是雪字。

…………宁缺在雁鸣湖畔静思一夜,早已醒来。

醒来时,他的衣衫和四周的湖山,已被初雪覆盖,白茫茫一片。

他起身,雪簌簌落下。

他站在崖畔看雪湖。

他手中握着阵眼杵,看着雪湖,便看着这座长安城。

他看到长安城南落雪如幕。

他看到天穹上雪花燃烧如火。

他看到冬日的雨街。

他看到青衣道人飘然若仙,须臾将至皇城。

他忽然把手伸到肩后,握住寒冷的刀柄抽出。

然后斩下。

朴刀随意而斩,嗤嗤两声。

雪湖之上出现了两道清晰的刀痕。

下一刻,那两道刀痕,瞬间从雪湖上消失。

于天地间遁走,不知所踪。

…………他在雪湖上斩出的两道刀痕,来到了朱雀大道上。

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观主神情凝重。

停下了脚步。

…………两道刀痕,一撇一捺。

构成一个简单而凌厉的字。

是为:乂形似刀剑相交。

意指割草无声。

还有一个连小孩都能看懂的意思。

——此路不通。

第一百六十一章 神符,针眼,残荷观主看着身前街上那两道风雪凝成的痕迹,神情微凝。

寒风微拂,那两道痕迹上附着的雪絮剥落飞走,只留下痕迹本体,这两道痕迹透明无形,却自有锋芒,就像是两把刀。

两道刀痕向街畔蔓延,覆盖了整条朱雀大道,没有留下一丝空隙,街畔的草甸冬林有所感知,纷纷偃倒,似表示臣服与畏惧。

宁缺在雪湖畔写字,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凝成两条无形的痕迹,以最绝对的锋利,像刀一般把天地分割,像栅栏一般把雪街堵塞。

两道痕迹没有静止不动,缓慢向南移去,街旁的行树喀然倒塌,积雪簌簌震飞,露出黑色的地面,地面上随之出现深刻的沟壑。

这是神符的力量,更是惊神阵的力量,这两道刀痕出现在朱雀大道上,恰好把惊神阵的缺口堵住,把铁幕上的那道裂痕修补完善。

面对雪中缓缓飘来的那个字,观主也无法应对,哪怕他进入无距也不行,因为那两道痕迹可以切割天地,便可以斩开天地元气里的夹层。

所以观主选择暂退。

他一退便是数百丈,须臾之间,便从城北飘掠而回朱雀大道中段,退回到朱雀绘像之前。

朱雀绘像猛然睁开双眼,眼眸明亮,刻在石制地面上的羽翅线条剧烈颤抖,似乎将要飞起来,就像是跃跃欲试的雏鸟。

蠢蠢欲动,终究是蠢。

观主的右脚落在朱雀的翅膀上。

街面气息乱喷,雪尘四散。

一声哀鸣,朱雀欲起之势顿时平息。

观主抬头望向长街那头,微微眯眼。

长街上静寂一片,不见一人。

风雪中只见那个简单的字缓缓而至。

…………一片雪飘落在宁缺的虎口上,融化成清水,向下流淌,湿了衣袖,不是因为他的体温很高,而是因他手中握着的阵眼杵正在微微发热。

他握着阵眼杵,看着身前的雪湖,便看见了长安城,能够清晰地感知这座城里的每条街巷,每道天地气息的变化。

那个字已然飘然遁去,却还在他深深的脑海里。

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字出现在朱雀大道上,令冬林臣服,然后逼退了不可一世的观主。

莫山山不知何时下了城墙,来到了雁鸣湖畔,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后,白色棉裙上染着斑斑血迹,先前观主破块垒时她受了伤。

她没有看到那两记刀痕,做为一名天赋异禀的神符师,却能感觉到雪湖上的符意残留,在这一刻,她想起了当年和宁缺在大明湖底那些满是青苔的石头上看到的那两道剑痕,因为激动而睫毛轻眨。

魔宗山门前的块垒阵,被轲先生用两记剑痕斩破,宁缺先前斩出的两刀,与那两记剑痕拥有非常接近的气质,但事实上却是截然不同。

宁缺斩向雪空,不是用刀斩开身前一应障碍,而是在用刀写字——他和莫山山现在是神符师,他写的字便是神符。

过往他只会一道神符,那就是二字符。

书院在长安城严阵以待观主七日,他便冥思苦想七日,昨夜初雪,他在雪地上写了无数个字,最终于晨光熹微时,学会了另一个字。

那个字也很简单,就像是二字的一种变形——两横离析而散,又像柴木般随意一搭,便成了一个崭新的字——这个字的形状和小师叔在大明湖底石头上留下的剑痕并不相同,相形之下更为直接,更为强硬。

宁缺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已寻找的那个字,是不是师傅颜瑟寻觅了一生的那个字,但他很喜欢这个字。

因为那个字叫乂,有治理安定的意思,还有割草的意思。

更因为那个字看上去就是一个叉,出现在书院的试卷上,便代表错误,如果出现在某处道路的牌上,便代表禁止通过。

这个字很适合出现在此时的长安城,仙人般御风而行的观主身前。

因为宁缺要让这座城安定,要禁止观主通过,他甚至很想像割草般割掉对头的头颅。

最合适的就是最好的,当乂字符从宁缺脑海最深处的黑色海洋底部浮起时,他甚至认为自已受到了老师在天上施下的赐福。

一道神符并不足以抵抗天下无敌的观主,不然朱雀也不会哀鸣。

但此时的宁缺拥有整座长安城,他可以调动近乎无穷的天地元气。

这意味着,他挥刀便是一记神符,只要手臂不会酸麻,他可以斩出无数道神符。

那些神符就像是无数道针线,把惊神阵的裂缝重新缝好,把观主拦在雪街上,甚至有可能把他困死在万道神符之中。

…………宁缺忽然向雪湖里走去——在他的感知世界里,观主是最夺目的一团光明,此时那团光明却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他拥有惊神阵,可以对长安城里的一切做最细微准确的观察,通过晨时的战斗,他确定观主可以在长安城里进入无距,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内瞬间移动,但却没有办法直接用无距的手段穿越整座长安城。

夫子留给人间的长安城,虽然被道门用千年的时间撕开了一道口子,对天地元气的运用之妙依然远远超出人间的范畴,观主要在阵内进行长距离的无距瞬移,便要承受随时可能被天地元气湍流撕碎的风险。

宁缺相信老师,相信这座城,所以他确信观主不可能真的消失不见——观主此时应该还在朱雀大道周遭,寻找惊神阵的漏洞。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说他的乂字符是针线,可以缝补长安城,那么便会留下针眼,普通的修行者,不可能看到这些针眼,更不要说利用。

但观主不是普通人。

观主是能在针眼里做画的画师。

所以他向雪湖里走去,要离朱雀大道更近一些。

他要继续挥刀写符,继续落针,密密缝之,才能把观主留在原地。

只是有一个问题。

宁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莫山山,问道:我们的下一刀应该砍在哪里?或者说下个字应该写在哪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连这个问题都没有弄明白,不免显得有些可笑。

莫山山没有笑,她伸出手握住宁缺递过来的阵眼杵另一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感觉,眼前出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是惊神阵,也是长安城。

不是真实的长安城,或者说,这才是真实的长安城。

莫山山取出眼镜戴在鼻梁上,看着眼前的雪湖,看着这座长安城,思考片刻后试着说道:我觉得应该是这里。

她指着雪湖上的一蓬残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随行随斩莫山山的双唇很红很薄,抿在一处就像是女孩闺中的胭脂纸,疏长的睫毛,在寒冷的雪湖风中微微颤抖,表面凝着浅浅的霜。

当她戴好眼镜,镜片遮到眼前后,那些霜渐渐融化,就像眼眸里的光影,圆圆的镜框与她微圆柔润的脸部线条一衬,显得很是可爱有趣。

她的目光落在雪湖上,看到了一枝残荷,便指了过去。

那枝残荷是城中某道小巷,那道小巷后方有片小池,还有座坊市,坊市贩卖各式杂货,以池为名,叫做荷花池。

她在阵法上的天赋造诣非凡,这些天随宁缺了解惊神阵,此时握着阵眼杵的另一端,便把这座长安城看的清清楚楚。

那枝残荷,或者是猜测。

但宁缺也愿意相信。

他看着她清丽的容颜和那副可爱的眼镜,想起这是自已在烂柯寺送给她的,却又想起当时车厢里坐的是桑桑。

他握着朴刀向身前斩去——两道锋利的刀光斩断镜片里的反光,斩断不可追的回忆,斩断风雪,斩断了那枝残荷。

…………荷花池坊市卖的是杂货,或者说是便宜货,距离朱雀大道不远,往日里人声鼎沸,小商贩呦喝的声音从清晨便开始。

今天因为朝廷的严令,因为有神仙进了长安城,所有人都留在了自已的家中,所以此间变得异常安静,一个人都看不到。

忽然间,坊市某处房檐出现了一道豁口,喀喇声响中,破碎的瓦片纷纷落下,砸的地面积雪一片狼籍,但那座房却没有垮塌。

对面约二十丈外的库房墙体上,也出现了一道非常平直的豁口,里面存放的羊皮像内脏般流了出来,堆在地面上。

坊市空中什么都没有,落下的雪片却向四周避去,仿佛那里有某种无形的存在,让所有的事物都不能进入那片区域。

覆着雪的地面上出现两个漆黑无底的洞口,似通往深渊的路径。

两记刀痕来自雁鸣湖上,借惊神阵之力,须臾而至荷花池。

刀痕无形,肉眼无法看到,但刀痕的威力,却通过坊市的毁坏展露无遗。

坊市里看不到那个字,那道符。

雪花飘落然后避散,屋檐垮塌,地面有洞,如果有人从远处望去,便能看清楚那两道纵横其间的夸张刀痕,看清楚那个字。

乂。

风雪中响起一声很微小却又清晰的声音,那是衣料撕碎的声音。

有一片青布缓缓从空中飘落,落在地面上。

观主现出身形,神情漠然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青色道衣在雪风里不停摆动,前襟已然缺了一片。

下一刻,他再次踏入风雪中,消失无踪。

…………宁缺和莫山山已经走过雪湖,来到了湖的北岸。

两个人握着阵眼杵的两端,看上去就像不想分开的玩伴。

莫山山白皙的脸上现出不健康的红晕,然后咳了起来,指向湖畔的垂柳。

冬时天寒,夏日青青如衣带的柳絮早已枯干,无力垂在寒风里,显得格外衰败,有些像被冻至僵硬的细蛇。

宁缺再出刀,两道刀痕把岸畔的垂柳切成数道碎片,然后破风撕雪而去,遁入天地之间,去往长安城的另一处地方。

…………这里是朱雀大道旁的某道偏巷。

这道巷很普通,与里数千条窄巷没有任何区别,巷口有一座常见的井,井沿积着茸茸的雪,很像一种雪圈的甜点。

两道刀痕来到了巷口。

乂字符在整座雄城的帮助下,向四周延伸。

井沿上积着的雪,忽然离开青石,悬浮到了空中,看上去很诡异,但在天真烂漫的孩子眼中,只怕越发像那道甜点。

啪的一声轻响,雪圈忽然从中断裂,变成了一道笔直的雪绳。

雪凝成的绳索,拦在了巷口。

窄巷幽静,落雪无声,只有当风从巷中出来时,偶有呜咽。

风雪里出现了一只脚。

那只脚穿着青色的布鞋。

那只脚踩在雪绳上,然后踢出。

只是很简单的一踢,却仿佛要踢倒岷山,倒挂易斗。

雪绳崩散而碎。

观主借反震之力飘然而退,避开那两道刀痕。

风雪轻落,他的双脚落在小巷深处。

他的眉头终于挑起。

…………莫山山随宁缺走入雁鸣湖北岸的院落。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宁缺这个家。

宁缺的情绪有些变化,变得更加沉默。

顺着梅园旧径,走过花厅,来到前室,他看到很多旧物,想起很多旧事,然后抬头望向那根微微变形的房梁,神情莫名。

当年便在此间,陈皮皮看到叶红鱼,跳到空中,狠狠地撞上房梁。

后来夏侯来到这里,这根房梁又受了极大的折磨。

但这根房梁终究还是撑着这个家没有倒下去。

别说要砍在这里,我真舍不得。

他看着那根梁木说道。

莫山山望向厅外,那里有盆腊梅,因为无人修剪而格外茂盛放肆,看上去显得野意十足,问道:砍在这里怎么样?宁缺笑着说道:叶红鱼喜欢这些梅花,我和桑桑并不在乎。

说完这句话,他挥刀便把这盆野了的梅花斩成了无数碎末。

片刻后,长安城某处府邸后院里的柴堆,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栅栏。

一袭青衣险些被栅栏困住,然后像梅花般被切碎。

…………宁缺和莫山山一路行来,一路落刀。

落刀便是写字,便是书符。

他用朴刀斩出无数道神符,替代了朱雀大道沿线被损害的阵意,又借用了长安城别处的无竭天地气息,硬生生把观主拦在了皇宫之外。

书院三人坐在朱雀大道南段的废墟旁,他们感知着长安城的变化,在坊市侧巷里时隐时现的犀利符意,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小师弟还没有把惊神阵修好,但现在这种替代手法已经足够了,问题在于,这种足够对于书院和大唐的要求来说并不足够。

无论今日结局,我都会回道门。

陈皮皮低着头说道。

大师兄和余帘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就此表达什么意见。

二人站起身来,平静对视一眼,然后并肩向某处走去。

既然并不足够,那他们便必须去。

宁缺就算能够借助惊神阵把观主拦住,甚至把观主逼出长安城,都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今天不能杀死或者重伤观主,书院便是输家。

第一百六十三章 斩过往长安城这座大阵,与世间别的阵法都不同,与天地相通,纵使受到再严重看似不可逆的损害,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能自行修复。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书院想要把天下无敌的观主困死在长安城里,观主入长安的目的也非常清楚,他就是要毁了这座城。

想要毁掉长安城,观主只能走一条路。

他只能沿着道门在惊神阵里撕开的那道缝隙,明面上顺着朱雀大道,实际上踏着惊神阵里的那些黯淡处,直入皇宫入小楼。

然而这条路上出现了无数道刀痕,惊神阵调动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磅礴而出,依自然之力而循,把他不停从无距境界里逼将出来。

那些刀痕是文字,告诉观主此路不通。

从坊市到偏巷,风雪如怒,观主的心意如身上的青衫一般渐趋寒冷,确认在解决掉拦在路前的这些神符之前,无法进入皇宫。

要解决眼前的困局,有一个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杀死施出神符的宁缺,于是观主御风而去,向雁鸣湖而去。

…………大师兄感知到那抹青衣在窄巷之间飘拂不安,时隐时现,以无距境界前行,知道他要去哪里,心情变得像伤后的脚步一样沉重。

在如此小的区域内施出无距境界,就像是在针眼里绣花,在一粒沙的世界里飞翔,即便他没有受伤,也无法再次追上观主。

即便如此,他依然要追,因为他不可能让小师弟一个人面对观主,所以他一脚踩在积雪上,留下一洼血水,棉袄颤抖起来——然而他没能进入无距境界,因为余帘的手再次落在他的腰间,抓住了他的衣带。

观主要去杀小师弟。

大师兄看着她的眼睛。

是的,这是他现在必须做的事情。

余帘平静回答道,没有别的任何表示。

…………观主出现在雁鸣湖畔的雪桥上。

此间已经离开朱雀大道颇远,惊神阵威力恐怖,风雪看似寻常,实际上蕴藏着无穷威力,根本没有一片平静的天地元气层流。

没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进入无距。

观主走下雪桥,穿过冬苇,步行至雪湖南岸的雁鸣山,于积雪里寻径登山,来到崖畔,然而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雪地上有很多杂乱的痕迹,脚印和坐痕,最多的还是潦草的笔迹,有的字是用手指写的,有的字是用枯树枝写的。

观主看着雪地上的那些字迹,明白了昨天夜里这里发生了什么。

只是昨夜写下这些字,然后悟出那个字的宁缺,现在去了哪里?他望向湖面,看着湖面上那两道清晰的脚印,那枝被刀斩破的残荷,那枝被斩断的柳枝,那盆被斩碎的腊梅,眉头缓缓挑起。

他的视野与识海里,都不再有宁缺的踪迹,这是违反常理的事情,因为那个小子就算有惊神阵的帮助,也不可能完全避开昊天的眼光。

有人在帮助他隐藏气息。

大概便是雪湖上的另一道脚印的主人。

…………几颗浑圆的小石头落在了街面上,把积雪砸出坑洞,骨碌碌一路前行,撞到街畔的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才缓缓停下。

那些石头只有指甲大小,一个鹿皮袋子里便能盛放很多,如果节省些去洒,或许可以铺满整座长安城,当然这是夸张的形容。

淡渺的气息从那些小石头上溢散而出,与街道周遭的瓦檐石磨合为一体,顿时产生了魔宗山门前那座块垒大阵的感觉。

只是那些石头很圆,没有什么棱角,与块垒阵意有些很有趣的区别,并不一味充天塞地,而是很柔和地遮掩着一切。

宁缺和莫山山从这些小石头里走过。

他们已经离开雁鸣湖,经过关着门的包子铺,来到了南城。

只怕创出块垒阵的那位光明大神官,都没有想到,千年之后有位符道天才少女,竟能另出机杼,把块垒改造成这等模样。

宁缺笑着说道。

莫山山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只有忧虑:接下来怎么办?宁缺说道:现在的局势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以观主的智慧,只怕早已经想明白了破局的方法,他现在已经来杀我了。

莫山山说道:观主也可以退出长安城。

宁缺说道:我们书院不想他完好无损地退出去,一个天下无敌的强者在长安城外,代表着书院和大唐的失败,幸运或者说不幸,观主自已也不想就此退出长安城,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也是最好的机会。

莫山山望着不时踢出棉裙下摆的鞋尖,欲言又止。

宁缺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大师兄自然是想来救我的,但三师姐断然不会让他过来,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

莫山山抬头望向他,有些不解。

除非我能用惊神阵困住观主,或者说寻找到一种方法,把观主从昊天的世界里择出来,三师姐才会出手。

我不会怪三师姐,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书院只有一次机会,必须要好生珍惜。

宁缺说道:我现在首先要藏好自已,然后找到他脚步落下的那些地方,希望能够困死他,就看我和他谁能更快一些。

莫山山没有再说什么,伸出食指,把眼镜向上顶了顶,看着前方一条安静的巷子,说道:写在这里吧。

宁缺看着那条巷子,举刀再斩,刀痕随风雪而逝,了无痕迹,就像他脸上一闪即逝的那抹复杂情绪。

这条街巷里曾经有两座府邸对门而邻,一文一武,一家是通议大夫府,一家是宣威将军府,一家是他的,一家是她的。

某座府邸内某座布满蛛网灰尘的旧房塌了。

宁缺听到了房屋垮塌的声音,没有向那边望一眼,继续握刀举步前行。

莫山山跟在他的身旁,向街面上洒落石子。

从雁鸣湖到南城,再到东城,二人一路落刀,一路洒石,躲避着观主的眼光,寻找着困死观主的方法,沉默不再言语。

松鹤楼的二楼垮了,陈锦记的匾断了。

宁缺不再需要莫山山指明方位,他握着阵眼杵的一端,感知着现在飘行在长安城里的青衣,回忆着当年穿行在长安城里的黑伞,不停斩落。

终于,他回到了熟悉的临四十七巷。

他推开老笔斋紧闭的木门,看了看墙上那些久违的书帖,走到了后院,抽出朴刀斩了下去。

墙上响起一声凄厉的猫叫,积雪被猫脚蹬的到处乱飞。

小院里的井断了,墙垮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可惜隔壁传来吴婶的叫喊声,还有吴老板压抑的训斥声。

宁缺看着眼前的断井颓垣,神情莫名地笑了笑,带着莫山山转身离开老笔斋,走回临四十七巷,向着下一处地方去。

他和莫山山行走在街巷里,就像是远道而来欣赏长安的旅客,神情平静,但其实很清楚当前的局势非常危险。

主动权直到现在,依然完全掌握在观主手中,当观主觉得惊神阵能够威胁到他时,可以轻身退走,宁缺却只能被动地等待。

他在长安城里避着观主的目光,他感觉到观主已经越来越近,他需要得到帮助,幸运的是他路过的地方有很多人。

清晨的长安城很安静,很少有宅院里有炊烟,没有人出门卖酸辣面片汤,所有人都警惕不安地留在家里。

就像是一片平静的大海。

但依然是大海,宁缺便走在这片大海里,借助大海的气息,隐匿着自已的位置。

…………观主的身形再次显现,望向风雪中,他身上的青色道衣已经破损严重,甚至手臂上多了几道伤口,只是没有血流下。

乂字符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惊神大阵的裂缝,渐渐要被缝补成形,最关键在于,那些隐在最深处的地方,先后有刀痕出现。

看着老笔斋方向,观主流露出赞赏的神情,说道:没想到你身在局中,竟能如此快猜到一切的源起,可惜晚了些。

…………宁缺踏雪寻落刀处,施施然而行,神态闲适,眼底深处却有些黯然,偶尔还会发几句与旧事相关的感慨。

莫山山对战斗的所有认知,都是宁缺在荒原上教给她的,她知道他在战斗时是怎样冷酷冷静的人,所以她觉得他此时的表现有些奇怪。

如此紧张的战斗过程里,任何触物生情,感慨沧桑,都是很没有道理的情绪,如果是以往的宁缺,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绪出现在自已身上。

老笔斋是我们一起租的,雁鸣湖的院子是我们一起买的,湖上的荷花是我们一起种的,她最喜欢用湖畔那些柳条编小东西,当然那也是我小时候教她的。

宁缺说道:她喜欢去荷花池买衣服,因为那里的东西都便宜,她只有最开心的时候,才会同意去松鹤楼订席面,无论开心或是不开心,她都很喜欢去陈锦记买脂粉,这些都是她经常去的地方。

莫山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联系到先前一路走来,一路斩断的残荷寒柳匾额老井旧墙,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现在,我和她在这座城里留下的大多数痕迹,基本上都没有了。

宁缺看着前方那座青楼,说道:只是有些可惜。

莫山山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宁缺说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道门究竟用的什么方法,把惊神阵撕开了一道裂缝?何明池擅于阴谋隐藏,境界太低,就算有观主的指点也不可能做到,我又曾经猜测道门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想出了什么方法,但看观主入城之后的举动,发现他也没有这种能力。

想不明白源起,自然想不出来修复的方法,直到刚才……你说要砍那残荷寒柳,我才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他面无表情说道:也许她自已都不知道,但总之她在这里走过,留下的痕迹便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

莫山山有些惘然,说道:我听不明白,你是说……桑桑?宁缺说道:是的,桑桑。

她是昊天的一部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是昊天。

这座城就是老师用来对付她的,结果我带着她来到了这座城市,我和她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意无意间,她已经做了很多事情。

莫山山很是震惊,声音微颤说道:这……只是猜测。

宁缺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探讨下去,看着前方那座青楼,说道:只有把她留在长安城里的痕迹与气息完全斩去,才有希望把惊神阵完全修复。

只是早知今日要斩去这些过往,当日我与她何必来长安?说完这句话,他笑了起来,笑的有些酸楚。

莫山山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不知为何,心头也觉得酸楚起来,二人的手握着阵眼杵的两端,看似牵手,其实不然。

…………红袖招里那张刻着鸡汤帖的桌子被砍成了一堆废柴。

宁缺带着莫山山来到了春风亭横二街朝宅。

朝宅里戒备森严,齐四爷带着数十名鱼龙帮好手于园内各处警惕布防,霖子抱着孩子在房间里低声地哼着森林里的歌曲,前厅里却支着一桌麻将。

朝老太爷摸了张臭牌,却带不住,眼看着便要点了下家,正为难的时候看见宁缺走了进来,极爽快地把身前的牌推倒。

来客了,别打了。

坐在朝老太爷下家的是长安府尹上官扬羽,他眼睛贼尖,看着混在牌里那张万子,心顿时痛的滴下血来,却无可奈何,随老太爷起身见礼。

宁缺说道:没别的事儿,只是来告别。

他对朝老太爷施礼,说道:二掰,侄儿可能要先行一步了。

朝老太爷没有什么反应,坐在桌旁的曾静大学士夫妇却是顿时变了脸色,曾静夫人担心说道:一切要小心些。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请放心。

宁缺长揖行礼,便带着莫山山离了朝宅。

朝老太爷说道:看来你们女婿要娶新媳妇儿了。

曾静夫人啐了一口。

然后是一片安静,没有人有心思继续说笑话。

厅内众人猜到宁缺为什么要专程来朝宅一趟,他现在在人间唯一的亲人就在这里。

…………我本以为自已找到了那个字,可惜现在才知道,还是没找到。

但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字,可惜我看不懂,所以写不出来。

可惜我明白过来的时间太晚,不然我可以把惊神阵修好,可惜那个字实在是太骗人写,不然我这时候可以试着杀死他。

可惜长安城这么大,还是让他看到了我。

宁缺看着风雪舞动的长街那头说道。

观主的身影从风雪中显现出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以长安战无敌(上)昨夜初雪持续至今,长安城变成了一块黑白相间的大布,上面绣着宫檐观寺,画着湖光山色,其中一路雾瘴深重,很是黯淡。

宁缺在那处落了很多针,密密缝之,想要缝好那些裂口,或是重新绣上一朵崭新的花,让那片黯淡重现光华。

可惜的是,他明白的有些晚,落的针数不够,观主始终能够寻觅到落脚处,然后在他修好惊神阵之前,看到了他。

宁缺和观主隔着一条十几里的、被风雪笼罩的长街,遥遥相见。

在长安城里穿行,观主受了很多伤,道衣染血,但没有倒下。

他们并没有相遇,但已经相见。

一朝相见,便已经分出了胜负。

宁缺知道自已输了。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将鹿皮袋里的石子洒在街上,然后离开。

他接过阵眼杵,握紧刀柄。

如果是从前,一旦确定失败,他肯定马上转身离开,但今天他没有这样做。

这与勇气无关,只与信心有关。

因为他相信自已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

因为这里是长安城。

…………隔着十几里的风与雪,观主向街那头看了一眼。

宁缺手中的阵眼杵,忽然变得滚烫无比,掌面与杵面接触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响声,伴着青烟生起,有焦味刺鼻。

从晨时到现在,这一眼是宁缺和观主的第一次真正接触,只有凭借惊神阵的力量,他才能不被观主的目光敛没心神。

惊神阵的力量经由阵眼杵散发至街道中,护住他的身与心,阵眼杵是通道,承受了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气息,急剧升温。

这种灼烧的痛苦,不止落在他的掌心里,也落在他的心上。

但他神情依然平静,不吭一声,因为既然滚烫,那么便可战。

就算在长安城内,你依然太过弱小。

十余里外传来观主的声音,风雪掩之不住。

宁缺看着风雪那头说道:在长安城里,我无所不知,所以你一直追不上我,我现在想试一下,可不可以做到无所不能。

话音落处,他抽刀斩落。

他识海里的念力散溢出身,经由手中紧握的阵眼杵,传到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来到东城三百六十五道街巷的宅落里,来到那些经历了无数年风雨雪霜的青砖旧石间,来到西城五片湖泊,来到那些亭榭楼台。

一道沧桑苍凉的气息,从那些砖缝石隙间散发出来,从冰雪覆盖的湖水深处、从亭榭楼台的地基深处缓慢升腾而起。

陈旧的梁木吱吱作响,青石板碾出积年的灰尘,五片湖泊底涌出的热泉愈发高温,无数珍珠般的气泡汩汩涌出,鱼在沸腾的湖水里拼命逃窜。

有去便有回。

惊神阵感应到了阵眼杵散发的念力召唤,回赠以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来到朱雀大道上,来到他的身前,来到他的刀锋前。

宁缺一刀斩落,便把这座城斩了出去。

雪街之上,出现了无数道刀痕,嗤嗤乱响,破墙割地而去。

这些刀痕成双成对,每对刀痕便是一个乂字,一个威力强大的神符。

这些刀痕里凝结着长安城的天地气息,强大无比,每一记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把整条朱雀大道封死。

刀痕如割草,杀人如草。

檐破墙倾梁断石砾尽碎,所触之事物,皆如枯草。

刀痕携城而至。

观主青衣微颤,便在原地消失。

一道刀痕落在街面上,喀的一声脆响,青石板破。

大街上的空气也破了。

观主落回街上,脚踩残雪。

他的左腿上出现一道伤口。

他一眼望去,鲜血顿止,伤口如玉。

无数刀痕,从十余里外的长街那头破空而至。

观主再次消失,在方寸间施展无距手段。

宁缺斩出的刀痕,带着长安城的气息,再次把他从天地元气的夹层里斩出来。

观主不时消失,不时出现。

他重新出现时,在巷口,在坊门,在破衙,幻若神象。

每次他重新出现时,他的身上都会多一道伤口。

他是千年来道门的至强者,如今的天下第一人,但面对整座长安城的力量,他依然只能被动地防御。

宁缺想知道自已能不能在长安城里无所不能,至少在现在看来,他做到了。

…………观主再次被刀痕从虚无里斩将出来。

他的额角出现一道极细微的伤口,伤口恰在眉尾,断眉就像是断掉的河堤,血像溢出河堤的水般,从那道细线里缓慢淌出。

他看着长街那头,神情渐趋凝重。

他忽然抬起手掌,缓慢自面前拂下,似古佛拂面自哀,又像是宋国古戏里那些变脸的戏法,想要把这张脸抹去。

观主缓缓落下的手掌,没有把那些鲜血抹掉,也没有让细线般的伤口变成一道金线,只是让断眉与睫毛上多了一层寒霜。

一道寂灭的气息,笼罩了他的身体。

长街那头,又有刀痕破雪而至。

寒风先至,观主青袖拂动,身躯迎风便涨,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要冲破天穹。

事实上,他还是站在街上,还是那个普通道人。

只是他的身上散发出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

宁缺的刀痕到了。

长安城到了。

天地气息狂暴的变化着,朱雀大道的风雪中,呜咽似有无数人在哭。

一瞬间,他中了数十道刀痕。

宁缺的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拥有斩山破河的威力。

但此时观主已寂灭,无情无识,无痛无怖亦无惧。

宁缺的乂字符,拥有五境之上的威力,携带着惊神阵的力量,在朱雀大道上,就像是宋国风暴海上的狂澜。

但此时观主已无量,无论气息还是体量,都有如浩翰的海洋。

再强大的刀痕,斩不痛不痛之人。

再恐怖的狂澜,落在汪洋里,只是一隅的画面。

寂灭以及无量。

观主同时施出两个五境之上,并且让二者形成完美的统一。

…………风雪再静。

观主平静前行。

宁缺的刀痕,在他的身上,只留下了一些极细微的痕迹。

有睫毛落下,有衣袂断,布鞋上多了条小口子。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伤口。

宁缺看着走来的观主,说道:原来你是只飞蚂蚁。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以长安战无敌(下)极西荒原天坑底部,生活着很多农奴,他们侍奉着悬空寺里的僧侣,维系着那个社会的存在,在昊天的眼中,生活在地面上的人类其实也就是些农奴,都是类似于蚂蚁般的存在,任劳任怨地重复着乏味的人生。

只是千万年间,蚂蚁群中有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种种原因或没有原因,而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泥土向湛蓝青天望去。

看见青天,那些蚂蚁的生命便会发生极大的变化。

有的蚂蚁因为看见所以向往,有的蚂蚁因为天空的遥远而愤怒,有的蚂蚁因为看见所以恐惧,于是颤抖着臣服在泥土里,因为得到天空的恩赐而感激。

但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那些蚂蚁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蚂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离开了蚂蚁的范畴,因为他们可以飞。

夫子和轲浩然,毫无疑问是无数年来最不可思议的两只飞蚂蚁。

宁缺说观主是飞蚂蚁,并不是在嘲笑对方,而是表达自已的尊重。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观主你早已超凡脱俗,眼光不在人间,那你为何不把眼光再投到青天之上?宁缺看着长街那头认真请教道。

道门与书院的理念,从来无法相通,我与夫子的看法,也不相同。

任何开始,都必须有结束,任何循环都必须有终结,这才是真的循环。

观主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

就像夫子留在人间的这座长安城,自绝于天,纵使再如何强大,也不过是一潭死水。

又像你现在写的乂字符,狰狞勃发,却无归途,所以谈不上圆融,也就没有选择,那么又怎么拦得住我?宁缺看着风雪中说道:没有选择,难道不是自由?观主说道:没有选择不是不选择。

气息与阵意不停发生着碰撞,朱雀大道上出现无数道极细而锋利的线条,街道上不时响起气泡破灭的轻噗声,雪残符破。

观主的声音在风雪中近了几分。

就算有惊神阵加持,弱小如你,也不可能守住这座城。

按照你的性情,你应该早在前些天便逃离,结果你依然在街上,这让我有些意外。

老师把这座城留给我,我只好留在这座城里。

而且如果我明白的更早一些,也许前两天便已经把惊神阵修复如初。

宁缺说道:而且很遗憾的是,这几年她在长安城里呆的时间太长,我自已太懒,什么事情都让她去做,结果她走过的地方太多,留下的气息太多,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长安城现在的危险是我们夫妻的责任。

你说的对,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早就已经逃出长安,但既然是她和我的责任,而她现在已经死了,那我只好留下来扛,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这个帐总是要认的。

观主知道他说的是谁,说道:哪怕明知守不住?因为知道,所以要守,知道守不住,还是要守。

宁缺说道:这是我的知守。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风雪中越来越清晰的那道身影,双手紧握刀柄,左膝微曲,身体紧绷如弓,挥刀砍落。

他明白观主说的是正确的。

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字,他还不能完美地调动惊神阵。

他以前会的唯一神符是二字符,那代表着切割与绝对的执拗,但那也代表着平行的对立,与周遭的天地很难发生联系。

昨夜他悟出了乂字符,那两道平行对立的线条相交,开始相通,于是可以借用惊神阵里的天地之力,拥有了五境之一的威力,但两条线的四角入天落地,却是渐行渐远,无法循环回复,只能逐渐散溢。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因为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够对抗这座千年雄城。

两刀破风雪而去,呼啸渐厉。

观主神情宁静,再次以掌拂面,青衣飘摇,气息直冲天穹。

无量与寂灭的完美结合,让他把这场战争融入另一个尺度里。

宁缺手中的阵眼杵,滚烫的像是火山里的融岩。

他看着长街那头观主飘摇而起的身影,体内的念力不停疾出。

湖水沸腾,青砖微颤,整座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仿佛都被宁缺召集到了朱雀大道之上,向着观主狂涌而去。

长安城上方的天穹,骤然放晴,那些从昨夜一直盘桓到现在的雪云,在极短的时间内消散无踪,露出湛蓝的青天。

一座城的威压,轰击到观主的身体上。

几乎同时,自天穹落下无数道雷,轰击在这座城里。

观主的身影在风雷中飘渺不安。

昊天的愤怒与人间的力量,借由观主和宁缺的身体,真实地碰撞到了一起。

没有落雪,却有落雪声,暴雪。

没有风起,却有啸风声,狂风。

整座长安城笼罩在暴烈的天地元气冲撞里,无数建筑的墙体表面被震出了裂缝,除了恐怖的风雪声,根本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风雪渐停,散向四野的云又回来了些,长安城上的那轮日头有些黯淡。

朱雀大道安静无声,观主和宁缺相对而立。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没有十余里,只有十余丈。

宁缺能够清楚地看到观主的脸。

他看到了观主脸上的伤痕,那道断眉以及断指。

观主向他走来。

街面上的圆粒小石头簌簌而动,向两边避去。

宁缺低头咳嗽起来,显得很是痛苦,唇角溢出血丝。

然后他霍然抬头,看着观主,毫无预兆地一拳击出。

他此时的眼眸很冷静,所以很残忍。

就像是草原上盯着猎物的年轻公虎。

他站在原地挥拳,拳头来到十余丈外,来到观主的面门之前。

自修行浩然气入魔以来,他的身体强度便越来越可怕,他的力量越来越可怕,所以他从来不担心近战,他一直等着观主来到身前。

蕴藏着磅礴浩然气的拳头,就像是夜色里探出的虎爪。

锋利,而且致命。

…………观主举起手掌,握住宁缺的拳头。

宁缺现在的拳头,可以击垮一幢小楼,但击在观主的掌面,却像是击中了荒原深处那片大泥沼,又像是落进了一片大海。

就连余帘的拳头,都无法威胁到观主,更何况是宁缺的。

观主笑了笑。

宁缺左手握着的阵眼杵,忽然间大放光明。

长安城的天地元气,尽数经由阵眼杵涌入他的身躯,从他的拳头里暴发出来!第一百六十七章 冰封(上)朱雀大街上响起一声雷鸣。

观主与宁缺拳掌相交。

无数道气息,从他们的身体之间暴散而出,向四周射去,所触之处,砖石尽毁,梁木折断,街畔的房屋尽数倒塌。

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从宁缺的拳头中砸进观主的掌心。

他此时就像是一道桥梁,把长安城和观主连在了一起。

狂暴的天地元气,从他的骨骼血肉里奔涌而去,让他承受极大的负荷。

他承受的很辛苦,关节喀喀作响,睫毛微焦,身体剧烈的颤抖,鲜血从他的唇角不停向外淌涌,落在雪上。

但他在笑。

观主的手掌断了三根手指,断处洁莹如玉,此时骤然迸破,有血丝渗出,然后飙射出三道鲜血,落在雪上。

他脸上的笑容微凝,但并未褪去。

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飘过,掠过睫毛。

他眼瞳的颜色渐渐变淡。

或者说,那抹雪花的颜色开始变深。

是灰色。

观主的眼睛变的灰暗起来,仿佛深渊上的雾霾。

这是今天他的眼睛第二次变灰,第二次使用道门秘法:灰眸。

灰眸这种道门秘法,专门吸噬修行者的念力以至精神,很是邪恶恐怖。

隆庆皇子当初便是从天书沙字卷上学了这种异法,然后吸收了半截道人一身绝世功力,才从一个废人变成如今纵横荒原的强者。

观主的灰眸,更是不知道要比隆庆强大多少万倍,面对他如同幽深枯井底的灰色眼眸,强如余帘也觉得愤怒和心悸。

宁缺能做些什么?他感受着观主身上如黑色漩涡般的恐怖吸噬力量,感受着颊畔拂起的风,脸上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如常。

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观主的灰眸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无论是识海里的念力还是胸腹里的浩然气,都安静地停留在原处。

观主不能从他身上夺走一丝气息,哪怕是味道。

观主的眉毛挑了起来。

宁缺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就像是被劲风吹拂的战旗。

他身前的寒风雪粒被尽数吸入肺中。

观主断指喷出的血水,化作血雾,嗖的一声被他吸进唇中。

他的唇角多了些血渍,除了自已的,都是观主的。

这个画面看上去非常诡异。

…………宁缺知道自已不是观主的对手,哪怕有一座长安城在他的身后。

从最开始他就没有奢望过战胜对方,只希望能够把惊神阵修好。

所以他在街巷里行走,却最终还是被观主看到,所以他在雪街之上挥刀斩符,遥遥而战,只想着御敌于十余里外。

如是种种迹象,明确地表露了他的畏惧,更不可能逃过观主的眼睛,所以观主平静微笑着向他走了过来,步步靠近。

事实上这正是宁缺需要的。

在以天地城池为战场的大尺度战斗中,他找不到一丝战胜观主的机会,相反如果距离足够近,或者他能在绝望中觅到一丝希望。

因为他擅长近身战斗,他入魔后的身躯坚硬如石,拥有恐怖的力量,最关键的是他的手中有阵眼杵,晨时他在雁鸣湖畔看到了观主与三师姐的那场战斗。

灰眸是道门不传之秘学,宁缺却很了解这种功法,因为他与隆庆在红莲寺外战斗过,因为灰眸来源于魔宗的饕餮大法。

饕餮大法早已失传,在莲生死后,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会饕餮,那就是宁缺,而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叶红鱼和桑桑。

所以他一直在给观主近身的机会,他等着对方近身。

看着观主平静走过来,他紧张而且期待。

看着观主的眼睛变成灰色,他开始兴奋并且喜悦。

灰眸对他没有任何效果,他的饕餮则开始释放,就像传说中那个贪婪的怪物一样,拼命地吞噬着身前的一切。

满是雪粒的寒风,以及血散作的雾,进入他的唇里。

此时的他,仿佛变成一个生吞血肉的野兽,拼命地吸噬着观主的血,吞噬着观主的念力与精神,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一道淡渺微红的通道,出现在他与观主的身体之间,观主丰沛的念力与精神气息,从那条通道里快速消逝,进入他的体内。

宁缺满脸红晕,似醉酒的汉子,似清晨的朝霞。

他的眼睛明亮的就像是金色的池塘,要把观主的身影吞噬。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道至纯至净,就像是水一般的气息,不停地涌入自已的雪山气海,把自已的身体洗涤的无比干净。

他知道那是观主最本质的生命气息。

饕餮大法远比灰眸强大,一旦施展,几乎不可逆转。

宁缺看着近在咫尺的观主,露出一丝笑容。

看起来,他似乎真地将要迎来一场不可能的胜利。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观主还在笑。

观主的精神与念力正以恐怖的速度消逝,但他还在笑。

他的眼神不再灰暗,只是平静如湖,里面荡着微嘲的意味。

他的笑容依然平静,仿佛洞悉世间一切变化故事。

宁缺忽然觉得那道如水般的气息……变成了寒冰。

这不仅仅是心理上的变化,而是客观现实里真实发生的事情。

先前像清水般洗涤着他雪山气海骨髓的那道气息,骤然寒冷成冰,此时变成了无数冰碴雪屑,布满了他身体最细微的每处区域。

不是他用饕餮大法吸噬的观主气息发生了变化。

而是因为观主身上另外一道气息,被他噬进了体内。

那是一道绝对寂灭的气息。

…………热是一种运动。

寒冷是运动烈度的降低。

寂灭会带来绝对的寒冷。

…………看着观主,宁缺知道自已错了。

在强大的实力差距之前,任何战斗意识都没有意义。

哪怕他利用饕餮反击灰眸,但只要观主赠自已一缕五境之上的寂灭,自已便无法应对。

他的身体骤然僵硬寒冷,无法动弹。

雪落在他的脸上,似永远不会融化。

他的识海开始结冰。

他的身心变成了一片寒冷死寂的世界。

他与长安城心意相通,却依然无法破开这个寂灭的世界。

甚至,整座长安城都开始冰封。

第一百六十八章 冰封(下)晴空万里,忽然间有雪飘落,这便是万里雪飘。

厚重的雪片,像芦苇烧后的灰般飞舞不停,占据了整片天空,遮住了青天的颜色。

城市里温度急剧降低,寒冷至极,檐边的冰棱寒意逼人,湖冰被冻的发出咯吱异响,巷口的井水开始结冰。

宁缺站在风雪中,黑色院服上积着厚厚的雪,就像是一座雪桥,因为承载了太多雪的重量,随时可能断掉。

在这场战斗中,他就是一座桥,长安城借他的刀攻击观主,此时,来自观主的寂灭,被饕餮吞噬,进入宁缺的体内,再通过阵眼杵,得到了无数倍的放大或者说具象化,笼罩了长安城。

雪片带着的寒意,穿透厚重的院服,直抵皮肤,瞬间把宁缺冻僵,睫毛上的霜和脸上的雪粉极厚,像极了当年第一次化妆的桑桑。

寒冷到了极点,所有的运动便停止。

被寂灭之意占据身心的宁缺,如同跌入最深的冰窖,他冷的无法颤抖,冷的无法呼吸,甚至就连思维都快要被冰凝。

他就像巷口的井一般被冰封。

此时他的身躯里,只有腹部那滴晶莹剔透的液体还在缓缓转动,虽然转动的速度已经变得极为缓慢,似乎随时可能停止。

那滴液体散发出来的气息,拥有挣破一切束缚的骄傲,无论是寒冷还是寂灭。

此时他的识海已经变成冰雪覆盖的海洋,只有海底最深处的淤泥底,有块碎片还在散发着光泽,面对着自天降落的寒冷,不甘而且暴戾。

宁缺的浩然气继承自小师叔,意识碎片继承自莲生,这两个人都是那个年代最巅峰的存在,都能与观主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此时他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危险,在距离死亡最接近的时刻,已经无数次拯救他的浩然气和意识碎片,再次暴发。

宁缺忽然开始颤抖起来,睫毛上的霜和脸上的雪片片碎裂,然后如利箭一般激射而走,露出真实的容颜。

一口鲜血从他的唇间喷出来,向下洒落。

血水很浑浊,因为里面有很多被低温凝结的碎血冰粒。

浑浊的血水淌落在衣襟上,落在他的左手上,阵眼杵被鲜血一浇,骤然发烫,血水被蒸发成雾汽,拂面而过。

宁缺发出一声喊叫,显得极为痛苦,黑色院服上的冰甲被震碎,就像是石桥上的雪被拂落,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他霍然睁开眼睛。

双手微微颤抖,发力握破冰雪,然后弃刀。

他必须抓住醒来的这一瞬间。

他双手分执阵眼杵两端,在身前的风雪中横直扫出。

一扫便是两道线,两道绝对平行笔直的线条。

凛厉的符意在风雪中骤然迸发。

二字符。

借着符意遮掩,宁缺脚踩冰雪,纵身后掠,暴趋数十丈外。

观主已经证明他天下无敌,他哪怕拥有一座城,依然不是对方的对手,甚至险些一眼身死,所以他此时只想离开。

离对方越远越好。

朱雀大道上,出现两道凌厉的符意,就像两条精纲炼成的锋刃。

观主举起右臂,手指轻点。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知其黑,守其白,为天下式。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观主用的是天下指。

指意完全无视雪街之上的二字符,遁空而去。

宁缺还在后掠,膝上出现一道血洞。

他向后挫倒,肩上出现一道血洞。

噗噗数声轻响,他的身上出现七道血洞。

观主用了七指,暗合天意,便断人道。

断了人的求生之道。

…………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宁缺身下的白雪。

他此时只能以一种极难看的姿式勉力坐着,再没有什么力量挥刀。

观主说道:机巧乃小道。

宁缺明白观主是在评述先前那场战斗,他承认观主说的很对。

无论是示敌以弱,还是诱敌近身,对于真正的战斗来说都不入大道。

你现在的境界,距离真正的大道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你的渴望再如何强烈也无法弥补,更何况你还走上了一条歧路。

观主缓步走来,风雪辟易。

我曾看过你的书帖,与世人不同,我并不喜欢,因为你不会拙笔,而那个字的一撇一捺太沉重,必须用拙笔。

宁缺有些困难地抬起手臂,擦掉下颌上的血,说道:以后若还有机会,我一定会记住您的教诲,学习如何行拙。

没有以后了。

观主感知到身后的风雪里,有两道身影正在高速前来。

他知道那是书院那对强大的师兄妹。

他并不在意。

这座城都已经被他冰封。

城里的人又能如何?…………朱雀大道西侧不远,有一片朴素甚至可以说简陋的宅落,在长安城里,这是很常见的画面,往往某处官衙旁边,便有数百年失修的老房子,繁华与破旧总是相偎相依,倒也说不出是好是坏。

这片街巷叫三元里,住着长安最普通的百姓,其中一家后院的柴房里,忽然响起一个少年恼火的声音,还伴着拍打桌子的声音。

凭什么只给一壶热水?凭什么只给一壶热水?喝都不够,娘的脚冻着了,也没办法泡一泡,那个家伙还天天黑着张脸,给谁看呢?妇人坐在被褥堆里,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丫头,看着愤愤不平的儿子,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说道:有住的有吃的,挺好了。

少年穿着破旧的棉袄,看打扮神情,应该是个乡下孩子。

他坐在柴房漏风最严重的门口,青稚的面容已经被寒风吹的有些发青,恼怒说道:就多要一壶热水,又有多难?今天特别寒冷,屋檐上挂着冰棱,就连灶房的热气都飘不了多远。

少年担心母亲的老寒腿,向前院讨要热水,结果只端回来了一壶,还被前院那个少年说了几句,想着如今的遭遇,他的情绪非常糟糕。

便在这时,柴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

一个少年出现在门口,只见他穿着一件紧实的棉袄,神情有些闲散傲气,看来没少在街巷里厮混。

寒风从门外涌入,妇人受激开始咳嗽,她却顾不得自已,赶紧把怀里的小女孩气抱紧了些,又把被褥扯到小女孩身上。

乡下孩子看着那个城里孩子,愤怒不已,却紧握着拳头不敢动手。

因为城里孩子手里提着两把刀。

一把柴刀,一把菜刀。

一把柴刀,一把菜刀。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三元里的少年(上)战争开始以来,唐国处处烽烟。

最惨烈是北疆,自荒原南下的金帐王庭骑兵与镇北军厮杀不停,为了每片牧场每座坞镇洒下无穷鲜血。

最悲壮是东疆,大唐东北边军在成京城遭到燕军和东荒骑兵的伏击,虽然以难以想象的壮烈气势让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经此一役再无可用之兵,国境大开,任由入侵者的马蹄在肥沃的土壤上践踏。

最危险则是南疆,清河郡叛变,许世大将军战死,镇南军千里迢迢驰援而回,时间上却已经来不及,书院诸弟子以一敌千,均已身受重伤,西陵神殿的主力部队随时可能突破青峡,进入中腹地带。

大唐最富庶最核心的渭泗流域,暂时还没有被战火波及,以效率著称的唐国朝廷,却早在数日之前便开始准备迎接最恶劣的局面,各郡的存粮被车队源源不绝送入长安城,同时开始疏散百姓,京郊的百姓早已撤入城内。

虽然疏散进行的很有秩序,被疏散的百姓并不是那般凄惨,但终究是战争的难民,也不可能拥有太好的生活享受。

进入长安城的数十万难民,有亲友的都选择投靠亲友,在城中没有亲友的则是被府尹衙门强制安排进城中百姓的家中。

天宝郡海川县与长安城极近,乡下少年和他的母亲幼妹便是海川人,在城中却没有什么亲友,便被官府安排到三元里的一户人家里,此间邻近朱雀大道,住户一般都有空闲的房间,这种安排应该说是比较妥当。

乡下少年在这户人家已经住了数日时间,每天有两顿热饭吃,住的虽然是柴房,主人家也拿了好几床被褥,但毕竟是寄居他人屋檐之下,总有诸多不便,逃难在外,谁不思念家中的热炕酸菜与肥肉?这是朝廷的安排,而且府衙承诺一应花费事后都有补给,在当前这种危难关头,这户长安城里的人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家里忽然多了三个难民,也不免觉得不便,尤其是那个年轻的长安少年更是多有不满。

对那城中少年的态度,乡下少年早已感到愤懑,心想若不是自已这些庄户人家省吃俭用,把粮食送到长安城里来,你们早就饿死了。

妇人很理解儿子的心情,却还是劝说他,住在长安城里,至少有口热饭吃,有地方住,不用担心被那些蛮子伤害,还能指望过怎样的日子呢?乡下孩子本已被劝服,不料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从晨时长安城便开始降温,直到此时已经是冷的难以禁受。

他去前院找主人家讨要热水,不料那少年竟吝啬地只给了一壶,便再不肯多给,他想着母亲的老寒腿,便再难压抑怒意。

没想到他还没去找那个家伙麻烦,那个家伙便闯进了柴房。

张三,你要做甚!乡下孩子看着拿着两把刀的那个家伙,神情有些紧张,以为对方真的生出什么歹念,不敢出手反抗,脚却悄悄向后挪动,右手伸向火盆旁的板凳,在心里默默发狠:如果对方真想欺负自已,那便拼了!那板凳是他从海川乡下带过来的,实在的硬木,而且涂着清漆,很是沉重结实,他小时候被人嘲笑有很多个爹的时候,曾经试过用这块板凳干架,并且用三个村里孩子开瓢的脑袋,证明了这个板凳很好用。

那名提着两把刀闯进柴房的城里孩子,确实姓张,但自然不可能叫什么张三,他的大名叫做张念祖,便是排行也不是第三。

李四,我有事情找你。

张三看着那名乡下孩子说道。

乡下孩子姓李,叫李光地,排行也不是第四,两个少年之间的称呼,其实只不过是延续着前些天的互相嘲弄与斗嘴。

李光地警惕地看着张念祖握着刀的手,但下一刻,他发现情形并不是自已想象的那样,因为张念祖的手在颤抖,脸有些惨白。

李光地很瞧不起懦弱没用的城里孩子,但这些天斗了这么多场,他知道张念祖并不是那种人,不管是行凶还是恐吓自已,他都不至于脸白。

因为那明显是被吓的。

张念祖看着李光地说道:我看见了一个妖怪。

他脸色苍白,菜刀和柴刀在手里颤抖的很厉害,甚至有些风声。

张念祖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看着李光地继续说道:家里人很害怕,也没有人敢上街去打那个妖怪,但……我想去试试。

李光地有些糊涂,问道:什么妖怪?张念祖说道:一个穿着青衣的家伙,左手只有两根指头,但他一步能走半条街,而且能呼风唤雨,怎么看都是个妖怪。

听着这句话,李光地知道他在说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从前些天开始,长安府衙及各坊里正还有鱼龙帮的汉子,往各家各院里发警告,他虽然和母亲幼妹住在柴房里,也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晨雪落下,并没有炊烟,今天长安城看似空无一人,但事实上所有人都在家中紧张而不安地等待着这场战争的结果。

李光地醒的很早,他站在后院的风雪里,看到了很多他以往只在故事和传说里听说过的画面,他看到了雪云撕开的缝,他看到天穹落下的无数道雷,他看到了深冬里降下的那场雨,也看到了燃烧的云。

他很害怕,所以没有继续看,开始向母亲抱怨没有热水,想用自已对前院城里少年的痛恨,来压制住自已的恐惧。

虽然只是一个少年,但他是唐人,他觉得那种恐惧很丢脸。

李光地没有想到张念祖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偷窥街上的那场战斗,想到自已先前的恐惧,他觉得自已的脸有些发烧。

你对我说这个做甚?为了掩饰羞愧,他恶狠狠地望着张念祖说道。

张念祖很不喜欢听他的海川口音,但想着自已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情,压抑住取笑对方的冲动,咽下因为紧张而不停涌出的唾液。

那个青衣妖怪很可怕,书院的先生好像都打不过他。

他说道:我准备过去,但前院那些老男人胆子太小,不敢跟我去,也不让我去……我觉得你至少还是有些胆量,你敢不敢跟我去。

李光地问道:去做什么?张念祖说道:去帮忙。

李光地问道:怎么帮忙?张念祖举起手中两把刀,说道:柴刀和菜刀,你先挑。

第一百七十章 三元里的少年(下)李光地愣住了,看着对方手里那两把刀,不知道该做何表示。

张念祖焦急说道:我们就要输了,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妇人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吓的不轻,说道:你们年纪这么小,能帮什么?张念祖挥动手中的刀,说道:有刀就能砍人,这些年我在长安城里见过好多场决斗,见过血,知道怎么砍人。

李光地有些犹豫,回头望向母亲。

他自幼便没有父亲,事母极孝,哪怕母亲莫名生出一个幼妹,也没有让他改变对母亲的态度。

张念祖有些恼怒,说道:乡下人果然没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往院外走去。

李光地喊住他,从柴房角落里摸出一把钢叉,走出门外,说道:我在瓜田用叉打猹的时候,你连西瓜都不敢杀。

张念祖看着他喜悦说道:李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风雪如怒,极度严寒,街面上积着厚厚的雪。

长安城已然被冰封,朱雀大道上静寂的仿佛是雪湖最底,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雪片深处隐隐传来几声咳嗽。

大师兄在风雪那头咳嗽。

当宁缺挟城而击却依然失败,眼看着便要被观主杀死,他没有办法再继续等待,于是和三师姐余帘来到了这片风雪里。

宁缺还没有能够用长安城把观主从昊天的世界里隔绝出来,这绝对不是余帘等待的那个机会,所以他们再次失败。

观主向街道那头的宁缺走去,他身上的伤势更重,开始咳嗽,但脚步还是那样的稳定,踩在街道如绵的厚雪上,只留下极浅淡的脚印。

街道旁的铺门紧闭,不远处的坊市幽静的有若坟茔。

宁缺坐在雪街上,浑身鲜血,身下的雪都被染红,已难站起。

…………张念祖和李光地藏在一座宅子里,他们隔着门缝,看着街上的情形,这时候的天气太过严寒,雪花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仿佛把他们冻僵了。

两名少年已经偷窥了一段时间,却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并不是真的被冻僵了,而是因为他们觉得很孤单,而且很害怕。

街巷里没有一个人,整个世界是这样的安静。

他们没有帮手,没有看到平日里横行市井的流氓,没有看到平日里无比艳羡的游侠儿,没有看到所有唐人少年视为偶像的羽林军,也没有看到传说中南门观的那些修行者,他们只能看到彼此苍白的脸,和写满紧张恐惧的眼神。

他们很勇敢,但毕竟只是普通的少年,当他们看到书院的先生被那个青衣妖怪接连击败后,被热血冲淡的恐惧再次占据了他们的身心。

怎么办?张念祖的声音有些颤抖,听上去下一刻就会哭出声来,只是想着这是自已的提议,而且他不想让乡下孩子看低,所以强自忍着。

李光地相对平静,但苍白的脸也暴露了此时真实的心情,他隔着门缝,看着那个像神仙一样走在雪街上的青衣道士,颤声说道:我听你的。

张念祖想咽口唾沫平静一下,却发现因为太过紧张和害怕,唇舌干涩至极,根本没有什么口水,不由觉得好生羞愧。

羞愧是勇气最真实的来源,尤其对于唐人来说。

张念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说道:我先去。

因为嘴里有冰雪,因为他的声音有些含混,李光地没有听清。

下一刻,他忽然发现张念祖踹开木门,提着刀往雪街上跑去,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抓起瓜叉跟了过去。

来到雪街上,看到那名青衣妖怪,张念祖凭借冰雪刺激提起的勇气,忽然间消失了大半,双臂绵软无力,手里握着的菜刀和柴刀,拖在了身体后方,姿式显得非常滑稽可笑,但他依然在奔跑。

妖怪,纳命来!他喊道。

李光地提着瓜叉,跟在他身后冲了过去,他的脸色比街上的雪还要惨白,他的双臂不停地颤抖,看上去叉子随时可能落到地上。

我操你妈!他喊道。

他们并不知道青衣道士是谁,更不知道他母亲是谁,但他们知道对方是书院先生都打不过的妖怪,所以他们知道对方很可怕。

他们很害怕,但依然冲了过去。

因为他们的胸腹间有一股气。

他们自已大概都不知道那股气是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但他们知道如果自已这时候不冲过去,他们会瞧不起自已。

风雪中的长安城,静寂无声,观主无敌。

在这时,有两名来自三元里的少年,提着菜刀与柴刀,拿着守瓜田的钢叉,一路骂着脏话冲了出来。

他们的声音很颤抖,听着就像是在哭一般。

他们大哭着冲向难以想象的敌人。

这个画面看着很可笑。

但并不可笑。

…………长安城很安静,但当然有人。

晨雪之下的街巷,有无数双眼睛在关注着朱雀大道上的动静。

观主很清楚,一路踏雪行来,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门缝后的敌意。

他并不在意,因为这场战争虽然发生在人间,但早已超越人间的范畴,没有任何普通人有资格参与到这场战争中。

今日之战,书院和唐国朝廷没有动用任何军事力量,便是明证。

所以当他看到两名少年拿着刀叉向自已冲来时,他有些意外。

观主神情微凛,然后明悟,像冰雪融化一般回复平静。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微微一笑。

不是嘲弄,而是怜悯,但也没有什么敬意,因为那是俗世的价值。

他是昊天的代言人。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就像是高高在上昊天,看着地面上的蝼蚁。

蝼蚁的抗争,不会让昊天生出太多感慨,只会觉得有些趣致。

雪街上还有一个人。

坐在血雪中的宁缺,神情微变。

他的神情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不是微小的变化。

这种变化突如其来。

看着那两名少年,他觉得原来世间还有意义这种事物。

他为长安城做的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

换句话来说,这座长安城以及生活在城里的人们,值得为之而努力,比如这两名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的少年。

第一百七十一章 罪恶之城(上)雪花落在少年们的脸上,有些寒冷,就像他们最开始的心情。

但随着奔跑,他们的身体开始发热,于是心中的恐惧也渐渐退散。

他们看着街道上那个青衣道人,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血开始变得滚烫,觉得无所畏惧。

张念祖心想,我要一刀砍死你,不行我就两刀砍死你。

李光地心想,我要像扎猹一样扎死你。

柴刀与菜刀来到了身前。

瓜叉也举到了空中。

然后他们的人到了天空之上。

看着雪街在脚下变得越来越遥远,看着那个青衣道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两名少年很惶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朱雀大道上残留着观主与书院战斗的天地元气湍流,看似平缓的风雪里,不知蕴藏着多少力量,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

张念祖和李光地想要冲过去,唯一的结局,便是像两条破布袋一样被震飞。

寒风呼啸,擦着面颊而过,他们从数丈高的空中坠下,重重地摔在雪街上。

啪啪两声,积雪四溅,两名少年喷出鲜血。

此时再望向街中那名青衣道人,他们眼中的恐惧神情愈发浓郁。

他们浑身剧痛,不知有没有摔断骨头。

他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感觉彼此的身体都在颤抖。

他们真的哭了起来,因为真的很痛,他们真的很害怕。

他们想擦掉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

这让他们觉得这很丢人,所以哭的愈发厉害,愈发觉得丢人。

于是他们举起刀拿起叉,哭喊着再次冲到街上。

…………没有官员会长时间看鞋边爬过的蚂蚁,没有车夫会注意到官道畔挥舞着爪子的螳螂,最开始看了一眼那两名唐人少年后,观主便没有再怜悯地施予丝毫注意力。

他在雪街上平静前行,翩然若仙亦如鹤,不染雪花不染尘。

宁缺看着那两名不要命奔跑的少年,心跳莫名加速,仿佛看到了一只螳螂苦苦挡着车轮,看到一只蚂蚁正撑着巨人的鞋底。

他知道那两名少年什么都改变不了,更不要说长安城的命运,就如同此时的他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包括那两名少年的命运。

对于这场风雪里的一切,他疲惫无奈,非常的不甘心,这种不甘心就像猛兽的利爪撕扯着他的精神,让他紧张并且痛苦。

稍一用力,他的身体便开始溢血,但他忍着痛苦,颤抖着双腿慢慢站起,因为他知道这两个少年马上就要死去。

他想看着这两名少年死去,站着看着这两名少年死去。

…………张念祖和李光地没有死,因为他们一瘸一拐,奔跑的速度有些慢,于是有一样事物在他们之前,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那是一块青砖。

一块斑驳杂色、表面带着青苔,不知道在墙里塞了多少年、承受了多少年长安风雨的普通青砖。

那块青砖来自朱雀大道旁一个普通的院子,呼啸破空而至,飞出院墙,砸向观主的身体,最终却只是颓然落在观主身前。

啪的一声闷响,青砖摔碎成了四截。

张念祖和李光地停下脚步,看着那块青砖,心想难道朝廷的修行者终于出手了?难道这块青砖就是传说中的法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冷酷地摧毁了两名少年对故事峰回路转的企盼,因为随着青砖摔破,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墙上,那人在寒冷的冬天里依然敞着衣裳,浑身油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人。

张念祖认识此人是三元里一带著名的泼皮,这辈子只擅长五样事情,那就是坑蒙拐骗偷,虽然谈不上无恶不作,但绝对不能说是好人。

他对鱼龙帮和其余帮派的汉子有些敬畏向往之心,对这泼皮则是没有任何好感,不知为何,今天看到对方出现,在失望之余又有些温暖。

大概是泼皮的出现,让他和李光地两人不再感觉像先前那般孤单无助。

泼皮没敢下院墙,姿式难看地分腿坐在墙上,怀里抱着十几块砖头,对着街道中央的观主不停地砸去,随之而去的还有一连串脏话。

老子砸死你!……你个狗日的!……你妈卖烂逼!你娃卖屁眼!张念祖醒过神来,和墙上的泼皮一道破口大骂,声音顿时嘶哑,把手里的那把柴刀,向观主砸了过去,李光地把手里的瓜叉也掷了过去。

带着残雪绿痕的青砖,不停从墙头飞落,两把刀与叉破雪而去,自然没有一样能够挨着观主片角衣袂,纷纷摔落在地面上。

物不近身,话不入耳,观主平静前行。

…………然而又有一把菜刀从空中飞了过来。

有一个黑锅从院墙那头飞了过来。

有晾衣的竹竿从楼上砸了下来。

有滚烫的茶水连着价值不菲的茶壶被扔了过来。

街边的院墙上,茶楼上,出现了无数唐人。

有茶博士,有豆腐摊的女老板,有顽童,有泼皮。

他们拿着手里最沉重的东西,向街中那个道士的身上砸去。

他们用最污秽的脏话,问候着那名身份最尊贵的道士以及他的双亲。

前一刻还寂静无声的朱雀大街,忽然间人声鼎沸。

前一刻还仿佛是死城的长安,忽然间活了过来。

前一刻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唐人,忽然间来到了此间。

他们曾经恐惧,所以沉默地留在家里等待着道门与书院战斗的结局,他们甚至现在还处于恐惧之中,因为他们是凡人。

但当他们发现书院败了的时候,他们就像那两名三元里的少年和那名泼皮一样,压制住心头的恐惧,来到了需要他们的地方。

他们想要保护书院的先生,想要保护长安,因为书院是唐人的书院,家国是唐人的家国,身为唐人当然要为之而出力,哪怕出命。

鱼龙帮的青衣汉子们从街巷里涌了出来。

数十名最后的羽林军从朱雀大道那头纵马而至。

天枢处的修行者们从风雪里暗中藏匿而至。

老妇带着家里的老少走到朱雀大道上。

一个拄着拐棍的老者走在人群后方。

离老者不远有一名瘦道士。

瘦道士带着观里的小道士,手里拿着祭天用的香炉,满脸凶狠,好似歹徒。

所有人都满脸凶神恶煞。

慈眉善目的唐人,急公好义的唐人,虔诚奉天的唐人,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歹徒,长安城变成了一座罪恶的城。

因为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要拼命,都要杀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罪恶之城(下)稍早前,宁缺离开春风亭朝宅,向朱雀大街走去,留下神情忧虑的曾静夫妇还有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朝老太爷。

朝小树带着刘五还有骁骑营的骑兵离开了长安,朝宅却始终热闹,因为无数道政令便是通过这座宅子,颁布到城里的各座坊市,加上收留了数十名难民,这些天的朝宅就基本上没有安静过。

今天朝宅很安静,因为从清晨开始,宅院里的仆人和难民们便听到了很多震耳欲聋的声音,听到了城里传来的那些大动静。

人们先是听到了满城的钟声,接着听到风声与刀声,紧跟着又是雷声雪声雨声爆炸声,直至看到那满天燃烧的雪云。

恐惧渐生,因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宁缺来了又走,他们知道了这场战斗已经不属于人间,于是愈发惘然生寒。

朝宅里有朝廷官员,有避战的难民,有骁勇的鱼龙帮众,但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没有资格加入到这场战斗里。

庭院被笼罩在长时间的安静中,难民们紧张地抱着孩子,生怕不懂事的他们发生一点声音,朝老太爷和曾静夫妇坐在桌畔,神情各异。

终究有人会忍不住,最先站出来的那个人,也没有超出朝老太爷的意料,他看着对方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去了就是送死。

齐四爷回应道:二掰,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怕死?一直安安静静站在花窗畔的陈七回过头来,看着自家四哥,眉头微微蹙起,显得并不赞同,正准备说话阻止,老太爷却挥了挥手。

想去就去,送死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这个糟老头子同意?齐四爷笑了笑,转身带着数十名青衣帮众,走出了朝宅。

陈七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意义。

朝老太爷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此时在朱雀大街上发生的战斗,早已超出五境的范畴,非俗世力量能够影响,书院无法战胜那个强大的敌人,那么就算鱼龙帮甚至整座长安城的人都死光,也没有办法阻止对方。

人总是需要被帮助,或者说希望被帮助。

朝老太爷说道:十三先生虽然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但我想他也是希望能够看到我们这些长安人能够来帮他一把。

陈七说道:如果帮助没有效果,那便没有意义。

观主就算真的是神仙,只需要看一眼,我们这些凡人就会死去,但只要能够让让他在人群里多看一眼,谁又能说这完全没有意义?朝老太爷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平静与洒脱,说道:就算如你所说,我们的出现没有意义,但只要我们出现在那里,其实也就有了意义。

桌旁的曾静大学士最先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赞同地点了点头。

书院是大唐的书院,大唐是书院的大唐,大唐朝野对书院尊敬有加,全力供奉,但你何时见过哪个唐人对书院低声下气,自视为仆?同样是受庇护,但与周遭那些被神殿欺凌的国度却是截然不同,为什么会这样?自然是书院和夫子立下的规矩,但更重要的则是我们这些唐人自身的态度。

朝老太爷说道:我们不是燕国南晋宋国那些被道门圈养起来的猪狗,我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所以我们需要出现在那里,哪怕死去。

陈七是鱼龙帮的军师,长于谋略,却极少真的上战场,判断局势,往往以行动的效果为先,此时听着老太爷这番话,若有所触。

既然要死,当然是老弱妇残先死,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也该死了。

朝老太爷颤颤巍巍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从身旁的暖床大丫头手里接过拐杖,在一名老仆的搀扶下向外走去。

曾静大学士说道:我也老了,当与二掰随行。

曾静夫人说道:我是个无用的妇人,我最应该去那里。

朝老太爷示意陈七带人把曾静夫妇二人看住,微笑说道:如果让宁缺看到自已的岳父岳母被我骗去送死,我还真怕他一怒之下撂了挑子。

春风亭今日无春风,只有寒冷的雪花飘舞,朝宅正门大开,朝老太爷带着家中老弱仆人还有难民里的一些老者,走到了街上。

朝老太爷手里拿着拐棍,一路行走一路敲门,呼朋唤友,招人引伴,把这几十年里熟悉的街坊邻居全部喊了出来。

只要老不死的,不要年轻的。

朝老太爷说道,神情并不严肃,也没有什么风萧萧兮的悲壮感,反而带着笑容,就像是喊这些老家伙们去西湖喝茶下棋。

街坊里的那些老家伙,也没有觉得如何,唐人尚武,他们当年都是当过兵的人,此行往朱雀大街,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当年出发去战场。

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他们甚至仿佛感觉自已回到了当年的军营,很是举奋。

陈七处理完曾静夫妇,疾步迈出朝宅去追老太爷,看到的便是数十名皓首老人和他们的子侄辈们满是剽悍意味的身影。

看着这幕画面,他露出一丝苦涩微嘲的笑容,心想人流如此浩浩荡荡,却只是为了让那个神仙多看一眼,真是愚蠢而白痴的行为。

想虽然这般想着,他脚下的速度并没有变慢,不多时便赶到了人群的最前方,替下那名老仆,搀住朝老太爷的身躯。

没有办法,谁叫他也是唐人,唐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愚蠢而白痴。

…………某条街上有座道观,主持道观事务的是位瘦道人,瘦道人最喜欢吃面条,这辈子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煮面条便是替街坊修被暴风雨掀坏的屋檐,因为他只会做这个活计,如果不想这么干,便需要存很长时间的钱,才可以买些美酒,诱惑街坊邻居过来听他宣讲一次西陵教谕。

这座道观很不起眼,但这里发生过很多将来会写在历史上的事情,比如道门行走叶苏,曾经在这里当过宣教道人,书院大师兄和叶苏曾在石阶前进行了一场辩难,叶苏曾在这里悟道,他把道观弄垮了然后又修了个新的。

瘦道人是个普通道人,他只知道叶苏道髻所代表的地位,却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他也不知道自已的小道观里曾经发生过这些事情,不然或者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烦恼,又或者他可能比现在更加烦恼。

我很烦恼。

瘦道人看着身前的弟子们,满脸愁苦不堪,说道: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们有没有什么主意?小道士们每天背颂教典,哪里能出什么主意。

瘦道人抬头看着天上燃烧的雪云,说道:我确实听说过知守观,那可是咱们道门的不可知之地,那观主就等于是我们的祖师爷。

一个小道士说道:但听街坊说,祖师爷准备把长安城给拆了。

所以我很烦恼……你说我们是应该去帮祖师爷,还是应该去阻止他?瘦道人唉声叹气。

忽然间,他泄恨似地重重一跺脚,对着天上燃烧的雪云大声嚷嚷道:我管他是祖师爷还是什么,我这辈子都在打理这座道观,就算是昊天要拆了我这座道观,我也要跟他拼到底!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离开了小道观,他们抱着沉重的香炉,扛着一直堆在墙角没有用上的旧木头,准备去对抗自已的祖师爷。

和春风亭横二街的那些百姓不同,他们心里的挣扎更为剧烈,但一旦做了决定,他们便再没有任何犹豫,一心一意要去做些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与道门为敌,这似乎严重违背了信仰,但无论是瘦道人还是那些小道士,他们早已说不清楚自已究竟信仰的是什么。

他们是唐人,在长安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们曾经以为自已信仰的是昊天,但当他们端起香炉扛起木棍走出道观时,才发现自已信仰的就是信仰本身。

总之,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在西陵神殿的教义中,自杀是一种严重的罪行,身为道士却与道门为敌更是大罪,都必将受到昊天最残酷的惩罚。

朝老太爷带着他的同伴出现在朱雀大道上,是送死也是自杀。

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拦在观主的身前,是叛教也是亵渎。

换句话说,他们的身上都有洗不净的罪恶。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三名南门观的道人在布置着阵法。

他们是天枢处的高手,是昊天最虔诚的信徒。

他们的脸色苍白,内心痛苦万分。

但他们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

…………楚老太君,带着满府妇孺,横刀于长街之上。

老太君是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的遗孀,满头银发在风雪中飘拂。

她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三十七个孙子。

数十年来,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死在大唐的边境中,这一年在燕京,在七城寨,在葱岭,她又有十一子孙战死。

如今楚府的所有男丁,都在大唐四野的战场与侵略者厮杀,她身边只有十几个老弱妇孺,只有几把刀。

明知前来便是送死,但她神情漠然,毫不在乎。

楚家满门忠烈,都死光了,还是满门忠烈!…………如果昊天真的有眼。

那么这条风雪长街上,每个人都罪,犯着不同的罪。

今日的长安城就是一座罪恶之城。

好一座罪恶之城。

第一百七十三章 赴死寂灭散出观主的眼,被宁缺的饕餮吞噬,经由阵眼杵,笼罩了整座长安城,于是风雪愈发狂暴,寒意无处不在。

朱雀大道也很寒冷,但随着出现在墙头以及街上的唐人越来越多——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肩与肩相磨,他们拥挤在街道上,鞋后跟不时互踩——街道上的温度渐渐升高,冰雪践融,甚至令人觉得有些热。

唐人的心很热,所以他们的血变热,直至身体都滚烫起来,他们握紧拳头,挥舞手臂,不停地喧泄着自已的愤怒。

朱雀大道四周不停响起喊杀声和脏话,人们不停地砸着砖块,还有人把夜壶、残茶、剩饭、童子尿砸向观主。

唐人信奉昊天,却很奇妙地相信人定胜天,这是因为夫子虽然不理世事多年,但他那股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悍劲儿,却通过书院、通过皇族、通过朝廷以及军队散播到唐国的每个乡镇,融进每个唐人的血液。

所以明知道街中的青衣道人,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强者,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在此人面前,普通人就像是蚂蚁一般弱小,但两个三元里的少年拿着刀叉就敢来杀,就算观主是吃人的妖怪,人们也要试着整一下。

我们这些多人打不过你难道我们这么多张嘴还骂不过你?就算这个家伙厚颜无耻骂不痛,我拿屎尿泼你,难道你不会狼狈?先前的雪街看上去就像是圣洁无比的琼宫,有了一分非人间的美丽,风雪同样洁净,没有一丝尘埃,就如同昊天的脸。

此时随着人群的进攻,长街顿时变得污秽不堪,亵渎的喊杀声和脏话,还有那些来自人间的臭味,随着风雪渐起,飘入高远的天空,把昊天的脸涂抹的极为难堪。

观主看着那些飘向天空的污秽的属于人间的气息,微微挑眉,那些屎尿秽物自然染不得他一丝衣袂,却令他有些微怒。

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雪街上便至少有数千名唐人,他还能感知到有更多的唐人正朝着朱雀大道赶来,前来赴死。

看到这么多唐人出现在长街上,观主略微有些意外,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执行昊天的意志,终结夫子留在人间的千年历史。

此时的长安城里满是风雪,风雪里隐藏着无数道宁缺先前写的乂字符,那些符成功地填补了惊神阵的很多缺口,只有一条路。

和先前的局面没有任何改变,观主必须杀死宁缺,宁缺在朱雀大道之上,而此时他与观主之间,是浩浩如汪洋的人群。

于是观主向人群里走去。

观主叫陈某,拥有一个最普通的名字,看上去是最普通的人,当他走进人群,就像是一滴水,融化在人民的海洋里。

然后便有风暴起于海洋之中,无数道人影被震飞,就像是拍打在礁石上的海浪,带着白色的雪,消散于凶险的自然环境里。

那些拿着刀冲杀过来的青衣汉子,纷纷倒在血泊之中,纵马冲锋的十余名羽林军,距离观主还有数十丈远,便堕马不起。

观主的身影,渐渐在人群的海洋里显现出来,在他的身后是一片狼籍,恐怖的气息压迫之下,人海渐渐分开一条通道。

便在这时,唐国的修行者终于出手了。

天枢处已悄然潜伏至四周的坊市里,数名阵师启动了天罗阵,朱雀大道间天地元气骤然剧烈变化,无数道元气湍流,变成无数道无解的元气锁,出现在观主四周的空气里,锁死了他的所有去路。

几乎同时,十余名隐匿在普通民众间的军方剑师,暴起出手,只闻呛啷清鸣,明亮的飞剑破空而起,直刺观主的面门。

观主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轻轻地拂了拂衣袖,然后继续前行。

随着衣袖一拂,纵横长街的剑意,顿时变成被雨水打湿的稻草,绵软颓败无力消散,而那无数凶险的元气锁,在这一拂间,就像是秋日熟透的苹果摔在了地面上,破碎成泥,溅出无数汁液。

隐藏在坊市里的大唐阵师,受到元气反震,当场流血身死,而那十余名军方剑师的本命剑被观主一拂毁之,亦是身受重伤,生死不知。

观主继续前行,寻找着人群后方的宁缺。

人群一阵扰动,飞舞的砖头稍一停歇,然后继续如暴雨般落下。

只是修行者的飞剑都不能及观主其身,何况砖头?黄杨大师的念珠,都无法困住观主一瞬,更何况污水?观主平静前行,拦在他身前的人们就像蚂蚁一般被碾死,被震飞。

勇敢的唐人们,继续向他扑去,然后继续死去。

雪街变成了一条血街,到处都有鲜血喷洒。

勇气在人间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词汇,但在代表昊天的绝对力量面前,却显得那般弱小可笑,甚至很难形容为壮烈。

面对无法抗衡的差距,长安城里的人们,本应该像仰首望向青天的蚂蚁那样,感到绝望,然后放弃。

但难以想象的是,此时在唐人们的脸上,可以看到悲痛,可以看到愤怒,可以看到不甘,但却看不到一丝绝望的情绪。

人们没有绝望,没有哭泣,甚至连脏话都不骂了,他们只是沉默地继续战斗,哪怕是无望的战斗,但也要战斗到底。

一名苦力挑夫拿起扁担砸向观主的,然后死了。

一名从外郡来的商贩,拿起在深山里保命的匕首,然后死了。

一个看不出什么身份的男人扑向观主,然后死了。

人们拿着砖头砸,拿着菜刀砍,拿着家传的弓箭不停射着,然后死去。

这就是在送死。

送死是一个不怎么好听的词,显得有些愚蠢。

但人就是这样一个很奇妙的生物,明知道有很多事情无法改变结局,却依然有很多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坚持去做。

人们甚至为此还专门创造了一个意思相近的词。

赴死。

唐人今日在赴死。

纷纷赴死。

他们想要拦住观主。

长安城高耸入云的城墙没能拦住敌人。

于是他们用自已的血肉之躯,筑起了一座新的城墙。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子国的不甘(上)街上的人,拦在观主身前的人,倒在血泊里的人,组成这片新城墙的所有人,其实都很清楚,他们的死亡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但他们依然这样做了,因为千年之前,夫子和他们的先辈在渭泗水畔创建了唐国,拥有了书院,从那一天起他们至少改变了自已。

宁缺先前对观主说过这样一句话,明知守不住还是要守,这便是他的知守,此时正在死去的唐人,仿佛就是在证明他的这句话。

然而看着被血染红的长街,看着不停倒下的人,宁缺的心却开始颤抖起来,睫毛上残留的冰霜发出细碎的声音。

远处传来一声清啸,他知道大师兄终于赶来,并且出手——这并不是书院寻找的时机,书院的时机在宁缺在身上,然而面对着喋血的长街,大师兄无法再等待沉默下去,就像此时的他也快要忍不住一样。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二十余年,他依然坚信自已是非典型唐人,遇见过太多黑暗的他,向来信奉冷血的生存法则,只要能够活着,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他的心就像先前被观主寂灭意冰封的身体一样冷酷。

冰雪剥落大半,宁缺的身体依然寒冷,此时他却觉得自已的身体渐渐变得滚烫,血管里的血液开始蒸腾,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感受。

那种感受叫做热血。

他不喜欢悲壮之类的词汇,更是忌讳热血这种感受,但看着无数人死在观主身前,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怎能不冒出热雾?只是热血代表着希望与渴望,宁缺渴望活着,希望能够战胜观主,面对着这个寻找不到一丝希望的故事结局,热血又有何用?不时有人从他的身边跑过,向着不远处的观主冲去,他从雪地里拣起先前落下的朴刀,艰难地撑住自已的身体。

朴刀的刀锋刺破积雪,刺进在坚硬的青石街面。

…………大师兄再次败了,鲜血从棉袄的破口里向外汩汩冒着。

他站在朱雀大道的南方,佝着身子不停咳嗽,痛苦而且落寞。

余帘不知道去了哪里。

观主继续向前行走,杀死了很多人,震飞了很多人,越过了很多人,无视很多人,步步行来,身后尽是鲜血。

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死伤的人群。

观主走到了宁缺身前不远外。

此时在二人之间,只剩下了最后的数百名老弱妇孺。

瘦道人这辈子都生活在长安城里,从最普通的小道士变成现在的道人,却依然只是在那个小道观里生活。

他没有见过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数年前天谕大神官出使长安城,他跪拜了整整一夜也没有机会聆听神座的教诲。

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昊天道门真正至高无上的那位,他的身体难以控制的颤抖起来,他想跪倒在青衣道人的身前,虔诚地亲吻对方的脚背。

他忽然大喊一声,从小道士手中接过香炉,朝观主砸了过去。

香炉是小道观用来祭奉昊天的,真材实料,青铜打铸,非常沉重,瘦道人心情很沉重,而且很瘦弱,哪里能够掷远。

只听啪的一声闷响,香炉砸到了瘦道人的脚上,脚上顿时冒出血来,他连声痛唤,在小道士的搀扶下才没有摔倒。

楚老太君从三媳妇儿的手中接过马刀,拦在观主身前。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从后方走到人群最前面。

观主神情平静,眼神极为淡然。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亿万颗星辰湮灭,然后只余空寂。

令人心悸,令人敬畏。

在这道空寂目光的注视下,一切都将结束。

赴死的唐人,不屈的长安,伟大的唐国,千年的书院,所有的荣耀与血腥,壮烈或罪恶,光明或黑时间,都将在这里结束。

长街凄冷。

宁缺看着观主那张普通的脸和那双眼睛,忽然想起了自已的生命里曾经遇到或者感受过的那些了不起的人。

无论是夫子还是小师叔,或者是莲生,都是真正大彻大悟,自我解脱然后明白自已究竟想要什么的人,所以他们强大的难以想象。

观主也是这样的人。

今日书院败在观主手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书院信奉理所当然,那么便应该长街上死去的那些人们一样平静而从容。

但他做不到这点。

因为他,不甘心。

…………向晚原是一片水草极佳的牧场,在大唐的北方。

如今这片牧场早已变成最惨烈的战场。

金帐王庭的骑兵与镇北军的精锐骑兵,为了争夺牧场边缘的一处要害骑道,在这里连续厮杀了三日三夜。

骑兵数量占优的金帐骑兵,在付出极惨重代价后,终于把唐军压制到了骑道北方的数座丘陵之间,正在发起最后的攻势。

战马撞击发出沉闷而令人恐惧的声音,弯刀与直刀的摩擦发出令人耳酸的声音,嘶杀声和战鼓声却相对低沉了很多,因为双方都疲累到了极点。

骑战已经变成了步战,最后的近千名唐军,用最后的力气与生命,抵挡着金帐骑兵的攻击,只是眼看着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一名大唐军官带着十余名下属,被金帐勇士们团团包围。

这名军官有些矮小,不像一般的唐军那般强壮有力,但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却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战斗力,连续砍倒了三名敌人。

数柄弯刀破空而至。

矮小的军官举刀相格,被压的单膝跪下,苦力支撑。

他听到丘陵四周传来的痛呼声,越过眼前飘拂的发丝,他看到很多同伴战死倒下,看着那些蛮人在同伴的遗体上残忍地补着刀。

真的撑不住了吗?他这样想着,真的撑不到主力骑兵回援了吗?他苍白而秀气的脸颊上,看不到绝望的情绪。

他想不到自已应该绝望。

因为他,不甘心。

…………一支队伍在东疆的原野上狂奔。

他们是骁骑营的骑兵,他们离开长安城,去东疆厮杀。

这时候,他们要急着赶回长安城。

骑兵和座骑早已疲惫不堪,但没有任何人要求休息。

因为他们终于确认了隆庆皇子和那两千草原精骑的去向。

隆庆正在向长安城进发。

这意味着伐唐联军,确认长安城能够被攻破。

朝小树的脸,瘦削的像是被切开的硬石,黝黑而憔悴。

寒风吹拂在他的脸上。

晚了很多天,他和他的骑兵才去追,应该追不上了。

就算追上,又能如何?但他依然要求部属继续向着长安城狂奔。

因为他,不甘心。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君子国的不甘(中)火舌在银色的面具上和黑色的眼眸里狂舞,就像是夏雨里的电芒。

现在是寒冬时节,雪片片落着,又不是天地元气震动不安的长安城,自然没有什么闪电,那是真的火焰。

白雪覆盖的田野,官道畔美丽安静的村庄,本应是极美的画面,被凶猛的火焰烧过,顿时变成焦黑凄凉的废土。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眼前的画面,神情淡漠,看不出有任何兴奋,只有紧握着缰绳的手才暴露了他此时的几分真实情绪。

带领东荒蛮骑杀入唐境后,他只命令下属放了两把火,一把遥远的东疆,另一把火便发生在此时的村庄里。

他带着两千名最精锐的骑兵下属,不惜一切代价奔袭长安,无论唐国的义勇军,还是那些难缠的骁骑营骑兵,都已经无法追上他。

离长安城已经很近。

当年他在书院登山试里输给宁缺,带着西陵神殿使团和护教骑兵,黯然离开长安时,走的便是这条道路。

在当年的官道上,他想起当年看到的那些画面,回忆起当年的那些感受,然后再次想起当年自已曾经发过的宏愿。

我要把这些难看的唐人民居全部推倒,把田间的油菜花全部铲除,然后一把火全部烧掉,烧掉那些罪恶与肮脏,让这里的天地只剩下一片光明。

他即将回到留给他无尽羞辱和痛苦、从某种意义上改变了他生命的长安城,他的修行境界和实力远胜当年,他的眼眸却已然不再纯然光明。

道旁的田野,油菜花还没有生长出来,被唐国农夫漆成各色的民宅,却还像当年那般美丽或者说难看,那么,便一把火全部烧掉吧。

顺便告诉长安城里的人,我来了。

…………长安城在落雪,崤山北在落雨,却是同样的寒冷,雨水浸泡着盔甲皮袄,渗进棉衣,直抵身体,显得更加难熬。

在寒雨中,全体镇南军在向北行军,崤山的山林间,到处都是唐军的身影,密密麻麻,就像是林子里落了几千年的树叶。

行军非常艰苦,严寒的天气和雨水,腐烂的落叶和被踩踏凌乱的山道,都是他们的敌人,沿途有很多人已经掉队。

更多的人还在继续前进,哪怕脸色苍白,身心俱疲,依然咬着牙,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在泥泞的山野间爬行。

只有咬着牙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只有沉默才能节约最后一丝体力,只有低着头,疲惫的人们才能看清楚行军的方向在哪里。

十余万唐军行走在山野间,竟是没有发出太多声音,只有军靴踩着泥土的啪啪声响,偶尔还会听到重物坠落的声响。

这种沉默令人心悸,也正是他们最令敌人害怕的地方。

从唐军将领到普通士卒都坚信,哪怕西陵神殿联军真是传闻中的百万大军,只要他们能够赶到,就一定能够把拦住对方。

他们要赶到青峡北方,西陵神殿联军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没有时间睡觉,没有时间吃热饭,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在路上。

他们在白天行走,在夜晚行走,他们在雪里行走,在雨里行走,在充满瘴气的密林里冒险寻找捷径,他们一直行走在路上。

然而路途毕竟太过遥远,镇南军拼尽了全力,此时距离青峡北依然有一段距离,离军部要求的抵达日期已经过去了几天时间。

按道理来说青峡应该已经失守,镇南军再赶过去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危险,他们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打探敌情,然后回撤待援。

但镇军依然在拼命地赶路,因为他们没有接到新的军令,他们的任务依然是赶到青峡,就地防御,因为他们近乎盲目地相信书院诸位先生的能力。

因为他们,不甘心。

…………在崤山的那一面,则是云薄雨稀。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洒在平静的原野上,瞬间被土壤吸收,根本没有可能洗掉这七天积累的血污,只是添了几分湿意。

青峡前的地面,因为连续禁受了三场绝世强者者天地元气的碾压,相对较硬,雨水渗的比较慢,在杂乱的马蹄印里积了起来。

原野南方远处传来轰隆声,大地开始震动,蹄印里的浅水开始晃动。

南晋的投石机终于运到了。

六师兄看着远方显现身影的事物,感受着脚底传来的震动。

他如生铁打铸的身躯上面血痕无数,铁锤上面都被砍出了深刻的印子。

四师兄坐在铁篷下,举着河山盘,与数日前观主留下的那道虚剑苦苦抗衡,除他之外,其余的书院弟子都已经身受重伤。

王持鬓角插着一朵花,染的血早已乌黑。

西门不惑前襟染血,脸色苍白的像纸。

北宫未央的双手落在满是斑驳血痕的琴上,抽搐着就像鸟的爪。

君陌换了一身新衣衫,素色无血,左边的袖子在寒风在轻拂,承接着天上落下的微雨,低着头,很是疲惫。

他看着身前的蹄印里的水,沉默不语。

青峡前到处是残肢与尸体,只有他身周比较空旷。

柳白退走后,青峡前又是连番大战,神殿联军每每眼看着便要吞噬这些书院弟子时,却总有剑光琴声起于血泊之间。

叶红鱼站在对面远处,裁决神袍被血染成了真的血色。

七日后,她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书院终究不是昊天,不能无所不能。

君陌缓缓躬身,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高冠。

自与柳白一战落冠后,他便一直没有理会过,因为没有时间。

冠上染着血与灰。

他缓缓蹙眉,想要拂掉这些血与灰。

但他右手执冠,已经没了左手。

木柚走到他身边,接过冠帽,用手中的绣帕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君陌身体前倾,似对她行礼。

木柚眼睛微湿,微笑回礼。

这便是对拜。

木柚说道:我同意嫁给你了。

君陌平静说道:如此甚好。

木柚把冠帽戴到他头顶,认真地理正。

这便是正冠。

君陌说道:正冠而死,合礼。

木柚说道:一起死,也很合理。

青峡前响起哭喊声,哭的嘶心裂肺。

北宫未央拍断琴弦,鲜血四溅,纵泪喊道:不甘心啊!第一百七十六章 君子国的不甘(下)宁缺低着头站在雪街上,血水从指洞里不停向外流淌,被严寒冻凝的血块,不时被新的血水冲开,看着很是凄惨。

他一手握着阵眼杵,一把握着刀柄,却写不出符来,也没有力气挥刀,如果不是朴刀支撑着他的身躯,也许他随时可能再次倒下。

他没有看观主的眼睛,因为只要与观主的目光相触,便有可能死去,他只能看着观主的脚,目光卑贱到积雪下的尘埃里。

他浑身鲜血,除了自已的,绝大多数都是先前死在观主手下的普通人的鲜血,他觉得这些新染的血要比自已的血更加滚烫。

被普通人的鲜血一激,他的血也早已发热,然而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身体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也被寂灭的寒冷,冰冻的没有任何生气,自然也寻找不到任何力量,只剩下疲惫与无奈。

无数道乂字符,依然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隐匿在风雪中,借助着惊神阵补给的力量,始终没有散去。

这是宁缺最强大的手段,但此时已经证明,并不能战胜观主。

他看着观主的脚,仿佛在观主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蚂蚁的尸体,这些蚂蚁都是最勇敢也是最无畏的,只是现在都已经死了。

令人惊叹的勇气都不能改变天与人之间的差距,那么人间的万姓,除了对昊天表示臣服还能做什么?不甘心又有什么意义?…………观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昊天无情,而且他妙算无碍,最善隐忍,能忍之人,惯能忍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忍之心。

今日在雪街上争先赴死的唐人,虽然没有改变这场战斗的结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吃惊。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观主曾经见过很多能够平静面对最后终结的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超凡脱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却是极少。

在长安这座城里,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平静迎接死亡的普通人,这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说超出了他对普通人的评价。

唐人……或许真的有些特殊。

观主负手看着面前这些老弱妇孺,看着风雪中那一张张没有任何恐惧神情的脸,忽然问道:像蚂蚁一样的死去,能甘心吗?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人群之前,说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么能让自已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会说出怎样的答案,但对于我们这些老长安人来说,只要死的时候不感到羞愧,就会感到舒服。

原来甘心可以如此解释。

观主看着朝老太爷说道:老丈不凡,怎么称呼?朝老太爷说道:我姓朝,一般晚辈都称呼我为二掰。

我觉着我的年龄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我没有什么不凡,我们只是些普通人,只不过无论是最普通的人,还是像您这样最不普通的人,归根结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死。

老太爷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知守观观主还是昊天的信徒待死之后,终将变成一抔黄土或一捧骨灰,那么我们便是平等的。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争着来送死。

观主看着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的唐人尸体,若有所思道。

我唐人向来有赴死的传统。

朝老太爷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说道:与诸国首战,风雨飘摇之际,唐人无降者,与荒人战,唐人无降者,自渭泗水畔揭竿,我大唐开国至今已有一千余年,慷慨赴死之辈数不胜数,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死。

当年太祖皇帝为一使者,不惜冒灭国之灾,耗尽国力,使大军远征北荒,直至屠尽敌酋才肯归师,书院为一孤苦幼女,敢与佛道两宗相争,二先生斩破烂柯佛祖石像,才稍渲恶气,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恨。

唐之所以强,在于唐人。

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大唐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面对不公与欺凌,有人敢拍案而起,面对侵略,有人慷慨赴死………………镇南军在崤山的山林间,艰难地向着青峡进发。

寒冷的雨水,顺着衣领钻了进去,带走了温度,带来了病患。

不时有士兵摔落山崖,同伴们站在崖畔沉默站立片刻,然后继续前进。

他们疲惫地低着头,哪怕明知道已经晚了,却依然不肯停下自已的脚步,冒着生命危险,蛮不讲理地奔跑着,拼命地赶着路。

…………杨二喜砍翻了一名东荒蛮人。

他很珍惜这把从战场上得来的弯刀,把刀收回鞘中,从肩上取下草叉,然后重重地砸了下去,确认那名蛮人死透。

田野里的厮杀声渐渐平息。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向四周望去,然后看到了几个相熟的同伴,倒在了覆着薄雪的冬田里。

战事结束,他站在那几个浅浅的新土堆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家乡的方向,他很怀念妻子炖的腊猪蹄。

家乡学堂里的那面墙还没有漆完。

当年因为觉得衙门给的工钱不地道,他坚持不肯接这个活,和里正吵了一架,甚至险些掀了酒桌,还时刻准备着去县衙打官司,直到实在熬不过女儿的恼怒和妻子的嘀咕,他才万般不乐意地接了下来。

但只刷了一半,便看到了那份公告,他便背着草叉与酒肉,离了家乡来到了遥远的东疆,学堂的墙不知何时才能刷完。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刷完。

至少在他的手上。

杨二喜看着故乡的方向,想着这些让他觉得很麻烦的事情,恼火地皱了皱眉,那道新添的伤疤又裂开了口子。

血水向下淌着,他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忽然想到学堂里的先生,如今再不会因此那面没有漆完的墙生气才是。

于是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向晚原牧场的战斗,依然惨烈。

那名矮小的军官被蛮人的几把弯刀压的单膝跪下,情势极为危险。

他在苦苦支撑。

一道黑影从旁边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那几名蛮人的身上。

弯刀雪亮,在仿佛燃烧一般的草甸上划过。

那道黑影摔落在地,胸口中了两刀,鲜血淋漓,眼看着便是不活了。

军官认出那是自已的近侍。

他悲愤地大喊一声,手里的朴刀离了头顶,向着对面斩了过去。

在这一刻,他根本不去想头顶的弯刀,会把自已切成两半。

他很幸运。

围攻的蛮人被他杀死,而他没有死。

他的肩头中了一刀,鲜血像被划破的酒囊里的奶酒一样向外溢着。

最危险的是,他的头盔被敌人的刀打落。

敌人的刀锋,打落头盔之后,还切开了他的发髻。

黑色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加上那张没有盔甲遮掩的清秀的面容,此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原来这名军官竟是个女子。

她是司徒依兰。

她提着沉重的朴刀,带着满身的伤与怒,带着最后的下属,重新开始战斗,她不知道要战斗到何时,但知道要战斗到死亡或者胜利时。

…………长安有这样一句话,可托六尺之孤……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继续说道。

此时远处的皇宫被笼罩在风雪里。

唐小棠站在殿前的雪地里,静静看着南方。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站在槛后,看着宫外越来越疾的雪。

雪街那头传来咳声,大师兄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棉袄早已破烂不堪,棉花从里面探出,白的似雪,有的地方则染的殷红朵朵,红的似血。

清新鲜艳,都很动人。

宁缺站在街那头,亦是浑身鲜血。

他握着阵眼杵,血水把杵与掌面都凝结在了一起。

这根杵,这座阵,这座城,是老师们和陛下托付给他的。

那么直到死,他都不会放下。

朝老太爷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骤然激昂。

可寄百里之命………………青峡前。

君陌衣衫已正,冠已正。

他单手执铁剑,望向原野间如铁流般的敌骑。

他面无表情,开始燃烧最后的念力。

仿佛天地都感受到他生命燃烧所带来的炽热,淅微的雨水骤然间停止,原野上方的雨云渐渐消散,露出一线湛蓝的天空。

阳光从云缝间洒落,落在他的身上。

落在书院诸同门的身上。

…………朝老太爷看着满街的唐人尸体,忽然间老泪纵横,然后又笑了起来,看着观主大声喝道:……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苍老的声音在朱雀大道、在风雪中回响,在冬柳雪湖上回响,在青峡前回响,在崤山里回响,在东疆、在北疆,在唐国的每一寸土地上回响。

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我大唐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人,大唐就是君子国。

朝老太爷盯着观主的眼睛,厉声说道:如此美好的国度却要被你们这些贼老道从人间毁掉,你还问我是否甘心……他举起拐杖便准备砸过去。

我干你奶奶!第一百七十七章 如果天不能容我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热血宣言,忽然间变成语带双关的脏话,朝老太爷大喊一声要干观主奶奶,便一杖砸了过去。

普通人和不普通的人都是人,死后都会化土成灰,但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毕竟还是有很大的差别,老人家的拐杖,自然没有办法打倒观主。

雪街上的人们都以为朝老太爷死了,但事实上老太爷并没有死,因为观主什么都没有做,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大师兄隐约猜到观主的用意,道门要破长安城,也要破长安城里的人心,观主杀戮于长街,便是想用最强大的手段,砸碎唐人最坚硬的壳砸碎,把唐人的骄傲踩进泥土,既然杀人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他选择无视。

只是观主依然不是很了解唐人,朝老太爷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并没有因为他的无视而心生惘然困惑,从而开始怀疑,以至恐惧。

没打到就是没打到,以后有机会再打便是,没死就是没死,没死总比死了好,哪里需要产生什么自我怀疑?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骂骂咧咧向街边走去,骂的话很脏,甚至比雪地里那些污秽的事物更脏。

观主微微挑眉,然后继续前行,向宁缺走去,稍后便是皇宫。

大师兄说道:这样是不对的。

观主说道:唐国虽强,天要亡唐,你能奈何?…………青峡前。

叶红鱼看着对面的君陌,鲜血顺着她的衣袖,不停地淌到地面,与这些天来积凝渐臭的血污混在了一起。

她很平静,因为知道君陌伤的比自已要重很多,对方此时正在燃烧最后的念力乃至于生命,即便面临最后的死亡。

看着君陌依然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浑身浴血的书院弟子,回想着这七日来青峡之前惊心动魄的连番战斗,想着就是这样几个人便把浩浩荡荡的神殿联军挡在了唐国的南方无法北进……像君陌这样的人,苦战将死,即便是她也不禁有些动容,眼眸最深处最了神之星辉,还有几分怜惜敬佩。

天要亡你书院,你能如何?她看着君陌说道。

君陌抬头望向天空,此时雨已经停了,云没有完全散开,只有几处青天可见,就像是碎瓷一般。

而且就算雨消云散,天空完全放晴,现在是白天,也没有办法看到那轮明月,他在战死前的那刻,只是看一眼老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叶红鱼的问题,而是说道:朝小树是个极不错的人,如果当年没有意外,他本来应该是我的师弟。

叶红鱼知道朝小树是谁,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君陌会在此时提到他。

君陌看着天空,寻找着那轮明月在前七个夜晚留下的痕迹,继续说道:只是他喜欢跟着先帝,所以才没有进书院。

当年先帝决意清肃朝堂,于是有了春风亭一夜。

叶红鱼知道著名的春风亭一夜,朝小树和宁缺这两个名字,都是在那个雨夜之后中,才进入西陵神殿的视野。

君陌收回目光,望向她说道:在那夜之前,朝小树在红袖招与对方谈判,曾经说过两句话,事后在长安城流传甚广。

当时他那两句话是这样说的。

君陌说道:天若能容,我便能活,人不能容,我便杀人。

叶红鱼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虽然现在举世伐唐,昊天道门与唐国已然势不两立,但她依然没有想到,在昊天的世界里,有人会如此平静而坚定地提到这个问题。

果不其然,君陌轻振右臂,宽直方正的铁剑洒下一道血水。

他握着铁剑,看着叶红鱼,又像是看着她头顶那片天空,说道:我一直认为这两句话不妥,因为天不容我,我也要活。

如果这贼老天,真的不能容我活下去,那么……我也不能它活。

他最后说道:至少不能让它活的太痛快。

…………长安城的雪街上。

大师兄看着观主说道: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人心所向,天必从之。

天若不从,天若不容,那你又如何?观主停下脚步,望向不停落着雪的天空,停顿片刻后,若有所思说道:你们可以抬头看看,苍天可曾饶过谁?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能够回答观主的问题。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勇气值得赞赏,却没有力量,在天穹冷漠的眼光里,人类的意愿,似乎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瘦道人沉默,楚老太君沉默,受伤的沉默,死去的人无法再说话,即便是朝二掰的嘴唇翕动片刻,也没有说出话来。

最终,有一道声音打破人间的沉默。

这道声音很沙哑,很干涩,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喝水,而体内的血水又流失太多的缘故,让人听着觉得有些刺耳。

这道声音显得很疲惫,甚至有些虚弱,但却透着股极坚定的意味,所谓刺耳不是类似锐物磨擦镜面的声音,更像是打破镜面的声音。

那道声音说的是:那便灭了它。

…………观主望向人群后方,看到了宁缺满是血污的脸。

然后他看到了宁缺的眼睛。

他们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对视。

宁缺看着他说道:人心所向,天必从之,天若不从,那便灭了他,我想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观主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坚定与信心,缓缓挑眉。

…………天下溪神指,让宁缺身受重伤,信心遭受极大的挫败,但那时,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坚定,而后来,他却渐渐开始变得有些恍惚。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一边哭喊着,一边去做人间最难以想象的一次尝试,于是他决定站起,他真的站了起来。

但他只能依靠着朴刀支撑自已虚弱的身体。

然后无数的普通人从他的身边跑过,然后奔向死亡的黑色海洋。

他看到很多人在自已的眼前死去。

他觉得这是不对的。

这些普通人的选择,完全违背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他的规则相抵触,虽然他在战场上曾经见过很多类似的画面,但今天看到的画面,依然带给他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很震撼。

因为以往的他,总是把自已放在局外。

今日的他,在这条街上,便在局内。

他的身体和灵魂,随着那些鲜血的喷洒,随着那些身体的倒下,那些灵魂的离散,终于缓缓降落在这个世界上。

以前他愿意为长安城死去,那是因为责任和情感,对书院对夫子对师傅颜瑟对陛下的责任和情感,他坚持认为不是因为热血。

他认为自已的血是冷的,当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变热,甚至沸腾之后,他开始惘然,精神状态变得有些恍惚。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力量。

他曾经见过那种力量,并且不止一次。

但没有一次比此时此刻在雪街上所感受到的更真切。

便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中响起,在他的心里响起。

他不知道那是朝二掰在说话。

那道苍老的声音,在唐国各地回响,他的意识仿佛也随之而飘到这片大好河山里,在各处,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

那些人在战斗,在行军,在拼命,在赴死,在坚持,或者只是等待,但那种等待也充满了一种令人感慨的韧度。

他看到了很多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接下来又有很多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掠过。

他看到了柴房里染血的柴刀、河北郡龟裂的田地,像鬼一样的饥民,看到了莽莽的岷山,看到了老猎户,看到了渭城的土,长安城夜里的华灯,看到了荒原里那片湖,看到了烂柯寺里那座满是青苔的墓。

他看到了很多人,也许谈不上了不起,但那些都是人。

他仿佛回到烂柯寺石尊像前入定,仿佛还在魔宗山门的白骨山间与莲生做着最后的谈话,他仿佛看到那年夏天入符道时看到的原始部落里的那名符师。

最早的人类在荒野间与野兽搏斗,开始穿兽皮,吃肉,住洞窟,然后开始耕地,饲养家畜,吃更多的肉。

人类继续吃肉,并且想了很多煮肉的方法,确保肉很香,可以吃更多的肉,因为吃肉可以让人变强。

他看到人类修筑房屋,有了村庄与道路,最后看到了一座雄城,矗立在平原之上,似乎要把天空给捅穿——那是长安城。

他行走在长安城里,看到了前些天曾经看过的包子铺,那些青石板,想起那日曾经感悟到的那道气息,那道只属于人间的力量。

这种力量可以改天换地。

这种力量可以战胜时间。

这种力量最普通也最不普通,最耀眼也最不起眼,是包子铺的热雾或城墙里一块青砖,但也是智慧的传承和不屈的反抗。

宁缺忽然间觉得非常感动。

这种力量是如此的伟大。

他却距离对方如此的近,能够拥有如此真实的感受。

他感觉到自已的渺小,却不像面对昊天时,会因为自已的渺小而愤怒,只会因为自已的渺小而心生敬畏向往。

因为再渺小的他,也是这道力量里的一部分。

这道力量再伟大,也来自于无数个渺小的他。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千万人这种力量就是人间之力。

宁缺不是第一次感知到它的存在。

在荒原上夫子伸手自万里之外的南方剑阁召来古剑斩金龙杀神将,用的就是这种力量,在雁鸣湖对岸的民宅间,他感受到的也是这种力量。

他的不解在于,这种力量怎样才能为己所用。

他曾经向夫子求教过这个问题。

夫子说我就是人间,我的力量就是人间之力——这个解答很简单,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夜穹里的那轮明月,想起老师,看着崖畔那棵青松,想起小师叔,看着血水泛滥的烂柯寺前坪,想起莲生。

他想起在泗水畔与老师最后那段对话——原来莲生才是对的。

小师叔骄傲而自由,他要以强者的姿态,代表人间想要把天捅穿,夫子则认为自已就是人间,他要带领人间向昊天发起挑战。

然而人间是人的居所,人间的力量来自于居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这种力量不能被代表,也不需要被带领,必须所有人在一起,才能真正发挥出这种力量。

夫子兴唐建书院,其实已经走在一个正确的道路上,但夫子依然想的是通过教化和引导,从而带领所有人来做这件事情。

因为执念的缘故,莲生所达到的境界,距离夫子和小师叔还有一段距离,但同样是因为执念的缘故,他想事情想的更加极端。

在夜雨中,看着妻子的孤坟,他想要掘开那座坟,却最终放弃,飘然远离,从那一刻起,莲生便已经疯了。

其后无论是自毁魔宗,还是血洗烂柯,都是在他发疯。

他要毁灭这个世界,在他看来生存与死亡没有任何意义,包括他自已。

他这一生都在追求以魔遮天,以道顺天,最终以佛法抵达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众生之中,从而在崭新的世界里抹去旧世界那层太上无情的天道,寻回一些他想穿越时光寻回的东西。

换句话说,他想要破除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规则,他要毁掉昊天,而他选择的方法,是让整个人间随他一起疯癫,甚至毁灭。

这种方法很血腥很残酷,但却正确。

如果昊天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只是因为想要复活墓中的妻子,便想出了这样一个疯狂的念头,大概也会颤抖起来吧?…………宁缺小时候带着桑桑在世间流浪,谈不上有太多耐心,所以当桑桑稍微能做些事情的时候,他就不停地教她一句话。

自已的事情自已做。

那么人间的事情也应该人来做,大家一起来做。

宁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已还站在风雪长街之上。

他不知道是已经醒来,还是说依然在梦中。

他看着街上那些咬牙不肯发出惨呼的伤者,看着那些普通人的尸首,看着那两名身受重伤却倔强坚狠的少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长安城不是城,是人,是生活在城里的每个人。

人间的力量,来自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数人,数十人,数百人,数千人,数万人,千万人。

每个人的意愿与渴望,都是一种力量。

千万人的渴望,在一起便是人间的力量。

这种力量威力无穷,可以改变天地的容颜,可以对抗时间的流逝。

这种力量在莲生处,便是滔天的血浪。

这种力量在小师叔处,便是剑留下的痕迹。

这种力量在夫子处,便是破天的渴望。

但那都还不是这种力量的全部。

莲生得不到这种力量的认同,或者说他没有机会来调动这种力量。

小师叔千万人吾往矣,豪迈无双,所以孤单。

夫子堪为万世师,却忘了墨卷总是需要学生自已来写的。

颜瑟大师用一生的时间,在苦苦寻觅那个字。

那个字便代表着人间的力量。

但正如观主曾经说过的那样,那个字太过沉重。

千万人的意愿如何能不沉重。

而且千万人的意愿如何能够一样?所以没有人能够写出那个字。

即便是夫子也写不出来。

…………此时的宁缺,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字。

他看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很多人。

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为了同一个目的,走到了一起来。

他们用血肉,筑起一座新的城墙。

众志,在此时,真的成城。

此间的千万人,他们的意愿与渴望是那样的强烈一致。

此间是人间的一部分。

对长安城来说,这是最绝望愤怒的时刻。

却是写出那个字最好的时刻。

…………宁缺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是,那个字该怎么写?看到那个字,不代表能够写出那个字。

就像当年他初登旧书楼,看着满书架的珍贵典籍,看着那些明明见过无数遍的字,不要说写,连记都无法记住。

他想起泛舟海上的那三月时光,想起老师的那些谈话。

夫子说昊天并不是这个世界本身,而是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规则集合。

夫子说当规则掌控世界时,世界是稳定而乏味的,只有出现新的力量,打破旧的规则,这个世界才能重新拥有活力,并且有趣。

夫子说人是这个世界的最伟大的产物,因为人有智慧,并且能够传承,人有对抗甚至打破这个世界根本规则的本能意愿。

那种意愿是那般的顽固而强大,可以称之为渴望。

所以人间与昊天必然走向对立,直至分出胜负。

在这个世界过往的历史里,昊天获得了无数次胜利,人间迎来了无数次漫长的黑夜,那些传承的智慧凋落在寒冷的永夜里。

但人间总会再次复苏,再次发起挑战。

…………现在是白天,天自然是白的。

从空中落下的雪花也是白的。

风雪中的朱雀大街一片洁白。

街上积着的血,渐渐变得乌黑。

倒在血泊里的唐人,都穿着深色的衣裳。

散落在街面上的砖头,铁锅,还有夜壶,都是污秽而黑的。

既然昊天选择了白色,人间便选择了黑色。

这个世界在宁缺的眼里,变得黑白分明。

光明与黑暗,圣洁与腌臜。

黑白的世界,在他的眼中变成极简的画面。

变成了两条绝对平行的直线,冷漠地遥望,绝不愿意接近。

两条线缩短,便有了长度。

这是宁缺很眼熟的图案,是他学会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

紧接着,其中一根直线忽然偏转,刺进了另一根线条。

这便是他昨夜在湖畔悟的第二道神符:乂字符。

当两根直线相触,两个世界便相通,却不能相融,开始发生剧烈的冲突。

一股凛冽的切割意,仿佛要把整个空间切开。

与颜瑟大师的井字符不同,井字符有自已的规则,有自已平静的区域,乂字符则是向着四周漫无边际的蔓延,就像野草般狠狠地生长。

乂字符很强大,切割之余,两个世界又能相通,自有一种生生不息之意,代表着人间与昊天的平衡。

但这不是宁缺想要的,也不是如今的长安城需要的。

看着雪街上的那道乂字符,他仿佛看到了无数野草,又像是看到了两根枯柴,更像是看到一把柴刀插在肥沃的原野上。

两根柴无法搭的牢固,有一根木柴缓缓垮塌。

有一把手握着刀柄,想要把那把柴刀从原野间抽出来。

野草里忽然出现了一块带着青苔的石头。

那是魔宗山门前大明湖底的石头。

小师叔破块垒阵时,在每块石头上斩出两道剑痕。

两道剑痕,一个字。

…………宁缺真正的醒了过来。

对于这种情况,他并不陌生,在魔宗山门里看着小师叔留下的剑痕,在烂柯寺里对着石尊者像时,他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今日在雪街上他沉思很短,获得的却是极多,即便有些现在不能为他所用,但只要他能活下去,必将成为他修行路上最宝贵的财富。

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

然后他听到了朝二掰那句干你奶奶。

接着他听到观主问大师兄:苍天可曾饶过谁?他曾经听过这句话。

在魔宗山门里,莲生曾经问过他同样的话。

当时他的回答是:人定胜天,何须天来饶。

但今日他不想这样回答。

他和观主之间隔着数百名老弱妇孺。

对他来说,这些老弱妇孺便是千万人。

穿过这千万人,他看着观主的眼睛,说道:天若不从,灭了便是。

和当年回答莲生相比,今日他的答案显得更加平静肯定。

不是因为他有信心战胜观主,也不是他想表现自已的狂妄,而是因为他真的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所以平静。

因为人心所向为自由,天必然不从,那便只有灭天。

无论会胜利,还是会失败,这件事情总是要做的。

因为所以,这就是书院的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握住刀柄,准备把朴刀从地面上抽出来。

随着这个动作,他腹内那颗缓缓旋转的液体猛地炸开,喷洒的到处都是,浩然气像野草般狂肆地生长,摇展着腰肢。

长安城感应到了雪街上的变化。

无数的天地元气,随着风雪落下,通过阵眼杵,灌进他的身躯。

他的气息随之骤变,开始向着知命境的巅峰不断攀爬。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千万刀整座长安城的天地元气,磅礴浩荡,根本无法计算数量,此时通过阵眼杵,顺着宁缺的左手,不停灌进他的身体里。

天地元气没有实体,没有质量,比最清的水还要清,比最轻的空气还要轻,但此时进入他体内的数量实在太多,自然带来难以承受的负荷。

如果是普通人,哪怕是知命巅峰的修道者,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接纳了如此多数量的天地元气,也只有被瞬间崩死这一个下场。

但宁缺修行的是浩然气,身体强逾钢铁,世间除了道佛魔三宗兼修的观主,还有本身是魔宗宗主的三师姐余帘,再没有谁比他更强。

他的身体就像是精钢打铸的容器,并且是打造元十三箭的那种异种精钢,承受着不断涌入的天地元气,然后将这些元气压缩到难以想像的程度。

此时的他就像大海深处的海贝,身体和灵魂承受着无比恐怖的压力,却不知何时才能凝缩出璀璨夺目的珍珠。

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除了睫毛不停眨动,衣服上的残雪不停融化。

他只是看着观主。

他身上的伤口再次崩开,汩汩向外流着血,那些血水就像是红色的玉石一般晶莹,遇着街上的寒风便散化开来,变成极细的微粒。

那些微粒离开衣服表面,游离在他身周的空气中,像极了火焰又像极了雾,他看上去就像燃烧的火人,又像是极寒冷的冰人。

他继续抽刀。

锋利的刀锋从朱雀大街的青石缝中缓缓上升,带出黑色的泥屑,眼看着便要离开雪面,长安城里随之发生了很多事情。

…………清晨,长安城落雪如幕,观主挥袖破块垒,飘然入城,连败书院大师兄和三师姐,然后有很多道神符出现在他的眼前,告诉他此路不通。

从那一刻开始,直到在朱雀大道的风雪中看见观主,宁缺在长安城里走了很多地方,斩了与桑桑相关的很多过往,抹掉了昊天在惊神阵里留下的很多痕迹。

虽然最终他没有完全修复惊神阵,但他留下了足够多道神符——那些神符由两道刀痕组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乂字。

这些神符让观主有些狼狈,让观主无法直入皇宫毁掉惊神阵的阵眼,让观主必须走进朱雀大道的风雪中,必须选择先杀死宁缺。

宁缺被七道天下溪神指重伤,他没有再继续写乂字符,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但他写下的那数百道乂字符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在惊神阵的支持下,继续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渐渐隐入风雪中。

随着他拔刀的动作,数百道乂字符重新现出痕迹。

在街头,在巷尾。

在井上,在衙前。

在墙后,在园里。

在柳下,在梅边。

数百道乂字符重现长安城!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神符竟然还在发生变化。

准确的说,这些乂字符在发生变形。

这些乂字符由两道刀痕组成,便是两道笔画。

一撇一捺。

随着宁缺拔刀,那一撇缓缓向右升起,仿佛要飘离那一捺。

这一撇就像是一枝羽箭,无形的弓弦在向后拉,离弓身越来越远,同时也积蓄着越来越强的力量。

又像是一把刀,正在离开地面,将要展露锋芒。

…………拔刀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宁缺这辈子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他做的很熟练,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

长安城街头巷尾的变化,也是发生在极短暂之间。

情势陡变,最先感觉到宁缺和长安城变化的,不是观主,也不是大师兄,更不是雪街上的人们,而是众人头顶的那片天空。

巷口井底的水早已结冰,忽然间多出了两道刀痕,被雪覆盖的钟上出现了两道刀痕,雁鸣湖上也出现了两道刀痕。

井水重新开始荡漾,钟声开始荡漾,雁鸣湖畔的柳枝也开始在寒风里荡漾,潭拓寺里的松树上厚雪簌簌落下,一只肥硕的松鼠把过冬的粮食坐在屁股下,不停地搓着前肢,不明白先前自已为什么被冻僵了。

那道笼罩湖山塔寺的寂灭气息,随着数百道乂字符的重现与变形,瞬间消失不见,即便是飘落的风雪也骤然停止,冰封的长安活了过来。

那道不知来自何处的气息,随着宁缺的动作,继续向四周扩散,同时也向天穹冲去,狂野地冲散厚重的雪云,湛蓝的天空重新出现。

夫子离开人间,观主便是天下第一。

天空最先感觉到这种变化,他第二个感觉到。

他感觉到了危险。

他的眼眸忽然变淡,比灰色更淡,直至淡到透明,仿佛水晶,里面有无数的光影在高速掠动,就像是有很多故事正在幕布上发生。

他看到了一些片段,一些令他无法相信的片段。

在长安城里,观主无法看清楚未来的事情,正如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此后的书院会变成怎样,但他曾经看到过一些他坚信不疑的画面。

但那些画面改变了。

就在宁缺抽出刀的那一刻。

…………雪停,风息。

朱雀大道很是安静。

观主看着宁缺,眼眸回复正常,却留下了一抹讶异。

他信的是道,对于杀戮这种事情,无爱亦无憎。

今日观主杀人无数,自有他的道理,他的需要。

他先前要杀宁缺,也是基于需要。

但他此时要杀宁缺,却是基于一种莫名的警惕。

这份警惕是那般的强烈,甚至让他的道心有些微摇。

他要杀死宁缺,这种渴望甚至快要变成本能。

但他感知到,自已与宁缺之间的空气里,隐藏着一些什么。

他不能晋入无距,便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宁缺。

那么他至少不能让宁缺举起那把刀。

观主看着宁缺说道:凡信奉……宁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候要说话。

青峡前的书院弟子,听到这三个字,则一定能够联想起,天谕大神官颂读的那段西陵教典,那种与悬空寺讲经首座言出法随齐名的道门神术。

宁缺没有死。

因为观主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

因为大师兄同时说了三个字:子不语。

说完这三个字,他脸色骤白,棉袄上溢出的血越来越多。

便是阻了这么一瞬,宁缺终于拔出了刀。

刀锋完全地离开了雪面。

看着他手中的刀,观主退了一步。

退便是走。

千年以来,只有他杀入长安城。

眼看着便能毁掉惊神阵,毁灭唐国和书院,成就不世之功业。

只要能够杀死宁缺,便能做到这一切。

对于观主来说,这是很简单的事情,自然是极大的诱惑。

但他却要离开。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不舍。

只有真正道心通明,不染尘埃的人,才能如此。

街上无风亦无雪。

观主不能前进,便向后退去,右脚退落地面,脚底便有风雪生。

风雪中出现了一道无形的门。

只有无距境界才能看到的门。

观主的右脚踏进了那扇门,青衣顿时变得透明起来。

下一刻,他便要踏入虚空之中。

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已被宁缺所乱,却依然无法阻止他离开。

宁缺不准备让他离开。

因为他已经拔出了刀。

刀锋离开雪面,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声响,就像是蘸着油的毛笔抹过被篝火烤至滚烫的肉块,又像是蘸着墨的毛笔滑过雪白的纸面。

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柳下梅边,同时发出数百声轻响。

像是琴声,像是弓弦振动的声音,最像刀锋出鞘的声音。

那是撇与捺磨擦的声音。

那是数百道乂字符所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是更多道刀锋出鞘的声音响起。

这一次则是真实的声音。

东城猪肉铺墙上挂着的十余把杀猪刀,已经在皮革制成的刀鞘里寂寞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忽然间那些杀猪刀破鞘而出。

距离朱雀大道不远,某家宅院里的案板里插着把尖刀,刀上染着新鲜的血,不远处还有一锅炖肉冒着些微的蒸汽,忽然间那把菜刀从菜板里跳了出来。

两名少年躺在朱雀大道旁的血泊里,身受重伤,无力地靠着被雪水打湿的墙,虽然没有死,却已经无法再拿着身旁的刀和叉。

忽然间,那两把柴刀和菜刀从雪堆里蹦了出来,落在了他们的手边。

宁缺拔刀。

长安城里所有的刀都拔了出来。

数百把,数千把,数万把刀开始展露锋芒。

雁鸣湖畔的冬柳在飘。

潭拓寺里的寒松躬着身。

磨刀石上积着的雪飘了起来。

数百道神符里的其中一根线条,很轻微地动了动。

长街上残雪迷离,无数道凌厉的气息,陡现其间。

无形的门被瞬间斩成碎片。

观主身上的青衣出现无数道细微的裂口。

他以天魔境拟成的强大肉身上,同样出现了很多道裂口。

观主开始流血,开始流很多血。

宁缺举刀,说道:我想杀杀你。

说话间,有绝对凝结的天地元气从他的唇间喷出,变成半尺长的白雾,雾中有极小的雷电闪烁,还有他极为强烈的渴望。

第一百八十章 在青天上写字宁缺没有说我要杀死你,说的是我想杀杀你,显得非常小意,但这种谨慎与平静,却代表了他真的很想做成这件事。

因为这是长安城里所有人的渴望,他想要完成这种渴望,所以他很认真地说出那句话,同时发出自已的召唤或者说请求。

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长街南方忽然响起一声极为清亮的鸣啸。

…………朱雀大道上风雪已消,积雪犹在。

当年在春雨里曾经让宁缺和桑桑噤若寒蝉的朱雀绘像,此时便被埋在深雪之中,仿佛已经冻僵了般,没有任何生气。

朱雀绘像是惊神阵的杀符,拥有某种难以想象的灵性,当它自行运转时,都能拥有近乎知命巅峰强者最强一击的威力。

千年之前,它被夫子亲手雕刻在朱雀大道的南方,镇守着这座伟大的都城,无数妖邪阴祟,在漆黑的深夜里被它悄然焚成灰烬。

观主进入长安城,朱雀绘像有所感应,将要显形战斗之时,却被观主一脚踩在了它的翅膀上,只是简单的一脚,它便不敢动弹。

因为朱雀感知到了境界之间的差距,它感到了恐惧,所以它畏惧地低下曾经高傲的头,把自已埋在了寒雪之中,无颜见人。

直到此时,一道声音忽然传进了它的灵魂最深处,那道声音说他想杀杀观主,所以他需要它的帮助。

朱雀知道这声音来自何人,但它想不出来,在夫子离开人间之后,有谁能够杀死像观主这样的人,所以它依然怯懦。

但那道声音不停地在它的灵魂最深处回荡,磨擦,如激荡的岩浆烧灼它极为烦躁,直至它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

前一刻的怯懦,变成了此时的羞愧,一种叫做勇气的东西重新回到了朱雀的体内,积雪被风吹散,露出它的眼睛。

街面上生起一道磅礴的气息。

朱雀绘像的双翼挣破冰雪与青石,显形于空中。

只闻得一声极清亮的鸣啸,朱雀的身体尽数离开街面,腾空而起!朱雀千年未鸣。

今日一鸣,能惊神否?朱雀展开十余丈的羽翼,破空而飞,瞬间来到长安南门。

城墙高耸入云,青砖苍老。

朱雀便飞翔在这片城墙之间。

它挥动殷红的双翼,仿佛拖着两道火焰,紧紧依着城墙,高速飞翔,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来到北方。

朱雀飞到了皇宫之上。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看着天空微微躬身。

皇城角楼里,余帘挑了挑眉。

朱雀飞越皇宫,降低高度,顺着朱雀大道,向南方扑去。

这条世间最笔直宽阔的道路,是它的道路。

朱雀在这条道路上,飞的无比迅疾,十余丈的火红羽翼,仿佛要把长安城给点着,所触之处,残雪骤然化为青烟。

雪街上根本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

他们只听得一声清鸣,紧接着,便看到一片火影来到。

人们来不及思考,即便是观主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待他看清楚飞临长街的是朱雀,不由露出嘲弄的神情。

观主很少露出普通人的情绪,唯有对这只传说中的朱雀,他却从来无法压抑自已的嘲弄和轻蔑,即便是他自已都想不明白原因。

大概是因为,这只朱雀是夫子留在人间唯一的东西。

朱雀飞临雪街,双翼招展,炽热的火焰把空气都烧的噼啪作响。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火红的颜色。

就当唐人们满怀期望,看到朱雀扑杀观主,就在观主准备伸手把朱雀的火翼撕下来时,朱雀却再次发出一声清鸣。

一道火光闪过。

朱雀悄然无声敛去声威,化作一道火焰,落在了宁缺手中的刀上。

一声轻微的灼烧声,就像是烙铁在某处印下。

宁缺的刀上多了些焦黑的灼痕,还有一个非常鲜明的图案。

那只是一只浑体通红的火鸟。

…………宁缺的铁刀是曾经陪伴过他很多年的三把刀合而为一,就像元十三箭一样,是书院集体智慧的结晶,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度和重量。

只有如此强的刀,才能承受他身体里强大的力量。

但随着修为境界的提高,这把刀与当年的三把刀,还有如今的元十三箭以及用之不竭的符纸相比,对他的作用显得并不是那么大,甚至有时候反而成为他的弱项。

宁缺很擅长战斗,很清楚手中的武器与自身实力无法平衡,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情,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这把刀。

因为冥冥中,他总觉得这把刀应该就是属于自已的,并且必将在某一天展露真正的锋芒。

在此刀出炉时,他甚至拒绝了四师兄和六师兄建议他像以前那样,像世间绝大多数修行强者那样在刀上刻上用以增加威力的符文。

因为他觉得自已那时候写的符还不够强大,用在铁刀上等于是毁了这把刀,哪怕如今他已经能够写出神符,他依然觉得不够。

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原因,他就是觉得有资格刻在这把刀上的,必然是一道非同一般的符文。

于是这把铁刀便一直黯淡着,上面始终没有刻上任何符线,厚重的刀身显得那般朴实无华,只是任由无数鲜血不停地浸洗。

直到今日,长安城南一声清鸣,朱雀破空而至,化为一道火落在了刀上,然后黝黑的刀身上,多了一道鲜红的图案。

宁缺这才明白,原来自已一直等的就是它。

他这才明白,夫子离开人间前,让朱雀与自已相见的原因。

能够与这把铁刀相配的,确实必须是一道不凡的符。

这道符,就是朱雀。

就是惊神阵里的杀符。

…………刀已经从雪中拔出。

宁缺举刀,雪粉骤散。

黝黑刀身上的朱雀神符,骤然间明亮。

一道鲜红的火焰,从刀锋处喷射而出,直刺天穹。

此时风雪早消,青天展露在人间无数双眼睛之前。

铁刀喷出的那道鲜红的火焰,竟有十余里长,随着宁缺举刀的动作,在碧蓝如瓷的青天上,由东北向西南拖动。

火焰拖动,碧蓝的天穹上竟被烧出了一道痕迹,就像是有人拿了根像山峰般的巨笔,在天空上重重写下一笔。

这一笔便横跨了半个天空,不知几万里。

宁缺落刀,刀锋喷出的火焰随之下移,开始写第二道笔画。

…………皇城角楼里。

余帘静静看着天空,看着那道在天地之间移动的火焰。

然后她看了一眼自已手里的那把刀。

这是一把巨大的血色弯刀,甚至有她娇小的身躯两个长,两个宽。

这把血色弯刀,正是魔宗的圣物,在荒人南迁之后,便一直由唐小棠保管。

余帘身为魔宗宗主,拿到这把刀是很自然的事情。

观主在雪街上前行时,她来到皇宫,为的便是这把刀。

如果只从外观上来看,她手里这把血色巨刀,绝对要比宁缺现在手里的那把刀更加恐怖,给人更强硬的震慑感。

但她知道和宁缺手中的刀相比,自已的血刀差了些东西。

宁缺的刀能够在天空上写字。

你终于写出那个字了。

余帘看着碧蓝天空上那个渐渐成形的字,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皇城四周的积雪,随着她的呼吸,从地面上飘了起来。

护城河里的冰面,喀喀作响,碎成无数块。

无数的空气,在她的呼吸之间,灌进她娇小的身躯。

她的胸脯微微起伏。

她的眼睛渐渐明亮。

…………雪街上所有人都在看着天。

长安城里所有人都在看天。

人们看着那道火焰形成的巨笔,在湛蓝的青天上写字。

大师兄也在看天。

没有雪落下,他的眼睛却有些微湿。

他看着天空默默说道:老师,小师弟终于把那个字写出来了。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雪街上没有任何变化。

呼吸之间,就连落在积雪上的枯叶都没有颤动一丝。

他的眼睛渐渐明亮。

他身上的棉袄继续渗血。

木瓢碎在葱岭之前。

木棍被他握在手中。

那卷旧书不知被他放在何处。

棉袄上的腰带,再不用系那么多东西,那么多忧思。

于是开始飘拂起来,画出道道残影。

…………宁缺看着观主,落刀。

因为他手中的刀,必然要落在观主的身上。

所以他要砍的准一些。

他的眼神与观主的眼神,在街中相遇。

他没有在观主的眼中看到别的任何情绪,只看到了平静。

空中飘着的雪屑,也变得平静起来。

雪堆挤压所发出的极微小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

时间流逝的速度,开始变慢。

然后他的识海里响起观主的声音。

你的笔画写错了。

宁缺并不担心。

因为除了佛祖之外,没有谁能够真正地操控时间规则。

观主也不能,他纵使用大神通让时间变慢,但他也在变慢的时间之中,这也就意味着,无论铁刀落的再慢,总有到达的那一刻。

他对观主说道:笔画写错了,不代表字也是错的。

观主的声音消失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

他的声音很感慨,情绪很复杂。

好字。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请受千刀万剐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夫子会收你做关门弟子。

虽然你连逢奇遇,很早便进了知命境,对于世间普通修行者来说,确实不凡,但莫要说李慢慢和君陌、林雾这三人,你连我儿皮皮都不如,有什么资格成为夫子在人间留下的最后痕迹?观主说道:直到你此时写出了这个字,我才明白夫子终究就是夫子,除了与昊天为敌,他就没有做过错误的选择。

此时街上雪屑如牵铅球,缓慢飘拂,时间依然行走的非常缓慢,宁缺听着识海里的声音,自然想起了如今依然在天上战斗的老师。

观主看着宁缺,起始时他准备杀他,当他发现宁缺抽出那把刀时,他决定一定要杀死他,至少不能让他抽出那把刀来,当宁缺抽出刀来,他生出了退意,却被长安里的无数把刀困住,而当朱雀附在铁刀之上,宁缺用这把刀在青天之上开始书写那个大字,他决定选择另外一条退路。

他和宁缺的境界差距实在是太大,即便宁缺能够写出那个字,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真正让他决意不惜一切代价退走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看到的那些画面。

先前他看到了一片深沉的黑夜。

可惜你这个字的笔画顺序错了,而且你来不及写完,那么在我想要离开的时候,便没有人能够把我留下来。

观主说道,然后神情肃穆张开双臂,仿佛要迎接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雪街上时间的流逝速度回复了正常。

观主的手指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左手被余帘用蝉翼斩落了三根手指,此时张开双臂抱天,便只有七指出现在天穹之下。

便是七道天启。

磅礴的力量与宁静的清光落在雪街上,落在观主的身上,更准确的说是落在他的手指上,七道清澈的光线。

清光落指,陡然发生变化,落在观主右手拇指上的清光变成了红色,食指上的清光则变成了橙色,其余几根手指上的清光也同时变幻了颜色。

红橙黄绿青蓝紫。

七色的天光合在一起,便是彩虹。

长安城里出现了一道彩虹。

彩虹的一端在雪街之上,拔地而起,直通极高远的天空,然后画了一道浑圆的弧线,落在城外不知何处。

这道彩虹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威力,街面震动不安,青石板寸寸碎裂,站着的人们纷纷跌坐于地,残雪污水都被震成了粉末。

观主的身影从雪街上消失,御风而飞,顺着这道彩虹来到天空里。

天空很大,宁缺用朱雀刀写出来的那个字虽然也很大,却没有办法占据全部,给那道彩虹留下了足够多的空间。

他的刀还没有斩落,在青天上写的那个字还没有收笔。

他的刀承载着千万人的渴望,这种渴望极为沉重。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沉重,所以有些慢。

而观主便要踏虹而去,去千里之外。

此乃大神通。

…………天空很大,真的很大。

再了不起的禽鸟,也不可能飞越整片天空,再远的眼光,也不可能看到天空的尽头。

城里有无数道刀痕,有无数的符意,天地元气已然紊乱,观主想要离开比较困难,所以他来到了天空里,想来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他。

但天空也很小,真的很小,小到禽鸟有时候会发生互相撞击的惨剧,小到生活在天空下的人有时候会觉得呼吸都难以畅快。

一只手出现在天空里,握住观主的脚。

那只手很干净,指甲剪的也很干净,没有血,没有泥垢。

那只手很稳定,很坚定,就像弹琴时那样,没有丝毫颤抖。

大师兄的手。

在荒原上,桑桑被昊天神国召引,渐渐飘向天空,宁缺抱着她的腰,随她离开人间的时候,夫子站在地面,伸手握住了他的脚。

伸手相握,是因为不想你离开。

大师兄也不想观主离开。

他和观主在人间追逐七天七夜,眼看着便要到了最后,怎么能让你离开?他是书院的大师兄,看似温和木讷,却拥有真正的智慧。

他有一颗不染尘埃的心,比宁缺更清楚观主的真实境界,更明白观主的道心通明,知道宁缺写出那个字后,对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

所以他提前就做好了准备,吸了一口气。

其时枯叶不颤,只有腰间的衣带拂出残影。

那是进入无距的迹象。

当观主脚踏彩虹,飞上青天的时候,他便追了上去。

他从未距离青天如此近过,从未距离大地如此遥远。

以无距登青天,却不见得能够安然回到地面。

他拿自已的生命去追,一追再追。

…………提前做好准备的,不止大师兄一个人,还有余帘。

她站在皇宫的角楼里,看着青天上那个渐渐完成的字,深吸了一口气。

呼吸间,雪飘冰裂,无数寒冽的空气灌进了她的身体。

然后这些空气,尽数从她的双唇间喷了出来。

高速磨擦的空气,发出极人心悸的尖啸声。

她双膝微屈,把身躯里所有的力量,都送到脚下。

轰隆声中,坚固的角楼垮塌,烟尘弥漫。

一道娇小的身影像被投石机掷出的石头般,破烟尘而出,直上青天。

她来到了青天之上。

在辽阔的天穹背景下,她的身躯显得格外娇小。

她手中握着的血色弯刀,却还是那般夸张巨大。

血色弯刀向着那道彩虹砍了下去。

刀锋与彩虹相触,砍出如金似玉的碎屑。

血色弯刀虽然是魔宗圣物,但与精纯的天启清光相抗衡,依然疾速烧蚀。

一声清脆的破纸声。

血色弯刀变成了一根铁棍。

那道贯通长安城内外的彩虹桥,从中断裂,然后开始崩塌。

观主从青天上跌落。

大师兄依然握着观主的脚。

余帘也开始下坠。

如三颗陨石一般。

…………轰隆一声巨响。

三人落在了雪街之上。

残雪骤散,烟尘大作。

隐约可以看到,余帘把大师兄抱在怀里,如果不是如此,大师兄境界再高,从如此高的天空中摔落,只怕会被活生生地震死。

然而即便她是当代魔宗宗主,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与身体强度,如此恐怖的撞击,加上要护着师兄,她依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鲜血从她的脚踝处流了出来,只怕已经骨折。

观主不愧是千年道门第一人,自青天坠落,竟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伸手便又是一道天启,一股磅礴的力量自天穹落下。

余帘玉手轻翻,两道透明的蝉翼,便出现在雪街之上。

天启的力量,轰击在蝉翼之上。

喀的一声脆响,余帘的手腕尽碎。

这是极难承受的痛楚,但她依然面无表情,继续保持着单掌托天的姿式。

大师兄已经不行了。

她必须要把这片天空托住。

在长安城里杀死观主,这是书院想做而且必须做到的事情,在最早大师兄和她拟定的计划中,应该是由宁缺修复惊神阵,至少要把观主困在一个具体的位置,然后由她和师兄进行燃烧生命的最强攻击。

然而世事向来不如人料。

宁缺没能及时修复惊神阵,观主比书院想象的更加强大。

幸运的是,宁缺现在可以写出那个字。

那么大师兄和余帘要做的事情,便是把观主困住,然后把绝杀的机会留给宁缺。

…………一道彩虹落下。

观主直上青天。

然后跌落尘埃。

宁缺的刀,也终于到了。

这把铁刀很黝黑,朱雀图案殷红无比。

朱雀是知命巅峰全力一击的威力。

而此时长安城里无数天地元气,经由阵眼杵进入宁缺的身体,再输送到铁刀之上,这一刀的威力,早已越过了五境!雪街之上飓风骤起。

都是刀风。

街上所有的杂物,都被这阵刀风卷起,向着观主砍了过去。

街上的视线变得一片昏暗。

观主的身影骤然淡渺,竟就这样消失不见。

只能听到风声,撞击声。

无数锋利的刀锋破空声。

天地元气生出无数危险的湍流,有些地方甚至发生了大尺度的扭曲。

每一处扭曲,都像是一面镜子。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见刀。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见一道极淡的身影。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到一袭青色道衣。

一片青衣碎布落到了街面上。

观主落在街上。

他浑身是血,不知被多少刀砍中。

鲜血淌流,无数刀口。

那些刀口有的深,有的浅,形状也不一样。

他身上有些地方的肉,几乎被割光了,露出森森的白骨,看上去极为凄惨。

宁缺的这一刀贯通了所有的天地元气。

无论观主藏身于何处,都会被他砍出来。

当刀锋及体之时,观主动用了佛宗的无量境界,就如先前两次那样。

然而这一次与前两次不同。

因为宁缺的刀不只一把。

他向长安城里每个人都借了一把刀。

长安城里的所有刀,都落在了观主的身上。

大海无量,刀数无算。

观主在这条街上杀了千万人。

所以他在这条街上被千刀万剐。

他喊出一声极为尖厉的凄啸,痛苦万分。

…………(老爷子,我没给你丢人,丢人是个叫陈某的人,他丢的肉痛。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为人间所破(上)厉啸声中,观主来到宁缺身前,雪街上步步皆血。

余帘砍断了彩虹桥,大师兄握住他的脚,他无法从空中离开长安城,便只能硬接宁缺这把千万人的刀。

他此时凄惨的就像是受了一半凌迟之刑的罪人,浑身是血,白骨森森,但他依然认为自已能够接住这把刀。

观主飘掠之势,依然如仙,白骨仙。

他出指点中刀锋。

他的神情庄严肃穆,似行走在人间的神国君主。

他身上的气息骤变,变得极为凛然。

一道比深渊还要寒冷、比死亡还要寂寞的气息,从他的指尖传到了铁刀的刀锋之上,瞬息间,刀锋蒙上了一层寒霜。

好强大的寂灭气息。

朱雀发出一声愤怒地鸣啸,喷涌出无尽的火焰,与寂灭相对抗。

铁刀前端寒冷胜冰,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寂灭意,覆着雪霜,与宁缺右手相近的那一端则是炽热无比,向外界散发出火焰。

两道极端的气息,便在这样一把朴实无华的刀上,做着最凶险的抵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这把铁刀会被冻成废铁,还是会焚尽世间一切寂灭。

便在这时,铁刀在雪街上卷起的飓风里响起一道很清脆的声音,那是金属物体撞击的声音,然后越来越多的撞击声响起。

刀风拂过街道,鼓荡于街巷坊市之间,不知卷起了多少物事,有人们落在街面上的铁锅,也有几张破锣,还有些箫管之类的乐器。

铜锣被石块击中,厚实的铁锅撞在墙上,风灌进箫管开始呜咽,昏暗的风里响着热闹的声音,不知谁家上演着喜事或是丧事。

随着这些声音的响起,铁刀前端覆着的雪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而朱雀喷出的火焰则是顺着刀锋向观主斩去。

寂灭,被人间的热闹所破。

…………铁刀掀起的狂风,让朱雀大道变成了宋国东面的风暴海。

观主的寂灭气息被破,青衣随风而动。

他招摇而起,身躯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出现在雪街上。

观主再一次动用佛宗的大海无量。

前一刻的凌迟之苦,让他非常清楚,如果只使用佛宗的无量境界,并不足以抵抗宁缺手中的那把刀,因为那是千万把刀。

所以他同时施出了天魔境——天魔境乃是魔宗不世功法,如今世间除了余帘,便只有观主会。

这种功法除了能够让修行者的身躯强逾钢铁,更重要的是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或者说虚假的世界。

佛宗的无量和魔宗的天魔境,同时施展出来,会有怎样的效果?…………宁缺来到了东海之滨,站在绵延不知多少里的海堤上。

宋国的东海堤非常著名,他没有看脚下那些奇形怪状的大石头,而是沉默看着堤外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

有无数风暴起于海洋深处,近处海水被搅动的仿佛墨汁,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危险味道,远处的海水则是掀起了十余层楼般高的巨浪。

宁缺没有挥刀砍向那些重楼巨浪。

因为观主不是风暴,风暴本就来自他的铁刀。

观主就是大海,无论风暴再如何剧烈恐怖,始终无法摧毁大海本身。

阴晦的天空里响起朱雀的清鸣。

殷红的小鸟衔着一块小石头,顶着海上的暴风雨,奋力向大海深处飞去,无论风雨再如何狂暴,也无法阻止它。

朱雀变成天穹下的一个小黑点。

它把衔着的小石头,扔进了大海里。

石块落入狂暴的海洋里,瞬间被吞噬,甚至没有溅起足够显眼的浪花。

朱雀没有因此而丧气,它清鸣一声,振翅向海岸飞回,又衔起一块石头,继续顶着暴风雨,再次向大海深处飞去。

小鸟穿梭于阴晦的天空与狂暴的海洋之间,不停往复。

在海堤的后方,有座山已经垮塌了一大半。

山下有人拿着铁锤敲打石头,把坚硬的岩石砸碎,砸到朱雀能够衔起。

砸石头的人很多,黑压压难以计数。

砸石的人有很多来自瓦山,这几年他们把崩塌的佛像砸成无数小佛像,卖给游客来换取利益,很擅长这种事情。

人类本来就很擅长这种事情。

人类擅长开山,擅长砸碎世间所有的坚硬。

海堤之后,沉闷的砸石声不停响起,不知持续了多少日夜,人们不知疲惫地砸着,朱雀不知疲惫地来回于大海和陆地之间。

无数的小石头被朱雀扔进海洋里。

这便是填海。

大海无量,但只要不停地填,相信总有填满的那一天。

无量,被人间的无限所破。

…………观主变成了荒芜的原野。

大雨已经持续下了半年时间,据说这场洪水是来自昊天的惩罚,任何不敬的人都要死在这场恐怖的灾难里。

如果想要躲过这场大洪水,便必须走过这片荒原,然而这片原野间生长着没膝的野草,到处都是泥泞的乱沼,有些地方看似安全,却隐藏着凶险的流沙,即便是凶猛的野兽,也不敢在原野间乱走。

第一个人来到了原野外围,他有些犹豫,因为这片原野上没有道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走,怎样走才是正确的。

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原野上,他们想要走过这片原野,却寻找新的世界,然而就像第一个人那样,他们也不知道道路在哪里。

人们商量了很长时间,甚至开始争吵起来,却始终没有得出一个主意。

请让让。

一个少年挤开人群,向荒原里走去。

他的行李很简单,真正有些用的大概便是手中那把带着锈迹的柴刀,更令人感到担心的是,他还背着一个瘦瘦的小女童。

人们劝说他荒原里很危险,最关键的是没有道路。

少年没有理会他们,继续向荒原里走去,只是把手里的柴刀握的更紧了些。

看着消失在荒原野草里的少年背影,人群沉默了很长时间。

有人紧了紧背上的行囊,跟着走进了荒原。

有人用树枝支撑着疲惫的身躯,也走了进去。

走进荒原的人类越来越多。

有的人被沼泽里的毒蛇咬死,有的人沉入泥潭深处,有的人变成流沙下的干尸,但有更多的人成功地走过了这片原野,去往了崭新的世界。

世间本就没有路,只要走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路。

天魔境,被人间的执着所破。

…………观主同时施出三种境界。

道门之寂灭、佛宗之无量、魔宗之天魔境。

这三种境界皆在五境之上。

宁缺简单地落刀。

一刀尽破。

…………观主的手指依然抵在刀锋之上。

铁刀上的雪霜早已尽消,刀势与炽烈的火焰随风而去。

观主的手指上多了道极细的血口。

然后他的身上多了十余道极凄惨的刀口。

被割开的肉,有的被风吹走,有的耷拉外翻,裸露于昏暗的风中。

血水像瀑布般从他身上淌落。

他看上去很惨。

惨到看上去怎么都不可能再活。

但观主还活着。

千年以降,道门最强的人,不会这般容易死去。

只是他离死亡,或者说回归昊天神国,也只剩下一线的距离。

如果他无法对抗宁缺的千万刀,那么一切便将结束。

观主一生傲视世间,感受死亡阴影的次数极少。

败在轲浩然剑下是一次。

被夫子木棍击中是一次。

但即便是这两次,他都活了下来,而且在修行路上再进一步。

唯有生死间的大恐惧,才能让观主这等大解脱之人,再有悟道之机。

今日在宁缺的刀前,他再次看到生死之间的那片深渊,他能否再悟出什么?…………观主看着宁缺,脸上出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那种表情不是淡然的怅悔,也不是愤怒,与不甘也没有任何关联。

这种表情不是人类应该拥有,平静到了极点,便透着份漠然,漠然的最深处不是寒冷,而是虚无,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情绪的表情,似乎不应该称之为表情。

但宁缺却觉得这就是,而且他很警惕。

观主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情绪,甚至连眼瞳都逐渐淡去。

不是施展灰眸功法时的那种浅淡,而是真的淡。

观主的眼睛淡至透明,不再似玉,就是无味的清水。

然后他忽然收指。

宁缺的铁刀落了下来。

刀锋未至,风提前开始肆虐。

黑发在风中飘舞,血水在风中散落。

他身上剥落的血肉,鲜红仿佛花瓣。

那些森森然的白骨,洁净如藕。

本应血腥的画面,此时显得无比清美。

他变成一朵莲花。

血不能污,垢不能蔽。

清净无比。

清静无比。

…………碎裂的彩虹,从青天之上飘落,此时终于落到了街上。

有几片落在了观主的身上,骤然泛起金玉的光泽,然后滑落。

这些彩虹碎片,是天启的残余气息,但此时不知为何,这些昊天赐予的力量,竟无法融入观主的血肉。

观主与昊天的联系竟仿佛中断了,他仿佛从天地间消失,变成了遁走的雪与花,是那样的独立,从而是那样的不可触摸。

看着这幕画面,余帘骤然挑眉。

大师兄不可置信道:清静境?第一百八十三章 为人间所破(下)清静境是传说中道门最深不可测的一种境界,但从来没有人见过,在上次永夜之后的修行史上,也没有出现过。

对于这个世界里真正的强者们来说,曾经有一个问题令他们最为好奇——那就是夫子究竟有多高。

烂柯寺的歧山大师曾经猜测夫子应该是清静境,由此可以想见,清静境在人们的眼中是何等样的高妙。

夫子在荒原上证明自已的境界,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但即便是他,也没有在自已漫长的人生中,见过晋入清静境的人。

大师兄更没有见过,他对清静境的了解完全来自书院后山藏书里的零星记载,此时他喊出清静境三字,完全是猜测。

他感觉到自已的猜测与事实的真相应该相差不会太远——除了传说中的清静境,没有任何办法解释观主此时的变化。

宁缺写出了那个字,集长安城里千万人的渴望,借了千万把刀,眼看着便要把观主斩杀于刀下,观主居然进了清静境!大师兄不敢相信这个世间真的有人能够进入这种传说中的境界。

但这幕却如此真切地发生在他的眼前。

观主果然不愧是道门千年至强者,昊天之下的那个寡人!…………和别的五境之上相比,清静境是更高层次的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才能真正被称为绝世,因为这种境界可以做到与世相绝。

晋入清静境,世间一切力量对于修行者来说,便成为了绝对的外物。

清丽的阳光洒落在山崖间,青松在石上映下身影,若有清风拂过,或者撼起几缕松涛,或能拂去山石上的尘土,却如何能吹走影子?此时的观主血肉为莲瓣,白骨为藕节,清稚生在清水间,已然不在天地内,宁缺的铁刀是人间之刀,尚在天地之内,如何能落得到他的身上?那把铁刀能连破三道五境之上,却如何来破清静?…………铁刀砍散了寂灭,砍灭了无量,砍破了天魔境,宁缺此时的战意与精神,正处于最巅峰的时刻,身体里数量恐怖的天地元气,仿佛要喷出来一般。

因为知道,所以思考,所以烦恼,大师兄现在便是如此。

他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观主为什么会飘起来,为什么会看着干净了很多,所以他没有思考,他只知道自已要把对方砍死。

他的铁刀终于完全砍落。

铁刀挟着的十余里火焰,终于在湛蓝青天上写完了那个字。

朱雀大道上的所有事物,都被他的刀风卷起,袭向观主的身体。

有衙门库房里的银锭和金条,有书画铺里的花鸟,有女子梳妆用的脂粉还有十几根发簪,还有小道观里的陈年香炉。

有铁锅与破锣,有茶壶里的隔夜茶,有夜壶里的童子尿,有被啃了一半的包子,还有带着葱味的肉馅,也有下水道里被掀起的屎与尿。

无论美好还是丑陋,甜美或是恶臭,令人欢愉或是憎厌,都是人间。

宁缺的刀把人间的所有气息都砍了出来,包括污秽。

所有的事物混杂在一起,便不再有各自不同的属性,再也闻不到是香是臭,银锭和夜壶能有什么区别?干屎橛和金条又有什么不同?朱雀大道上狂风大作,变得昏暗无比,整座长安城都变得昏暗无比,然后变得逐渐黑沉。

仿佛黑夜将要来临。

…………仿佛被黑夜笼罩的长街上,不停响起沉闷的撞击声。

观主像一朵洁净无尘的莲花,鲜红的花瓣,洁白的枝茎,于风中飘摇。

无数来自人间的物事,击打在他的身体上。

带着葱味的肉馅,落在他的脸上,然后落下,在他的胡须上留下些许冻凝的肉汁,还留下了一小粒葱段。

一根金条重重地打在他的胸膛上,打的那处垂落如花瓣的血肉微微一颤,然后留下一道字迹,那是金条上的大唐国库标识。

一把夜壶擦着他的右肩飞过,洒下黄色的令人恶心的尿液。

一盒脂粉在他的面前散开,扑洒的他满脸雪白。

观主的身上到处都是血,此时则到处都是污秽,腰带上挂着两根烂菜叶,断指的伤口处是几团粪星。

他变的很脏,非常脏。

就算没有晋入清静境,他这辈子也没有这般脏过。

他这一生居于人间之上,游于南海这间,双脚不沾尘埃,然而此时却被迫被红尘洗礼,承受着人间所有气息的薰染。

来自人间的污垢只在身外,亦在心外。

观主依然在清静境之中,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要能保持道心清静,便能身心皆净。

然而身心不二,若身体真的被红尘薰染久了,他的心可能始终保持清静?相隔无数年的漫长岁月,甚至可能经过了数次永夜,传说中的清静境,才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人间,这是何等样令人震撼的画面。

然而更加令人震撼的是,清静境刚刚重现人间,便遇到了在天地间能够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这个对手就是人间本身。

莲花在黑风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凋落,也有可能逝去。

观主继续与宁缺抗衡。

道门绝世境界与人间的战斗,没有谁知道结局。

即便是昊天,也不知道。

…………姜睿是三元里最著名的泼皮,最擅长坑蒙拐骗,胆子却是极小,连最不成器的市井混子都不如,于是连少年们都瞧不起他。

他居无定所,到处流窜,自然也没有收到朝廷的通知,清晨时分,他被满城钟声惊醒,然后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很多杂声。

姜睿不知道那是观主在和书院战斗,他甚至不知道现在长安城是什么情况,只是当他发现,街巷坊市里居然空无一人,平日里在街上巡逻甚严的长安府衙役也不知去了何处,仅存的那些疑虑顿时被狂喜所冲淡。

他去荷花池偷了几匹来自南晋的绣布,当发现一处衙门库房垮塌后,准备拣几锭银子,却又因为胆怯而最终讷讷罢手。

虽然是个泼皮,但他也像别的唐人一样,觉得尊严感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当他回到那间小杂院后,想着先前的胆怯,觉得好生羞愧。

为了不再羞愧,他决定做一件想做很久的事情,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尖刀,偷偷溜进里正家的院子,准备捅死了小时候咬过他的那只大黄狗。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当初的大黄狗早已成了垂垂老矣的老黄狗,根本没有什么反抗的力量,在他把尖刀刚捅进去时便咽了气。

姜睿甚至怀疑老黄狗究竟是被自已捅死的,还是老死的。

总之,他完成了自已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他提着老黄狗回了小杂院,开始剥皮剁块,然后点燃炉子准备做锅狗肉吃。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街上传来了对话。

他听不懂那些对话,但紧接着,他听到了两个少年哭喊的声音,他听出来其中有一个应该是张家那个冷眉冷眼的小子。

姜睿用双手攀住墙头,向街上望了一眼,然后大概明白了长安城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很害怕,赶紧走回院中。

他看着锅里没有开的水,看着案板上的狗肉,发了会儿呆。

他把尖刀插进案板里,把狗肉带着血水倒进水锅里。

他推倒年久失修松动的老墙,拣了十几块砖头捧在怀里,然后很吃力地再次爬上墙头,取出一块砖头对着街上那个青衣道士砸了过去。

他觉得这样比较安全,想着那锅狗肉,他有些愤怒,对老黄狗又觉得有些抱歉,所以他对着那个道士破口大骂。

老子砸死个狗日的!姜睿就这样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今天完成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不会有人知道小杂院里垮了半面墙,锅里煮着狗肉。

观主的寂灭意笼罩整座长安城,炉子里的柴火被冻熄,锅里的水不再升温,水里泡着的狗肉,继续就这样泡着,泡出了很多血水。

宁缺从雪街上拔出朴刀,小杂院里案板上的小尖刀随之跳了起来,刀上的血迹依然新鲜,不远处的锅里冒着柴微的蒸汽。

青天上出现了一个字,朱雀大道上起了一阵风,世界变得昏暗无比,长安城仿佛提前进入黑夜,小杂院也在夜色之中。

那阵黑风很暴烈,到处乱吹,把坊市里的屋檐吹破,把小杂院里剩下的半堵墙也吹倒,甚至把炉上的狗肉锅都吹了起来。

狗肉锅被风卷着飞过院墙,飞到街上,然后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落在了观主的身上。

这锅带着血水的狗肉,从观主的头顶淋下。

血水和汤水,打湿了他的全身。

狗肉落在观主残破的身躯间。

如果是朵莲花,冒着温气的狗肉,就挂在花瓣上。

花瓣上淌着血水。

观主身污,然后心污。

道门的清静,最终被人间的世俗所破。

观主眼中生起一道惘然的神思。

我杀死你了。

宁缺说道。

他的铁刀砍在观主的左肩上,真正的身体上。

纵使清静境被破,观主的天魔境深厚至极,已近不朽。

所以他砍的很用力。

他左膝微屈,浩然气如风暴大作,无数的天地元气灌进铁刀,斜斜向下拖去,在观主的身上斩开一道极恐怖的刀口。

那朵洁静的莲花被黑风卷起,渐渐凋零,然后有花瓣落下。

宁缺的这一刀,蕴藏着长安城千年的沧桑,带着千万人的渴望。

观主直接被斩落尘埃,向长街南方颓然飘去。

一路鲜血洒落。

长安城街巷里的数百道乂字符,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长安城里千万把刀,同时斩在他的身上。

黑夜之下,刀风之中。

观主的七根手指,像藕节般落下。

然后他的双腿离开了身体。

他的腹部裂开,肝肠寸断。

狗血屎尿进入他的身体最深处,再难洗净。

南城门上轰的一声,出现一个人形的洞口。

观主震飞出了长安城。

从宁缺拔刀开始,他就想离开长安城,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黑风卷起观主的身体继续狂舞。

南城门外的那些巨大的湖石,被吹的凌乱不堪。

残缺的块垒阵,竟都无法让宁缺的刀风稍作停留。

城南四里外,有片湖。

飓风扫过,湖水卷起如雨。

观主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湖畔。

干净的湖水,随之落下,把他身上的污秽洗去了些。

有几尾鱼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不停地弹尾挣扎。

宁缺那把刀斩出的飓风继续向南。

湖畔渐渐回复安静,天光清明。

观主睁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双唇微微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转头望向那几尾在水泊里挣扎的鱼。

湖鱼挣扎片刻,最终认命死去。

观主看着这几尾死鱼,若有所悟。

湖畔响起脚步声。

陈皮皮对着他双膝跪下。

第一百八十四章 放声而笑(上)举世伐唐,战火连绵数月,随着观主被宁缺一刀斩落尘埃,却发生了很多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只是偶然,但有些却是必然。

北方的向晚原上,拼死坚守不退的千余唐军,在以为必死的那一刻,终于看到了南方飘来的尘土,等到了来援的骑兵。

战局的走势顿时发生变化,数千镇北军唐骑,如雪崩一般冲向金帐王庭的骑兵大队,寒冷的刀锋在清寂的阳光下带走无数头颅。

战事终歇,染血的草甸把天穹投下的光线都变成了红色,司徒依兰手中的朴刀早已断成了两截,她擦掉脸上的血水,向战场四周望去,发现平日里的下属,大部分都已经死去,但是她和他们最终还是获得了胜利。

南方的青峡外,也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君陌手握铁剑,神情疲惫,有如深秋的青山,静美依然,奈何黄叶将落。

书院后山弟子都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原野上再次掀起的烟尘,听着铁蹄的声音,沉默不语,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来临。

木柚伸出手,握住君陌空荡荡的右袖。

四师兄范悦,在用河山盘接住观主那道虚剑之后,一直用全身修为在与之对抗,而此时即便是他,也艰难地走出铁篷。

既然同门,自然应该同生,而且共死。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再次来到青峡前。

七日时间,书院诸弟子不知打退了西陵神殿联军多少次冲锋,无论是他们还是神殿联军方面,对这种画面都已经熟悉到有些厌烦。

这一次想必会有些不一样。

这一次大概会是最后一次。

便在这时,四师兄忽然感觉到手中的河山盘变得轻了很多,他稍一感知,震惊发现沙盘河山里竟再也找不到那道虚剑的踪影!青峡前的人们,并不知道长安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观主的虚剑消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观主死了,或者废了。

四师兄很清楚书院在长安城的准备,知道师兄师姐和小师弟,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杀死观主,但他其实对此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因为他擅长算,事前无论他怎样算,都算不明白书院怎样才能杀死观主。

然而此时,河山盘里的虚剑消失无踪,那么无论他相信或是不相信,都表明长安城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声音微哑说道:观主败了。

他的声音之所以沙哑,除了在那道虚剑下苦苦支撑数日所产生的疲惫,更多是因为难以抑止的激动和不可置信所带来的惘然。

书院诸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一片安静。

忽然,君陌举起铁剑指向原野,放声大笑起来。

北宫未央放声大笑,乱拔琴弦。

西门不惑放声大笑,用箫管拍打着手掌。

六师兄憨厚一笑,把手里的铁锤握的更紧了些。

王持微微一笑,鬓畔早已乌黑的花朵,仿佛多了分颜色。

柚木是女子,不用识豪迈之气,所以她没有笑,而是湿了眼睛。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已经近在眼前。

书院弟子们却视若无物,放声大笑,快意至极。

爽朗笑声,回荡在青峡前,顺着青山传向很远的地方。

今日无论是死是活,是否还能守得住青峡,只要观主败了,长安城安然无恙,那么书院和大唐便能保有最后的希望。

他们用生命守了青峡整整七天时间,守的不就是希望?而且希望并不渺茫,就在他们的手里。

更准确地说,是在四师兄的手里。

在同门们不解的目光中,四师兄走到了最前方,看着像铁流般涌来的骑兵,看着那些隐现于空中的剑光,举起了河山盘。

四师兄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脸颊瞬间瘦削了不少。

他把自已的念力尽数灌注进河山盘中。

河山盘是沙盘,里面是最精细的黄沙。

盘中有河山,每粒沙便是大好河山里的一座山峰,一座石桥。

黄沙狂舞于青峡之前,天空被遮掩,原野间变得昏暗无比。

西陵神殿骑兵,杀进了黄沙之中,便迷了眼,误了道。

黄沙之中,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还有重物撞击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黄沙渐渐飘落。

青峡之前回复平静,原野间多了很多骑兵和战马的尸体。

河山盘并不能改变书院弟子们的命运。

因为神殿联军,在稍一整队之后,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便在这时,莽莽群山间,忽然走出来了一个唐兵。

这名唐兵看上去非常狼狈,蓬头垢面,浑身泥土,盔甲早已不知何时被扔到山涧里,衣服也被山中的荆棘割成了布条。

这名唐兵向书院诸人跑来,一路踉跄,几次险些摔倒,可见疲惫到了极点,但他依然奔跑着,然后大声喊出一句话。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像很多天都没有喝过水,但落在书院诸人的耳中,却像最清澈的泉水那样清脆动人。

镇南军斥侯营乙组王五,奉命来援!说完这句话后,这名最早抵达青峡的镇南军士兵,再也无法支撑,重重地摔倒在原野上,不停地喘息,再也无法站起。

王持走到这名唐兵的身旁,赶紧替他把脉。

君陌对着这名最普通的唐兵郑重行礼,说道:辛苦了。

一名普通的唐军斥侯,对青峡前的局面,起不到任何作用。

对书院诸人来说,这名唐兵的到来,却意味着很多事情。

书院是大唐的书院。

大唐是书院的大唐。

没有谁孤军奋战。

紧接着,又有一名唐兵从莽莽群山里走了出来。

然后有更多的唐兵走出了青山,来到了原野上。

他们互相搀扶着,替同伴们打着气。

他们早已疲惫不堪,走出青峡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无法站起,就算让他们拿起兵器,也不可能迎敌。

甚至有几名唐军,在走出群山的那一刻,精神骤然放松,就此倒地不起。

对训练有素的唐军来说,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越来越多的唐兵继续走出青山,来到青峡之前。

他们走了数日数夜,不眠不休,终于走到了这里。

镇南军到了,这就够了。

出现在青峡之前的是一只疲敝之师。

但没有任何人敢否认,他们是一只威武之师。

便在这时,南方的原野间,传来鸣金的声音。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们,看着青峡前那些唐军,神情极为复杂,有些不甘,有些敬畏,最终牵起疆绳,向营地里归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放声而笑(下)那场起于宁缺刀锋的黑风,吹过十里长街,把观主斩的遍体鳞伤、肝肠寸断,让他如条死鱼般落于湖畔,却未就此停歇,而是继续南行。

有两千精锐骑兵在城南数十里外,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长安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做着杀进城后四处烧杀劫掠的美梦。

西陵神殿里知道观主全盘计划的人非常少,隆庆却是其中一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观主在南海畔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隆庆以为自已知道长安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他不惜代价,千里突袭来到此间,就是为了要配合观主。

观主应该已经败了书院,破了惊神阵,没有任何正式军队保护的长安城,在他的两千骑兵面前,就是名束手待毙的罪人。

想到这一点,隆庆的心情便禁不住地美好起来,他的骑兵将成为历史上第一支攻进长安城的军队,也必将成为毁掉长安城的最后一支军队。

他是燕国皇子,又是西陵神子,毁掉长安城,灭掉唐国,本就是他毕生所愿,为了达成这个愿望,他付出了太多的努力艰难,甚至灵魂都遭受了无数次冰与火的考验,早已遍体鳞伤,苦不堪言。

对于他来说,毁掉长安城的同时,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完成——杀死宁缺个在他生命中留下太多残酷回忆的对手。

在知守观后面的青山里,用灰眸吞噬了半截道人的毕生修为,在荒原上又吞噬了好些王庭祭司的精神力,他如今的境界早已强行提升到知命境巅峰,虽然他知道宁缺如今也已晋入知命,但他坚信这一次胜利的绝对会是自已。

从长安城里的酒宴,到书院后山的石径,再到荒原雪崖上的那一箭,再到红莲寺外的秋雨,他败给宁缺次数实在是太多,最令他愤怒的是,宁缺明明诸方面都不如他,但他却偏偏一败再败。

如果世间真有命运,如果昊天真的平静而慈爱地俯视着这个人间,那么莫名其妙败了这么多次,总该轮到自已胜利了。

付出的越多,撷取的果实便越甜美——隆庆看着北方那座若隐若现的雄城,想到稍后入城时的画面,想到宁缺痛苦地倒在自已剑下的画面,忽然觉得这几年受得那些苦痛,都变成了一种令人陶醉的香味。

道旁的村舍在熊熊大火中不停倒塌,火焰在银色面具上不停舞动,他露在面具外的双眼平静如常,持缰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便在这时,村庄里的熊熊大火忽然间熄灭了!隆庆看着忽然间变得极为幽静的村庄,看着那些冒着黑烟的焦土与废墟,看着寂清的原野,双眉微挑,心中生起一道极为怪异的感觉。

就算是最狂暴的大雨,也没有办法在如此的一瞬间内,烧熄如此大的火势,就算再狂暴的大风,也没有办法把村庄里的火焰全部吹熄。

而且天上的阴云散去,露出湛蓝青天,哪里有落雨的痕迹,官道两侧的原野间安静异常,焦柳静垂,连丝清风都没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四周的骑兵也注意到了这幕诡异的画面,有些惘然地向四处望去。

隆庆没有看别的方向,只是盯着官道的那头。

这条笔直宽敞的官道,直通长安城,便是朱雀门。

他隐隐见到,有黑色的风沙,从远处呼啸而来。

隆庆不知道那场黑风是什么,但他的心脏却下意识里加快了跳动,道心微摇,生出无穷恐惧,直想远远避开。

散开!避风!隆庆脸色微白,向散布在四周的两千名骑兵厉声喝道,然后一提马缰,便想驰下官道,向已经变成焦土的村庄废墟奔去。

这两千名骑兵,由神殿护教骑兵和左帐王庭直属骑兵混编而成,是隆庆最忠心也是最精锐的部属,训练极为有素,军纪森严。

骑兵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看到远处的黑风,但听着隆庆厉声发令,所有人都毫不犹豫提缰踢马,拼命向着官道两侧的原野间散去。

做为一名知命巅峰的强者,隆庆对危险的感应,非常准确而且及时,两千名骑兵也完美地展现了自已的行动力,做出了最迅速的反应。

然而这场来自长安城的黑风,早已超越了人间的范畴,甚至不能用速度来形容,瞬息间便突进十余里,来到隆庆和骑兵们的身前。

风是空气的流动,空气本身没有颜色,所以人间的风向来也是没有颜色的,这场肆虐在天地间的风之所以是黑的,是因为里面夹杂着很多事物。

泥土污雪、茶壶剩饭,铁锅青砖,都在这场狂暴的风里,让天穹散下的清光无法落到地面,所以显得那般昏沉。

真正恐怖的是,这场黑风里除了那些坚硬的事物,还隐藏着无数刀意,那些刀意是如此的锋利,甚至就连呼啸的风声,仿佛都被它切成了无数片段!有些骑兵,还没有来得及奔进原野,还停留在官道上,便最先遇到这场黑风,他们惊恐地叫喊着,然后喊声骤然停止,身体被切割成了无数碎块,他们身上的座骑也被同时切割成了无数碎块,然后被风卷起。

那些散至原野的骑兵,也没有避开黑风的锋芒,即便他们下马藏在断墙之后,断墙被切开,然后他们的人被切开,他们藏在土丘之后,土丘被风掀翻,然后他们的人也被风卷起,不知去了何处。

黑风来临,仿佛最深最沉的夜。

浓重的夜色里,只能听到无数刀锋破空之声,却看不到挥刀的人。

骑兵们发出绝望的喊叫,然后纷纷死去。

隆庆看着身前被风切成无数碎粒的民宅,面色微白。

此时黑风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他终于看清楚了风里的一些细节。

他看到了那些长安城里普通人家的用器,然后他看到了那些刀痕。

他知道是谁挥出的这些刀。

他一声清啸,自胸间取出那朵黑暗幽静的桃花,迎向黑风。

这是他的本命桃花,他毫不犹豫用上了毕生修为。

然而即便是观主于生死之间悟清静境,将白骨血肉变成白茎红莲,最终也被这场黑风砍的生死不知,生不如死,更何况是他?黑色的桃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然后瓣瓣脱落。

隆庆的身上出现无数道细微的血口。

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如干旱的田野般裂开,然后剥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风终于停了,谁也不知道黑风去了哪里,是就此消失,还是破碎虚空,进入了另外的空间。

城南的原野间回复了平静,首先落下的却不是清湛的光线,而一场恐怖的血雨,更准确地说,是一场血肉形成的暴雨。

被刀意切割成肉块的骑兵和战马,随黑风而起,卷至不知多少丈的空中,直到此时黑风消失,先后落在了地面上。

数万块血肉,不停地落在官道上,田野里,发出沉闷的啪啪闷响,溅出无数蓬血花和令人恐惧的汁液。

突袭长安城的两千名骑兵,全部死在黑风里,大多数被变成了洒遍田野的血肉块,还有一些则是被直接卷至高空,然后生生摔死。

官道东南侧的树枝上,挂满了肉块与残尸,有十余只黑色的乌鸦飞来,绕树不去,发着欢快的叫声,准备迎接这场盛大的餐会。

这些黑色乌鸦,不可能把所有的血肉块都吃完,必然还会有很多残留。

先前这些骑兵把村舍焚烧一空,道柳也变成了焦黑的枯枝,想来得到了他们的血肉滋润,到数年后,这里的柳树一定会长的非常美丽。

隆庆还活着。

他看着远方的长安城。

银色面具已碎,旧伤未去,脸上又多了很多道新的伤口,曾经完美的容颜,如今十分恐怖,就像是传说中冥界的鬼尸。

他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痛声大哭。

为了那座城,为了杀死城里的那个人,他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甚至甘愿出场灵魂,然而眼看着便要成功,他却发现那依然只是痴心妄想。

那座城看上去这么近,原来……还是那么远。

他连宁缺都还没有见到,就这样败了,败到血肉涂地。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宁缺的这一刀不是砍的他,相信宁缺甚至都不知道他曾经来过长安城,曾经离长安城是这般的近。

而他还是就这样败了。

他看着远方的长安城,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

宁缺!…………从进入书院二层楼开始,世间便有好事之徒,把宁缺和隆庆皇子形容成为一生之敌,但宁缺真的不知道隆庆此时就在长安城南。

他更不知道隆庆被那场黑风吹成了个疯子,本来会给长安城带来灭顶之灾的两千名精锐骑兵被风里的刀意砍成了一场血肉雨。

他砍的是观主。

长安城里的千万唐人,要砍的也是观主。

他一刀砍出,黑风令黑夜来到人间,观主便飞了出去。

朱雀大道一片安静,无论受伤还是没有受伤,所有人都看着宁缺的背影,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颤着声音问道:死了吧?大街上的人们都有勇气,但没有谁想再次面对观主这样恐怖的人物。

宁缺摇了摇头。

所有人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不过就算不死也废了。

听到他的这句话,一时没有人反应过来。

张念祖和李光地靠着湿漉的墙壁,有些惘然地对视一眼。

朝老太爷怔了怔,笑骂道:这种时候还来逗你二掰。

他拄着拐杖向东城方向走去,喊道:事情都完了,还愣着干什么,该回家的回家,该找妈的找妈,来个谁,赶紧去太医署叫人。

楚老太君发出豪迈的笑声,把旧刀交给身后的小儿媳妇儿。

直到此时,人们才最终确认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张念祖和李光地对视一笑。

茶博士呵呵一笑。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放声大笑。

欢快的笑声,渐渐传播开来。

长安城里每条街巷,都有笑声响起。

…………余帘横抱着大师兄向街边走去。

大师兄与观主追逐七日,念力早已耗竭将尽,今日在长安城由晨时战至此时,由街道直上青天,更是连受重伤,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

师兄,平时在后山没有觉得你有这么高大。

余帘看着大师兄快要垂到残雪里的脚尖,微微蹙眉说道。

蹙眉是因为不解,也是因为疼痛。

她跳上青天,再从青天落下,还要抱着大师兄,虽然她是魔宗宗主,也受了极重的伤,也无法忍受这种疼痛。

鲜血从她纤细的脚踝处冒了出来,血肉里的骨头不知碎成了多少块,每行一步便有骨茬刺进肉中,带来无尽痛苦。

余帘停在街中,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大师兄落地,把她横抱在怀里,向街边走去,不停咳着血。

终于艰难地走到街边,大师兄把她放下,看着她用缓慢的语速认真解释道:师妹,不是我变高了,而是你变矮了。

余帘嗯了一声。

二人并排坐在残破的门槛上。

大师兄望向街对面,伸手相召。

莫山山没有看到,因为她在看着街上。

在街上,宁缺抬头望向青天,说道:老师,你看到了吗?片刻后,他又说道:桑桑,你看到了吗?宁缺缓缓坐倒。

长安城里响起无数刀声,那是归鞘的声音。

他的身上响起无数嗤嗤破空声,那是归阵的声音。

无数道天地元气,从他的身躯里狂涌而出,回到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中。

他开始流血,血水被瞬间震成雾气,雾中有无数的雷电。

一时幻灭,一时重生。

莫山山走到他身边,把他扶起。

他们也坐到了那道残缺的门槛上。

坐在门槛上的四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天空。

仿佛天空上有一幅美丽的图画。

青天上没有图画。

只有先前铁刀喷射的火焰,在上面留下的两道水蒸汽痕迹。

水蒸汽就是云。

那是云写的一个字。

一个大大的人字。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字渐渐散去。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一百八十六章 归来(上)寒冬渐深,风如刀割。

随着紧张局势缓解,前段时间转移至长安城里的难民都已返回原籍,居住在城南的人们,正冒着严寒整理被敌人烧成焦土的村庄。

官道上走来了百余名唐军,看他们的盔甲制式和军械,应该是某州的普通厢军,忙着重建家园的人们,看着这些士兵疲惫的神情,放下手中的工具鼓掌替他们打气,有人喊着:马上就到长安了。

唐军点头致意,然后继续前进。

道畔的掌声也很快平息。

目前朝廷不可能加大赈济的力度,要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全要依靠自已的双手,村民们必须抓紧一切时间,至少要把能抗风的住所修好。

在这队唐军的后方还有几辆马车,忙着干活的村民,想着这些马车里可能是南方某州郡的官员,自然更没有时间理会。

他们哪里会想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马车里的这些人,拯救了大唐。

天光从车窗的缝隙里透了进来,落在君陌的脸上——重伤未愈的他,瘦削的脸颊本就极为苍白,被冬日阳光一照,更是如洁净的雪一般——他看着窗外焦土般村庄,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木柚看着他的侧脸,眉间写满了担心。

书院后山诸弟子在青峡一役中都受了极重的伤,相对而言她的情况最好,只是因为主持阵法消耗了太多念力,在旅途中歇了这些天,便已经恢复了大半。

四师兄等人的情形则要糟糕不少,接受过诊治后还是无法起身,一直在后方几辆马车里养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痊愈。

但她最担心的还是君陌,因为君陌受的伤最重。

君陌离开青峡之后便已经醒了过来,看似没有任何问题,却让人非常担心。

因为这些天的旅途中,他沉默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些——他始终安静地坐在车窗旁,看着大唐南方覆着浅雪的原野,或是被敌人放火烧毁的村庄。

木柚看着他依然坚毅的侧脸,看着他散在身后的头发,然后目光落在那只空荡荡的衣袖上,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那几辆马车没有进长安城,而是直接转道去了书院。

负责护送的唐军,在草甸下便离开,草甸覆着薄雪,雪里有无数丛桃花,只是还没有到开花的时节,今日的书院很安静,甚至有些冷清。

没有皇族或大臣们谦卑行礼,没有民众夹道欢迎,没有隆重的仪式,听不到锣鼓喧天的声音,甚至连迎接他们的人都不多。

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通知长安城里的那些人,出征然后归来,回到书院就是回家,哪里需要。

在草甸上迎接他们归来的,只有两个人——那个可爱的小书童许家纶,以及拄着拐棍,浑身缠着绷带的宁缺。

小书童看着君陌一句话没说,便流下两行眼泪。

君陌把他留在书院,他便在书院里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今天终于看到少爷活着回来了,哪里还能控制住情绪。

当他看到君陌的右臂断了,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君陌微微皱眉,说道:不准哭。

小书童听话,拼命地擦着眼泪,奈何眼泪太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而当他看到君陌的头发时,忍不住哭着喊出声来。

少爷,你的头发怎么变白了!宁缺看着二师兄空荡荡的衣袖,看着他灰白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陌面无表情说道:到处都有燃烧的村庄,路上灰太多。

这是很笨拙甚至有些可爱的解释,但没有人笑。

车厢里一片安静。

为什么书院这般安静?二师兄问道。

宁缺说道:三师姐提前便把书院前院的教习和学生散了,有的教习和学生走了,大部分教习和学生正在长安城里帮朝廷做事,还有些已经上了前线。

君陌问道:师兄和余帘现在如何?宁缺说道:情况还好,就是行动有些不便。

马车驶过书院破落的石坊门,向更深处去。

书院的教舍和二层前殿,都已残破不堪,尤其是通往旧书楼和后山的巷道,更是看不出原先的模样,这段时间根本找不到人来修。

君陌看着这些画面,沉默不语。

…………书院后山依然温暖如春。

还是那间不愁会被秋风所破的草庐,小书童和唐小棠把诸位师长抬到软榻上,有的还在昏睡,有的勉强支撑着身子。

暂时听不到北宫的箫声,西门的琴声,溪畔的打铁声,宋谦和八师弟为了一颗棋子的争吵声,大概永远也再看不到老师了。

大师兄和余帘坐在轮椅上。

君陌松开木柚扶着自已的手,走到大师兄的轮椅之前,行礼相见。

然后他望向余帘,说道:熊初墨该死,你为何没有杀死他?余帘平静说道: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有用。

二师兄想了想,没有继续再问。

大师兄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看着他灰白的头发,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有些事情,既然无法改变,便要学会接受。

不是在意,而是遗憾。

君陌望向草庐外那片灰淡的天空,说道:我一直想像小师叔那样,拔剑与天战上一场,当老师在泗水畔登天而去,我更想着明朝终有一日,我能跟随老师的步伐而去,如今看来却是没有了机会。

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他的这番话。

大师兄叹了口气,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皮皮走了。

在后山,君陌和陈皮皮的感情最为深厚,此时听着这消息,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观主究竟能不能恢复?对于书院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君陌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看着宁缺。

草庐下醒着的所有人,都看着宁缺。

那天在朱雀大道上,宁缺曾经给过长安城里的人们一个答案,今日他却依然思考了很长时间,才肯定地说道:不能。

听到这个答案,二师兄始终有些冷冽的神情,终于稍微松了些,便是吹进草庐的风,也仿佛变得温暖了几分。

观主曾经展露出来的境界,是后山诸人心上最寒冷的那抹云,虽然他在长安城败了,但事实上他并不是败给宁缺,而是败给了惊神阵。

换句话来说,他依然是败在夫子的手里。

如果不是在长安城,而是在人间别的另一处地方,无论大师兄还是君陌,甚至加上余帘,都不见得是观主的对手。

至于宁缺,更没有任何可能。

…………瀑布的声音,回荡在小院里,很是震耳。

宁缺当年一直想不明白,二师兄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入睡,也想不明白,师兄师姐们每次在小院里议事的时候,是怎么能够听得见对方的声音。

他曾经向二师兄提出过这个疑问,当时二师兄的回答是:听久了自然成习惯,只要心是安静的,又有什么声音能扰耳?时隔数十日,在青峡前经历了七天七夜难以想象的厮杀,上演了两场炫丽夺目的强者战,君陌再次回到了自已的小院里。

他第一次觉得瀑布的声音有些吵。

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已的心不够静。

天色已黑,他站在窗畔看着山上的夜穹,就像旅途中那样,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望向自已空荡荡的袖管,微微皱眉。

与柳白惊世一战,他断了右臂。

肉身的残缺,并不是问题,君陌左手持铁剑,依然足以横扫世间——问题在于心灵的残缺——肉身与心灵,向来是一体两面。

他很清楚,此生大概再也无法走到修行道的尽头。

修行道的尽头便是大道。

河流的对岸便是彼岸。

那里不是五境之上,而是更高远的地方,是只有小师叔和夫子才能到的地方。

是天空之上。

当今世间以剑道而论,他只比柳白稍逊一筹,但他更年轻,更有潜质,所以他本来更有希望走到那个地方。

如今这些希望,已经断绝。

对于修道者而言,这便是最沉重的打击,比死亡还要可怕,直欲令人疯狂,即便是强如君陌,也渐渐灰了黑发。

但如果有人问他这一切到底值不值,他依然不屑于回答。

因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因为青山见他多妩媚,水落不能复起,山垮亦不能复起,后悔这种情绪,从来与骄傲的二师兄无关。

能与柳白如此尽情尽意地战上一场,如何不值?只是……有些遗憾。

…………如果不能与天斗,与人斗其实也很有意思。

不知何时,宁缺走进了小院,他看着二师兄有些落寞的背影,说道:观主虽然废了,但大师兄和三师姐也受了很重的伤,看不见的伤,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恢复,无论唐国还是书院,现在都很需要师兄你。

君陌没有回头,说道:不用担心我。

宁缺说道:没法不担心。

君陌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些许遗憾,不想便是。

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宁缺却忽然觉得自已有些不认识站在身前这个男子,仿佛有些很微妙的变化,发生在他身上。

不是因为二师兄没有梳髻戴冠,也不是因为他露出了少见的微笑,他依然是世间最骄傲的那个人,却没有了令人敬而远之的气息。

这种变化让宁缺有些不适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陌说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负手时左手再也没办法握住右手,而且无法再行礼,最主要是仪姿颇为不佳。

第一百八十七章 归来(中)说话间,木柚端着盆热水,从后院走进屋内。

她见着宁缺在,有些吃惊,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便开始服侍二师兄梳洗整理。

没办法自已梳髻,也没办法戴冠。

君陌说道。

宁缺说道:有七师姐在,师兄你哪里还需要自已动手。

君陌说道:男女有别,总有些事情不怎么方便。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成亲之后,自然一切方便。

一片安静,不远处瀑布落潭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

木柚低着头,有些微羞,君陌轻轻咳了两声,正色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宁缺正在感受房间里的气氛,听着这话,强行忍住笑意,说道:确实还有些事情需要师兄你帮忙定夺一下。

君陌说道:我的问题,除了大师兄和余帘便只有你能看出来,说明你的境界已经颇为不错,虽然还不稳妥,却也不用担心太多。

不是这件事情。

宁缺拍了拍手,对着窗外的院门喊道:进来吧。

从小院外走进两名拄着拐的少年,神情都非常紧张,但如果认真观察,便能看出其实差异极大,其中一名少年衣着光鲜,明明紧张的要死,却仍然用余光四处打量,扮演着镇定的模样,眉眼间透着一种浑吝的劲儿,另一名衣着朴素的少年则是始终看着脚下,握着拐架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相信如果不是被前面那个少年带着,只怕他连路都不会走。

宁缺对二师兄说道:前些天和观主战,这两个小子表现不错,看伤势恢复情况,身体底子也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潜质。

你想让他们进书院?君陌问道。

宁缺说道:如果师兄觉得还成,就挑一个当徒弟,剩的那个给我,不过最近这段日子,可能两个人都需要你先管教着,我没时间。

君陌说道:师兄都还没有传人。

宁缺说道:如果大师兄想要,我让给他便是。

两名少年自然便是张三和李四,那日雪街血战之后,他们回家被好生教训了一通,如果不是受了重伤的缘故,只怕要被长辈们痛打一番,也正因为受伤的原因,李四一家暂时没有回原籍,还是借住在三元里张家,直至今日,长安府忽然派人过来,把他们从长安城里接到了书院。

两名少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浑浑噩噩地走进书院,进入半山的云雾,然后便来到了真正的书院。

书院对于唐人来说,是最尊贵的地方,却并不神秘,然而后山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因为所有细节都表明这里应该是仙境。

直到伴着瀑布声进入小院,听到宁缺和君陌的对话,两名少年才明白自已遇到了怎样的机缘,于是他们愈发紧张,即便是张念祖也不敢再四处打量,低头看着自已的脚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宁缺说道:我知道进后山需要考核,不过我瞧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些顺眼,我现在主要担心的是他们像我当年那样,没有修行的资质。

君陌说道:既然你都能修行,他们自然也能,只要书院愿意教人,就没有教不会的人,你想把他们留下来,那便留下。

宁缺不再多留,对两名少年说了几句话,便告辞而去,七师姐送他出院,在院门时不知道碰见是谁,传来说话的声音。

两名少年此时处于极度的震撼和幸福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宁缺的离开,敬畏地看着身前这名断臂男子,等着对方的吩咐。

便在这时,一只大白鹅摇着屁股走了小院,熟门熟路的来到屋前,有些笨拙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踱到君陌脚边一屁股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掌教闯山时它受了伤,现在还没有痊愈,精神有些恹恹,不然如果让它瞧见自家院子里多了两个陌生少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饶是如此,两名少年依然被这只仿佛知道人事的大白鹅吓的一跳。

书院的规矩,日后你们再学,首先要学的便是处变不惊。

君陌看着两名少年,面无表情说道:去院中站着,不准扶拐,膝不能弯,眼不能闭,如果能看到明天清晨的第一抹阳光,便算你们过关。

…………在小院门口与大白鹅相撞,宁缺险些被它啄了一口,如果不是看着它精神不大好,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恼火说道:师姐,将来你变成这间小院的主人,可不能像师兄那样,对家纶如此严厉,对大白鹅却宠的不行,你得把那畜生管的紧些,没见我现在也是个残疾人,居然还敢对我下嘴。

木柚的心情本就有些紧张,听着他这话,更是不知如何言语,低声问道:这件事情难道你们早就看出来了?宁缺笑着说道:我们又不是瞎子。

木柚把手里的绣帕拧成了一朵花,低声分辩道:是他先喜欢的我。

宁缺说道:老师都不在了,谁还敢来管这事?木柚小心翼翼说道:就算老师还在,也不会不同意吧?宁缺看着夜空里那轮皎洁的明月,不知怎的便觉得有些恼火,说道:那个老不修的家伙,谁知道会弄出什么扯犊子样的事儿来?什么是扯犊子?就是……拉小牛崽子。

老师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因为……他和老黄牛亲。

小师弟,你又在说胡话。

总之就是说老师很不靠谱的意思。

嗯,老师做事情确实向来都不怎么靠谱。

木柚看着山峦间的明月,微微一笑。

然后她转向宁缺,行礼说道:小师弟,多谢。

宁缺带着两名少年进书院拜师,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让二师兄来负责处理这件事情,自然是存着让师兄分神的想法。

她谢的便是这件事。

宁缺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后山很大,所有人都有自已单独的小院,而且不是山景便是湖景,便是唐小棠也不例外,宋谦和八师兄成天在松下弈棋,读书人常年在藏书洞里起居,他们的小院基本上就没有人住,也就那般空着。

以往因为桑桑的缘故,宁缺是书院后山唯一的走读学生,基本上都住在老笔斋或雁鸣湖,只偶尔会在山间留宿,但房子始终留着的。

夜色深重雾气浓,他撑着拐杖,沿着山道慢慢向自已的小院走去。

桑桑不在长安城,雁鸣湖的宅院被他斩成废墟,老笔斋的院墙也被斩成了两断,他没有回长安城的理由,以后大概便会以此间为家了。

他的小院离镜湖不远,便在北宫、西门二位师兄平日里奏琴演曲那方密林的后方,很是偏僻清幽,月光洒落在屋檐上,更添寒意。

有人在等他。

唐小棠靠着泥墙,低着头,看着旧旧的小皮靴,不时踢一下墙。

宁缺看着她清丽的容颜,眉间那抹淡淡的哀愁,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唐小棠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桑桑真的死了?她是桑桑的好朋友,桑桑的好朋友很少。

想到这个事实,宁缺忽然觉得身体某个地方有些痛。

回来之后没有几个人会在我面前提起桑桑,有些人大概是觉得不方便提,比如师兄和师姐们,更多的人则是根本已经忘记了她。

不等唐小棠说话,他继续说道:是的,桑桑死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叙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但越是如此,越令人伤感。

唐小棠说道:她真的是昊天的女儿。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或者说,她就是昊天。

他想起昊天在惊神阵里留下的那些痕迹,桑桑在长安里走过的痕迹,那些被他斩断的旧居和过往,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把昊天养大,还把她给睡了,有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很传奇的人?唐小棠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

因为她现在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皮皮背着观主离开了长安,应该是回知守观,我想告诉你的事,我欠他很多人情,我还欠他人命,所以将来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我会拼命去做。

唐小棠听懂了他的意思,说道:……小师叔,多谢。

二人在凄冷的月光下拥抱,给予彼此温暖和勇气,然后告别。

…………宁缺曾经以为自已什么都不欠,只是这个世界亏欠自已,直到他去了渭城,来到长安,进了书院,才发现自已欠的越来越多。

他欠陈皮皮命,欠莫山山情。

莫山山没有接受大师兄的邀请来书院居住,还是住在长安城的礼宾馆里。

她自大河国千里迢迢而来,破派而出,为的是书院以及朱墙白雪。

宁缺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有情人,最终不知会如何。

不是所有的男女,都会像二师兄和七师姐。

就像他也曾经有过妻子,现在却是一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想,睡一觉大概这些事情便会都过去,却怎样都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白月光。

那年离开渭城的时候,星光也是这般的寒冷白淡,如霜。

观主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忽然变得很痛,心也很痛。

第一百八十八章 归来(下)城门处很热闹。

数千名唐军依次走进城门洞,他们苦战归来,衣衫褴褛,神情疲惫,身上带着或重或轻的伤。

无数长安城的百姓夹道相迎,迎接着这批自前线归来的将士,依然没有喧闹的锣鼓,却有热情的笑脸和挥手。

这是大战开始以来唐军的第一次轮换,从前线撤回的军队,大部分归各州郡安置,回到长安城的只是一部分。

唐国朝廷在战争中展现出近乎完美的行政能力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自募兵令发布,数十万曾经的退伍军人,或自发或有组织地补充到了前线,各类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各处前线,终于让唐国迎来了喘息的机会。

惨烈的战争还在疆土上继续,各地迎接将士归来的仪式庄重但简朴,长安城里的仪式也不例外,但皇后娘娘的亲自出席,还是吸引了很多民众。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城外的官道旁,城门处的热闹随着人们的离去变得安静,但这辆马车却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始终停在原地。

正值战争,长安人的警惕性极高,没有过多长时间,便有人注意到这辆马车的异状,报知给了巡城司。

巡城司的士兵前去盘问,待看清楚中车中坐着何人后,赶紧连声请罪退下,却又是引来了很多好奇的目光。

一只手掀起青色的窗帘,宁缺隔窗望向看着被寒冬冻凝的官道远方,待终于看到有尘土掠起,他撑着拐棍下车相迎。

数十骑唐军回到了长安城,从兵器制式和座骑可以看出,应该是骁骑营的骑兵,骁骑营直属皇宫指挥,是真正的贵兵,单以地位论,甚至还在羽林军之上,但现在这些骁骑营骑兵,却比先前入城的普通唐军更为狼狈。

宁缺看着马上那名男子,说道:看着你穿皮甲,还真有些不习惯。

男子满身灰土,却依然英气难掩,听着宁缺的话,微笑说道:既然是在军中,不是在长安城里收房租,自然不能穿那身旧衣。

他自然就是带着骁骑营千里驰援东疆的朝小树。

朝小树跳下马,没有来得及说话,却先咳了起来。

宁缺说道:既然受了伤,就不要骑马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先上了马车。

朝小树笑了笑,回头对刘五说了两句话,也坐进了马车,说道:既然是来迎我的,哪有自已先进马车的道理。

宁缺指着自已身上的绷带,说道:我被观主戳了七个洞,血基本上都流光了,可不敢站在道畔吹太长时间的寒风。

朝小树看着他的脸,发现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些青稚,想着长安城里流传出来的那些消息,说道:我以为你死了。

宁缺说道:我也以为你死了。

两个对视而笑。

宁缺说道:为什么认为我会死?朝小树说道:听说杀夏侯之前,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你的故事不是书里的故事,既然如此,那么遇到观主,你怎么都该死才是。

宁缺说道:你放下老婆孩子热炕头,带着几百骑便要去当大英雄,我以为这种英雄最后总要死去,才能完美地展现悲壮的情绪,所以我以为你死了。

朝小树沉默片刻后说道:有很多人死了。

宁缺掀起青窗向后望去,望向后方那几辆很沉重的马车。

车厢里是骁骑营将士的遗体,上面覆着马皮,被路途上的寒冷冬风吹了这么多天,那些马皮的边缘已经翘起,隐隐发青。

你带着数百骑兵出长安,回来时只剩下数十骑,确实死了太多人。

宁缺说道:东疆那边,打的太惨了。

朝小树说道:镇北军独立对抗金帐王庭,和他们相对,我们这些在东疆上的人没有任何资格喊苦喊惨,只是边境空虚,东荒骑兵轻身肆虐,那些各郡征召而来的义勇军,确实吃了很多苦头。

宁缺说道:我以为你会回来的早些。

朝小树说道:前些天追隆庆,一直追到陈汤县还没有追上,然后发现这问题莫名其妙就被你解决掉了,我便先回了东疆。

如果不是书院守住了长安城,又把西陵神殿联军在青峡处堵了七日,固山郡和撤回境内的东北边军根本无法重新组织起来,那我现在应该还在那边。

宁缺说道:局势的变化,总是要慢慢来的。

朝小树看着他身上的绷带,说道:你的伤什么时候能好?这个问题听上去很简单,也许只是关心,但宁缺知道朝小树此时提到自已的伤势,肯定不会这般简单。

不知道。

他知道朝小树还想问什么,继续说道:师兄师姐们的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这方面你暂时不需要想了。

朝小树微微蹙眉,问道:为什么这么慢?宁缺说道:不容易受伤,受伤后便不容易好。

他想着后山依然伤重难起的师兄们,想着还坐在轮椅里的三师姐,神情渐趋凝重,如果道门强者潜入唐国心腹,那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由东城门入,自然便要经过东城。

马车路过老笔斋时,宁缺掀起窗帘,看着铺门依旧完好的旧居,想着这些年在这里发生的故事,难免有所感慨。

天启十三年春天,你和桑桑来到长安城,现在是十八年的深冬,其实只过去了五年,却好像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之久。

朝小树看着老笔斋还有旁边那些铺子,想着天启十三年的那场春雨,想着那天夜里的杀戮和自已那碗没有蛋的煎蛋面,微微一笑。

宁缺看着他,忽然说道:其实现在想起来,我们其实并不怎么熟。

朝小树说道:不错,相见的次数都不是太多。

宁缺说道:你难道不觉得有些怪?再往前推二十年,那时候先帝还是太子,我与他在红袖招第一次见面,打了一架,然后喝了顿酒,从此我便成了朝二哥。

一杯酒便是一条命,一碗面也是一条命。

朝小树说道:长安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像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依然乐此不疲,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确实如此。

…………朝小树没有回春风亭的家,而是直接进了皇宫。

入宫后,自有太监接应,朝小树随之入殿,宁缺却没有跟着一起去,而是挥手让跟着自已的太监离开,自已去了御书房。

他的一生巅沛流离,发生过很多次关键性的转折,很多地方都有很重要的意义,但大唐皇宫的御书房,无疑是其中很特殊的一个地方。

在这里他写过一幅花开彼岸天,于是和先帝相识,在这里他和李渔长谈一夜,才会第二天在殿前一刀砍下李珲圆的头。

他把拐棍搁到书架前,慢慢挪到在案前,磨墨铺纸,开始写字。

他不停地写,写了很多张。

先帝当年就喜欢他的字,他却偏生不肯写,就算偶尔给几张,也像割肉般心疼,现在想来,当时还真不如多写几张,让陛下高兴高兴。

现在他愿意写了,陛下却看不到了。

御书房里非常安静,只能听到紫毫在纸面上滑过的声音,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极为威严的训斥声。

宁缺微微失神。

御书房和前殿离的极近,想必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先前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已听到了陛下痛骂白痴的声音。

就像在车中他说的那样,他和朝小树并不熟,但可以共生死。

他和陛下其实也不熟,但陛下就敢把长安城,把李氏皇族的将来交到他的手里,他也敢用自已的命去完成这件托付。

因为这里是长安城,这种事情很常见。

他和陛下之间的信任,并不是从那张花开帖开始,而是当时他在御书房里听到陛下痛骂白痴,他很喜欢骂人白痴,所以觉得好生痛快。

宁缺醒过神来,陛下已经死了,再没有人在皇宫里大骂白痴。

他摇了摇头,继续落笔行墨。

忽然间,他握着笔杆的手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他再次听到殿前传来的声音。

这一次他听的真真切切。

那道威严的声音,确实是在骂白痴。

皇后娘娘在骂人。

宁缺笑了起来,觉得好生痛快。

…………宫殿深处,有一张极大的地图,上面标注着繁复的线条和注释,被数十枝儿臂粗的明烛照着,才能看清楚所有的细节。

一名军部的中年参谋,拿着细而长的木棍,指着地图,正在为殿内的所有人做着讲解,只是很明显此时能够听进去的人不多。

皇后娘娘有些累了,坐在案后取过一盏茶缓缓饮着。

将军和大臣们看着娘娘此时温婉的模样,哪里能联想到先前户部因为往征西军的粮草输送出了问题,娘娘痛骂十几句白痴时的画面。

朝小树安安静静站在角落处,看着皇后没有说话,却像此时御书房里的某人那样,想起了曾经在殿内痛骂自已白痴的那位陛下。

有些人还活着,他们回到了家乡,有些人已经死了,他们也回到了家乡,也许他们根本都没有离开过,这样很好。

第一百八十九章 茶叙汤言细长的木棍涂着红漆,在帛制的军事地图上不停移动,仿佛就像根火把,要把这张地图点燃,火苗在大唐的疆域上不断蔓延。

大唐征西军在高原上获得大胜后,并没有就地整休,也没有回援,而是选择穿越雄峻的葱岭,直扑朝阳城。

舒成大将军统率的军队,孤军深入异国,如果能够最终攻克朝阳城,俘获月轮王族,对于如今紧张的局势而言,有很重大的战略意义。

隆庆和那两千名骑兵覆灭在长安城下,荒原骑兵震撼之余生出很多悸意,又缺少有效的军事指挥,对东北边军残部和义勇军为主体的唐军,已经无法构成太大的威胁,东疆的局势渐趋稳定,已经进入到清剿的阶段。

真正的威胁还是在南北两方,镇北军补充了很多新鲜的兵员,甚至可以让固山郡腾出手来支援东疆,但金帐王庭准备了数十年时间大举南侵,其势如火如雷,战事依然进行的极为惨烈,唐军始终处于被动防御阶段,在短时间内,还看不到可以歼灭王庭骑兵主力、继而大举反攻的可能性。

南方青峡处的局势同样紧张,西陵神殿联军的主力由南晋军队构成,真正的实力却远不仅此,无论神殿联军强攻青峡,还是绕道东疆北伐,都必将给长安带来极大的压力,甚至极有可能再次扭转这场战争的走向。

然而令人极为不解的是,西陵神殿联军的攻势,比想象中要弱很多,看粮草后勤的动向,似乎也没有绕道北伐的打算。

宫殿内很是安静,大臣和将军们都觉得很困惑。

神殿方面究竟在想什么?曾静大学士说道:莫非神殿到了此时还想保存实力,等着我们与金帐王庭两败俱伤,才会真正开始进攻?神殿想要和谈。

皇后娘娘指着案上的一封书信说道。

那封信色作明黄,是只有西陵神殿和大唐皇室才有资格用的颜色。

皇后说出的这句话,让殿内的人们震惊无语,因为没有人能够想明白,在现在这种时刻,西陵神殿方面为什么想要议和。

殿内再次变得安静起来,没有人说话。

即便如今是举世伐唐,唐人也无所畏惧,但殿内的大臣和将军不是徒有热血的青年人,他们所拥有的最宝贵的气质便是冷静——只要冷静下来,人们便能清醒地认识到大唐与整个人间之间的实力差距。

无论人口、物资、战马数量或是疆土面积,大唐都是世间最大最强的国家,但要和整个世界相比,则毫无疑问处于绝对的劣势。

尤其是随着东北边军在燕国都城覆灭,清河郡水师官兵的鲜血染红了大泽,大唐军队的实力受到了极惨重的损失,虽然在书院和朝廷的搏命努力下,暂时缓解了亡国的危险,可如果要在金帐王庭和西陵神殿联军的南北夹击之下继续苦战,谁也不敢说唐国究竟能不能撑下去,还能撑多长时间。

从理性考虑,西陵神殿提出议和,无疑是大唐现在最想看到的事情,然而在这种情况下的谈判,大唐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现在都可以猜到,联军方面必然会要求大唐割土赔款。

开国千年以来,大唐逢战必胜,从无降者,更无城下之盟,难道说现在自已这些人真的无法再坚持祖辈们的骄傲?如果真的迫于无奈要谈,谁来谈?谁敢冒着被唐人痛骂卖国求荣的罪名,在那份文书上签字?殿内的沉默,便是来源于此。

皇后娘娘说道:朝臣们商议一番,究竟谈不谈,怎么谈,总之尽快拟个方徊出来,必须要快,因为慢一天便会多死一天的人。

…………御书房内,皇后娘娘看着那些墨汁尚未完全干透的书帖,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都听见了。

宁缺把笔扔进清水瓮里,扯过一张纸擦了擦手,说道:既然神殿要谈,那我们就陪他们谈,怎么谈都可以,就是不能吃亏。

皇后娘娘说道:既然占着优势,如果我们不肯吃亏,神殿方面必然不会同意,所以既然要谈,便要做好吃亏的准备。

宁缺摇头说道:首先我们要明白,神殿方面为什么忽然想着议和,要知道神殿联军的主力到今天为止,连场正经的仗都还没有打。

皇后娘娘问道:在你看来,神殿方面主动要求议和的原因是什么?书案上有一壶新沏的岩茶,书架里有一套精美的茶具,宁缺把茶具取了出来,倒了两小盅,把其中一盅推至皇后身前,自取一盅饮尽,然后取出茶具盒里的所有物事,放到曲线微妙而美的茶盘海里。

茶盘如海,可盛茶具无数。

宁缺把最大的茶壶从茶盘里取了下来,说道:我们现在可以确认的是观主废了。

掌教也废了。

他从茶盘上取下一根细瘦的茶匙,又单手抓住几个茶杯,继续说道:天谕神座、七枚大师,还有叶苏也都废了。

最后他轻敲盛放茶叶的木筒,说道:柳白斩了二师兄的右臂,二师兄也刺中了他的胸口,短时间内,柳白不会再次出手。

此时回看过去数月间这场波澜壮阔的战争,有唐军在浴血奋战,有普通人的雄起,但真正关键的,还是那几场书院与道门之间的强者战。

大师兄把观主牵制了整整七日,在葱岭前重伤七枚大师,在青峡前重伤天谕神座,二师兄在青峡前连战绝世强者,先败叶苏,再伤柳白,与同门一道令西陵神殿大军无法进入青峡一步,三师姐把西陵神殿掌教打成了废人,其后又在长安城里与大师兄联手,和观主从地面战至青天。

除了夫子留下的惊神阵,以及宁缺最终写出的那个字,便是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姐,直接改变了这场战争的走向。

书院确实打残了,但道门方面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他们想要议和并有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觉得消息来的还晚了些。

宁缺看着皇后说道:现在双方都需要时间疗伤,所以娘娘不用在意书院的态度,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皇后娘娘说道:不错,时间对我们有利。

宁缺看着窗外的夜色,那轮有些灰暗的月亮,说道:也许并不见得。

御书房里安静无声,皇后和他看着那轮月亮,心里都很清楚,也许最终决定人间胜负的关键,还是在夜空里的月亮之上。

皇后娘娘收回目光,看着他问道:书院还有什么意见?朝政军事之事,后山里的师兄师姐都不懂,自然没有什么意见要我转告娘娘,但我确实有件事情,想要提醒一下。

什么事?如果有办法,请尽快传书葱岭,让舒成将军回师。

皇后娘娘听着这句话,挑眉说道:按照时间推算,最多再过半个月,西军便能攻进朝阳城,灭掉月轮,这种时候让他们放弃?朝阳城绝对不能进。

宁缺想着在荒原地下那座高峰,峰间那些黄色的寺庙,说道:书院和道门两败俱伤,我可不想讲经首座这样的人来长安城。

皇后娘娘是魔宗出身,虽然久居深宫,但对修行界那些传说中的人物还是很了解,听着这话便明白了宁缺的忌惮,表示了同意。

她说道:军部曾经有个方案,让西军不理月轮国,在葱岭外北进荒原,争取能够趁金帐主力南侵之时,找到单于所在的位置。

宁缺想着那片荒原上名为泥塘的大沼泽,说道:这个方案太过冒险,最好放弃,还是让西军原回撤出葱岭,然后向七城寨机动。

皇后娘娘说道:便如此办理。

只是如果朝廷同意与神殿谈判议和,神殿方面肯定要求与书院谈,到时候是你还是大先生出面?书院不能出面,至少我不能出面。

宁缺看着桌上那些散乱的茶杯,说道:如果书院出面谈,将来便不好后悔,如果我在上面签字,将来还怎么杀人呢?…………朝小树一直在值房里等宁缺,待他出宫时便同路而行。

夜空里忽然开始下起小雪,不多时,广场和周边的街巷上铺了层薄薄的雪,靴子踩在上面有些滑,朝小树说道:路不好走,先喝两杯。

宁缺点点头。

巷口有家汤铺,铺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战局的缓解很迅速地在百姓生活中得到了体现,只是食客们并不像平日里那般吵闹。

铺子老板见又有客来,搬了桌椅搁在店外,询问是否可以。

朝小树和宁缺对此无所谓,便就着微雪,开始吃热乎的羊杂汤。

酒杯未举,朝小树忽然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理李渔?宁缺正在往朝小树的碗里拨香菜,听着这话,动作微微一僵,然后回复正常,说道:那是皇后娘娘或者说朝廷的事。

朝小树说道:我是在问你。

宁缺放下筷子,看着他说道:我记得你和她的关系很普通。

她毕竟是陛下最疼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朝小树端起蘸料碟,把腐乳拨进宁缺碗里。

第一百九十章 府中灯如豆,扶拐笑披风这里离朱雀大道不远,受当日战斗的波及,有些房屋受损的比较严重,微雪夜里,还能看到有人正在修葺。

宁缺像是没有听到朝小树的话,静静看着那边,看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那天街上死了很多人。

朝小树不再说什么,开始从汤锅里捞羊杂。

宁缺给他的碗里倒满酒,说道:议和的事情你怎么看?朝小树说道:朝堂大事,我不便发言。

宁缺说道:战局渐稳,但谈不上有利于大唐,而且流了太多血,需要缓一段时间,但既然我们没有打输,谈的时候自然不能吃亏。

朝小树说道:先吃吧。

汤锅香味四溢,酒香则显得淡了很多,毕竟是战争时期,朝小树和宁缺都很喜欢的双蒸,没有办法从北方运过来。

这顿酒饭吃的有些沉默,也没有喝太多酒,直到最后锅中羊杂将尽,蘸料见底,朝小树才再一次开口。

这场战争牵涉太广,所有唐人都在为之出力,唯有李渔却像是被人遗忘一样,但你应该很清楚,无论朝野都还有很多人没有忘记她。

他看着宁缺说道:书院威望太高,皇后娘娘的手段了得,最关键的还是因为外敌入侵,所以朝野能够一心,便是她最忠诚的下属,也选择了蛰伏平静,但如果战争结束或者暂时终止,矛盾终将再次暴发出来。

宁缺说道:朝堂上的大人们并不真的是白痴,皇后娘娘展现出了她的手段和治国能力,他们没有道理继续支持李渔。

朝小树说道: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后是魔宗余孽,唐人虽然从来没服过西陵神殿,但对昊天的信仰却一时半会儿没有可能洗清,人们对魔宗依然有一种天然的厌恶感。

宁缺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朝小树说道:那要取决于书院和朝廷准备如何处理她。

如果一切平静,她就会被永远囚禁在公主府里。

宁缺看着朝小树的眼睛,说道:如果哪怕只有那么很不起眼的骚动迹象,那么我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她杀死。

朝小树看着他说道:你和她以前曾经很亲近,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没有想到你对她竟能如此冷漠。

宁缺说道:我说过,这条街上死过很多人。

朝小树说道:我要去见见她。

宁缺微微挑眉,说道:见她做什么?朝小树说道:看看,或者谈一谈。

虽然我不认为还有什么谈的必要,但……宁缺说道:我也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小蛮了,那就去吧。

…………夜街安静无声,曾经宾客如云的公主府,显得格外冷清寂寞,即便是偶尔走过的百姓,也没有谁愿意向那扇紧张的大门看上一眼。

宁缺知道夜色笼罩的周边坊市里隐藏着不少侍卫。

他始终认为李渔是个白痴,但这并不代表皇宫里的那对母子,会对她稍微放松警惕。

他和朝小树向着公主府走去。

微雪落在紧张的大门上,院墙内幽静无声,也没有灯火,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坟墓。

宣威将军府被满门抄斩后,也很像一座坟墓,刚入长安时,宁缺去凭吊过几次,知道这是败落府邸应有的模样,并不觉得奇怪。

他忽然停下脚步,腋下的拐杖落在雪里。

朝小树也停下了脚步。

在看似正常的夜色里,他们同时感觉到了不正常,因为他们听到墙后的古树间隐隐传来呼吸的声音,从呼吸的频率上来看,那几个人有些紧张。

宁缺抬头望向夜空里落下的雪,雪花缓缓地飘落,看着确实有些美丽,但他其实不是在看雪,目光在墙头树枝间轻拂而过。

在树枝间,他看到了锋利寒冷的箭簇。

是弩箭。

他看着朝小树笑着说道:好像还是神侯弩。

听着神侯弩三字,朝小树也笑了起来。

数年前他和宁缺走进春风亭,在夜雨里杀人无数,推开朝宅大门时,看到的便是神侯弩。

今夜无雨,但是有雪。

时隔多年,再一次被神侯弩瞄准,两个人的神情不像当年那般凝重,而是笑了起来,因为他们早已不是当年。

朝小树不再是江湖里的君王,在皇宫湖畔便已入了知命,在柳白剑下也能逃出生天,人间修行强者的行列里,早已有了他的位置。

宁缺的改变最大,老笔斋虽然还是他的,但他早已不再卖字为生,曾经的落魄边城少年,如今已经是书院入世之人。

不要说几具神侯弩,就算此时有数百重骑从街那头奔杀而至,无论朝小树还是宁缺,都不会因之而动容。

他们很强,站在一起便更强,数年前春风亭的那场夜雨见过,或者数年后公主府前的这场夜雪,也会有幸运亲眼目睹。

我现在只想知道是哪里的人。

宁缺说道。

朝小树说道:应该是固山郡的血披风,华家在军中最精锐的部属,你可能还不知道,华山岳已经从前线回到了长安城。

宁缺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都变成白痴。

…………走进公主府,依然漆黑一片,只有墙外别家府中的灯光,借着微雪的映照,落在园中,勉强能够看到残花之间的旧径。

宁缺来过公主府很多次,带着朝小树直接向里走,经过石门,穿过已经被冻实的湖面,便看到了湖畔露台上那盏如豆的灯光。

露台上有很多重幔纱,灯光很暗淡,坐在那里的女子显得很寂寞,时值寒冬,没有人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受冷风吹。

宁缺掀开幔纱,看着李渔说道:看起来最近你情绪还算可以,想来也是,只要心里有念头,再苦的日子也总能熬下去。

李渔明显有些清减,但容颜依旧清丽,她没有理宁缺,是对着他身旁的朝小树行礼,说道:多谢朝二叔还记得我。

朝小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宁缺扶拐走到她身前,手指轻搓灯芯,让油灯变得明亮一些。

他看着李渔说道:以前我经常在背后骂你白痴,那是因为我对你的要求太高,其实你没有那么白痴,那么你应该很清楚,在现在这种局面下,你或者留在府里或者死去,大唐没有给你选择第三条道路的权利。

李渔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他。

宁缺说道:为什么要做如此愚蠢的事情?听着这句话,李渔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凄凉。

被幽禁而死,或者被直接杀死,对现在的我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我宁肯选择后者,而且我总不能让小蛮跟着我在这座墓里活一辈子。

都是借口。

宁缺的语气很平静,这种平静里透着比湖上的雪还要低的温度。

如果是担心小蛮,你可以直接派人对我说,看在旧日情份上,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看着他在这里虚度年华,但你没有说,因为你还是想着自已要出去,而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这座公主府。

寒冷的夜风拂起幔纱,落在李渔的身上,她有些寒冷。

朝小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李渔看着宁缺,忽然说道:你就这么恨我?宁缺说道:与爱恨无关,你知道我向来只考虑利益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露台四周,说道:都出来吧。

…………一片安静。

过了会儿,露台四周包括下方都传来声音,十余名穿着披风的男子走了出来,华山岳走在最前方,手里牵着小蛮。

这些人面有风霜之色,气质肃然,明显都是军人,令宁缺有些意外的是,这些人身上的披风都是白色的,不像朝小树说的血披风。

直到一阵风起,卷起这些军人的披风,露出里衬血红的颜色。

小蛮当然认识宁缺,看见他站在母亲身前,下意识里便要喊人,但忽然发现露台上的气氛有些怪异,强行抿紧了嘴。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

然后他望向华山岳,笑容渐敛。

他不知道此人和这些唐军精锐血披风是用了什么手段进的公主府,但他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而那绝对是他不能允许的事情。

居然相信一个被情感冲昏头脑的白痴能把你带出长安城,我真不知道是应该对你失望,还是对我当年的判断表示自豪。

宁缺看着华山岳,这句话却是对李渔说的。

李渔说道:我并不相信他能带我离开长安,但既然他来了,我总不能把他赶走,要知道他是这些日子以来,府里来的第一个客人。

宁缺对华山岳说道:你现在的军职是三州总管,距离大将军只差三级,听闻在北线立下不少战功,今夜却要尽数变成烟云,会不会后悔?华山岳看着他腋下的拐杖,说道:有些事情,总要尝试一次才知道会不会后悔,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在这种时候遇见我,或者后悔的人是你。

宁缺指了指朝小树。

华山岳说道:听闻朝帮主也受了重伤,你们修行者受了伤,普通人也看不出来,但按照军中的说法,此时的你们就像兔子一样弱。

宁缺看着他和十几名血披风,说道:痴心妄想多了,果然容易丧心病狂。

华山岳说道:夜色里有三十具神侯弩对着你,我当然可以想一想。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断弩断刀断念想宁缺扶着拐,看着华山岳,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拐上,因为姿式的缘故,显得他看的非常认真,仿佛要把华山岳眉间的那抹躁意看透。

华山岳的眉心有些隐隐作痛,他觉得宁缺的目光就好像两把锋利的小刀,所以他牵着小蛮的手向旁边侧了一步。

他让开了露台外的夜色,又把坐在案后的李渔遮在了身后。

他先前说过,夜色里有三十具神侯弩,这并不是撒谎,随着他的侧身,安静的府园里,骤然响起极凄厉的破空之声。

雪花乍破,数十道弩箭从院墙旁的树间闪电般射出,直指露台上的宁缺。

园内落下的雪花很稀,此时却仿佛骤然间密集起来,并且上面被附着了一道很诡异的力量,形成无数道锋利的线条。

弩箭锋利的箭簇,穿过雪花之后,便像被利刃砍掉的头颅一般,折断堕落,紧接着弩箭的箭枝也段段破裂,在空中就散开。

数十道弩箭,根本没有办法逾越露外的风雪,变成无数段残片,随风雪而散,然后缓缓落下,和树头落下的枯枝没有任何区别。

弩箭的碎片落在薄雪上,发出啪啪的乱响,露台内外的人们,早已被这幕画面震惊,直到听到声音,才醒过神来。

锃锃两声,数名唐军厉喝声中,自腰间抽出佩刀,向宁缺的头顶斩去。

宁缺倚在拐上,看都没有看这几把刀,只是依然静静看着华山岳。

华山岳觉得自已眉心的刺痛越发严重,身心俱寒。

数名唐军抽刀斩落,未至宁缺身前,坚硬的刀身便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响,断成了两截,接下来断裂的是他们握着刀柄的手。

两道非常清晰的刀痕,出现在他们的胸腹之上,鲜血缓缓从那两道刀痕里渗出来,逐渐蔓延,伤口也渐渐向两边分开,变得越来越恐怖。

宁缺没有抽刀,便在这些唐军的身上斩了两刀,刀伤只在身前,刀意却浸透至后背,唐军身后的披风随风而断,落在地上。

半截披风落在地上时卷起,露出鲜红的那一面,看上去就像是片片血泊,那数名唐军双膝跪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无法站起。

华山岳眼瞳微缩,神情却还算镇静,看着宁缺问道:这就是那个字?宁缺倚着拐杖看着他,依然一言不发。

然后他缓缓站直身体,右手松开拐杖下方的那根横木,似乎准备抽刀,又或者准备写字。

先前的两幕画面,已经说明了双方之间难以想象的实力差距,看到宁缺的动作,所有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便在这时,朝小树的手落在了宁缺的肩上。

宁缺想听解释。

朝小树看着那些唐军问道:你们刚从前线回来?露台上很是安静,没有人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因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宁缺知道,朝小树这个问题是说给自已听的,他看着这些唐军脸上的风霜,沉默片刻后,右手重新握住拐杖,把身体倚了上去。

他看着华山岳说道:再怎么想,都是痴心妄想。

华山岳看着身旁那几名倒在血泊里的下属,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收回一直捂着小蛮眼睛的右手,望向宁缺说道:想,有时候或者会比较可笑,但你可以杀了我,也没有办法阻止我想这件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些遗憾,有些自嘲,有些不甘,为了救李渔离开长安城,他做了很缜密的安排,然而谁能想到,在这个下着微雪的夜里,冷清了好些日子的公主府,居然迎来了宁缺和朝小树这样两个客人。

…………冷清了很长时间的公主府,今夜重新变的热闹起来,侍卫处和长安府派来了很多人手,府前街上被火把照的一片通明,街道两头围了很多民众,看着那边的动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基本上没有什么好听的话。

战局紧张,大唐子弟还在前线浴血奋战,结果那些达官贵人还要在长安城里闹出这么多事情,没有谁会对失败者投予任何同情。

华山岳和五十余名来自固山郡的唐军,被缴械上枷带出公主府,等待他们的是军部的大牢,至于最终要付出什么代价,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事后看来,这场营救确实显得太过痴心妄想,被评价为丧心病狂也没有什么问题,但事实上,华山岳不愧为唐军将领青壮派领袖,他并不像此次计划所展现出来的这般无能,事先拟定的计划堪称完美。

初回长安便以雷霆之势动手,各个环节都有准备,只要他能够带着李渔走出公主府,那么无论是巡城司还有侍卫处,都不可能阻止他们离开长安,而如果真让他带着李渔回到固山郡,谁知道此后的大唐会变成什么槆太极拳?只可惜他的运气实在是差的有些厉害,谁都没有想到,朝小树要去见李渔,更想不到的是,宁缺也随他一起到了公主府。

府外街上的热闹与议论,并没有影响到府里深处的幽静。

宁缺对朝小树说道:你现在还想和她谈吗?朝小树沉默片刻后说道:看到了,那就不用谈了。

那你等我一会儿。

宁缺说道:我忽然有些事情想和她谈一下。

…………露台幽静,湖面积雪渐厚,更添几分凄冷,小蛮被仆妇带去睡觉,只是今夜见着如此血腥的杀人画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睡着。

宁缺放下拐杖,有些困难地坐到案边,伸手拿起李渔身前那盏冷茶,喝了两口润了下嗓子,然后说道:其实我真的不想再骂你白痴了。

李渔看着那盏残茶,说道:骂的有些腻了?宁缺说道:安安静静呆在这个园子里,虽然景致有些单调,但总比死了好,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却偏要不死心?我说过,被幽死和被杀人,我宁肯选择后者,而且华山岳不顾身家性命也来救我,我还能做些什么?难道向你告密?李渔看着他微微嘲弄说道:在御书房里那个夜晚,你曾经对我说过,你的冷酷我会慢慢看到,接着你便在殿上杀了珲圆,现在是不是该你接着展示冷酷?如果你要杀我最好直接一些,不要用我白痴来当借口。

宁缺说道:我想骂你白痴,不是因为今夜这件事情,而是因为今夜发生了这件事情后,你似乎依然很自信不会被我杀死。

李渔说道:如果你真想杀我,这时候就不会留下来和我说这些话。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杀你是很简单的事情,不杀你确实是比较麻烦的事情,但这种麻烦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麻烦。

李渔微微蹙眉,却没有说话。

宁缺看着她清丽的容颜,仿佛看到多年前篝火堆旁,抱着小蛮听自已讲童话故事的那个婢女,说道:看来这些天你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李渔依然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这世间没有什么奇货可居,无论是小蛮的身世,还是你在草原上的影响力,都不会影响我和皇后娘娘做决定。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收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

她能够想到宁缺看明白自已的想法和依靠,却没有想到,宁缺在知道这一切后,还显得如此冷淡。

如今举世伐唐,除了西陵神殿,真正能够威胁到大唐的,便是自北方南侵的金帐王庭骑兵,大唐如果想要彻底解决来自北方的威胁,小蛮的身世还有她在金帐里的影响力,便显得非常重要。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她算准了书院和朝廷一定会留着自已。

其实你想的不算错,但书院和朝廷不见得这样做,尤其是当我发现你想要把这些当作筹码的时候。

宁缺看着她说道:死了李屠夫,我一样可以吃猪,夫子走了,书院依然强大无敌,对于金帐王庭拥有的万里荒原,我早有计划安排,如果有你帮助,自然更好,如果没有你,我一样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李渔看着他挑眉说道:哪怕要多死很多人?宁缺说道:只要死的不是唐人。

李渔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神情微变,显得有些落寞说道:看来大唐确实不需要我和小蛮了,难道说开战之前,你就已经做了安排?宁缺没有想到她通过只言片语,便猜到了自已对金帐王庭所做的计划,说道:看来在这些方面,你确实不是白痴。

李渔自嘲说道:那说明在别的方面我依然是白痴。

宁缺说道:不错。

…………军马撤走,公主府前的街上渐渐回复安静,街面上被踩成污水的积雪,却一时半会儿无法回复到整洁柔白的模样。

宁缺和朝小树走在街上,靴底踩着雪水,发出啪啪的声音。

杀还是不杀,这个问题你最终还是要解决。

朝小树说道:毕竟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如果能够不杀,最好不杀。

第一百九十二章 想生想死想杀人安静的街巷里回荡着靴底踩雪水的声音,显得很单调,就像是有人用手掌拍打皇宫里那口旧钟,发不出来嗡沉的低鸣,令人肉痛。

宁缺腋下的拐杖随着脚步,有节奏地落在雪地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听到朝小树说的话,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书院不干政,杀不杀她最终还是由皇后娘娘说了办。

如果书院不干朝政,大唐只怕在数月之前便已经亡国,书院不干朝政,自然早已变成一句空话,那么第二句自然也是空话。

朝小树说道:华山岳杀不杀?宁缺说道:我想杀。

朝小树说道:华家乃是河北望族,和清河郡诸姓不同,对大唐向来忠心,在军中朝中颇有根基,尤其是固山郡五大营,向来由他们打理,此番在北疆和东疆,华家一直在拼命,事实上现在还在拼命。

宁缺说道:你给我讲这些事情,就是要告诉我华山岳不好杀?朝小树说道:你也清楚这一点,不然先前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一样会动手。

宁缺说道:我是在想,如果要杀华山岳,是不是应该把华家满门抄斩。

虽说这个答案有些冷狠,但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朝小树说道:只是朝野间那么多人你是杀不光的,你不可能把所有支持李渔的大臣都满门抄斩,因为那样大唐便等于自取灭亡。

然而战事一旦平息,这些人肯定会担心皇后或者书院会对他们进行清洗,所以矛盾会一直持续下去,就算今夜没有华山岳这件事,以后也会出类似的事情。

宁缺说道:我会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进行处理。

二人不再继续讨论这件事情,毕竟那些事情或者说处理方法里,透着难以抹去的阴森意味,和今夜的白雪净街,这些天的热血,并不是太和谐。

朝小树不喜欢,宁缺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刻说这些,二人沉默前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东城的春风亭横二街。

走进朝宅,宁缺见过朝老太爷,然后便被上官扬羽拉到了侧院。

他看着这位府尹大人如当年一般猥琐的容颜,微微挑眉说道:那边反应怎么快?上官扬羽抚着山羊胡,看似镇定,实际上手颤抖地险些把本就不多的胡须拔下来,说道:好不容易才安静两天,这事处理不好,会惹出大麻烦。

怎么处理才是好?宁缺看着他问道。

上官扬羽被他看的很是心慌,说道:您说好那就是真好宁缺笑了笑,说道:谁找到你的头上?上官扬羽说道:这种事情,无论是大学士还是尚书大人们都不敢出面,还能有谁?大理寺卿这时候就在我家等着。

通过府尹大人的解说,宁缺才知道,这位大理寺卿是华家的姻亲,他想了想后问道:皇后娘娘是什么意思?上官扬羽说道:娘娘请十三先生全权处理。

然后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窥视,低声说道:华家老少这时候正在宫门前跪着,看情形只怕要跑到明天清晨去。

这时候跪着又有什么意义?宁缺说道。

他明白了朝廷的意思,华山岳的行为明显没有得到家族的同意,而在这种时刻,所有人都想保持平静和团结。

有资格处置此事,平息风波的地方,只能是书院。

换句话来说,就是他。

宁缺想起在北大营伏袭皇后车队的那些镇北军官兵,说道:把那些涉案的血披风都送到徐迟大将军麾下,就说是我送过去的,照前例办理,以十首级赎罪,你回府告诉那位大理寺卿,如果战事稍歇,让华家准备好交兵权。

明白。

上官扬羽被皇后娘娘扔出来做中间人,却也不愿意把公主殿下那派的大人们得罪的太惨,听着宁缺的意见终于松了口气,问道:那华山岳?宁缺说道:一样扔过去。

上官扬羽终于完全放心,他最担心的便是宁缺坚持要杀死华山岳,要知道就连皇后娘娘都觉得,华山岳不能这时候死。

上官扬羽出了朝宅,宁缺一个人站在偏院里,手掌轻轻抚摩着拐杖有些粗糙的表面,想着今夜这件事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腊梅丛后响起咳嗽起,朝老太爷走了出来。

宁缺准备上前去扶。

朝老太爷挥挥手,说道:你现在就是个死瘸子,还想着扶我?宁缺笑了笑,忽然问道:二掰,您对这件事情怎么看?朝老太爷说道:朝堂大事,怎么来问我这个老头儿?宁缺说道:便是观主,也要向您发问,更何况是我。

朝老太爷说道:说来听听。

宁缺说道:我总觉得这么处理,有些不对劲。

朝老太爷说道:因为你在退。

宁缺若有所思道:不错,我已经不习惯在世事面前后退。

朝老太爷看着他说道:若要问天道,便不应理世事。

宁缺问道:世事总来扰你又如何?朝老太爷说道:观主在你面前时,你是怎么做的?…………朝宅花厅里搁着很多火盆,温暖如春。

鱼龙帮弟子前些天死伤惨重,帮中的气氛自然有些黯淡,今日朝小树和刘五归来,诸人在朝宅相聚,也没有饮太多酒。

宁缺和齐四说完了雁鸣湖畔宅院整修的事情,向桌对面看了一眼。

陈六正在喝热茶,他不喜欢喝酒,因为他认为酒水对思考无益。

宁缺说汤喝的有些多,出了花厅去解手。

不多时,陈六也出来了。

你们和军方熟,和镇北军那边关系怎么样?宁缺看着陈六问道。

明黄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陈六身上,留下大片阴影,看不清楚脸。

春风亭一夜后,鱼龙帮和军方的关系非常紧密,陈六知道在这方面不可能隐瞒什么,轻声说道:能说上话。

宁缺说道:告诉那边,我要华山岳死。

陈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动作很小,如果不是宁缺盯着在看,根本都看不清楚。

二人先后回到花厅。

朝小树看了二人一眼,说道:快吃吧,肉都快烂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上人间吃了羊杂汤,接着宵夜,酒却喝的不多,宁缺走出朝宅,被寒风微拂,便没了酒意,又觉着有些不尽性,或者说烦闷。

马车去了礼宾馆,他让车夫离开,自已扶着拐,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园中,透过雪窗,看到莫山山正在提笔写字。

烛火如当年,女子的眉眼还是那般秀丽,他在窗外静静站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叩门而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缺此时想饮酒,想和莫山山饮酒,进得闺舍才发现此时已是深夜,不知如何开口,便说道:天猫女那丫头现在怎么样?说了门亲事……莫山山准备给他斟茶,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我这时候有些想饮酒,你陪不陪?几碟小菜,两碗青菜粥,一壶大河国老酒,二人对饮。

莫山山问道:你的眉间有郁结。

宁缺放下酒杯,揉了揉眉心,说道:这么明显?莫山山微笑说道:若非如此,你怎么会如此夜来找我?宁缺沉默片刻,把今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至于最后交待陈七的那些阴秽事,自然没有提,感慨说道:五年前送李渔回长安,在北山道口第一次看见华山岳,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人,现在依然不喜欢,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舍了命也要救李渔,情之一物,着实令人猜不透。

情之一物……莫山山轻转酒杯,静静看着宁缺说道:本就是极难明白的事。

宁缺被她看的有些乱,伸筷子去夹油炸小尾鱼,鱼却从筷子里滑了下来。

他把筷子搁到桌上,转而言道:我有些郁结的原因,还在于世间之事,想那日雪街之上,无数人死去,但死的清爽,今夜这事,绝大多数人都能活着,却活的令我极不舒畅,朝二掰对我说,要问天道便莫理世事,若世事来扰你我,便像砍观主那般一刀砍落,只是说的简单,做起来何其困难。

莫山山把鬓畔的细发理至耳后,说道:修道途中,每个人都会被这些选择所困扰,我也曾经有过相同的困扰,只是后来发现,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天道要问,世事我要理,情之一物,我也要琢磨。

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说道:那年在瓦山,我曾经想问歧山大师一句话,最终却没有问出口,当其时,我以为自已已经想明白了,然而回大河后,坐在墨池畔看水面倒影,看青天里流云,却发现所谓想明白依然只是逃避,我始终有些不甘,这便是贪心,因为红墙白雪你曾说过喜欢,我依然喜欢。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也是喜欢的。

然后他望向雪窗外的那些竹子,想起那个漫长的夜,自已在雪湖畔呵天骂地,说道:那天她跑掉,但跑的不远,所以我能抓回来,这一次她跑到天上去了,跑的太远,回不来了,所以我没有任何办法。

这段话前后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但莫山山听懂了,疏长的睫毛微微眨着,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黯然情伤,只是平静。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这就很好。

她看着宁缺说道:至于其余的贪心,以前或者有可能,现在大概没可能,我也不会因此而感到伤心,因为这大概便是天意。

她斟了杯酒,缓缓推到宁缺身前。

然后她望向雪窗外的夜穹,微笑说道:谁让她就是天。

宁缺看着她那令人心颤的美丽容颜,饮尽杯中酒,以为敬。

…………长安城越来越寒冷,冬天变得越来越冷酷,日子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前行,悄无声息间,天启十八年便走到了尽头。

小皇帝还没有正式登基,大唐朝事尽掌于皇后之手,改年号的事情,大概还要等一段时间,战争并没有完全停止,唐国依然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不知有多少人死去,但新年总是要过的,并且还要过的更热闹。

宁缺的新年是在书院里过的,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伤的伤、残的残,养病的养病,年夜饭便落在莫山山和唐小棠的身上,再加上小书童在旁协助,虽然直到月亮爬上山巅,饭菜才做好,总算是有口热乎饭菜吃。

这一夜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对着夜穹里那轮明月敬了好几轮,如果夫子这时候有空闲喝下弟子们敬的酒,只怕会醉的一塌糊涂。

很平静很温馨,仿佛一切如昨,但事实上众人都觉得,现在的书院后山少了些什么,而且缺少的那些很重要,也许是最喜欢当美食品鉴家的老师,也许是前些年一直在负责做饭的桑桑。

新旧两年相交之时,世间的局势也发生了很多重大的变化,因为天气严寒的缘故,金帐王庭的骑兵终止了疯狂的进攻势头,与唐军暂时进入了休战状态。

金帐王庭以七城寨的开平为大营,唐军则是坚守在向晚原一带,寸步不退。

月轮国的国主以及大军的主帅等重要人物,都死在大师兄手中,大军主力在葱岭前被大唐西军歼灭,西军趁势突破葱岭,直袭朝阳城,意欲灭其国本,一路连破十七城,到了朝阳城北才接到长安十万火急发来的飞信。

舒成将军看过这封由朝廷和书院联署的书信后,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不顾麾下众将领的震惊不解和反对,强行命令大军回撤。

大唐西军撤离朝阳城之时,烟尘冲天,月轮国人完全无法相信自已的眼睛,待他们确定唐军不再攻城之后,整个朝阳城变成了一片欢迎的海洋,无数的月轮国人痛哭流涕,然后开始泼洒清水以为庆贺。

在此后的撤军途中,大唐西军甚至受到了月轮国国民的夹道欢送,不时有月轮国士绅百姓或是僧侣,给大军送来粮草清水还有染红的鸡蛋,最开始坚决反对撤军的西军将领们,在看到这一幕幕画面后,终于确认这个常年温暖的国度实在是不能以常理论,征服他们确实没有什么意思。

真正最令人震惊的变化,发生在青峡处,号称数十万之众的西陵神殿联军,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竟开始收兵南撤,不再试图打通青峡,也没有绕道北伐的意图,而是撤回了清河郡,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大唐镇南军千里奔援青峡,一路丢弃了无数辎重,甚至大部分士兵连盔甲皮甲都扔进了深山里,疲惫不堪、完全靠意志力在苦撑,因为西陵神殿联军的南撤,他们终于迎来了珍贵的喘息机会,只是幸福降临的如此突然,无论是镇南军的将领们还是长安城,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强大的神殿联军,在这场举世伐唐之战里,等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或者更准确来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便这样退了回去,这究竟是为什么?唐人想不明白,南晋人更想不明白,尤其是因为丧子始终沉浸在极端悲痛中的南晋皇帝陛下,更是不可能想明白,所以他非常愤怒。

然后他便气死了。

新年之后,南晋皇帝的死讯传遍天下。

按照南晋朝廷的官方说法,这位伟大的南晋皇帝是因为操劳国事过甚,连续批阅奏章,三天两夜未眠,突发疾病而亡。

大唐天枢处在南方则查到了一些别的说法,虽然最终能够确定的只是一些片段,却足够长安城里的人们推断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晋皇帝死前的那天,因为西陵神殿联军南撤而雷霆大怒,把南晋军方的将领召进宫里一顿乱骂,甚至就连已经死了的白海昕主帅都没有放过,然后这位陛下依然没法高兴起来,命令剑阁派人进宫交待为什么青峡一战打成了这副模样。

剑圣柳白正在养伤,而且以他的地位,自然不会去皇宫做什么交待,剑阁随意派了名弟子进宫,那名弟子叫柳亦青。

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南晋皇帝的死,在史书上大概只是简单的一句记录,和历史上无数座皇宫里的阴森血污相比,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在有心人的眼中,这位皇帝陛下的死亡却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这代表着人间权力结构的根本性改变。

修行者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影响世俗的皇权,这场举世伐唐战争里的很多细节,早已证明了这一点,无论是燕国的修行者,还是唐军里的阵师剑师,或者是金帐王庭里的祭司,在千骑冲锋和满天箭雨之前,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差别。

同样是这场战争,却证明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知命巅峰的真正强者,一旦发威足以改变河山的颜色,比如青峡之战里出手的那三人。

肃穆的南晋皇宫,在一个瞎子的剑前,都显得那般孱弱、不堪一击,这与剑阁的强大有关,事实上却说明了一个事实。

夫子离开人间,去了天上。

从那一天开始,人间便不再是当年的人间,这便是所谓天上人间。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世内事外像柳白君陌叶苏这样强大的修行者一直存在,千年前的世界,本就是修行强者的世界,无论王族还是普通人,都只是在缝隙里苟延残喘的可怜人。

只不过千年有圣人出,随着夫子建唐,西陵神殿做出相应的改变,这种局面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有书院和西陵神殿这两座大山,再强大的修行者,都必须服从于世俗的规矩——除非他们能够越过五境——然而越过五境,他们会发现自已的头顶,原来始终笼罩着一片青天,让己不得出。

如今夫子登天,苍天也似乎无心再理人间,西陵神殿在战争中损耗极大,两座大山和一片青天的震慑力,都在减弱。

在这种情况下,强大的修行者自然可以呼吸更多新鲜的空气,更何况像剑圣柳白这种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跨过五境门槛的人。

于是南晋皇帝悄然死去,便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因为他根本没有看明白世界的变化。

越强的人拥有越多的自由,一旦他们有能力把这种自由凌驾在人间之上,人间必然陷入混乱之中,如同大唐出现之前的那些蛮荒岁月。

现在就看像柳白这样的神殿客卿,对昊天道门是否还保有足够的尊敬,同时看书院里的人们,能否像夫子那样替人间百姓撑开一把伞。

如果只从眼下看来,西陵神殿在这场战争中受到的削弱最多,但昊天道门统驭世间无数年,底蕴之深厚难以想象,谁都不知道在哪座山的简陋道观里,是不是还藏着知命境的隐者。

除了七枚大师重伤,佛宗的实力基本上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无论是佛宗行走七念还是悬空寺的僧兵,都没有加入到这场战争中来,只是因为佛宗本身的理念所限,他们应该不会做出太主动的事情。

除了道佛两宗,世间诸势力最强的还要数金帐王庭,除却那些狼群一般的骑兵,王庭的国师和那十余位大祭司,便足以震慑绝大多数修行者。

南晋剑阁已经开始展露锋芒,相信各地的门阀世家低调多年的供奉,也敢在这风雨飘摇之时出来见天日了,被三大不可知之地控制无数年的世俗世界,必将变得纷乱起来,谁也看清楚最终会走到哪一步。

如果想要看清楚人间的将来,所有修行门派都必须盯着长安城南的书院,无论书院现在如何沉默,但那里毕竟是书院。

…………今后是修行强者的世界。

除非夫子回到人间,或者西陵神殿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实力,不然至少会乱上一段时间。

宁缺隔着青帘,看着车厢里说道:你现在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那些大臣也应该认识到这一点,然后学会接受现实。

来到新的一年的长安城,局势也有些纷乱复杂,当西陵神殿联军和金帐王庭骑兵施加给大唐的强大的外部压力暂时消失之后,原先看似铁板一块的大唐朝野内部,有些隐藏着的问题渐渐浮出水面。

尤其是前些天,华山岳的死亡从前线传来后,整个长安城都震动了。

华山岳是世家子弟,数年前便成为固山郡三州镇军主管,在军中权势颇重,地位极高,很被看好成为将来的大唐王将。

在大唐军中,马革裹尸从来都不是只属于普通士兵的悲伤,将军死于沙场是很常见的事情,比华山岳级别更高的将领,死于敌人流矢的事情,在大唐千年的历史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

按道理来说,华山岳战死的消息,肯定会引起朝野间的悲痛与遗憾,却不至于引发如此剧烈的震动。

但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华山岳身为三州镇军主管,不需要身先士卒,至少不需要在战事渐平的时期,还要带着下属冲杀于凶险的战场之上。

最关键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华山岳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被书院送到了镇北军中。

于是华山岳的死讯,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点燃了公主一派官员的怒火。

前日朝会结束之后,白发苍苍的礼部尚书对着宫墙泪流满面,厉声喝道:即便有罪,岂能不审而死?娘娘,你可对得起陛下?礼部尚书乃是公主派的大人物。

像他这样的人,在朝中还有很多,更何况华家本就是大唐世家,不知有多少亲近的门生故旧。

如果皇后和书院选择在这时候,对朝野间的势力进行清洗,必然会伤透人心,但如果不伤人心,人心却难免乱起来。

皇后娘娘是魔宗圣女这件事情,直到如今依然无法被大唐朝野很多人接受,最危险的是,如果人心之乱和道门对大唐皇室的指责联系到了一起,必然会给大唐带来极大的麻烦。

西陵神殿方面,现在还没有进行这方面的舆论攻势,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红袖招前停着很多辆马车,楼内却非常安静,听不到丝竹之声,听不到曲声,听不到一曲舞罢,喝彩鼓掌之声。

大厅里摆着十余张桌案,案后坐着的人,都是公主一派的重要人物,这些人或面有怒色,或面带思忖之色,或沉稳不语。

无论心里是何等情绪,但他们看着正前方那张桌案的眼光都很冷漠。

那张桌案摆在正前方,和这十余张桌案隔着一段距离,宁缺坐在案后,静静看着面前这十余位神情各异的大臣。

他是书院十三先生,整个唐国无人敢有丝毫不敬,但此时却没有人理他,所以他显得很孤单。

宁缺很适应这种孤单,无论是在岷山还是在荒原,他过惯了这种日子。

他举起酒壶,把自已面前的酒杯斟满,看着身前这十余位大臣,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不甘心,或者说不服气,或者对皇后娘娘有所怀疑,或者认为我做了些很不妥当的事。

大臣们微微挑眉,心想难道你真地敢自承其事?宁缺举起酒杯说道:但我不会对你们解释,因为我不需要解释,唐律在上,规矩总是要守的,等什么时候我大唐军队能够南出青峡,收复清河,或是深入荒原,把金帐一把火烧了,到时候我们再来说今日这些事。

一位大臣说道:那十三先生今日让我们来又是何意?宁缺说道:我要你们闭嘴。

那位大臣怒意难遏,斥道:你凭什么让我们闭嘴?宁缺说道:没有证据,到处传流言,是为诬陷,而且在这种时刻,做这种事情,迹同叛国,你们应该知道轻重,如果不闭嘴,那你们想做什么?我们要见公主殿下。

不行。

宁缺说道:殿下是待罪之身,没有人能见,如果你们坚持要见,那明日便开审公主殿下篡改先皇遗诏一案。

那便开审吧。

沉默的礼部尚书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有些疲惫,也有些黯然,说道:至少我不能眼看着殿下像华将军一样悄悄地死去。

宁缺看着手中的酒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那便见吧。

随着这句话,他身后的珠帘轻动,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穿着宫裙的李渔,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缓步走进厅中。

楼内顿时响起一阵碗碟撞击之声,十余名大臣纷纷站起,看着李渔面露震惊激动之色,半晌后才醒过神来,纷纷行礼相见。

这是事变以来,李渔第一次离开公主府,也是朝中这些人第一次看到她,此时看着殿下虽然有些清减,但精神不错,诸大臣的心情终于安定了些。

李渔看着这些大臣,想着已经到了如今境况,这些人依然对自已不离不弃,心中难免感动,拜谢道:多谢诸君。

大臣们齐声道:不敢。

宁缺端着酒杯,看着酒杯,仿佛事外之人。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些大臣们,说道:如果这样你们还不能冷静下来,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公主殿下绝对不会像华山岳那样悄悄死去,我会让她死在你们面前,让世间所有人都看到她死亡时的画面。

大臣们还沉浸在得见殿下的兴奋中,忽然听着宁缺说的这段话,顿时觉得仿佛被冰刀刺了个对穿,寒意直透内腑。

坐在角落里的一名青年将领大怒喝道:谁敢动殿下!宁缺把杯中的酒饮尽,起身离开大厅,向楼上走去。

他没有回答这名青年将领的话,厅内诸大臣也没有谁回答这名青年将领的话,楼内安静无比,只能听到人们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因为愤怒,也是因为紧张,还有恐惧。

他们此时终于想起来,宁缺连皇帝都敢杀。

…………红袖招顶楼房间里,桌上铺着百花绣布,一只青瓷碗里盛着银耳羹,瓷碗的碗底正压在那朵艳丽的牡丹花上。

宁缺把银耳羹喝完,擦了擦嘴说道:就喝了一杯酒,不需要醒。

简大家说道:问题是案上那些点心你也没怎么吃。

宁缺这才知道先前楼下的动静,一直被她看在眼里,说道:最近这些天,实在是没有心情吃东西。

简大家说道:我让水珠儿去煮汤圆了,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谢谢简姨。

宁缺略一停顿,继续说道:今夜这件事情,书院是给简姨面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与春雨一道来临的女子简大家说道:这是给娘娘的面子。

宁缺说道:事涉书院,皇后也要喊我一声小师叔,我不用给她面子。

简大家静静看着他,问道:你真想杀了李渔?宁缺想都没想,说道:让她死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简大家问道。

宁缺解释道:杀了李珲圆,再把李渔杀死,朝中的大臣们就算还有二心,他们能向谁效忠?他们就算再痛苦不甘,也必须服从娘娘的意思。

这场战争在很多人看来,让朝廷和书院不方便对这些人下狠手,但如果换个角度去想,杀死李渔后,战争的压力和大义的名份,便会成为这些大臣们的压力。

听完他的这番话,简大家叹息说道: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和你小师叔很像,后来你学了他的浩然气,便以为你们俩更像,现在才想明白你们终究是两个人。

宁缺说道:我这辈子都没办法赶上小师叔,但在有些事情上我相信自已能比他做的更好,比如现在大唐面临的这些情况。

简大家微涩一笑,说道:所以他死了。

宁缺平静说道:我不怕死,但我要大唐和书院活下去。

简大家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怜惜的情绪,手抚胸口平静阵后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亲王虽然与夏天关系不错,但她也姓李?听到这个名字,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将军府里化不开的稠血,说道:在我的眼里他已经死了,只是需要一个正确的时间。

简大家说道:你的冷静会让人们觉得恐惧。

宁缺不再讨论这件事情,问道:我还是很想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反对我杀死李渔,她不应该是那种能被小情小意影响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夏天在想什么。

简大家望向窗外,此时天色已黑,一轮明月悬在城墙之上,她的脸上露出迷惘和的神情,问道:夫子真的走了?宁缺站起身来,走到窗畔看着那轮明月,说道:谁知道呢?稍作停顿,他继续说道:除了他和昊天,还能有谁知道呢?…………过年之后,宁缺便一直留在长安城里,不是因为来回书院不便,而是因为更重要的一些原因,以及准备等待西陵神殿使团的到来。

时渐入春,神殿使团终于抵达了长安城,在唐人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使团的车队驶过朱雀大街,进入礼宾馆。

前来谈判的使团人员构成有些复杂,主使是西陵神殿天谕院院长,两名副手分别是南晋的一位王爷还有燕国的丞相,说起来有些好笑但真的不好笑的是,南晋和燕国的皇位现在都还是空着的。

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两路大军依然在唐国南北,局势紧张难褪,所以双方的谈判随着使团的到来迅速开始,大唐朝廷里的博学之士和西陵神殿使团的成员,坐在长桌两侧,开始像意料中的那样挥舞唇枪与舌剑。

谈判自然需要谈,据理力争却往往看的不是谁更占着道理,而是看谁更有力气,皇宫侧殿里双方的谈判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或者说最关键的谈判场所在长安城内的另一个地方,那里有一片碧波荡漾的湖。

和观主一战前,宁缺执刀行走于街巷中,斩掉桑桑留下的痕迹,雁鸣湖的宅院也自然不能避开,好在破坏并不是太严重,没有用多长时间便修好了,新年后的这段日子,他便一直住在这里。

雁鸣湖上的厚雪早就已经融化,冰层变成极薄的镜面,然后纷纷碎裂,被风吹至湖岸堆成雪酥卷,露出了清澈的湖水。

宁缺站在湖畔,伸手把尚未抽出青芽的寒柳枝拨开,看着水中那些隐约可见的细青茎,自然想起了那年夏天,他和桑桑划着船儿在湖上种荷花的画面。

湖上阴云渐至,没有春雷炸响,悄无声息间便有雨点淅淅沥沥落下,这是长安城今年落的第一场春雨,自然带了些料峭寒意。

宁缺走回宅院,拿了毛巾擦拭身上的雨水,便在此时听到了叩门声。

他走到院门前,听着那边响起的叩门声,沉默片刻,把门打开。

雨水不停地落着,把他的衣裳全部打湿,也打湿了门外那个女子。

宁缺看着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

她没有穿青色的道衣,穿着血色的裁决神袍,黑色的发丝没有像那年一样因为湿漉而显得狼狈,因为她戴着华贵的神冕。

但她还是那样的美丽。

宁缺的眼神很平静,看到她身后的那两个人,也依然平静。

剑阁柳亦青,还有现在是南晋礼部官员的谢承运。

柳亦青和谢承运对他行礼,也很平静。

柳亦青的眼睛是宁缺砍瞎的,谢承运和他相识于书院之中,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事情在此时已经没有必要还记得。

院门缓缓关闭,把随行的那些人都关在了门外。

叶红鱼随宁缺走进宅院。

…………宁缺和叶红鱼坐在梅园的雨廊下,看着自天落下的春雨发呆,南边的院墙那头,隐隐传来雨水落入雁鸣湖里的声音。

现在想起来,住在这里的那些日子,确实算是平静。

叶红鱼伸手去接廊沿落下的雨水,说道:只是世事多变,平静终不可久。

宁缺看着雨水在她白玉般的掌心里溅开,说道:当了裁决大神官后,你说的话越来越不像是人说的话了。

叶红鱼收回手,看着他说道:你这是在挑衅本座?本座你个头。

宁缺把毛巾递过去,说道:在我面前还是说人话的好。

他和叶红鱼在荒原上相识,至今已经有很长时间,曾经相杀,不曾相爱,曾经同居,从未同心,从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将来的某一日,他们会要杀死对方,并且他们已经做过多次尝试。

有意思的是,大概正因为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们两个人相处时,反而显得特别平静,仿佛有清风缭绕其间,令人神清气爽。

宁缺问道:观主和掌教都还活着,你说的话能算话?叶红鱼说道:既然我来长安城,说的话自然能算数,问题是书院向来不干朝政,你对长安城里的人有多大影响力?宁缺说道:魔宗宗主牌就在我身上,你知道皇后的身世,所以不用怀疑。

叶红鱼说道:唐国付出的代价会很大,那个魔宗妖女也不可能把朝野里反对的意见全部压下来,那么这份协议有什么意义?宁缺说道:首先我不认为我们会在这份协议上吃太多亏,其次至于协议的效力和执行力,这是书院需要考虑的事情,不需要神殿关心。

叶红鱼说道:如果没有效力,谈判就没有意义。

宁缺说道:谈判本身就是意义之所在。

叶红鱼说道:这句话乏味无趣,你如今变得如此死气沉沉,满身陈腐气息,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实在是有些可笑。

宁缺神情不变,平静说道:昊天道门统驭世界,号称强者无数,最终却要你这样一个女子来长安城冒险,难道不更可笑?叶红鱼说道:长安城对我来说何险之有?宁缺说道:我现在随时可以杀死你。

叶红鱼说道:在沼泽里,如果不是那群野马,你已经被我杀死了。

宁缺说道:这里不是荒原里的烂泥场,这里是长安城。

叶红鱼眼眸微冷,说道:如何?宁缺平静说道:我身在长安便无敌,即便是观主也要被我一刀斩飞,我不认为你有任何机会胜过我。

叶红鱼说道:但不要忘记,终究没有人能够胜过昊天。

宁缺很想说自已在极北寒域热海边的雪屋里把昊天欺负的很惨,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因为这是他和桑桑夫妻间的事,和任何人都无关。

与天斗,其乐无穷。

他想起老师的这句话,忽然间有了新的认识,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红鱼说道:如果夫子他老人家真的能够胜过昊天,他就不会变成那轮明月,而是会变成新的昊天。

宁缺说道:这种推测看似正确,其实完全错误,因为你们不明白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根本没有兴趣变成一片天穹,盖在我们每个人的头地,他更愿意化身清光洒向人间,感受此间的悲欢离合。

春雨中的这场谈话不是试探,是确定谈判的基调,不是猜测对方的底线,而是要知道对方最终想要什么,看雨水最终向何处流去。

既然春雨有的落进雁鸣湖,有的渗进梅丛下的土壤,看来短时间内是没有办法汇集到一处,那么便需要谈一些更具体的事情。

就在这时,宁缺举起双手,伸到她的鬓畔,似要抚她的脸颊。

叶红鱼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

宁缺问道:现在不觉得重了?叶红鱼说道:自然还是重,只不过没有人帮着拿。

宁缺把神冕从她的头上取下,说道:赶紧再找个人吧。

叶红鱼微湿的黑发散在神袍之上,更显美丽。

她看着宁缺说道:到哪里找像你这么无耻的人?第一百九十六章 谈判可以不是战斗谈判就是一场战斗,先提出条件便等于先出招。

宁缺和叶红鱼很擅长战斗,他们清楚,先提出条件的人必然会在这场战斗中取得先手,所以都认为应该由自已先提出条件。

这里是长安城,是我的主场。

宁缺说道。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现在你们唐国的局势危险,金帐王庭的骑兵和我神殿联军,都还在你们的国土之上。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虽然有些麻烦,但并不是关键之所以在,观主废了,掌教也废了,你哥听说也废了,我实在不明白你们的底气在哪里。

叶红鱼说道:书院情况应该更糟糕,二先生断了执剑的右臂,听说大先生和二十三年蝉现在还坐在轮椅里,至于你其余那些同门,我在青峡前看着他们受的伤,我知道他们短时间内恢复不了。

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你忘了我。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问题在于,你不能离开长安,在这里你或者无敌于世间,但离开长安城,道门有很多人可以杀死你。

是的,新年之后宁缺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城,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通过阵眼杵借用惊神阵的力量。

离开长安的他,虽然也是知命境的强者,但却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影响整个人间的程度。

叶红鱼继续说道:道门千万年,有如浩翰大海,虽然如今海浪之上稍显黯淡,但如果你想看,我随时能给你找出十个知命境。

如果她的言语没有夸张,这句话确实足够吓死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要知道某些小国,连一个知命境的修行者都找不出来。

但这并不足以吓倒宁缺,他说道:就算将来真的有一天,知命满地走,天启多如狗,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们敢来长安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到不了观主的境界,那就是送死。

叶红鱼说道:你会一生一世守在长安城里?宁缺听着这话有些结婚誓词的感觉,笑着说道:如果真有那个必要,我也只好如此,好在长安城里有酒有肉有美人,不至于太过无聊。

看似是在争谁先提条件,实际上彼此把自己的筹码都已经摆到了桌上,宁缺不等叶红鱼继续开口,提议道:或者划拳吧,这个公平简单。

叶红鱼秀眉微蹙。

宁缺说道:你是道痴,号称万法皆通,难道不会划拳?要知道划拳亦是胜负之学,最讲究精神气魄与算法……未等他说完,叶红鱼问道:什么拳?宁缺说道:淫荡拳。

叶红鱼问道:这是什么拳?宁缺说道: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没有任何意外,叶红鱼输了,她虽然是万法皆通的道痴,但在赌博这方面,绝对不可能是宁缺的对手。

要知道宁缺自小赌到大,从渭城赌到长安,历经艰辛甚至是死里逃生才终于能够修行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赌铺赢钱。

叶红鱼很愤怒,不仅仅因为她不喜欢输,更主要是因为她终于听明白了淫荡拳里的淫荡是什么意思,居然真的就是那个淫荡二字。

宁缺解释道:这是很有历史传承的一种文化,可不是想着要占你便宜。

叶红鱼深吸微寒的空气,春雨的湿意滋润着她的肺,让她终于控制住了情绪,心想世间果然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无耻的人。

神殿联军撤出清河郡,清河郡我们必须收回。

宁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这件事情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

叶红鱼神情不变,看不出在想什么,问道:诸姓?宁缺说道:自然都要杀光。

叶红鱼依然不置可否,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燕国把东北边军将士的遗骸恭敬送回,崇明太子来长安城请罪,于灵前跪拜一夜,我们便不再有更多的要求。

再继续。

为了表达我大唐的诚意以及和平的姿态,我们愿意退出月轮国,但葱岭要给我们,再就是大河国要获得永久中立地位。

还有吗?没有了。

想不想听一下神殿的条件?说实话,真不想听,因为书院和朝廷都不可能答应。

但你最终还是要听的。

已经中午了,先吃饭吧。

…………宁缺让叶红鱼换掉裁决神袍,说来有些令人感慨的是,梅园里至今还放着叶红鱼当年的换洗衣裳。

二人走到雁鸣湖畔,顺着西面那片芦苇里的木桥,走到了街上,把院门前的柳亦青谢承运众人扔在了原地。

在街上随便买了几个烧饼充饥,宁缺带着她继续向南城行去,路上看到很多扶着拐的百姓,还看到很多伤残的士兵。

伤残士兵大多是从前线抬回来的,断肢断腿,看着很是凄惨,百姓则大多数是观主进长安那日受的伤。

满城尽是扶拐人。

叶红鱼说道:唐国已经惨成这样,书院何必还要硬撑?宁缺说道:同样的画面,可以做出不同的解读,在你们神殿看来,这么多扶拐的伤者,足以证明我们大唐已经快要撑不住,但在我看来,相反这证明了大唐依然很强,因为我们有能力把伤员从前线救回来,最关键的是,哪怕面对观主这样可怕的敌人,再普通的唐人也敢去和他拼杀,满城尽是扶拐人?不,在我眼里这些不是拐,这些都是刀,很锋利的刀。

叶红鱼没有再说什么。

来到南城石狮巷口,宁缺停下脚步。

巷口处有两株大树,一株不知道是什么树,另一株也不知道是什么树,正在春风里渐渐变绿。

叶红鱼问道:书痴走了?宁缺说道:她在书院里跟着大师兄读书。

叶红鱼说道:若要问天道,岂能为情所困?前些天,我刚好思考过这个问题。

宁缺走到树下,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寻找着绿色的芽叶,却发现很困难。

先前我们看到这两株树在春风里变绿,但现在走到树下,却很难找到青芽。

天道就像春意,只能远观,无法近看,而情之类的人间小物,则像是青芽。

看到天意却无法捕捉天意,正是因为你不肯把身体低到尘埃里去,不肯把眼神放在这些光秃秃难看的树皮间,天道就是小事。

他望向叶红鱼,微微皱眉说道:我没能看到青峡前二师兄与柳白战,与叶苏战,但你看到了,难道你的想法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叶红鱼想起兄长离开前说的那些话,沉默不语。

每个人的道都不同,老师的道是逆天之道,你的道又是什么?宁缺看着她说道:你这一生究竟在追求什么?以前你想着要追上自已的兄长,成为道门里的强者,让你哥当观主,可是当观主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一样流浪南海数十年,连知守观都回不去,后来你要自已变成最强的,要超过你哥,那又有什么意思?你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会打架的两个人,同等境界里,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但你想过没有,我不可能成为夫子,你也不可能变得像观主那样强大,那么这么修行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叶红鱼说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有意思。

宁缺说道:老师说过,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有意义,就是为了有意思。

叶红鱼说道:我活着就是为更强。

宁缺问道:我也曾经无比渴望变强,因为那时候我要带着桑桑活下去,而且我想报仇,所以我有执念,但你自幼生活在知守观,然后去桃山进天谕院,最后进裁决司直至今日,一生顺畅,你心中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叶红鱼平静说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有原因,变得强大可以理解为某种本能,就像是蚂蚁看到两片青叶,它也想拿那片大的,修道之人,我对权力或者利益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但我始终喜欢站在山巅看风景时的感受。

宁缺想起当年,自已登山成功,在峰顶看到过的那片风景,其时星光如银,崖间流云盘桓,远处隐现几座山峰,美丽至极。

那种感受确实很不错。

他同意叶红鱼的说法。

叶红鱼说道:你没有杀李渔,难道不担心内乱?宁缺看着街上神情平静的行人,说道:你在长安城里有看到乱的可能?神殿在长安城里有很多探子,你应该清楚我随时能杀她,我只是暂时不想杀。

究竟是不想杀,还是舍不得杀?叶红鱼说道:你不杀她,自然是因为她和金帐王庭之间的关系,先前你一直没有提到金帐王庭,看来你对北面早有安排。

宁缺说道:没有任何安排。

叶红鱼说道:神殿对金帐王庭有书院想象不到的影响力。

宁缺说道:不就是长生天?去年路过荒原时,就觉得有些怪异,事后让人查了查,才知道原来这些年神殿一直在金帐王庭传教,说起来真是有趣,昊天那小样儿以为换个马甲,就没人认识了?叶红鱼没有想到他已经知晓了这件事情,说道:对北面没有任何安排,又拒绝神殿的好意,你们对金帐王庭到底是怎么想的?宁缺说道:我对金帐王庭只有一个想法。

叶红鱼问道:什么想法?宁缺说道:把他们杀光。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有人来到长安城这句话本身以及话中隐藏着的那些没有言明的意思,非常血腥残酷,但宁缺的语气却很平静寻常,理所当然。

他的神情宁静,甚至还带着真挚的笑容,对于他来说,金帐王庭的事情确实没有什么好谈的,除了被杀光,他不接受任何别的结果。

即便是叶红鱼,在这一瞬间都感到了一股寒意。

此时刚刚入春,有的树上青芽微小到肉眼难以看见,有的树上则已经生出了嫩嫩的小青叶,街上忽然一阵微寒风起,嫩茎折断,有青叶飘落。

青叶从空中来到地上,这场谈话也终于落在了实处,叶红鱼提出了西陵神殿方面的要求,和先前宁缺在雁鸣湖畔提的那些条件针锋相对,神殿要求确保清河郡的独立地位,要求唐国付出大笔数量的战争赔款,并且皇族人员必须亲赴桃山谢罪,金帐王庭则是索要向晚原周遭的大片牧场和贺兰城,至于月轮燕晋齐宋诸国,自然也有他们的诉求,只是相对而言并不重要。

宁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隆庆现在是怎么情况?两千精骑尽灭,他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也是身受重伤,现在正在神殿疗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恢复。

叶红鱼对隆庆没有任何好感,提到他时神情不变,只是有些不明白宁缺为什么会忽然提起此人,说道:他的境界修为虽然在你之上,但你应该不至于如此警惕才是。

宁缺说道:询问不代表警惕。

叶红鱼说道:那为何要问他?几年前在长安城里,我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

宁缺说道:我当时对他说,你长的真的很美,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想的太美。

叶红鱼平静不语。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谁都知道,道痴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所以我也不应该想的太美?叶红鱼说道:无论你在言语上如此强势,再如何不甘,最终你依然不得不接受这些条件。

宁缺笑着说道:我看不出来有任何答应你们的道理。

叶红鱼说道:我也看不出来,但有人告诉我,你会答应的。

宁缺微微挑眉,问道:谁?观主?叶红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身离开青树。

宁缺没有随她离开,他看着地面上那片青嫩的树叶,眉头蹙的越来越紧,因为叶红鱼最后的那两句话,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西陵神殿使团和唐国的谈判,在皇宫偏殿里继续进行,双方在局势判断上的分歧太大,根本没有办法找到都能接受的方案。

话不投机半句多,只适用于酒桌上的情景,并不适用于谈判,所以双方仍然继续在谈,宁缺和叶红鱼仍然在雁鸣湖畔的宅院里看春雨,说着闲事闲话闲题,考较着彼此的耐心,想要确定彼此的底气和底限。

就在这段时间,崇明太子终于在成京城正式登基,成为燕国的新一任皇帝,非常顺利地收服隆庆派系的实力,开始专心于内政事务。

南晋也变得平静起来,在剑阁的强力震慑下,尤其是在剑圣柳白这个名字的锋芒之下,曾经蠢蠢欲动的皇族和军方,都变得理智了很多。

西陵神殿联军,并没有完全撤回各自的国家,而是继续停留在清河郡里,由清河诸阀提供粮草后勤,对唐国保持着足够力度的威慑力。

大唐西军撤至葱岭之后,无数年来第一次遭遇兵荒之灾的月轮国,终于认清楚了自已的位置,低调的仿佛世间已经没有了这么一个国家,白塔寺的僧侣开始准备推选新帝,而悬空寺则是始终没有表达任何态度。

世界仿佛已经摆脱了战火的威胁,只是谁都没有忘记北方,金帐王庭的骑兵在七城寨度过寒冬后,借着春意又开始蠢蠢欲动。

大唐军民都盯着北方,虽然警惕,却并不像大战开始之初那般紧张,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唐国的实力也在逐渐恢复。

东疆的原野间有道道炊烟升起,镇北军将士的盔甲崭新无比,新换的武器十分精良,运送粮食辎重的车队在唐国四通八达的官道上不停来回,各地的矿山工坊热火朝天,长安城解除了宵禁,人们的脸上渐渐多了笑容。

谈判双方比拼的是耐心和对时间的信心,唐国从来不缺少这方面的底气,而从现在这些肉眼可见的变化看来,似乎胜利正在偏向他们。

…………莫山山坐在涧旁拿着一卷旧书在看。

大师兄坐在她身旁,拿着钓鱼竿在钓鱼,身上的棉袄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很长时间都没有改变姿式,竟似乎睡着了一般。

涧是山涧,从山崖里那道瀑布积成的水潭里来。

二师兄站在潭边,神情严肃看着潭后的瀑布。

大白鹅浮在水潭里,红掌不时拔拔清波,它像二师兄一样看着瀑布,严肃之余有些嘲弄的神情。

潭旁有两副拐杖,瀑布下有两个少年。

张念祖和李光地,在瀑布下蹲马步,他们身上的伤本就没有全好,此时被强劲的寒冷水流冲击着,更是脸色苍白,仿佛随时都要倒下。

事实上他们已经倒下了很多次,但看到站在潭畔的二先生,尤其是看到那只可恶的大白鹅,他们依然在咬牙坚持。

顺着潭后的石块往山后走,穿过那道狭窄的峡口,便来到了后山之后的万丈绝壁,有些小的石坪上停着一辆轮椅。

余帘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笔纸,描着簪花小楷,虽然没有书案,无处借力,但她写在纸上的笔迹依然是那样端正。

眼睛乏时,她望向绝壁之前的流云,和远处的长安城稍作休息,有时候,也会望向绝壁上方那些狭窄的石径。

那道石径通往宁缺曾经闭关的崖洞,非常狭窄,行走在上面很是危险,被强劲的山风一吹,随时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

唐小棠这时候便在石径上,她要做的事情,是用手里的那把血色巨刀,把岩壁凿开,对石径上的梯面进行拓宽。

这是很有意义的一项工作,当然也是非常艰难的工作,绝壁间的岩石非常坚硬,即便她自幼修行魔宗功力,拥有很强的力量,也很难凿动。

最令她感到恼火的是,长安一战中余帘跳上青天,斩断彩虹的后果,便是她手里这把血色巨刀,已经被毁的不成模样。

她已经在绝壁石径上凿了十几天,却只完成了十分之一不到,抬头望去,陡峭山道根本都看不到尽头,崖洞前的瓜棚还是个小黑点。

小白狼趴在上方的石梯间打瞌睡,听着下方传来的凿石声,觉得有些烦躁,它并不担心自已会把石屑崩伤,因为按照前些天的速度,唐小棠要凿到它现在睡觉的地方,至少还要好几天的时间。

宋谦和八师弟缠着绷带在下棋。

一只手轻拨琴弦,那是北宫现在唯一能动的一只手;王持在院子里熬药,墙角下堆满了各种花草药材,片刻后,老黄牛满头野花走了进来;四师兄范悦一面咳嗽,一面和木柚看着惊神阵的图纸讨论,六师兄则是看着熄了多日的打铁炉连连叹气。

教书的教书,育人的育人,被折磨的注定继续被折磨,读书人还在读书,休养的还在休养,书院后山平静而温馨。

忽然间,大师兄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石下的山涧,缓缓提起手中的钓鱼竿。

线上没有钩,大师兄钓鱼从来不用钩,即便是直钩都不用。

但此时当他提起钓鱼竿时,线上却持着三尾草鱼。

那三尾草鱼隔空悬在线旁,拼命地挣扎,明明没有什么系着,却怎样也挣扎不开,鱼尾弹动,甩出的水珠在涧上折射阳光,很是美丽。

大师兄手腕轻振,三尾草鱼终得解脱,入涧水而去。

他静静看着涧水,忽然对莫山山说道:你先慢慢看着,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先看着,等我回来再问我。

莫山山神情微异,她察觉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把那卷旧书合好,走到大师兄身前,说道:我和您一道去。

大师兄看着她温和一笑,说道:事情不大,只是有些突然。

…………大师兄坐着轮椅离开涧边,走出山腰间的云雾。

他脸上的神情很凝重,不像平日那般从容,所以他到的很快。

余帘比他更快。

她穿着件素雅的淡黄裙装,坐在轮椅上,看着长安城的方向。

有寒风在山道上吹过,拂起秋天到此时的层层黄叶,拂起她的裙角。

余帘说道: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来了。

大师兄说道:老师走了,他们自然想来便来,我不明白的是,为何来。

余帘说道:我也不明白,看来只能当面去问一问。

大师兄温和而坚定说道:我是师兄,自然应该是我去问。

余帘说道:师兄你现在真的很慢,所以只能我去。

有人来到了长安城。

不知道那个是谁。

大师兄和余帘知道,所以他们要去会会对方。

他们的神情很凝重,很严峻,甚至要超过当初面对观主时。

那个人究竟是谁?第一百九十八章 那人饮酒山道上响起沙沙的声音。

女教授走到大师兄和余帘身前,放下手中的扫帚,伸手在青大褂上拍了拍灰,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淡然,说道:你们都这样了,自然是我去。

她多年不问世事,举世伐唐之时,囿于出身只能沉默旁观,然而今天那人来到长安城,便是她也无法再安坐教舍之中。

便在此时,君陌又从山雾里走出来,说说:不用再争,师兄和师妹伤势未愈,您也老了,自然应该是我去。

女教授说道:这话何其无礼。

此时场间四人,便是书院最强的四个人,那人来到了长安城,书院自然是由他们来接待,只是都知道此一去便难测后事,所以相争。

君陌沉默不语。

女教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就算你全盛之时,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的剑从来不求全。

君陌说道:所以有很多强于我的人,最终还是输给了我,即便是柳白,也没有占到我的便宜。

提到柳白,女教授不再言语,满脸皱纹渐深。

出来吧。

君陌说道。

随着这句话,张念祖和李光地从云雾里走了出来,第一次单独走出云门阵,他们有些兴奋,只是被潭水冷的有些厉害,脸色青白相加,看着极为狼狈。

君陌望向轮椅里的大师兄和余帘说道:不用再争,我要带他二人回长安城,所以去见那人是顺路,我有理由,所以我去。

余帘说道:你为何要带他二人回长安?君陌想了想,说道:家访?…………车厢里的气氛很压抑,因为君陌始终没有说话。

张念祖和李光地偷偷交换眼光,隐约猜到长安城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心情变得紧张起来,哪里敢交谈,紧紧闭着嘴,看着窗外的风景。

道路旁的树丫里只有星点绿意,在窗外高速向后掠去,两名少年的眼光顺着这些整齐的树望向远方,看到了长安城的城墙。

正值午时,平时长安城南门应该非常热闹,巡城司的士兵应该在仔细地检查进出的民众,排队的百姓大概会不停地埋怨着进城的速度,还有卖凉茶和鸡蛋的小贩不停地呦喝着,今天却是异常安静。

白昼时间,两扇厚重如山的城门紧紧关闭,城门前看不到行人,看不到小贩,没有巡城司的士兵,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看上去很普通,车身上覆盖着泥土和灰尘,毫无光彩可言,偶有一阵微寒的春风吹过,把车厢上的灰尘拂落些许,露出里面黝黑的颜色,竟似是用钢铁铸成一般,隐约还能看到几道圆润的线条。

黑色马车没有马,只有单独的车厢,车轮与地面接触的地方深深陷落,两旁能够看到细碎的石砾,顺着向后方望去,便能看到官道坚硬的石制道面,被碾压出两道极深的痕迹,一直拖向非常远的地方,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辆马车究竟有多重?竟把道面毁坏成这样?比马车更吸引人目光的,是车厢旁站着的那个人——既然没有马,如此沉重的车厢,难道说是被他徒手拉了这么远的道路?那人穿着身普通布衫,眉眼普通,眼角有几丝皱纹,皮肤却是极为细嫩,头发有些花白,如果仔细看去,又会发现那些黑发透着股年轻,竟是让人看不出来究竟有多大年纪,说不好是苍老还是年轻。

一只酒壶,系在那人腰间,随春风轻轻摆荡。

他似乎在等人,等的有些无聊,便拎起酒壶饮了一口。

他饮酒时的神情极为豪迈,有若鲸吸海水,很长时间都没有放下,那只酒壶却始终不曾见底,永远有酒水不停倒出。

城墙间,无数弩箭正对准着这个饮酒的男人,只不过没有人敢射。

因为那个男人根本毫不在意自已正被威力强大的守城弩瞄准,他自顾自地饮着酒,在春风里孤独寂寞,仿佛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

那个男人放下酒壶,擦了擦嘴,眼睛微眯。

他微眯着的眼睛里,满是陶醉的情绪,因为此生别无所嗜,就是喜欢酒,然而如果往最深处望去,却能看到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冷漠沧桑,因为他在漫长的人生里早已看透所有,对这个人间早已厌烦,故而无情。

蹄声渐缓,又有一辆马车来到了城门前。

张念祖挤到李光地身旁,两名少年隔窗看着那个男人,身体难以遏止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至极,因为他们仿佛看到了那天街上的青衣道人。

君陌掀起车厢前帘,下车。

他走到那个男人身前,缓步停下。

春风拂着他右臂下方空荡荡的袖管,姿态温柔却气息寒冷。

铁剑在他腰畔的鞘中,没有拔出。

君陌看着黑色车厢旁那个男人,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酒壶上,沉默很长时间后,低头致意,说道:见过前辈。

那男人有些满意,说道:不用多礼。

很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南城门都有些颤抖。

因为这个男人的声音很苍老,苍老到了极点,空气经过他的声带时,仿佛是蒙着灰尘的青铜器在互相磨擦,就算灰尘泥垢被摩擦掉,紧接着便是牢固附着在铜器上的锈块在摩擦,直让所有人的灵魂都悸动起来。

张念祖和李光地没有下车,听着这道声音后,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体骤然间寒冷的有若冰块,仿佛从少年忽然来到了暮年将死之时。

城墙里面发出无数声痛苦的闷哼,用弩箭瞄准那个男人的唐军们,都被这道声音震的痛苦万分,即便是蒙着青苔的城墙青砖,都有些隐隐松动的迹象,城墙承受过千年的风雨,在这道苍老的声音之前依然太过年轻。

君陌抬起头来,神情依旧宁静,眼中再看不到丝毫敬意。

他说道:离开,或者死。

春风再起,酒壶在那个男人的腰间再次摆荡起来,他有些意外,然后回复漠然,看着君陌说道:听说你最重礼数。

我已向前辈见过礼,自然不需要再多礼。

君陌看着那名男人说道:礼者,序敬而字。

我向你行礼,是因为你的辈份高,老师曾问道于你,但依的是序,却不是敬你这个人。

那男人微微挑眉,神情漠然说道:我为何不值得敬?君陌说道:因为你是懦夫。

随着这句话,南城门之前的天地元气骤然剧变。

春风变成了寒冷刺骨的寒风。

君陌于春风飘摇的空袖管,仿佛被浆洗的次数太多,骤然硬挺,衣袖上本极柔软的道道纹路,变成了锐利至极的线条。

他右臂已断,却还有衣袖。

他没有出剑,衣袖依然剑意纵横。

骤然寒冷的春风里,多出了无数道凌厉的剑意。

车厢里,张念祖和李光地的脸色更加苍白,因为他们发现,空气里仿佛有很多锋利的细微线条,每次呼吸都是那样的痛苦。

那个男人身前出现了无数道剑痕。

他腰间的酒壶上,忽然响起无数声清脆的声音,然后渐渐敛去。

他看着君陌说道:他收弟子的眼光,果然比我们要强很多。

君陌说道:老师任何事情都比你们二人强很多。

说完这句话,他把左手伸至腰间,握住剑鞘的中段,横剑于身前,铁剑依然齐眉,看似相敬如宾,实际上便是冷漠如冰。

君陌执的是晚辈礼,横剑于前,神情凝重。

铁剑方直宽大,在风里便是一道摧不毁的城墙。

铁剑与衣袖的影子落在地面上,便是一座凝重而绵延的青山。

守青峡七日,先败叶苏,再与柳白共伤,果然不凡。

那男人看到君陌横剑,神情变得认真了些。

但依然只是些许,他潇洒挥袖,春风应召而来,缭绕于身周盘桓不去,气息陡然提升,瞬息之间连破五境,不知来到了哪座山峰之上。

他不在城中,城墙便拦不住他。

他不在青山中,青山便看不见他。

他不想战,便是强如君陌,也战不成,这是什么境界?老师说过,论起此等境界,即便佛祖也不如你。

君陌的目光透过剑锋,落在那个男人身上,说道:既然不战,你来此何意?男人看着他说道:我来长安,是替人还件东西给书院。

君陌问道:何物?那男人说道:便是这辆马车。

君陌说道:我已到,你便可以离开。

那男人问道:这车是你的?君陌说道:不是。

那男人说道:既然如此,那我找的就不是你。

君陌说道:既然是小师弟的车,我自然能够做主。

那男人缓缓摇头,自腰间取下酒壶饮了口,回头看着斑驳古旧的城墙,说道:不能,因为这座城,你做不了主。

君陌看着他,不再说话。

他只有一只手,握着剑鞘,便无法再握住剑柄。

铁剑自行从鞘中抽出,随着轻微的摩擦声,便将展露锋芒。

便在此时,城门处响起摩擦声,然后缓缓开启。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请进城门缓缓开启,现出宁缺的身影。

他背着铁刀,手里握着铁杵,站在城门洞里看着城外。

他说道:师兄,既然是来找我的,我与他谈。

君陌沉思片刻,双眉如被柳荫遮蔽的湖面,趋向平静。

宽直的铁剑缓缓自行收回鞘中。

他对着车厢畔那个男人再次行礼,然后走回自已的马车。

马车驶入长安城,在宁缺身旁停下。

君陌看着他说道:既然谈,便要好好谈,虽然老师已不在人间,但书院还在,这等懦夫,没资格让你我心思稍乱。

宁缺行礼,平静说道:明白。

他望向城外门那辆脏旧的马车,看到被春风拂落灰尘后的黝黑钢铁车壁,还有那些眼熟的符线,然后才望向车旁的那个男人。

只有二师兄,才敢说这个男人是懦夫吧。

宁缺默默想道,因为他知道这个仿佛无视时间的男人是谁,这个男人曾经出现在老师的谈话中,更曾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他在那个梦里来到荒原之上,原野间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光明与黑暗分野的天空,他看到了老师高大的身影,也看到了一个酒鬼还有一个屠夫。

后来他又做了一个梦,那一次夫子从酒鬼手中抢过酒囊喝了口,又从那个屠夫背上抢了根猪后腿啃了口。

夫子曾经在书院后山里的一场谈话中提到,有两名大修行者,曾经经历过上次的永夜,一个酒徒,一个屠夫,便是他梦里的这两个人。

去年他带着桑桑,乘着黑色马车去往荒原,看到了西陵神殿联军和荒人战士们的那场大战,当时他才明白,原来梦中看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在变成现实的梦境中,他看到了光明与黑暗在天空里的相对,看到了云后的光明神国和巨大的黄金龙首,夫子的身影果然是那般高大。

但他没有看到那个酒鬼,也没有看到那个屠夫,直到今天。

能够度过漫长的永夜,能够在昊天的注视下,拥有近乎永生的岁月,说明酒徒和屠夫有对付昊天的手段。

用夫子的话来说,修行就是比谁活的时间更长,那么这两个人的境界,毫无疑问已经到了人类难以想象的程度。

依然还是用夫子的话来说,这两个人大概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在宁缺知道的人里,除了夫子没有人见过酒徒和屠夫,大概也只有夫子能够找到他们,他们只要活着,便是人间的传奇。

那男人带着酒壶,背上没有猪腿,自然不是屠夫。

宁缺不是普通人,看着这个男人却依然极为震撼与警惕,片刻后才平静下来,问道:酒徒前辈找我何事?酒徒看着他哑声说道:受人之托,来还你一些东西。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难听,仿佛每个字里都带着古老君王坟墓的积土还有那些被尸水泡烂的丝绸味道。

宁缺微微皱眉。

二师兄先前问过还什么东西,他自然没有再问,看着相伴多年的马车,看着官道上被碾压出来的痕迹,自然想起泗水畔的那些事情。

在泗水畔,桑桑现出真神之躯,身为黑夜,脚化白莲踩在光明之间,请夫子显圣登天,同赴昊天神国,天降异彩繁花,苍穹震动。

老师和桑桑就是在那里离开,在泗水与他分别的还有大黑马,黑色马车里还有元十三箭和大黑伞。

事后宁缺曾经派人去寻找过,泗水畔风萧萧兮,根本找不到大黑马,黑色马车和车厢里的那些事物,也都已经消失无踪。

今天终于有一样事物回到了人间,那么其余的呢?箭呢?伞呢?大黑马那头憨货呢?老师呢?桑桑呢?宁缺的情绪有些不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把思考的重点放回现实当中,是谁要还自已东西,是谁有能力找到酒徒,并且让他来做这个信使。

是谁?他看着酒徒直接问道。

酒徒的反应也很直接,他没有回答。

夫子不在人间,那么只要他不想回答,便没有谁能让他开口说话。

春风拂着宁缺的脸颊,毫无温暖的意思,寒冷的厉害,又或者只是他自已的身心俱寒,所以才让缭绕身周的春风降了温度。

在泗水畔,他看着夫子带着桑桑一道登天,然后昊天神国的入口爆炸与满天的流星,他确定桑桑死了,或者说回到了昊天神国,无论哪一种,反正她现在已经不在人间,如果她还在,他一定能够有所感觉。

那么是谁带走了大黑马,是谁拾了铁箭,现在是谁在人间撑着破旧的大黑伞,又是谁要把马车还给自已?为何会在酒徒的手里?宁缺想不明白这些事情。

乱我心者,昨日之日。

他举头望向天空里那轮黯淡的春阳,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弃我去者,何必再想。

然后他望向酒徒,说道:先生请进。

南城门前安静无比,随着他的这句话,仿佛一股紧张的气氛,从城墙根的最深处涌出,然后向着高远的天穹飘去。

酒徒看着雄伟的长安城墙,说道:为何要进?宁缺说道:既然为客,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酒徒说道:做恶客,便要有不进家宅的自觉。

宁缺说道:恶客善客都是客,客随主便。

酒徒觉得他很有趣,微笑说道:那我便不是客。

宁缺也笑了起来,真实的心情却并非如此。

如果不是客,自然是敌。

他看着酒徒认真说道:既然不进城,怎么把东西还我?酒徒就像看着一个耍赖的孩子,说道:我已经这么老了,走了这么远的路已经很累,难道最后几步路还要我自已走?宁缺说道:就算只差几步,依然是没有走到。

酒徒说道:你可以出来。

宁缺笑着说道:你可以进来。

酒徒再次望向长安城斑驳的旧城墙,沉默片刻后说道:改日再说。

听到这句话,宁缺毫不犹豫说道:改日不如择日。

这是邀请也是赌博,更准确地说是在赌命,赌他自已的命,赌整座长安城的命,赌大唐的命,赌人间的命数。

第二百章 有人来到人间酒徒没有接受宁缺的邀请,说道:今日不想进。

宁缺音调渐高,说道:还是不敢进?酒徒神情渐淡,白雪与黑土相间的散发随风而起,说道:无数年来,我只与酒肉相伴,尤嗜杯中物,唯醺然方能解忧,酒能令人愤怒也能令人释然,我从中选择了后者,却不代表我不能选择前者。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但你还是不敢进。

酒徒说道:你可以出来。

宁缺摇头,说道:我胆子小。

酒徒说道:敢在雪街上横刀向观主,你的胆子哪里小?宁缺说道:我不敢出城,自然就是胆子小,您呢?敢进吗?酒徒说道:这等言语,实在有些无趣。

宁缺说道:有本事你就进来,有本事你就出来,有本事你就上来,有本事你就下来,这是小孩子吵架才做的事情,确实无趣,甚至可以说丢脸,身为晚辈,我可以丢脸,您也可以丢脸吗?还是干脆一些,进来吧。

这番对话其实是在各说各话,看上去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可爱,但其间不知隐藏了多少把霜刀雪剑,寒透骨髓。

宁缺的言语一直在前进。

他要做的事情,便是请酒徒进长安,无论对方接受或者不接受,在这场太过突然和危险的会面里,书院都能寻到自已想要的契机。

这是书院的定策。

酒徒只用了一个方法,便破了书院的定策。

他举起酒壶,开始饮酒,嘴要用来喝酒,自然没有办法说话。

不说话不代表拒绝,也不是接受。

南城门前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酒水不停倾入酒徒胸腹里的声音,其声如瀑布入潭,又似小溪潺潺,最后竟似一条大河将要泛滥。

正如先前所说,夫子不在人间,那么便没有谁能够让酒徒开口说话,更没有谁能够牵起他的手,请他入城或者回家。

…………酒徒放下酒壶。

宁缺看着他前襟上洒脱的酒渍,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有些自嘲,有些黯淡。

酒徒是曾经熬过永夜的大修行者,是夫子都曾经问道的前辈,他即便有长安城在身后,想要用简单的言语,便扰乱对方的心境,这是何其狂妄的念头。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酒徒说道:既然如此,您把马车放在此处,稍后我自然会派人来取。

酒徒看着他微笑说道:没有亲手交还到你手里,我怎能离开。

随着这句话,城门前的局势顿时逆转,先前是长安城占着主动或者说先手,现在则是酒徒用这句话挑战长安城。

以宁缺的境界,本来应该很难应对,但他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见过不同的世界,他的心境要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坚定,无所畏惧。

我是懦夫败类二货傻逼,我有窥淫癖我猥亵幼女,我残忍冷酷又胆小怕事,我就是一地人渣,便是用扫帚都没法拢成一堆。

宁缺看着酒徒认真说道:我从不要脸,不管如何,今天我肯定不会踏出长安城一步,哪怕你把我妻子复活再拉到我面前说要杀了她,我也不会出来。

对包括自已在内的很多事物或情感或尊严,都能保持无所谓的态度,那么自然便无所畏,关于这种态度还有另一种说法。

无爱便无怖,无欲则无求,自然刚健。

酒徒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明白了无论自已做任何事情,杀再多人,都不可能把宁缺从长安城里逼出来,于是他不再尝试。

此次他离开隐居的小镇来到长安,除了受人之托,也是想看看夫子离开后的书院,看看宁缺是个怎样的人。

他没有失望——夫子挑选学生的眼光,果然不会令人失望——所以他有些失望,因为这个世界,仿佛还是要在以前的轨迹里行走下去。

因为有些失望,所以他轻叹一声,拍了拍身旁的马车。

他的动作很随意,手掌落下很轻柔,没有附加任何力量。

马车忽然变矮,那是因为精钢铸成的车轮,全部陷进了坚硬的地面里,然后受到恐怖的反震力,车厢猛地跳了起来,来到了半空中。

这辆马车是颜瑟大师的遗物,通体由精钢打铸,沉重到了极点,如果像此时这般没有开启符阵,那么遇路则破——如此沉重的钢铁车厢,却被酒徒轻轻一掌拍到了空中,仿佛就是在拍一只皮球。

酒徒挥袖。

春风微乱。

沉重的钢铸车厢,就像投石机投出的巨石般,向着城门洞呼啸而去!宁缺握紧了阵眼杵。

无数道雄浑的天地元气,从城门洞里涌出来,顺着阵眼杵灌入他的身躯,瞬间填满雪山气海,为他提供源源不尽的念力和力量。

锃的一声!他抽刀断春风。

铁刀斩在了车厢上。

黑色的车厢骤然静止,悬在城门洞前的春风中。

今年的第一道春雷,在长安南城门前炸响。

数道淡青色的气流,从铁刀与车厢相触的地方,向四面扩散而去。

转瞬之间,这数道淡青色气流,便扩张为数十丈方圆,看上去就像是数个光罩。

宁缺和黑色车厢,便在淡青色光罩的正中央。

淡青色光罩其实只维系了极短暂的时间,便伴着一道轻微声音破碎。

无数道天地气息碎片向四周喷射而去,城门外的树还没有来得及抽出青芽,便断了腰肢,官道上的碎石如箭般射走。

这片城墙承受了千年风雨,表面已有风化的痕迹,受到如此恐怖的震动,青砖片面剥落无数,如暴雨般落下,哗哗之声不绝于耳。

风停烟尘敛,城墙青砖愈发斑驳,却看不到任何明显的毁坏,相反那些被气息切割下来的地方,能看到的青砖光滑无比,竟似是新砖一般。

想要撼动长安城,终究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有些意思。

酒徒看着城墙说道。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但你没什么意思,要知道有很多事情我已经几千年都没有做了,但并不代表我真的不会做。

宁缺收刀,黑色车厢终于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看着酒徒说道:只是开开玩笑,前辈难道当真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在笑,虽然这时候胸腹间烦恶一片。

因为他必须笑,在某些时刻,只有笑容才能证明自已的强大。

然后他开始咳嗽,不经意地后退半步,稍微侧了侧身,握紧手中的刀柄和阵眼杵,一手寒冷如冰,一手滚烫如有岩浆在流淌。

之所以说你没意思,是因为你不行。

酒徒看着他说道:你老师离开之后,便没有人行了。

宁缺知道自已不行,因为自已不能离开长安城,而老师当年可以坐着牛车带着大师兄,周游诸国一去便是很多年。

最关键的是,能不能写出那个字,现在依然不由你决定。

酒徒看上去似乎真的有些失望,眉间有些恹恹。

宁缺想要挽回一些什么,说道:至少我曾经写出来过,你不敢进城便是明证。

酒徒说道:长安城再大,终究只是一座城,和世界相比还是太小。

宁缺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走出长安。

酒徒说道:即便你有勇气,但你也没办法把整个世界变成长安,我们都是这个世界里的一部分,那么如何能够改变世界呢?你老师没有做到,我做不到,陈某也做不到,你凭什么能够做到?宁缺无法回答。

…………书院和神殿的谈判,正在僵持之中,处于非常微妙的关键时刻,在这种时候,像酒徒这样足以改变世间局势的隐世强者出现,自然有其目的。

书院和唐国非常不想看到那种变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长安。

宁缺看着酒徒的眼睛说道,即便现在的书院或者说他没有能力改变无数年来昊天与人间的关系,但酒徒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酒徒的眼睛,认真说道:在我的梦里,你和屠夫都在看着我,说明就像先前那一刻一样,你们都还有希望。

梦境往往都与真实相反。

酒徒说道。

宁缺说道:老师说过,你和屠夫都经历过上一次永夜,既然如此,证明昊天都拿你们没有办法,为什么你们要现身?为什么要来长安?我这些年饮酒过多,基本上都是醉着的,时常不知道自已身处梦境还是真实,但即便在梦中,我都没有梦见过夜晚的模样。

酒徒看着他说道:因为那是我最恐惧的画面。

漫长的永夜里,无数人类死去,没有人能够保持如此长时间的记忆,只有酒徒和屠夫拥有那段仿佛永无止尽的寒冷黑暗记忆。

这种恐惧,非常能够理解。

那天之后,夜晚忽然有了月亮,我和屠夫有些意外,尤其是那轮月亮一直没有消散。

这大概便是你先前所说,我曾有的希望。

酒徒说道:我们也以为可以继续看下去。

虽然藏匿令人生厌,再坚持几百年应该没有问题,但奈何天总是不遂人愿。

宁缺身体有些寒冷,问道:昊天找到了你们?酒徒说道:是的。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喃喃说道:千万年来都没有找到,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能找到你们?酒徒没有回答他,抬头望向青天,默默想道:他在天上时,离地面太远,自然很难找到我们,但他若来了人间,我们还能往何处躲?一切已成定局,宁缺觉得很疲惫。

第二百零一章 那人说了一句话既然如此,当年老师在时,你们为何不出手?二师兄说的对,和夫子与小师叔相比,你们真的就是懦夫,不过懦夫总比狗要好一些。

宁缺看着酒徒说道,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其实是三个问题,不停递进,就像是三把刀又像是三记热辣的耳光。

酒徒的神情没有变化,说道:若你修行到了某种境界,便能明白,所谓荣辱之类的情绪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那什么才有意义?永恒,是生命存在唯一的意义,或者说唯一应该追求的目标。

酒徒看着青天说道:为了抵达彼岸,实现这个目标,完成生命的意义,我们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何惧做狗?你应该庆幸今天出现在长安城外的是我而不是屠夫,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宁缺说道:既然是做狗,当年你们就应该去西陵当看门狗。

这句话很刻薄,酒徒的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平静说道:永恒的前提是存在,存在的前提是自我,而这是我们的坚持。

通过这番谈话,宁缺明白了些事情,问道:这就是你们得到的承诺?酒徒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指着城门洞前的车厢,说道:这是还给你的东西,同时有人还有句话要我转述给你听。

宁缺说道:什么话?酒徒说了一句话,神情平静甚至有些木讷,明显这句话是背下来的,没有混入一丝他自已的理解或感情。

然后他转身离开,酒壶在春风里轻轻摇摆,让宁缺想起大师兄腰间以前那只木瓢,甚至就连走路的姿式都和大师兄很像。

某年在书院后山,大师兄在前面的山道间行走,看似极慢,宁缺在后面加快脚步跟着,却怎么追也追不上。

他看着酒徒离去的背影,脸色有些苍白,心情震荡,没有留意此人离开之前代人转述的那句话。

数月战火连绵,唐国和书院付出极大代价才终于稳定住局势,甚至隐隐已经看到明亮的前路,然而就在这时,隐世无数年的酒徒和屠夫出现了。

世间的局势必然会因此发生极剧烈的变化,明亮的前路骤然黯淡。

晴朗的天空里下起了雨,春雨寒冷刺骨。

宁缺抬头望向灰濛濛的天空,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走进黑色马车,在车厢角落里看到了一个黑匣子。

黑匣子很眼熟,就算现在有些变形,他依然不可能忘记,因为匣子里的事物,曾经伴他走过千山万水,击败无数强敌。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黑匣的边缘,让灰尘堆出皱纹,然后轻轻掀开——铁弓依然在,锋利的箭簇泛着寒光,仿佛一直在等着他。

…………黑色马车来到雁鸣湖畔,被紧急调来拉车的数匹骏马神情委顿至极。

春雨把车厢壁上的灰尘洗去不少,符阵却始终没有开启。

柳亦青一直抱剑守在院门处,听着车轮碾地的声音,缓缓站起身来。

宁缺提着黑匣走下马车,向院里走去。

柳亦青忽然感受到一股慑人的杀意。

他蒙在眼睛上的白布带已经被春雨打湿,此时却骤然干燥,不由心神剧震,右手猛然握住剑柄。

宁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这样从他的身前走过,根本不在意这名剑阁知命境强者随时可能拔剑,神情平静的令人心悸。

柳亦青没能拔出剑来,因为他的手腕上出现道道裂痕,如龟裂的土地一般渗出鲜血,蒙着眼睛的白布随雨中的寒风撕裂飘落!宁缺走进了雁鸣湖畔的小院。

柳亦青握着剑柄,低着头,鲜血从他的手腕间不停滴落,与檐上落下的雨水一道,不停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好可怕的杀意与愤怒。

…………没有人能用肉眼看出来宁缺在愤怒,在他的眉眼间更看不到什么杀意。

他此时就像是一口废井,始终无人问津,静的看不到有多深。

叶红鱼在廊下看雨中的梅花,手里捧着碗清茶。

宁缺走到她身前,问道:你知道这件事情?叶红鱼把茶碗搁到石窗上,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刚刚知道。

宁缺说道:你曾经对我说过,书院一定会改变主意。

叶红鱼说道:这句话是有人告诉我的。

宁缺问道:谁?叶红鱼说道:能让我代表神殿来长安与书院谈判的人,自然是掌教。

宁缺说道:掌教大人已经是个废人。

或者你说的是真相。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但掌教回神殿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所以就算他已经是个废人,他的话依然有效用。

他说的有道理,书院的态度会有所变化。

宁缺走到石窗畔,看着那丛在料峭春雨里愈发灵动的梅花,说道:但神殿应该知道分寸。

叶红鱼看着他的后背说道:和唐人的罪孽相比,神殿的要求并不过分。

宁缺没有转身,说道:去神殿请罪,这没有任何可能。

唐人好颜面,这条可以去掉。

叶红鱼说道:除了上次说的那些,神殿还要求你们的小皇帝退位,那位皇后娘娘必须离开长安城,你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宁缺沉默片刻,眼前那株梅花在雨水的浇打下,渐从灵动变得疲惫,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没有退路的时候便只好拼命。

叶红鱼说道:你们还有退路,李家还有位亲王殿下。

宁缺看着那株梅花,说道:我操你妈。

他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很温和,却流露出来非常坚定的决心。

叶红鱼神情不变,说道:我妈已经死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那我就操你。

叶红鱼说道:昊天没有给书院留下太多时间考虑,我想你这时候最需要做的事情不是发泄愤怒与恐惧,而是去与人商议。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离开。

叶红鱼站在石窗畔沉默片刻,然后拿起残茶,碗中金色的茶水轻起涟漪,不是因为有春雨误落,而是因为她的手有些不稳。

这是她见过的最危险的宁缺,虽然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做,神情平静,语气沉稳,但事实上他已经愤怒到了暴发的边缘。

如果她没有办法让他冷静下来,那么先前,宁缺真的有可能会不顾一切,调动惊神阵的力量把她杀了,或是真地把她强奸了。

第二百零二章 关于愤怒和勇气的抉择宁缺离开雁鸣湖后,没有直接进宫,而是先去松鹤楼喝了一顿酒,喝的不多,然后他沿着朱雀大街散了散步,走的不远,任由春雨洒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好在春雨温柔,身上的衣衫不是很湿。

以酒活血,以步散气,以雨清心,他渐渐平静,接受了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极为令人愤怒的现实局势变化,来到了三元里。

街坊四邻都在准备晚饭,菜油爆锅的味道和微湿柴木燃烧的味道混在一起,有些好闻,他的心情愈发平静。

他站在院前的石阶下等待,不多时院门伴着一声吱呀打开,二师兄走了出来,随后夜色里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

宁缺对着夜色和石阶上行礼,说道:酒徒和昊天应该是得到了昊天的承诺,他们可以得到保持自我意识的永生,所以他们选择了服从。

君陌说道:他们撑不过第二次永夜,这是他们最大的恐惧。

院内有人挑起高灯,街巷被照亮,夜色退去,露出两张轮椅。

余帘说道:昊天神国,不可能允许自我的意识存在。

君陌说道:懦夫的智慧,比不上勇者的愚蠢。

大师兄没有参与到师弟师妹们的讨论中,他静静看着夜空,看着雨云后那轮明月,又像是看着那个有去无回的昊天神国。

君陌看着宁缺说道:愤怒有时候会带来勇气,更多的时候没有意义。

余帘看着宁缺说道:既然你已经冷静下来,那么便接着谈。

宁缺听明白了师兄和师姐的意思,问道:怎么谈?余帘说道:你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宁缺想起自已和皇后曾经说过类似的话,神情有些苦涩。

大师兄收回望向夜空的目光,看着他微笑说道:小师弟,加油好吗?…………大殿里非常安静,就连烛火散发的光线,都显得有些冷清。

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被远远地隔离在远处,案前只有皇后和宁缺二人。

皇后看着案上那封黄封皮的书信,沉默不语。

宁缺看着案上西陵神殿使团的条件汇总卷宗,沉默不语,但终究不可能一直不说话。

世间真有度过永夜的修行者?皇后看着宁缺问道,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宁缺想了想,说道:千年有圣人出,酒徒和屠夫二人在世间不知修行了多少个千年,虽然在城外他始终没有显圣,但他的境界肯定要超过绝大多数普通人的想象,换句话来说,俗世武力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皇后微微蹙眉,说道:那个酒徒与观主相比,谁更强?宁缺想说道:酒徒境界或者更高,但实力却不见得能超过观主。

皇后有些不解,问道:为何会如此?他和屠夫无数年来只能行走在黑暗里,无论身心皆已委顿腐朽,观主则始终行走在光明中,随着夫子的离去,恰至巅峰。

宁缺说道:如果酒徒或屠夫中的一人敢走进长安城,我有七分的把握杀死他们,即便他们一起进长安,我依然有一分的把握。

皇后说道:一分把握,和没有把握基本相同。

宁缺说道:如果是别的修行者,这种说法正确,但既然面对的是酒徒的屠夫,那么一分把握便是十分把握,因为他们很怕死。

皇后说道:如此境界高深不可测的大修行者,难道还没有勘破生死?老师曾经说过,修行修的就是时间,活的越长能力越强,但活的越长,也就越怕死,永生是最大的诱惑,死亡便是最大的恐惧。

宁缺说道:酒徒和屠夫便是这样的两个人,所以他们才会向昊天投降,也正是因为这点,他们两个人都不敢踏进长安城一步。

皇后的眼眸多了些明丽光泽,说道:那在城外?如果两位师兄和师姐都处于巅峰状态,或者可以试一试。

宁缺想起那只在春风里摇摆的酒壶,摇了摇头说道:现在的问题在于,或者没有人能够找到或者说追到那两个人。

皇后眼眸里的光泽渐渐敛去,说道:这就等于说,酒徒和屠夫两人便是悬在我大唐子民头顶的两把大刀,随时可能落下。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敢提出这些条件,正是凭恃的此点。

皇后看着案上的谈判简报卷宗,沉默片刻后说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必须是个秘密,不能任何人知道。

宁缺明白皇后的意思。

大唐刚刚走出绝境,民众的信心渐渐恢复,军队士气正盛,镇南军打的如此辛苦,却始终不肯把青峡完全阻断,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反击的那一天。

如果让唐人知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士气必然会受到严重的影响,没有反击可能的战争,对所有人来说都将是绵绵无绝期的折磨。

宁缺看着皇后的眼睛,说道:朝廷和书院怎么解释和西陵神殿签下的这份和约?大唐割让的土地和战争赔款,必然会被人们知晓。

皇后微笑说道:耻辱会带来勇气和愤怒两种情绪,如果有途径能够把愤怒的情绪释放,那么剩下的便是最纯粹的勇气。

宁缺觉得皇后的笑容很美丽,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寒冷——怎样才能让大唐军民,把这份耻辱和约所带来的愤怒完全释放?他不想继续往深处想,也觉得自已有些想的太多。

民众或者可以暂时瞒着,但朝堂上的大臣们必须知晓事情的真相,书院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情,朝堂再次陷入动乱,既然是民众供养着他们,他们在这种时候,便应该替民众承担精神上的压力。

皇后想了想后,同意他的看法,敲响了案上的小金钟。

没有过多长时间,十余名最重要的大臣,都来到了夜殿之中。

连夜入宫,大臣们的精神都有些疲惫,只是想着宫里催的如此之急,怕是北疆战事再起,或是与西陵神殿的谈判出了问题,哪里敢有半点怠慢。

纵是他们已经把情况想的很糟糕,却依然没有想到,在皇宫里等待着他们的消息,竟然糟糕到了这种程度,一时间夜殿幽静无声。

别的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殿内响起一道疲惫声音,来自刚刚赶回长安城的舒成大将军。

大将军的神情很沉痛,因为他知道这份和约将是大唐帝国难以抹去的耻辱,那些条件里面的每一条,都像是棘条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但那些条件都可以答应,在这样严峻的局势下,大唐没有别的选择,然而西陵神殿提出的条件里,有一条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看着皇后和宁缺,一字一句说道:向晚原,不能让。

…………大唐征西军自葱岭撤回,大部并入镇北军,由徐迟大将军统辖,准备春深时分与金帐骑兵之间可能再次暴发的战争。

舒成大将军回到长安城,以便徐迟统领两军,同时也是长安城军部需要一个有份量的将领坐镇。

他反对割让向晚原,不是因为军方无法承受这种羞辱,而是因为向晚原的重要性。

向晚原位于大唐北疆七城寨之南,是一片绵延千里的天然草场,无论雨水还是地貌都是最合适的养马地,也是大唐战马的主要来源地。

大唐铁骑纵横世间,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千年以来向晚原一直在源源不绝提供最神骏的战马。

在西陵神殿的议和条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代表金帐王庭提出割让向晚原,而这也正是大唐朝野绝对无法接受的条件。

去年秋天金帐王庭骑兵如狼群一般南侵,大唐朝廷内部纷争未歇,随陛下出征荒原的骑兵困守贺兰城,镇北军准备严重不足,七城寨接连被破,然而就是在这样绝对严峻的局势下,徐迟大将军根本就没有想过后撤,镇北军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烈代价,最终把金帐骑兵挡在了七城寨以南百里一线。

为什么?因为大唐必须保住向晚原,这片马场是大唐强盛千年的根基,是唐军纵横世间的根本,甚至可以说向晚原就是大唐。

金帐王庭的骑兵,本就是唐国强大的敌人,如果向晚原被割让出去,金帐王庭必然会变得更加可怕,而唐国则会不停孱弱下去。

殿内响起一位文臣有些不解的声音:和割让东山郡相比,这片草场算不得什么,就算少了些战马,日后再从金帐处抢回来便是。

即便在这等时刻,大唐的官员们依然拥有强悍的乐观精神和信心。

舒成寒声说道:西陵神殿要我们赔付战马,再把向晚原让出去,日后的大唐即便盔甲军械优良,却再无座骑可用,怎么去抢?对方既然提出这等绝户计,怎么可能留下漏洞,他们就是要断我们大唐的根基。

他最担心的便是皇后和书院不了解向晚原的重要性,看着宁缺厉声说道:如果把向晚原割给金帐王庭,大唐离灭国便不远了!皇后看着宁缺说道:若割让向晚原,大唐百年之内都休想恢复元气,西陵神殿必然是清楚这一点,才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宁缺看着案上那些卷宗,很长时间都没有做出决定。

第二百零三章 向月而歌,等待着宁缺在渭城多年,自然清楚向晚原的重要性。

这场人间的战争必然要分成两个层面,书院对上酒徒和屠夫,剑圣柳白以及道门的隐世高人,其余的敌人则需要大唐铁骑去扫平。

大唐铁骑乃世间最强骑兵,只要适应战场的情况,可以直接推死所有五境内的修行者,青峡之前的情况不可能发生第二次,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出第二个书院,找不出来书院后山的那些人。

如果大唐真的答应西陵神殿的条件,把向晚原割让给金帐王庭,便等于自断双臂,放弃了自已最强大的武器。

无论如何宁缺都不应该答应这个条件,但他清楚西陵神殿此番谈判的重点,甚至酒徒出现在长安城的真实目的,就是向晚原。

夜殿安静无声,包括皇后娘娘在内,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表明态度,因为在这种时候,书院的态度便等于是大唐的态度。

宁缺站起身来,看着群臣说道:先和对方谈着,我再想想。

事涉国祚,没有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

当天夜里,宁缺回了雁鸣湖畔的宅院,却没有去找叶红鱼。

清晨来临,有鸡犬之声起于街巷,包子铺开门之前,便有热雾从门缝里溢出,被晨风吹冷落在街面上,湿了青石板。

新的一天来临。

朝廷继续与西陵神殿使团谈判,据宫里传来的消息,神殿方面显得异常强硬,和前些天有些不一样,尤其是在割让向晚原一事上更是寸步不让。

宁缺明白神殿方面的底气从何而来,他挥手让那名天枢处官员离去,起床喝了碗清粥,来到梅园,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叶红鱼喜欢晨时洗浴,因为她喜欢清爽地过每一天。

宁缺走进她房间的时候,她刚刚出浴。

湿漉的黑发散落在她赤裸的双肩上,发端滴着水,恰遮在胸前。

叶红鱼看了他一眼,走到铜镜前开始梳头,问道:决定了?随着她梳头的动作,黑发从身前被梳到身后,镜中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宁缺问道:决定什么?叶红鱼说道:签字。

宁缺摇了摇头。

叶红鱼从镜中看到他摇头的动作,握着梳子的手微僵,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有些不愉快,便要来强奸我。

宁缺说道:虽然你生的很美。

叶红鱼说道:即便想想,也不是什么美事。

宁缺说道:至少我没有想过。

叶红鱼说道:我没穿衣服,你却盯着我看,那是在想什么?宁缺说道:这是我家。

另外在荒原沼泽里,我已经看过你没穿衣服。

叶红鱼平静问道:一直没有问过你,好看吗?宁缺想了想,说道:你的身体确实很迷人,但想着你那件裁决神袍还有你皮肤下那些金钱,我便没了任何兴趣。

叶红鱼起身取过血色的裁决神袍穿到身上,开始对镜画眉。

集合了神圣与冷酷气息的裁决神袍,覆在白玉般的娇嫩身躯上,尤其是宁缺知道神袍下什么都没有,于是愈发显得诱人。

她没有穿那些婢女衣裙,因为她这时候是裁决大神官。

唐国不可能留住向晚原。

神殿可以在任何方面让步,向晚原不能让,不然这场伐唐之战便没有任何意义。

她一面画眉一面说道。

宁缺看着在她眉间轻描的细炭笔,说道:活着不是为了……没有等他说完,叶红鱼说道:书院里的人活着是为了意思,但更多人活着是为了意义,神殿总需要给世间诸国一个交待。

宁缺说道:我觉得别的条件已经足够交待。

叶红鱼放下眉笔,从妆匣里取出一张殷红的胭脂纸,看着镜中宁缺说道:那神殿怎么向自已交待向昊天交待呢?她轻轻抿唇,鲜艳似红梅。

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宁缺,将手中的胭脂纸撕成两半。

我们都明白,待唐国和书院回复元气,任何和约都只是一张废纸,我们不能让唐国继续强大下去,所以向晚原必须是我们的。

…………西陵神殿使团,依然强硬,参加谈判的唐国官员,处于极为被动的境地中,不知道是不是某位热血的年轻官员走漏了风声,双方谈判的细节,神殿方面那些带着羞辱意味的条件,渐渐被唐国民众所知晓。

尤其割让向晚原和东山郡这两个条件,更是让唐人愤怒到了极点,大唐千年何曾受过这等羞辱?从北疆到成京,从葱岭到朱雀大街,大唐军民在这场战争里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最终扭转了局势,明明没有打输,怎么却要签这样一个丧权辱国的和约?一时间满城哗然,群情激愤。

小贩没了心情,酸辣面片汤都好像少了些味道,做什么事情都没了心情,谁还能安坐在家里?不知有多少市民和学生,从前线退下来的伤残士兵,自发地来到皇宫前的广场。

没有人闹事,甚至没有人喧哗,成千上万人就这样沉默地站在皇宫外,站在微寒的春雨里,一直站在深夜时分,依然没有散去。

千万人聚集到一起,却是鸦雀无声,皇宫外的安静,对于宫里的人们来说,便是难以形容的压力,知道内情的官员们瞬间苍老了很多。

这个夜晚很多人在等待,也有些人在做别的事情,他们不是没有那些普通唐人的愤怒,而是因为他们必须要开始思考以后的事情。

书院后山,木柚背着木筐,在山腰的云雾间行走,隔一阵便从筐中取出一面小旗,插在泥土里或是山石缝隙间。

云门阵法是夫子传授给她的大阵,是后山的重要屏障。

她在青峡时,大阵无人主持,被西陵神殿掌教强行闯破,受了极严重的破坏。

如今虽然观主重伤难复,但酒徒和屠夫两个人却像是新生的阴云,笼罩在书院诸弟子的心间,她必须抓紧时间修复,如此方能心安。

溪畔的打铁房依然安静,六师兄枕着铁锤看着夜里的山林发呆,他身后的房里不时传出一道温和的声音。

一人无距亦无量,另一人可能近乎不朽,似乎只要不进长安城,便没有人能杀死他们,但我始终记得老师说过的一句话。

大师兄的手指在河山盘的黄沙里轻轻划动,神情温和说道:除了昊天,世间没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既然如此,他们便一定能被杀死,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开始计算,想来这是件很繁浩的工作。

四师兄说道:愿与师兄共参详。

余帘坐在崖畔沉思,手指不时在风中写字,唐小棠在陡峭的山道上拓宽石阶,手里的血色巨刀,越来越像一根大铁棒。

小白狼无趣地趴在更上方的石阶上。

山崖间忽然起风,直上夜穹把云层吹散,露出那轮明月。

小白狼对着那轮明月开始嚎叫,声音却依然清嫩,没有一点气势。

君陌站在潭畔,张三和李四在迎接瀑布的冲洗。

他在悟剑,大白鹅在他身旁,用潭水洗脚掌。

山崖那边传来小白狼的狼嚎。

大白鹅抬起头,有些轻蔑地看了那边一眼,曲颈向月而歌。

嘎嘎!…………此时宁缺正站在皇城角楼上。

他看着夜空里的明月,看着城下黑压压却安静无比的人群,仿佛听到了什么,然后想起了一些事情,笑了起来。

第二百零四章 春雨中的白幡夜殿安静无声,烛台如金树招摇,宁缺看着皇后的眼睛说道:耻辱带来勇气和愤怒,如果能够愤怒释放,剩下的便是勇气,这是娘娘您的原话,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便是由谁来承受唐人的愤怒。

皇后娘娘没有回答。

宁缺继续说道:割让向晚原后,战马的问题由书院解决。

皇后摇头说道:书院再强,也不可能无中生有。

宁缺说道:所有从我手中输掉的,将来必然都会拿回来。

皇后娘娘不明白他的信心来自于何处,最终还是被他坚定的语气说服,思忖片刻后神情凝重说道:既然如此,我签了便是。

宁缺说道:你不能签,因为不能让你和陛下来承受民众的愤怒。

皇后说道:但你曾经说过,书院不能签字,因为这份和约终将反悔。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准备充分,肯定会要求我甚至是师兄签字,至于朝廷方面,叶红鱼说的不错,我们还有一条退路。

皇后聪慧至极,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赞同说道:坐在皇位上的是我的儿子,我便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李家别的任何人签字和我签字,都没有区别。

至少能够形成一定的缓冲。

宁缺说道:做为李氏皇族的成员,在这样一份丧权辱国的和约上签上自已的名字,便只有一死谢天下,才能稍微缓解民众的愤怒,而在当前这种情况下,皇后你不能死。

书院已然入世,大先生答应教育小儿,朝堂不再纷争,其实此时仔细想来,有没有我,对大唐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皇后微笑说道:而且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死,真的不可怕。

…………宁缺自然不可能把皇后推上前台,他连夜出宫去了亲王府。

书房里烛火昏暗,李沛言的容颜依旧俊朗,笑容可亲,只是眼角的皱纹多了很多,曾经如剑的双眉,也变得很柔和。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什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替皇兄拾遗补缺,代表皇族缓和一下与道门之间的关系,最多就想做位青史留名的贤王。

李沛言看着对面的宁缺,自嘲一笑说道:现在想来,如果我没有生在天子家,外放某郡做个太守,相信都比现在更有用些。

这就是殿下的问题之所在。

宁缺说道:在大时代里,你想的事情太过琐碎细小,而且这些年,你对神殿让的太多,陛下不喜欢,书院不喜欢,百姓也不喜欢。

李沛言说道:看来我果然是一无是处。

宁缺说道:这些形象,正符合殿下将要扮演的那个角色,所以我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你还是可以为大唐为皇族做出一些贡献。

李沛言看着桌上的烛台,看着那些淌落的烛泪,感叹说道:你杀死夏侯之后便一直没有理会我的存在,我一直以为那是书院看在皇兄面子上对你施加了压力,又或是你杀了足够多的人,当年的怨气已经消退,又或者你就是想让我陷在死而未死的恐惧中,却没想到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

没有人能够像昊天一样计算出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的事情,我也不可能想到这么远,只是就像三师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用处在于……合适的时候死去?是的。

宁缺,你果然是世间最冷血的人。

李沛言感慨赞道:如今大唐风雨飘摇,正需要你这样冷血现实的人物来守护。

宁缺说道:所有人都有资格说我冷血,殿下你没有。

…………一夜无眠,不是辗转反侧,而是周游于长安城内。

宁缺离开亲王府,便回到了雁鸣湖的宅院里,去见叶红鱼,直接说道:书院和皇族,都不可能去西陵神殿向昊天谢罪。

叶红鱼说道:可以,你们可以派个使团。

宁缺说道:不行。

叶红鱼想了想后说道:仿南晋旧事,让红袖招去神殿献舞。

宁缺说道:或者可行,但必须没有官方身份,而且我要先征求她们的意见。

叶红鱼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其余的所有条件都可以答应,但神殿必须保证大河国的绝对安全,无论月轮还是南晋,只要越过大河一步,便视同毁约。

叶红鱼说道:没有问题,做为对等,唐国也要保证清河郡的安全。

宁缺说道:这本来便在你们神殿的条件里。

叶红鱼摇了摇头,说道:是清河郡所有人的安全,包括战乱时滞留在长安城里的那些清河人,唐国必须释放他们。

宁缺说道:看来这是清河诸阀向神殿投诚时就提出的条件。

叶红鱼说道:如果神殿连这都做不到,如何取信世间亿万信徒?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答应你,一旦签署和约,只要西陵神殿联军退出清河郡,我就把清河会馆里的那些人送回去。

…………清晨时分,春雨再降,尘埃落地。

唐国答应了西陵神殿方面提出来的绝大部分要求,亲王李沛言郑重地在和约上签下自已的名字,同时也把自已的名字写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谁也不知道这个漫长的夜晚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皇宫里的大人物们,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签了这份和约。

聚集在皇城前的唐人们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情绪,愤怒地骂着脏话,对着朱红色的宫墙吐着口水,然后有些旧年的传闻在人群中流传开来。

那些旧年传闻其实不是传闻,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比如燕境的屠村血案,亲王与西陵神殿掌教关系亲密,曾经涉及某椿道门在长安城里掀起的血案,因而才被先帝贬为庶民,直至李珲圆登基才恢复爵位……宫门缓缓开启,李沛言向人群走去,他穿着件黑红缀金的深色长袍,在清晨时落下的微淡春雨里,显得格外醒目。

无数人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与愤怒,甚至有人试图冲过来揍他。

一名衙门里的下级吏员痛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要割让东山郡,要割让向晚原,这名吏员的声音真的极痛,仿佛在流血。

无数人在质问在痛斥在骂着,难道朝廷不想收回清河郡?为什么还要把清河会馆里那些叛国贼送回去?皇宫前满是带着血腥味的声音。

如果不是羽林军重重保护,李沛言此时大概已经被撕成了碎片。

李沛言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四周愤怒的人海。

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眼眸深处的神情很复杂。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为什么?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大唐需要时间,本王便替你们争取时间,大唐需要和平,本王便替你们争取和平,举世伐唐,大唐如何自处?难道还真能与天下为敌?如果你们认为本王错了,日后你们证明给本王看。

他的神情很漠然,袖中的手却不停颤抖着。

…………李沛言回到了王府。

愤怒的民众包围了王府。

书院前院的学生和国子监的学生,正在城里协助工部修葺战争中受损的民宅,听着消息后,抬了无数碎砖和石块来到了这里。

羽林军士兵和侍卫严阵以待,但他们的人数太少,根本不足以震慑愤怒的人群,王府四周回响着愤怒的口号声。

甚至有人抬出了桐油,点燃了火把。

便在最紧张的时刻,王府墙内忽然响起一片凄凉的哭声。

王府门后伸出一只白幡。

大唐亲王李沛言死了。

街上变得安静无比,看着那张在春雨里格外凄凉的白幡,人们放下了手里的砖块和石头,刚点燃的火把也渐渐熄了。

宁缺站在远处的巷口,静静看着这幕画面。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李沛言代表大唐在和约签字,对西陵神殿方面来说,并不意味着谈判的结束和最终的胜利,因为神殿还需要书院的签字。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当然更愿意以仁闻名的大先生或是守礼不欺的二先生签字,只是书院里只有一个入世之人,那就是宁缺。

此时的雁鸣湖被烟般的春雨笼罩着,却并不凄清,西陵神殿使团所有人以及唐国诸位大学士都在厅内,没有人说话,心情各有不同,西陵神殿方面自不必提,曾静大学士等大唐官员的脸色则是非常沉重。

所有人都在等着宁缺回来签字,叶红鱼也在梅园里等着,但宁缺却迟迟没有出现,因为他在回雁鸣湖之前,先去了一个地方。

…………清河郡会馆前是直街,后是湖山,此时亦是春雨迷濛,景色很是美丽。

数名侍卫和二十余名鱼龙帮众警惕地注视着会馆四周的动静。

长安城那夜动乱时,会馆里的清河郡诸阀子弟趁乱逃出。

事后把这些人抓回来,费了很大的力气,他们不想这种事情再次重演。

如果让他们知道,会馆里的这些家伙马上便要被送回清河郡,不知道会愤怒成什么模样。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宁缺走进了清河会馆。

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被春雨打湿的头发,掸掉衣服上的水珠,自然的像是回家。

第二百零五章 不借春雨洗我血这场举世伐唐的战争,起始于燕国成京城的一场阴谋,但真正的转折则是发生在清河郡,清河郡诸阀掀起的叛乱令大唐水师覆灭,大泽的湖水被染红。

其后西陵神殿联军借道北侵,镇南军驰援不及,若不是书院弟子付出重伤乃至断臂的惨烈代价守住青峡,唐国或者真的就要灭国。

这是大唐开国以来境内的第一次叛乱,而且据事后传回的消息,当时的场景极为血腥,惨不忍睹。

所以相对于强大西陵神殿和金帐王庭来说,清河郡诸阀才是大唐军民最愤怒的对象。

清河郡诸阀依旧年规矩,尤其是为了取信于李渔,保证叛乱的突然性,在长安城里留下了数百族人为质,这些族人里并不缺少诸阀里的重要人物,当叛乱的消息传回长安城后,这些人自然成为唐国监视的重中之重。

会馆里的人们,曾经尝试过逃跑,险些成功,最终却在其貌不扬的长安府尹上官扬羽的狠辣手段下,被捉了回来,从那以后便再无法踏出会馆一步。

如何处置这些清河郡诸阀子弟,唐国朝野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派认为应该用最快的速度、最残酷的刑罚把这些人全部杀死,如此才能震慑清河郡的叛军,同时告祭大唐水师及数百殉难官员的在天之灵,另一派则认为如果想要震慑清河郡叛军,同时牵制诸阀,那么便应该把这些诸阀子弟控制在手中当作筹码。

随着西陵神殿使团的到来,尤其是随着时局的突然变化,双方和约即将完成签署,无论哪一派的意见都不再重要,大唐官员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被接出会馆,然后送回清河郡,哪怕再如何不甘心,也只能沉默不语。

就在这个时刻,宁缺走进了清河会馆。

迎接他的是一位中年官员,穿着大唐官服,却没有戴冠,眉直眼明,仪表堂堂。

见过十三先生。

那名中年官员平静而礼貌地说道。

宁缺说道:既然不承认自已是唐人,为何还穿着我朝的官服?这名中年官员姓崔名援,乃是清河郡崔阀老太爷的二子,在长安城里为官多年,战前任着礼部的一个清贵闲职。

清河会馆虽然时刻处于最严密的监视和看管中,但朝廷并没有对这些诸阀子弟刻意羞辱,生活起居都照旧供应,只是数百人住在会馆里,哪里还能有什么便服常服的说法,所以崔援一直都穿着旧时的官服。

崔援的笑容有些苦涩,说道:我本就是大唐官员,族中长辈们无智昏乱,竟敢生出叛心,实在与我等无关。

一般人或者会因这番话生出些考量,宁缺却不会。

他不关心崔援此时的态度真假,他只知道此人是崔老太爷的二儿子,是诸阀里的重要人物。

他说道:听说老太爷有几个很疼爱的亲孙子,也在会馆里?崔援看着他的神情,知道在这位十三先生面前做任何掩饰都没有必要,长揖及地叹息说道:还请先生息怒。

宁缺说道:息怒就像慎独,是很困难的事情。

更何况唐人一直以为清河郡是自已人,诸阀叛乱便是在我们的背上捅了一刀,难道你以为在这种情况下,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还能对你们笑脸相迎?崔援脸上的神情有些难看,说道:诸姓千世诗书传家,比长安城的历史还要久远,如今也只是想回到千年之前,实在不敢称叛。

宁缺说道:此言有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然以你诸阀的作派,即便被困此地,我是位恶客,也断不至于没有一杯茶。

崔援苦笑说道:谁不惧死?心忧过盛,还请先生体谅。

宁缺说道:虽然我无法息怒,但今日前来不得不很不甘心地告诉你一件事情,西陵神殿要保你们这数百条人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始终注意着崔援脸上的神情,只见此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依然平静,只是眼眸里泛过一丝喜色。

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崔援对着他再次长揖及地,颤声感激说道:纵知先生多有愤怒,在下依然感激不尽,待回清河之后,一定约束族人,与大唐交好和睦。

宁缺很欣赏此人的表现,心想清河郡诸阀果然底蕴深厚,哪怕是入京为质的男丁,在这等情况下依然表现的极为完美,竟是没有露出丝毫可能令唐人不悦或是愤怒的言语或气息。

他说道:我有些想不明白西陵神殿的用意。

崔援心想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时发问不过是想听自已说罢了,苦涩说道:若保不住清河郡,世间还有谁敢相信神殿?有理。

宁缺若有所思说道:理不在于声高,而在于拳头大,神殿的拳头现在比较大,所以他们就比较有道理。

崔援和声说道:书院只是暂撄锋芒,先生何必自谦?我向来不喜欢自谦,就算在世间,现在是道门的拳头比较大,但在长安城里,肯定是书院的拳头比较大,所以我决定先讲理。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先前说如果保不住清河郡,世间还有谁敢相信神殿,这句话就很有道理,那你说我为什么不把你们杀了?崔援皱眉不解,心想如果要杀我们,你何必说这么多话?宁缺说道:清河郡诸阀,或者真的可以重现千年之前的风光,遗憾的是,你以及会馆里的人们,大概是没有机会看到了。

听到这句话,崔援神情剧变,声音微沉说道:先生此言何意?莫非先前的话都是虚假?难道西陵神殿没有这个要求?西陵神殿确实想让你们活着,以证明昊天的伟大。

宁缺看着他说道:问题在于,你清河郡杀了我大唐三百多名官员,水师从主将到辅兵死了一千多人,还有一千多人现在还在富春江下游的煤山里做苦役,相对于昊天的伟大,我认为这些更重要一些。

崔援明白了他的意思,身体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愤怒喝道:十三先生,难道你想破坏和谈?你不想神殿签署和约?清河郡诸阀在大唐治下,已经有整整一千年没有做狗了,时间太长,你们似乎已经忘了狗是怎么做的,忘了做狗就要做狗的觉悟。

宁缺说道:打狗确实要看主人面,主人肯定想要保护自已的狗,但如果我真的把你们这些狗杀了,你们的主人又能如何?顶多让我赔些银钱,难道还奢望让我赔命?狗命终究是贱的,永远不可能有人命值钱。

从清河郡叛变那日起,你们就成了西陵神殿的狗,命也就不值钱了。

崔援瞪着他厉声喝道:如果你想杀,尽管来便是,我等在会馆里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从未想着能够活着离开,哪怕是那些孩子都做好了殉难的准备,先生何必要说那些话羞辱我等?难道这是唐人的作派?我知道你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先前告诉你神殿的要求,不是为了羞辱你,而是希望你们能够重新拥有希望,希望是那样的美好,随后的绝望那该是多么的痛苦,就像死在诸阀手里的那些官兵们一样。

宁缺说道:这确实不是我大唐军民的行事风格,只不过我向来都是个非典型唐人,为了把痛苦回赠给对手,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会非常有耐心,你们将是第一批体会到的人,而必然不会是最后一批。

崔援的脸色苍白无比,先前听到西陵神殿要求唐国把自已在内的数百族人送回清河郡时,他的眼眸深处曾经掠过一丝喜色,此时那些喜色早已消失无踪,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便是平静也不复存在,只剩下绝望。

先前隐约听到了些压抑的欢呼声,想来我们的谈话已经传遍会馆,想着那些欢呼声稍后便会变成惨呼,我就觉得身心愉悦。

宁缺说完这句话,抽出朴刀向前送去。

噗的一声轻响,锋利而沉重的刀锋缓慢地捅穿崔援的腹部。

宁缺开始拔刀,动作很缓慢,很温柔,所以崔援非常痛苦。

崔援捂着流血的腹部,缓慢地坐倒在椅上,脸色苍白,胸膛不停起伏,显得痛苦万分,却一时无法死去。

宁缺提着刀走到清河会馆门口。

羽林军和鱼龙帮罚堂的弟子们已经完成了对清河会馆的包围。

宁缺吩咐道:穿着我大唐官服的杀慢些,另外收尸的时候不要忘记把官服脱下来,不满十四岁的动手痛快些。

遵命。

羽林军和鱼龙帮众齐声应道,满身杀意从他身旁走过。

会馆里,一名清河郡少年从楼上跑了下来,抱着椅中崔援奄奄一息的身躯,泪流满面,哭喊道:父亲!一名鱼龙帮汉子,把他砍倒在血泊里。

清河会馆的屠杀正式开始,到处都在死人,到处都在流血,刀锋砍入骨肉的声音,凄惨哭号的声音,随着春雨飘到很远的地方。

宁缺提着朴刀站在清河会馆的门槛外看春雨缠绵。

他衣裳上的雨水已经干了,却新染了很多血。

无论羽林军或鱼龙帮众,面对某些特殊对象有些下了不手,宁缺没有给他们犹豫的时间,选择让自已的铁刀染血。

他没有擦血,因为怎么擦大概都擦不干净了。

第二百零六章 坐困愁城宁缺回到雁鸣湖畔的宅院,衣衫上染着的血,被一路春雨淋洒,此时已被冲淡成晕,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水彩画。

很多人在等待他的归来,等着他签下自已的名字,完成这份和约。

无论是唐国的大臣,还是西陵神殿的天谕院院长以及使团里的重要人物,看到他走进宅院,终于松了口气。

宁缺从婢女手中接过毛巾,擦干脸上的雨走,走到案前,把和约里的详细条文看了遍,没有任何犹豫,便提起笔来准备签字。

天谕院院长看着他身上的血迹,忽然心里闪过一丝不妙的念头,沉声说道:且慢,敢问十三先生去了何处?宁缺还没有回答,便有人冒雨来到雁鸣湖畔,把清河郡会馆里发生的血腥事件告知了房间里的所有人。

厅内骤然安静,西陵神殿使团成员脸色极为难看,柳亦青低头紧握着剑柄,谢承运震惊无比看着宁缺,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名曾经的同窗竟是如此冷血。

唐国官员们也很震惊,但他们的情绪发展和西陵神殿方面则是截然相反,曾静大学士看着宁缺微微点头,意甚赞许,始终沉默坐在角落里的舒成大将军,更是用力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杀的好。

清河会馆的血案,可是十三先生做的?天谕院院长盯着宁缺的眼睛,声音极为寒冷。

宁缺说道:我做事需要向你报备?那你就是承认了?天谕院院长脸色极为难看,厉声喝道:既然如此,难道你还想在这份和约上签字?宁缺不以为意,虽然对方是西陵神殿使团团长,把毛笔扔回砚中,便向后园走去,用冷水洗了个澡,让婢女泡了壶热茶,直接去了梅园。

叶红鱼在雨廊下缓缓起身,看着他说道:为何再生枝节?宁缺走到她身边,把壶中的热茶倒了两杯,自取一杯握在手中,稍微温暖些被雨水冲凉的掌心,然后在竹椅上躺下。

他说道:大唐向来极重承诺,一旦签字,便不好再动手,所以我当然要趁着还没有签字之前,先把我想杀的那些人杀死。

叶红鱼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承诺过我不会动他们。

宁缺把茶杯推到她的手边,说道:我当时答应你的是把清河会馆里的诸阀子弟送回去,我并没有说一定会送活人回去,他们的尸首现在都在院外,神殿如果有兴趣,随时可以拉回清河,我没有替这些人收尸的兴趣。

叶红鱼说道: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宁缺说道:当然有意思,不然我为何要做这件事情?就算你觉得文字游戏没意思,但你也要清楚,我还没有在那张纸上签字,那么我便能做任何事情。

叶红鱼说道:难道你不担心会激怒我?愤怒不能决定结果,就像你早就已经激怒了我,但我不能杀你,因为我控制不了局势。

同样,你也不能决定一切,无论是掌教还在隐藏在幕后的那个人,都需要你拿着一份和约回神殿,所以你的愤怒也不能影响什么。

宁缺喝了口茶,说道:更何况你们最想要的东西,我们已经给了,那么像清河会馆里的那些人只是附属品,根本不重要。

叶红鱼说道:重要与否,不由你决定。

清河郡诸阀不过是神殿养的一群狗,这些狗被人杀死了,你们或者会愤怒,但总不至于因为这个缘故,就要和书院撕破脸,相反,难道你不认为让我稍微发泄一下怨气,对神殿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宁缺微笑说道:另外我可能确实不能决定这件事情对你们来说是否重要,所以我先做了再来告诉你们,这便是帮你们做决定。

檐前的春雨淅淅沥沥下着,天色有些晦暗,叶红鱼身上的裁决神袍仿佛就像是面血旗,然而却掩不住宁缺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

他已经洗过澡,这时候却依然血腥味十足,真不知道先前在清河会馆里杀了多少人,想来他喝再多的苦茶,也很难把心肠洗净。

雨廊下安静了很长时间。

叶红鱼说道:一切都结束了。

宁缺说道:或者,一切才刚刚开始。

叶红鱼看着他问道:日后你还会像今天这样杀人?宁缺想了想,说道:我确实还有很多人想杀。

叶红鱼微微挑眉,说道:和约上会有你的名字。

宁缺笑着说道:你知道我无耻的程度。

叶红鱼说道:哪怕以书院的名义?就算是老师的名誉,我都从来没有在乎过。

宁缺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对着檐前的春雨喊了一声,说道:如果神殿很在乎,我随时可以退出书院。

叶红鱼说道:你似乎没有想过,杀的人多了,神殿也不会遵守约定。

宁缺转身望向她说道:能让书院忌惮的人,本来就不在神殿中,在那两个人眼里,世间百姓皆如蝼蚁,怎么会因为死几只蚂蚁就愤怒?当然,我只会杀那些能杀的人,尽量争取不让神殿太愤怒。

叶红鱼说道:你想要试探道门的底线?宁缺嘲笑说道:道门什么时候有过底线?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乎清河会馆的血案?宁缺说道:自然不是因为你真把那些人当成狗。

不错。

叶红鱼说道:那些人已经死了,而且我相信就算你再想杀人,有再多想杀的人,你都没有办法再杀下去。

为什么。

宁缺平静问道。

因为你再也无法走出长安城。

她看着宁缺的眼睛,目光里的情绪很淡漠,说道:你这一生都将被困在长安城里,你就是一个愤怒的囚徒。

宁缺没有说话,因为这是事实。

如果他离开长安城,昊天道门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他,因为他在城内便无敌,出城则弱。

他就是长安城的阵眼枢。

…………西陵神殿使团离开了长安城。

他们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抱太大希望,离开的时候,却收获了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从来没有前人获得过的胜利。

神殿使团内部知道此番谈判真正秘密的,只有叶红鱼以及天谕院院长。

正是因为知晓道门拥有了两名境界高深莫测的隐世大修行者,天谕院院长非但没有对这份和约感到满意,反而生出很多的不解,他不明白西陵神殿为什么不借此机会,继续掀起伐唐的高潮,而是选择了休战。

叶红鱼看着窗外柳枝在雨中拖出的道道残影,在心里想着:饮酒可以杀人,描簪花小楷也能杀人,读书都能杀人,除了当年的莲生神座,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一个人间,更何况大先生学会了打架,君陌落冠于地都不去拣,三先生是那只蝉,宁缺居然不再怕死,这样的书院,谁敢言必胜?…………宁缺站在南城门下,看了眼落下的雨丝,说道:雨小了。

他在送别,送的自然不是西陵神殿的使团,而是莫山山。

莫山山说道:那我便该走了。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其实晚几天走也挺好。

莫山山平静说道:再晚,终究也是要走的。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没有接话。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问道:将来你会杀很多人?宁缺想了想,说道:是的,如果能离开长安,我会杀很多人。

莫山山望向自已探出裙摆的白鞋,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然后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说道:祝你杀人愉快。

宁缺觉得春雨更柔了几分,说道:我一定努力争取。

…………西陵神殿使团离开,战争正式告一段落,虽然春时将深时,占据了向晚原的金帐王庭试探着继续南下,遭到了镇北军暴烈而强悍的反击,又被西陵神殿诰书严厉训斥,不得不退回七城寨,接受了现实。

各处战火渐歇,东荒骑兵逃回了燕境,神殿联军大部也撤回了南晋和西陵神国,日子渐渐变得平静起来,只是已经有很多人死去。

王府门口的白幡并没有完全渲泄掉唐人的愤怒,朝廷为此做了很多工作,希望能够把这份怒火引向正确的对象,比如昊天道门。

宁缺没有关心这些事情,在和平时期,书院后山依然执行着禁止干涉朝事的律条,最主要是因为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些。

他想要出城。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离开过长安城一步。

有很多人想进长安城,但进不来,因为他在城里。

他想要出城,却不敢出,因为城外某个小镇上,有人在喝酒吃肉。

宁缺发现自已真如叶红鱼所说,成了这座城的囚徒。

他的心里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

是谁找到了酒徒,并且让他来到长安城?那个人为什么要把马车和铁箭还给自已?那人为什么要让酒徒转述那句话?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曾经设想过某种可能,但理智告诉他,那最不可能。

所以他,坐困愁城。

第二百零七章 生死之间有大物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这句话有些晦涩,非常文艺,不像此时的春风,更像深春时长安会刮上几天的夹着沙粒黄土的春风。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想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甚至连一丝头绪都没有,于是愁城愈愁。

不得出长安是他现在最忧愁的事情,这座城便是他的愁城,他坐困愁城,所以每天都坐在高高的城墙发呆。

环佩轻响,皇后娘娘来到此间,走到他身前,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怜惜说道:还没有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从书院辈份算,皇后应该要喊宁缺小师叔,但她毕竟比宁缺年龄大,从陛下那边看怎么都算是长辈,尤其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她和宁缺从荒原南归长安,同甘共苦,彼此间早已足够信任亲近,所以她很自然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宁缺轻轻摇头。

他没有想明白那句话,知道这句话的皇后娘娘还有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也没有人想明白酒徒转述的这句话究竟有何深意。

众人分析良久,发现如果仅从字面意义推论,在西陵教典里有过类似的阐述:人间所有生命的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回归到昊天神国的光辉里。

问题在于,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人,只能是昊天本身。

皇后看着他问道:你依然认为不是她?宁缺说道:桑桑死了。

皇后说道:为何你始终如此确定。

宁缺看着下方像细线般的街巷,寻找着老笔斋的位置,说道:她是我的本命,如果她还活着,我不可能不知道。

皇后走到城墙边,缓声说道:很多人都死了,但问题却依然没有解决。

宁缺虽然没有关心朝野间的那些暗流,但清楚她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虽然现在没有人敢公开说,我这个魔宗圣女掌管大唐国祚,依然有很多人难以接受,至少在心理上非常抵触,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和西陵神殿签的和约,也依然还是唐人们心上的一根刺,李沛言的死只能缓解,却不能完全解决,因为所有唐人都知道,我才是皇宫里说话算话的那个人。

李家统治大唐千载,受万民供养千载,身为皇族子弟,本就应该先民而死,我是李家的媳妇,也愿意做些事情,你那日在殿上说的对,李珲圆死了,李渔便只剩下一个弟弟,相信她会明白应该怎样做。

皇后看着自已生活了很多年的这座城市,微笑说着话。

她每说一句,宁缺的心便会沉一分,不等她把话说完,说道:娘娘请清醒一些,不要想那些没有道理的事情。

皇后渐渐敛了笑容,目光穿过城墙外的云雾,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宫,平静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和十三先生你讲道理。

宁缺盯着她扶在城墙上的双手,说道:为什么?因为我很累,我现在真的很累。

皇后娘娘细眉微蹙,说不出的柔弱可人,其实她的容颜并不如何美艳动人,但只是神情微变,便自有一番美丽,只有在这种时刻,大概才会让人想起来,她本就是传说中最会操控人心的魔宗圣女。

很多年前,我只是大明湖畔一个很普通的少女,也不知道门中长辈为何看中我,选我为圣女,命我南下诱惑唐国太子,以待乱世到来。

她说道:我当时以为他是个昏庸好色之人,自然心有不甘,而且我并不以为自已擅长诱惑男人,所以我决定用计杀死他。

宁缺问道:陛下就是那时候受的隐伤?皇后说道:不错,但当时没有直接杀死他,所以我以为自已失败了,却没有想到,他没有责怪我,还替我隐瞒了很多真相。

宁缺沉默不语,他虽然知道陛下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依然无法理解,当年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真的喜欢上了我,于是我开始欲拒还迎,把在明宗里学到的那些本事,或者说我天生就会的那些本事,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直到他再也离不开我,甚至决定迎我进宫。

皇后微笑说道:当时我以为自已赢了,结果没有想到,最终是我输了,因为我在他的身上放了太多心思,所以不知不觉间,原来我也喜欢上了他,就像他无法离开我一样,我也没有办法离开他。

陛下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男人之一。

我帮他处理过一段时间的国事,传闻中是因为惹了些议论,他才不让我继续处理,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担心我操劳过度。

我有能力处理国务,但我真的不喜欢,我就喜欢和他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耍些小脾气,做些吃食,仅此而已。

他离开了,因为很多年前我在他身上种下的伤,所以我必须撑着,一直平静着,从荒原回到长安,直到把他的身后事处理好。

我想我处理的不错,见到陛下时,相信他会满意,那我还有什么道理留在这里?我不想让他等我等太长时间。

…………城墙上一片安静。

宁缺的目光依然落在皇后扶在城墙的手上,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震惊而且惘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他声音微哑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自私?皇后微笑说道:我是世人眼中的魔宗妖女,自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说道:皇子年幼,还需要你这个做母亲的抚养成人。

吾儿有大先生为师,哪里还需要担心?我已做了安排,徐迟和曾静处都有亲笔书信,局势艰难但已经稳定,朝事自有成规,我在或不在没有区别。

不在对大唐反而有好处,至少那些昊天道的神棍再没办法用我的来历说事了。

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在散发光泽,骄傲无比。

宁缺说道:我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皇后微笑说道: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情不受任何人控制,即便昊天都不能,那就是生与死。

宁缺还想说些什么。

皇后看着他平静说道:先前我说过,世上最疼我的男人有两个,除了陛下,还有一个人就是我的哥哥夏侯,而他恰好是死在你的手里。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死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陛下闭上眼睛时,我就是什么样的感受,当时我从贺兰城上跳下去,固然是局势所迫,现在想来,或者当时我的心里早已萌生了死志,只不过贺兰城究竟还是矮了些。

皇后看着城墙下方的云雾,微笑说道:长安城我想应该够高。

她在微笑,眉眼间的神情却是淡漠如云烟,仿佛早已不在人间。

然后她离开城墙,落入云雾之中。

宁缺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抓住她,或者把她拉回来,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的身体很僵硬,因为他看到了她离开时的脸。

裙摆荡漾如花,她闭着双眼,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恬静,仿佛将要进入最美好的世界,令人感到无比安慰与心安。

那种平静,没有多少人忍心打破。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流动的云雾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离开。

有很多人在他的生命里来了又走,走了便不再回来,而且走的是那样的突然或者说决绝,令他惘然而感伤。

将军府里的家人和朋友,夫子和桑桑,陛下和皇后,都是如此。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

宁缺两世为人,在岷山荒原上见惯生死,但这种高僧大德都很难真正看透的大恐惧,他其实也一直没有看明白。

华山岳想要救李渔出长安的那夜,他曾经对朝小树说过,如此白痴的行为,实在是很难理解,那是因为他一直没有看明白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宁缺一直记得这句话,他总觉得这句话太过文艺酸腐,很是不喜。

就如同那句: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了些许。

…………宁缺走下城墙后,直接去了公主府。

他掀开露台上的重重幔纱,看着李渔直接说道:皇后娘娘去了。

李渔正在给小蛮讲故事,宁缺看的仔细,发现是自已以前讲过的那些故事。

听到这句话,她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很长时间才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惘然的神情:为什么?如果我说是殉情,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

宁缺看着她说道:做好准备进宫,小蛮我会送到书院学习。

…………转眼间,长安城春意已深,却依然阴雨绵绵。

百姓们还没有完全从皇后娘娘离开的悲痛里摆脱出来,朱雀大道上等着颁赏令的将士们手臂上还缠着白布。

羽林军在皇宫前肃穆列阵,庄严雅乐响彻宫庭,朝廷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在太监的指引下鱼贯而入,钟声渐渐响响。

这一天,大唐新君正式登基,年号正始。

第二百零八章 城外春雨如浊泪清明时节雨纷纷。

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安城真的平静下来,那些逝去的人们,没有被忘记,只是被放在了内心深处,看似热闹喜乐的街巷间,有一股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正在平静地积蓄,随时准备着暴发出来。

朝会上官员们激烈地争论着政事,军方有些将领不耐烦再提,上前提出一个新的方案,于是又引发新的一轮争论,月前由长安府尹升任英华殿大学士的上官扬羽大人,眯着猥琐的三角眼,揪着稀疏的山羊胡,与户部官员再次开始战斗。

一名稚气十足的男孩,坐在皇位上听着大臣们的辩论。

很明显,有很多事情他听不明白,但神情却很专注沉稳,只有被两只小手攥地有些发皱的明黄衣衫,才显露出他的紧张和惘然。

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如果在民间想必还是个贪玩的孩子,能够有这样沉稳的表现,已经让朝堂上的大臣们非常满意,每每想及此点,他们望向皇位侧方那张轮椅时的目光,便显得更为敬慕。

那张轮椅很普通,放在肃穆华美的皇宫大殿里,便显得有些刺眼,只不过因为轮椅上坐着的那位书生,却又不再刺眼。

那名书生穿着件旧棉袄,手里拿着卷旧书,并没有听朝堂议事,只是像往常那样安静地看着书,然而殿上很多人的注意力,实际上一直都放在他的身上,书生哪怕只是看书累了皱皱眉,都会引发很多猜测。

小皇帝同样如此,他能够规规矩矩坐在皇位上,忍受着枯燥的政务,还至少能表现的专注沉稳,自然是因为老师就在他的身旁。

那名书生便是他的老师。

书院大师兄。

…………朝会散后,相关的奏折和卷宗,没有被送进御书房,而是被送到皇宫深处的一座偏殿,同时到来的还有小皇帝本人。

李渔便居住在这座偏殿里,如今的大唐随着皇后娘娘去世,再也没有什么两派纷争,所有官员都把自已的精神用在了政务和战备上,书院对于处理国事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她身为皇姐,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现在她每天要批改奏章,查看卷宗,最重要的是要教会陛下如何处理政务。

皇后娘娘临去前说的对,她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了。

书院对她的行动没有任何限制,但基于某些原因,李渔搬进皇宫之后,便极少走出自已的宫殿,至于原先那些忠于她的朝臣,更是从来没有见过。

春雨洒落在皇宫里,官员们走出大殿后,有些忍不住望向皇宫深处,露出感慨的神情,更多的人则是向着不远处的御书房点头致意,然后才出宫。

过了很长时间,御书房的门缓缓开启,宁缺在宫女端着的铜水盆里净了净手,道了声谢,取起门旁的雨伞,走进了春雨中。

…………此时的春雨已经不再有星点寒意,只是一味的缠绵,而且今天的雨特别小,不需要撑伞,走在湿漉的街上,别有一番意味。

宁缺现在无法出城,便习惯用双脚踏遍这座城,他去了老笔斋,发现院墙修好了,但那只老猫却不知去了何处,然后他回到了雁鸣湖畔的宅院,看着湖畔的细柳和承着露珠的荷叶,像往日一样沉默不语很长时间。

大师兄在皇宫,二师兄守书院,三师姐飘然离去,黄杨大师被观主重伤之后一直没有痊愈,前日离开了长安城,他说想再去悬空寺一趟,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参佛,而是要去问那些佛宗弟子一些,解决自已心中的一些疑问。

很多人死去或者离开,总有人牵挂或是眷恋,然而就像宁缺曾经想到过的那样,除了老笔斋的猫和雁鸣湖里的荷花,没有多少人还记得桑桑。

黄头发的桑桑,黑黑的桑桑,勤快的桑桑,夏天可以抱着的桑桑,其貌不扬的桑桑,都是容易被人遗忘的桑桑,她太不起眼,无论她是冥王的女儿还是光明的传人或者是昊天的分身,消失了便这样消失了。

婢女送来一封信,宁缺撕开信封看了看,发现是书信局的回执,里面夹着一张被打回来的银票。

他看着那张银票,想起很多事情,闭上眼睛,又想起很多事情,他愈发觉得自已真的很像长安城里的一个囚徒,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出了院子,看着黑色马车前那名车夫说道:要你给我当车夫,怎么看都有些委屈。

那名车夫便是王景略。

许世大将军战死后,他星夜兼程赶回长安报信,然后便一直留在军部,不知为何,现在却成了宁缺的车夫。

王景略漠然说道:只要你能完成承诺,我做什么都行。

宁缺说道:一定能。

王景略问道:去哪儿?宁缺说道:南城门。

…………黑色马车行走在春雨里的街巷上,悄然无声。

不多时,便来到了南城门。

马车在城门洞里停了很长时间,车壁上的雨水渐渐干了,始终没有动静,不知道车里的人究竟是想进城还是想出城。

城门司的士兵和四周的摊贩,现在都认识这辆黑色马车,因为最近这些天,这辆马车经常在城门处停很长时间。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这辆黑色马车上,想看看今天究竟会不会出城。

时间渐渐地流逝。

王景略说道:城里其实也有很多逛的地方。

宁缺在车里没有说话,手里紧紧握着那封信,却仿佛看到皇后娘娘在自已的眼前跳下去,他再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那种心情。

走吧。

他说道。

王景略提起缰绳,准备让马车掉头,问道:去哪儿?宁缺说道:出城。

王景略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僵,说道:你确定?宁缺说道:如果连城外十里都不敢去,以后我怎么万里杀人?…………长安城南十里处,有离亭,有大片荒草,有很多墓地。

宁缺先去了陛下与皇后的合葬墓,又去了军部的公墓,这里埋葬着很多战死的士兵,然后他拨开荒草,来到了师傅颜瑟和卫光明的墓前。

你们离开的时候,应该已经看到了很多将来,只是为什么人总要到死的时候,才能看到呢?那对我们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意义?说完这番话后,他走向左侧,来到那座新砌的坟墓前。

这座石墓很小,就像桑桑那么小。

因为墓里只有几件婢女衣服,半盒银票以及两匣子陈锦记脂粉。

曾静夫妇在墓前搀扶而站,曾静夫人的眼睛很是红肿,想来在墓前已经哭了很长时间,学士府的仆役们正在清理四周的香烛。

宁缺上前恭敬说道:岳父大人,还是带岳母先回吧。

曾静大学士没有想到会在城外看见他,先是震惊,然后想明白了其中缘由,顿时老泪纵横,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学士府的人回城了。

宁缺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桑桑的墓前。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信,把那张银票撕成两半,其中半张和回执一道在墓前烧了,另外半张则仔细地放回怀中。

然后他离开。

黑色马车近了长安城。

他坐在车厢里,听着敲打窗户的春雨,沉默不语。

忽然有风自北方来。

这春深时的风里,有太多北方的黄土,被雨水一淋,便成了黄色的泥浆。

雨越下越大,在城墙上不停向地面淌流,就像是一道黄色的幕布垂落。

他想起了渭城的土墙。

那张银票是寄往渭城的。

来到长安的这些年,桑桑每个月都会给渭城寄银票。

这张回执上却写着:查无此人。

是啊,渭城早就没有人了。

桑桑也不在了。

宁缺痛哭。

他跳下马车,走进雨里。

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浊了泪水。

黑色马车在后面跟着他。

有匆匆避雨的行人,看着这幕怪异的画面,不解问道:为啥不坐车?赏雨也不是这等时候,这多脏啊?宁缺擦掉脸上的水,指着官道畔纵被泥雨敲打,依然青绿喜人的柳树,说道:可是,这是春天啊,不是么?…………(第四卷 垂幕之年 终)第四卷 卷末闲唠将夜已经写了四卷,第一卷是清晨的帝国,第二卷是凛冬之湖,第三卷是多事之秋,第四卷是垂幕之年,我很喜欢自已写的这些卷名,因为卷名和每卷的内容最后能够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比如第二卷里的三片寒湖,第三卷里的两个秋天,第四卷里的数次落幕,人的落幕或者城的落幕。

卷末总习惯和大家闲唠几句,做一下回顾或者解释,但更多的只是单纯想唠唠。

首先想说的事情是,我很喜欢第四卷,甚至超过以前最喜欢的第二卷,前些天曾经说过,想在数天内结束这卷的内容,后来延长了不少,不是因为恋恋不舍,更加不是因为灌水,而是我在经过认真思考后,把下一卷的内容,主要是和谈部分,挪到了第四卷中,因为我想让这卷结束在黄沙春雨清明时节。

从前年开书的时候,将夜便一直准备写七卷,因为想对照知守观里的七卷天书,现在因为情节往前面挪了的缘故,更是因为我忽然发现,为什么我要按照道门的东西弄?我决定走书院的六艺路线或者说六经,全书分成六卷。

第四卷满意的地方很多,太多太多,每个人的背上都有一个桑桑,面对世界千里逃亡,弓弦断如乱琴,大师兄来到白塔寺,泥塘里的血战,荒原上的战争,宁缺的梦变成现实,夫子原来真的有天那么高,他伸手从南方借了柄剑,便斩了黄金巨龙杀了神将,然后挥手便风起雨落,并且他果然是个伟大的吃货。

三人周游世界,思考这个世界,讲述当年的故事,于泗水畔,桑桑那双白莲花的小脚和微黑的身体,终于有了意义,夫子登天,变成一轮明月,人间下了好大一场雨,宁缺在雨后的荒原上像狼一般地嚎叫。

然后是举世伐唐,明月出青峡,大师兄无矩战观主,二十三年听蝉声,掌教成了傻逼,宁缺一刀斩落帝王头,长安城里千万人使出了千万刀,青天上终于第一次出现了那个字。

两段话便讲完了所有的情节,我一面写着一面在脑子里梳理那些画面,竟还有些隐隐兴奋,便是昨天的那四章也是如此,皇后跳下城墙,是开书时便定好的事情,在这个大旨言情的故事里,总要有那么一对有情人做一下这种比较老套、但有时候确实很令人感动的示范,庆余年里也有皇后从城墙上落了下来,却是截然不同,我一直很喜欢皇后,只可惜因为视角和字数关系,铺垫不够,所以有些遗憾,不过没有办法,真要把那些写透,肯定会被说灌水。

酒徒代某人转述给宁缺的那句话: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是从一代宗师里看来的,王家卫那句叫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果然酸涩XX,我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表现方式了,而且我认为我这么写比电影里有道理的多,因为这句话在这个故事里是有具体所指的,不是纯走情绪。

至于这句话的道理究竟是什么,请详见第五卷。

前面说过我喜欢所有的卷名,但我不知道第五卷的能不能喜欢,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好第五卷的卷名到底是什么,我很焦虑,卷末开端本就令我焦虑,两者并在一处,实在是很麻烦,今天本应该写,因为前些天便把今天的假期用了,但思来想去,只能暂停一天。

刚刚补完欠帐,自然不想继续欠帐,至少要把老人家的尊严继续保持住,我会用下周六补今天,那么这便是没有欠帐,请诸位大大明鉴,另外四月份的更新,会在十六万字以上。

不是昨天写了四章太累了,单纯就是因为卷名始终定不下来,而第五卷的头几章太麻烦,下手太难。

第五卷确实很难写,整体框架已经出来了,人间的天花板已经铺好了,战局已经确定,凝固的像泥潭一样,想要破局,尤其是有些新意的破局,非常困难,我已经想好了手段,却不知自已有没有能力实现那个手段。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庆余年写到范闲下江南之前,恐慌的要命,但是现在回头看,这种恐慌是非常好的事情,因为庆余年的京华江南卷,毫无疑问是最扎实,从水平上来讲最好的一卷,那么我希望将夜的第五卷也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下一卷的风格肯定和庆余年时完全不同,我有我的野望,我要把大开大阖的东西,收进非常小的袋子里,把黑暗血腥的东西,用漂亮的丝绸盖起来。

我希望大家看到第五卷的卷末,能觉得我选择的手段是牛逼的,有新意的,那样我便会觉得幸福了,以此做为向您的汇报,期待您的鼓励。

第五卷 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