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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魔道(七)

2025-03-27 09:29:24

没错,天河鬼当然是有怨气的。

这很正常,他不是荣辱不惊,漠视名利的出家高僧,更不是无悲无喜视万民为刍狗的圣人,在江湖中辛辛苦苦地艰难混日,看着那些远不如他的小人却能混得人模狗样风生水起,他当然是有怨气的。

不过这又能怎么样。

天下间有怨气的人有怨气的事实在太多了,在江湖中这么多年,他甚至都有些习惯了这种怨气。

而且现在投在了州牧大人的帐下,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不少头痛的麻烦和郁积在胸中的闷气也都散发了不少,心情正是畅快之时,所以天河鬼的神情和脸色也只是在回忆中稍稍地阴郁了一下,马上又看着对面的熊国光一笑:但是人在江湖,哪里能没有些怨气戾气,熊参赞若是想用这些话来激我,那也太小看人了。

我又不是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几句话一听便要热血上头不能自己。

哪里,哪里,天河兄你误会了。

熊国光却是不为所动地摇摇头,好像天河鬼的反应他一点也不意外。

我猜你定然有怨气。

而你能忍着这股怨气这么多年,这等心性当然也不是被我几句话便能激破的。

最重要的,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激你。

我只是想进一步问你,既然你有怨气,那你可曾想过,这般令人憋屈的状况的根源何在?为何你天赋异禀一身本领却只能郁郁不得志?为何那些小人却能如鱼得水?天河鬼皱了皱眉,这个问题他当然想过,而且想过很多次,想到后来他也懒得再想,因为再怎么想事实也就是那样。

他沉声回答:这世道本就如此。

不,那不是答案。

你那般回答只是因为你想不明白,看不透。

熊国光微微一笑。

虽然脸色依然很苍白很差,但这个笑容却给天河鬼一种莫大力量的感觉。

我们不如就一点一点地说起。

天河兄你仔细想想,为何纵然你身手不凡,以往的那些名门正派和世家却从不愿大大方方地招揽你,就算暗中相邀,一些小帮小派的请你们做事,也要遮遮掩掩,报酬上也不肯尽心尽力?天河鬼冷哼了一声:你倒是打听得详尽。

些许小事罢了。

我说了,我对能击出这样一拳的天河兄很好奇。

熊国光含笑指了指自己那空荡荡的肩膀,好像那根本就是和他自己完全无关的其他什么东西。

这些我所说的其中缘由,天河兄自己想必是明白的?弑师之辈,名声太臭罢了。

天河鬼冷冷回答。

这些他自然早就清楚。

他们五师兄弟便是因为弑师叛门之举,在江湖上的名声一直都很臭,如若不是手上功夫硬朗,恐怕早就被诸多正道侠少给宰了给换了名声。

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寻常江湖势力顾忌名声,当然是不敢招揽你们,和你们扯上关系。

但是我想问天河兄一句,你那弑师叛门之举可是做错了,可曾后悔过么?当然没有!天河鬼脸上的横肉扯出一个坚硬狰狞兼而有之的表情。

焦老鬼名义上是收我们这些孤儿为徒,实质上视我们如奴如仆,从来也没给过我们半分好脸色。

我们自幼原本是十一个师兄弟一起学艺,稍有违逆便是打骂惩罚,修炼有成之后还被指使着去替他做些见不得人又危险的肮脏事,他在明面上却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名利双收。

如此十几年下来,我们十一个师兄弟便死得只剩下了五个。

我们还无意中得知,他一直让我们修炼的内功其实别有玄机,只要修炼至大成之后,便可以秘法灌输与他和他那宝贝儿子身上!他这是在将我们当做畜生在养!养肥了便要杀了吃肉!我们不安排下手段合力将他一家杀了,那迟早死的便是我们几个!你们当然没有做错。

只要不是蠢笨如猪,稍有血性之人都知道反抗。

熊国光点点头。

不过此事其他人却不会去深究,或者即便是明白其中内情的,至少明面上也不敢对你们假以辞色,因为你们毕竟是弑师叛门。

常人都不会去深究事实真相,他们只知道靠着此人此事头上的‘标签’来判断,而就算那些心中明白的,也都要顺着这些大多数。

天河鬼哼了一声,点点头。

事实确是如此。

江湖上的人大都不知内情,甚至就算知道的,也不会去理会,因为‘弑师’这名号一直挂在他们头上。

为何会这样?你觉得他们为何会这样?熊国光问。

天河鬼呆了呆。

爱惜名声,顾忌背后言语这是人之常情,和人爱吃肉是一样的,就算有些人不爱,但对那些爱的人也真找不出什么道理来,他只得回答:我怎知道?好吧。

熊国光微微一笑。

那再说说你们自己。

其实这也并不是不能绕过去的坎,名声不好也有名声不好的路子。

以你们兄弟五人的功夫伸手,无论寻个偏僻些的地方占山为王,啸聚山林,称霸一方,还是做独行大盗也不是什么难事,或者诚心投靠哪个大世家大门派,专门为他们做些见不得光的事,他们在明面上不能接受你们,但私下里对得力的有用人才还是可以给出很优待的价格的……我们只是被看做是江湖败类,并不是真正的江湖败类。

天河鬼冷哼一声。

为何做那些的便是江湖败类了?熊国光问。

难道还会是好人不成?天河鬼觉得这问题着实好笑。

那天河兄觉得什么是好人,什么是败类?熊国光再问。

做好事的便是好人,那些龌龊不堪行事毫无忌惮的见利忘义之辈就是败类。

天河鬼眼睛一瞪。

难不成你找我来便是说这些废话的么?当然不是废话。

熊国光的语气依旧不温不火,不咸不淡,有气无力。

只是天河兄你没发觉么?你这顾忌,和那些看不起你们,排斥你们的人的顾忌都是一样的,都是因为些人云亦云的虚名大义而罔顾事实。

他们只是因为一个‘欺师灭祖’的名头而排斥小觑你们,你们却又只是因为‘江湖败类’‘好人’‘坏人’的名头而自缚手脚。

啸聚山林占山为王又如何了?只要不无端欺压贫民,对路过商旅取财适当,劫富济贫进退有度,未必不能保一方平安受人敬仰。

替门派世家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又如何了?那些事终究会有人去做。

只要心怀良善,能不杀的则不杀能少杀的便少杀,至少总比那些对妇孺下手的心狠手辣之辈强。

天河鬼一怔,倒没想到这熊国光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但是仔细一想,他也不得不承认这话也是确实有几分道理的。

天河兄看过戏没有。

熊国光又问。

看戏?天河鬼简直有些跟不上这番问话的跳跃转折了。

看戏的时候,那些村夫愚妇和未开蒙的小儿经常会问:这人到底是好是坏。

别人若不告诉他们,他们便会觉得糊涂,觉得这戏简直莫名其妙。

这道理放大了看,便是和你们被那些虚名道义所束是一样的。

这天下间,九成九的人是庸庸碌碌,混吃等死之辈,既无能力冲破身周环境的束缚压迫,更无勇气和智慧去睁眼看更广阔的天地和真实,他们需要旁人来告诉他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怎么样的,若无这些虚名道义来帮他们解释周遭的一切,他们如何敢生活在这不着边际,无法理解无法杜测的天地里?就如从小便生活在猪圈里的猪,周围的篱笆栅栏给他们的不是束缚,反而是安全感。

好坏善恶有没有?当然是有的,即便是畜生也知感恩也知忠心,但那是发自自我内心的良知良能,若只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学来的,那就只是猪圈上的篱笆栅栏。

前朝独尊的儒术,其实和孔夫子所教授的本质上已完全是两个东西,什么礼仪道德天地君亲师都是给这满天下的猪牛羊安排下的篱笆栅栏,让他们觉得这天地原本就是如此,他们已经看到了这天地的边,能够安安心心地生活在其中。

如胡帮主这样的人为何能混得如鱼得水?就是因为他不受任何栅栏的约束,就像那耗子一样,所有有缝隙能钻的地方他都去钻,没有缝隙他也能硬生生去咬出一个来,比起那些困顿其中而不自知的猪来说,自然是吃得脑满肠肥,活得潇洒自在。

但是天河兄你不是猪。

能击出这一拳的人绝不是猪,天生就不是。

熊国光笑了笑,指了指自己那空荡荡的肩膀,虚弱的脸上有几分赞赏之意,好像真的是在为一个朋友的功绩而高兴。

这是一只本应冲出栅栏自由驰骋的猛兽,只是因为一直生活在猪群之中,便和那些猪一样以为天地就是这般模样罢了。

但这区区的猪圈,又如何能让一只猛兽真正的安心舒适?而这些,便正是天河兄你的憋屈,你的怨气的由来。

熊国光端起一杯淡酒喝下,润了润略有些干燥的喉咙,也为这一番道理做了个总结,然后静静地看着天河鬼。

天河兄你说是么?天河鬼默然不语,眼中的光芒闪烁不定,脸上的筋肉和狰狞好似在微微颤动,半晌之后才冷哼一声:不愧是魔教妖人,果然善于蛊惑人心,确实有几分口舌之利,但想要迷惑老子却还是差了些。

是非善恶老子自然是心中有数,你以为只凭你这几句话便能让我心乱么?魔教。

妖人。

熊国光淡淡地笑了笑,重复了下这两个词,也没什么鄙夷或不满之意。

好两个一听便明白定义的称呼。

这也是你从别处那里得来的是非善恶,你又当真见过,明白我们将军府的所作所为了?当然见过。

哦?熊国光倒是微微意外。

我们向来少出雍冀二州,尤其少入中原三州腹地,即便偶尔出来行事也颇小心低调,天河兄你从何处得见?十多年前你们启关弃守,纵西狄六部入中原烧杀抢掠,当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哪个中原人没有看见?天河鬼眼中凶光闪现,丝丝杀气散逸四周。

老子亲眼所见那些西狄野人是如何将我们中原人当做猪牛一般杀戮,当牛羊一样掠去关外苦寒草地上当做奴隶和食物。

老子五兄弟当时也和一帮人夜袭过一伙西狄野人,看见那些野人居然将人直接生剖了用新鲜脏腑来祭祀狼妖邪神,那肆意奸杀后的妇孺尸体便是杀人如麻的黑道中人看了也觉心惊,那营火边上还有啃吃了一半的婴孩尸首!这些都是你们将军府的魔教妖人的所赐!哦,原来天河兄当时还是自发抗击西狄的江湖义士。

熊国光点点头。

义士?天河鬼狞然一笑,歪头呸了一口唾沫。

就你们也配说这词?那些西狄野人难道不是你们亲手放入关内的?那些无辜百姓妇孺难道不是你们害死的?这等视人命如草芥,为一己之私罔顾天下百姓安危的魔教妖人,正当是人人得而诛之!不知天河兄当时手刃了几名西狄人?熊国光淡淡问。

老子那些年功夫尚未大成,前前后后也拼死杀了十四个。

我那四个兄弟手上谁没有几条西狄人的命?说起这个的时候,天河鬼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一阵傲然之色。

没错,这便是他心中最引以为傲的功绩,也是支撑着他心中不少东西的重要支点。

说起来,近十余年来,中原江湖上几乎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黑道帮会,那种喜好奸淫掳掠的独行大盗也近乎绝迹,根子上也和这事有关。

虽然那一场浩劫将中原三州打得满目疮痍,血流成河,但也难得地将江湖草莽的心气提聚凝练了一番,但凡是面对过西狄人,经历过那一场浩劫的江湖汉子,心中都不自禁地有一股傲气和心气,都隐隐觉得自己是抗击过蛮人的好汉,绝非寻常的江湖败类们可比。

这也是在那半山道观中,扎根青州的和尚道士们对着两个将军府参赞惶恐不已,避之则吉,天河鬼却是不闻不问上来便直接动手的原因。

也不错了。

前后不过一两月的时间,可见天河兄确是勇猛。

熊国光听了之后点点头,没什么表情,依然还是用那有些虚弱的声音轻言细语,有气无力地说道。

相比之下我便不行了,入雍州军快二十年,算起来也不过杀了……杀了……我也不大记得清楚了,大概总有三四百人吧……也许五六百……?我也懒得去计了。

真的?天河鬼脸上的神色和眼中的神采顿时为之一挫。

你们……也杀西狄人?要不然天河兄你以为我们在雍州军中是做什么的?熊国光淡淡一笑。

用口舌之利蛊惑人心么?大将军设下的军功中可没这一项。

正面战阵之上用不着我们,打探渗透,调查奸细什么的却不能少,流字营的人虽多却良莠不齐,不能什么都一股脑丢给他们去做,至少一些重要的事还是得要我们来带头亲力亲为。

没错,当年西狄入关,确是大将军,也可以说是我们将军府所有人的刻意为之。

你们觉得那一年的惨状是人间地狱,但你们想过没有,若没有我们在雍州竭力抵挡西狄,这地狱般惨状每一年都会在中原,甚至在天下九州上演。

你只看见了那年因为我们而死的万千百姓,难道其他时候就没看见因为我们才能安居乐业的万万千千的百姓?天河鬼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确实是因为有了雍州红叶军,有雍州将军府,这大乾天下这几十年才能安稳许多。

再往前几十年的大乾初立之时,确实是几乎每隔几年便有大大小小的西狄南下,中原数州不得安宁,当时连这青州冀州也全是西狄人的猎场,哪里有如今的这片繁荣景象。

朝廷顾忌我们红叶军上下一体势大难治,便想要玩弄手段来分化瓦解,在钱粮上钳制,用儒家的大义名分来压制,想要学前朝那些个以文治武的把戏,我们便干脆让他们看看,若是没有我们镇守雍州这天下会是什么样一番模样。

当真以为那些出身世家名门,只会吟诗作对的儒生能驾驭得了真正的虎狼之师?看看冀州的白虎军你们便知道,和马贼土匪勾结,只要出钱便是土匪也能挂个军职。

若没利益,那些名门世家为何要插手军伍之事?若只为利益,这军伍之事就成了一门生意,你指望那些生意人来抵挡西狄人么?朝廷看见了,知道了,从此便不敢再玩弄这些心机手段。

你们看见了,却不理会其中的关节内情,看不见我们往日带给天下的祥和安定,照着儒家礼仪照着人云亦云,反而将那一此的惨痛全怪罪在我们头上。

这算什么,大恩成仇么?天河兄,你看,你这样说我们是魔教妖人,和那些说你们是欺师灭祖的江湖败类的人,是不是一模一样?天河鬼默然不语,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而熊国光也不再多说,慢慢地给自己斟上一杯酒。

为什么?半晌之后天河鬼才开口,声音已是有些干涩,面上毫无表情。

你叫我来这里,和我谈这些,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不为什么。

或者说,没有什么利益上的目的。

我说了,只是对天河兄你很好奇罢了。

熊国光一边喝着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天河鬼。

我就是想看看,一只猛兽冲破了一直限制着他的猪圈之后,会怎么样,会做些什么。

去你妈的。

天河鬼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但依然坚定,他再也不看熊国光,转身就走。

老子承认你说的是有些道理,但老子也知道,这世间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就不能,这世间终究是有公道的。

公道。

熊国光又淡淡笑了笑。

对,这世间是有公道的。

要不然天河兄你那四个兄弟不就是白死了么?天河鬼猛地站住了,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熊国光,脸上抽动着的筋肉让他看起来更比往日的样子狰狞百倍。

熊国光则是微笑着和他对视,眼光中带着期待,就好像一个小孩看着自己即将完成的一个作品一样。

第一百章 公道当回到刘俊峰安排的宅院中,面对阿古里斯老人那有些愤怒的面孔的时候,小夏有些心虚和不好意思。

原本他还以为耽搁上一阵子,让阿古里斯老人自己冷静一下会好得多,但现在看来他还是小看了这位欧罗老人的正义感和执着,经过了这颇长一段时间之后,他那愤怒和急迫之情居然是有增无减。

所幸的是这位欧罗老人再如何愤怒,也没有失去风度,微微表示了一下不满之后马上就延续了之前的话题:夏先生,虽然你的无故失踪让我一度感到有些失望,但现在你的重新出现又让我明白了我之前的猜测完全错了。

我对曾经对你的诚实品质的怀疑表示歉意。

那么,现在可以请你陪我去见执政官大人了么?这个……小夏大挠其头之后,发现这居然是个绕不过去的坎,便也只能点头了。

好吧。

对了,之前你的朋友,那位帮助我们击退魔鬼信徒的勇士银河先生也来这里找过你,不过发现你不在之后,逗留了一会也就离开了。

勇士银河先生……这个有些令人无语的称呼其实是出自小夏之口的,但隔了一阵子后乍一听到,连小夏自己也是呆了呆,然后才明白说的是天河鬼。

刘俊峰当真按照之前所说的让他来这里护卫,看来这位州牧大人对那不知所踪的两个雍州军参赞还是心有顾忌。

对此小夏也没在意,只是正当要和阿古里斯一起出门的时候,天河鬼也忽然出现了,面色略有些阴沉地问了问小夏的去向。

小夏随口敷衍了几句说去城中闲逛,天河鬼也不多问,只是默不作声地和他们一同上路。

夏道士,天河鬼这人有些奇怪了,好像在他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事。

明月找了个机会,悄悄地在小夏耳边说。

有什么事?有什么奇怪的?小夏也能看出天河鬼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

他心中的戾气,愤怒,还有迷茫很重。

虽然之前也有,但却远不是这样的。

看着小夏有些惊讶和询问的目光,明月一笑,从黑木林回来之后,她便显得随和温柔了许多,但眼神深处也多了几分明快锐利,她轻声说:他心通是佛门大法,就连净土禅院中修习到高深之处的和尚都屈指可数,我从舍利子中继承来的更只能是皮毛了。

看不出别人在想什么,但是大概的气息还是能感觉到。

小夏点头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了个明月以前最喜欢说的问题:那你说他之前是好人还是坏人?现在又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时候的明月却只是淡淡一笑:哪有那么多的好人,又哪有那么多的坏人。

好在并没有等小夏枉费心思去猜测什么,天河鬼很快就主动来找到了他。

加上同行的两名小吏,这一行共有六人,刘俊峰准备的马车坐不下这么多人,阿古里斯老人也不愿自己坐车让别人跟着,于是一行人便这样在洛水城中徒步行去。

走了没多久,原本面无表情和两个小吏一起走在最前面的天河鬼忽然放缓了脚步,走到了小夏身边来,低声说道:姓夏的道士,我有句话想要问你,希望你老实回答我。

天河兄尽管请问。

小夏咳嗽一下认真回答。

天河鬼的声音压得很低沉,不过也不知是他不愿还是不会,并没有用以内力凝练声音传音入密这种方式。

小夏身边的阿古里斯老人虽然听不懂,但看他的脸色和声音,也笑了笑之后就快步而上,走到了前面那两名小吏身边用这段时间学来的神州话和着手势和他们交流起来。

明月却是不为所动,像是没看到也没听到一样,依然还是那样浅笑着自然随意地跟在小夏身边。

天河鬼也好像对这一介女流并不怎么在意,径直问:你说,我能报得了我三弟四弟之仇么?……小夏一时无语,倒没想到天河鬼忽然问起的是这个。

他仔细想了想,还是只能老实回答:……大概很难……天河鬼不说话,只是脸上的阴沉之色越发地重了。

半晌之后他又问:你说,我若是请刘大人替我主持公道能行么?……州牧大人即便是愿意,大概也做不到吧……小夏觉得天河鬼问的问题都是废话,这些事他自己应该也清楚。

刘俊峰就算是一州州牧,但相较于何姒儿背后的南宫家和茅山派,唐轻笑背后的唐家来说依然不算什么。

天河鬼闭口不言了。

这些问题的答案他确实也是知道的。

天河兄之前去了哪里?我闻你身上似乎有酒肉的香味,可是去哪里喝酒了么?……遇见个以前认识的,应邀随便喝了喝酒,聊聊当年的一些事罢了。

天河鬼回答,横肉丛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啊,原来如此。

小夏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

天河兄其实也不用纠结于这个问题。

江湖人江湖事谁能说得定,来日方长焉知以后没有转机?你看,前几日你还困顿在那客栈中不见天日,如今已是州牧大人幕下宾客,一拳击溃雍州将军府妖人,名震青州,人人无不高看你一眼。

说不得等你日后武艺大成天下无敌,再立下不世之功业,那何道姑和唐家小子也有主动来负荆请罪求你原谅的时候,当下何须如此烦恼?天河鬼虽然知道小夏是刻意来开解他,说的这些也都是没可能的瞎话,但终究脸上的横肉间还是泛起一丝乏力的笑容。

他看了看前面的阿古里斯老人,问:这蛮夷老头闹腾着要去见刘大人是想要做什么?说道这个小夏就不禁揉了揉额头:这位欧罗老丈说刘大人对那两个红叶军参赞的处置太轻了,他坚持要去劝说刘大人,说对这种魔教妖人一定要毫不容情地赶尽杀绝才对。

这蛮人老头当真是无理取闹。

刘大人日理万机,整日间忙碌得很,怎么有空去听他胡扯?天河鬼哼了一声,顿了顿后忽然又问小夏:对了,你说那将军府的魔教余孽到底是些什么人?听说都是些疯子。

小夏回答。

嗯了一声之后,天河鬼再也不说话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朝前走着。

在他身后,小夏和明月对视了一眼,明月缓缓摇了摇头,看着前方天河鬼的背影若有所思。

……来到州牧大人在洛水城的府邸书房之后,足足又等了半天,阿古里斯老人才等到了刘俊峰。

这并不是州牧大人的架子足够大,而是因为他真的很忙。

天河鬼所说的日理万机并不是一句虚话,如果要比出洛水城中最忙的人,州牧刘俊峰绝对是其中的一个,甚至要比很多四处奔波只为混一口饭吃的贫苦百姓更忙。

州牧一职名为天子守牧一方,执掌一州的军政大权,似乎便是一州中最为顶尖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事实上却不见得真的如此。

即便是在朝廷力量最强的中原三州中,朝廷官府在面对各大门派各大世家的时候都是妥协和暗中交易居多,有什么动作大都交给影衫卫暗中进行,少有正面冲突硬来的时候,更别说是在这新兴之地青州了。

青州从西狄诸部的手中逐渐脱离出来,重新焕发生机不过数十年,但随着南下的运河开通,水运的便利导致商贾往来兴盛的势头便越来越盛,从中衍生出的利益也自然越来越多。

青州江湖早些年间为争夺地盘的腥风血雨可不见得少了,等稍微稳定下来之后,各大势力又将触手探了进来,不断相互试探相互博弈。

可说若论江湖情形之复杂之纷乱,青州可堪称天下九州中的第一。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青州的民政也没有因此而拉下半点,反而发展迅速之极,身为州牧的刘俊峰正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

正是有他在各大势力间的斡旋干预,平息纷争主持公道,当真有了不妥之时又能以雷霆手段果断重压之,这样下来才能让江湖纷争不影响到民生内政,甚至借助江湖门派之私心来行公事。

如此一来,州牧大人每日间要处理的事物也自然多不胜数。

就算刘俊峰识人善用,不用事必躬亲,但一些重要的场合他必须亲自出面表态,一些重要的决断必须他亲自勘察,判断,下决定。

事务一多起来忙个脚不沾地也是常事,甚至每天休息的时间也不过寥寥两三个时辰,这是在洛水城中呆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的。

所以也正是如此,对这样一位州牧大人,阿古里斯老人才会佩服有加,天河鬼这样的心有傲气的草莽人物也才会在一见之下甘心投靠。

甚至可能就连胡长海门主那样的人也会衷心对其赞赏不已,毕竟让地方繁荣昌盛让大家有钱可赚这总是好事。

执政官大人,我知道勤于政务的您非常地繁忙,但是这件事情也确实非常地重要。

也许他不能直接地产生什么影响和改变,但是对事物的影响却是根本性的……对那两个魔鬼信徒您不能有丝毫的大意和放纵,必须要尽全力来搜捕和消灭他们。

人心和信仰才是所有人类秩序存在的根本,那些邪教徒们会不断依靠各种方式来腐化人心,亵渎信仰……听了小夏吃力的翻译之后,刘俊峰以手搓揉着额头闭目思索,好像真的对这个问题很头痛似的。

半晌之后他才点点头,看向阿古里斯老人说:人心信仰方是社稷基石,这位阿古里斯老丈所言不差,果然极有见地。

这话让心中一直忐忑的小夏一愣,还是照样给阿古里斯翻译了,老人一听之下顿时两眼放光,大声说道:我就知道英明的执政官大人您一定能明白的,那么就请您……但是刘俊峰却不等小夏翻译,就径直将自己的话说了出来:但是对于雍州军那两人,我现在也只能这样。

在对方没有率先挑起争端的情况下我绝不能主动去处置他们的。

为……为什么?您为什么明明知道他们的危害……关于其中缘由,说来实在是繁杂深远,刘某口拙舌笨又俗务缠身,一时间无法与老丈细细分说。

不过好在不日便有一大贤长者前来青州,他大概也兴趣和老丈坐而论道,即时请老丈问他吧。

刘俊峰说着看了一眼小夏。

清风道长也请在这几日间不要离开,那位长者也想要见你一面。

咦?小夏微微一惊。

不知是哪位……?刘俊峰微微一笑:到底是谁,容我暂且先卖个关子。

清风道长也无须担心,刘某也担保这绝不是坏事。

而且有他开口,清风道长所担忧的些许烦恼再也不是问题。

多谢大人,那我便在洛水城中静候了。

小夏口中答应,心中纳闷。

能在这如此短的时间里探知自己行踪,而且还担得起刘俊峰口中一句大贤长者的,这人的身份绝不寻常,但心中将认识知道的所有人隐约都过了一遍,却好像都没有合适的。

不过以刘俊峰的身份和品性,绝没有陷害他的可能,若这位长者真能让他安心在这里等到下一班去瀛洲的海船,甚至请神水宫的人特意护送,那自然更是再好不过。

向阿古里斯老人转达了刘俊峰的话,再劝说了几句之后,小夏才拉着不情不愿的阿古里斯老人离开。

刘俊峰端起桌上已经冰凉的清茶喝了一口,看见依然守在书房门口没有一同离开的天河鬼,问:天河壮士可还有什么事么?是。

天河鬼抱拳,长吸了一口气。

小人心中一直有些话,有些事想请教刘大人,只是患得患失间不知如何开口。

今日难得大人有空,小人便说了。

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刘俊峰抬了抬手:但说无妨。

这个……小人在江湖上颇有恶名,曾有弑师叛门之举,不知大人可知否?我知道。

刘俊峰点点头。

这平淡之极的语气和神态让天河鬼一呆。

既然我邀天河先生为幕下宾客,自然在事后打听过先生的过往。

那……大人为何还……不怕我这欺师灭祖之辈污了大人清名?刘俊峰叹了口气说:我派人去青雨楼打探来的消息,自然要比寻常江湖传言要详尽务实许多。

夫子虽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首先得君为君,父为父,方有臣子之说。

孟夫子也曾言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

天河老人的所为实难当得起为师为父之称,你们杀他实为自保,以直报怨,何罪有之?江湖中人不明就里,将那莫须有的欺师灭祖的罪名往你们头上扣,实在是冤枉你们了。

我刘某仰不愧于天俯不惭于人,又岂会将那些虚名放在眼中。

而且天河先生你们虽然背负如此恶名,被世人不解排斥,却也没有依仗一身本领为非作歹或是胡乱投靠助纣为虐,介入江湖争斗厮杀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时值西狄南侵之时,天河先生也曾与一众江湖义士力抗西狄,生毙西狄野人十数人,营救下数百百姓。

如此威武不屈,贫贱不移,正乃大丈夫是也。

刘某尊称一声‘先生’非是客气,乃是因为天河先生确实当得起。

大……大人……天河鬼一直阴沉的脸上终于忍不住浮现出了激动之色,刘俊峰的这番话让他感觉多年间的冤屈好似一下被化解了许多,曾经所受的所有憋闷苦难都有了意义,心中的舒畅豁然,激动有力简直难以言喻,连之前一直压在心头的阴霾也被驱散了不少。

士为知己者死。

一瞬间,天河鬼心中便有了这感觉。

以前无论从戏台上词话小说江湖传闻中听说这东西的时候,他都颇为不屑,觉得只是哄骗些初入江湖头脑懵懂的少年人或者傻子的,但此刻充塞于胸中的那股澎湃感觉才让他明白,原来真的是有这样的情怀这样的冲动的。

多谢大人厚爱!深吸了两口气,天河鬼好不容易才按下了心中的激动。

虽然刘俊峰的话对他冲击很大,但他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真正要问的问题。

那么,小人心中有一事不解,还望大人给予指点。

请说。

大人觉得这世间可有公道么?有,也没有。

刘俊峰看着天河鬼。

若说善恶必有报,暂且不论因果宿债天道命运等等存而不论之说,只论现世间的公正公平的公道的话,那大概是没有的。

杀人放火金腰带之类的,以天河先生在江湖上的阅历想必已见得不少。

是。

天河鬼点头。

那大人又为何说有呢?若是没有,天河先生和我为何又能站在这里?刘俊峰淡淡一笑,疲惫之色尚未完全褪去的脸上满是沧桑。

若是没有公道,天河先生当年为何舍生忘死抗击西狄?若是没有公道,我又何必任这青州州牧整日忙碌?若是真如一些无知小人以为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人都是只为自身利益,人人相见便只有防备算计厮杀强夺,这天下芸芸众生便只是无数只只知自相残杀吞噬的毒虫,那又何来这江山如画,何来这百姓渔耕樵读的处处生机,何来这家国朝廷,何来这传承不息的道统文化?也许天地公道自有其理,视万物为刍狗,非是单单以我等的善恶之分能断定的。

我等红尘众生也不用去管他,我们所能求的,也只是心中的公道,自身的公道。

而那个公道确实是有的。

默然半晌之后,天河鬼才问:那请问大人,我三弟被茅山何掌教之女何姒儿无端误杀,我二弟,四弟,五弟之死其实也都可算被她牵连所致。

我该如何才求得了这一个公道?我能求得公道么?第一百零一章 魔障虎山门总舵后院,依然是一片鸟语花香,悠然雅致的怡人景色,天河鬼大踏步地行走其中,却再没什么心思去观赏四顾。

似乎是提前刻意安排了,这一路行来都不见什么下人仆役的踪影,倒是极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清幽。

还是在当日的那座凉亭之下,还是一桌精致的酒席,还是只有熊国光一人慢慢地自斟自饮,一如他当日离开时候的模样。

当然这肯定不是熊国光一直就在这里喝酒等他。

跟当日的外貌不同,熊国光现在随意披散着头发,身上是一件看似随意的绸衫长袍,坐在那里慢慢斟酒自饮,看着不远处的假山流水,神态闲散自若。

看来你还真是喜欢这般享受。

天河鬼走到他面前,先开口了。

酒好,风景好,更难得的是有这样的闲暇和心情。

可惜阿纨没有跟我一起出雍州来看看这般好景。

一边淡淡说着,熊国光一边缓缓从壶中倾倒出琥珀色的酒来,眼睛看向西北方,神色温柔。

天河鬼皱眉打量着面前这中年男子,希望能从中找出点不自然的做作,还有和传闻中一样疯癫的味道,但看来看去却还是察觉不出,面前这男人随意闲散,悠然自若的神态好像真的发自内心,好像真的是一名正在感怀眼前风景和远方恋人的风流名士。

江湖传言确实有几分不实,至少你看起来真的不像个疯子。

天河鬼忍不住说。

俗人愚人蠢人眼中,超出他们理解能力之外的人都是疯子,就像猪圈里的猪,会奇怪山野中的野物居然宁愿忍饥挨饿也不愿过来住猪圈吃潲水,当真是疯了是一样的。

熊国光端起酒杯,用指尖缓缓拨弄。

这只手是他原本空荡荡的左肩上的,看起来倒和真的无异,这是神机堂的假臂。

天河鬼现在的左肩上也装得有一只,以肩部的肌肉牵扯而动,只是只能做些粗略的动作,精致实用上肯定远远没办法和熊国光这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高级货相比。

虽是为拒绝而来,天河兄也无须如此剑拔弩张,何不坐下喝杯小酒,我们再慢慢聊天。

熊国光抿了口酒,看着天河鬼淡淡说。

你知道我是来拒绝你的?天河鬼心中微微有些警醒。

熊国光却好像是看出了他心底的想法一样,摇头说:不用紧张,天河兄不用怕我们是在你或者刘大人身边有卧底。

我只是从你的脚步中就能感觉出你的一二分心境,如此从容不迫而有力的脚步,显是心中安稳……天河兄你可是在刘大人那里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么?难道他答应要替你讨回公道?公道不是别人帮你讨要来的。

我自会去求我自己的公道。

天河鬼沉声应答道。

之前你所说的那些,不管是用巧言令色来诳我还是当真是真心以为,都不关我事。

嗯,看来刘大人给了你一套精致好看,又似乎很有力结实地栅栏。

熊国光点点头,脸上的神色不为所动。

我知道这让你觉得心安,不过这只会是让你更加惶恐,更加绝望的铺垫,我很期待天河兄你察觉到这些栅栏同样地脆弱不堪,不值一提的时候。

要知道栅栏终究只是栅栏而已,那不是真正的天地的边。

不用再多说什么,你们那套自己留着玩吧。

天河鬼冷哼一声。

我来这里也就只是知会你们一声,不用再乱打什么鬼主意了,若是真要不知深浅地妄动胡来,我也不吝于再给你们点教训。

噌的两声低鸣不知是在这后院中的哪里响起,就像一把破落胡琴猛然挣断的鸣叫,其中又带着些煞气和警惕之意,熊国光微微怔了怔,然后看向天河鬼一笑:天河兄可是将我们在这里之事告诉刘大人了么?天河鬼皱眉摇了摇头:刘大人也说过只要你们不胡来便由得你们,我也就没说过。

那这悄悄跟来的两位又是谁呢?熊国光眼神投向天河鬼所来的方向。

谁?天河鬼也猛地转身,眼中凶光四射,横肉丛生的脸上杀气四溢。

远处小径上走来一个黑衣长衫的年轻男子,正是熊国光的同伴桂宏亮,他的手上缠绕着那一根红色绳鞭,手指偶尔的拨弄下发出噌噌声,原来刚才那两声低鸣正是出自他之手。

他的眼光也落在天河鬼的来路上,一双眸子发出奕奕的异色,俊逸的脸上是难抑的亢奋和激动之色:是二小姐啊,想不到你居然会主动到我们这里来,难道你是想通了,想要和我们一起回去了吗?两个身影从原本空无一物的小道上显现出来,却是小夏和明月的身影,小夏面色古怪地看了看手中的两道符箓,那是他刚刚从自己和明月身上除下的,他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走来的桂宏亮,忍不住问:这位……桂老兄,可否告知你是如何看出我们来的?这两道敛息隐遁符可是昆仑派真传,我花了不少功夫才从别人手中弄来的。

我们也跟的足够小心了,连天河兄也能瞒住一二,你是如何看出来的?桂宏亮只是瞥了一眼小夏就马上重新把眼神放在了明月身上,好像那根本就是一堆大便,看多了只会觉得恶心一样,更毋庸说回答了。

是你们?天河鬼脸上的杀气消散,眉头却是大皱。

小夏连忙抱拳对天河鬼一揖,郑重其事地道歉道:天河兄。

我们是担心你。

前日你神思不属,显得心事重重,我也素知这些雍州军参赞大人神通广大,而且最喜欢蛊惑人,所以对你放心不下,这才随后尾随你来想一探究竟。

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天河兄见谅。

听了小夏这诚心道歉,天河鬼的脸色才多少好看了几分,当日因为谈论的话题太过重要,心中感慨激动,思虑万千,他一时间就忘了将和熊国光两人见面的事禀报给刘俊峰,事后想起来的时候刘俊峰又忙于公务,他也有些顾忌这迟一步的禀报会不会有些变味,加之刘俊峰似乎并不担心这两人,他也就没有再去说过。

但此事在他心中一直有些惴惴不安的阴影,虽然自家问心无愧,这被人无端跟踪过来心中确实也是大不痛快。

这位清风道长,用不着将这事揽在自己身上。

若只是看人心情不好便能猜到来见过我们,那这洛水城中一多半的人我们都要来见一见了。

熊国光缓缓站起身来看着明月。

二小姐,是你带这位道长来的吧?我倒是疏忽了,若是你重拾过往记忆,以你的精巧灵慧,确实是有可能察觉出我们的踪迹来的。

二小姐?一旁的天河鬼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明月。

之前无论是小夏还是熊国光,都没有清楚说明白两边的瓜葛因果,他也只单纯觉得明月不过就是小夏的恋人同伴之类的身份。

明月的眼光从熊国光两人面上淡淡地一扫而过,转过来看着小夏柔声说:这两道符是没有问题的。

既然都能瞒过天河鬼,那位乌鸦道人就说的没错,这两道敛息隐遁符真的是出自昆仑派的正品。

那个桂宏亮能察觉到,应该是因为他已然将极乐情心结下在了我身上,这是极乐心经中的根本法门之一,只要我稍微一接近,这天下间几乎没有什么法子能阻隔他的感应。

极乐情心结?小夏皱眉看了远处的桂宏亮一眼,转过来低声问明月:这是什么鬼东西?可有什么妨碍么?能祛除么?其实倒和我关系不大。

明月淡淡说。

准确地说,这心结是他自己身上的。

这门极乐心经的基本法门是选定一人,将自身喜乐哀怒将自身存在意义都寄托其上,至此便能与这心结之人有斩之不断的隐约感应,再借此修炼其他更进一步的功法。

应当是那天在半山道观中被他以这法子选定了我,所以今日我们一旦接近就被他所察觉了。

不是那天,二小姐。

远处的桂宏亮开口了,悠悠的声音满是感慨,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中全是回忆。

二十年前,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便决定了,这世间只有你才是值得我系上这心神极乐结的女子。

可惜那时候我年少,不过刚刚才入门,修为太浅,远没资格动用这心法,后来你生死不明,我还决定永世不用此法。

哪知道现在居然又再有重见你的一日,你是不知当时我有多激动,多高兴……这些年来,凡是和我亲热的女子我都让她们尽量打扮成你的样子,但凡是稍微有些不像的,将你扮得难看了些庸俗了些的,事后我都将她们给剁碎了喂狗。

这般亵渎了你的女子在这世上每存在一天,都是对你的侮辱……如何?天河兄,我没骗你吧?这些人真的是疯子吧?小夏对天河鬼说道。

天河鬼不得不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如果说熊国光还让他看不透中隐约有些令人心折的非凡气度,这桂宏亮就是完全地令人反感作呕,当真是和疯子没什么区别。

你不要说话!桂宏亮对着小夏一瞪,眼中满是怒意和杀气。

你才是最不该存在在这世上的东西。

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和二小姐在一起?有什么资格得她那双眼睛看你一眼?有什么资格得她对你说一句话?有什么资格能站得那么近,可以闻到她的气息?若我是这次行动的主事,你早就被捆送去了雍州,让那几个跟着蛇道人一起修习鬼心咒的疯子用一切能想到的法子要你生不如死!来吧,二小姐,跟着我们一起回雍州去吧。

桂宏亮忽而又转而看着明月,言语温柔,仿佛有无限深情孕育其中。

你的情心结不是种在大将军身上么?难道赤霞和尚的一粒舍利子就真的让你忘记了那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深情和真爱?大将军那等举世无双的人物难道还不值得你留恋?之前对你的冒犯我是迫不得已,你该知道既然我将情心结种在你身上,你便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女神。

只要完成了大将军的命令,你随便让我怎么样赔罪都可以,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纵然是让我去死……好,那你现在就去死吧。

明月骤然间展颜一笑。

这一笑,笑得缤纷灿烂,笑得天地倾倒,笑得似乎连时间都在一笑中不忍流逝而凝固了数万年。

她身边的小夏一时间也看得呆了,他从来没见过明月这样的好看,这样的笑,只感觉仿佛自己情不自禁地就要陷入这一笑中再也无法自拔。

而一直看着她的桂宏亮则更是神驰目醉,好像见着了这一笑,他这一生中所有的意义和追寻就都得到了实现,立刻便自然而然满足异常地回答了一声:好。

不单单只是回答一声,桂宏亮的手也举了起来,带着毫不迟疑的劲风和一缕黑色气息直接拍向了自己的脑门。

这一掌都不需要将劲力完全落实,单单只是一接触到,就算是他自己的头颅也绝不会比一只鸡蛋更结实。

这一掌并没有落下,半途就被熊国光握住了手腕,然后另一只机关假臂重重地击在桂宏亮的后颈上,咚的一声闷响,这位情不自禁的雍州军参赞就麻袋一样地栽倒在地。

任随同伴栽倒在脚下,熊国光也不禁闭眼揉了揉额头。

从一开始他好像就料定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样,早早地就走到了桂宏亮的身边,果然及时地制止了这要命的一掌。

长叹一声后,他却是对天河鬼拱了拱手:年轻人于这情之一关最是堪不破,极乐心经这功法也以至情至性而发,能发不能收。

倒是让天河兄见笑了。

早知如此,我是绝不答应让他跟着来走这一遭的。

天河鬼摇摇头,面色略有些古怪地看了看明月和小夏,又看了晕过去的桂宏亮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

明月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褪去,那份倾倒世间,惑乱众生的笑容还留有一丝余韵,但是她的话语声中却已经带上了一丝决然和从未有过的煞气:夏道士,这是个好机会。

我们正好合力杀了他们两个,没有他们在,一切都会安然得多。

小夏长吸了口气,这才从这似乎有些陌生的明月带给他的冲击中回过些神来,看了看远处的熊国光两人,点点头:好。

第一百零二章 栅栏如果说初得万有真符之后的小夏,面对先天之境的真正高手还只能是勉强有应对之力,那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适应,揣摩运用之法,再接受了乌鸦道人的观心咒和那一块木元换天令之后,只要有所准备,他就真是有战而胜之的把握。

小夏抬手一指,一道仿佛贯通天地的龙虎金光就将熊国光笼罩其间。

若论道法的品级,目前他也只有这一道乾天锁妖符最高,也是唯一最为合用的。

虽不知熊国光这两人的破碎魔劲修炼到了什么地步,有伤在身的他能发挥出几分,但先天之下的法术肯定难有作用。

所以小夏出手便直接是这目前所能用的最强道法。

熊国光没有什么闪躲应对的动作,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就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龙虎金光冲入自己体内。

当然他就算想闪躲招教也没有任何的作用,这道先天法术以乾天阳力锁定气机,只要本身之力不足以抗衡这道法术,那便完全没有闪躲之力。

乾阳之气化作的龙虎金光一旦入体,便以一种王道醇和又容不得半分反抗的方式和生机相互勾连融合,未达先天境界的所有内力和法术便再也不能调动半分,即便是先天之上的各种大道妙法,也需要时间来适应和冲破这种纯阳元气的桎梏。

不过明月却肯定不会给熊国光这种时间,就几乎是在小夏出手的同时,四五个明月的身影就闪现而来,对着熊国光和他脚下的桂宏亮扑去。

住手!震耳的大喝声中,一道澎湃宏大,却凝而不实的拳罡击来,将那些明月的身影全部击散,同样被笼罩其中的熊国光却只是身躯一晃,衣衫被吹动得猎猎作响。

出拳的是天河鬼,他大步前来走到了熊国光两人的前面挡住,皱眉看着小夏和明月道:无论你们有什么私人恩怨,他们毕竟是雍州红叶军参赞,若是这时候让他们死在了这里,对刘大人对青州可都是个大麻烦。

天河鬼,若是你当真为了州牧刘大人着想,那最好就现在和我们一起将他们杀了。

明月对着天河鬼冷冷说道。

她向来极少对小夏之外的人说话,这时候对着天河鬼主动开口,声音冷淡凛然中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

顺天神教中,巡道使可不是寻常江湖门派中的外派执事,供奉高手之流的打手走狗之流,他们每到一处所谋必深必大,我不相信他们来这里单单只是冲着我和夏道士。

留着他们在这里太过危险,不只是对我们,对你,对刘俊峰,对任何人都是。

天河鬼皱眉看了看明月,却还是转开了视线,看向小夏闷声闷气地说:姓夏的,我不和女人说话,我也懒得理会你女人到底和这帮人有什么瓜葛恩怨,总之刘大人说过了,他们两人若是不主动找事他就不便制裁以免给雍州口舌,即便是真犯了事情也不好伤了他们性命。

刘大人身为州牧,行事便不能照江湖上的一般毫无顾忌。

总之我不能让刘大人为难,你们也莫要让我为难。

夏道士,还有余力能把天河鬼也封住么?没有他碍事,杀掉那两人只要一息的时间便够了。

你趁现在快动手。

明月的声音夹杂在天河鬼的话语声中悄悄传来。

吸纳了木元换天令之后,识海中的万有真符力量大增,乾天锁妖符小夏确实还能再发出一次来的,但小夏却没有动手,他想了想,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对天河鬼拱手说:好,那便如天河兄所说吧,我们也不想让州牧大人为难。

明月转过头来看了小夏一眼,眼神中满是意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在一旁撇着嘴再也不说话了。

小夏顿了顿,看了看在地上昏迷不醒桂宏亮说:不过这位桂参赞似乎受伤不轻。

我们最好还是将他送到一处安全些的地方让他好好休养的好。

我觉得这样也好。

天河鬼眼睛眯了眯,转过来看着熊国光。

熊参赞你说呢?悉随尊便。

熊国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分别深深地看了三人一眼,最后落在天河鬼身上,微微一笑。

说起来,这次我还是靠着天河兄心中的栅栏才捡回一条命,这番恩情熊某记下了,来日自会报答。

我可不是在救你。

熊参赞莫要误会。

天河鬼瞥了他一眼,转身走过去将桂宏亮扛在肩上就朝外走去。

所以熊某更是应该报答才是。

熊国光一拱手,神情肃然庄重,举止从容优雅,仿佛一位久受礼仪熏陶的儒家名士正在答谢朋友的馈赠。

这时候,被刚才天河鬼那一声大喝惊过来的虎山门帮众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看着天河鬼扛起昏过去的桂宏亮大步走来,这些人面面相觑,有的上去好言好语地询问,有些默不作声地拦在前面,却都不敢上去抢人。

他们之前得到过门主的吩咐,知道这位天河鬼乃是必须要重视的贵客,但问题是那被背在背后的也是贵客之一,虽说不知具体身份,但能被门主专门清空后院来请他们喝酒可见身份绝不一般,现在贵客打昏了贵客要带走,纵是能留在这后院待命的都是精灵过人之辈,也都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小夏和明月就走在天河鬼身后不远处,既不让自己远离天河鬼这个贵客的‘威慑’范围之外,也很好地将两人的话语声融入进周围的吵闹声中。

夏道士,为什么你不听我的?明月的声音好像带着几分气恼,因为小夏刚才的处置和反应和她的意思完全不一样。

这时候面对明月的质疑,小夏有几分尴尬,挠挠头说:如天河兄这般以横练外功晋入先天之境的武道高手一身至阳至刚精元气血旺盛到了顶点,我可没有张御宏真人那般的修为,乾天锁妖符只能发挥最基本的效用,调用的乾天元阳气和阳刚气血同属至阳属性,能不能封住他一息我还真不知道……还有……刚才我们动手之时天河兄没有阻止,那杀掉那两人自然是问题不大……但天河鬼已经出手制止,说明了道理之后我们还要强行杀人,那意义便完全不同了。

那就算还是真能杀掉这两人,但我们和天河鬼乃至刘大人也是完全撕破了脸,对还需要在洛水城等海船的我们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的是没错……明月想了想,点头看向小夏的眼睛,一双星眸烁烁有光。

但这也不是你没动手的真正原因,别骗我,我感觉得到的。

……刘大人是好人,天河兄救过我们,也算是好人吧,我不想让他们为难……夏道士,你才真正是个好人。

明月长叹一口气看着他。

那你还答应我,还出手?……因为我猜天河兄多半会出手阻拦……厄……如果他不出手阻拦岂不是更好?其实这样也不错,正好借这机会找个由头将那两人抓一个起来,既可以当人质让他们投鼠忌器,也让他们在暗中捣鬼的力量减弱了一半,还不给雍州军把柄口舌……这个安排想必天河兄和刘大人也是乐见其成的。

好吧,夏道士,你真是个好人……明月看着小夏,有些无力地再重复了一次这句话。

希望你的这番好心能有好报。

呵呵,你不是说没那么多好人没那么多坏人的么?是没那么多,但至少夏道士你就是个好人啊。

明月笑了笑,忽然走上来挽住了小夏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对着他莞尔一笑。

当然这世上还是好人最可爱。

这时候,听到消息的胡长海终于赶过来了。

这位虎山门门主果然不愧是八面玲珑,江湖门道至精至熟之辈,赶来之后只是看了看场中诸人的形态,脸色,微一犹豫就马上心中有数,大喝着命令分开手下众人让出路来,还极为豪爽似的笑着拍拍天河鬼的肩,说道:难得天河兄弟一番好心,邀桂参赞去州牧大人处养伤,哥哥我立刻准备马车送你们过去,再封一千两银子的汤药费送上,绝不能让刘大人和天河兄弟出钱。

天河鬼咧咧嘴,懒得回答。

这位虎山门主又转头对着小夏很是熟络地说:许久不见,清风道长风采更胜往昔啊。

明月姑娘也是更比往日漂亮了,当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小夏对这种江湖油子看得多了,拱拱手笑笑也不说话。

明月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这坏人倒还是这么坏。

胡长海却好像是听了别人称赞一样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明月姑娘还是那么天真爱说笑。

有了门主发话,挡路的虎山门帮众立刻让开路来,飞快地准备好了马车等等东西,天河鬼也老实不客气地扛着桂宏亮坐了上去。

虎山门备的马车足够大,而且这押送的也绝非一般人犯,为了防止中途有什么意外,小夏和明月也一同上了车。

最后上车的时候小夏和明月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众人的簇拥中,门主胡长海笑得如弥勒佛一般和善可亲,在他身后不远处,长衫独立的熊国光依然还是一脸淡然平和地目送着他们离开。

至始至终,这位雍州军参赞,顺天神教巡道使都是那么地雍容有礼,气度高雅。

在这一瞬间,一阵莫名其妙的悔意从小夏脑海中浮现出来。

不过这时候再想什么也是无用,小夏摆摆头,将这莫名出现的感觉抛去。

……接下来一段时日忽然变得异常的平淡起来。

刘俊峰思量了一番之后并没有真的将桂宏亮收押,返回虎山门的桂宏亮和熊国光两人也完全没了声息,而据刘俊峰手下的人打探来的消息,这两人确实整日间都留在虎山门中,不见任何的外出走动,好像真的被这一次失利给吓到了一样。

小夏当然知道肯定不会如此,不过他的防备之心也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而慢慢消散,因为下一班海船的出海之日也在一天天地接近,只要扬帆出海,这大乾九州的恩恩怨怨就真的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此外,欧罗壮汉明克斯的伤势逐渐好转,天河鬼受刘俊峰之命,干脆搬过来和他们一同住在那宅院中也是让小夏放心的原因之一。

说到底,熊国光那两人再有什么阴谋算计终究也只是区区两个人罢了。

这里终究不是雍州或者冀州,纵然有虎山门这种投靠了的地方帮会也不敢声张,难成大气更难有什么大动作,而只是天河鬼和壮汉明克斯便已是青州有数的高手,加上阿古里斯老人和小夏明月,已可算是洛水城中最强的几人,很难想象那两人还能玩出什么手段来。

于是在这有些平淡的几日中,阿古里斯老人向小夏努力地学习着中原话,了解些神州大陆和大乾的典故现状,略有些无聊的明月则只能看着天河鬼和明克斯较量搏斗解闷,好在这两人都是外门功夫的高手,搏斗起来直来直去势大力沉又不乏精妙之处,倒是远比斗狗斗牛什么的好看百倍。

咚咚咚声中,明克斯又在天河鬼的精妙卸力手法下被震得连连后退,每一步都在坚硬如石的泥地上踩出半寸深的脚印,最后却还是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怒吼声中,一道白光从天而降落在明克斯身上,欧罗壮汉翻身一蹦而起,全身亮起白光如同一块流星一般带出巨大的轰鸣声朝着天河鬼撞去。

啧,这蛮子又来了。

天河鬼眉头大皱。

这欧罗蛮子打得兴起之后往往就是这样,忘了切磋较量的初衷,不要命一般地全力以赴,这以萨满神术结合血气而成的外罡威力极大,全力而发之下简直可说无坚不摧。

好在他也不是头一次见识了,也是心中有数,立刻握拳击出。

嘭嘭嘭嘭的声音联成一片,天河鬼的拳头如狂风暴雨一般击在明克斯身周的白芒之上,虽然无法击溃也让起不断地激起涟漪动荡,不断地变得稀薄起来。

同时天河鬼也在朝后连连飞快倒退,只是眨眼之间就退出十余丈外,看起来似乎是被明克斯给顶着撞了出去一样。

但是十余丈之后,明克斯身周的白光也差不多消散一空,天河鬼侧身一掌击出便将去势将尽的他给斜斜拍了出去。

咚的一下,明克斯将地面撞出一个直径丈余数尺深的大坑来,尘土四处飞舞弥漫,连带不远处的房舍都被震动摇晃了一下。

好几息之后,灰头土脸的壮汉明克斯才摇摇晃晃地从坑中爬起来,看着不远处的天河鬼大声说:尊敬的银河勇士,这次又是你赢了。

我非常佩服你的技巧。

和这蛮子打真是累人。

天河鬼也喘了几口气,刚才这一轮他也并不轻松。

不过倒算是块练拳的好材料,老子还第一次见这么能抗揍的。

好了好了。

两位勇士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你们再打下去,周围的民居又要遭殃了。

不远处的阿古里斯老人走过来分别用欧罗语和不大熟练的中原话制止了两人,又指了指一片狼藉,满是坑坑洼洼的地面,对一边的小夏笑着说:这又要麻烦夏先生了。

小夏笑笑,俯身下去以手触地,那满是凹坑的地面就如软泥一样慢慢地自动平复了。

也多亏刘俊峰安排下的这宅院的院落够大,也才能容得下天河鬼这两人在这里动手较量,不过这几天下来也将这院中的地面打得稀烂了好几次,好在这种平整地面的土行法术算不得什么,他轻松就能以万有真符运用出来。

那边的壮汉明克斯还在不依不饶地拉着天河鬼问:银河勇士,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强大战士,不过为什么你总是喜欢用技巧,不用纯粹的力量与斗气来和我正面对抗呢?你那么吝啬你的斗气,只在拳头上使用出来,难道是看不起我吗?喂,那位法师夏先生,请将我的话翻译一下。

小夏只得无奈地对天河鬼说:这位明克斯壮士说你确实厉害,但是为何老用些巧劲,而不鼓起力量来和他硬碰硬?天河鬼一鼓眼睛道:我又不是傻的,为何要和这蛮子死拼力气?他要找碰力气的,随便哪儿去找几头成了精的猪妖牛妖来就是,何必来和我切磋?小夏挠挠头,这两人的话中意思却是有些不好说明。

欧罗人性子直头脑简单,武技也直来直去,重视的就是力大势沉,加之明克斯这欧罗壮汉确实壮实到了极点,也不知是单单此人天赋异禀还是欧罗人身体天生就比神州人强,就算天河鬼已经算是神州人中极少有的高大强壮之辈,修炼的也是外门硬功,要正面抗衡明克斯的力量也是力有未逮。

而且经由神术加持护体之后,那激发出的外罡刚猛坚实之处更是不似人类。

不过这种直来直去大巧若拙的打法用于战阵冲杀自然是极为有效,用于单对单的江湖格斗厮杀却就不够了,纵然这壮汉明克斯的战技已经精熟到大巧若拙的地步,寻常的花巧招式根本毫无作用,连明月那种神通都不是对手,但天河鬼的一身功夫却也是实打实地千锤百炼而来,有扎实无比的硬功做底子,各种阴阳相济的拳劲掌力,大小擒拿手刚好就能将之克制住。

对天河鬼这种打法已经臻入化境的实战高手来说,能用五分巧力打到对手的,本能地就不会用到六分蛮力去。

而且晋入先天之境后,本质上的提升就不是更快更强更有力,而是运转调和搬运气血,精微掌控每一分真劲内力,引动天地法则加诸自身。

所以天河鬼这才会对明克斯的问题嗤之以鼻。

明克斯所谓的斗气,也就是天河鬼的拳劲外罡,只在出拳之时一发即收,那正是举重若轻收发自如的表现,落在他眼中却成了吝啬。

小夏还在仔细想怎么说,那边的明克斯却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地叫了起来:银河勇士,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了!那是因为你没有信仰!没有真神的指引,光凭凡人的灵魂怎么能激发出强大的斗气来呢?……好吧,你已经有斗气了,说明你确实是一位天才战士。

但是你的斗气那样的贫弱,也没有强大的月属,这是你身上最大的弱点啊。

我看你也来侍奉伟大的阿曼塔吧,有了阿曼塔的光辉指引你一定能成为更为强大的武士,像几天前的那种魔鬼信徒,你只需要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们像臭虫一样的碾碎!第一百零三章 天师(一)为何要我来信这些夷人的夷教?当真是笑话,他当我是没见识过他们这夷教神道么?说到底也和那些西狄蛮子信奉妖神一个模样,有什么了不起的?听了小夏的转述,天河鬼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对壮汉明克斯摆摆手。

虽然这欧罗神术小夏和天河鬼都是直到遇见阿古里斯老人和明克斯之后才见识到的,不过他们也都不是孤陋寡闻之辈,所谓万法皆通,这世间只要是成体系的法门传承,相互之间肯定都有相通之处,加上他们也都和西狄人打过交道,也就能看出这欧罗神术和西狄人所用的萨满神术有些相通的地方。

小夏见过阿古里斯老人的真正高阶神术,自然能分辨出相较于质朴野蛮的西狄萨满术,这欧罗神术更为精微玄妙,通神之处并不在神州道法之下,不过落在天河鬼眼中,壮汉明克斯这引动大日光芒激发外罡的手段,就和西狄蛮子那以人命血肉祭祀狼神后得来的血色外罡差不多了。

只是看天河鬼那满是轻蔑的表情,不用小夏翻译,壮汉明克斯就不依不饶地大叫起来:你藐视阿曼塔的荣光吗?银河勇士,虽然我尊敬你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但是也绝不允许你轻视伟大的阿曼塔!你也在阿曼塔的照耀之下生活着,难道你感受不到他的伟大吗?这地面上所有的生灵都是沐浴着他的光芒才能生存,他带给我们光明,温暖和生命,难道这样伟大的存在也不值得你尊敬吗?还是阿古里斯老人走来挥挥手对明克斯说:行了,明克斯,不用太激动。

银河勇士并不会否认阿曼塔的伟大,就如同在我们欧罗大陆,其他神明的仆人也不会否认一样。

那他信仰什么神明?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他祈祷过?我想他并不信仰任何一个神明,在如今的天神大陆真正的神明几乎没有。

这是夏先生告诉我的。

阿古里斯老人指了指旁边的小夏。

这几天我们正在讨论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我对此非常好奇,这也是记载在教会秘典中有关西大陆的几个最根本的问题之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西大陆空间浓重的混沌法则导致的这个结果,或者是完全反过来,正是因为他们的奇特文化令神灵逐渐衰落然后再逐渐影响到空间本身的结构,正如上一个帝国王朝居然封印掉了西北方蛮族信奉的狼神一样,那无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神明……只是在一旁听着,小夏也不自禁地拍拍有些发痛的脑门。

这位欧罗老者的好奇心确实非凡,无论什么都很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也多亏多年练就的一张铁嘴功夫,海阔天空东拉西扯地扯上一通,他这几天才算勉强应付得下来。

壮汉明克斯也听得呆了,完全忘了再去纠缠天河鬼,挠着头瞪着眼睛问:西大陆没有真正的神明?也对,我们那天看到的家伙信奉的也是伪神。

那他们都是悲哀地无信者吗?真是一群悲惨的家伙。

当然不是。

能塑造出这样伟大的文化的文明,当然不会是狭隘无知的无信者。

只是他们信仰的方式和我们完全不同,在他们的文化中,最高的信仰境界和目标被称之为‘世界真理’,夏先生,是这样说的吧?对……小夏情不自禁地又拍了拍头。

欧罗语中可没有‘天道’这个词,临时生造一个也超出他的能力和见识,勉强用‘世界真理’倒是可以表达一下。

天河鬼——银河勇士,天道——世界真理,道门——真理教派……小夏开始对自己随口翻译的这些名词有些发憷,也不知道日后从京城赶来的那些正牌朝廷通译听了,会大笑他口不择言还是勃然大怒怒斥他有辱神州道统。

这个世界真理并不是一个单指,而是包括了这世界中的一切。

所以阿曼塔固然伟大,他们也从不否认这一点,但是在他们的哲学认知中,阿曼塔只是‘世界真理’这个更庞大系统中的一份子。

他们表达信仰的方式也并不是单单的膜拜和歌颂,而是不断去体会和感悟这个系统,一步一步地与之靠近,相互融合……阿古里斯老人还很虚心地转过头来问了小夏一句。

夏先生,是这样的吧……啊啊……大概……是吧。

涉及到宗教和哲学,其中的问题非常的深奥,其实我也只是很浅薄地描述了一下而已……小夏难得地很谦虚地不好意思地说。

虽然我听不懂大人您的话,但是我知道大人您一定是正确的。

明克斯有些呆头呆脑地点了点头,又转过来对着天河鬼说:那对不起了,银河勇士,我错怪你了。

我不知道你是一个信仰世界真理的战士。

不过从你不怎么强大的斗气来看,你对你的真理还不够虔诚啊。

天河鬼翻了翻白眼,小夏没转述他自然是听不懂,不过对这傻头傻脑的夷人大汉他也不大在意。

实际上西狄人借助狼神之力激发的罡气也和明克斯展示出来的斗气相仿,确实要比中原武人自行修炼到先天之境才激发外罡内固心神要容易得多,在某些实用之处甚至超过了先天武道,但落在中原武者的眼中,却终究是借助了外力的歪门邪道。

中原武道虽然派别众多,内家外门阴柔阳刚养生搏杀等等各有专攻,难以计数,但晋入先天之境的道路却是万川归海,虽然依然各有侧重,但不约而同地都朝着拿捏气血汇聚金丹,感悟天道法则这个方向靠拢。

这并非传承的问题,而是达到这一步之后便会本能地感觉到自身小天地和外在大天地的共鸣。

因此无论外借的神力是如何的高深玄妙,威能莫测,相对于整个天道循环来说也只是其中一份子而已,纵有一时一面的快捷和威能提升,终究是落了下乘和片面。

眼看小夏又开始和这两个欧罗夷人啪啦啪啦胡吹起来,天河鬼耸耸肩自顾自地离开了。

另一边的屋檐下,看完了今天的热闹的明月也转身走开,但不一会重新走来的时候居然端着一壶刚刚泡好了的香茶和几个茶杯。

她是知道小夏和阿古里斯老人只要一开始这样谈天说地,那就至少是个小半天的事。

小夏对着明月一笑,用手一指,院子角落中的几块青石就滚了过来,到了他们身边之后又自动竖立起来,正好成为一套简单的青石桌椅。

这是他前几天用土行法术做出来的,有了天河鬼和明克斯两人每天在这院子中的打斗切磋,这院子中几乎不可能存留任何木质的东西,即便是这样刀砍斧劈都难伤的大石块,他们打起来的时候也必须要挪到角落中去才行。

谢谢,温柔的月小姐。

在我们欧罗大陆,你们西方少女的温柔也是被诸多人赞赏的。

您的姿态优雅而高贵,想必就算是王国的公主都没有您这样完美的礼仪。

看着明月婷婷而来,柔和有序地将茶水斟在他们面前,阿古里斯老人起身躬身为礼。

明月虽听不懂,也笑嘻嘻地点点头。

我不喜欢这种树叶草药水。

明克斯却摇摇头,他站在阿古里斯老人身后双手环抱在胸,很是不屑嗡声嗡气地说。

战士不应该喝这种草药水,只有醇香的麦酒和火一样的矮人烈酒才配得上伟大的战士!而且这女孩太柔弱了……我知道她也是一名不错的战士,还会用些术士一样的天赋法术,但是夏法师,她看起来确实不像是生孩子的一把好手。

好了,明克斯骑士,你有些失礼了。

刚经历了一场战斗,你何不去好好休息一下呢。

阿古里斯瞪了明克斯一眼,老人有些尴尬地对小夏笑笑。

请原谅明克斯,夏先生。

他在战斗中头部曾经受过很严重的重击,就连伊尔马特的牧师都没有办法完全治愈……没关系。

小夏苦笑着摇摇头。

对了。

这两天我都在向您学习有关你们对这个‘世界真理’的哲学观。

但是我比较好奇的是,在儒家文化中好像不大能看出这种哲学观的痕迹。

我知道现在儒家文化已经衰败了,但是作为曾经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一种伟大文化,他一定是代表着这个种族最根本的哲学观。

我们欧罗大陆的学者曾经说过,文化的根基其实是哲学,正是人们对世界的根本看法和态度,才随后衍生出的各种文化和文明,有什么样的世界观,才会产生什么样的国家和政体,才会有什么样的民族性。

就如同我们欧罗大陆的历史,随着奥术皇帝布兰卡一世提出的‘奥术可以解析一切’‘奥术可以掌控一切’的思潮,才诞生了大奥术时代的灿烂,才有了辉煌一时的奥由罗帝国,虽然这也给奥由罗帝国的崩溃埋下了伏笔…………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实在是很难回答您了。

您知道我并不是儒家学派的人,对他们的儒教教义只是知道,却不是太明白。

还有对于政治方面更是一窍不通……小夏的头皮又开始痛了起来,阿古里斯老人见识不凡且爱较真,没有真材实料,可不是全凭三寸不烂之舌能糊弄过去的。

执政官大人不是说过了么,也许再有几天,就会有一位贤者来见您,解答您心中的种种疑问。

执政官大人就是儒家学派中的杰出人物,他口中的贤者多半也是儒教的。

您到时候可以问他……是啊。

真是希望快一点见到这位儒家学派的贤者……阿古里斯老人凝望远方微微有些出神,仿佛那边确实正有一位能解答他所有疑问的神圣存在正在朝这里而来。

小夏连忙端起茶水喝上一口,歇口气也缓缓精神。

接下来两人的话题就朝着学习神州中原话的方向而去,不得不说阿古里斯老人确实勤奋好学,天资聪颖不输于少年,没有丝毫与他年龄相称的暮气,通过这些天来的努力学习,逐渐已经能听懂不少中原话了。

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僧道司的一名小吏忽然找上了门来向小夏送上了一封书信。

信是从洛水城中的天师观送来的,是一封语气颇为委婉的邀请函,请茅山宗清风道长于近日前往城中天师观一行,商议讨论一下有关当日金灵子道人受魔教妖人袭杀而身陨的善后之事。

这是个让小夏刚刚恢复了一点的脑袋又开始痛起来的邀请。

金灵子道人之死,大家事后是很有默契地都推到了魔教妖人的头上,但是事实上这事绝对不可能就此真的罢休,多的不说,小夏当时那一手乾天锁妖符,天师教就必须要找他说个明白。

天师教是如今小夏最不愿意打交道的对象之一,但是对于金灵子的死小夏确实也有相当的责任,对此他也一直心有几分愧疚,何况这封信函还是交由僧道司这官府衙门转发而来的,所以这场约他还真的不好不应。

幸好万有真符之事,洛水城这等算是偏远地方的天师教道人应该是没资格知晓的,他大可将那道乾天锁妖符推说是一道得自他处的上品灵符,其他细节用茅山派的名头掩盖推脱一下,应该问题是不大。

夏先生,这封信可是给你带上了什么麻烦吗?眼看小夏看过信函之后眉头紧皱神色闪烁,阿古里斯老人便出声询问。

……是当天那些请我们去参加学术和法术研讨会的法师们,他们似乎希望我去商量一下有关他们首领的意外身亡的问题……是那位死于明克斯骑士手中的法师吗?阿古里斯老人立刻变得神情凝重,又有几分惭愧。

这件事情的责任其实全都在于我和明克斯骑士。

您当时的出手完全是单纯的善意。

我绝不能让您为我们的过失而烦恼,我和明克斯骑士一定要陪你一起去向那些法师们解释清楚。

第一百零四章 天师(二)洛水城中的天师观虽然远比乌鸦道人那半山道观要宏伟得多,但相比起荆南之地那种隐隐为城镇中心的唯我独尊来说又要差得远了,只是在城中林立的各式商栈屋舍中略微显眼一些而已。

前往天师观中的信众和香客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偶见几人,这洛水城虽然日渐繁华,主流却是各处流落来的好汉们江湖厮杀勾心斗角,老老实实在本地耕种过日的民众只是极少,再有佛门净土禅院,茅山派的道观等等分薄,这香火就不大旺盛。

小夏和阿古里斯老人一行走来,刚好也看见几位行商前往天师观中祈愿上香,这种商贾便算是青州道门最为普遍的信众了。

阿古里斯老人一路上便忍不住和他们攀谈起来,这几个行商也算是见多识广,对形貌迥异的阿古里斯和明克斯只是微微讶异一番,也便随口攀谈起来。

他们也是近几日中才来到洛水城的,自然是不知晓前一段时间沸沸扬扬的有关这两位欧罗白夷的事情。

这几个行商结伴出发之前便在当地的天师观中许了愿,求了平安符,如今果真平平安安地将这次买卖给做成了之后,自然就要来天师观还愿,同时求一个能平安回家的愿头。

天师教真灵业位图中自然有掌管旅途平安的神祗,那是前朝初期一位以驿卒出身,屡获奇遇最后身居朝堂高位的大官,这大官在任的时候努力整顿天下驿站通路,亲力亲为率人开山搭桥无数,重新划定驿站制度,惠及天下无数旅人,令前朝政令通达,得了善终之后被朝堂嘉奖也有众多人祭奠留恋,于是便被天师教收上了真灵业位图,成了执掌天下旅途的路神。

对这位路奉上瓜果祭品以及香油钱之后,这几位商人便从道人手中得了几张平安符,据说配在身上之后便能令路途顺畅得多。

依然是伪神……而且这上面的神力法则微弱到几乎没有……阿古里斯老人从一位商人手中借过平安符,略微查看之后便叹了口气,然后还给商人。

商人听不懂自然也不以为意,顺手便将平安符收入怀中。

阿古里斯看了禁不住地摇摇头:感觉连他自己也并不如何虔诚,难道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个伪神吗?那他又为什么又来祭拜呢?这种类似的平安符小夏以前当然也见过不少,那时候也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但如今他的眼光早已不同过往,有了阿古里斯老人的提醒,他凝神看去,果然能看见那护身符上确实有一丝微弱之极的天地法则若隐若现。

按照小夏的判断,这丝天地法则确实会对这人在旅途之中的运道有些影响,虽然效果也微弱得几乎不可见,譬如遇见突来骤雨下原本该淋成落汤鸡的,却能捡到一蓬阔叶树枝遮雨,同样落汤鸡免不了,却总比没有要好点,原本该感受风寒卧床三天用去十两银子的汤药钱,也有可能只用九两九钱就好了。

这种改变极其轻微,可有可无,寻常人等自然也极难察觉出差异来。

当然所谓心诚则灵,若是诚心诚意地对神祗供奉祈祷,得来的效力确实会更大,比如会找到一个能暂时避雨的地方,旅途中患上的病症要轻上一些。

但这些终归只是些细枝末节的影响,对于许多更重大的变故不会有本质的影响,若是撞上强盗仇家盗贼什么的,那就是半点用都没有了。

毕竟这一点效能只是来自于天师教假借真灵业位图收集来的天下民众对于旅途平安寄上的万千心念愿力,人心愿力自然也是天地大力中的一种,与天地宇宙的法则息息共鸣,但用这般刻意手段聚拢来的只是无根之木,如金灵子道人那样凝聚出法身就已是极限,其他地方所能起到的作用更是不大。

阿古里斯老人和明克斯称之为伪神便是这个道理。

这时候有个行商又去求了另外一张祈求子嗣的护身符,不过这一次他无论供上的香烛还是自家的态度都要端正了许多,得了护身符之后也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藏好。

一旁的同伴看到这行商的举动之后,立刻就有人开始鼓噪起来:贾大,你每到一处便都要求个求子符,也不嫌麻烦。

照我说的便去找个名气大灵验的,也不管是道观还是和尚庙也别管是护生娘娘还是送子观音,一次性奉上个几百上千两的香油钱,一次性砸倒,那才是最管用的手段。

你当做是谈买卖给回扣么?心诚则灵懂不?我这可是给每一处的娘娘菩萨都诚心许下了愿的,只要内子佩戴之后给我贾家生个大白胖小子,立刻便有一千两银子的香油钱供上,说一不二童叟无欺…………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欲望和习惯去解释神灵,或者说他们只是单纯地把神灵把信仰当做工具而已……阿古里斯老人听着几个商人的对话,禁不住长叹一口气,通过这些天来的努力学习,他倒是基本上能听懂。

他们好像明白他们所信奉的根本就是伪神一样。

小夏随口说道:他们信奉的,其实是自己心中所塑造出来的神明,想要去相信什么,才会去相信什么。

好像是真的……阿古里斯思索了一下,摇摇头。

但是你们这个教派不是号称‘真理之教’么?为什么却不引导人们去探索真理相信真理,反而制造出伪神来迷惑他们呢?……也许是因为真理太难,离他们太远,所以才制造一些近一点简单一点,便于他们理解的东西。

小夏想了想回答。

毕竟不管是道学派的祖师,还是儒学派的祖师,都是认为真理其实是非常奢侈难懂,不可能被平常的百姓们理解的。

比如这几位商人,还有那些平常为生活而奔波的百姓们,他们绝不会对世界的真相,世界是如何运转这样艰涩的东西感兴趣,他们在乎的只是今天能挣多少钱,能给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带来多少的改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们根本不会去关心。

……但是这确实是欺骗啊……难道生而为人不应该去追求真理吗?追求真理当然是最为高贵最值得赞赏的行为,但确实也有太多的人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去追求真理,这时候给他们指出一条看似和真理有关,实质上很适合他们的简单道路来,这是不少先贤想出来的折中办法。

小夏指了指大殿正中的张天师的塑像。

那位开创‘正一’宗派的教宗大人就是这样。

他的事迹我也给您说起过。

对,他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了不起的英雄,政治家,领导者,不过可不是一位真正的神职者。

至少以我们欧罗大陆的观点来看是这样。

阿古里斯摇摇头。

而他创立的这个宗派,政治意味更甚于宗教意味。

我觉得他自己也一定是这样觉得的……小夏笑笑。

圣人以神道设教,却没归于神道的意思。

当年张道陵开创荆南治理有方,和以天师教政教合一不无关系,在那兵荒马乱的一片乱世中,新开创的荆南一地却是井井有条一片生机,民心凝聚万众一心。

从现世凡俗的角度来说,这可说是极为了不起的千秋功业,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却并非道门的根本教义。

说到底,儒释道三教的根本经典中对鬼神之事都一笔带过,避而不谈,并不是忌讳或者是有难言之隐,而是相对于天地大道来说这些只是其中的环节之一而已,说多便是舍本逐末,但落到普通的村夫愚妇面前,反倒是这种神神怪怪的简单直观的概念最易理解。

这时候不远处有道人走来。

其实从一进天师观开始,阿古里斯老人和明克斯两人和常人迥异的外貌就引起了观中道人的注意,他们也认出了一同前来的小夏,只是几个道人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却都露出为难之色,并没有出声主动招呼。

但看着他们只是和几个商人香客还有自家闲聊,终于有道人忍不住了,上前来对小夏打了个稽首:清风道长,贫道这厢有礼了。

今日道长应当是应邀前来商议要事的吧?正是。

小夏还了一礼答应道。

……但我们信中只邀请了道长一人……这道人面露难色,看着小夏身边的阿古里斯和明克斯这两个容貌怪异的番邦蛮夷,还有不远处的明月,天河鬼两个。

这几位都是贫道的好友,也是当日之事的亲历者,一同前来商议此事正是合适之极啊。

小夏装作不明白这道人的意思。

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无论是出于防范那熊桂二人还是天师教本身,小夏都没有贸贸然就去单刀赴会的意思。

那道人想了想说:那……请这几位施主在此等候,清风道长你且单独随贫道来。

哦?小夏微微讶异,摇头回答道:这个却是有些不妥。

贫道乃是奉了州牧大人之命,一路陪伴这位欧罗老丈。

依我看不如有什么便当着大家的面说个明白也好。

这……道人脸上的为难之色越来越重,想了想,环顾了左右一下低声说道:其实是这样……我教中有一名大人物前来这洛水城,听闻了清风道长之事后便指定要见清风道长你一面。

不瞒清风道长您说,此位大人物的身份非同小可,清风道长能与之见上一面绝对是大有益处。

看着这道人脸上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好像带着几分邀功和炫耀的意思,小夏只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警惕。

自己和天师教的关系极为不妥,越是高层的人越有可能知晓万有真符之事,这道人不知情偏偏还做出这样一副样子来。

不过这事他自然也不会说破,只是摇头拒绝:州牧大人的嘱托,贫道不敢大意。

道友也知雍州军遣人来此之事,似乎要对这两位异邦贵客不利,贫道可不敢丢下这两位前去私会什么贵教高人。

如若实在不便,此事便暂时搁下,等以后再说吧。

那道人料不到小夏这样回答,顿时呆了起来,回头和其他几个道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夏先生,好像他们是请你去私下商谈一些机密的问题?那我们可以先在这里等你。

阿古里斯好心地提醒,但小夏却笑着摆摆手示意不用,转身就要朝外走去。

等一等,清风道友请留步!那边的几名天师教的道人见状有些着慌起来,连声招呼。

清风道友请留步,容我们先去回禀一下再说。

看着两个道士转身慌慌张张地跑去,小夏眉头微皱。

他对这莫名其妙的高人召见有些反感和警惕,在这敏感时节任何不必要的波折都是能免则免,那位什么大人如果还要执意让他单独去见面,他也只能转身就走。

好在没多久那两个道士也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说道:那位……大人说了,若是清风道长执意如此,也就请几位一同前去便是。

这话让小夏微微放心下来。

金灵子终归是死在自己和明克斯的手上,虽说最后推到了将军府身上去,但自己始终理亏,这不登门给人说法终究是说不过去。

在那几个道士的带领下,小夏一行来到了天师观的一所小后院中,几名道士在小院门口驻足不前,只有一人小心翼翼地走进通报。

看着那道人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模样,小夏还真对这所谓的天师教高人有几分好奇起来。

对天师教来说,根本之地是荆南,然后便是荆北蜀州和中原腹地,至于这偏远的冀青二州战乱频繁民生不安,一般来说并不大放在心上,教中高层极少会朝这边走动。

但是看这几个道士小心翼翼的模样,那间小院也分明着意打扫安排了一番,而且这又是通报又是回禀又是站在门口不敢擅入的气派,简直有些不似道门中人。

不多时那通报的道人出来,示意小夏等人可以进去之后,便带领其他几个道人远远退去了。

这什么鸟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住着皇帝呢。

天河鬼呸了一口,这几个道士的举止和神态他是老早就看不顺眼。

牛鼻子里也就数龙虎山的规矩最多,看起来最膈应。

要说起来还是真武宗的道长们才真有些出家人的风度,身手德行也俱都令人服气,只可惜只顾着清修练武,在江湖上走动得少。

阿古里斯也点头:夏先生也说过,同样的基础教义却衍化出完全不同风格的宗派么?这倒是挺有意思的。

正一教执掌道门数百年,执江湖正道牛耳,自然规矩要大些多些。

小夏随口答道,迈步朝小院中走去。

小院中打扫得一尘不染,看得出精心布置过一番,只是临时移栽来的植株和装饰看起来有些生硬,毕竟天师观在这洛水城中也算不得太出头的势力,前一段时间金灵子道人之死又群龙无首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接待这位教中大人物肯定有些有心无力。

越过小院门口的屏风假山,院落中的景象落入众人眼中。

小院中点燃了一炉熏香,一名中年道人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细细品尝着手中的一杯清茶,他容颜端正,神态严肃庄重,身上的道袍和头顶的芙蓉金冠都打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都透露出庄重肃穆的气场,仿佛自身就是神坛画卷中的人物。

眼见小夏一行人出现,这中年道人抬头看来,一双眸子中仿佛有雷光闪动,不怒而威。

小夏忽然间呆住了。

这个中年道人他正是在不久之前见过的,那时候这人是在半空中,在宛如海洋般的雷霆怒涛中御车而行。

龙虎山张天师?怎么是你?明月惊呼出声。

哦?难道这位就是真理教‘正一’宗派的宗主吗?阿古里斯老人也吃惊,这些天他已经从小夏那里知道了神州大地的不少状况。

除了明克斯呆头呆脑地听不明白,连天河鬼都是悚然一惊。

这位毕竟是天下道门名义上的领袖,每年批录除妖灭魔令的正道第一人,纵然这名头有些水分,但对于任何一个江湖人来说都不容忽视。

小夏没有动,脸上也没有表情。

实际上在认出张天师的第一眼,他就吃惊得几乎失控,忍不住就要调动万有真符,祭出乾天锁妖符等一切所能使用的最强手段来。

但是随即的下一瞬间,他就明白这其实并没有必要,因为他确实感觉不到任何的敌意,也察觉不到任何天地法则的波动。

天师教的法术他已经很熟悉,借助万有真符的感知力更是无与伦比,当和他面对面的时候,纵然是张御宏都不可能毫无端倪地突然出手,更别说是这位修为还要弱上一两筹,最多只能仰仗信仰之力的张天师。

小夏既然感觉不到他要出手,那就是他真的不是想要出手。

更何况若是真要动手,大可以慢慢设下另外的圈套和埋伏,这样当着他们这许多人的面,确实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张天师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夏,无论是面目狰狞的天河鬼,明艳绝伦的少女明月,还是两个形状大异的番邦蛮夷,旁边的其他人好像完全不值得分出他半分心思精神去在意一下。

今日我找你来,是有些重要的话想要对你说。

现在你也看到了,我没有什么恶意,那么我们可以单独谈谈了么?张天师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小夏缓缓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天师(三)小夏深深地吸了口气。

虽然他能够感觉到张天师确实没有动手的意思,但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位正一教教主,当今天下道门第一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金灵子之死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这事的严重性应该轮不到使用符鹤传讯,这青州洛水城分观中也不大可能备有传讯符鹤这种东西,按照正常传信的速度,消息最快也应该是这两天才刚传到龙虎山上。

而张天师的雷光马车纵然可以一天之内从荆南跨越数千里直达这里,但耗费巨大,而且声势惊人,一旦如此青州早就该轰动起来。

身为正一教主,张天师的排场向来极大,离开荆南随便去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仪仗成列,但现在却悄悄地出现在了青州这偏远一地,此事无论如何都透着古怪。

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来青州是另有要事,并不是冲着你来的,我也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不过既然遇见了,我正好也有些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张天师终于扫了一眼其他人。

不过这些话非同小可,不宜为外人所知。

他们还是退下吧。

小夏并没有做声,明月自然也是冷冷地站在一旁没有反应,阿古里斯和明克斯两个自然没有动。

只有天河鬼面露犹豫之色,毕竟面前这人身份委实非同小可,对之前的他来说几乎可算是传说中的人物一般,但看了看其他人,天河鬼还是站定了没有做声。

张天师威严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怒意,身周隐约有雷光闪动,身为正一教主十数载,金口玉音言出法随几乎无人敢逆,哪里想象过有朝一日连两个番邦蛮夷还有无名莽汉也指使不动的。

但这一丝怒意也仅仅闪过而已。

张天师毕竟是张天师,能走到寻常人无法想象的高峰,能有不容触犯的威严和派头的上位者,背后的隐忍和城府也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

他的眼光又稳固了下来,表情也重新变回了一片肃穆和威严,视线放回了小夏身上缓缓说道:既然我以这个方式来约见你,便是想告诉你我并没有敌意。

其中原委我会细细解释给你听。

你这几位朋友要听也可以,但你可想明白了,他们若是知晓了太多原本不该知晓的,对他们可有好处?小夏默然点了点头,转身对天河鬼还有阿古里斯拱了拱手:天河兄,阿古里斯先生,我和天师大人有话要说,还请两位在外等等我。

天河鬼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阿古里斯老人则是一笑,以欧罗语说:真是可惜,原本我还想向这位教宗大人请教一下神学方面的问题,但是现在看来,这位大人更像是一位自以为是的政客。

我觉得这世界上大概没有能比和政客说话更无聊的事情了。

我就和银河勇士一起在外面等候你们吧。

小夏转头看向明月,还没开口,明月就先说:我也想听听他想要对你说些什么,和夏道士你有关的,就算是再麻烦我也想听听。

好。

小夏微微一笑,转而对张天师说:这位明月姑娘不是外人,我能知道的她也可以知道。

不是外人么……张天师深深地看了明月一眼,再对小夏淡淡说道:我给你个忠告,你最好想明白,你确定知道她是谁,知道她身后牵扯着的是谁,是什么?小夏淡淡一笑。

我再说一次,我能知道的明月姑娘也可以知道。

张天师若是想说便请直说,若不能说便算了。

好。

张天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伸手一指,一层由细微之极的雷光构筑的屏障就将整个小院和外面隔绝起来。

小夏没有吃惊,他能看出这雷光并无什么威能,只是薄薄而细密的一层将这里面的声音和动静全部遮掩,震荡虚空磨灭神念,就算感知灵敏之辈想要偷听,抑或是想用道法神通等等手段探察都可完全隔绝。

大概你也明白,我要对你说的,终究还是和那道万有真符有关。

张天师缓缓开口。

嗯。

小夏点头。

他也猜得到。

若是杀了你便能将真符取出,我定然想尽一切办法来亲手杀你。

嗯?这般坦率直诚的话,又让小夏有些意外。

但可惜,我没有把握。

张天师叹了口气,面上还是那般的肃穆威严,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情。

虽然历代天师都依据祖师手记,对这道传说中的宝物多有探究猜测,但所知的依然不多。

其非空非有,衍尽万法,与天地大道相契,又与人神魂相融。

这是真正的先天之宝,大道根源,既然已经与你神魂合一,任何外力便都无法再起作用。

你身死之后这道先天真符也极有可能是随你神魂消散而重归天地。

你也无须怀疑我是骗你,只看当日连慧光和尚的净世舍利塔和地灵师的阳神法体都对之无可奈何,便可知这世间多半再无能凌驾这真符之上的手段。

但这道真符实在太过重要,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天师教对龙虎山来说都是。

我转返回龙虎山之后思虑再三,有了个想法,这次来青州恰好遇到你,也可说是天数。

天师到底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小夏淡淡说。

好。

张天师眉头一挑,直直地看着小夏,眼中的雷光闪耀,好像要直接将他给晃花眼。

我有意收你入我龙虎山门墙为我亲传弟子,同时归张家族谱。

我百年之后你便是下一代天师,统领天下道门,你意下如何?虽然早有预料张天师大概会说出些令人震惊之语,但小夏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被震惊了,被震惊得一时无言以对。

他不是在骗人。

至少现在不是。

明月在旁轻声提醒他,平时间清亮悦耳的声音也微微有些凝滞,好像连她也被这些话给惊呆了。

嗯。

我知道。

小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短暂的震惊之后他也很快地就明白了过来。

刚才的这番话,这一列条件,绝不是个修道之人,绝不是位道门宗师能说出来。

阿古里斯老人说的没错,这面前的是一个老练而深沉的政客,只有政客才能抛弃之前的一切恩怨和立场,纯粹从赤裸裸的利害好处上思考问题,开出条件。

我知道你是个不好糊弄的聪明人,我也懒得花心思来说些糊弄人的话,所以我便开门见山地和你说清楚。

如今正值天下涌动人道鼎革之时,佛门经营千年打造出那一座琉璃舍利塔也正是为了在这风起云涌间站住脚跟。

我龙虎山想要在这风云变幻中屹立不倒,将祖师爷传下的这道门一脉继续传下去,也正需要一件足以凝聚人心,内镇气运外慑邪魔的至宝。

所以那一张万有真符对我龙虎山来说是必不可少之物。

你既然取得了万有真符,又正是我道门中人,正该得此莫大机缘,助我神州道门挺过这一场难关。

助神州道门挺过难关?小夏有些啼笑皆非。

小子我何德何能,当得起这般大的一顶帽子?神州道门传承千年,在此之前还不是有我不多无我不少,张天师莫要危言耸听了。

还有什么天下鼎革人道兴衰,这些话张天师还是莫要乱说的好,被影衫卫的人听去了说不定便是麻烦。

听见了又如何,你当他们自己不知道么。

张天师沉声应道。

西狄狼妖苏醒在即,雍州魔教余孽势大难治,各大门派世家俱都是自行其是,朝堂江湖皆是一盘散沙。

南宫家东奔西走手段尽出,又是谋划神机堂的产业想要借机关术之力,又是弄出一帮无知小子搞什么正道盟试探各家反应想要聚拢人心,全都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五行宗不是传承千年根基雄厚无比?不是一样落得个分崩离析十不存一?前朝罢斥百家独尊儒门凝聚人心何等威武,几乎将西狄赶尽杀绝,连那不死狼妖也被封印百年,最后不也被彻底覆灭?如今大乾江湖看似平和无波,其实只是暴风骤雨之前的片刻宁静,你大多行走于草莽之间,目之所及都是尺寸得失,没有站在更高处留意到这天下大势罢了。

小夏默默点了点头。

其实这些他也不是无所察觉,西狄雍州他都接触深,也在正道盟中混过一段时间,唐家,南宫家关于神机堂的博弈也是了解,只是没往更深一处去想罢了,现在听张天师一说便明白。

有关于你的情况,我回山之后也着人去青雨楼打听清楚了。

虽然你自小颠沛流离四处浪迹,但也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缺一个向上的良机而已。

如今万有真符随身,正是你自己的莫大机缘,既能助我神州道门,助我龙虎山一臂之力,也是你的向上之机。

之前只是这洛水城中一个小小江湖帮派就能逼得你四处逃窜,其后被唐家被影衫卫追捕,这些无不是因你地位低下身无靠山之故,只要你入了我龙虎山门墙为我亲传弟子,有了万有真符天下间谁都知你将是下代天师,谁还敢动你半分汗毛?许多你现在看似无法解决的难题,其实都不过举手之劳。

而有了万有真符,你也是全天下间最为适合修习我龙虎山道法之人。

我龙虎山的根本道法‘太上正一拘神气禁法’也正是祖师爷参悟这万有真符所创,你得何晋芝看重可知符箓天赋极高,有此神物之助再假以时日,修为超过何晋芝成就天下道门第一人也不是难事。

但我已经有了师傅,如何能入龙虎山天师门下。

小夏突然说。

我知道。

当日我也见识过了,生生说得慧光和尚灵台失守,琉璃佛光世界破碎,当真是好一张利口。

不过你师傅本就只是无门无派的野道人一个,就算他与徐正洲是好友,但徐正洲本也就是闲云野鹤一个,如何能对你有所助益对你有什么帮助?你自己不也入了茅山门下拿了职牒法箓?茅山本就算是我正一道,你再转投龙虎山又算得了什么?但我也不是张家人,如何当得了天师?小夏又问。

谁说你不是?你能得了万有真符融入神魂,如何不是我张家血脉?张天师眼中雷光一闪。

自祖师爷起,我张家开枝散叶数百年,不知有多少血脉散落在外,并不姓张的外姓子弟也多不胜数,何况你本是你师傅从孤村中拾来的孤儿,你又怎知你父母并不是我张家散落在外的子嗣?真的?小夏这倒是听得一怔。

自然是真的。

难道石道人也是张家之人?这万有真符是我从他那里继承来的……他不是,所以万有真符才没与他真正的神魂相融。

万有真符可是我张家祖师借以开宗立派的至宝,除了祖师爷之外从无人能与之神魂相容,你能得此机缘,到底是不是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关键是,谁敢说你不是?小夏想了想,一笑:听起来于情于理,我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情,于理,于利,于天下大义,你还有什么好拒绝的?张天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夏默然不做声,半晌之后忽然开口问:张御宏真人现在如何了?张天师呆了呆,好像没想到小夏会忽然问起这个,顿了顿之后才回答:他性命无碍,只不过丹田气海和灵台识海俱都受了重创,修为尽丧。

那他现在身在何处?他此番追捕地灵师不力,致使地灵师落入净土禅院手中,而且在斗法中擅自施展紫薇内景真雷图录去与十方和尚的曼荼罗合力,致使我龙虎山不传之秘外泄,罪不可赦,只是念在他为天师教多年奔波薄有微功上,只是将他暂时囚入监牢,稍后再有发落。

看起来这结果也不算坏。

小夏长叹一声。

张真人这一身修为俱都还给龙虎山了,他从此之后也能心安。

张天师目光一闪:若是你觉得他冤枉了,那可以在入得我龙虎山之后为他鸣冤,以你身具万有真符的依仗,你的话会很有分量。

不用了。

小夏摇摇头。

张真人求仁得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对自己今日的遭遇早就有所预料,就算现在道法武功尽失,他也绝不后悔。

而且……贵教的事情我一介外人如何好说什么?张天师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我对拜入天师门下真没什么兴趣。

你……张天师站了起来,看着小夏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好像看见全天下最不可思议的怪事和怪物。

你不同意?为什么?这等天大的机缘与好事,你居然还不同意?难道你以为我是在哄你不成?不,我知道张天师没有骗我的意思,只是我自己不愿意罢了。

小夏摇头一笑。

我师傅虽然百无一用只会口舌之利,但毕竟是养我教我的师傅,我入茅山派也只是为了一张职牒而已……至于神州道门如何……连张御宏真人都只能求仁得仁,我真不觉得我能做的了什么。

有道是乞丐当三年皇帝不想做,我自由自在惯了,真是没兴趣上龙虎山作什么天师的亲传弟子。

以我所知所见所闻,这天师之位也没什么好的。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之不详是为天下王。

张天师你坐到这个位置上,你自问自家可还算是个修道之人么?你口中的神州道门,却不是我眼中的神州道门。

轰隆轰隆的雷霆声由细微而起慢慢变大,逐渐变得震耳欲聋,笼罩着这院落的细微雷光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就化作了一片雷霆之海,仿佛无穷无尽的雷蛇电闪在空中交织跳跃。

张天师站在原处,怒喝出的每一个字都有雷霆震怒之威:你当我真的不敢杀你么?你当我真的不敢赌这一次么?面对好像随时都要淹没下来的漫天雷霆,明月的脸色都有些变了,小夏的神态却从容淡然,声音依然是不亢不卑,不咸不淡:你当然不敢,至少现在你不敢。

你不是说过了么,来这青州可不是为了我的。

张天师的怒色一凝,漫天的雷霆也顿时一消。

你说得万有真符对你对这神州道门如何如何紧要,但你又说来这青州并不是为了我,那定然是有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办吧。

你不动声色地悄悄过来,就是不愿让此事过分张扬,你就算真有把握将我两打杀在此,你可有把握不让旁人知晓?外面等着的可是州牧大人的客卿和客人。

随着小夏的话语,张天师的怒色和天上的雷霆一起慢慢散去,又重新隐没在那张威严肃穆的面容下,声音也是和之前一般的古板有力:不错,我确实不敢。

你的心性机智果然过人,我没有看错人。

张天师又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了茶,缓缓说道:这次我是来青州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却不是你。

不过之前我对你所说的,也都是实话。

你别急着马上下定论,不妨多想想多看看,说不定会想通的。

好了,我也言尽于此,你们去吧。

多谢天师赐教,那我们告辞了。

小夏对着张天师一揖,牵着明月转身便走。

走出两步,小夏忽然觉得手臂上多了一个极为柔软的触感,鼻端也传来一阵清香,扭头看去却是明月搂紧了他。

明月的小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双眼神光烁烁地看着他轻声说:夏道士,你很了不起。

哪有,我不是本来就是这样么。

小夏一笑。

遮挡院落的雷光已经完全消散,小夏和明月很快就走出院门,看见不远处正等着他们的天河鬼和阿古里斯老人两人。

天河鬼上来便问:你们刚才在里面和那张天师说了什么,我还以为你们在动手。

我差点就要冲进来,还是那位阿老丈将我拉住,说你们不会打起来。

阿古里斯老人在旁一笑:克制和无情是政客的天性,那位教宗大人是绝不会做出冲动的事来的。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

一些关于家族宗教伦理之类的讨论而已,也许我是有些激怒他了。

小夏一笑。

壮汉明克斯不耐烦地大叫起来:好了好了,既然这里的讨论结束了我们就快离开吧,刚才那几个法师又送来那种树叶水,我已经感到厌烦了,难道你们西大陆的人都习惯用这种树叶水来洗涤内脏吗?明克斯作为一个骑士必须吞食大量的肉类和美酒才能有力量!小夏哈哈一笑,正要说话,却看见一人从远处的走廊上急匆匆的跑来,却是僧道司的一名小吏。

那小吏跑到近前,气喘吁吁地说:清风道长,天河先生,我找了你们老半天,原来你们来这里了。

州牧大人请你们去,说是有位贵客到了,正等着你们和两位欧罗客人呢。

第一百零六章 大贤(一)刘俊峰在洛水城中的府邸并不显眼,不说神机堂虎山门那种一流势力,就是比起寻常的帮派驻地都大有不如,不过是两处院落和临时搭建的阁楼拼凑起来的地方,不见威武仪仗,只有忙忙碌碌的官吏进进出出,倒有些生意忙碌的商栈货仓的味道。

小夏和阿古里斯老人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身为客卿的天河鬼更是常客,但这次他们才刚刚接近这里,就都神色微微一变,虽然街道上依然有络绎不绝的人来来往往,但几人都能感觉到一种和平日完全不同的微妙气氛。

首先便是府邸门口站立的四五十名军士,甲胄在身,长刀在手,威风赫赫,令路人都忍不住侧目。

这些军士高大威武,神情严肃间隐约有煞气,一看便知是州府驻军中的精锐之士,是真正在沙场上历练过的。

这些军士分作两列在门口一站,顿时将平日间显得有些低调务实的州牧府邸烘托出威严和气势来。

当真是有贵客来啊。

刘大人将州府军中的精锐都调来了,这些可都是去冀州打过马贼和西狄人的老兵。

天河鬼摸了摸下巴,口中啧啧有声,不过对于那些军士也只是一眼扫过,眼神却在大街四周上巡视。

而且……好像还有些暗桩子?老子居然分辨不出来……倒还有些本事。

小夏并不做声,只是眼光依次从街边的两个小贩,一个乞丐,一个老渔翁身上扫过。

这几人从外表看来都毫无异状,真的就和寻常的小贩乞丐渔翁没什么区别,那个小贩正和买东西的人讨价还价的神情,那乞丐神情倦怠似死非死的懒散气,那渔翁手臂上的老茧和水锈,根本是毫无破绽浑然天成,就算以小夏经验来分辨也找不出一点的异样。

不过通过万有真符共振之后的感知,小夏能从这四人身上感觉到远比寻常人凝练百倍的强大气血,在江湖上已算得上是一流高手,而从这四人四散所处的位置上来看,隐隐和门口的军士相呼应,分明就是用作侦查和防备万一的暗桩。

军伍中极少有这样江湖气息浓厚的手段和人才,这四人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小夏一笑:好像是影衫卫的人?这位贵客的身份果然非同凡响呢。

哦,还有隐匿起来的人吗?没关系,在日光的照耀下,一切阴暗都无所遁形。

阿古里斯老人听了两人的话,伸手朝外一摊,仰面向天,神情肃然。

阿曼塔,请赐予我照耀一切的光芒。

一瞬间,这片街道上所有的人都觉得眼前忽然变得更明亮了起来,好像云中的太阳忽然冲出了遮盖的云层。

不过这异样的光亮只维持了短短的一两息时间,很多人都来不及反应就消失了。

有人好奇地抬头看天,却发现太阳还是那样半遮半掩的在云雾中涌动,刚才的一阵亮光好像只是一阵幻觉。

但是之前小夏留意到的那两个小贩,乞丐和渔翁的脸上都露出有些惊疑不定的神色,都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阿古里斯老人这边。

普通的行人并没感觉,但是他们却能察觉到刚才的那一阵亮光中蕴含的非凡意味,他们也能够分辨出自己身上照射和反射出的日光远比寻常人更多,在那短短的一两息之间他们更比其他寻常路人更‘亮’。

咦,阿老头这欧罗道法果真还真有些神奇之处……用来找人还真是有用。

天河鬼口中啧啧有声,眼光也落在了乞丐小贩渔夫这四人身上,刚才这四人身上反射出的亮光远超其他路人。

不过相较于他和壮汉明克斯两人却又远远不如了,刚才这阵日光中他两人反射出的光芒亮得几乎有些耀眼,近处有几人还对他们频频侧目。

……只是这种手段似乎有些略霸道了些……小夏则是微微苦笑。

阿古里斯老人刚才这一道神术是以大日真意激发所有人气血,转而将气血反射出更多的阳光,看似简单,其中的内蕴却极深,不愧是以太阳真神为主的欧罗教派。

不说在如此大范围之内直接引动太阳真火之意,其中的掌控精微也是大有玄妙,那两个小贩分明是在屋檐的阴影下并没受到阳光的直射,却还是被激发出了一身的光芒,而且这依据各人反射出的光芒似乎并不只是气血,连同神魂心念的区别都会显示在其中,比如壮汉明克斯反射出的阳光就是赤裸裸的刺眼,天河鬼的同样明亮,却要微微内敛柔和些。

而明月身上反射出的光,则是晶莹柔和间夹杂着一丝灵动,阿古里斯老人则是整个人都融入进了光明之中,在那短短时间里几乎消失不见。

至于更进一步的,在这日光照射之中若是有阴鬼僵尸,或者是修行此类法术的邪道中人,直接便会被这阳光中的大日真火透入神魂,不死也要脱层皮下来。

只是这随手而发的一道神术就有如斯变化的威能,小夏也不得不承认这欧罗神术在某些方面确实有过人之处。

这欧罗神术是借助神道之力,在信奉的神道限定的范畴之内确实是威能不凡。

神州道法倒不是做不到类似的事,若是何晋芝,张御宏之类的顶尖高手在此,至少也有两三种不输给阿古里斯老人神术的手段,无论是天师教的正一拘神法还是茅山派的灵光万法符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妙用无穷,并不拘于任何一处,但那是要境界足够高深才行,或者说,天下间能使出这等手段的不会超过十人。

还有一点,就算何晋芝之类的道门高人可以用出这种手段,轻易间也绝不会用,至少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用出来。

在没有人显露恶意的情况下直接以大日真火引动旁人气血,窥探旁人修为,这几乎可算是赤裸裸的挑衅。

咦?他们好像没有恶意。

阿古里斯老人好像自己也反应了过来。

我忘记了这不是在我们欧罗大陆甄查邪教徒。

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失礼?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人对刚才突然一现的亮光有什么特别介意的,只是有两个小贩收起了摊子,街角上那个晒着太阳的乞丐也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还有那个渔夫,都用着看似自然之极,没有半分不自然的动作朝着这边走来,只是那隐隐的气势已经将小夏几人锁定。

不远处的一栋酒楼上,一个手持酒瓶的醉汉摇摇晃晃的出门,然后径直朝这里走来。

其他人没注意,但是小夏却看向了这人,这人刚才虽然没有直接暴露在视线中,但是刚才那酒楼的窗户边有一抹亮光闪过,现在看来无疑出自这醉汉身上。

而且从那光芒的亮度和透过万有真符感觉到的,这醉汉的实力居然还要远胜那乞丐小贩四人。

怎么,这些狗腿子是不受刘大人调度的么?不知道我们是谁么?天河鬼狞笑一声,肆无忌惮地瞪视着走来的几人,最后将视线落在那醉汉身上,单手一捏拳头,整条臂膀到手指的关节一阵脆响。

那迎面走来的醉汉笑了笑。

他不似小贩乞丐等人装作没有注意到这里,他是直接走向小夏等人,眼光也在各人身上一一扫过,他的步子有些踉跄,好像喝得有些醉了站立不稳,但是一摇一摆之间又带着一股奇妙难言的韵律,让他们几人都有下一瞬间这醉汉就会一头栽进他们的怀里来似的错觉。

咚的一声巨响,天河鬼上前一步越众而出,重重地一脚跺在地面上,连带着地面都抖动了一下,那醉汉带着奇异节奏的步伐也被震得一乱,真正地打了个踉跄。

不过对于街中的其他人而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这有些震耳的跺脚声让街上不少人都禁不住驻足侧目看了过来。

这个失控的踉跄只是一瞬间,醉汉马上就重新站稳了,也站直了,那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中闪过一阵夺目的神采,再不看其他人,只是单独迎向天河鬼缓步而来。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踉跄偏偏倒倒,只是虚实轻重之间捉摸不定,不注意还好,若是细心留意他的脚步节奏,寻常江湖高手恐怕便要难受得吐血。

怎么了?是发现了强大的敌人吗?虽然刚才阿古里斯大人的法术并没有察觉到什么邪恶的光芒,但是敢向正义的朋友表露敌意这就是邪恶的倾向!后面的壮汉明克斯似乎是察觉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息,蹬蹬两步走了上来,大手一挥居然将天河鬼给拦在身后。

强大的银河勇士,这个敌人让我来吧。

我非常希望见识见识一下除你之外的强大战士,而且,大人说为了礼貌让我喝下的那些树叶水,让我现在感觉非常不舒服,非常愤怒,必须要用一场战斗来发泄!天河鬼听不懂明克斯的话,拿不准明克斯到底在说什么想干什么,对面的醉汉看见上来个古怪模样的番夷大汉,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马蹄声响起,几名骑士从远处疾驰而来,为首的居然正是州牧刘俊峰。

原来他居然没在府邸中陪那位贵客。

刘俊峰在小夏几人面前勒马而停,天河鬼连忙上前抱拳参见。

那醉汉显然也是认识刘俊峰的,一怔之下微微摆了摆手,原本正朝这边接近的乞丐小贩四人则转了回去,不动声色自然而然地又折返回了原处。

那醉汉走了上去,对着刘俊峰随随便便一拱手道:刘大人,这几位就是你之前所说的那几人?刘俊峰拱手回礼却还是一丝不苟:正是。

不知何故与凌统领起了冲突?醉汉呵呵一笑:没什么,没料到这番邦蛮夷的法术居然颇有神妙,让手下人大惊小怪,有些误会罢了。

这位壮士便是州牧大人最近才招揽到的帐下宾客吧?果然一身难得的好武艺,有空不妨亲近亲近。

凌统领客气了。

刘俊峰向小夏和天河鬼介绍道:这位是影衫卫凌五胜凌统领,专职负责护卫无极先生前来青州,行事小心谨慎,也全是为了无极先生的安全着想。

清风道长和天河壮士莫要见怪。

刚开始听到统领一词,小夏就有些一惊。

他曾从南宫同何姒儿不经意间的对话中听到过,这职位在影衫卫中可是相当高,几乎只在几位指挥使之下,这人刚才展示出来的身手似乎也是先天之境的大高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位不可轻视的人物,但直到听到刘俊峰后面的话,才更是吃惊得不能自己:无极先生……?是南宫无极……公公?面对过红叶大将军,见识过净土禅院的琉璃净世塔,小夏的见识和经历绝对已算是天下间少有的了,并不是个轻易能被别人震惊住的人,但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依然还是大吃一惊。

因为这是位已经成为传奇的人物,而这位传奇所站立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江湖草野风波浪潮的程度,他乃是大乾王朝上独一无二的一笔浓墨重彩。

几乎可以这样说,这是整个天下间最有名望,最值得尊敬的人。

其实之前刘俊峰说过曾有位‘大人物’要来青州的时候,小夏也猜过会不会是这位名震天下的传奇老人,毕竟以刘俊峰的地位和儒门大家的身份,在他口中当得起‘大人物’和‘贤者’之名的人全天下真的也找不出几个来。

但南宫无极确实又已经退隐多年不问世事,加之他那已名留青史的名声,仿佛已是遥远世界中的人,很难想象他还会和眼前这些江湖事扯上什么关系,小夏才没朝深处去想,哪里知道原来所来的还真是这位传奇老人。

天河鬼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是太吃惊。

如果真的是南宫无极来了,那谁也不能说这州牧府邸周围忽然严密起来的警戒有什么不对,也只有这样一位老人才能让影衫卫的统领率领手下在外围守护,那府邸中还不知道有多少护卫高手。

当然就是无极先生。

刘俊峰看了看周围驻足向他行礼的行人,微笑着四处拱了拱手,对小夏低声说:不过此事还是不宜声张,清风道长你们便随我来吧,莫要让无极先生久候了。

哦,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大贤者么?阿古里斯老人眼中一亮,南宫无极的大名,这些时日间他也是从小夏的讲述中听说过了。

我已经期待已久了,我们赶快去见他吧。

随着刘俊峰,小夏一行人自然是再无妨碍地走进了州牧府邸。

一路走来,果然府邸中的守卫明里暗里都森严了很多,不过这时候谁都没再去在乎这些。

直到走到了自己的书房门口,刘俊峰才停下了脚步。

正当他要伸手叩门的时候,书房门打开了,一个面白无须,微带阴柔之气的花甲老人站在门后,看着众人,微笑着对刘俊峰说:子琢,可是将客人带来了么?无极先生。

刘俊峰躬身一礼,然后指着小夏等人。

这位便是清风道长,明月姑娘,天河壮士,还有不远万里从欧罗大洲而来的阿古里斯老丈,明克斯壮士。

几位,这位便是南宫无极老先生。

呵呵,等你们有些时候了。

来,进来坐吧。

子琢这书房清净,我就不客气地鹊巢鸠占了。

老人呵呵一笑侧身而让,像个好客的主人一般将他们请进了书房。

小夏看在眼中暗暗惊讶,这位名震天下的老人打扮平和朴实,气度随意自然,没有半分上位者的气势,就如乡间一个脾气温和饱读诗书的教书老先生,这并非装出来的亲切模样,而是散发自本质的一种气质。

和外面的戒备森严相比,这书房中却连一个下人都没有,连开门都是南宫无极亲自动手。

而子琢看来是刘俊峰的表字,如今儒门早已衰败,除了儒家子弟会起表字,相互之间称呼所用之外,其他人早已经没了这习惯。

诸位远来是客,尝尝子琢珍藏的云雾尖吧。

南宫无极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上五杯茶水,对阿古里斯老人一笑。

不知道这两位欧罗大洲的客人可喝的惯我们的茶水?阿古里斯老人还没答话,明克斯就瞪着眼睛叫起来:怎么又是这种苦涩的树叶汁水?明克斯的肠胃都快被这种树叶汁水腐蚀坏了。

你们西大陆难道就没有麦酒没有烤肉来招待客人吗?阿古里斯瞪了明克斯一眼,南宫无极却是哈哈一笑,他虽肯定听不懂欧罗话,却好像明白明克斯的意思:看来这位欧罗壮士是喝不惯茶水的了。

这位明克斯壮士说他想喝酒吃肉。

好像欧罗大洲习惯用酒肉招待客人。

小夏解释。

哈哈,倒是我们失礼,亏待远方贵客了。

南宫无极哈哈大笑,转而对刘俊峰说:子琢,只有麻烦你派人去取多些酒肉来了,看这位欧罗壮士的体态,可得分量足些才好。

是。

刘俊峰苦笑一下,拱手退了出去。

几位莫要拘束,随意便好。

南宫无极指了指房间中的几张桌椅,这书房刘俊峰也经常用来办公会客,宽大敞亮之余桌椅也不少。

南宫无极说着又是一叹:其实外面那三步一岗的排场我也讨厌得紧,只是老三非得要如此,我也犟不过他。

毕竟他才是指挥使,我也不好对他的调动指挥指手画脚。

其实这次我专程赶来青州,是想见见清风道长和明月姑娘你们两人的。

也幸好你们还没跟着希夷老道一起出海,我终究还是来得及时。

南宫无极看着小夏和明月两人一笑。

小夏一呆,刘俊峰早就说过那位要来的‘大贤’要见自己,但却万万想不到会是南宫无极,更想不明白南宫无极这样一位名动天下的大人物有什么理由来见自己和明月两人。

但是听南宫无极刚才的语气,似乎还和师傅也是认识的?不过,听说这位天河壮士和欧罗贵客也都是有些事要找我相询,我要和清风道长所说的也不是一两句能说明白,不若便先请他们先来吧。

南宫无极向天河鬼摊了摊手。

我听子琢说,这位天河壮士实在是江湖草莽中一位了不起的好汉,只是心中还有些芥蒂瓜葛是和我南宫家有些关联的,但请说无妨。

南宫无极的话语态度随和亲切,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但又不是那种一昧去迁就别人的顺和,反而是极有主见的,不知不觉中便完全掌握了话语的节奏。

他对着天河鬼一说,书房中一下安静了下来,阿古里斯老人和小夏都没有出声,都转过头看着天河鬼。

小夏自然是知道天河鬼和何姒儿之间的恩怨,也知道这是天河鬼心中一块绕不过去的疙瘩,那熊国光好像也以此来劝说过天河鬼。

只是想不到的是原来刘俊峰当日并没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反而还让他亲自来问南宫无极。

天河鬼一时默不作声。

面对南宫无极这位地位尊崇的传奇老人,连桀骜不驯的他心中也有点忐忑。

半晌之后他才看着南宫无极,沉声说道:不错。

在下一位兄弟被何姒儿误杀,其余三位兄弟多少也算是被她牵连方才身死,刘大人曾对我说,这世间若没有公道,但人心中却是有公道的。

我只想问问无极老大人,您觉得公道何在?您能给我一个公道么?第一百零七章 大贤(二)听完天河鬼的话之后,南宫无极笑了笑摆摆手:天河壮士,我何德何能,能给你一个公道?这话听得天河鬼一呆,小夏也是一呆。

其他人说这句‘何德何能’也许还没什么,但以南宫无极的身份地位来说,他还是何德何能,那天下间能有德有能的人就没几个了。

子琢说得没错,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公道?我又如何能给你公道呢?你自己想想,姒儿的母亲虽是我四妹,但她自己可姓何,她父亲是茅山掌教,她只是喜欢在我南宫家走动而已,认真来说却算不得我南宫家的人,至少我南宫家要将她如何,没问过她父亲也是万万不能的。

更何况她也即将嫁入唐家,那便是唐家的人了,到时候那便更和我南宫家无关,纵然我想要处罚他,唐老太爷那里也说不过去。

天河鬼无言以对,他也不得不承认南宫无极的话没错,认真来说,他找南宫无极讨要公道这确实有些对不上头。

但是姒儿丫头此事确实做错了。

而且其中也确实有我南宫家的责任,若不是老二老三他们蛊惑姒儿丫头,她也不会逆着她父亲强行下山去闯荡什么江湖,以她那性子和头脑,闯下祸事那是决计躲不掉的。

你的几位兄弟向来并无大恶,确实是死得冤枉。

所以我只能给你一个我南宫家的公道。

天河鬼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南宫无极的声音淳厚,纵然有些阴柔之气也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味道,那是一种完全发自内心,坦坦荡荡而又自信万分的感觉。

我会给写信给晋芝,将此事告之他知道。

我给他的建议便是将姒儿丫头召回茅山去,把她一身武功道法全都废了,再向你亲口赔罪。

晋芝是个明白人,我想他会听我的,由他出手,唐家那边也不好说什么。

此外你之前和你兄弟所受的冤名,我会着人替你们一一平反,还你们一个清白。

若是你还想要什么补偿,大可开口。

天河鬼没开口,只是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古怪又复杂。

最后,若是天河壮士还不甘愿,我可以保证,就算天河壮士要以血还血,我南宫家也绝不阻拦,甚至就算你真能取了姒儿丫头的性命,我南宫家也绝不冤冤相报。

这句话再一听,天河鬼的身躯终于忍不住一震,张口问:当真?当然是真的。

南宫无极微微一笑,居然带着点狡黠。

不过我劝天河壮士一句,最好还是莫要如此。

姒儿丫头嫁入唐家之后,她就是唐家的人了。

天河鬼闻言又是一滞,说不出话来了。

他当然早想过谋划过以血还血冤冤相报,将那女人的人头取来给兄弟们报仇,刚才南宫无极的话他差点还要以为是默许了他这样做,但这后来一句又提醒了他,就算是南宫无极默许了,唐家那一关也是依然是迈不过去的。

千里奔袭单枪匹马闯入唐家堡去杀一个唐家的少奶奶,全天下有这个胆子有这个能力的人绝不超过一手之数,天河鬼虽然对自己的身手功夫还有几分信心,也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几个人之一。

所以你明白了吧,我所能给你的,只是我的公道而已。

南宫无极缓缓说道。

你想要自己的公道,要么去想,在自己的心中去求,要么去做,在外物上去取。

别人是永远给不了你公道的。

天河鬼默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其实刘大人之前曾对我说过,公道自在人心,我虽然知道了我有所坚持的是正是人间正道,但我那兄弟的枉死依然是心中郁结的块垒,所以我才想要来问问无极老先生。

而无极老先生肯对我这草莽无名之辈做出那等许诺,我已足够感激,我们出来混江湖便不信什么一命偿一命的,这些年枉死在我和我兄弟手下的人也有,我自问做不到问心无愧,老先生应承的这些,确实能让我看到老先生的公道。

哦,那现在你心中郁结的块垒消了么?南宫无极问。

还是没有……不过我会慢慢去想,去想办法去做。

终有一天我会想通,也许也有一天我会亲手报得了仇。

南宫无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请原谅我的失礼,但我并不是十分能理解这位贤者的说法。

阿古里斯老人忽然开口。

哦,这位欧罗先生居然能说得一口如此流利的中原话。

南宫无极微微讶异。

听闻前朝有迁徙至欧罗大洲定居的家族,看来是在异邦也开枝散叶了,先生是从那里学来的么?不是,我是向这位夏先生学习的你们的语言。

不得不承认你们的语言非常地难,甚至比矮人语和兽人语加起来还要困难……阿古里斯老人摊摊手。

这些天来,他跟着小夏学习中原话进境神速,不过这时候的这一口流利的中原汉话,固然是这位老人勤奋好学,于语言一道上颇有天赋,最大的原因还是来此之前小夏对他使用的法术。

自从见识过阿古里斯老人的神术之后,小夏便起了好奇之心,想着以万有真符来施展这异邦法术来试试。

但是尝试之下却是不尽如意,万有真符施展神州道法近乎无所不能,但是想要模拟欧罗神术却是不能,无论阿古里斯老人如何示范,小夏如何学习,总体就算能模拟出七八成,最为核心关键的一点却是无能为力,施用出来的法术都是效力全无。

这既意外又不怎么意外。

据阿古里斯老人所说,欧罗大陆上的神术和法术本来就有本质上的区别,虽然随着魔网的完善与普及,神术也有不少地方逐渐借助魔网的力量,但本质上依然是借用神灵的力量来和自身灵魂共鸣驱动。

而神州道统中也是如此,道法和神道之法也是决然不同的,西狄萨满所用的萨满神术粗犷原始野蛮,中原道法再是精微玄奥在某些特定方面也难以企及。

神道之术,那是真正要将自身心灵灵魂都投入拜服到真神的怀抱中才能引动真神之力。

阿古里斯老人口中所谓真神,以道门的说法就是天地法则运转大道在某一方面的具体灵化,比如西狄狼神。

也就是说神道之术就是将自身全心全意彻底投入天地洪流之中去,方能引动洪流中这一股力量,这与道门根本的逍遥超脱,太上忘情背道而驰,所以两者法门几乎不能相通。

天师道真灵业位图上的那些神灵只是为了汇聚信仰心念而塑造出来的,根基仍然是道法,可说是以道法虚拟出来的‘伪神道’,接触不到真正的天地法则运转的力量和真意,所以才被阿古里斯老人斥为伪神。

不过小夏却隐隐有种感觉,万有真符并不是真的没办法运用神道之术。

既然张道陵说过,这是天地大道显化,自己师傅也说过类似之话,那神道之术作为天地运转大道中的一部分,那这万有真符依然是可以使用出来的。

只是自己境界不够,对道法和神道的感悟和理解不深,发挥不出万有真符更深一层的力量而已。

所以小夏并不死心,想来想去,就想到阿古里斯老人最初遇见他之时使用的那个类似灌顶秘法,教授人学会言语的神术,那神术的品级应该不高,难度并不大,似乎没有借助什么真神之力,加之自己感悟最深,应该是最合适尝试的突破口。

专门用这神术尝试了几次,再请阿古里斯老人仔细讲解了之后,小夏果然略有所得。

说起来这神术其实当真是和密宗灌顶之术类似,将自身的神念意识浓缩汇聚起来直接灌入对方识海,直接将自身所知告知对方。

但此法是说易行难,人对刺到眼前的东西都会情不自禁地闪躲,而灵台识海的敏感和紧要又更甚眼睛十倍百倍,普通的单方面的神念传话还没什么,浓缩了大量知识的神念意识却会刺激识海,只凭最原始的本能,人的自身都有抗拒之心。

一个不甚伤了灵台就能将人直接变作白痴傻子,密宗灌顶之法一般都用在师徒之间,而徒弟对师傅的尊敬膜拜常常都历经从小到大数十年的培养,这才会完全接受灌顶。

而阿古里斯老人所用之神术,则是借人人天生的向往光明,对催生万物的太阳的崇敬之心来施用,小夏当时在识海中感觉到的那散发着光明的老人形象,也正是阿古里斯施展的太阳神形象。

只是那浓缩汇聚学识的技巧,据阿古里斯老人说却是改良之后借助了魔网之力,在魔网存在的欧罗大陆这自然是省力简略的法子,但是到了没有魔网存在的神州来,那浓缩起来的意念学识就无法释放,因此对其他人才毫无效用。

不过小夏却是直接以万有真符将那意念学识乃至整个神术都直接同化了,这才在接受到学识的时候反伤了阿古里斯的神魂。

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小夏就尝试着对阿古里斯老人施用这法术。

虽然他依然还是没办法借用神道之力,但完全拓印下了当日的法术再反哺回原主,总也多了几分把握,最难的就是在如何汇聚凝练自身有关于言语方面的知识。

间中失败了数次,当听说了刘俊峰这里的贵客来了之后,阿古里斯老人就要求他再试试,结果一次成功,就算凝练的神念并不怎么完整,但加上阿古里斯老人之前勤奋学习的根基,总算能完全流畅地和人交流了。

有关于公道……我更喜欢用‘正义’这个词,您作为贵国最伟大的贤者,难道不应该直接将正义彰显在所有人面前吗?银河勇士……好吧,我现在知道他是天河勇士,他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对待我也已经知道了,难道您不能大公无私地惩处凶手么?虽然那是您的侄女,但是她确实是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公正的裁判。

而您之前对天河勇士的说法……虽然其中有很多我听不懂的细节,但我觉得您是在教他妥协和敷衍,并不是让他去追寻真理和正义。

正义……真理……南宫无极微微笑了笑,口中念了念这两个词,摇摇头。

这位欧罗先生倒是位急公好义之人,只是我确实从来没怎么考虑过这些东西。

至于‘贤者’‘伟大’这些东西,也不知您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还真是当受不起,我如今不过只是个种种地教教书的老人罢了,何敢来主持什么正义和真理?怎么会?您的事迹我听说过了,绝对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伟大事迹,您为这帝国和所有人民作出的牺牲和贡献无与伦比,您人格的光芒令整个帝国的人都衷心敬仰,您当不起伟大这样的称赞那谁还当得起呢?您难道不是为了真理和正义才做出那样巨大的牺牲,成就那样伟大的功绩吗?那您为什么不用您巨大的名声来继续为了正义和真理而努力,反而自我放逐去种地教书呢?阿古里斯老人的声音急切而抑扬顿挫,脸色都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倒是看得南宫无极微微讶异,继而哈哈一笑:若不是神情和声音,我几乎要以为是在刻意恭维,您说得实在是太过了。

获得与自己的高尚行为相应的荣誉和地位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我自己可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高尚。

南宫无极摆摆手。

什么正义公理之类的,更是没想过。

那……怎么可能,那您是在什么的指引下才完成那样伟大的人生的?是儒教中所提倡的仁爱,义理,吗?那也是真理和正义的一种表达方式。

我自家的人生,何须旁人来指引?圣人所言的微言大义若是成了桎梏人的条条框框,那还有什么意思?南宫无极笑着摇摇头,微微眯眼,陷入了回忆之中。

何况我在白鹿书院之时,哪有时间去念什么圣人经典…………那时节正是年少轻狂,整日间和一帮纨绔子弟狂嫖滥赌,还和师妹不清不楚的时候,我也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过。

只是当被书院开除之后,又在外胡混了半年才返回家中,得知母亲病死,父亲也被自己气得瘫痪在床,口不能言,加之我在外摆下的烂摊子太多,墙倒众人推之下一个硕大的南宫家尽然眼睁睁地就要败亡在眼前……当时我简直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才好。

但堂堂的南宫家嫡子,再狼狈再败家窝囊了二十年,要死怎么样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多少为南宫家为我自己挽回口气来。

那时候正好西狄南侵,赵家几兄弟又忙于谋取大位互相算计,各州州牧和世家大派都在忙着下注,各自保存实力不愿去硬挡西狄,大乾天下朝不保夕。

我听说一些热血的江湖好汉们自发地想出的搏命手段,要去拼死直接刺杀西狄酋长和萨满。

以区区数百乌合之众的江湖人去硬闯过万西狄人的大军,还想要斩首最厉害的萨满和酋长,这法子简直是发疯一样,与送死无异。

于是我就想方设法托人引荐加入了进去,想着就是马革裹尸也算是死得其所,多少做了些能让人记住的有用之事,对得起我儒门南宫一脉的大义之名。

……而等着真到了潜入了西狄大营被发现,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

周围那四面不断掩杀上来的西狄蛮人和各式妖虫好像无穷无尽一样,四处横飞的胳膊腿脚血肉内脏,蛮人的怒吼惨嚎还有身边朋友的惨叫,真是恍如地狱一般。

我是真怕了,就算事先想过自己就是来死的,我也怕了,想着是不是能冲杀出去,又想着死之前能不能多杀几个蛮子,平日间用得再熟的剑法也使不出三分力来,在萨满的巫术加持之下那些西狄蛮人更是如同怪物,就算刺几十个透明窟窿也能酣战不休。

我的身手最差,原本该是我最容易战死的,但正是因为如此,还有我最为年轻又是出身名门世家,其他人多少有意无意地护着我,反而让我撑到了最后。

我亲眼看着旁边的万象宗宗主一刀砍杀了要杀我的西狄人,却被另外两个西狄人砍作了四截,飞溅出来的血和肠子糊了我一脸。

茅山派的吴铭道长只是为了想将我一同用法术护住,微微分了分心神,就被萨满的血煞咒气趁虚而入,整个人被侵蚀成了一团看不清模样的血糊,一路上最为照拂我的赤面君大叔被妖虫活活吞下……还有其他的,太多太多,我都记得很清楚,直到如今也忘不了。

所幸最后我们还是胜了,我们终于撑到了玄玄子真人以一敌三,以玄天混元神罡生生震碎了三大萨满联手施展的吞天血煞界。

连同三大萨满在内的,西狄全军各部半数以上的萨满神魂破碎当场吐血而死,剩下的也再无丝毫法力。

玄玄子真人乘机带领我们击杀了几名酋长首领,最后终于浴血破阵而出。

我记得出发的时候我们是四百五十三人,结果最后和玄玄子真人一起冲出来的,加我一共不过四十二人,十不存一。

我这个准备去送死的人居然好好地活了下来,我辞别众人,一个人在荒野中呆呆地走了半个月,野人一样地回到了京城。

这半月里我只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我没有死,那我就要好好地活下去,做点我能做的事,至少不能让那四百名好汉们白死。

京城里还是老样子。

西狄人退兵的消息传来,一片欢腾之后,赵家兄弟该闹腾的还是继续闹腾。

赵老二总觉得他远比老三老五强得多,那把龙椅无论如何都该由他来坐。

老三虽然没太大的欲望,却知道老二坐上了椅子自己就没好下场,也只能全力争夺,明争暗斗各显神通,又有各方势力各大世家都来朝两兄弟身上下注,整个京城都一片乌烟瘴气。

我找了个机会去见赵老二,他和我自小关系便不错,听说我去夜闯西狄军活着回来了便请我去喝酒叙事,我和他说了几句之后就抽剑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傻了一样地看着我,愣了半天才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老三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说赵老三没给我什么,只是我觉得你们两再把这椅子争来争去的实在不成个样子,干脆你们两都别坐了,给老五好了,那孩子性子平和不爱折腾,对你对老三对大家对这大乾天下都好。

赵老二不信,还想着给我开条件玩花样,但我既然早有准备,自然有让他信的手段。

于是我带他找到老三,大家在五千御林军十几个先天高手的包围对峙下一起谈了一晚上,终于让他们同意了我的意见,让老五来当天子。

说定了是老五继承皇位,在大义名分上大乾总算有了主心骨,但是我并不放心。

赵老大的死我总觉得是顺天教搞的鬼,我事后仔细一想,说不定老二也是受了他们的蛊惑。

这时候的时局就像个用碎片勉强刚刚粘起来的花瓶,真再经受不起半点的动荡了。

那些人最擅长的便是背后玩弄小动作,偏偏赵老五的根基又浅,没办法,我只能请来两位朋友一起贴身保护赵老五和他的妃嫔,至少得将这最危险敏感的时间度过去。

我那两位朋友是女的化身宫女还好,我却不便在宫闱中逗留出入。

何况皇后娘娘是崔家二妹,贵妃是李家四女,早年都和我有过些瓜葛,一直也念念不忘。

我自家的性子自家最清楚,不说外人口舌如何,我自己都怕日久之后把持不住。

思前想后,这也是我以前欠下太多风流债的报应,没办法下只能挥剑自宫了…………赵老五登基之后表面上稍微安定了些,但各大世家门派各大州牧依然各自为政相互提放,依然是一盘散沙,若是西狄稍整之后再度南侵又是同样的毫无抵抗之力,我也只有一边尽力重整影衫卫,一边尽力在各方中斡旋调和,有世家名门的身份,大家多少都给我点面子,还有玄玄子真人和那一晚活下来的前辈们的暗助,总算是将局面慢慢地缓和安定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几十年就过来了,我也老了更是累了,便将担子丢下回来休息。

就是如此,从始至终,我就没想过什么公理正义圣人教诲,只是自然而然地去做那些事。

至于其他人给我送来的各种高帽子我反而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国士无双也好贤者也好,我是真的当不起也不想当,我只是做些对得起我自己良心的事情罢了,我觉得本质上也许和个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耕作劳碌一辈子的老农也没什么区别。

第一百零八章 大贤(三)书房中一片沉寂,除了完全听不懂而一脸呆然的明克斯,其他每个人面上的神色都多少有些怪异。

南宫无极所说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实际上,神州大地上能不知道这位老人的一生事迹的人都没多少,连刚从欧罗大陆渡海而来的阿古里斯老人,在向小夏学习神州状况的时候,都有仔细聆听过这些传奇故事。

但是当这些传奇故事从这个老人口中亲自说出来的时候,给他们的感觉又太奇怪了,遣词清淡自然,声调平和不波,真的就有些像他自己所说的,就是个耕作了一辈子的老农来慢慢讲述他那平平无奇的生活。

那和他们以前听到的,想到的那些风云涌动巨浪滔天的史诗好像完全是两个故事。

而一种真诚的感觉,让这个听起来平淡得古怪,又早知结果的故事又并不是那么乏味,南宫无极的声音舒缓不波,却悦耳柔和,就如一汪缓缓流动清澈透底的清泉。

也像一个全然不通世事的小孩子在认真述说一个自己刚刚经历过的平淡故事,纵然不激昂有趣,也能让人清清楚楚感觉到他投入其中的每一丝情绪。

南宫无极好像从来都没用任何自称,像他这样的年纪和身份地位,口称老夫好像才比较合适,但他一直都是用‘我’。

我怎么样我想怎么样我要怎么样,不带一点额外的东西,连儒门最重视的君臣之份在他口中也没有体现出丝毫的味道,那几位旁人眼中的皇帝皇子,也只是他认识的熟人罢了。

如他自己之前所说,他不是什么贤者,也不是什么国士无双,甚至都不算是儒门中人,他只是他自己罢了。

……无极先生,你真是个很有趣的人,很有趣也很好的人。

最先开口的居然是明月,她看着南宫无极嫣然一笑。

她原本是极少主动开口对别人说话的。

能活得很自己的人都是很有魅力很有趣的。

明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若湖水生波,闪闪发光。

她一下抓住了旁边小夏的手臂晃了晃。

就像夏道士一样。

这位明月姑娘能有这样的眼光,可真是难得。

这位清风道长可莫要辜负了这般的佳人这般的眼光。

南宫无极颇有深意地看了明月一眼,然后仰头大笑,小夏只能略显尴尬地挠挠头。

旁边的阿古里斯老人这时候才好像整理好了心绪,深吸一口气,缓缓说:神其实不能给我们真理和答案,只是给我们一个去寻找真理和答案的方向,而真理和答案并不在其他地方,其实也一直深埋在我们心中。

这是我们欧罗大陆历史上一位很有争议的神学家的话。

我觉得这也是对您的写照,您无须刻意去追求正义与真理,真理与正义已经在您经历的人生与选择中逐渐与您的心灵合一。

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

原来欧罗大洲也有大贤知晓这道理。

南宫无极微微点头。

东方有贤,西方有贤,此心同此理同。

所以您才告诉天河勇士去追寻他自己的真理与正义,是吗?南宫无极点点头。

默然半晌之后,阿古里斯老人摇头:但是我依然不赞同您这样的做法。

我还是坚持我之前的问题。

如果您是一位寻常老人,您这样的指点当然是非常好,但是您拥有的崇高的地位和权力,就算您甘愿放弃,但事实上是只要您愿意,随时都可以在这个帝国中拥有无与伦比的权力。

您为什么不好好运用您所拥有的巨大影响力,让真理和正义得以彰显,至少是方便所有人去追寻真理与正义。

南宫无极沉吟一下,微微笑道:因为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能做的我都做了。

不等阿古里斯老人开口,他继续说道:这是玄玄子真人的话。

因为数十年前,我也对玄玄子真人问过和这位阿古里斯先生类似的问题。

当时我依然不明白玄玄子真人的意思,只是经过这么多年,我慢慢明白了过来,现在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至奔袭西狄大营,斩杀三大萨满和数位酋长首领逼西狄大军退回塞外西北之后,玄玄子真人天下第一人之名再也无人质疑。

若说之前他还只是江湖草野中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此事之后则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人,无论是修为还是名望。

加上那时庙堂之上乱作一团,人心溃散,玄玄子真人登高一呼必定应者如云。

单单是一起从西狄大营中生还回来的四十余人都是各门各派的精英,天下间的一流高手,对玄玄子真人已是佩服得无以复加,拧在一起便是一股莫大的力量。

可以这样说,只要玄玄子真人愿意,抛开赵家人另立新朝都不是难事。

所以当时我也问过玄玄子真人,为何不借势另立天子平定天下聚合人心,让一盘散沙四处烽烟的乱世彻底结束。

或者至少也选择赵家老二老三几个中的一个,辅佐登基也免得他们继续窝里斗。

但是玄玄子真人当时也就对我说,他能做的都已做了。

我当时并不明白,我问的问题大概也是和这位阿古里斯老人相似,问他既有如此地位如此能力,为何不挽救苍生黎民于水火之中。

玄玄子真人却是说,我不过只是一介武人,一个山野道士,何德何能能去挽救天下苍生黎民于水火,我只能做我自己能做的。

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能做的我都做了。

我说您何必如此自谦,玄玄子真人只是一笑说,孔夫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只是周游列国讲学,还要受厄于陈蔡之间,老子单人只骑出走函谷关,若不是关尹令喜求教险些连道德真经也不愿留下,释迦摩尼四方传道还要亲手乞讨求食。

连这三位都没有拯救万民于水火,我一介武夫,一怒拔剑与江湖同道一起杀些蛮子,也只能仅止于此。

天下纷乱人心溃散,是因为天下本就到了纷乱溃散的时候。

前朝罢斥百家独尊儒教,将孔夫子尊为至圣先师之时,其实就已将儒家这条路歪了下去。

短时间之内固然是一统人心创下好大一番事业,封印西狄妖神一解千年来西北边患之祸,却也埋下了日后的祸根。

以礼教桎梏人心欲望,要人人都去做那无求无欲的圣人,正是物极必反过刚易折,过分束缚压抑的人心人欲才令魔教逐步壮大,最后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一饮一啄莫非定数,从人心凝聚兴盛之时就已然注定凋零败亡,如人之生死天之昼夜乃是自然之道,我一己之力又有何用?就算如你所说一时能平定风波,那也是暂时之计,很快就会再乱再动荡。

这大乾之立,也只是人心思定后勉强聚拢的一个烂摊子,君臣父子那一套哪里还有人真心相信?所谓大乾所谓赵家不过是各大世家推出来的一个安慰庶民百姓的空架子,不管是赵家谁当皇帝或者是重新换一家也一样。

天子之称君臣之份,早已如落在烂泥里被人践踏过的木雕神像,就算洗刷干净了重新立在那里,也早就没人再去膜拜了。

人道洪流滚滚而下,时代大势迎面而来,谁能相抗?这是一个文明自然衰变的必然过程,那位玄玄子大法师是这个意思吗?阿古里斯忽然说。

在我们欧罗大陆,伟大的魔法帝国奥由罗毁灭之后也有一部分学者和德鲁伊有类似的看法。

正是魔网的完善和强大造就了璀璨一时的魔法文明,然后对魔法无止境的专研,对资源无止境地苛求又成为了奥由罗帝国毁灭的原因。

南宫无极点点头,一声长叹:道门讲天道循环,自然往复,万事万物兼有成住坏空之时。

上天视万物为刍狗,圣人视百姓为刍狗,并非冷酷无情,而是站得太高看得太远太深。

玄玄子真人身为一位真正的道门高人,能怒而拔剑,为神州中原避一时之祸,确实已经是做得足够了。

那您为什么接下来之后还要做这么多?既然按照你们所理解的这个天道真理,这些都是自然演变的过程,做什么都是徒劳,那您之后为什么还要去为这王朝做这么多?很简单,因为我看不透。

南宫无极一笑。

玄玄子真人是道门高人,我不过是一俗人罢了。

我总觉得我还能做些什么,这天下说不定还真能更好些,所以我就去做了。

事实上您确实做出了不起的事迹,我知道您巩固了帝国的统治,消弭了政变和内乱的危机……不不,我其实并没真正做到什么。

南宫无极一摊手。

这几十年我东奔西走,殚精竭虑,只是勉强将这个烂摊子维持了下来,背后的实质并没什么改变,甚至还越来越严重。

各大世家,江湖门派势力依然是相互勾结割据一方,朝廷政令宛如废纸,想做什么还得靠影衫卫在背后做手脚。

雍州红叶军依旧势大难治……说到这最后,南宫无极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来我也累了,回顾所作所为,自觉勉强也能如玄玄子真人当日一样,说一句:我能做的都做了。

我所求的,从一开始也就只是能问心无愧地说上这一句罢了。

所以,您要我来彰显什么真理与正义,我是真做不到,也不知如何去做。

说完这一句之后南宫无极便不再开口,阿古里斯老人也默然沉吟,书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半晌之后,阿古里斯终于站了起来,对南宫无极躬身一礼,说:您是一位伟大的人格高尚的殉道者,我尊敬并理解您的所作所为,但请原谅我并不同意您对真理和正义的看法。

原本我还想询问您关于执政官刘大人为什么不处死那些魔鬼信徒的问题。

但是听了您的话之后我明白了,是因为你们认为他们的出现只是一种现象,而不是根源。

正如有了合适的环境才会诞生毒草一样,但是环境的自然演变又是人力无能为力的。

所以执政官大人只是尽可能严厉地去妥协。

你们拥有广阔长远的眼光和深邃的智慧,但又受困于现实的无力,只能在自己伸手可触之处徒劳地努力。

但是我始终认为,必定有真正的真理和正义,也必定有将他们彰显于世,祛除邪恶的办法。

南宫无极无所谓地笑笑:您也该去寻找自己的真理和正义。

不,应该说您不是正走在寻找自己真理的路上么。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然后是一个声音在外响起:无极老先生,刘大人说,酒水肉食都已经准备好了,若是几位要用,便请随小的前去。

酒饭俱都准备齐了,不如两位欧罗客人和天河壮士都请去享用吧。

南宫无极微笑着抬了抬手,又转而看向小夏。

不过这位清风道长还请暂缓一步,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小夏自然只有拱拱手示意。

而一旁的明克斯听了阿古里斯的转述之后顿时喜形于色,高声欢呼一声,转而对着南宫无极大声说:虽然我听不懂之前你和大人在争论什么,不过我敢肯定,你是我来到西大陆之后所认识的最好最好的好人!天河鬼还有明克斯这两个壮汉跟着阿古里斯老人一起离开之后,书房中顿时显得宽敞了许多,也清净了许多。

南宫无极叹了口气,颇有深意地看着小夏一笑:其实这次我赶来青州,便是听到了你在荆州的事,想来看看你。

幸好你还没有跟着徐老鬼和你师傅一起出海去瀛洲。

无极先生认识徐老爷子?小夏有些意外。

南宫无极点点头:当年随玄玄子真人一同从西狄大军中杀出的四十二人中,徐正洲就是其中之一。

他那条手臂也是丢在西狄人手里的。

你师傅我也曾见过一面。

我师傅……难道也是……?小夏有些瞠目结舌。

若说修为高深如徐正洲老爷子那般的高人,曾和玄玄子真人一同并肩作战还算是意料中事,那像师傅那样四处贩卖符箓坑骗乡村财主的野道士,再要和天下第一的玄玄子真人扯上关系那就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了。

好在南宫无极还是摇了摇头,说:那倒不是,只是多年前他便和徐老鬼是好友,我也就顺带着见过他一面,是位极有趣的道人。

若不是这次荆州你们闹出这一场乱子来,我还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他还教出了你这样一个有趣的徒弟来。

那……无极先生这次来找我是为……小夏隐约猜到几分。

没错。

其实我也是为那张弥罗万有真符而来。

南宫无极点点头。

我便是想问问你,有了这样一件至宝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我准备和明月姑娘一起去瀛洲,找我师傅和徐老爷子。

小夏老老实实说。

第一百零九章 大贤(四)携美同行,于远洋之上泛海荡舟,去观赏这天地间无尽的新奇景色,这可是我少年时代的美梦之一。

不错,不错。

听着小夏的话,南宫无极微微一笑:不过你可是真心的么?你也该知这万有真符是何物,这等先天宝物百年不出,即便五行宗苦寻的先天五行灵物,相较于此物也是逊色几分。

张道陵昔日可借此物之助参悟道法,开创正一教数百年的局面。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借此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么?不想,我能少些麻烦事就谢天谢地了。

小夏摇摇头。

他当然也知道这万有真符妙用无穷,即便是无数江湖传闻中也是最顶尖的宝贝。

只是他也清楚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以前他和唐轻笑所见的那一朵朱雀灵火就是先天五行之宝,就那样也弄得一个天火派满门尽灭,惊才绝艳的唐公正身死。

这更接近大道本源的万有真符更加宝贵更加难得,自然也更加麻烦更加危险。

他也长叹一口气:小子我自由自在惯了,便从来也没想过要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

这世上比我厉害比我有心气的人太多,大将军,唐家的人,龙虎山张天师,还有之前无极先生你家的无忌大人……都是我招惹不起的。

若是这万有真符能有办法取出来,我真是宁愿敲锣打鼓地拱手送给这些人,也不落在自己手中自找麻烦。

所以我干脆跑去瀛洲躲着算了,若不是太过遥远路途也太危险,我还打算干脆去阿古里斯先生所来的那欧罗大洲去算了。

张元龄没有找过你么?南宫无极忽然问。

小夏一愣,随即点头:对,他之前刚刚才找过我。

原来……他来这里是为了无极先生?对。

他有些事要求我,碍于他自家身份,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来主动登门拜访,知晓我来了青州后便一路跟了过来。

南宫无极点点头。

我猜,他给你开出的条件不错吧?你没有动心?乞丐当三年,皇帝不想做。

他那些东西听起来不错,但我是真觉得那只是一大堆一大堆的麻烦……小夏苦笑着将之前和张天师会面的谈话大概说了。

不知腐鼠成滋味……这等人能身居高位,也是这人道洪流逐渐等而下之的原因。

之前我听说了万有真符落于你手之后,也担心你年少冲动,一时思虑不周,抑或会受了旁人蛊惑左右。

不过亲眼看到你和明月姑娘两人这般我就放心了,你要做的,正是你真正想做的。

你很好,你们两人都很好。

南宫无极深深地看了小夏和明月两人一眼,微微沉吟之后便说:那你在这里耽搁,是因为等海船吧?是。

海船出海需要神水宫的人一路护卫水道躲避风浪,所以都是隔一段时间凑够了足够的海船才出海。

算起来大概还等个五六天的样子就可开船了。

这样……若是你急着走的话,我让子琢去找玄水宫的人说说,看看能不能给你提前点,明后日就走。

如何?这……小夏有些不大明白。

五行宗的人向来是出了名的难打理,就算神水宫算是其中最为入世,最好说话最与人方便的一门也是一样,他们自家定下的规矩极难通融,可不是如寻常江湖门派一样用情面用银子就能摆平。

当然,若是真心去求,以刘俊峰一周之牧的面子来说这也并非多大的事,多半是可以通融,替小夏提前甚至是专门给他上船护航。

若是南宫无极让刘俊峰去找神水宫说项,那当然更是应该没问题的。

如果是在刚刚留下在洛水城那几天里能得到这样的帮助,小夏当然会高兴不已地一口答应下来,可惜这算下来也没几天,尤其是最危险最麻烦的事情几乎都得到解决,这时候再特意去找神水宫,似乎没什么必要了。

是非之地,能早离一天是一天。

南宫无极淡淡说道。

特别是你身怀异宝,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也是知道的。

而且……南宫无极忽然闭口不言,低头沉吟起来。

他一双花白的长眉微皱,额头和眉间的皱纹挤隆在一起,在这书房之中,他还是头一次露出这样的凝重迟疑的神色来。

这让小夏也觉得有些吃惊。

半晌之后,南宫无极才缓缓说道:子罕言命,不语怪力乱神,存而不论者,是因为这些东西便是说了论了也没用,能明白的不用你说自然明白,不能明白的无论怎么说也只能照自己的方式去曲解。

不过此事与你有关,我也是半知半解半信半疑,姑妄言之,你也姑妄听之吧。

小夏连忙拱手:请无极先生指点。

南宫无极想了想,却先问:那我先问你,你可信天数,气运之说么?小夏一呆,这可算是最好回答的,也是最不好回答的。

天下间一切之事好像都可推到这两个东西,或者说一个东西上,但这东西又是最为捉摸不定的,再是高明的命数大师,想要将所有一切都把握也是不可能,连借用舍利塔之力,能看透因果缘法的慧光老僧都没有,要知道那几乎已可算是天下间关于命数因果最为顶尖的神通法术。

所谓善易者不卜,道德经上也有言前识者道之华,愚之始,便都是在说这天数气运就算是有,就算你能弄明白,但你也最好莫去理会。

小夏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信,也不信。

天道循环运转不休,自然有其因果定律非是人力所能抗衡。

不过想要将一切寄托其上,什么也不做只是等着天数那也是不可能。

我该做什么还是去做什么,简单说来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一句话罢了。

话虽简单,做起来却不简单。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你若当真是有此觉悟,有此心性那便是最好了。

南宫无极点点头,神色看起来颇为欣慰,想了想便说道:这万有真符一物,以道门来说乃是天地大道所演化,那自然也汇聚了天地气运。

以佛门来说是曼荼罗上近于大日如来的菩提法果,同样也是宇宙运转之机所外显。

虽然从无文献记载,张道陵自己也从没说过,也没留下笔记书籍之类的,但我总觉得,此物一旦现世,自当会引动天下风云变幻,无数因果加身,或者说此物也正当是在风起云涌之时才出现。

数百年前,前朝未立之时诸侯割据遍地烽烟,妖兽频出民不聊生,神州大地之荒芜非是当今之人所能想象。

张道陵得此万有真符之助,参悟道法,在荆南蛮荒之地生生开辟出一片乐土,立正一教以伏民众,收民心,功勋莫大。

甚至后来前朝鼎立,正一教和张道陵在其中也出力甚多,否则前朝罢斥百家独尊儒术,又岂会单单御封张家世袭天师之位为正一教主。

而今天下乱象纷纷,风云巨浪将显之势甚至更甚于前朝初立之前。

顺天神教看似覆灭,其实那‘无天理,从人欲’的种子已经散布天下人心,人道‘杀’‘淫’‘盗’‘妄语’之毒处处可见,这几十年来的相对平和,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安静。

随着西狄狼神苏醒,所有潜藏之下的暗流全都会爆发出来。

你身怀异宝,多半也就会有大机缘大气运随身,说不定便会成为昔日风云巨浪中的漩涡之一……若是你有雄心壮志,要如张道陵一般为天下做一番大事业那最好……不过以你的过往经历来看,我便猜得到你不会有这般心思,若是真有了,那只能说明你如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一般,是受了什么蛊惑,歪曲了本心。

幸好你没有,你真心想要跳出这场风云,对你来说这已可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之前说得对,叶红山,唐家……这些远比你强大,更能主宰风云变幻的存在不少,你稍有不慎便会沦为旁人的棋子,若是被牵扯着在这人道洪流中浸淫越深,便会越身不由己。

当然,若然当真有天数气运所定,我这些话也不过是杞人忧天,我之所为也是多此一举徒劳无功,甚至只是天数变化中的一环而我自己不自知罢了。

但我也只能这般做,这般说了。

清风道长,若是你无心插足这趟浑水,那还是尽快远离的好。

是,那就多谢无极先生了。

小夏拱手作礼。

嗯,我也谢谢无极先生了。

您真是个好人呢。

明月也在旁点点头。

看到你们两人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南宫无极点点头,眼神在两人身上深深地巡视了一番,颇为欣慰地将这话再说了一遍。

……小夏去重新找到了阿古里斯和明克斯的时候,正遇到明克斯和天河鬼酒足饭饱地走出刘俊峰安排的酒楼。

酒楼门口的小二还用打量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这两个大汉,内里的几个杂役正吃力地抱走一大堆一大堆的碗碟和酒坛。

非常好,非常好!明克斯感到自己又充满了力量和精力!这是我来到西大陆之后感觉到最好的一天!感觉到了西大陆人民的友善,感觉到了西大陆文化的伟大!明克斯拍着鼓起的肚皮碰碰作响,显得兴高采烈之极。

只是他们的肉能再做得大块一些就更好了,用叉子叉起来稍微麻烦了点。

这蛮子大汉吃了差不多一只羊,小半头猪。

这食量老子倒是比不了的。

天河鬼在旁边剔着牙,看来也是顺带着大吃大喝了一通。

相对起来,一边的阿古里斯老人的兴致就显得不高,倒也不至于阴郁低下,只是凝重了许多。

他看到小夏来之后就上前说:这些天来多谢夏先生对我们的帮助,但是我们必须得离开了。

哦?阿古里斯先生是要动身去京城了么?小夏也不是太意外。

阿古里斯老人原本就是异邦使节,带着他所属的公国和教会的外交之责来的神州大陆,进京是必然的。

特别是现在见到了南宫无极,又解决了言语障碍之后,已是没理由再留在青州了。

这段时间以来,夏先生您对我们的帮助我们会永远铭记于心,您将是我永远的朋友。

我知道您即将出海,如果您以后有机会前去欧罗大陆,一定要去太阳神殿参观一下,希望您的法术和睿智可以令那里的祭祀们得到启发。

阿古里斯老人拿出一枚小小的徽章,光焰环绕的太阳中是一位老者的头像,正是他所信奉的太阳神阿曼塔。

这是阿曼塔的神徽,如果您有什么困难或者不解的地方就请给神殿的祭祀们看看,他们会竭尽可能地帮助你的。

至于我和明克斯骑士,首先我们会去你们的首都晋见你们的皇帝陛下,把公爵交予我的外交任务完成。

然后我会去皇家书院学习儒教的经典,之后会去拜访佛教的净土禅院,听闻那个教派信奉的真神非常强大且睿智,留下的典籍也是非常深奥。

我们还会继续在这片大地上游历,希望寻访更多的贤者,见识到更多的异国文化和知识,希望能解答我心中的疑问。

用那位南宫无极贤者的话来说,我要去寻找我心中的真理和正义。

是,谢谢您的信任,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欧罗大陆拜访。

小夏郑重其事地双手收下这枚太阳神徽章。

这徽章不止雕刻做工精美异常,而且整个在缓缓散发出淡淡日光,有太阳真火在隐隐闪动,显然是灌注了神术在其中。

不过最近大乾王朝可能会有不小的动荡,您和明克斯骑士路上一定要小心,若是可以,一定要请求皇帝陛下派几位熟悉民俗事务的护卫一起同行。

任何危险都无法阻止我寻求真理和正义的决心,不过我也知道夏先生您的建议一定是很有道理的。

我会向皇帝陛下提出这样的要求的。

小夏点点头。

虽然如今的大乾天下暗流涌动并不太平,但阿古里斯老人和明克斯两个也绝非寻常势力和蟊贼能惹得起的高手,真像唐家那种高手如云的大势力,行事都极有分寸考量,阿古里斯不过是单纯来求学求道的异邦来使,没有什么利益瓜葛的牵扯,自然也不会落入这些人眼中。

若是有影衫卫派几个江湖经验丰富的一同行走,以阿古里斯和明克斯两人的实力,行走江湖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哦,我们必须得离开了吗?大人。

真是遗憾,我感觉我才刚刚领略到这个城市的文化。

小夏和阿古里斯老人的对话是用的欧罗语,一旁的明克斯听到了之后露出遗憾之色,拍拍自己挺涨的肚皮。

不过您无须担忧我的忠诚,无论您决定到什么地方我都会誓死追随您和保护您。

我也相信其他地方的文化也会一样出色。

还有伟大的银河勇士,很遗憾必须要和你说再见了。

这段时间和你在一起练习得很愉快,你让我学习到了不少西大陆武技的奥秘。

明克斯走到天河鬼面前,很是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

明克斯的话这次是阿古里斯替他翻译的,天河鬼听了之后也是微微一愣:怎么,这蛮汉子终于要走了么?倒有些可惜了……这些时日确实是打得过瘾,以后想要再找一个这般能打能挨的沙包却是不大容易了……银河勇士,你是个强大的战士,但是你的斗气因为缺乏信仰的力量而显得贫弱。

相信我,只要接受了神灵的指引,你的强大才会真正地发挥出来。

我很期待看到更加强大后的你,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多去感悟一下伟大的阿曼塔的光辉,多回忆一下我对你的指引……这蛮子,随时都不忘记和旁人说那蛮神如何如何好……天河鬼嗤笑一声,转头看向小夏,犹豫了一下问:姓夏的,你是不是也要走了?小夏点点头:无极先生帮忙去和神水宫的人说项,大概明后天便可以启程出海了。

天河鬼默然沉吟半晌,开口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这段时日间来和你还有这蛮子相处得不错,我也承了你的大情。

若不是这蛮子一通胡闹,关键时候你的帮忙,我还是只能如地老鼠般四处躲藏不敢见天日,哪里想象得到能在刘大人帐下做事,能有朝一日听闻无极老先生的教诲……多的我也不想说了,今晚老子在春风楼摆酒,大家来喝这最后一晚,不醉不归!嗯,今晚我也想喝酒。

我今天也很高兴。

拉着小夏的手,明月忽然说。

她的脸颊微红,星眸闪烁,难得地露出这样兴高采烈的样子,更是娇艳无双,一时间看得小夏都有些出神。

……书房中,南宫无极正在闭目养神。

他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过这么多的话,费过这么多的精神了,这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疲劳。

他毕竟身有残疾,加之年岁已高,奔波赶到这洛水城中就没休息过。

不过他的心中也是一片久违的轻松,踏实。

能将一些一直牵挂于心的事处理了,亲眼看到了没有像担心的那样恶化下去,总是令人放心的。

一阵细微有序的脚步声来到了书房门口,然后是书房门打开的轻微吱呀声。

不用睁眼,南宫无极就知道来的是谁,开口问:如何了?都安排好了么?是。

明天就劳烦大哥去巡使一下新建立的天工工坊,张天师自会在那里等着。

站在不远处的锦袍昂藏大汉恭敬地回答。

这正是接替南宫无忌副指挥使之位的南宫无畏,也只有他才能毫无阻拦地走进这里来。

嗯。

我知道了。

南宫无极点点头。

……大哥。

南宫无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真的要放那两人走么?您也知道,这两人如今的分量可是非同小可,若是能操控在手,或者是拉拢在我们这边,那可是莫大的筹码。

接下来无论做什么,和哪边合作,我们的把握都会大上许多。

南宫无极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南宫无畏,淡淡说:你又不是商贾,也不是赌徒,何须在意什么筹码什么把握。

南宫无畏面露尴尬之色,说:但是这两人确实……宁在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他两人自家想要离开,你又何必用强将他们留下。

这天下将起的风浪已经够多够大够乱,少了他们在其中说不定还好操控些。

你统领影衫卫是为天下计,就莫要将心思老放在这些取巧的手段上。

南宫无畏昂头还想说什么,但南宫无极又闭上了眼睛,他也得垂头应了声:是。

第一百零十章 狼归凛然的北风中,一点雪花飞舞而下,落在阿米拉·狼寒雾的鼻尖上,感受到他老朽的皮肤下残存的若有若无的热量,慢慢地融化成一滴水珠流下。

今年的冬天会来得很早,也很冷。

阿米拉眼睛都没眨一下,眼神也依然凝望着脚下的山谷,若有若无的呼吸也不曾错乱一点节奏,就像一具稍具生命体征的泥塑木雕,不过只是凭借鼻上的一点触感,他就能模糊感受到这一点雪花中蕴含的天地的节律和意志,他是萨满,他的生命和灵魂随时都在和这片天地一起悸动。

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会在四十二天以后。

不远处,泼力罗·狼雪淡淡说了一句。

这是个不到六十岁的萨满,来自银熊部落,靠着对雪的亲厚和更深层次的感觉,他更能明白这些雪花背后更深远的意义。

能在他这个年纪就获取大狼的认可,成为狼萨满,算得上是少有的天才人物了。

像他这样的天才若是在往年,一般来说都不会活得太久。

总会有整个部落都挨不过去的暴风雪,那种铺天盖地的大雪一下就是几十天,连荒兽都要在地下巢穴中假死着希望恐怖的寒冬尽快过去,那时候这些与冰雪精灵亲近的萨满就要站出来,祈求这样的暴风雪停止。

他们的祈求都会得到回应,冰雪精灵多少都会收回肆虐的寒潮,大草原上又有不少人和兽会得到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生机得以延续,只是冰雪精灵也会同样收走他们的一部分生命和灵魂。

不过他们不会抗拒,因为他们是萨满,他们的生命和灵魂早已献给大狼,献给天地精灵,只是静候着他们收回的时机而已。

若是往年,这个冬天会很难熬,又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另外一边,一个枯瘦如骷髅的萨满冷冷地说,似乎是回忆起了暴风雪的寒冷,顺手紧了紧身上破烂不堪的兽皮袍子。

今年开始,不会了。

泼力罗·狼雪的声音带着一丝灼热和自信,在萨满中,就算他算起来还只是个年轻的萨满,这种语气也并不多见。

是啊,不会了。

另外几个萨满都忍不住出声和应,声音中多少都带着罕见的活力。

阿米拉没有出声,但是他注视着下方山谷的眼神也不禁更加地有力,更加的虔诚。

其他萨满也都是,他们在刚才说话间,无论是谁的眼光也没有离开过。

下方的山谷中是一块不大不小,大概百余丈方圆的谷地,四周都是猿猴难攀的绝壁,犹如一个巨型的石制容器。

此刻正有十多双隐隐透射出绿光的眸子静静地潜伏这容器底部的阴影中,那是数十匹幼狼。

十多天前,这下方的幼狼数是现在的十倍,只是在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况下,已经有九成幼狼都成为了其他幸存者的食物。

能够有资格被放入这里的幼狼,都是草原上狼群中今年出生的最强壮最聪慧最勇敢的幼崽,现在这剩下的十多只,无疑又是其中最强壮最聪明最狡猾的。

而今天过后,所剩下的最后一只,才是真正最强壮最聪明最狡猾的。

这里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个结果。

能让草原上的所有狼萨满聚集在一起的,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这个仪式上。

而今年将是最后的一年。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背后的山坡上慢慢延伸过来,狼萨满们却并没有在意,连一个回头的都没有,他们依然将他们的目光和精神投注在山谷底阴影中。

一只巨大的蝎子状巨虫慢慢地爬上了山顶。

巨虫的动作放得很轻微,就像一个行走于尊贵长者面前的下人,巨大的肢体好像很谨慎很小心地选择自己的每个落脚地点,但就算如此,他也不敢真正地完全爬上山顶,走到那个只属于狼萨满们的高度,只能小心地将自己的小半个身躯探上来。

睿智的阿米拉,您的儿子,安罗罗酋长想要见您。

巨虫的头顶上,一个只有头部的老人用有些像虫鸣的沙沙声低声说。

这个老人没有身躯,就这个单纯的头颅上都满是虫类才有的甲壳,看起来就像这只巨虫头顶莫名长出来的一个疙瘩一样。

但就算满是甲壳覆盖的五官,还有那和虫鸣般的声音,也都表现出恭敬和服从。

狼萨满们是大狼最亲近的仆人,也是所有部落共同认可的最尊贵的人,地位远不是其他萨满们能比拟的。

阿米拉·狼寒雾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依然还是像个木雕似的注视着山谷底,其他萨满们也没有开口,山顶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巨虫也没有动静,依然还是那样充满了恭顺地趴伏在山顶边缘,只有风声不时呼呼地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米拉才用他那好像随时都会枯死一样的干涩声音说:我在这里等着大狼,不能去见他,让他自己去吧。

是。

巨虫上的老人头恭顺地答应了一声,庞大的虫身转了过去,迈步朝山下爬去。

等一等。

阿米拉忽然又开口。

巨虫马上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只是阿米拉又再没有了声音。

半晌之后,却是泼力罗·狼雪缓缓开口:阿米拉,大狼会来的,不过还有大概一整天的时间。

我想您可以去见见安罗罗。

阿米拉还是没有动,还是泥塑木雕一样凝望着下方的山谷,只有寒风将他稀疏的长胡子吹得四处乱摆。

过了好一阵子,还是泼力罗的声音缓缓响起:安罗罗是一位伟大的战士,我和他三十年前就认识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得到大狼的眷顾,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萨满,我们经常结伴带领战士们一起去冻土狩猎长牙撕裂者,他的勇敢和坚强让所有人都折服。

无论是作为狩猎危险荒兽的猎人,还是带领族人和南人战斗的酋长,他都做得足够好,银熊和灰狼能强大起来,他有着巨大的功劳……他是一个很好很伟大的战士,我想,他是能够得到大狼的眷顾,有资格让他的父亲去见他最后一面的。

沉默在风声中再持续了半晌,阿米拉终于缓缓转过身去,迈动着老迈的步伐走向巨虫,巨虫也转过身来,恭敬无比地伏低身躯。

阿米拉吃力地走上了巨虫,盘膝坐好,巨虫立刻迈动步伐朝着山下爬去,八只长足细密挪动得飞快,整个身体却异常的平稳,让上面的阿米拉根本感觉不到什么抖动。

山脚下,数十上百相同类似的巨虫正环绕一圈,整整齐齐地匍匐在那里。

虽然各自的模样大小都有区别,有的骨刺狰狞,有的整体圆滚如球,有的八足双翅,有的蜈蚣一样百足,但是相同的是他们的头顶或身躯上都长着一个人,或是像阿米拉坐着的这只只有个头颅,或是半身。

这些都是来自各部落的虫萨满,用秘术将自身和饲养的巨虫合二为一,既保持了和天地精灵沟通的灵魂之力,又有着远超普通勇士的战斗力,是各部落最强的战力,有些甚至还兼职了。

但是相较于获得了大狼认可的狼萨满们,他们的地位又远远不如了,所以他们只能匍匐在山脚下静静等待。

看见背负着阿米拉的巨虫行来,周围的虫萨满们连忙朝旁边让开。

巨虫带着阿米拉一直向着远方而去,直到近五里开外,才能看见一排排的帐篷和石屋。

石屋和帐篷都有一个同样的特征,那就是粗大和简陋,石屋一般就是几块巨大的岩石拼凑在一起,缝隙中堵上泥土就是,帐篷也是纯粹地用兽皮缝合起来,老练的猎人一眼就能很清楚地辨认出是来自哪些野兽。

被石屋和帐篷围绕着在中央的是一座巨石搭建而成的祭坛,数不清的人的头骨,还有大大小小的野兽头骨就是唯一的装饰,简陋粗犷中带着一股古朴肃杀的气息。

部落的战士们正朝着远处的山谷下跪祭拜祈祷。

非萨满的身份便只能止步于这个地方,对于他们来说,再往前那就是属于大狼仆人们才能进入的圣地。

当看见巨虫载着阿米拉奔来的时候,祭坛下方一角的战士都躬身推开,只有为首的一人越众而出,满脸惊喜地叫道:阿爹!巨虫在这人身边停下,俯下身子,上面的阿米拉缓缓地迈步而下,走到了这人面前,看着他淡淡说:儿子,不是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了吗?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我想再看看阿爹。

这人低头回答,他比阿米拉高出三个头,宽度则是阿米拉的三倍,纯看体积来起码能装下四五个阿米拉,好像熊和猴子的区别,但是他俯视着阿米拉的眼神里只有赤诚无暇的恭顺,犹如看着一个慈祥伟大的巨人。

他就是阿米拉的儿子,灰狼部落的酋长,安罗罗。

嗯。

能在最后的狼猎之前看见阿爹,这可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阿米拉点点头,冷淡而缺乏生机的声音多出了一些温度,他那双浑浊而漠然的眼中也逐渐有了父亲的慈和。

其实我也想见见你的,孩子。

阿爹。

安罗罗的眼角泛起了湿润,忍不住伸手擦了擦。

作为一个部落酋长,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动这样的感觉了,而作为一个五十岁的老战士,他几乎都要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眼泪这种东西。

但刚才阿米拉说得没错,能在最后的狼猎之前看见自己的父亲,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稀有了。

一般来说,都是父亲在最后狼猎之前看看自己的儿子的,像他这样能在出发之前来看看自己父亲的人,真是几十年来的唯一一个。

除了侍奉大狼和天地精灵的萨满,西狄没有老人,因为丧失了强壮的身体,再也不能抵抗荒兽和恶劣的天气,也不能自己获取猎物的人,只能成为部落中其他人的累赘。

部落不需要累赘,也没有人愿意自己成为累赘,所以趁着在被岁月和时光夺走最后一份力量之前,他们都会将自己的所有都贡献出来。

安罗罗身后的一群三四十个战士都和他一样,面容上已经布满了皱纹,头发已经花白,筋肉开始松弛,力量和体力都开始减弱,身躯也在长年累月的战斗中布满了伤残,这便已是附近各部数万人中的所有五十岁老人。

他们会在这第一场雪开始之前朝北方而去,猎杀尽可能多的猎物,给族人留下尽可能多的过冬粮食,直至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就是最后的狼猎,这是所有生活在大草原上的部落数千年传承下来的习俗,也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在大狼的眷顾下,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久得都可以看见自己的儿子去进行最后的狩猎了。

阿米拉一声长叹,像拉破了的风箱在漏气。

在西狄人中,他的年纪确实已经太老了。

他干枯如老树根的手指抚弄着脖子上的一串牙齿,其中的四颗巨大如小小的匕首。

我都还记得,这是你十一岁第一次独自狩猎,杀死的那头牙兽后送给我的礼物。

想不到这就要送你去最后一次了。

阿爹,你放心,我一定会猎下只大的,给大家吃个饱!安罗罗用力拍打着宽厚的胸膛,发出碰碰的闷响。

专门有人尾随着这些老战士的后面,捡取收获他们的猎物,当然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替他们收敛尸骸。

但是想要在那些荒兽口中留下尸体,那真的需要非常非常好的运气。

连这说的话做的动作,都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阿米拉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还没他高,却无所畏惧的勇敢少年的身影,不知不觉中那干枯了几十年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安罗罗又长叹一声:……不过可惜,不能亲眼看到大狼归来,不能再带着大家去和南人战斗了。

有了大狼的庇佑,我们一定能打败南人,抢回来很多很多粮食和南人奴隶。

不过有莫急哈接手族里的事,他是个勇敢的战士,也很狡猾,相信他会是一个称职的酋长的。

大狼很快就会真正回来了。

每一个狼萨满都能感觉到大狼的气息,都能感觉到大狼的愤怒。

阿米拉枯朽的声音带出几分力量,这是所有狼萨满们说起大狼,说起这件事时候的共同特征。

那些懦弱的南人利用他们的人数众多,联合起来用卑劣的巫术将大狼完全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但这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南人们的巫术既驱逐了大狼,也唤起了他们自身的恶魔,让他们的帝国王朝崩溃。

天地的运转注定了大狼必然会带着无尽的愤怒回归,将卑劣的南人彻底击败奴役。

是啊,一定能将那些可恶的南人彻底击败。

他们都将成为我们奴隶,成为献给大狼的祭品。

安罗罗也振奋起来,神情激动,声若洪钟。

有了足够的南人奴隶,我们就能养育更多的战士和更多的巨虫,开拓出更大的牧场,狩猎更多的荒兽。

我们还可以占领南人的地盘,听说那里冬天里也很温暖,再没有可怕的暴风雪了。

他们还有很多美丽的衣服,美味的食物和酒,很舒服的房屋。

灰鼠和黑狐部落的人曾经带来给我们看过品尝过,这些都该属于我们的伟大的战士!对,安罗罗,我们可以奴役懦弱的南人。

但是我们一定要小心不要让美丽的衣服迷惑了战士的眼睛,不要让美味的食物和酒腐蚀了战士的感觉。

灰鼠和黑狐部落一直都诞生不了受大狼眷顾的狼萨满,也没有真正的勇士,那就是因为他们距离南人太近,受到了南人的腐蚀太多。

就算他们能给其他部族换来粮食,能侦查到南人的情况,也改变不了他们卑贱的事实,每一年都有被南人腐蚀了的战士和女人被挖去眼睛,变作奴隶和虫粮。

要知道只有大狼的意志才是我们草原人的根本。

阿爹,谢谢您的教诲,您的睿智是我们部族的真正骄傲。

安罗罗咧开大嘴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头皮,笑容憨厚中带着几分涩然。

不过以后我都听不到了。

您一定要像教导我一样去教导莫急哈啊。

阿米拉刚刚泛起一点生机的面容一滞,又慢慢地沉寂了下去。

没错,这已经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最后一次教导自己的孩子了。

大狼即将归来,马上就可以击败南人,获取大量的奴隶食物还有南人的地盘,再没有食物匮乏老弱冻饿而死的危险了,也许这一条最后狼猎的规矩也可以不用遵守得那么严格……但是这个念头还只是刚刚在脑海中生出个苗头,阿米拉猛然地就惊醒过来。

不去进行最后的狼猎又怎么样呢?让战士们强壮的身躯渐渐老化干枯,最后在病床上虚弱地哀嚎等死么?那才是比死还恐怖的羞辱。

最后的狼猎不只是千百年来草原战士们为生存而养成的习俗,更是大狼意志的体现——无所畏惧地去战斗,去掠食,将自己每一分生命都化作最狂野的怒吼。

即便是死亡,也不过是其中的点缀而已。

我会的。

上路吧,孩子,大狼注视着你。

阿米拉拍了拍安罗罗的胸膛,一如四十年前那样。

嗯。

阿爹,我走了。

我会猎只大的,让您能好好吃饱。

安罗罗点点头,还是带着那股憨厚的笑容,转身走去召集起了那些老战士,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走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机关(一)天边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神机堂青州分舵的堂主和几位香主,执事,总匠师就已经在堂口中集合了。

这并不是他们平时间的作息习惯,尤其是新从总堂调来不久的新任周堂主,平日间基本上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喝上一壶好茶吃上早点才慢悠悠地出来的,两个执事和白发苍苍的总匠师更是满脸的油汗满眼的血丝,分明是整夜未睡。

但此刻他们几人脸上都看不出丝毫的倦怠,都是一脸的紧张和振奋。

因为今天有贵客要莅临神机堂分舵查看刚刚安装完毕,即将运转的天工机关组。

严格来说,如今神机的地位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尤其是最近一段时日有消息说朝廷要将神机堂收归官办,背后更是唐家和南宫家联手合作,神机堂的江湖地位顿时水涨船高,原本被江湖人士低看一眼,觉得不过是商贾匠人之流的玩意,一时间就成了香饽饽,来自各方的宴请拉拢立刻多不胜数。

周堂主只不过调来洛水城不过两月,就胖了两圈,那一身定做的机关盔甲也大改了两次尺寸。

虽然一张胖脸依然是见到谁都笑得如弥勒佛一样好像没有丝毫架子,但拱手作揖,前倨后恭的时候却已经越来越少了。

但是自从知晓了将有贵客来视察神机堂之后,周堂主短短几日中就瘦了一大圈,推掉了一切应酬茶饭不思不说,连每晚都必须要服用大量的安神丹药才能勉强入睡。

不过这并不是单纯的忧虑或者焦躁,而是夹杂了担忧惶恐和不安的狂喜,和一个贫苦了一生的乡间老农捡到一万两黄金一样。

堂堂神机堂青州分舵堂主,当然不是乡间老农,只是在这位贵客的面前,他实在觉得自己和乡间老农没什么区别。

因为来的那位贵客叫做南宫无极。

机关组检查好了没?装配好了之后只试运行了一次,这次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定要将我们神机堂的精准大气展示出来。

原料可都配备齐全了?可不要出了什么差错,再仔细检查检查。

我知道昨天已经检查过一遍,但说不定还有漏查的,再最后查一次!那些匠师们的衣服都发下去了吧?今日一定要穿得整齐统一,给那些匠师们说,就算再忙再热也少给我把平日间那些个赤膊露着上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穿着,若是让我逮着了准饶不了他!那些个乡下泥腿子模样如何能让无极老先生看见?若是污了无极先生的眼睛,别说把他们的眼珠子抠出来,就算把我们的抠出来也赔不起这个罪!你们,你们也再仔细想想,可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周堂主一边在堂中来回踱着步一边口沫横飞地指挥着各方准备事宜,明明刚刚才起床洗漱过,一张胖脸上又已经开始有了些油汗,眉头紧锁着将眉心中的肉挤出老大一坨,脑门上居然有根根的青筋露出,可见其用力已经到了恨不得将自己的脑髓都挤出来的地步。

旁边的几位执事香主虽然也是紧张之余露出兴奋,却还是远远不到他这样的地步。

堂主不用太过紧张,这几日该做的我们也都做了。

而且说不定无极先生也不会在意这些小节,我们只需保证将天工机组完善就好了。

总匠师年纪有些大了,专注的又是机关等等精巧细密事宜,这连续熬夜之下就算有提神药物撑着也有些吃不消。

胡说八道!你知晓个什么?周堂主眼睛一瞪顿时勃然大怒。

来的可是无极先生,怎么能有‘说不定’‘不会在意’这等东西?必须要做到尽善尽美才行!一分岔子也不能出!看了看总匠师那确实有些憔悴的面容,还有一头白发,周堂主也叹了口气,说:总匠师专心机关上的东西,便对其他事务上不大了解。

你是不明白无极老先生来这里一趟的意义,就可以这样说,便是皇帝老子亲临,相对于无极老先生的分量也是远远不及。

这我自然也知道……总匠师有些不耐烦地点头。

儒门凋零多年,君臣纲常那一套对江湖人来说意义不大,大乾朝廷的存在感不强,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个太过遥远的象征。

不,你不知道。

以无极老先生的地位,能特意到我们神机堂来走上一趟,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么?周堂主摇摇头,言语间那种带点惶恐的兴奋劲不禁又越来越大。

无极老先生虽然退隐多年,但若论名声依然是当今天下第一人。

这不是说什么修为高低的第一人,也不是皇帝天子那般的虚名,而是代表了天下正道民心所向。

他一直隐居不出,就算道门龙虎山,佛门净土禅院请他也不一定能请得动的,而他这次居然来我们神机堂青州分舵,你说这是多大的面子?想以前方总堂主在的时候,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银子,又是给符箓药草机关评定品级,又是每年给龙虎山上供银子出那什么除妖灭魔令,也就是为了打出名号,在江湖上站稳脚跟,让江湖人在潜移默化中认同我神机堂。

此举虽也算卓有成效,但不管修炼武功还是道法的,下意识地就要小看我们一眼,觉得是依仗外物的器械小道。

赚了多少钱,也总是讥笑我们是商贾之流,眼红的还要不时来敲上一笔。

但如今无极老先生特意来观摩我们的天工机组,只是这一看,便要胜过以前花费几百万两银子费劲心思得来的名声。

连归隐多年的无极先生都来看了,谁还敢说这只是微末小道?若是他能开得了金口,称赞上几句,那就更是不得了了!你说,这上千万两银子也换不来的天大好事,难道还不值得用十二万分的力气十二万分的小心来对付?这……确实如此……总匠师也听得连连点头,面上神色也是一振。

堂主高瞻远瞩,佩服佩服。

所以在此事上,无论花多大的心思多大的精力都是值得的。

无极老先生对我们的赞誉多上一分,我们便可以对外宣扬出去十分百分,最后换来的好处何止千分万分!我知晓诸位都很辛苦了,但是这都是值得的!此事过后,我在春雨楼摆酒三日喝酒听戏酬谢大家,每位都有五百两银子的辛苦费!程总匠师,辛苦你了!好!不只是程总匠师,其他人的精神也纷纷更加激动起来。

周堂主这一番话鞭辟入里,确实是振奋人心。

周堂主也面带微笑,欣慰地点点头,转而对旁边一位执事问道:唐执事,你说可是如此么?是,周堂主眼光深远,确实将此事看得甚透。

这位姓唐的执事是个矮小的中年人,相对于其他人来说,他的神态表现得就十分平静,只是面带微笑地站在周堂主旁边听着众人说话,偶尔不时补充两句。

他是差不多和周堂主同时调来洛水城青州分舵的,一口带着蜀州味的口音,还有那个姓氏,颇有些受其他人的注目。

而且周堂主有意无意间表现出来的态度,加上一些江湖上正盛传的留言,似乎就很说明这位唐执事的身份。

得到了唐执事的赞同,周堂主脸上的笑容也更甚了,转头过来对着众人双手一挥,叫道:那大家便趁这最后的一两个时辰再努力努力,想想可还有什么疏漏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千万莫要辜负了无极老先生,莫要辜负了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好!堂主大人说的是!属下这就去召集人手,将无极老先生有可能巡视的地方重新好好打扫,用毛刷将每寸地面都给刷干净了!无极老先生毕竟年事已高,筋骨脆弱,原本设立的几处休息处是不是相隔有些远了?居然要隔上千步,我看八百步就差不多了……糕点用李云记的清淡素雅,好还是指头张的雍容华贵好?容我再想想……听闻无极先生性喜朴素,那给他准备的灵烟青花茶盏是不是有些不妥?那可是前朝贡品。

可要换做普通的?胡说八道。

无极先生朴素性喜固然不假,但也是出身名门世家,更在皇宫大内住了这么多年,用度精致那是深入到了骨髓里面去的,你当真敢用寻常物件?我看将那茶水换做是大内专用的云雾尖才是,现在马上去找还来得及…………众人轰然应诺,各自绞尽脑汁纷纷发言中,唐执事也禁不住面带笑容缓缓点头。

能看明白此事背后的巨大影响和利益,还能在短短几句话间将众人的心气凝聚提升,这周堂主果然不愧是从数百掌柜管事中选拨出来的人才。

商贾之道低贱俗气了些,但在这些地方却也还是管用。

武功道法再高,经营生意使弄人心上却还是只能靠这些人。

不过也只能仅此而已罢了。

这种人只能知道如何去做,但该做什么,为什么要做,都轮不到他来决定。

在紧张忙碌中,短暂而又漫长的两个时辰过去了,让神机堂众人们久候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神机堂分舵门口,列队等候着的周堂主望眼欲穿,恨不得要把他那短到看不见的脖子给伸到天上去,看着远处缓缓而来的几骑人马,忍不住低声嘀咕:难道那便是无极先生?怎的只有寥寥几人在旁?街面上也有闲杂人等,这也太过随意了吧?你看不见的东西多了。

旁边的唐执事忽然淡淡说了一句。

看你该看的,做你该做的便行,其他无须理会。

周堂主微微一怔,旋即那层好像马上就要笑烂一样的笑容马上又重新浮现出来,全神贯注地静等着那渐渐行来的几人。

这时候那几人已经渐渐走进,能够看清原来那不过是五人,一面目狰狞的彪形大汉和一中年男子将一位清瘦老者拱卫在中间,然后一对年轻男女跟随在旁。

……那位阿古里斯老人已经出发前去京城了么?是。

阿古里斯老丈今日一大早就来和我们辞行出发了,说是探求真理的心情让他无法等待。

跟在南宫无极身边,小夏随口回答。

刘俊峰没跟他们一同前来,而是去了神水宫的分舵,照南宫无极所说的专门替小夏说项,让他们专门派人提前协助商船出海,若是一切顺利,今日陪着南宫无极来看过神机堂之后,他明天也就能随船出海去瀛洲了。

马上就要离开,他现在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街上似乎看起来和平日无异,还有商旅路人的经过,但其实和他昨天在刘俊峰宅邸外一样,不知道有多少影衫卫潜伏在暗处,而在近处,一边是天河鬼,一边是当日见过的醉汉,影衫卫统领凌五胜,都是迈入了先天之境的武道高手。

小夏还是头一次享受到这般铁桶似的保护。

当然,这保护的核心是南宫无极,小夏只是沾着这份光而已。

虽然南宫无极本身并不喜欢劳师动众,但他身份在那里,这青州严格说来并不太平,又有将军府的人出没,影衫卫这样如临大敌似乎也有道理。

呵,那位欧罗老丈倒真是个急公好义的性急之人。

南宫无极也是随意漫步而行,这周围似松实紧的布置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也并不在意。

周围是刀枪剑戟如林的肃杀也好,还是真的是一片祥和的闹市街道也好,他一身洒然自若的气度也不曾有丝毫动摇,只是一边散步似的走来一边和小夏闲聊。

那欧罗大洲早在前朝就和我神州大陆有过来往,当时是以奥什么帝国为名,只是前朝覆灭之际那欧罗大陆上似乎也有极大变动,于是才断了往来。

听闻海外大洋之上行船极为不易,更有元磁天堑,希望这位老丈之后,能重新将两地建交,互通有无……须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原本还想着请他一起来看看这神机堂的机关器械之术的,我记得曾在大内见过来自欧罗大洲的机关之物,也是极为精巧。

不知他们那里是如何的一番景象?这个我也听他提过,阿古里斯老人也在洛水城中看见过机关兽,便和我谈论过与之相关的事情。

他们那里也是有机关之术,不过和以前的巧金门一样,算是道法下的一个分支。

有些不同的是他们的机关术发展的却是颇为蓬勃,与欧罗道法融合相得益彰,场面气魄都比之这神机堂的单纯凭机关之力的机关兽更大,各式各样的用以攻伐的机关傀儡威能不凡,飞天遁地皆有。

哦?看来这欧罗大洲和我神州的道统风俗果然完全不同。

以阿古里斯老人所言,他们那里真神众多,善恶有序条理分明,故而人心单纯。

看他本人品性和他那个护卫大汉便知道,心思观念确实单纯许多。

因此他们便不忌讳运用外力来取巧,并不将之视之为与大道相悖的奇技淫巧么?这个么……他们借用外物之力似乎确实不大忌讳,这机关之术也就罢了,最为有名的便是一项名为‘魔网’的工程。

根本道理上和五行宗驻地的惯用手法一样,借用地脉之力来布置阵法,汇聚五行之力,令使用道法更为方便有效……小夏回想起他曾在天火派分舵中见识过的地火融金阵,其实那是五行宗皆有的手段,厚土门神水宫俱都是如此。

不过那欧罗大陆的魔网在规模上却是庞大了无数倍,花费奥由罗帝国举国之力,历尽百年时间,耗费无数才智卓越之士的心血而成,上融虚空下连地脉,直接干涉整个大陆的天地法则运转。

作为符箓道士,这般景象只是想想也令人忍不住心神向往之,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便要去欧罗大陆见识见识。

听起来倒也当真有一番非凡的气概……不过这终究也只是外物的取巧手段而已,过度依仗恐怕是祸非福,会有盛极而衰之虞啊…………无极先生当真好见识,阿古里斯老人说那奥由罗帝国正是因为过度开发这魔网才种下祸根,不知节制地掠夺资源仗势欺压异族,打压各路神明的教会,结果被异族联合起来攻破了都城,将那王族杀得干干净净,无数道法传承毁于一旦。

虽然那魔网大体仍存,王朝却已毁于一旦。

如今欧罗大陆上正是诸侯割据,异族林立的局面。

果然如此。

无论东西,皆是道为本,器为用,沉湎于取巧之途上,便会逐渐遗忘根本所在。

南宫无极摇摇头,忽而对着小夏一笑:听小同儿说,在这天工计划中,你还出了不少力,攻克了其中一个大难题。

那么你对这天工计划相比也是该当有所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那还是在今年年初,跟着南宫同的一行人在荆州正道盟干的事。

想及其中的波折,小夏居然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回忆了一番,说:其实我接触的也不算太多,只是涉及如何将火行秘药以符箓道法控制,使得机关兽的动力再不用受限于灵动木。

灵动木难得,火行秘药却可以说是基本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此一项便可令机关兽之用泛滥天下。

听闻天工计划还有其他不输于此的项目……一旦完成组合,势必将会动摇天下,改天换地。

哦?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南宫无极问。

荆州分舵的总匠师说的。

小夏老实承认。

不过我也是这般觉得,他倒也没说错。

南宫无极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无极先生不以为然?也是视之为奇技淫巧,不值一提吗?小夏忍不住问。

不。

南宫无极摇头,淡淡回答。

我也觉得此乃是鼎革时代之举……只是是好是坏却不好说了……小夏还想问,这时候却已经走到了神机堂门口,堂主执事那一群人立刻迎上来,一团团快要笑烂的笑脸四面八方地围上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机关(二)这一套便是天工机组。

无极大人您莫要看着他大便以为大而无当,其实内中更是妙用无穷,只需这样一套机组,制造机关兽的速度便是我们青州分舵的五六十倍以上。

只需将从这边将准备好的原材料送入,其中无数精妙难言的机关便会自动运转,将原料制作成机关兽的各个部件,只需再用人手调试组装便行了……您看,这便是如此庞大的机关组能得以运行的奥妙所在,乃是以火行秘药的爆发之力来推动,否则如此大规模的机组,换做用水力畜力几乎不可能全力运转得起来。

而这融火核心炉,便又是天工机关组最为核心的技术之一……除了总匠师,还有几位高阶匠师之外,我们这每一位匠师都只负责一小阶段的工作,也只熟悉自家负责的工作。

正所谓熟能生巧,这样才能让匠师将手中的活计熟悉到极处……眼前是小山一般堆积起来的机关装置,又有些像是完全由机关组成的一座小小村镇,不过活动着的不是人畜,而是各式各样的机关,散发着木石金铁运转特有的吱吱声,乍一眼看起来好像有着一股奇怪的生命力。

南宫无极一行人已经在这机关群中漫步着参观了足足一个时辰了。

周堂主几乎是一路都半弓着腰,满面堆笑,恨不得趴在地上一样陪在旁边,一路为南宫无极一行参观神机堂作陪,每一件事物都会亲口解说,言辞语句简约大方,连最隐秘的机关也是聊聊几句就能将其中关键讲个通透明白,显然不是临时信口而发,而是早就打好了腹稿硬生生背下来的。

总匠师这种显然是该在机关技术上发言的权威也是只在旁傻笑着,将这机会让给他表现。

他这一番辛苦无疑也是有回报的,无论是对这些机关,对神机堂,对这天工计划,南宫无极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面露微笑地仔细听着周堂主的汇报,不时还会问上几个问题。

周堂主除了背书之外显然也下了其他更多的苦工,基本上也都能回答到要点上。

所以周堂主更加的激动,更加地兴奋,这天并不热,他的肥脸上却已经不时浸出细小的汗珠来,那全是高兴出来的。

从那机关群落中走出来,刚刚就是一处安置好的休息处,一座小小的可以折叠的机关凉亭精巧雅致,上面的茶水的温度也是刚刚合适,好像算好了他们恰好走来的时间而泡的一样。

亭子并不大,不能让所有人都进去,周堂主一行人就很乖觉地站在远远的地方等待。

就像走一段路就需要休息一下一样,隔一段时间给贵客一行人留下些私密对话的空间和时间,总是不会出错的。

从大门口到第一个休息处是三百丈,此后每一个休息间隔的都差不多是这个数,地面干净得像是洗刷过一样。

这休息处设置得也尽心精细,面面俱到。

这些人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来安排。

凌五胜嘿嘿发笑。

这位当日装作醉汉的影衫卫统领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南宫无极身边,腰间还别着一个酒葫芦,眼中好像一直都有些若有若无的醉意,好似个不大合格的普通随从。

谨小慎微的商贾本性罢了。

我倒更喜欢随意些,蹲在路边闻着鸡屎牛粪味,喝着村中老妇的大叶子茶也比这舒服得多。

南宫无极微微一笑,随口便将周堂主这几天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的成果给否定了,若是站在远处正和几位执事商量的他能听见,恐怕马上就要吓得尿了裤子,涕泪纵横跪下请罪。

这些人殚精竭虑,挖空心思弄出来的小手段,在更有胸襟更有远见的上位者眼中往往只是不值一笑的自作聪明。

你们觉得这神机堂,这天工机关组怎么样?南宫无极喝了一口茶水,随口问。

见一时间没人出声,他转而对着明月问:明月姑娘,你觉得如何?这么多机关木石,好像活过来似的,你觉得有趣,壮观么?这个问话的对象让其他人都有些意外。

在人前的时候明月向来不怎么说话表态,若非她容貌绝美,让人实在不可能视而不见,几乎就没什么存在感,但南宫无极却是第一个问她。

没什么好的,一点也不有趣,都是些木石金铁的死东西,看着就烦人。

明月面无表情地回答。

她也极少有这样的表情的时候。

明月姑娘你早说这话便好了。

南宫无极似乎是颇有深意,也是有些无奈地呵呵一笑。

顿了顿,他问向天河鬼:天河壮士,你觉得如何?我一介粗人,哪里看得明白这些东西。

天河鬼摆摆头。

无妨,随口聊聊罢了。

就说说你对这些的感觉。

南宫无极微笑道。

天河鬼明白面前这老人的随和朴质,他心中也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想了想就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木石机关的匠人之作,徒作宵小手中的利器,好汉可不用这些。

这神机堂的生意越做越大,机关兽和火器越来越凶猛,江湖上厮杀都开始用这些了。

前些时日我刚到青州的时候,就险些被一群险诈小人带着机关兽给围杀了,寻常弓弩什么的也就罢了,鼓起劲来也不是太怕。

但这机关兽上的机关可不容易对付,尤其是火器,若是碰上大威力的,先天罡气护体也扛不住几下。

江湖好汉苦练几十年的一身筋骨武艺,也挡不住几个街边的小贼花上点钱,买两具机关兽火器什么的一轰。

江湖好汉向来看不起神机堂,这便是最大的原因了。

南宫无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然后转问向凌五胜:五胜,你觉得这机关如何?确乃利器,不宜放任民间私有,正是该当将之收归官办。

无论是我影衫卫还是边军之中,近年都有使用机关兽。

确实极为有用,若是照刚才这周堂主所说,只要原料足够便能日产百架,那用以充实边军,自此以后何愁西狄?若影衫卫将之牢牢握在手中,天下世家门派何人还胆敢心有不轨?凌五胜说着说着眼中的寒光渐盛。

但这一开口说话,便露出六扇门中人特有的眼光和气度。

不过随即他又长叹一口气,取下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口,眼中的寒光褪去,那点醉意又重新浮了上来,懒懒散散絮絮叨叨地说:……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这么大一块肉,朝廷也好影衫卫也好都没能力一口吞下来……结果还是要靠着唐家之力,幸好他们表面上还是会顾及朝廷体面……能有这体面便不错了。

南宫无极笑了笑。

我知你跟着无畏无忌他们,心中一直便有股心气。

不过我也不想听你发牢骚,就只是想问问你,只是单看这天工机关,单看这神机堂,你有什么感觉?匠人之作,商贾之才。

也算是极为有用的东西,不过也仅此而已罢了。

凌五胜淡淡说道,看了一眼小夏。

之前清风道长说这将动摇天下,改天换地,我觉得说得太大了。

小夏笑笑,也不说话。

他知道凌五胜的想法正是绝大多数人的,甚至他一直以来也颇为认同,历朝历代中,匠人商贾向来被视为不入流的人物,就算赚再多的钱,在真正的上位者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钱,终究是在秩序规则下流动的东西,再多的钱再精巧的物件,对于直接掌控秩序掌控规则的人来说,不过是一句话,最多是稍微花些心思和手段便能直接拿过来。

之前神机堂在方芷芳手中已是发展的极好了,日进斗金,在寻常百姓眼中看来大概极为了不起的了,但任凭方芷芳花样百出,赚的钱流水一般地泼出去替自己换名声换地位拉背景,最终还是替他人作了嫁衣裳。

但这天工计划却有些不同,小夏亲身参与其中,感受颇深,那些神机堂老人对此信心百倍还可以说是专心于精研技巧的匠人的不知天高地厚,但小夏确实能够感觉出那背后似乎有些不一样,更深层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不过要他有条有理地详细说出来,他是不愿也不能了。

匠人商贾么,确实也是……南宫无极一笑,悠然说:说不定以后的天下会是机关的天下,是钱的天下呢。

那匠人之作商贾之才可不就是大行其道了。

这话让其他人都微微一愣,随后凌五胜摇头嗤拉一笑:无极先生说笑了,哪能有如此的一天。

再是礼崩乐坏也未见得如此不堪。

天河鬼张嘴刚想说话,忽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呆了呆,发了会怔就闭口不言。

南宫无极也是笑笑,好像刚才只是随口而发的一句玩笑话一样,再不多说什么。

这时候一名锦袍大汉从远处疾步行来。

这大汉龙行虎步,气势十足,经过周堂主等神机堂中人身边时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似乎这些只是路边的杂草虫蚁,反而是周堂主等几人连忙地鞠躬作揖满脸堆笑。

这锦袍大汉快步走到小亭前,对着南宫无极拱手为礼:大哥。

指挥使大人。

凌五胜对这锦袍大汉拱了拱手。

小夏也认出了这大汉正是他在茅山何晋芝家中见过的何姒儿的舅舅南宫无畏,他也拱了拱手。

南宫无畏对小夏点头示意,再对南宫无极道:大哥,都准备好了。

南宫无极嗯了一声,起身迈步走出小亭。

天河鬼想要跟上,凌五胜伸手拦住了他,说:这位天河兄弟,无极先生此行可是去商谈要事,连我也不便跟随,你就更不用去了。

但天河鬼却对这位影衫卫统领不大买账,眼睛一瞪道:我是奉了刘大人之名,定要一路保护好无极先生。

你管得了影衫卫的鹰犬可管不了我。

凌五胜一笑还想说什么,南宫无极却先转过头来对天河鬼微笑说:天河壮士,我所去见之人面皮薄得很,见不得外人,就劳烦你在这边稍等片刻吧。

你也正好与五胜统领多多亲近亲近。

天河鬼一怔,南宫无极的话他却不能不听,只得留在亭中,没好气地看了凌五胜一眼。

这时候南宫无极却又对着小夏说:不如清风道长随我来吧,正好这位客人你也认识。

小夏有些意外,但微微一想之后便不再说话,迈步跟了上去,明月自然紧随在他身边。

南宫无畏的眉头一皱,但看了南宫无极一眼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转头在前面带路,朝着那一排排庞大宛如集市的机关组群中走去。

看着南宫无极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机关组中,远处静候着的周堂主一行人也只得继续在那里原地等着。

他们自然是事先也得了关照,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的,只是这分明是自家的地盘上,却由得别人掌控,自家只能在角落里等候吩咐,也让几个老人的面色不大好看,总匠师更是低声嘀咕:这影卫也着实古怪,无极大人要商谈什么密事其他地方不好么,偏偏要来我们这地方,还将我们给指使开……就算这里足够远,总匠师的声音也只是低声牢骚绝不会被远处的诸人听到,周堂主还是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这不识大体的老头一眼。

一旁的唐执事像是提醒一样,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弄不明白的便不要去明白,看自己该看的,做自家该做的事能做的事便好,其他的无须理会。

还是唐执事明白事理识大体。

周堂主连忙转过头来挤出个笑脸。

唐执事微笑着点点头,真的就像个得了上司称赞的寻常管事一样。

不过顿了顿之后,他又忽然道:属下忽然肚中有些不适,要去方便方便,还请堂主原谅则个。

周堂主自然是满面笑容道:唐执事自去便是,反正我们在这里呆着也是无事。

天气渐凉,我们这些老骨头可要注意自家身体。

看着唐执事匆匆朝着和南宫无极他们相反的方向远去,总匠师又忍不住说:老唐这是怎么了?茅厕可不是在那边……看你该看的,做你该做的,其他莫要去理会。

周堂主头也不回,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了刚才唐执事的话,刚才那和善亲切的堆笑再也不见分毫。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机关(三)南宫无畏的步子迈得极大,在何晋芝家中的时候,小夏就能看出他应该是个极有决心极有气概的人,但偏偏他那大步大步的步伐又不至于让跟在后面的南宫无极和小夏觉得过快不好跟上,说明他又有极强的自律和隐忍。

庞大的天工机关组横在地上一片宛如市镇,其中夹杂的‘街道’和‘小巷’却没什么规律,宛如迷宫一般,有些地方看似宽敞其实根本无法通行,有些地方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但南宫无畏却是像在里面住了十几年的老街坊一般,毫不犹豫地七曲八拐之后,就来到了一处较为宽敞,大概十丈见方的空白地带。

这片空地上,正有一个人背对他们负手而立。

周围无处不在的嗡嗡嘎嘎的机关运转声中,这人似乎也能听到他们走来的脚步,就在他们刚刚转过一个拐角看见这人的时候,这人也转身过来看向了他们。

然后就是一怔。

这人容貌古拙,满头的花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一身便服,但是神色之间无时无刻都在流露出上位者的威严。

就算是看到小夏的微微吃惊之时,他也是一种很肃然很正经很有气势的惊讶。

他的威严好像已经锻炼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

看到这人,小夏有些意外,也算是在预料之中。

这人正是他不久之前才在城中天师观见过,商谈过一番的正一教教主,龙虎山张天师张元龄。

他来这青州果然是有更大的目的,而这青州中能吸引他这位道门之尊悄然前来的,也就只有南宫无极了。

张天师面上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他也没忘记自己该做些什么,而是上前对着南宫无极恭恭敬敬地一礼:贫道张元龄,本该主动登门拜访,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如今反要累及无极先生移步前来,实在是罪过。

张天师,客套的废话便不用多说了,你我出来这一趟都不容易,见个面也要花费如许多精神。

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相对于张天师的气度森严,南宫无极却随性无比,面对面地和这位正一教主说话,却好像还是和天河鬼这些江湖好汉们说话一样的神态语气。

无极先生所言极是。

张天师却没有因此就有丝毫放松,天下间有资格让他自称‘贫道’的人不超过三四人,面前这位看似随和的老人绝对是其中最有资格的。

他看了一眼小夏和明月道:只是我们稍后商议的乃是涉及天下江山社稷的大事,让这两个小辈在旁听着是不是不大合适?别说张天师,就连小夏自己这时候都有些觉得自己和明月两个人在这里确实是不大合适了。

面前这两人,一个是道门第一人,一个是汇聚了天下民心人望的真正天下第一人,只是两人的碰面聚会就不是件简单事,就会引发旁人的无数热议和猜想。

只从向来注重威仪的张天师居然微服出游悄悄来这青州偏远地,洒脱淡泊的南宫无极也要特意在这神机堂的机关群中见面,就能知道他们商议的绝对是能掀起天下风云的大事要事。

连带他们前来的南宫无畏都已经消失退去。

对于这种事,小夏真的是只想有多远闪多远,他身上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

原来是这个老道士。

小夏身边的明月撇了撇嘴,转身朝着来路走去。

这老道士说的东西好生无趣,我是没兴趣听的。

夏道士,你一个人陪着无极先生吧。

南宫无极淡淡一笑:明月姑娘不耐我们这些俗人俗事,单独去散散心也好。

清风道长便在这里陪陪我吧。

话说到这份上,小夏也只能苦笑一下,暗叹一口气。

一旁的张天师却是沉声说:无极先生。

我再问一次,你觉得让这小道士听我们所要商议之事可否合适?南宫无极依然是淡淡说:这位清风道长认真说来算是我晚辈,而且即刻便要扬帆出海,十年二十年也不见得能回来,便是让他听听也是无妨。

张天师默然了下来,片刻之后才开口缓缓说:若是他听了,便该加入进来。

这是他的命数,也是责任。

南宫无极摇摇头,随意之极地淡淡说:那你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

他自己想要走,又何苦勉强。

天运渺茫,命数什么的,你我两个皆是在这红尘泥坑中打滚的俗人,也没资格谈。

至于什么责任,只有人真心愿意那才是责任,不愿意那就什么都不是。

张天师又沉默了下来,即便是这样什么表情什么动作都没有,张天师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每一根胡须,好像也都没有忘记自己的位置,发出自己该有的威严和气势。

只是最后他还是很清楚地没敢将这些气势释放给对面的老者,半晌之后依然还是恭恭敬敬地说:那无极先生可否直言相告,让他来听有什么用意?我相信以无极先生的地位名声,还做不出那种特意带人来观我丑态,顺带收买人心之举。

呵呵呵呵……南宫无极摇头大笑,却因为身体的残障并不宏亮,只是绵长阴柔。

他看着张天师,毫不掩饰眼神中那种戏谑。

莫要拿什么名声地位来说话,我从十岁开始做事便从没顾忌过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

若是清风小道长没有出海之心,想要留在这神州中原之地见识这一场滔天风波,我还真有你说的那意思。

我便要让他好好看看这世间万物的真相脉络,莫要被一些功成名就,王图霸业的虚名所惑。

至于丑态什么的,你便是你,你若觉得你丑便是丑了,何用别人来看?既然他早已决意不蹚这滩浑水,我带他来不过是顺道为之,你就当我是带了一名家中子侄辈来涨涨见识就行。

而且认真算来,他对张天师你来说也并非‘外人’,也是有资格来听听你我之话的,不是么?再度默然了半晌之后,张天师终于点头,深深地看了小夏一眼,沉声说:是。

小夏苦笑。

他可以感觉到张天师的这一眼中有很多东西,但他也只能苦笑。

那么,言归正传吧……大家时间都不多,趁这机会把重要的都定下来……南宫无极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虽然还是淡然随性,眼神深处还是躲了几分凝重。

不过我也要事先问一问,你的决定,真能代表龙虎山的决定么?能。

张天师回答得很肯定,语气威严,宛如一个帝皇对自己领土的自信。

好。

南宫无极点点头。

那就算以后必须由朝廷,由影衫卫来掌控他们的职位,去留,他们也愿意?顿了顿,南宫无极又补充:当然,天师之位我们不会去动,那必须是张家之人的位置。

只是短短的思索之后,张天师就点头:他们会愿意的。

就算他们不愿意,我也能让他们愿意…………远处,一个阴暗无光的地下室中,唐执事正仔细闭目凝听着。

在他的周围,是数十个打磨得光亮闪烁,又轻薄如纸的盘子,不过这些盘子却不是用来盛东西的,他们都悬挂在墙壁之上,而且隐隐约约有极细微且奇怪的声音从盘子上传来。

找到了。

唐执事的眼睛忽然睁开,在这昏暗的地下室里都闪出一抹精光。

他的手指拈住一个小球在某一个盘子中央处一点,那小球瞬间化作一到小巧的云纹在盘面上一闪而过,随后这个盘子上那细微的声音就变得响亮了起来。

他们会愿意的,就算他们不愿意,我也能让他们愿意……略微有些朦胧和变形,但是张天师那威严的声音和抑扬顿挫的音调,还是能够让人一听就知道。

咦?还当真有用?当真能在这里听见,这确实是张元龄那老道的声音……想不到这机关之术还真是别出机杼,有几分过人之能。

唐执事的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嗯,这差不多算是唯一能偷听到他们对话的办法了。

另一个更雄浑,显得更稳重和成熟的声音响起。

张元龄本身修为算不得绝顶,但毕竟是坐着天师之位,有心防范的正一拘神气禁法之下,百丈之内的任何符咒道术都无从遁形,再是隐匿高手也难近二十丈之内。

也只有这完全不靠道法符咒的机关之术,才能瞒过他了。

嘿嘿,张元龄和南宫无极还以为这是个谋面商议的好去处。

闲杂人难近,影衫卫容易控制场面,也不会引人注目,仅有可能打探消息的几个人又都是明事理晓得利害的。

还有机关遮挡视线机关运转声掩盖声音,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万无一失,却没料到正中我们的下怀,正是这满角落的机关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给我们送来声音。

嗯,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他们没有想到会有明事理晓利害的人在他们眼皮底下动手脚。

嘿嘿,不过不是说唐家的人是最为难搞,最为忠心的么?怎么还会有唐家人背着自家来替我们做这种事?因为唐家的人也是人。

一直默然无语的唐执事忽然开口了,他也不回头去看背后的两人,只是看着面前的银盘面无表情,声音淡漠平和中透着疲累。

还有因为你们肯出三万两银子,对于一个人近中年只能在外围混日子,但需要为自家儿女考虑将来的人来说,这比家族俸禄高一百倍的银子也远比家族更有用。

这些机关是神机堂早就准备好了用来监听自家人的,只是我先挪用了一下罢了,很轻松很方便。

呵呵,所以说银子是个很好用的东西,永远可以让很多很难的事变得很轻松很方便,对谁都一样,是么?……这原本就不是准备给很多人偷听的机关,所以放大声音用的灵光符就只有一枚。

你们听着你们想听的,我看看其他人那里有没有动静。

唐执事迈步上前,将耳朵贴在了墙壁上的另外一张盘子上。

……这时候,信步走在机关甬道上的明月,忽然觉得面前的一处机关有些奇怪。

明月当然是不懂机关的,无论是之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对这些木石死物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也就更不会有什么研究了。

但她依然是感觉刚刚经过的一处机关有些奇怪。

这是一个安装在一个如小山般的机关上的圆盘,有些像是一个巨大的碗,又有些像是一个倒置而没有伞骨的伞。

明月分辨不出这机关是用来做什么的,其实这里所有的机关她都看不出是用来做什么的,如果只是用眼睛看,这个大碗好像就只是背后那个更大机关上的一个并不出奇的部件,这如小山般到处堆积的机关中,比这个大碗更奇形怪状的东西简直多不胜数。

不用说明月,包括小夏,天河鬼,南宫无极还有凌五胜在内,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形状古怪的木石。

但是明月感觉到这处机关有些奇怪并不是用眼睛看出来的,她是感觉到了。

‘他心通’作为佛门根本神通之一,神妙之处远超寻常的先天道法,连赤霞和尚都没有完全领悟,透过舍利直接继承了神通的明月只能是照着本能去运用。

而当她从琉璃塔中出来,记起了知道了很多事,心思再不如以前那般单纯之后,这门神通的感应力也随之下降了很多,但这依然不妨碍她隐约感觉到这个奇怪的大碗状机关透露出一丝窥探的‘念头’。

尽管很微弱,并且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但这绝对是有人在透过这机关在窥伺这里。

敲了敲这大碗背后的壁面,仔细感觉了一下,并不是有人藏在里面,这个大碗应该只是一个用以偷窥的机关道具而已。

皱眉想了想,明月也无法理解这些木石死物要怎么运用才会有窥探之能,但这并不能妨碍她感觉到一丝诡异不安的气息。

再认真仔细看了看这个古怪的大碗,明月转身身形一闪,飞快地朝着来路而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机关(四)至此以后,荆南一地的当地政事龙虎山再不插手,每城每地的天师观也归拢为一间……这个暂时不用着急,慢慢来,花个数年十年也无妨。

在江湖地位上,还请无极先生多费心,再如何也不能让净土禅院那帮和尚压在上头。

我知晓这些年影衫卫对道门下了很多暗手,有意扶植茅山与真武宗,但龙虎山毕竟统领正一教多年,底蕴人心皆不是其他能比的,如今我们自家主动靠拢,绝对会比茅山和真武宗合用得多……还有影衫卫安插在龙虎山中的棋子,我希望能动用,这对我统一教中异议会有极大的帮助……这些事不要来问我,我也懒得去管。

今日我只和你说说大方向的就好,余下的琐事细节你去找其他人慢慢说……天师之位的甄选,希望影衫卫莫要过多过问,不过教中其余职位更替可以……我说了这些琐事我不管…………小夏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南宫无极和张天师的对话。

这两个本是当今天下最为超卓非凡的人物,普通江湖人眼中被尊为神祗般的存在,一场能激起天下风云的密会,在周围机关运转的轰鸣声中听起来却带着浓浓的烟火气,若是抛开具体的内容,也就是一场买卖。

是张天师在‘卖’,虽然他神情语气都还保持着那种习惯性的威严,但他一直是在讨价还价,向南宫无极不断地提出各种要求各种条件,而他拿出来交易居然是天师教龙虎山的根据之地,整个荆南。

荆南一地,天师教的影响力绝大,但要说宛如国中之国又不至于,至少在荆南随手拉上一百个百姓问他们是不是大乾子民,肯定会有一百个毫不犹豫地说是,若要问龙虎山的天师大还是天子大,也至少会有八十个会承认是天子。

前朝一统天下数百年,虽然儒门衰败,但在人心中印下的烙印却久久未曾散去。

在这般情况下,若是天师教主动放弃干预荆南民政,朝廷接收起来几乎不会有什么波澜。

而张天师所要的东西也很简单,那就是天师教统领天下道门的地位不动摇,至少是名义上不动摇,张家传承天师之位不变,他的天师之位也不变。

乍一听之下很奇怪,张天师要的居然是原本就一直属于天师教一直属于张家的东西,但小夏明白,既然张天师这样做,那就说明这些很快就要不是了。

南宫无极却像不大愿意‘买’的样子,多半时候他都是言简意赅的几句话,甚至是点点头,只是‘好’‘行’‘不行’‘暂且缓缓’之类的就把张天师对付了过去。

我龙虎山和影衫卫合作此举实在干系太大,其他人的空口之凭我是信不过,所以才想亲自向无极先生讨个准信。

如今得了无极先生的话,贫道心中也有了底,其他琐碎细节便等有机会再和南宫指挥使慢慢商议了。

就此告辞。

两人的对话并不多,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就基本将能说的都说了,张天师躬身一礼,依然是那般威严肃穆的声音和举止仪态,然后转身便离开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机关群中,再没看过小夏一眼,好像这里根本就没这个人一样。

如何?南宫无极转过头来对着小夏一笑。

有什么感觉?没什么感觉。

小夏摇头笑笑。

若是寻常江湖中人看见张天师这般模样肯定会震惊,他却是早就明白这位道门第一人的秉性,政客就是如此一般的模样,张天师这样做一点也不奇怪,最多只是奇怪这场交易的背后缘由。

……只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南宫无极淡淡说:简单就四个字,人心将散。

具体些,便是你们在荆州经历的那场地灵师走脱的风波。

看看小夏不大明白的样子,南宫无极又说:你觉得龙虎山天师教的根基何在?小夏仔细想了想,回答:人心?不错。

南宫无极点头。

天下间大致朝廷世家,小致帮派山门,根基其实都是这两字。

便是那些山贼土匪鸡鸣狗盗之徒,因为共同的趋利之心勾结到一起,场面上同样需要兄弟情谊之类大义来作为根本。

天师教雄踞荆南数百年,根子上便是张道陵开创荆南一地守护民众,以神道教民的遗泽。

只是数百年后,如今的龙虎山上也只是一群赖在前人遗泽上敲骨吸髓的蛀虫罢了,多的不用说,只看天师之位上坐着的是张元龄这种人便能明白。

幸好正一教数百年的威名日久,一时间还显不出颓势来。

他们其实也是明白这点,天师出巡仪仗威严无数,甚至研发保存妖怪尸首的道法,击杀妖类之后都要大势张扬供人围观,这些都是聚集人心的手段。

越是内里腐朽不堪,便越要威严光正的外表来才能哄得住人,寻常人心思不够,也只认那些装出来的门面东西。

这一点上,有张御宏这等真心做事之人替他们在外撑住脸面就显得分外重要,一内一外,总算能将场面维持下去。

但是荆州地灵师外逃一事,却是将这两个支柱给彻底废去了。

伏魔真人张御宏因为在山中备受排挤,孤立无援才在与地灵师的战斗中重伤垂死。

而那地灵师更是张道陵当年饲养的妖怪,就算为开辟荆南,用人来饲养妖怪这也天理不容。

你说,这两个消息若是传出去会怎么样?南宫无极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奇怪的笑容,又补充说道。

当时一战的异象就算数十里之外也清晰可见,看过的人着实不少,地灵师最后也落在净土禅院手中,可谓铁证如山无可抵赖。

只要有心人稍微推上一把,这消息很快就能传遍天下无人不知,说不定随之而来的还会有更多龌龊不堪的内幕,比如这位张天师的种种事迹……不用说,这‘有心人’定然就是影衫卫了。

也许这件事本身的传播还会有个时间段再慢慢发酵,数年十数年之后后果才慢慢显现出来也有可能,但是在刻意推动下就是另外一回事,说不定数月之间就能闹得天下沸沸扬扬。

张元龄这人品性虽然不堪,但能从一介毫无背景的旁系子弟登至天师之位,确实是有常人所不及之处。

早就在多年前,老二对着道门慢慢伏下暗手之时他就明白了大势不妙,也早早地就向我们暗示了靠拢之意,现在一旦发现事不可为,毫不犹豫地就放下脸面将一切能卖的都卖了投靠过来。

眼光长远知晓进退,嗅觉敏锐闻风则动,脸厚心狠当断则断当舍立舍,甚至连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这样……当真是人之无耻,无德,无情莫过于此。

南宫无极一声长叹,意兴索然。

若非时不待我,大乱将起,我还真不想来理会这么恶心的人。

由着老二去一步一步慢慢废了这龙虎山,逼着晋芝出头来执掌这天下道门……其实我自己也早就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厌烦透顶,这次出来,也就是因缘聚会才答应来见见这张天师,但一旦插手这些恶心事,还就真的只能顺着这些人这些事的规矩来处理,无他,如今天下大势使然。

大道荒废,杀淫盗妄魔障四起。

也就只有张元龄这等人,才能如粪坑中的蛆虫一般生机勃然,如鱼得水。

如此你也算明白了吧?当今这世道,听起来再如何了不起的人物和事迹,要落到实处来其实大都是这个样子,就是桩背地里无数腥臭难当龌龊不堪的买卖。

你当真想要借着那道万有真符的机缘闯下一番事业,这固然是好事,我会竭尽心力来帮你处理好这些背后龌龊。

但从本心来说,我还是赞成你跟着你师傅和徐老鬼一般出海,我倒是羡慕他们能身无挂碍,不像我还是始终丢不下南宫家这一大子人,丢不下这操劳了几十年的大乾社稷……多谢无极先生体谅,小子本性轻浮,实在是当不得如此重任。

小夏苦笑着躬身一礼。

时至如今他哪里还看不出来,他和万有真符对南宫无极来说也是一股极大的助力,但南宫无极却依然支持他出海,这份心性和宽容当真无愧是天下第一人。

废话就不用说了,今天的废话已经够多了。

南宫无极淡淡一笑,抬手摆了摆。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免得他们多等。

是。

小夏随着南宫无极一起转身朝来路走去。

但就在转身的时候,视线中扫过的一个机关壁上的碗状事物让他微微一怔。

相比于同行的其他人,小夏算是对机关稍多些了解的,他多少也在神机堂荆州分舵中呆过些时日,只是稍加分辨,他就能看出这个足有斗大,仿佛一个巨大的碗状的机关应该是和背后的壁面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简直有些像是随手挂在上面的一个多余物件。

不过吸引他注意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在他眼光扫过的时候,心底深处居然微微泛起一丝熟悉感和不妙的预兆,似乎在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被这样一个类似的机关算计暗害过似的。

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逝,那记忆似乎潜藏得太深了,眼下小夏的心绪也并不平静,没有来得及多想,只是紧跟着南宫无极朝来路而去。

……休息处,原本的机关凉亭已经成了一地的碎片,里面准备的各式精巧物件也一起成了满地的渣子。

如同南宫无极临走时所说的,天河鬼留下来确实趁机和凌五胜亲近了一下,只是作为之前便稍有些看不顺眼的两个武道高手,这亲近的方式就不用说了,那满地的凉亭碎片只是承受了一下这‘亲近’的余波而已。

不过经过了这‘亲近’之后,两人之间倒真的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尤其是凌五胜,看向天河鬼的眼神就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难得难得,天河兄弟所修的功法俱都不是多精深的传承,根本无先天之上的路径,纯粹是凭借本身的天赋和刻苦硬生生闯出来的一条道路,才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而且天河兄弟实战经验之强之老练也是凌某生平罕见。

这样的人才之前居然流落草野默默无闻,简直是难以想象……如何,天河兄弟可有兴趣来我影衫卫?别的不说,独领一卫不成问题。

免了,我在江湖上自由自在了几十年,对当鹰犬爪牙可没什么兴趣。

呵呵,天河兄弟此言差矣。

你是久在草野之间被那些江湖闲言所惑,我凌某便敢拍着胸口说,我影衫卫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大乾的江山社稷,可不是为谁人私利而动的鹰犬走狗。

只是朝廷政令不通,我们行事也多只有躲在暗处使巧,这才有些风言风语。

我知你也是忠义之士,又有如此武艺,何不来我影衫卫一展所长?我影衫卫收罗得有不少各门各派的高深传承可供天河兄弟揣摩,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多谢凌统领一番好意,不过我既然已经是刘大人帐下宾客,岂能再另谋他处?如何不能了?刘大人也是为了这大乾江山社稷,我们影衫卫也是如此……天河兄弟何须愚忠于这一点小小的名分……不,刘大人可不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他是为了他心中的公道。

我认定了刘大人也不是为了什么名分的愚忠,也只是为了我心中的公道。

我便觉得,在如今这般小人得势奸人横行的世道里,尽力帮刘大人这样一个人,比帮什么江山社稷要有用得多。

……凌五胜脸上露出一个糅合了吃惊不解纳闷迷惑的古怪表情。

……这是什么道理?天河兄弟从哪里听来的?无极先生那里,你没有听过么?天河鬼一笑,横肉丛生的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远处,神机堂诸人还在那里没有动弹,静静地看着天河鬼和凌五胜在满地的碎片上聊天。

之前两名先天武道高手的交手切磋,若是放在修炼武艺的寻常江湖人眼中,那定然是一场难得的好戏,值得细细观赏慢慢揣摩,至少也能当个热闹好看,但是神机堂诸人却是看得骚满腹,有几个还横眉怒目。

这两人在搞些什么?居然将我们为无极先生精心准备下的休闲亭弄得那般模样!当我们这神机堂是什么地方?要动手切磋不会去重新找个地方么?最烦这些粗鄙武夫,知不知道旁边的天工机关组有多精贵?随便弄坏了一点,至少便是数千上万两银子!嘘,莫要胡说。

那两个可不是寻常的江湖汉子,那位凌大人可是影衫卫统领,最不济的那满脸横肉的大汉,也是州牧大人帐下客卿……我推算出来了!叽叽喳喳的牢骚声中,一直皱眉苦思默然不语的程总匠师想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双手一拍,对旁边的人面有得色,仿似一切尽在掌握地淡淡说道:你们莫要看这两个练了一身蛮力便自以为是的粗人,换做寻常江湖上也许确实是什么一方高手,但在我神机堂眼中其实不过土鸡瓦狗耳。

老夫刚才仔细推算过了,若是老夫亲自指挥,只需甲丁种天工机关兽五只,甲丙种三只为主战力,再有丙丁种三只为辅,尽可将这两人轰杀至渣。

而这些机关兽以天工机关组制造,算作成本价不过三万七千八百两银子,不到是我青州分舵预计明年一月之利的五分之一,是老夫年金加抽头的一半。

也就是说我神机堂青州分舵一月就能轻松打杀这般号称绝顶高手的武夫十几个,老夫自己一年也能对付四五个……住嘴!休得胡言乱语,你不要命了么?周堂主终于忍不住回头过来眼睛一瞪,打断了总匠师的胡言乱语。

发发牢骚也就罢了,对面的毕竟是影衫卫统领,什么土鸡瓦狗轻松打杀这些话一旦传过去,说不定就是天大的麻烦。

总匠师吓了一跳之后却并没收敛,摆弄了几十年机关的他也是个认死理的,眼睛同样一瞪地说道:什么胡言乱语了?我哪里说错了么?总匠师待还要再说,却正好看到一袭白衣的窈窕倩影从不远处掠过,立刻闭口不言。

胡堂主也看到了,顿时脸上眨眼之间就堆满了和善的微笑,以对着孙儿般的慈祥和对着爷爷般的恭敬问:这不是明月姑娘吗,无极老先生他们回来了么?明月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反而对着周围附近的机关壁面仔细分辨了一下,脚下不停朝着天河鬼和凌五胜那边掠去。

天河鬼和凌五胜当然也看到了明月匆匆而来的身影,天河鬼冷哼了一声双手抱胸转过头去,凌五胜则是出声问:明月姑娘,无极先生和清风道长可曾办完了事了么?明月却并没理会他,只是左顾右盼地仔细打量着周围,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凌五胜对她也没奈何,却注意到了天河鬼好像对明月不屑一顾的神态。

怎么了,天河兄弟,你觉得这位明月姑娘是有些……凌五胜有些好奇。

他之前也注意到了,天河鬼好像刻意地不愿意去看明月,也颇为在意地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又并没有表示出什么敌意,只是一种略有些刻意的疏远和蔑视。

如果说对象是其他人,凌五胜还不会感觉有什么古怪之处,但偏偏这位明月姑娘又是一位极为罕见,姿容气度都是顶尖中顶尖的绝美女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呼吸都透出一种独特的美感,就算心无邪念,单纯地看看也会觉得赏心悦目。

凌五胜也算阅女无数,却不得不承认也没见过如此出色的女子。

偏偏天河鬼却像躲着一团大便一样地躲着,这确实显得古怪。

没什么,我不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天河鬼哼了一声回答。

哦?啊……我明白了。

天河兄是喜欢……凌五胜恍然大悟。

这天下间也确实有人的爱好与众不同,确实也有不喜欢女人的男人。

我也不喜欢男人。

天河鬼好像明白了凌五胜的意思,瞪了他一眼。

那是……也没什么,我自小奠基的功夫是童子功罢了。

天河鬼望向远处,面无表情。

另外一边,明月好像终于从那凉亭的残骸中找到她想要找的东西了。

那是原本悬吊在凉亭正上方中间,好似一个单纯装饰的大碗状机关,后面还连接着一条筷子粗细的铜线,一直连接到凉亭的基座中去。

也不知是这东西结实还是运气好,整个凉亭都被震得散架之后这东西却没丝毫破损。

明月仔细端详了这东西一会,甚至还闭眼细细感知了一下,忽然间屈指朝着这东西上一弹,同时一声轻吒破口而出:杀!一声清脆震耳的破裂声和这喝声融在一起,那大碗状的机关应声而碎。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机关(五)清脆的破裂声在这阴暗的密室中显得分外刺耳,那发出声音的圆盘都发出了肉眼微微可见的颤动。

而一直把耳朵贴在那圆盘上的唐执事就好像被人真的从耳朵里刺了一剑一样,原本闭着的双眼猛然睁开朝外一鼓,张大了嘴想要发出惨叫还是高喊,却还没来得及真正出声就浑身一软一头栽倒在地。

怎么了?那是什么声音?那银盘怎么会碎掉?他身后的黑暗中,那个年轻些的声音也有些吃惊。

被发现了。

年长些的声音言简意赅。

老唐……年轻些的声音主人好像上去查看了一下,马上就有了结果。

死了。

连点反应和抵御的机会都没有,这是什么手段?再厉害的隔山打牛也打不到这里来吧……耳窍破裂,却不是被劲力震死的样子。

毕竟是唐家的人,死得这样轻松?成熟些的声音想了想,说:……应该是道法类的神通手段,那声响中夹杂了直指神魂的杀招,老唐若是其他时候兴许还来得及反应,就算挨了一下也不至于直接丧命。

偏偏他自己又在全神贯注地凝听,等于完全放开了自身灵台,和个普通人也没区别,这才被人一击毙命。

直指神魂的杀招?上清道法?是那小子?……不知道,但那小子是个沉得住气的,不会贸然动手。

若是动手了,那必然就是有后续的手段…………怎么办?……直接动手吧。

……当真要这样做?这可和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

用不着事事都要商量好了才做。

现在我们已经被发现了,与其慢慢来,不如直接把结果给他。

……就算是要动手,也是不是早了点?张元龄肯定还没走远,至少会还在洛水城中,那可是最大的一个变数。

……能预判得了的变数,那就不是变数。

看我们自己如何把握了。

雄浑成熟的声音顿了顿,好像无声地笑了,声音中带出种古怪的兴奋。

而且有变数才会有趣。

我很期待这个变数。

嘿嘿,好。

你说了算。

你是主事的嘛。

……站在远处的神机堂的诸人都被叫了过来。

凌五胜的脸色难看之极,他指着地上碎裂的碗状机关,用好像直接就能把人戳死的眼神扫着周堂主和几位执事,问:这是什么?为何会在这里的?凌五胜并不懂机关,也没有明月的佛门神通,但从刚才明月的举止中本能地就察觉到了不妙,稍稍一问,自家再仔细观察一番,就立刻明白了这碗状机关的用途。

用中通的管道偷听不远处的声息这其实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手段,连许多青楼中都有类似的安置,虽然这机关的效力无疑强大了千百倍,但内中的基本道理是一样的,影衫卫的人几乎就没有不懂这些阴私手段的,凌五胜之前只是没有注意,有了明月的提醒,这细细分辨之下立刻明白了。

这……这是……周堂主额头上的汗水滚滚而下,瞪大了眼睛死死看着那地下的碎片,全身僵直不动,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刚从汤汁里捞起来的变形肉丸。

这是地听宝碗。

谁把这个装在这里面的?程总匠师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东西,大叫起来。

程总匠师是唯一一个高声叫出来的,凌五胜的眼光马上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虽然在强大的推算逻辑和理智上,程总匠师知道面前这个影衫卫统领其实只值自己小半年收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一被那骇人的目光盯住,一股动物本能的恐惧就从心底深处散发出来,不禁后退了几步解释说:这……这东西原本是我们用来监听的机关,前几年刚由我们青州分舵造出来的,和‘窥天神眼’同为青州分舵最成功的两样作品,还得了方总堂主的嘉奖,其灵感都是从五行法术中取得……眼看这解释只是让凌五胜眼中的危险气息越来越浓,程总匠师立刻指着周堂主大叫:我也不知这东西为何会安在这里,他是堂主他肯定知道。

周堂主连生气的心思都起不了,堂主作为青州分舵名义上的最高职务,这些责任无论如何至少名义上是要落在他的脑袋上的,但偏偏实际上他又真的无能为力,只有虚脱般地回答:……应该是唐执事做的,凌大人您也知道,他可是唐家的人,名义上虽是副手,但实际上可节制任何人,他要做什么我哪里能多过问……他人呢?凌五胜目光一扫,所有接触到这目光的神机堂中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应该……应该……应该是去偷听了。

这些地听宝碗可以随意安装,不过只要循着连接的铜线就可以找到偷听的位置……周堂主说得没错,顺着连接这个地听宝碗的铜线很容易就找到了唐执事偷听的地下密室,唐执事也确实在那里,只是已经成了一具再没有任何声息的尸体。

看到这个两耳流血,眼睛瞪得老大的尸体的时候,凌五胜阴沉得要滴水的脸色更是阴沉,好像能从眉间皱纹里挤出墨汁来,他扫了一眼站在门外远处的神机堂众人,再看向明月问:明月姑娘,这人还有什么同伙么?我怎么知道。

我之前都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能感觉到有人偷听而已。

明月摇摇头。

在那边那片机关群落中,我找到了十二个这样的东西。

每一个之间的间隔都差不多,分布得很均匀,按照那分布的规律我才猜到刚才休息的地方应该有一个。

天河鬼饶有兴趣地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的几个圆盘上。

嘿,这玩意果然有用,隔着这般远还能听到声音,而且也不是用道法神通之类的手段,纯以机关铁石之力,不熟悉的人还真是难以发现。

他回想了一番,然后摇头。

但是我们之前走过的地方都没有看见过那大碗……我倒觉得更像是大伞一样的东西。

我们不识得,那些神机堂的人却是能一眼看出的,这唐执事没有在那些显眼处安置,应该是怕被那些人看见。

所以此事应该是他自己所为,至少这些神机堂的人应该是不知情的。

但是凌五胜依然是面沉如水,说道:明月姑娘说,无极大人所往的那边一片却全是这种偷听机关。

他是事先就知晓了无极大人他们可能去商谈机密的地方,才能作下如此的布置。

无极大人此行乃是绝对的机密,所知之人极少,绝不是他唐家一介外门执事能清楚知晓的。

这唐执事背后定然有更大的背景,说不定他还只是其中一个小角色……明月说:你们影衫卫不是有擅于追踪循迹的犬卫么?叫两个来这里看看不是就能明白了?这次我们带的人手不足。

无极大人此行事关重大,我们没有让太多人参与其中,连布置在这神机堂周围的人都没有几个,就是怕走漏了消息。

但是现在这样看来……等一等!明月忽然抬手示意。

凌五胜愕然停下了话语,然后就看见明月闭上了眼睛,似乎用心感受了一下周遭这密室中的气息,再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抹寒气在她的星眸中闪现出来,她的身影一闪已经冲出了密室,只给凌五胜丢下一句:若只是走漏消息那就好了。

……这时候,庞大如一片市镇的天工机关组中,南宫无极和小夏居然迷路了。

不知是不是南宫无畏认为寻路这种区区小事不可能难倒自家大哥和久经风波的小夏,他安排的地方本就在机关丛深处,又完全就没在返回之路上留下什么记号,而且这片机关组严格来说确实也不是太大,所以他就这样带好了路之后就默默离开了。

而当小夏和南宫无极在这密密麻麻,高矮不齐,形状古怪又似乎全无规律的林立机关之间转了一圈,居然找不到出路了。

自从四十多年前,在承天井十三层困了足足一个月才找到路出来之后,我就觉得这天下间再没有地方能困得住我,想不到今日还落在这机关里来了。

看着周围那好似无穷无尽的机关建筑,南宫无极忍不住摇头苦笑。

对不起,无极先生,我之前也是没注意来路到底在哪里……小夏也摸摸头苦笑。

无妨,顺便就在这其中逛逛也不错,外面那些都是被神机堂的人刻意安排过的,没什么看头。

若当真来说,这机关肯定是不可能真的困住两人的。

不只小夏可以用土遁术随意离开,就算是捏土成型变化出一戊土甲兵,用暴力一路砸烂挡路的直接冲出去也不成问题,甚至南宫无极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老人,高来高去的飞纵出去也非难事。

不过小夏肯定不好丢下去南宫无极自己出去,这些天工机关价值不菲,耗费了神机堂无数心神精力在搞出来,随便砸烂也不行,关键是南宫无极自己好像也没有急着出去的意思,还真的就像是个迷路在这其中的普通老人一样,背着双手在里面信步而行,若是走到死胡同不通的地方了,转头换一个便是。

……若是放在三四十年前,有人说要以人力打造出如此规模的金铁木石机关,肯定会被人说是痴人说梦。

我记得那时候巧金门连个三流帮派也算不上,还得需要制作些玩偶武器之流的去市井贩卖才能得以勉强维持。

而现在神机堂不止成就了这样一番场面,不过数年之后,这般规模的机关便要遍布天下,甚至再大再多十倍的也不是什么难事……也不知到时会是何等一番景象……听着南宫无极的感慨,小夏忍不住问。

无极先生,你既然如此重视这些机关,觉得这是鼎革天下之物,为何不将之掌控在手?我不过一归隐田园的山野老人,何德何能,能把这些不得了的东西掌控在手?南宫无极笑笑摇头。

小夏听了也禁不住摇摇头笑笑。

就这两天为数不多的对话中,‘何德何能’这词在南宫无极口中说出来过好几次,也不知是他自身太不拘于虚名,还是其他人对他的期望和崇敬太高太大。

不过就算真的在明面上这位老人确实是卸下所有职位归隐田园,不大问世事,但他那巨大的声望和影响依然不减半分,一个神机堂而已,就连南宫无忌都视之为随时可宰杀的肥猪,他若是当真想要,说不得也是几句话的事。

小夏忍不住说:……无极先生何必自谦,其实只要你愿意……你这想法和老二老三的想法差不多了。

真不知该说他们的眼界居然和你一般高,还是该说你的眼界居然和他们一般低。

南宫无极似笑非笑地看了小夏一眼。

无极先生说笑了,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小夏连连摆手。

他真的也就是随口一问而已,南宫无忌南宫无畏两个皆是掌控影衫卫,天下间最有权势的数人之一,他也没想过要与这两人的见识比肩。

这机关极有可能是鼎革天下大势之物,你看得没错,但天下为何而鼎革?难道就真的只是因为这些本无灵性的金铁木石?根源上还是那一个东西,人心啊。

是人将这些全无灵性的金铁木石塑造成型,以后也是人驱使这些东西去。

往大了去说,这是人道大势中固有的魔劫。

南宫无极长叹一声,拍了拍身边的机关壁。

这东西以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强,最后可以多到强到让那些妄人以为可以凭这东西掌控天地宇宙,无所不能。

正是未证言证,未得谓得,人道魔劫中的迷乱大妄,与佘小当当年计划这天工机关的心思同出一源。

就算我当年有先见之明,将此事直接制止了,你当这天工计划还有无穷无尽的机关就会没有了么?大道早失,人心思巧思欲思乱,不管是方芷芳还是巧金门其他人,抑或天底下另外的聪明人总会想出类似的主意做出类似的东西,不过是迟些时候罢了。

而且此物出在此时,也不是全无益处。

至少眼下西狄南侵之势,就可借这机关之术来抵挡一二。

而让唐家人来实际掌控此术,也是物尽其用。

唐家人的难惹和杀性天下皆知,正好镇得住宵小之辈的胡乱心思,关键是他们其实非常知晓进退分寸,这一点上远比天下间任何人都合适……说到此处,南宫无极忽然间一怔,随后又是摇摇头一笑:其实我的这般取巧想法,也是人道中的‘盗’之魔障,未必便比老二之前的作为高明多少。

只是天下风波将起,我总是放心不下南宫家这一大摊子人和事,几十年来,从无到有将这一大家人带出来,当真是不忍心看着那一个个子侄孙儿在这风波中受累。

心有挂碍,也只能身入红尘,甘受这劫数磨难了……这一点上,清风道长你倒是得天独厚。

无父无母无家人,那便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可是我们这些人想都想不来的莫大福分。

小夏苦笑无语。

他的身世在许多人看来都是苦不堪言,但放在南宫无极这位天下间身份最尊崇的人眼中却是难得的福气。

不过清风道长你自己想想,你可还有割舍不下的什么人,什么东西么?南宫无极忽然问。

若是有,那你可能斩却割舍么?那便是真正的大自在了。

对这问题小夏心中一动,正要张口回答,忽然感觉到周围的地面似乎正传来一阵阵奇怪的震动。

有震动并不奇怪,这天工机关组中有许多部位都在运行之中,发出阵阵的低鸣和震颤一直都没有停过,只是这时候地面传来的震动有些不同,似乎是正在朝这里飞快接近而来。

轰隆一声,不远处的机关壁陡然碎裂,一只急速飞奔的机关兽朝着两人直撞过来。

这机关兽比水牛还大上一倍许,左右一共三对机关足,头部就纯粹是一只正在转动的巨大钻头。

原来那正在接近的奇怪震动居然就是这机关兽飞撞而来的脚步,而从那头部的钻头来看,莫说是木头包裹铁皮的机关外壁,就算是一座假山也要被一撞粉碎。

小夏的手正伸向符囊,但旁边的南宫无极反应却远比他还更快,伸手将他一拉,两人堪堪躲过这头机关兽的冲撞之势。

而就在和这机关兽擦身而过之际,南宫无极腰间的长剑出鞘,化作几点星光轻飘飘地就落在了那机关兽的两只脚上。

又是轰隆一声,冲出去的机关兽继续将对面的机关壁撞得粉碎,但同时身侧的两只脚也随之从根部掉落了下来,这庞然大物失去了一侧的支撑,身体一歪也随着崩塌的碎片残骸摔落在地。

那另外一侧完好的脚还在飞快地乱动着,但这机关死物却是怎么样也没办法自己爬起来了。

哦,这又是他们特意安排下的什么章程,要我来亲手试试这天工机关兽的功能么?南宫无极长剑无声无息地入鞘,看着那被撞出的通道,神色如常地淡淡道。

当然不是了!无极先生小心!小夏急声高叫。

他抬手朝地面一指,灵台中万有真符振动之下,一道法术在虚空中生成,地面的泥土涌动汇聚而来,数个呼吸之间就凝聚出了一个巨大的泥土人偶,正是上一品的土行先天符箓戊土甲兵咒。

那撞过来的机关兽分明就已经废了,南宫无极展现出来的身手也是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但小夏却还是用出了这耗费万有真符之力不菲的先天法术,因为他能感觉到地面的震颤正在越来越明显,那是更多更大的机关兽正在朝这里冲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机关(六)戊土甲兵是五行甲兵中最为浑厚有力,最擅攻坚的,就算是其中最基础的,例如小夏曾在黑木林中以符箓聚土而成的那种,对付数十个手持重锤巨锏的江湖人也是等闲事尔。

而此刻他以万有真符之力模拟变化出的戊土甲兵不拘于符箓材质的束缚,在威能效力上更有不少提升,那凝聚出身躯的泥土更为坚固,仿佛岩石,行动举止之间也并不再那么笨拙。

毕竟那从何姒儿那里得来的戊土甲兵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他压箱底的符箓,没事便拿在手中揣摩,加上后来从厚土门长老石中泥手中得来的先天符箓,于这土行法术上他也算是颇有心得。

而在融入了木元换天令之后,万有真符的力量也大增,变化出这一具戊土甲兵之后居然还大有余力,小夏只是微微一犹豫,便立刻伸手再一指,又是另一个一模一样,高达数丈的泥土巨人拔地而起,一前一后地将他和南宫无极护在中间。

但即便如此,小夏的心中也没有半分轻松,因为地面传来的震动,还有那边地上还在挣扎的机关兽身上隐隐散发出的硫磺味,都告诉他这四周包围而来的是装上了融火核心炉作动力的天工级机关兽。

而更要命的是,对方既然敢针对南宫无极设下这样的埋伏和陷阱,一是胆子大得没边,甚至可以说是疯了,二则说明对方对这埋伏也极有把握。

地面的震颤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空气中的硫磺味也越来越重,偏偏四周都是高耸的机关,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莫名的压抑感,仿佛下一刻这里就要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碾压得粉碎。

隐约间,小夏猜到了这埋伏背后的主事者是谁,这让他的警惕之心更是提高到了极点。

幸好离那边休息之处并不远,这样的动静定然是瞒不过去的,只要他能撑到一定的时间,凌五胜,明月,天河鬼乃至南宫无畏就都会赶来。

和小夏的紧张相比,南宫无极的神情就有些奇怪。

对这忽如其来袭击他只是皱眉凝神,好像在思索什么,不过几息之后他好像又想明白了,微微摇头叹了口气,神色间是淡淡的萧索和落寞,就像是一个劳累了整天的老农回家之后却发现家人连口热汤也没给他留的那种落寞。

至于四周那越来越近的隆隆轰鸣和压迫感,就好像完全和他无关一样。

轰隆轰隆两声巨响,前方不远处的机关壁面被突然升腾的火焰炸得粉碎,火光烟雾中木石碎片被气浪裹挟着乱飞,一个戊土甲兵微微挪动,飞来的碎片和气浪便完全被那巨大泥土身躯挡住。

烟雾火光过后,五只机关兽就从那破开的缺口处冲进,都是走兽形态的模样,两只纵身高跃而起对着南宫无极直扑而来,三只则是散开站定,身上的机关之声密集如鼓般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如暴雨一般的弓弩暗器激射而出。

由机关而发的弓弩暗器固然比不上人手的那般多变巧妙,诡异难测,但是纯粹在力道速度上往往远远胜出,无数弩箭暗器同一时间在空气中发出的尖啸破空之声汇聚一起简直就要刺破人的耳膜,而且这三具机关兽发出的不只是弓弩暗器,其中一个的口中还喷出一股耀眼的火焰,一个背上弹射出一个人头大小的皮囊,那皮囊在半空中就噗的一下破裂,腥臭漆黑的液体铺天盖地地朝着两人扑洒而来。

不过在戊土甲兵庞大的身体面前,这样看似让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攻势只能是不痛不痒。

站在前方的巨大土人依然只是微微挪动了一下脚步,弓下了腰身,庞大的躯体就完全将小夏和南宫无极遮挡住了。

那些足以洞穿大水牛的弩箭暗器只能徒劳地打在坚硬的泥土躯体上,纵然机关的强大力道让其直接完全没入了泥土中去,但也仅此而已,连土屑都没掉落多少下来。

而那喷射而来的火焰烧灼在泥土上更没有丝毫的反应,还不如那些腥臭黑水多少还能腐蚀出几块黑色的瘢痕,发出一阵难闻的烟雾。

另一边,从高处扑击下来的两只机关兽也扑到了另外一个戊土甲兵伸来格挡的胳膊上,足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巨大胳膊直接就将一只机关兽给撞得变形扭曲,落在地上就砸成了一地的零件,另一只只是被擦过,歪歪斜斜地落地还没站稳,就被几道从旁闪来的剑光掠过,机关躯体立刻便像是被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四分五裂。

南宫无极的剑并不十分快,他的修为好像也不高,应该没有迈入先天之境。

这也难怪,年轻时花天酒地恣意妄为,其后虽然幡然醒悟却又自残身躯专心于政治权势之中数十年,再有天资的武者也不可能达到多高的境地。

但他毕竟曾是随玄玄子真人夜闯西狄大营生还的人,生死恐惧早就看得淡了,这数十年间的见识阅历更胜寻常人千百倍,眼前这被人伏击的境况对他来说,比一场喝着香茗与友人的对弈也紧张不到哪里去,有这般冷静乃至闲散的心境,他随手而发举重若轻的每一剑都恰好斩在机关兽最薄弱的关节之处,几剑之间就将之瓦解。

他就算是不通机关构造之术,但这机关兽既然是仿制的兽形,行动之间需要活动的关节便肯定有薄弱之处,凭他的见识眼光一眼就能看出来。

转眼间扑来的机关兽就有三具已经废掉,其余的攻击面对戊土甲兵的坚实躯体也显得异常无力,如果是这样看来,这些机关好像也没什么难以应付的。

但既然这埋伏既然敢发动,就绝不止于这么简单。

轰隆轰隆又是两声巨响,这一次却是直接在了戊土甲兵身上炸开了。

耀眼的火光和灼热的气浪下,大块大块的泥土从土人身上崩飞掉落。

刚才被炸开的机关壁后面,四具一模一样的龟状机关兽正缓缓而来,它们身上都背着相同的圆柱形空心铁桶,其中两个还在冒着青烟。

土人脚下的地面如同水波一样的荡漾,泥土也像水一样朝着土人身上流动,刚刚被火器炸出来的痕迹很快地就平复了。

但是这并不是意味着刚才的爆炸伤害就无用了,虽然除却隐藏其中的核心之外五行甲兵并没有要害可言,但躯体依然是需要法力来维持,刚才炸开的泥土躯干能补充起来,因此而损耗的法力却是实实在在的。

火器的威力绝不是之前的弓弩暗器可比,只要再来上这样几下,就算不伤及核心,维持戊土甲兵的法力也会耗尽然后整体直接崩溃。

轰轰,随着两只龟形机关兽背上的铁桶亮起火光,两声巨响中,两团火焰又在泥土巨人身上炸开,这一次掉落下的泥土更加大块更加多了,戊土甲兵的躯干上甚至都裂开了一条裂缝,虽然再度在泥土的涌动下愈合了,但表面上剥落下来的层层泥土还是说明了这火器造成的真正伤害。

不过也就是在这时候,躲在戊土甲兵后的小夏也展开了反击。

这次他没有再动用万有真符之力,而是从符囊中抽出了四张火行符箓同时丢出,化作四道火光射向了那四只龟形机关兽。

火光迅疾如箭,四只龟形机关兽居然也还能做出反应,想要挪动闪避,但是那背负着千斤铁桶的身躯原本就比较笨重,前进后退尚可,左右横移就慢得如真的乌龟一样,那四道火矢似乎还各自在半空中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之后,这才全部一个不漏地分别一头射入了机关兽背上发射火器的铁桶之中。

微微的停顿之后,远比刚才还猛烈上数倍的爆炸从四只机关兽体内绽放出来。

震耳欲聋的轰鸣和耀眼的火光灼人的气浪,四处乱飞乱射的机关残骸零件,连地面都在震抖。

火光之后,刚才的位置上只有四个深浅不一的土坑,连个最细小的机关木片都找不到了。

被爆炸的余波波及,周围大一片的机关建筑全都垮塌,不远处刚才还在发射弓弩暗器的三只机关兽也被掀飞摔落在地摔得肢体折断,受损之后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哼哼……我便说过吧,这种大型火器对付些小帮派的械斗,或者军阵冲杀的时候也还好些,对上这些道士们的时候就危险了。

火行秘药好用是好用,也太过危险了些,也是天火山那些蠢猪都死光了,否则随便来个先天之上的长老,那些纯粹靠火行秘药驱动的东西再多也是废物。

一个慵懒柔和中又带着说不出的阴冷之意的声音响起。

小夏循声看去,在旁边不远处一座高大的炉状机关组之上了,两个巨大的虎状机关兽正蹲伏在那里。

这两具虎豹形状的机关兽论身躯远比刚才他击溃的几个更大,正是他在上官闻仲宅院中见过的那种真正的天工级机关兽。

而这两只机关兽的头顶上站着两个人,也正是他猜测中的两个人,雍州红叶军将军府参赞,熊国光和桂宏亮。

小子,有两下子嘛。

我还以为这第一轮就能把你给炸成肉酱呢。

我很期待二小姐看着你的肉酱时候的表情。

桂宏亮笑眯眯的,又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小夏,就像看着一道期待渴望已久,非常难吃但又非常想吃的大餐。

他头脸之上还有些青肿未消,衣衫也脏乱得很,显然是刚从牢狱中逃出来不久。

我听阿月说将军府的人都是些疯子的时候还不大相信,现在我终于信了。

小夏也看着桂宏亮,叹口气之后摇摇头。

我现在很后悔当初没有听阿月的话,早将你们给杀了。

桂宏亮眼睛一瞪,一双丹凤眼瞬间就布满了血丝,连声音好像都透出隐隐的血腥味:不要叫得那么亲热,小子。

你待会最好期待自己运气好能死得痛快点,若是半残不死地落在我手上,还有的让你慢慢后悔的时候。

南宫无极先生,久闻先生大名,今日方才得见,真是如何之幸。

另一头机关兽上的熊国光对着下方的南宫无极躬身一礼,神态谦恭言语温和,似乎当真是在参见一位久仰的前辈。

只可惜世事无常,今日却要取先生性命一用,无法与先生促膝长谈,实乃憾事。

谁让你们来的?叶红山么?南宫无极淡淡问。

熊国光摇头:自然不是大将军。

大将军岂会让人行这种手段?其实我反倒觉得,以大将军的性子,一定是希望先生这般的当世人杰能活得久一些,能多做些事来妨碍他,最后将你的一切努力尽数碾压粉碎,再站到你面前来问问你,和你聊聊这一路来的心思想法,那才是大将军喜欢做的事。

不过元总管不这么看,她觉得先生还是在这时候趁早死掉,对我们来说会有益得多。

所以我们也只好趁大将军还没有发话的时候,先一步将先生送走了,免得以后先生登高一呼,当真给我们添许多麻烦是非。

而且先生死在这里,也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不是么?是元顺一的主意么?当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南宫无极袖袍一拂,颇为不屑。

多说无益,要取便快来吧。

不着急,无极先生此等大人物的性命,如何能这样简简单单地就取走?至少也要多几个转折,多等几个有分量的陪葬的才是。

您看,他们不是就来了么?率先出现的依然是明月,她身着白衣的身影几个闪烁就来到了小夏身边,然后就是在机关之间不断飞纵跳跃的凌五胜,最慢的则是天河鬼,他原本就不长于轻功,有些地方干脆也是如那机关兽一样是撞破机关壁直接冲过来的。

他们四散在这机关群落中寻找两人,刚才循着爆炸声才找到这里。

尽量拖住他们,我已发出讯号,指挥使大人应该已经在调人全力赶来。

凌五胜低声说了一句之后,立刻对着熊国光两人高声叫道:你两人疯了么?你们可知道无极大人若是伤在了你们手中,雍州将军府将成天下共敌!就算雍州红叶军中也不是全都将叶红山奉若神明的,他们也是明白是非道理,无极先生一旦死在你们手中,就连红叶军也会军心涣散!就算是为了拖延时间,这问题其实也问得是很实在,南宫无极被将军府中人所暗害的消息传出去,就算是红叶军中也会引发一场人心骚乱。

但是熊国光两人完全没有理会凌五胜,好像他说的完全是废话,连辩驳一下的价值都没有。

从明月一出现,桂宏亮的眼神就粘在了她身上,这时候才开口用有些有气无力,又透着浓浓的怨恨和腥臭的声音说:二小姐,你来了。

很好,虽然还有该到的还没到,但只要你来了就好了。

我好期待等会你看见那小子被炸烂炸残时候的表情啊,我会趁那时候看着你的表情来自渎,那感觉一定很棒……那边的臭小子。

你以为你让刘俊峰破了我的气海,断了我的经脉,废了我的功夫,我就拿你们没办法了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和二小姐亲热了么?你大错特错了。

桂宏亮的这话倒是让小夏有些意外,他还没想过刘俊峰将这家伙接受过去关押起来的时候,当真是顺手将这家伙的修为给全部废了。

那位曾被阿古里斯老人质疑处置这些邪教徒不力的州牧大人,似乎并不是真的下不了手。

只是这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虽然桂宏亮的声音确实是有些有气无力,但其中的恨意,气势和信心却是十足。

看看这是什么。

你认识这东西么?桂宏亮手中拈着一块小小的玉牌,上面铭刻了无数繁复的花纹。

这东西叫神光兵符,这才是这些机关中最为关键的东西。

不过这东西本质上是鬼心咒的载体……算了,这些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好好感受下就行了。

说完这话,桂宏亮身下的机关兽背部就出现了一个窗口,桂宏亮翻身进入之后又重新合上封得严严实实。

再下一刻,机关的轰鸣声,火行秘药和火器的爆炸声密密麻麻如狂风骤雨一般地响起。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机关(七)耀眼的火光和爆炸宛如山呼海啸一样将四周包围,灼人的气浪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人直接给烤熟,两只戊土甲兵躬身弯腰将手臂环拢,尽量用自己庞大的土石身躯掩护住身后的人。

只是这似乎是徒劳的,就算他们数万斤土石凝聚出的身躯能抵挡任何刀剑利器,但面对火器的时候依然不够看,刚才那龟形机关兽的火炮就已经将戊土甲兵伤得不轻,而现在这密密麻麻的火器爆炸又何止刚才的十倍以上,碾碎这两只道法傀儡并不比砸碎两只花瓶难到哪里去。

但硝烟火光之后,这两只戊土甲兵和其中的几人却都完好无损。

原来刚才的爆炸和火光并没有直接落在他们的身上,反而是周围附近用作制造的机关建筑全部被炸成了粉碎,顿时将这一片原本错综复杂宛如没有计划随手搭建的地形清理成了一片布满了机关残骸碎片的空地。

但是当硝烟和火光消散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天河鬼更是在目瞪口呆之余骂出了声:你……你娘的……怎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没有了机关建筑和甬道遮挡,所有人才能看清楚,在四周碎片残骸上的居然是密密麻麻的数十上百头机关兽,大大小小各种各样,其中又有一多半带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火器,刚才炸碎周围的爆炸就是出自它们身上那些还在冒着青烟的铁桶铁管。

这些机关兽都是那家伙用那什么神光兵符操控的?怎么能一次操控这么多?小夏只觉得自己的嘴里发苦。

这种能隔空操纵机关兽的手段,他从荆州分舵那场变故下来后也曾听说过,只是没想到会达到这样的境地。

机关兽的运用中操控就是头号难题,比之灵动木之于动力的问题还难解决,设计得再简单的机关兽也不是谁都能拿到手就能操控的,就算是神机堂的人,想要将一架机关的能力尽情发挥,没有大量的练习也绝不可能。

一般来说能同时流利操控上两只机关兽,如曾和小夏一起困在黑木林中的那位胡茜香主,那就已经算是难得的人才了。

即便如此,当她操控那两只机关兽发力之时,平日修为战力远在他十倍之上的人也要避之则吉,这便是机关之力。

之前应付那几只机关兽的时候小夏没发现有操控者,隐隐地就猜到了会是这可以遥空控制机关兽的手段,只是他却猜不到这居然同时能控制如此之多的机关兽。

一架机关兽上的火器就足够将一个寻常高手轰成肉酱,这数十架火器的同时轰击,连戊土甲兵也完全抵挡不住。

之前的明月,凌五胜和天河鬼能冲过来,只不过是桂宏亮让他们冲过来罢了。

这些机关核心处都有经过秘制的鬼心咒傀儡,神光兵符其实是封印了一道鬼心元灵在其中,所以持有之后以特定手法便能激发控制,如若是持有的人更修炼过鬼心咒,将自身与咒灵合一,那就能做到如臂使指……想不到,想不到他们居然能事先就串通唐家的人,给这些机关兽装上鬼心傀儡,又弄来神光兵符……凌五胜咬牙切齿,满头的大汗滚滚而下。

他对这些机关之术显然也是有所了解的,只是习惯于往日武人的思维,并没有太过在意戒备防范,当然最关键的也还是没有想到过当真有人会以这种方式来埋伏袭杀南宫无极。

五胜,却是我连累你了。

还有天河壮士。

南宫无极面对如此绝境,居然神色上也没有太大的变动,只是长叹一口气,好像就只是有些为连累旁人而自惭。

无极老先生无须客气。

老子早就看这些木石疙瘩不顺眼了,这次也痛痛快快地多拆几个。

天河鬼一双眼睛中满是血丝,满是横肉原本就已经显得狰狞的脸更是难看,不过他经历的江湖厮杀生死场面也不知有多少,基本上还是能沉得住气。

还有那姓熊的也被我断了一臂,又收买我不成,说不得早就动了杀机,说不定无极老先生反而是被我连累。

南宫无极又轻叹一口气,神色更沉重不忍了几分,转头看向小夏和明月:清风道长,你和明月姑娘若是有法子就自己快走吧,不用顾忌我们了。

小夏默然不语,却也不动。

南宫无极说的没错,这些数十上百架的机关兽固然是令人绝望,足可将他们轰杀上十次,但和真正的绝顶高手是有区别的。

他和明月当真要走,这些机关却也是拦不住。

他识海中万有真符之力尚有残余,全力用出土遁术远遁数里即可脱身,这些机关兽炮火再猛总不能将整个地面都掀开数丈深。

而明月的大幻轮转神通灵动无比,足可躲避这些凶猛有余,精准灵敏却不一定有多高的火器。

但是凌五胜小夏可以不管,天河鬼他咬咬牙也只能爱莫能助,但是南宫无极这位德高望重可亲可佩的老人他却不能丢下不理。

面前这场景似乎看似绝望,但他总隐隐觉得这其中应该是还有一线生机,这些机关再厉害终究只是没有灵性的木石,应该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

明月的一张小脸也是煞白,什么都不说,只是紧挨着站在小夏身边拉住他的胳膊,狠狠地看着依然站在高处的两具机关兽。

现在只有那里才完好地在刚才的火器轰炸中保留了下来,成了这周围附近的制高点,熊国光依然还是那般站在机关兽顶部,神色自若地看着下方被牢牢包围住的他们。

嘻嘻哈哈……怎么样,是将你给吓到了么?二小姐,你这样看着我,我好高兴啊。

那个眼神……我,我差点就要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桂宏亮的声音从另外那具机关兽中传出来,似乎还用了不知什么器械还是阵法,这声音还远比他本人说话大声了许多。

他躲在那里面,居然也能将这外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莫要怕莫要怕,好玩的还在后面,这般机会难得,我才舍不得将你们一下便用火器全部轰死。

而且万一伤着二小姐了怎么办?呵呵呵呵,我还等着看二小姐待会的表情呢。

对了,先让你们试试这几只小蜘蛛吧。

在桂宏亮嘻嘻哈哈,好像抽筋一般的奸笑声中,几只蜘蛛状的机关兽迈动步子朝着众人奔来。

虽然状似蜘蛛,但是这几只机关兽的体积却在所有机关兽中差不多是最大的,尤其是八只机关肢足,伸展开来足有数丈之长。

这机关蜘蛛之前将自身折叠在一起的时候只是如一大叠木石货物一样的死物,但此刻体内熔炉核心运转,沉闷的轰鸣声之中,在火行秘药产生的强大动力下行动居然不慢,当真有几分蜘蛛的灵动之意。

只是巨大的重量和力量之下,每一步踏来都带出咚咚巨响,看上去更是气势不凡。

尽量拖延,尽量拖延就好……指挥使大人,还有州牧刘大人随时会赶来。

看着这些远比西狄人的妖虫更为庞大更为可怖的东西,凌五胜的五官完全扭曲,嘴唇被自己咬得满是鲜血。

虽然不知道那位影衫卫指挥使会调集来多少影卫,刘俊峰能带来多少手下,面对这为数众多的机关兽又能发挥出多少作用,但总是希望所在。

这两个疯子看似占尽上风,但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红叶军的雍州,他们耽搁得越久,引来的敌人只能是越多。

这些机关兽都是用火行秘药驱动,存放火行秘药的药仓和控制燃烧的融火核心一般都在腹部下方,那里一毁这些机关兽就废了。

只是那个位置一般都有重甲防护,还有火行秘药一旦爆发便威力极大,诸位务必小心。

而且越是精巧的东西其实也越禁不起破坏,就算不对药仓下手,击毁关节连接之处也可以令之瘫痪。

小夏沉声提醒身边的几人,同时也操控两只戊土甲兵先迎了上去。

他算是这里最了解这些机关兽的人,也知晓这些看似并无要害的机关之物其实比活物要脆弱的多,只要找对了方法,也并不是太难以对付。

刚才桂宏亮自己也说了,这运用火行秘药作动力和武器其实便是一个绝大的破绽,遇上擅长火行道法的高人便是不堪一击。

但自己虽然也曾和天火派有过不少瓜葛,见识过不少火行道法,但和唐轻笑一起在天火派分舵的时候还年少,对符箓道法的理解尚浅也根本没去记那么多,后来天火山之行中更没什么学习揣摩的心思,只能说是对火行道法的总纲,还有阵法之类大概念的体会较深,具体的火行道法上却没什么精深的法术。

如今空有万有真符这般神奇的手段,偏偏能用的先天之上的法术没有一个是火行道法,面对如今这样的状况当真是徒呼奈何。

至于刚才以符箓激发火行法术去炸毁机关兽,那是因为那四只机关兽距离近,移动慢,背上所负的火器口径也很大。

最重要的是那只是四只而已,而现在围绕在四周远远近近的却有数十只,小夏可以肯定,自己一旦再用出类似的火行法术,立刻就会有十倍以上的火器反击回来。

于是现在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操控着两只土行傀儡去暂时抵挡那几只蜘蛛模样的巨型机关兽,照凌五胜所说的,能拖一刻便多一丝的希望。

不过小夏总隐隐有个感觉,自己好像是将什么很重要很关键的点给遗忘了似的,这里的情状似乎不会如凌五胜所说的那样,背后应该还有个未完全展现出来的阴影。

而对付这些机关兽,应该也还有个更有效更彻底的法子。

咔嚓的一声巨响,戊土甲兵率先和一只机关蜘蛛撞在了一起,泥土凝实的拳头足像个一人高的小山,狠狠地将一只立柱般的机关足砸断,这拳头也被崩散了一小半。

在这同时也有另外三只机关足刺在了戊土甲兵身上,坚硬结实如石头般的泥土身躯也被精铁打造的足尖在强大的动力下轻易贯穿,和着拳头处崩散的一起,散落的泥土如雨般漫天乱飞。

戊土甲兵的巨大身躯一歪,似乎失去了平衡就要栽倒,不过另外一只手也越过了几只机关足,顺势砸到了机关蜘蛛中间的躯干上,那比泥土傀儡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机关躯干在数万斤力道的猛击下直接变形扭曲,随即泄露出来的火行秘药被引燃,轰的一下将机关蜘蛛和戊土甲兵一起淹没在火海中。

机关蜘蛛自然是彻底没动弹了,戊土甲兵却还支撑着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身上崩散的地方也在缓缓修复,不过这时候另外一只机关蜘蛛的两只机关足从旁狠击了过来,两声闷响之后,戊土甲兵咒维持躯体的法力终于被耗尽,巨大的泥土身躯呆滞不动,缓缓散落成一大堆泥土。

另外一只原本就有损的戊土甲兵却连一只机关蜘蛛都没有应付住,在两只的夹击之下很快便被打得崩溃瓦解掉,不过濒临解体之前还是用巨大的身躯死死抵住一只,给跟在后面的天河鬼以一击致命的良机。

天河鬼虽然是以一身横练外功迈入先天之境,寻常出手也极为刚猛,但却不是只知硬碰硬打的蛮子,相反搏杀经验最为丰富的他打法也是极其狡猾,或是说巧妙。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不能正面对抗这种机关巨物,只是紧紧地跟在戊土甲兵身后,即便戊土甲兵被两只机关蜘蛛打砸得即将泥土四溅他也没急着出手,一直等到机关蜘蛛被死死抵住,动作僵硬地露出腹部的时候这才一窜而出,重重一拳砸中要害,虽比不得戊土甲兵那有万斤之力的拳头,用力却集中得多,将机关蜘蛛的腹部直接击穿。

虽没引起内中的火行秘药爆炸,还是重创到了关键之处,那机关蜘蛛也立刻颓然不动了。

而另一边的凌五胜就要吃力得多。

他的功夫走的是轻盈灵活的路子,虽然可以很轻松地在两只机关蜘蛛的夹击之下闪躲,游鱼一般地游走在不断挥击攒刺的巨足之间,却拿坚硬厚重的金铁外壳没什么办法。

他已经抽身在两只机关蜘蛛的腹部上印了几掌,俱都用上了内劲震荡和隔山打牛之类的功夫。

就算他不以外功见长,就单凭入了武道先天的境界,这几掌依然也可以击石成粉,轻松震毙水牛巨象,但打在这机关木石之上却不见丝毫的反应,渗透进去的劲力宛如泥牛入海,似乎是为了替火行秘药的运转隔热,这中心外壳装甲之下垫得有厚厚的一层石棉之类的东西,将震荡渗透进去的劲力全数吸收了。

数次出手无果之下,凌五胜越发地焦躁,那机关蜘蛛也不再单纯用长足挥击,机关长足上不时喷发出火焰,暗器,毒烟,粘液,刀网来,异常刁钻阴毒,看起来居然像是专门为捕获猎杀江湖中人而设计的,也多亏凌五胜的反应极快,身形在飞速移动中也能毫无征兆地突然变换方向,显然是专门精修的高妙身法,这才能在两个机关蜘蛛的方寸之间躲过长足挥击和这种种阴损手段,抽空改而对着机关长足的关节处连环猛击,总算打断了几只机关长足,让机关蜘蛛的行动蹒跚起来。

凌五胜这缠斗住了两只,天河鬼击毁了一只,正在对付另外一只,那还剩下两只机关蜘蛛就已经冲到了南宫无极和小夏身前,挥舞的巨大长足带着巨大的风声对着两人横扫而去,同时一片浓稠得好像在喉咙里挂了几十年的老痰一样的液体从其中一只机关蜘蛛长足中射出,铺天盖地地朝着前方的所有人洒去。

小夏正要出手,南宫无极却是先一步动了。

他迈步前行,深吸一口气再缓缓朝前推出双掌,顿时一股莫大的力道就将两只机关蜘蛛的前行之势完全给遏制住了,半空中好像忽然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巨大墙壁,不止完全挡住了两只机关蜘蛛的长足挥击,那些浓稠液体也全部在半空中受阻,有的就地落下有的甚至是反弹回去落在机关蜘蛛的身上,顷刻间就凝成一团团坚韧的块状物。

南宫无极似乎还不满意,他再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再推,那两只机关蜘蛛面前的大力立刻就加倍反推回去,数只机关长足也承受不起这力道,嘎吱嘎吱声中连续折断了好几只。

好!好一手浩然罡气。

未入先天的残障衰老之体也有如斯威力,无极先生不愧是国士无双。

远远的高处上,静立在机关兽上一直神色自若的熊国光终于忍不住击掌叫好。

也就是在他叫好的同时,数个明月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朝着他扑去,而远处的几个明月则是挥舞手爪,几道凌厉的破空罡劲朝着桂宏亮藏匿的那另一具机关兽击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机关(八)其实从一开始所有人都明白,这满地的机关兽再强大再难对付,真正的要害关键却只是高高地站在高处的熊桂二人罢了。

只要将这两人拿下,这机关兽再多百倍也就只是些毫无威胁的死物,所以其他人一抵住那几只机关蜘蛛,明月就直接扑向了那两人。

不过这一点熊国光和桂宏亮自然也是早就知道,早有防备,他们所站的位置也离小夏和南宫无极足够远,就算是小夏想用符箓法术偷袭都有些鞭长莫及,凌五胜和天河鬼这两个武道高手就更不必说了。

能在这个距离上攻击到他们两人的,也只有明月的神通的了。

所以对于明月忽如其来的杀招,熊国光是一点都没有惊讶,他只是屈指轻弹,几道罡风气劲就将明月幻化出的身形击溃。

另一边的数道大威天龙爪罡,声势和威力都远超过对付熊国光的这几道区区幻象。

明月也知道至少目前来说,龟缩在机关兽中的桂宏亮才是下方凶险局势的真正凶手,这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数道凌厉的爪罡交错而下,就算这机关兽是包裹了一层金铁外甲的木石,远比血肉之躯结实,也只能被扯个稀巴烂。

不过装载了桂宏亮的那只虎状机关兽这时候却显现出了惊人的反应和灵巧,完全不似木石死物打造的机关,而是像一只真正有生命的活的兽类一般跳跃而起,凌空收缩四肢一个翻滚,居然堪堪躲闪过了交错而来的几道爪罡。

轰然巨响中这两只机关兽立足的机关建筑高地反而被扯碎,大大小小的碎片下落飞舞。

腾腾腾腾,数十声较小的火器炸裂声在极短时间内密密麻麻地响起,机关虎安装在四肢上的火器连续闪出火光,周围那些明月的身影全部都被击散消失。

唯独只有一个的没有消散,而是遮挡面门发出痛呼朝下掉落而去,显然就是明月的真身。

两只机关虎跳下地面来。

不远处的明月也落地站稳,只是小脸煞白,一手捂着小腹面有痛苦之色。

这些小型火器发射出的弹丸都是实心,没有爆炸,除却速度极快之外威力也不过和强弓劲弩差不多,对付一般的江湖人是足够了,还无法击穿明月身上的那一件以雪蛛丝编织而成的衣裙,就算打在明月护住面部的手臂上,微微出血之外并无大碍,只是胸腹间挨了数发之后还是受了些暗伤。

桂宏亮阴阴的声音从机关虎中传出:二小姐,你可别心急啊,也千万别小瞧我们这机关之术。

我可不想伤了你,若是你再这样,我就只有先指挥所有火器集中发射,将那边的所有人都炸成肉酱再来想办法慢慢对付你了。

明月的脸色数变,看了看那机关虎毫发无损的身躯,也并不敢真的再度出手尝试。

而这时候远处传来咔嚓咔嚓的刺耳巨响,却是两只机关蜘蛛在南宫无极挥手而发的罡气浪潮中被挤压得彻底变形扭曲,化作两堆木石垃圾。

但是旋即就有另外更多的机关兽在朝那里涌去。

明月看得顿了顿足,身影一闪消失在原地,却是返身回去帮忙了。

可惜了,可惜了。

站立在机关虎头上一直注视着那边的熊国光微微摇头,叹息中似乎还真有几分遗憾之意。

如若南宫无极能花一小半的精力在自家修炼上,在儒门正法之上一旦迈过先天这道坎,只凭这浩然罡便是天下有数的高手。

可惜他在庶务奔波上浪费了一生的精力,心性上也受了玄玄子的影响,最后偏向道门淡泊的性子。

不过他若不是一身奔波操劳,也得不来那众望所归的硕大名声。

这便是世间大势所致,儒家合该衰微终结。

管他什么儒什么道,反正注定了今天他都要死。

桂宏亮阴沉沉地回了句,随后他的话语声音变得稳重缓慢许多,那股疯癫一样的气息也少了许多。

我觉得,现在就这样将他用机关火器轰杀掉就算了。

先完成最重要的再说,反正和那边也已经商量好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不用着急,我说了,要慢慢来才有趣。

有变数才有趣。

若是什么都朝着最终的结果而去,岂不是太无聊了。

而且你看,这变数到现在都还没有变出来,岂不是在告诉我们,他会朝着我们想的那样去变么?熊国光缓缓言道。

这时候远处的机关蜘蛛再爆炸一只,耀眼火光中余波气浪席卷而过,将熊国光的一身宽袍大袖和长发都吹得朝后飞起,他整个人纹丝不动,面部神情古井不波,当真好似一个养气有成的儒家名士,只是映着爆炸火光的眼眸深处,一种妖异的癫狂在不断闪烁跳动。

爆炸的火光就在左近,但是灼热的气浪却没有冲过来,被一股看不见的无形大力阻挡在了众人丈许开外。

我尽力而为,你们若是能寻得机会就先走。

南宫无极伸手一推,前方的火光和机关兽残骸都被一股大力朝旁推去。

他迈步前行,面上泛起一股不正常的嫣红。

记住,你们要先走。

无极大人!您千万莫要勉强,如此驱使罡气您的身体是受不了的……凌五胜见状急得大喊。

记住刚才我说的,有机会你们一定要先走。

南宫无极头也不回,快步向前走去。

护住无极先生便好,先冲出去再说!这时候天河鬼也将另外一只机关蜘蛛的中间身躯砸烂,从残骸上硬生生扯下两大块最为厚实的铁甲来,扔给凌五胜一块,自己也拿住一块当做盾牌冲上来护在南宫无极身边。

南宫无极这出手间展现出的沛然罡气让他一怔吃惊之余,面上也浮现一丝喜色,照这样看来似乎冲出去也并非不可能。

他又转而对着小夏喊道:小子,有什么符箓和手段也别掖着藏着全都用出来。

还有你脑袋最好使,快想想可还有什么法子对付这些木石疙瘩。

看见他们有想要朝外突围的意图,附近的机关兽也动了起来,有些弓弩暗器火器全发,有些灵巧些的则是合身猛扑而来,在半空中就已经是捕网迷烟毒液等等层出不穷铺天盖地地袭来。

但是南宫无极只是袖袍一拂,一股沛然莫御的罡气气浪迎头压下,不止将所有的弓弩迷烟暗器吹得踪影全无,连半空中的几具机关兽也倒飞回去砸在另外的机关兽上,肢体折断零件横飞。

同时,两行殷虹的鲜血也从南宫无极的鼻腔中从涌出。

无极大人!凌五胜睚眦欲裂,热泪滚滚而下。

但是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扛着天河鬼扔给他的那面比最大的八仙桌还大的机关兽装甲残骸护在一侧,暴雨一般的火器弹丸打在上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叫喊声。

天河鬼扛着一面更大的几乎能当一张墙的机关残骸护在另一侧,他这想出的办法确实有用,这机关装甲之凭弓弩和小的火器弹丸根本打不透,连小一号的爆炸弹丸也能抵抗得住,至于那一种爆炸力最猛足可开山劈石的,操控机关兽的桂宏亮好像都不敢用,因为明月已经转回来了就跟在南宫无极背后。

几只机关兽绕到了背后想要从后面扑击,但是一直没动手的小夏终于扔出了符箓,不过这一次不再是火行法术,符箓出手之后在那几只机关兽的身前幻化成一座古钟,发出当的一阵清响后化作清光四散。

这记钟声响彻全场浸人心脾,连震耳欲聋的火器声也掩盖不了。

四散的清光和悦耳的钟声中几只机关兽看起来毫发无损,只是忽如其来地都停止了动作,如同雕塑一般呆在原地没了动静。

一两个呼吸之后,最边缘的两只机关兽动了动,似乎重新有了点恢复的迹象,只是那动作相较于之前的矫健灵敏,突然变得异常的迟缓凝滞,一动一停一顿一缓,就像被风湿折磨得半死的百岁老人一样。

果然如此。

小夏暗暗点头。

鬼心咒操作的只能是生灵血肉,不可能直接作用在木石等死物上,之前凌五胜也说的所谓的用鬼心咒操纵机关,实际上应该是操纵机关兽核心处的鬼心咒傀儡,而这些鬼心傀儡中应该封印得有动物魂魄,依靠这些动物魂魄的本能才能将机关兽指使得如此灵活,否则随便奔跑跳跃的动作便要去估计每个机关的使力大小操纵时间还要相互之间配合得完美圆融,要靠操纵者来完成这些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那边的桂宏亮动念之间还要操作如此多的机关兽。

而这时候,专门针对魂魄神念的上清道法就有用了。

只要将其中的魂魄震散或者解封,这些机关兽同样也只能是废物。

所以小夏尝试用出一道上清法术镇魂钟,果然一击奏效。

姓夏的,好手段,用这个法术便对了!再加把劲我们就能冲出去了!天河鬼将后面的情形看在眼中,顿时士气大振。

小夏却暗暗苦笑摇头。

上清道法有用是没错,但却没想象中那么有用,至少对于目前的情况来说并没有决定性的作用。

这些机关兽既然做出如此利用动物魂魄的设计,早有相应的符箓防护也是应有之义。

那一记上清真传的镇魂钟的法术品级不低,乃是专门震慑魂魄傀儡之类的事物,连地灵师那等存在都曾微微撼动过,普通的怨灵魂魄被这钟声波及之后立刻便只有烟消云散,但现在只有直接被镇魂钟震慑的几只机关兽受影响,其他稍远些的则完全没事。

照这样看来,如果真想要达到将大范围的机关兽中的魂魄全部震慑或者封禁,那必须要得至少是先天之上的上清道法,但小夏却不会。

而且就算会,万有真符已经唤起过两只戊土甲兵,现在也力有未逮了。

就算全部用作镇魂钟,最多也只能再有四五次,而眼之所见的机关兽可还有上百。

所以在还没有想到更有效的办法之前,也只能这样随着南宫无极朝外走了。

机关兽的圈子越来越朝中间收缩,火器爆炸的声音从来都没有停过,但是他们的脚步却没停顿过,甚至越来越快,因为走在最前方的南宫无极将一切挡路的机关兽都推开,砸毁。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出手还要蓄力,还显得有几分吃力,但很快地他就越来越显得自如轻松,挥手举掌之间就是狂涛一般的罡气席卷而过,将机关兽全部推倒,摧毁,稍微轻一些的甚至如纸扎的玩具一样被扔出老远。

但是同时,鲜红的鼻血就像欢快的小溪一样从他的鼻腔中流出,不时他还将涌上喉头的鲜血大口大口地吞咽下。

他的神情说不上轻松自若,也绝不是沉重绝望,就只是像在做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最多是这件事有些吃力。

凌五胜已经是泣不成声,天河鬼也神情扭曲默然无语,谁都看得出这个老人其实是在透支已经为数不多的生命。

跟在后面的小夏是最为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之前也看过刘俊峰出手,但远比不上这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仔细感知这儒门正气浩然罡。

若是以阿古里斯老人的欧罗说法,这似乎能算是一种‘神术’,借用的是天地法则和人心信念交织的大力,但在神州却从没人会觉得这是‘神道’,因为真正的儒门从不跪拜什么超然天地万物的存在。

最为低贱的愚民村夫也许会跪拜儒家圣人,供奉香火视之为神灵,但那不过是自贱愚者的本性,总要跪在什么死物下面才能安心,真读过圣人教诲经义的,尊崇追寻的便是天下正道,能收拢人心,让万民安居乐业的秩序,再到后来,才会明白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

当这三者交织融汇,明自己之本心,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仰不愧天俯不惭人,吞吐一口和天地相通的正气,再受万民之爱戴和认同,万民信念之所汇,便是浩然罡气的由来。

这罡气似道法也似武艺,又确实和神道一样汇聚人心信念,威力极大,发挥到极致有不可思议之能。

当年前朝能封印西狄狼神,也就是当世十三名大儒连同盛世帝皇一起于天台祷告,汇聚万民信念将浩然罡充塞天地,方才完成这逆天之举。

不过这浩然罡再强大神妙,既然是借用了万民信念,那就算是外物,至少在自身未达先天境界,未打通天地之桥未能将自身之气与天地宇宙共鸣之前,这确实是外物之力。

要运用超过本身的外物之力,就像挥舞一柄远超自己所能的重武器一样,自身的消耗损伤就不可避免。

所以南宫无极能有这天下间最强的浩然罡,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用。

而他现在这样的使用,对他已经衰老的身体和神念的负荷之大,甚至远超许多竭泽而渔直伤本源的霸道功法。

看起来他举手投足之间能有莫可匹敌之力来摧枯拉朽,但其实下一眨眼就有可能倒下。

混账!都这么大的动静了,怎么还不来人?凌五胜怒发欲狂,落入这陷阱有他失责之处,更重要的是眼睁睁看着本该是自己拼命保护的南宫无极反过来拼命来保护他,这几乎要让他疯掉。

就算刘俊峰去了远处,指挥使大人呢?张天师呢?他们怎么还不来?来一个,就算来一个也好啊!凌五胜这声发泄的呐喊中一个词让小夏忽然一怔,一个一直以来感觉触手可及就只隔层薄纸的想法被打通了,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也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从远处出现朝这里冲来,远远地就传来一声悲啸:大哥!第一百一十八章 机关(九)指挥使大人,是无畏指挥使大人来了!凌五胜惊喜地看着那个身影,那正是南宫无畏,随即凌五胜的惊喜又转为惊怒。

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呢?南宫无极此时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随即他握住了腰间的长剑,出剑。

在此之前,南宫无极都只是用掌,用袖袍就掀起如山如海般的罡气,这是他第一次在运用浩然罡中出剑。

也是唯一的一次。

一道刚正无匹,虽不锋锐却宏大莫御的剑罡在机关兽群中一闪而过,就像指头狠狠划过一片沙画一样,周围围着他们的十多只机关兽在这剑罡下粉碎消失,他们的前面骤然空出了一大片的空地。

一口鲜血再也抑制不住地从南宫无极口中喷出,他尽力以剑杵地想要站着,但身体已经像被彻底抽空了力气一样软软倒下。

这一剑挥出的空白区域给了他们很好很大的机会。

这里地势已经被轰成了平地,有前面机关兽的遮挡,并不是所有的机关兽都能攻击到里面的,外围后方的机关兽也暂时只能围在那里而已,而这一剑扫出,后面的机关兽或者说操纵机关兽的桂宏亮还在被这一剑所惊,没来得及下命令之前,他们终于赢得了短暂的空间和时间。

虽然南宫无极的呕血不支让每一个人都惊心,但天河鬼和凌五胜这两个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拼死搏杀的老江湖却不会浪费掉这样一个好机会,凌五胜高喊一声走,丢下当做盾牌的铁甲抱起南宫无极就朝前飞掠。

天河鬼紧随其后,手中居然还扛着那块铁甲,他轻身功夫本就远逊于外门硬功,丢下这数百斤的东西也快不到哪里去。

明月身形一闪也跟随在其中,但是她忽然发现小夏还愣愣地呆在原地,返身又转回来抓起他跟了上去。

前方的南宫无畏这时候也一头扎进了机关兽的包围圈中,他的轻身功夫居然非常不错,也是周围的机关兽没有对他有多大的反应,让他在其中几个纵跃之后,居然就已经和抱着南宫无极的凌五胜汇合了。

大哥!南宫无畏伸手接过了南宫无极抱在怀中,双目含泪,神情扭曲,转而看着远处机关兽上的熊国光,带着好似无尽的愤怒怒吼:你们……你们为何要如此……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中,刚才愣住了片刻的机关兽一下重新合围。

好像桂宏亮这时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样,指挥机关兽将他们重新围拢在其中。

不过和刚才不一样的是,这个时候所有的火器和机关弓弩之类的攻击都停了下来,那些灵敏近战型的机关兽也不再扑击,只是严严实实地将他们堵住,所有的火器铁筒都对准了他们。

南宫指挥使大人,您这个时候一个人赶来做什么?桂宏亮的声音悠悠地从机关兽中传出来。

您是想来救无极先生么?就凭你自己一个人?你觉得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对付这里的百架机关兽么?如果对付不了,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呢?来陪无极先生一起去死的么?或者……你要做些其他什么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你们这些疯子!南宫无畏狠狠地盯着远处的熊国光和桂宏亮藏身的机关兽,满眼血丝,昂长高大的身躯也在极度的愤怒下微微发抖。

在他怀中的南宫无极已经是衰弱已极,从他口鼻中涌出的鲜血早已将一身衣服全部都浸透了,一双眼睛已经渐渐地没了神采,他的手痉挛般地抓住南宫无畏的衣领,看着南宫无畏犹在低声喃喃地说:让他们先走,莫要连累了他们……大哥……南宫无畏的声音和身体都在一起发抖,握着南宫无极的手青筋暴露,面容扭曲。

无极大人!凌五胜已经是涕不成声。

天河鬼在一旁也是神情扭曲,将手中那块铁甲的凸起捏的嘎嘎作响,既是悲愤,也是绝望。

这样的情形下没有了南宫无极的浩然罡开路,靠他们自己冲开四周这已经围得密密麻麻的机关兽几乎不可能。

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不要担心,大家护住无极先生,稳住他的伤势。

其他交给我就好了。

我已经明白了。

所有人都呆了呆,才从转头看去,看向忽然说出这话的小夏。

小夏之前莫名地就有些神不守舍,情势紧急之下谁也没来得及去理会,就连拉着他的明月也只是当他被这绝境逼得有些失常了。

这个时候他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任谁也摸不着头脑。

但此刻他的神情却又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和迷茫,眼光中的神采亮得宛如一片漆黑中的晨星,坚定得宛如可以打破一切的金刚石。

小夏不再多说什么,他抬手指天,长声大喝:不过是些许木石死物,也敢如此猖狂,全部都给我停下来吧。

这一声高高抛起,远远划过,悄然落下,然后周围便真正地应声而安静下来了。

其实也并没有谁在刻意喧闹什么的,也没有火器的爆炸声也没有响起,只是之前便一直有一种很沉闷的轰轰声弥漫在四周,那是机关兽体内的融火核心炉,在将火行秘药燃烧爆炸转化为动力之余发出的声音。

虽然没有意义也并不刺耳,但数十上百架的声音交织混杂在一起,也是个颇为嘈杂的声音背景,但是随着小夏的这一声长吟,这些轰鸣声居然就这样全部停止了下来。

一时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习惯了这背景的所有人都有些不习惯。

当然,最多的还是难以置信。

足足一两个呼吸之后,桂宏亮惊慌失措的声音才从远处的机关兽体内传出来: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子,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说了,我已经明白了。

小夏神色自若,好像是平心静气,又好像是在恍惚出神。

在他的眸子深处,一道似幻似真,似乎极为简单又极为复杂玄奥的云纹若隐若现。

小夏确实终于想明白了。

之前凌五胜怒吼中的那一句张天师为何不来,让正在拼命思考用什么道法的他下意识地去想:如果是张天师赶到这里,他会如何对付这满地的机关兽呢?御使满天的雷光将这些机关兽全部轰成碎片?那似乎也太浅薄了些,道法到了先天的高层次之后,运用的就不会是蛮力,而是更深层次的天地法则,譬如张御宏召唤四方元灵镇压蛇妖法术之类,譬如……譬如在神机堂的荆州分舵,张御宏之兄,张老头用正一拘神气禁法桎梏那些机关兽一样。

一道灵光在小夏的脑海中闪过,他终于知道这般情况之下他该用什么法术了。

严格来说正一拘神气禁法并不是一门具体的法术,而是龙虎山的根本心法,通天地,拘神灵,禁元气,简略来说,就是将自身的神念意志投射而出,影响到现实中的元气和天地法则的运转。

这固然只是龙虎山许多更进一步高深法术的基本,有许多更玄妙更深奥的变化潜力,但本身也不是不能直接用来应敌和运用,因为说到底,世间万物无不依据着天地法则来运转,无不依据着天地元气来彰显特性。

所以张老头可以让机关兽体内的机簧和灵动木失去弹性,以致机关完全无法作用,可以让一部分空气变得浓稠不一,以致那唐门子弟射出的暗器偏出十万八千里去,甚至可以让那唐门子弟体内的血脉凝滞,筋肉疲软,气脉走岔。

当然直接以神念意志去引动天地法则,这其实也是种相当吃力相当‘笨’的手段,如果转化作合适的具体法术,达到这些同样的效果可能只需要数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精神和气力。

张老头当时能做到那些,纯是靠着他那几十年的苦修功力,就如随手两拳就能击倒的敌人,却非得要用一口先天罡气封锁敌人周身气脉,再振动大气将之推倒,固然彰显了境界高明,从应用手法上来说却也笨到了极点。

但也只有这种最为基础最为根本的心法,才能做到某种意义上的‘万法由心’‘心想事成’。

小夏当然是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去学这门天师教根本大法的,但是他也不用去学,因为这正一拘神气禁法根本就是参照借鉴了万有真符而创,或者可以说,这门心法的根本目的就是去模拟万有真符之力。

小夏再一次将全部的心神都投进了识海,去仔细感知那一道无法描述无法言说的万有真符,再度借由着这一道最为接近天地根源的神奇符箓去感知世界。

比之前更进一步,他感觉自己几乎要整个融化进这道天地真符中去。

在此之前,小夏都会下意识地和万有真符保持一定的‘距离’。

即便那根本就在他识海之中,他也曾‘触碰’过这道真符,也可以驱使它的一部分力量,通过它去感知世界,但小夏依然不敢毫无顾忌地将自己投入进去。

越离得近,才越是能感觉到那道真符的深不可测,宛如一个巨大无垠无边无际的深渊,宛如一个吞噬一切又包含一切的混沌漩涡,连凝望过去都会不自禁地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惧,仿佛自己不过是大海边上的一点小盐粒,稍微不慎便会被融入其中不留半点痕迹。

这一次他算是踏入了这片大海半步,他必须要靠着全部的意志力才能保持自己不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苍茫感中迷失,保持自我意识的存在,但与此同时,他也确实感觉到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感觉,不只是透过万有真符的振动,他能看见的世界景象更加清晰了,最关键的是他感觉到了自己确实能去触碰去改变到那些法则和元气。

当然,那改变是需要消耗精神和意志力的,对于需要时刻保持自我意志不被迷失的情况下,他所能做的并不多。

不过对于一些不过是无生命的木石傀儡来说,那已经足够了。

在万有真符的视界中,小夏能看到的东西远比肉眼的更加清晰,也更加深邃。

无数元气和天地法则的交织下,一切本质都无从遮掩,从这个方面来说,毫无生命的木石金铁死物是最为简单,也是最容易改变的,远不如生灵血肉有自我灵性。

而最为复杂的自然是人,桎梏一个人体内的气血,远比桎梏相同体积的死物要难上百倍。

而到了先天之境之后,本身气血元气精神融汇贯通,与天地共呼吸又自成循环独立于天地,几乎便不可能依靠这种方式去干涉了。

小夏一眼就看清楚了南宫无极的伤势,虽然看似严重,却只是损耗太过,内中本源依然还在循环不息,也就是并不致命。

他这便放下心来,对着其他诸人说了那一句让他们放心。

随后他便将心思放到了四周的机关兽上。

虽然是木石死物,毕竟也有百架之多,数十万斤之重,要全部去改变干涉那是不可能的,好在小夏有更简单更省力的办法。

因为这些机关其实远比血肉之躯要脆弱得多。

不过是些许木石死物,也敢如此猖狂,全部都给我停下来吧。

大喝出这一声的同时,小夏的注意力全都集中落在所有机关兽腹中的融火核心炉之上。

层层遮挡的铁甲,石棉等各层防护能挡得住视线,挡得住内力的渗透,却挡不住小夏的注视,他看的根本不是物体,而是远比实物深邃的元气运转和天地法则。

再没有人比小夏更为了解那里面的符阵构造,那根本就是他参考天火派的火行阵法而一手设计出的,通过排列巧妙的符箓法阵,一丝不苟地拘束着火行秘药燃烧时爆发出的火行之力。

但是越精巧细致的东西,也就越经不起外力的干扰。

不过是朝最为核心的那一道符箓中添加一丝干扰,就像对着一个全力旋转的人的脚下轻轻一绊,所用的力不过是整个人正在出力的万分之一,但就是这万分之一力道的轻轻一绊让符箓产生了半眨眼时间的动荡,就是这半眨眼的动荡马上连锁引起了整个符阵的崩溃,狂暴的火行之力稍稍失控外泄便将整个融火核心炉的结构毁坏。

而失去了火行秘药燃烧提供的动力之后,这些设计得再精巧的机关也就恢复成为一坨坨死物,再没有了丝毫动静。

空气之中的硫磺味一下大增,那是机关兽的融火核心毁坏之后散发出的气味,沉闷了几息之后轰然几声巨响,却是有几具药仓离得融火核心炉太近,被外泄出的火力给点燃了,机关兽直接化作了满天的火光和碎片。

所有人都呆呆地注视着小夏,明月,天河鬼,凌五胜,南宫无畏全都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远处站在机关兽上的熊国光也头一次露出了震惊之色。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是融火炉坏掉了?就凭你这小子,如何能做到的?桂宏亮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传来。

随后喀嚓喀嚓两声,他所在的那架机关兽居然又恢复了行动。

那是灵动木。

小夏立刻就从那机关兽的体内辨别出了正在代替融火炉的动力推动机关的事物,这两架机关兽看来是特别以手工精制的,都安装得有灵动木作为备用动力。

幸好也就只是这两只而已,小夏神念一动,将那灵动木中正在活跃运转的乙木精气全数桎梏,灵动木的弹性便全数丧失,和普通木头一般再不能动弹。

这便是正一拘神气禁法最直接的运用方式,直接完全禁锢住元气的运转。

如果这机关兽不是如此之多,小夏甚至可以不毁坏融火核心炉,直接将自身感知范围之内的火行元气完全禁锢,那些火行秘药能否燃烧,怎么样燃烧都在他一念之间。

不过这灵动木中蕴含的元气与法则,又要比单纯的火行秘药要深邃庞大得多了。

也就只是那两只并非天工机关组制作,而是手工打造的机关兽才装上了灵动木,他才能动念之间将之封禁。

而在桂宏亮置身的机关兽中,小夏能感觉到一团异常深邃黑暗繁复的气息,小夏明白那应该便是以鬼心咒咒灵制作,依靠鬼心咒来指挥这些机关兽的神光兵符。

虽然那以肉眼来看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玉牌,但此刻以法则元气上来看,那深邃繁复程度远甚于场中的任何事物,而且隐隐于天地之间一股庞杂混乱的大力相连,从这一点上来看,想要将之禁锢的难度甚至远胜于禁锢天河鬼和凌五胜这样的先天武道高手。

头脑渐渐迷糊,一些光怪陆离莫可名状的念头和景象浮现在意识中,但感觉又好像理所当然一样毫无抗拒的念头,只感觉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沉,沉入一片巨大的海洋深处去……小夏猛地惊醒过来,全力一挣挣脱开了与万有真符的融合。

眼中的视界,感觉的天地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

小夏的背心不禁浸出一阵冷汗,知道刚才险之又险,若不是最后关头惊醒过来,那可能便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不过看看周围诸人难以置信的眼神,放眼周围一片死寂,再没有任何行动力的机关兽群,浓郁的硫磺味好像这些机关兽的尸臭一样,小夏又难得地有些志得意满,踌躇满志,面前这绝境一般的局面就这样确实地破了。

隆隆两声雷声,半空中雷光闪过,张天师的身影随之出现。

他凌空而立,神态威严凝重,以复杂难明的眼神看着下方的残局,在小夏身上逗留了一下之后看向远处的熊国光,厉声大喝:大胆狂徒,居然胆敢对无极先生无礼,当真是以为天下间便没有正义公理,便没有人能治得了你们雍州红叶军了么?第一百一十九章 机关(十)张天师的出现,让下方的凌五胜和天河鬼震惊之余,也彻底的放下心来。

周围的机关兽群已经彻底地成了一地的死物,又来了这最大的强援,那边的熊桂二人再是无论如何都翻不起花样来了,想要连逃跑都不可能。

不过是转眼之间,刚才还濒临绝境的局面就扭转了过来,这心情的大紧大松之下,凌五胜只感觉全身一软,一身锤炼多年已达先天之境的身手也让他差点有站不稳要坐倒的感觉。

不过他也知道这还不是当真可以完全松懈的时候,身形一闪扑到已经昏迷了过去的南宫无极身前,从怀中掏出一瓷瓶倒出一粒异香扑鼻的药丸喂入他口中,再身手一搭他的脉搏,顿时脸上的神色再松几分,道:还好,还好,虽然伤到了元气和内腑,性命总算无碍。

指挥使大人您放心带无极先生去好生休息,这里便交给我们便行了。

但是怀抱着南宫无极的南宫无畏却没有动,他愣愣地看着怀抱中的自己大哥,面上的表情很古怪,凌五胜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个表情,反正他从来没见过。

然后南宫无畏又抬头看了看半空中的张天师,表情又换做了另外的一种古怪,最后他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熊国光,那毫不掩饰的熊熊怒意恨意才让凌五胜觉得自己明白了。

指挥使大人放心,这两人走不了。

机关兽已经全废了,张天师也赶来,定然要将他们生擒下来。

凌五胜看了那边一眼,对于这次的险死还生他也是极为恼怒,眼中的愤然怒意并不比南宫无畏的少,狠狠地道:对于这种胆大包天的狂妄之徒,交给总部中负责拷问的兄弟慢慢料理,不将他们所知所晓的一切底细都打听出来绝不让他们死。

刺杀无极先生这罪名就算雍州军也生受不起,一定要趁机从他们身上咬下几块肉来。

此外还有唐家执事居然也和他们一起,不知是唐家堡中人授意还是单独这人被收买……五胜!南宫无畏突然抓住了凌五胜的手腕,他眼睛还是眨也不眨地看着远处的熊桂二人。

是,指挥使大人你……凌五胜可以听出南宫无畏的声音中已经带出丝丝杀意,看着远处那边的眼神中也有一种莫名的暴戾之色在泛滥,他正要再开口说什么,一股汹涌澎湃的内劲已经从南宫无畏握住的脉门处如怒涛一般地涌来。

千锤百炼的身体本能反应还要远快于意识。

凌五胜身体朝后急跃,内力也拼命抵御那冲入体内来的攻势,但他长于的本来就是灵巧身法,这被紧紧握住脉门手腕,那放之天下也是出类拔萃的‘颠倒挪移灵猴身法’再如何神奇也发挥不出丝毫的作用,而这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体力内力也正是低谷之中,急切间用上的内力抵抗也如纸糊的水坝一样,稍一接触这原本就远在他之上的内力,立刻便淹没崩溃踪影全无,任凭这巨力沿着手臂经脉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冲入体内最后轰然爆发。

噗的一大口鲜血冲凌五胜的口中鼻中直冲而出,其势之猛烈,简直就好像突然有一大两小三口喷泉突然在他口鼻中爆发一样。

凌五胜自己都可以感觉到有内脏的碎片沿着喉咙混着鲜血直冲而上然后连喉咙也一并破碎混入这血肉浊流中再被后面巨大的压力冲力震荡力一起逼迫喷射出去。

不是……难道是……带着巨大的疑惑,凌五胜脑海中只能迷迷糊糊地升起一个念头,内劲震荡将肉体内脏粉碎得太过彻底,他连疼痛都来不及感觉到,刚刚用充满了疑惑的眼神看向南宫无畏,南宫无畏已经丢开了他的手腕,狠狠地一记手刀斩在他的脖子上。

噗的一声,凌五胜的头带着满是疑惑和惊怖的神情高高飞起,却没有多少血液飞溅,刚刚那一大口几乎将他体内的血液都喷出去了一半,而这一斩的巨大力量则将他的整个颈脖连同小半个肩膀都砍得粉碎。

这一斩与其说是杀他,不如说单纯是发泄。

但是南宫无畏一直连看都没有看过凌五胜一眼,由始至终,他都只是直直地瞪视远处机关兽上的熊国光,怒火和杀意随着这一抓一震一斩似乎终于发泄了一些出去,他这时候才发声森然问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为什么?小夏,天河鬼,乃至天上的张天师都已经全然看得呆了,完全明白不了南宫无畏的作为。

难道是凌五胜沟通了这两人?抑或单纯是迁怒于他没有尽责保护南宫无极之责?但前者怎么看怎么不像,后者怎么说也是过分了。

为什么?为什么南宫指挥使大人您要问这么个奇怪的问题?桂宏亮的声音闷声闷气的声音从机关兽中响起,随即吭哧吭哧几声,他自己吃力地掀开机关兽的盖子钻了出来。

看起来有些狼狈,但桂宏亮脸上并没有什么慌张恐惧之色,反而在声音中透着几分阴毒的戏谑,他看了远处的小夏一眼,毫不掩饰恨意和一种即将得偿所愿的快意。

你看,你将大家都吓到了。

那位清风道长正沉浸在刚才所做的一番得意中,觉得自己就像找到了一个神奇无比的机关按钮一样,一按下去就改天换地扭转局势化不可能为可能,刚才狼狈得如狗一样,现在马上就要反击回来将我们打成烂泥踩在脚下。

你现在问个这样奇怪的问题,不是破坏人家的心情么?桂宏亮又抬头看了眼空中的张天师,对这位可定他们生死的道门宗师也不见丝毫的畏惧,反而幽幽地说:还有那位天上的张天师,人家旁观了好一阵子,就是要等着看个风向等个场面明朗再现身出来表示态度,你这样一问,人家不是又糊涂了么。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该回答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小夏,天河鬼都用极奇怪的表情看着南宫无畏,细细揣摩杜测这两人话中的意思,场面中一时陷入了古怪的寂静。

忽然间明月拉着小夏急速地朝远处飞遁而去,她忽如其来的这举动不止让天河鬼一愣,被明月拉住的小夏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明月的去势飞快,不过一息之间就已飞奔出近百丈,居然是用上了全力。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一声满是威严的声音合着紫色的雷光从天而降:暂且留下吧。

紫薇雷光镇魔狱!随着张天师的伸手一指,数百条雷光在虚空中交织而成一片方圆丈许的牢笼,将飞遁中的明月和小夏一下笼罩在其中。

明月收势不住一下撞在雷光障壁上,顿时惨叫一声,满身电光地被反弹着跌落在地,小夏也是被电得浑身酥麻,瘫倒在地抽搐着站不起来。

果然还是二小姐冰雪聪明,可是天师大人也不笨哪。

你不慌着跑,天师大人也许还不敢下定论,你一跑,他就一下明白过来了。

桂宏亮嘻嘻笑着看着这一切,居然还有心情抬头问张天师。

天师大人,那小子的那什么万有真符古怪甚多,你看之前居然连你龙虎山的正一拘神气禁法都用出来了,你确定这笼子可真能困住他么?张天师没有搭理桂宏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甚至对于刚刚施法困住的明月和小夏二人也是如此,只是牢牢地盯着下方的南宫无畏,连眨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好像那里正蕴含着天地宇宙间最大的秘密。

现在离南宫无畏最近的只剩下天河鬼了。

他也看着南宫无畏,面上的吃惊呆怔正逐渐转作一种夹杂了敌意的难以置信和愤慨,虽然他也并不是完全明白,但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老道的经验阅历还是让他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东西。

天河鬼慢慢退开了几步,敌意和提防开始慢慢浮现在脸上,但并没有转身就跑,他也知道如果事情真是如最坏的猜测那般,他想跑也跑不掉。

更何况他也不是喜欢逃跑的性子。

一声轻微的呻吟,南宫无畏怀中的南宫无极正要转醒过来。

他所受的伤只是自身运用巨力过度受了震荡,严重却并不致命,凌五胜刚才给他喂下的也是影衫卫珍藏的疗伤圣药。

大哥……南宫无畏望着怀中那满身鲜血的老人,眼睛中止不住的泪水在朝下流。

他昂藏英伟,相貌堂堂,英气虎气和平日间养成的官气混杂一起,原本是极有魅力极有气概的一条汉子,此刻却是面目扭曲,神情狰狞,偏偏又在哽咽泪流,看起来说不出的别扭。

忽然间,南宫无极的身躯一抖,人也猛地睁开了眼,神光烁烁地注视着面前的自家三弟,但这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旋即这位老人眼中的光芒就暗淡了下来,人也彻底瘫软在了南宫无畏的手臂中。

你……你……天河鬼脸上的横肉惊怒已极地交织在了一起不断颤动,他当然能看得出来,南宫无极体内正在复苏的生机被南宫无畏一掌给彻底震散了。

就算是隐隐猜到了些,此刻亲眼看到南宫无极这位可敬可亲的老人死去,也让他愤怒地几乎不能自己,哆哆嗦嗦地指着南宫无畏,又指着远处的熊桂二人。

你……你们……是一起的?南宫无畏没有答话,他完全没有理会天河鬼,好像不必要理会路边即将要踩死的一只小虫子一样。

他缓缓地将南宫无极放下在地,伸手轻轻地将那双已经无神,却依然没有瞑目的眼睛抚上合拢,再站起身来对着远处的熊桂二人问:我再问一次,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非得要逼我来亲自动手……是元顺一叫你们这么安排的?还是叶红山?我们商定好了的那些东西还不够么?这时候的南宫无畏终于平静了下来,面目神情都不再扭曲,声音也平和了下来,除了脸上还剩得有泪痕之外,又恢复成了那位高大英武,气势不凡的影衫卫副指挥使,不过在看着熊桂二人的眼神最深处有些危险的光影在跳动。

是不够。

不过这并不是大将军或者一总管的意思。

大将军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甚至他都懒得理会你到底要做什么。

一总管则不可能做出这么细的安排,是我要这么做的。

熊国光终于开口了。

从始至终,他就在那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和变化,面容平静自得,就像欣赏着一副花费了不少心血的作品。

小夏之前一举废除所有机关兽让他有些吃惊,但很快他也重新平静下来了,而且更多了一些回味的余韵,就像品尝到意外之外的小惊喜,直到此刻面对南宫无畏的质问他才开口,以平和而温文有礼的声音缓缓回答道。

为什么?南宫无畏再问,眼中那些危险的光影更多更浓了。

你必须给我个解释。

我听说顺天神教巡道使都是些疯子,是不是真的如此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不会是傻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安排逼我出来亲自动手?难道你不知道这会凭添许多变数?就只是为了看我这一出亲手弑兄的好戏?熊国光淡淡一笑,说:我是这样觉得的,名,我们可以帮你背,但是你想要做的事,还是要亲自动手才好。

自己做出的选择,就必须要有勇气去亲手完成那最关键也最难的一点。

尤其是看指挥使大人你刚才的表现,我觉得这是非常有必要的。

哦?怎么说?南宫无畏皱了皱眉。

首先我问你,你觉得你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什么?你借无极先生来青州这个机会,和我们合作暗杀掉他,以此将影衫卫完全掌控,还要借机在唐家身上咬下几块肉来,这件事是对了还是错了?我没有想要影衫卫!我做了二哥十余年的副手,我也从没想过要掌控什么影衫卫!南宫无畏怒吼,随即声音和神情又都暗淡下来,那种扭曲和挣扎又重新浮现出来。

我只是……只是觉得大哥做错了。

如今天下风波欲起,西狄大乾江湖世家都在挣自己的一口生存之道,如此江山社稷危急存亡之秋,大哥却要什么顺其自然,要我们收回之前的那些布置和手段,生生将神机堂和诸多权益让给唐家等江湖世家。

那佘胖子他送回了昆仑,这捡得了张道陵万有真符的小道士他也要任其离开……我知道他操劳了这么多年,累了,什么也都看淡了。

但……但也不能这样将什么都丢了不要。

若真是如此,江山社稷倾倒也只在眨眼之间啊……偏偏二哥也对大哥的话奉为圭臬,丢下一切跑去读书打坐……我……我不如此的话……对了,你看,你并非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为了心中信念。

既然如此,你就无疑是对的,那你为何还要不忍,还要犹豫呢?南宫无畏咆哮道:那毕竟是我大哥!他对我们每一个南宫家之人来说,都是如师如父如兄如母。

这南宫家是他一手造就的,我们每一个南宫家人的所有都是他给的!我们都是在他看护在他注视之下长大成人!我如何能忍得下心,狠得下心!但你终究还是会忍下心,狠下心的。

从决定了要如此的时候,你其实就已经狠下心了。

熊国光淡淡应道。

南宫无畏顿时为之语滞,一时无言以对。

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应该来亲手送无极先生上路。

连幼童想要个玩具,也只有让他自己千辛万苦去亲手弄来,这才会珍惜爱护。

你既然是为了江山社稷这等了不起的念想,却居然想将这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手来扔给我们?这怎么能行?难道你想要日后午夜梦回,思及你所走之路,是将可敬可亲的自家大哥无极先生给出卖背叛了才换来的?从没有对自身之道有所怀疑的人还能够成事的,连那些山匪蟊贼,采花淫盗都坚信自家所做的乃是天经地义的正事。

又不是坊间哄小孩的戏文话本,会有自认是邪魔外道的邪魔外道。

你若是心中有了疑问有了惭愧有了犹豫有了后悔,无论做什么都走不了多远。

这样的合作盟友只是拖累而已,我们红叶军也不想要。

熊国光笑了笑,语气温和而诚恳,如同一位满腹诗书的老先生正在对着后辈悉心教诲。

所以你必须亲自来动手送无极先生上路。

这样无极先生就不是被你背叛出卖,而是你所选之路上的祭品。

思及自己这条路是亲手将无极先生埋葬了才踏上来的,你便绝不会再有任何后悔和犹豫。

南宫无畏神色数变,最后还是慢慢地沉静下来,最后归于一片漠然和坚定,看着地上南宫无极的尸首点头喃喃道:你说得对。

我没得选,我是为了江山社稷,是为了我们影衫卫这数十年的心血。

大哥你放心,这条路是我选的,我会好好地走下去,绝不会让你白死。

熊国光笑了,笑得很欣慰:所以我才故意让小桂留上一手,让他们看起来护着无极先生能冲出去逃走,这来逼你出手。

至于变数么,确实是有些的,但也都在我预料之中。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半空中的张天师。

比如天师大人,若他的正一拘神气禁法出手,这满地的机关兽便都是无用。

所以我们之前也只是打算先避开他,先将他和无极先生商议的内容听下来,然后再找他慢慢商议的。

但想不到的是偷听的机关被发现了,那也只有提前动手。

不过我却是不怎么担心的,因为天师大人是什么人,会有如何反应,我大概都猜得到。

我相信他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判断,一定会知道该做什么,如何去做的。

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会有什么不可控的变数。

事实也是如此,就算那边的小子临时用出了正一正一拘神法废了这些机关兽,但结果却是一样的。

因为人心大势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半空中的张天师微微点头,慢声说道:天下大势滚滚而来,顺者昌而逆者亡。

无极先生虽然为国为民操劳一生,实至名归的国士无双,但他确实是老了,他的所思所虑只能对后来者形成阻碍。

如若任由他一直操持影衫卫,无论是大乾天下还是南宫家都只有逐渐消亡一途。

他也到了该退位的时候了,能如此安详地在自家兄弟怀中驾鹤西去,这无论对他还是对大乾天下来说都是一件大幸事。

你……你们……实在是……你们实在是太无耻了……在一旁的天河鬼听得已经愤怒得要说不出话来了,同时又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太过荒诞。

闻名天下的道门宗师能这样见风使舵,掌控影衫卫的副指挥使能将一手复兴影衫卫和南宫家的自家大哥暗杀,还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这简直就像出毫无逻辑的荒诞戏文,但这偏偏就在他面前发生了。

天河兄。

我说过了,当日的恩情,我熊某必有所报。

熊国光这时候才转向天河鬼。

你知晓了如此多的隐秘,照道理来说只有死路一条,但我说了我会给你个机会,只要你去杀了刘俊峰,我们依然可以让你加入雍州红叶军,还可以帮你报了你那几个兄弟的仇。

随着熊国光的注视,张天师和南宫无畏也将目光转向了天河鬼。

天河鬼则是满头大汗,神情扭曲,这三道目光让他背脊发寒,但是血液中又是一片滚烫。

另一边的远处,桂宏亮走到了张天师所造的那一个雷光牢狱面前,笑嘻嘻地看着被关在里面的小夏和明月。

他对那边的‘正事’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有兴趣的一直就只是这两人而已。

小子,感觉如何?之前不是很神气么?说什么机关死物给我停下……桂宏亮学着小夏当时的声音吼叫了一下,又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你当真以为你能逆转乾坤,反败为胜了?你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吧?但是又一点也不奇怪。

这些早就注定了的,你闹腾得再厉害,不过就是大势中的一个小小浪花而已。

转眼即逝。

小夏坐在雷光牢狱里面,只是靠在明月身上休息,都懒得理会面前这人。

张天师将他扔在这里不管,自然也是看清楚了他再也没余力驱使万有真符破解开来。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之前运用的正一拘神法已将他所有的精神全部榨干了,识海中的万有真符也是一片朦胧,他现在只是觉得昏昏欲睡。

至于那边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在耳中,但又已经连愤怒都愤怒不起来了。

……等他们商量完那边就会过来料理你。

我猜张元龄那老头无论如何都会将你要过去,至于是扒皮拆骨地给你肢解了还是拿你来当做符箓材料给炼了我不知道,反正他会想办法将那道万有真符给弄出来。

我只希望他成功之余能给你留条小命。

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好多好多事想对你做。

桂宏亮笑眯眯的,又带着蛇的阴狠鱼的怨毒看着小夏,然后才看向在身后抱住小夏的明月,神情又变得温柔而痴迷,好像个注视着自己女神的少年。

二小姐,我们会带你回雍州。

你是大将军的人,谁也不敢对你做什么。

不过我希望到时候有机会炮制这小子的时候,你能知道,我会写信将那些过程都告诉你,我很高兴的……小夏可以感觉到身后的明月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但却一言不发。

他昏昏沉沉中也感觉到一阵悲伤和绝望,难道就无计可施了吗?再也想不到任何的办法和手段了么?自己身上可还有什么符箓可用么?还有什么……这是什么?好烫……胸口处的一阵灼热和滚烫将小夏从昏沉中惊醒,他伸手一摸,却马上烫得连手都缩了回来。

那是师傅留给他的那一块小小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身上剥落下来的鳞片,他一直挂在胸口处,现在那鳞片正发出莫名的滚烫。

不只是滚烫,除了滚烫之外,他还感觉到一股庞大无匹,无穷无尽苍茫狂野的生机正在勃发而出。

第一百二十章 暂时的尾声雍州之外,无尽大草原上。

山谷中,最后那匹幼狼正咬碎了最后一只对手的喉咙,将由对方喉咙里涌出的滚烫鲜血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

虽然这匹幼狼同样也是满身鲜血和伤口,也许下一瞬间也会因为伤重而断气,但是就在这一刻,它依然是胜利者,它眼中的那份狂野和斗志依然没有因为生命的衰弱而减弱半分。

当它嘴下的对手彻底流失掉最后一点活力,成为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的时候,山谷之上,所有观看了一整夜的萨满都跪了下来,五体投地,对着这只残存垂死的幼狼献上最虔诚的拜服。

而其中十位年纪最老的萨满则用早准备好了的刀切开了自己的胸膛,将自己那颗老朽但依然热腾腾的心脏掏了出来。

噗噗的轻响中,老萨满们用最后的力量将自己的心脏捏碎,但是却并没有鲜血四溅,粉碎的心脏和鲜血一起化作一片血色雾气,将整个山谷都笼罩了起来。

巨大的血腥之气,生机,最后胜利者的兽性和野性,还有满山满谷的尸体,十位萨满自我献祭的灵魂,这些所有交织在一起,终于撬动了天地间某一个已经很薄弱的神奇节点。

这个节点虽然已经日渐脆弱,但是却连接着整个天地宇宙的根本法则,形成了一个玄妙深奥的屏障。

而现在这个原本已经脆弱的连接被整个撬动了,随之形成的屏障也破碎了。

整个神州大地上,此刻所有修为能达先天之境,触摸到天地法则的人,都能隐约感觉到天地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变动,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

修为再高深点的,又能感觉到这多出来的一点变化却并不显得突兀,好像天地原本就该是这般模样的,反而是之前的是有些被什么东西刻意改变了。

而这种改变具现在这个山谷中,表现出来的则是一股神奇雄伟,荒蛮无边充塞天地的巨大力量忽然无中生有地出现,汇聚向了那只仅存的幼狼。

幼狼身体上的所有伤口开始神奇地愈合,眼中的单纯的野性和兽性也慢慢变得深邃无边,不过几个呼吸之后,这条幼狼丢掉了口中的同类尸体,站了起来,仰天咆哮,一个弥漫了整个天地的狼嚎滚滚而出。

这一刻,方圆千万里上,所有大草原上的西狄人,无论是在劳作是在狩猎还是在做什么的,都丢下了手中的东西,朝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跪下膜拜。

所有草原上的动物,无论凶猛的猛兽还是食草的动物甚至是水中的爬行蜥蜴地底的毛虫,忽然都感觉自己的生机,兽性旺盛了许多。

凶猛的猛兽扑击厮杀得更加凶猛,逃跑的食草动物也跑得更快,有的甚至转身过来和猎杀者拼死一搏,连那些正在交配的动物也都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精华必定能孕育出更强壮的后代,越发地起劲了,连一些原本并不到发情期的动物也开始发情。

整个大草原的生机,兽性都被微弱,但是从本质上地提升了。

万里之外的茅山后山中,一个看似平凡的农家院落里,一个正在泡茶的斯文中年人忽然一呆,抬头望向了北方,连手中的茶壶滑落在地都不知道。

咔嚓一下,茶壶被摔成了几瓣,里面的茶叶和水倾倒得满地都是。

中年人愣了愣回过神来,对着地上的碎片和水迹招了招手,碎片就如有生命一样重新滚动到一起粘合回了茶壶的模样,连茶叶和浸入地面的水也全部自动回到了其中,混入茶水中的泥土等等东西全部自己重新析了出去,然后茶壶飞回了中年人的手中,好像就根本没有掉落过一样。

晋芝。

一个少妇从屋中走出来,粗布衣裙不着脂粉也掩盖不了倾城的容貌,只是这少妇捂着心口眉头紧皱,有些慌张之色。

不知为什么,从刚才开始我心里忽然好慌好乱。

中年人又愣了愣,想了想之后闭目长叹了一口气,颓然说:也许是该来的终究来了。

该去的也终究去了。

西南,唐家堡。

一座有些阴暗的老宅中,一个老妇人和一个老人默然无语。

老人衣着朴素,面前只是一杯清水,连茶都不是,老妇人缠着蜀州老人常用的缠头,抽着一杆旱烟袋,火光在阴暗的室内单调地一明一暗。

半晌之后,老人咳嗽了一声,站了起来,舒伸了一下腰腿,喃喃说:看来安生日子要到头了。

原来你还觉得我们这是安生日子。

老妇人嗤拉一笑,在桌上敲了敲,熄灭了旱烟。

难道不是么?老人白了老妇人一眼。

好吧。

老妇人苦笑一下。

至少比起以后的日子,那是。

西北塞外,昆仑山。

一个胖子正在山道上喘着气。

他已经在这条山路上爬了整整三天了,但是看起来连一半都还没有,确切地说是能看到的距离的一半都没有,好似无穷无尽的云层将这山脉的高峰包围起来,云层之上还不知道有多高。

轰隆隆,云层中忽然有无数沉闷的雷声炸响,胖子抬起满是油汗的脸诧异地看着,他在这里几天还没发现过有这样的状况,这云层似乎也不像是雷云。

但是他这一看却是呆住了,因为他似乎看到了有一条云雾状的人脸正朝着东方凝视。

人脸很快就消散了,突如其来的雷声也没有了,好像一切都是幻觉一样,胖子甩甩脑袋埋头继续爬自己的山路。

而在那座山谷中,幼狼已经不是之前的那只幼狼了。

虽然大小还是那般没有变,但身上再看不见任何的伤痕,污渍,一些细细的鳞甲浮现在四肢上,每一根毛发每一处地方都散发着莫名的光辉,那种威严,神韵和气息已经不是任何凡物生灵所能有的,尤其是那一双散发着漫漫红光的眼睛,深邃无边得好似另外一个宇宙,又狂暴野性得似乎能吞噬掉整个世界。

幼狼顾盼而行,抬头看了眼山谷上匍匐着的萨满们,忽然又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转头遥望向了东南方,眼中的红光一闪。

……青州神机堂分舵,一片狼藉的天工机关基地中。

半空中一直威严如神的张天师忽然一个踉跄,差点一个不稳直接掉落下来。

随即他看向西北方,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但他却好像看到最恐怖的事物一样露出了惊恐之色。

……狼妖醒了?地面上,熊国光好像也微微察觉到了什么,转身朝西北方看了一眼。

对,想来差不多也该是这时候了……下一瞬间,所有人都猛然扭头看向了另外一个方向,那里是张天师刚才施放的雷光囚牢,其中一股狂野无比的气息正在喷薄而出,和他们之前所感觉到的西北方那一股气息一模一样,只是因为距离的原因现在感觉起来强大猛烈了无数倍。

这……这不可能!熊国光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惊骇欲绝的表情,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一声咆哮,雷光牢笼好像纸糊的一样被一道身影扯碎,漫天的红光席卷而出,首当其冲的桂宏亮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就被淹没其中,然后这道红光还有红光中的人影就直飞而起。

妖孽受死!张天师一声怒吼,漫天的紫色雷霆自虚空中生出来,对着这道红光和人影猛劈而下。

纯以本心而论,他绝对不愿意如此。

对于散发出这种气息的东西,他绝对是有多远闪多远,但是这条红光裹挟的人影却是直直朝着他而来的,而且他能感觉到,那一股蛮荒狂野的意志直接将他牢牢锁死,就算是想躲也躲不了。

紫光雷霆如雨如瀑,如九天银河倒挂而下,与那红色光芒和人影狠狠撞击在一起。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匆忙带人赶来的刘俊峰只看到了一地的残骸,鲜血和尸体。

什么?无畏大人你是说……清风道长其实是潜伏到大乾的西狄人?之前狼妖苏醒他被西狄狼妖的神通附体?是他杀害了无极先生?纵然是数十年的养气功夫,刘俊峰依然是一脸的惨白,看着南宫无极的尸体,听着南宫无畏的讲述,整个摇摇晃晃,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不错。

还好有张天师恰好赶来,以紫薇雷光和那妖孽硬拼,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

否则连我也……咳咳……南宫无畏捂着嘴,咳出两口鲜血。

一道血肉模糊的巨大爪痕从他肩膀一直拉到鼠蹊,再深一点便能将他开膛剖腹,他的左手也软绵绵地耷拉在一旁,明显是断了。

不远处的张天师盘膝而坐,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一言不发,他身上看似没有什么严重外伤,但面前衣服前襟上几大滩鲜血,显然也极不好过。

刘俊峰没有问这位本该在龙虎山的道门宗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看了眼场中血肉模糊,几乎不辨形状的几具尸体,其中有一具正是他见过的被收入监牢中的红叶军参赞桂宏亮。

他也没有再多问什么,现场幸存下来的两人一是道门第一人,一是影衫卫指挥使,都是位高权重之辈,两人的说辞一致的话,天下间几乎没有什么人有资格质疑。

何况之前那股充塞天地,蛮荒强横的气息他也感觉到了,那确实是西狄萨满施用狼妖巫术的气息。

天河壮士呢?刘俊峰左右扫视了一下,没看见天河鬼的尸体。

混战之中不知所踪,也许是死了也许逃了。

南宫无畏摇摇头。

我已下令全力缉拿那清风道人和元芷月,封锁一切出海途径,还请刘大人配合,一定要将这两人给生擒活捉。

刘俊峰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缓缓点头。

……一天之后,越过黑木林,通往冀州的那条小路上,易容改装之后的明月正背着一个大竹筐,吃力地朝北而行。

想不到会又来这里,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明月站在一个小丘陵上,遥望远处的几座小山,那是他们曾经在这里遇见唐轻笑的地方。

辛苦你了,阿月。

小夏虚弱的声音从竹筐中传来。

竹筐是仓促编织的,粗糙毛糙得厉害,外面的阳光从缝隙中透进来照在小夏的脸上,那上面满是浓黑的长毛。

而且他蜷缩在竹筐中的手脚也都是一片焦黑干枯,好像被雷劈了的树木一样。

不用说了,夏道士你指明方向就好。

我会把你送去治好的。

明月紧了紧竹筐,坚定地迈步朝前走去。

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坐船出海,找师傅去。

离他们远远的,再也不回来这鬼地方了!竹筐中,小夏迎着透下来的阳光苦笑。

十洲风云志第一部 完PS:大家不用担心,故事当然没有结束,只是因为合同的缘故必须在这里打个收尾。

后面的故事会另外再开一本。

是继续这个还是直接新开神州道还没有商定,不过应该会在一个月左右出结果,重新开新书。

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暂时的后记嗯,这里给大家透个底,十州原本就是按照神州道的前传来写的,不过在写的过程中自己推翻了不少设定,刚好神州道也在大清洗中被删了(我都不知道为毛,我连牵手都没写好不好),所以以后神州道完全接住十州的设定和故事来重写也是顺理成章了。

因为当时只是想写个前传,所以在签约的时候字数随便就写了个一百万,直到后来编辑提醒我字数到了结束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把故事线拉得太长了。

而且就是这样,很多地方我也是略过了没写,最后再向编辑讨要了一些字数份额,才勉强把一个大疙瘩给交代清楚,在这里暂时告一段落。

十州这本书我写得不大满意,原因是各方面的,写作计划的变动让这本书先天不足,本能地想多交代点背景和线索,却没有去好好描写,骨架拉得太宽又都没有拉完整,还没功夫去填补血肉,若是按照理想状况来看就是到现在这个故事节点,字数也至少奔三百万字去了。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个人方面,这几年是我人生中极为别扭的几年,结婚生子,家庭生活对自由惯了的我来说实在是太不习惯,尤其是观念的完全不同让沟通困难,整日里闷气哪里静得下心思写东西。

好不容易开始习惯了,又摊上后来小孩的事,闹得鸡犬不宁。

也是多亏了各位读者的多方支援,我才算将那事给交代了过去,在此再次多谢各位的帮忙!还好,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我也看开了,该来的来该去的去吧,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接下来就是好好写东西来报答各位读者的厚爱。

下本合约还在商谈中,大概一个月左右之后会开始上传吧,先攒些字数,一旦开始可以有段时间日更了。

此外,我会在公众章节上传点之前写的都市给大家试阅,不过肯定不是下本,也许是下本的下本,也许是下本的下本的下本……不过也不是和神州道全无关系,有什么关系,大家以后看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