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虎尾哗变

2025-03-27 09:37:27

我病好后的第十天,帝国军真正面临了困境。

现在只能按每两个人一天发一张饼了。

事实上,我们也只能把发下的饼会聚在一起,和偶尔才能弄到的蛇人肉混在一起煮成一大锅汤,再灌进肚子里。

每天吃那么一锅汤汤水水,虽然刚吃过也有些饱食的快意,但连走动时好像都可以听到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坐在帐篷里,听着雨打在帐篷上的声音,我喝了一碗吴万龄送来的这种汤,擦去额头冒出的几点汗珠。

汤煮得火烫,可我喝下去时好像根本感觉不出来了。

还好城里至少水源不缺。

南疆本来多雨,城里也到处都有井,这总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喝了一碗后,我道:苏纹月,这一碗你喝吧。

龙鳞军每人每天两碗汤,吴万龄给我的两碗大概是特意是最后盛的,比较厚,肉末和面粉糊在一起,一碗似乎并不比以前的一张大饼少多少,我这两碗起码也有一张半大饼在里面。

尽管我和吴万龄说过,我要和龙鳞军上下同甘共苦,但看着苏纹月日益清瘦的样子,我实在无法拒绝吴万龄的好意。

苏纹月正缝着龙鳞军上下的破衣服,听到我叫,她回过头来,淡淡笑了笑,道:将军,你先吃吧。

我吃饱了,你吃吧。

我虽然这么说,但看着这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实在很想再吃一点。

苏纹月道:我吃不了那么多,将军你多吃一些吧。

我迟疑了一下,道:那我再吃一点吧。

我把那只碗里的东西倒了些到我刚吃完的碗里。

因为怕搁得久了,汤里的东西都沉下去,在倒以前我晃了晃。

但这么一倒,才发现我倒得有点太多了,几乎倒走了一半。

我想了想,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又倒回去一些,一口把倒出来的喝光了,道:好了,你吃吧。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走到桌前,看了看碗,道:将军,你真不要了?我还有点吃不下。

我心头一疼。

她话虽如此说,但看着这一碗汤眼里放光,实在不像吃不下的样子。

我道:快吃吧,吃干净些,不然凉了。

我倒了碗水,把自己碗里的一些残渣也吃了个精光。

她这时端起碗,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她在喝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很是有趣。

我看着她喝汤,心头又是隐隐作痛。

她在城中受了多少苦?大概从我们围城以来,她就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共和军在绝粮后以人为食,首先是杀老弱,后来杀妇孺。

如果我们再围下去,只怕不用破城,城里自己也要相互吃光了。

她喝了两口,放下碗呼了口气,对我笑了笑道:真好吃。

好吃么?那种东西如果在和平时期,大概连喂狗都不会吃的。

我把腿盘起来,道:当初共和军守城时,你们吃什么?她的脸色沉了下来,眼角也滴下泪水。

我看着她,有点后悔问她这个,她忽然道:开始,我们吃陈米,后来吃树皮,草根,还有士兵的马匹。

再后来,实在没东西吃了,到处有士兵冲到人家里找东西吃,实在没有就杀人,我们躲在家里,一步也不敢出去。

我嘴角抽动了一下。

共和军标榜什么民权为重,到了最后关头,恐怕也没人会再想起这个。

我道:那你们吃什么?她的脸微微一红,道:我有个未婚夫在共和军里做军官,他还偶尔送一点吃的来,我和爹妈靠这才支撑到最后。

后来呢?她茫然地望着天空。

外面还在下雨,在帐篷里,只看得到帐篷壁。

她好像在看着极远的地方,眼里的泪水淌在脸上。

那天城破了,到处都是混乱。

我们一家人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直到你们……你们的人冲进屋来。

我没再说什么。

高鹫城里,像她这样遭遇的人可以说比比皆是。

我叹了口气,道: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

苏纹月看了看我,有点胆怯,似乎不知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也许像我这种盼着没有战争的军人实在太少见了,也让她不相信。

我又道:你吃吧,至少我在这里时,你总可以不要害怕。

她低下头,又喝了一口,道:将军,你要带我回帝都么?我不禁苦笑。

现在有可能回到帝都么?我们已是在城里死撑了,我甚至怀疑我们还能不能撑到文侯的援军来到的那一天。

我道:别想这些了,战争结束后,你想去哪里,我就送你去。

还有亲戚么?她的面色一阵黯然,道: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她的未婚夫八成已死在战场中了。

我又叹了口气,道:不要想那么远,以后你愿跟着我,便嫁给我吧。

她手里的碗一下失手落到案上,还好碗里所剩无几,倒没晃出来。

她道:将军,你说什么?我说,你愿意的话,以后嫁给我吧。

她眼里一下又涌出泪水来,低下头拼命喝着那碗剩下点碗底的汤。

我笑了笑,道:别呛着了,慢慢喝吧。

她抬起头,又看了我一眼。

一接触到她的目光,我心头不由一颤。

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带着感激和痛楚,可是,我却看不出有什么爱意。

像苏纹月这样的女子,在和平时期即使不是名媛,也是很让人爱慕的小家碧玉。

如果那时我带着这种近乎怜悯的口吻说要让她嫁给我,只怕会被她嗤之以鼻。

可现在说来,她听在耳中大概和恩赐一样。

只是因为战争。

我站起身,道:你吃吧,吃好后收拾一下,别干得太累了。

我走出门去,苏纹月这时已喝完了,放下碗道:将……楚将军,你要去哪里?我去看看生病的弟兄。

我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也许,只是愧对她那种感激的眼神吧。

在帐外,我淡淡地想。

雨还在下着,雨水打在我的战甲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南疆雨季中期,雨总是下得细细密密,好像什么东西都潮透了,很不舒服。

这时,虞代从一个帐篷里走了出来,一见我,道:统领,天正在下雨,快进来吧。

我走了过去,道:生病的弟兄们现在怎样?蛇人每天必来攻击一次,但一击即走,都是在佯攻。

可这种攻击法,我们也疲于奔命,尽管知道蛇人明明在佯攻,可每一次都不敢大意。

虞代道:不是很好,体温还不曾退下去,最严重的一个已经有三天不退了。

这十几天来,龙鳞军中也有近十个人生了病,病症和我差不多。

如果能得到好好调养,那多半马上会痊愈的。

可是我还有武侯特别赐下的白米熬粥喝,他们有什么可吃的?无非喝的汤稍多一些罢了。

我道:请医官来看过了么?虞代道:叶医官看过了,他说他营里有些草药,让我今天去拿,吃了后会好些。

我道:我去吧,你看着他们。

叶台的医术很高明,但现在这样,可能四门的帝国军都有生病的,他未必还能管得过来。

我让一个小军带过战马来,道:虞将军,你和金将军、吴将军在这里守好,别出差子。

虞代答应一声,我拍马出了营盘。

西门的守军士气还算高昂。

尽管经历了沈西平战死,栾鹏兵谏这些事,但岳国华继任以来,对右军颇采取了些怀柔之策,那些曾因栾鹏兵谏受牵连的军官都没再有什么追究,而柴胜相也仍是万夫长,故军心尚定。

走出了营盘,雨下得更密了些。

我回头看了看连绵的营房,眼前有一阵模糊。

刚走近医营,便听得一阵呻吟声。

我跳下马,一个士兵迎上来道:楚将军,你也来了。

那是辎重营的一个士兵。

辎重营从上次北门撤退遇伏以来,也是元气大伤,好在他们现在事情不多,没什么影响。

我道:你们德大人呢?他在里面换药呢。

我把马拴好,走了进去,那个士兵从一边拿过一块毛巾道:楚将军,你擦擦。

我擦了擦被雨水淋湿了的脸,看着营中。

医营已坐满了人,倒有一半身上并没有伤。

那种病已经在全军中蔓延开来了,我有点忧心忡忡地想。

这时,只听得有个人叫道:楚将军!那正是德洋。

他身上倒没穿战甲,战袍解开了,露出半边身子,一个医官正给他换包扎的纱布。

我走过去道:德大人,你好。

好什么,他龇牙咧嘴道,那些怪物好狠,我都十几天了,这伤还没好全。

我笑了笑。

他的体格远没我好,我只消七天便差不多痊愈了,他的伤和我差不多,但看样子伤口才开始愈合。

我道:你放心吧,叶医官医道高明,很快便会好。

对了,叶医官呢?这时德洋的绷带已经绑好了,他把战袍披上身,道:刚才还在这儿,那不是,在给人包扎呢。

真是见鬼,屋漏偏逢连宵雨,现在军中到处都有生病的,若这般下去,只怕全军会失去战斗力。

龙鳞军的比例,三十个里有一个生病,那么全军大约九万人,有三千人生病吧。

这个比例倒还不算大,可若是生病的人再多起来,的确会影响军中战斗力的。

我自己一场大病,两天里人事不知,那些士兵的病未必有我那么重,但在病中肯定也无法执械上阵了。

我看着那些生病的士兵,道:德大人,军中还剩多少余粮了?我不过是顺口一问,德洋却似听到什么恐怖至极的话一样,小声道:楚将军,别说啊。

我才猛地一惊。

现在军中缺粮,再说这些,只怕有不少人会丧失斗志。

我道:好吧。

我去找叶医官,德大人你先坐着。

德洋道:楚将军,你那旧部祈烈可还挺想你啊,你不去看看吗?我笑了笑,道:他现在如何?好些日子不见了。

他在帐中养了个女俘,两人倒是恩恩爱爱。

这小子只怕也是色字当头,把你这老长官也忘了。

我不禁莞尔。

德洋不曾见苏纹月,若他见了苏纹月不知又会有什么话了。

我辞别了德洋,向正在给一个前锋营士兵包伤的叶台走去。

还不曾走近他,忽然我跟前有个士兵猛地站起来道:医官,我等了半天了,怎么还不轮到我?正在包扎的士兵道:你有什么大碍?我的伤可比你重。

那个前锋营士兵大概是新来的,我并不认识。

他的胸前有条长长的刀伤,这人倒也硬朗至极,叶台撕开沾满血的旧纱布时,他眉头也不皱一皱。

和他争执的士兵道:呸,前锋营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虎尾营在战场上哪点落后了,他妈的,吃的你们分得多,连医营里还要抢先。

那前锋营士兵这时已包好了,站起身来道:虎尾营的人,每次战阵上你们还不是躲在我们身后,居然还有脸来争什么功。

哪天你们也如前锋营一般能建下大功,那你们便吃得多吧,前锋营定无一句怨言。

这些话依稀有点像蒲安礼的口吻。

我听得有些不快,正待说什么,那虎尾营士兵已暴跳起来道:妈的,你们前锋营有什么臭屁的,老子当兵时,你小子只怕还在吃奶。

虎尾营建功自没有前锋营多,前锋营是武侯的亲兵,一路上冲锋陷阵,都是前锋营打头,立下的功劳有近一半在前锋营。

那个虎尾营士兵说起功劳也没什么话好再说,便拿年纪做文章了吧。

他比那前锋营士兵大了近十岁,说吃奶云云自是胡扯,但这话一出口,前锋营的士兵也有点怒气,道:妈的,你又算什么货色?他们一吵,医营中的伤病员几乎都开始对骂起来。

中军大概仍不像右军那样平均发放口粮,前锋营和锐步营要稍多一些。

以前前锋营和锐步营出击次数多,多发点别人也无怨言。

如今都是在城中守备,这样只怕有不少人在心底不满了。

医营中登时乱成一片,以前诸营的矛盾都爆发出来,一片乱嚷中,有人在骂着路恭行,有人在骂虎尾营统领朱天畏,甚至有个人在骂前锋营时连带我也骂了两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知诸营中的矛盾竟已到这等地步。

我待维持一下秩序,但此时人人都在气头上,我喊了两声,哪里有人听得到?这时,忽然那个虎尾营士兵锵一声抽出腰刀。

在医营里,虽然没人带长兵器进来,但腰刀还大多带在身边。

他一抽出腰刀,登时有不少人也抽出刀来,看样子,竟是马上便要火拼。

我心中一急,大声喝道:住手!我的声音不太大,但也让他们怔了怔,这时,门口也传来了一声大喝:住手!一个四十来岁,长得很高大的军官大踏步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队亲兵。

这人正是虎尾营统制朱天畏。

中军五营,人数虽则不一,都是精锐。

虎尾营虽比不上前锋锐步两营,但身处中军,岂有弱者?朱天畏当初也是前锋营中出来的,从下级军官做起,因战功一直做到虎尾营,一向也有智勇双全之称。

他一进来,那些虎尾营的士兵都垂下头,刀也不自觉地收回了鞘中。

朱天畏走到那个首先争吵的士兵跟前,猛地一个耳光。

啪一声,那士兵半边脸登时红肿起来。

这时,门口又传来路恭行的声音:快住手!他也前脚后脚地冲了进来。

一进门,见我和朱天畏都在里面,他怔了怔,又大声道:兵刃一律入鞘,不得妄动!他走到朱天畏跟前,行了一礼道:朱将军,我的部下太过失礼,请朱将军原谅。

朱天畏露出一丝嘲讽之色,道:路将军客气了,虎尾营的人岂敢与你们前锋营争执,我定要重重办他。

他的话里,隐隐的也含着对前锋营的不满。

路恭行道:朱将军,如今全军正值多事之时,万万不可自相火拼,朱将军,还望你原谅我营中这等无知之徒的无礼。

他的话很是诚恳客气,朱天畏脸上抽了抽,似乎也不无所感,道:路将军,我将我营中的弟兄带去了。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向叶台告辞后,将几个争吵的虎尾营士兵带了便走。

等他走后,路恭行也命人将刚才与虎尾营争吵的那士兵押回营去,才向我道:楚将军,你也在这里啊。

此时我已问叶台要了草药来,道:路将军,现在中军五营的矛盾如此之大么?路恭行点了点头,和我一起走出营去,道:是啊。

五营中,前一阵子前锋营和锐步营的待遇最好,便很受另几营嫉妒。

现在虽然待遇一样了,但另三营的不忿之气未消,很易摩擦。

我叹了口气。

离开前锋营不过也十几天吧,没想到中军已成了这样。

我道:现在君侯还有什么策略么?东门也被封死,插翅难飞了。

唉,我真的担心,我们只怕支撑不到文侯的援兵。

我道:对了,信使已经回来了?他也长叹一口气,道:若是回来了,那还好一点。

可是到今天为止,仍是杳无音信。

说不准,那些信使根本没能回到帝都,半路便已被蛇人捉住了,文侯在京在还在盼着我们班师后庆功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信使未能到达帝都,那我们便真的是在等死了。

现在进也进不得,退又退不得,武侯一世英名,难道真要毁在这里么?路恭行这时道:楚将军,我要回营了。

你也回去吗?我道:是啊。

龙鳞军里现在有不少人都生病了,我是来向叶医官取草药的。

都一样啊。

路恭行有点颓唐,他望着在风雨中的箭楼,那里,几个士兵有点无精打采地注视着城外。

军中瘴疫横行,若再这样下去,文侯的援兵便是来了,只怕也要来不及。

这种想法我也有,但是从路恭行嘴里也听到这等想法,更是让我觉得心寒。

路恭行虽然一向是未料胜,先料败,很是持重,但却向来不曾丧失信心。

可现在,他好像也已没什么全身而退的信心了。

如果我要死在城中,那该如何呢?以前在战场上偶尔也想到过死,但那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没什么亲人了,便是战死,无非让辎重营在记录簿上添上一个战死的有功之臣,大概连抚恤也不用。

如今想想,依然如此。

但是,我心底已有了些牵挂。

不是因为白薇紫蓼,也不是苏纹月,而是她。

如果我要战死,我死前最想看到的,还是她。

雨打在我额头上,让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随着我摇头,头发上的雨水被甩开了,额头也一阵冰凉。

我道:路将军,你也对叶医官的医术也太没信心了吧。

不是没信心,他淡淡地道,记得我们刚碰到蛇人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我道:记得,你跟我说过,若共和军驯养了一队蛇人,我们不知该如何应付。

他点了点头,道:正是。

那时只是对城中零星出现的蛇人觉得奇怪,只以为那是些共和军驯化未成的野兽。

但如今看来,蛇人绝非是被人驯养的,那些蛇人如此聪明,和人几乎没什么两样,共和军绝没这个本事来驯化它们。

那么,蛇人只怕并没有什么背后的人物,而是自己出现的。

我道:那又如何?他这时反倒笑了笑,道:楚将军,你的勇猛,我也一向佩服。

但为将之道,需有智有勇,你勇则有余,智未免不足。

他突然说起这些来,我也笑了笑道:是吧。

蛇人若有什么人驯化,那么那背后之人必是要击败我们,也最多是将我们赶尽杀绝而已。

若是自行出现的,那么它们击败我们后又会有什么目的?他的话让我猛地一震,我喃喃道:是啊,难道,它们是要把所有人都杀尽了?共和军纵然想消灭我们,但我们若投降后,也能有一条生路的。

可蛇人如果是想要把所有人都杀光,那么投降后也无非是死路一条。

而一旦我们败亡,那么蛇人乘胜出击,世间会是如何一幅景象?我打个了寒战,都不敢再想了。

这时,路恭行道:楚将军,我先走了。

我道:好吧,再见。

我跳上马,向城西走去,想的却仍是路恭行的话。

我病好后的第十四天。

这一天是难得的阴天,偶尔还有点阳光照下。

我仍是去医营取一批草药。

叶台的医术当真高明,那些草药虽然煮出来又臭又苦又难吃,却很是有效。

当我拎了两大包草药,刚走出医营,想要上马,哪知那两包药太大,挂在马鞍上便很难再上去。

我正想让什么人来帮一下手,一支兵马正从路上走来,我一眼便看见那队兵马带头的正是巡官苑可祥,大声道:苑将军,麻烦你帮一下手。

苑可祥扭过头,看见了我,笑道:楚将军,是你啊,好久不见。

你来取药吗?我点了点头道:来帮我递一递。

他跳下马,我把药交给他,自己跳上马,他又把药递给我,我挂到鞍上,道:苑将军,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跳上马,忽对身边的几个士兵道:弟兄们,这位将军便是与前锋营路将军并称为‘龙锋双将’的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将军,你们看看吧。

我苦笑了一下。

这个名声倒好像缠着我了,连苑可祥也知道。

苑可祥这般一说,他的手下齐齐行了一个礼,道:楚将军。

他们的喊声整齐划一,尽管那些士兵都面有菜色,但士气还是很高,龙鳞军虽在吴万龄整顿之下颇见长进,便比起苑可祥这一小队人马来说,军容还是松懈了些。

我在马上回了一礼,道:苑将军,你们今天轮值么?他道:是啊。

铜城营现在该换岗了,朱将军命我先去通知一声。

我看了看他的队伍,不由赞叹道:苑将军,你是怎么带兵的?带得很有章法啊。

他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无常规。

将兵者,当如臂使指,令行禁止。

我咀嚼着他这段话的意思,叹道:苑将军,你这话很有道理啊。

他笑了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我从小读惯的一部《胜兵策》的话。

《胜兵策》?我回想着军校中有谁提过这部书,不过好像谁也没提过。

这部书是谁写的?不知。

那是我家传的半部兵书,看目录有七章,不过传到我家只剩三章了。

文字很古奥,也不知是哪一朝的将领传下来的。

我道:那庭天《行军七要》中也有类似的话,说‘为将之道,令行禁止。

’不过,你那部兵书中说得更细一些,那书在身边么?我想看看。

苑可祥道:这部书在我家中,没带在身边。

不过我背得熟了,什么时候我写给你吧。

我喜不自胜,道:多谢苑将军了。

那兵书中还有什么话?苑可祥淡然道:倒也没什么惊人之处,不过有些话倒切中当今军中之弊。

像书中说:‘夫欲战胜者,定谋则贵决,行军则贵速,议事则贵密,兵权则贵一。

’现在我军中上下,各军编制不一,有以伍为基,也有以什为基,令出多头,上有命,下多有不从,颇有混乱,唉。

他最后的一声长叹叹得很是怆然。

苑可祥年岁不大,官阶也低,在等级森严的中军只怕也受够了气。

我想起了当初在前锋营中,两千人的前锋中,各百夫长很有些勋臣后人,连路恭行也不太能指挥得动,像蒲安礼、邢铁风这等人,如果是我当前锋营统制,只怕别想让他们听我指挥。

苑可祥说的那一连串贵字,说到底便是那兵权贵一。

而军中便是君侯也无法完全指挥住下面,不然当初也不会明令沈西平不得擅自行动了。

这时,已到了岔路口。

我在马上拱了拱手道:苑将军,我得告辞了,麻烦你马上写一段出来,晚上我便来取,可好?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楚将军,你以统领的身份来向我一个连军校也不曾上过的小小巡官讨教,传出去岂不是惹人耻笑?我正色道:苑将军,能者为师,岂在人言。

他脸上抽了抽,也向我拱了拱手道:多谢楚将军。

今晚我便将第一章先默写出来,奉上楚将军。

他说完,加了一鞭,向南门跑去。

他手下那三十来个士兵虽然都是步卒,却仍是跑得整整齐齐。

我也加了一鞭,向龙鳞军营中跑去。

那庭天的《行军七要》是军校中的必读书,我读得也多了,但那庭天的书中偏向于讲述攻守之道,这一类领兵方略讲得很简略,而当初十二名将里治军最严的骆浩却没有兵书传世,若能得到苑可祥这部兵书以做补充,当真可取长补短。

走了一半路,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那正是火雷弹的响声。

现在火雷弹所剩无几,每军中的火雷弹都明令非到紧急关头不可使用,南门用上了火雷弹,难道蛇人又攻来了?我吃了一惊,加鞭向营中跑去。

一近西门,却见仍是一派平静。

我冲进营帐,虞代已在等着我。

他拿下草药,我道:虞将军,蛇人刚才有没有攻来?虞代摇摇头道:没有啊。

难道南门出了什么事了?我道:去那望远镜前看看去。

到了箭楼上,我将望远镜对准了南门望去。

看过去,南门倒没什么异样,只是人很多,几面旗子招展,隔得太远了,也看不清是谁的旗号。

我放下望远镜,跟着我上来的虞代有点担心地问道:将军,出了什么事吗?我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

希望没事吧。

这时,一骑马飞驰而来,冲进营中。

我吃了一惊,道:虞将军,快去看看。

进来的是一个传令兵,倒不是雷鼓。

他没有雷鼓那么大的嗓门,一进营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右军上下注意,加强戒备。

我跑下箭楼,道:出什么事了?虎尾哗变,冲出城去了!他刚说得一句,又跑了出去,大概去通知后军去了。

我大吃一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天畏虽不是一线大将,但他也是统中军一营之众,武侯一手提拔上来独当一面的大将了。

要说他也和高铁冲一般,是蛇人的内奸,那我可死也不信。

可他的虎尾营为什么会突然哗变?我满腹疑团,虞代这时凑上来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我道:上城吧,叫个人去南门打听一下,我们去防范蛇人攻城。

蛇人倒没有异动。

我们守到天黑,才由右军接手。

下得城来,那个去打探消息的龙鳞军也回来了。

听他说,今天下午,在铜城营和虎尾营换岗之时,朱天畏忽然派骑军劫夺了一库余粮,又抢夺了一架天火飞龙车开道,要开城出去。

铜城营不敢阻拦,被朱天畏抢出城去,等武侯得知消息命路恭行的前锋营冲出来时,虎尾营七千余人已冲出南门,在冲出一里地后被埋伏的蛇人尽数歼灭,路恭行也只来得及关上城门,没让蛇人趁势攻入城来。

听说朱天畏留书一封给武侯,说他多谋寡断,似勇实怯,诸军在武侯指挥下,战无胜机,守必自绝,他的虎尾营要自寻出路。

自寻出路的虎尾营败亡得比在城中诸军更快。

现在,只怕没人会再像朱天畏那样,自以为可以杀开一条血路冲出蛇人的重围,但朱天畏一军败亡,使得中军元气大伤。

如今中军兵力已不到三万,而且粮食也更少了。

苑可祥也夹在虎尾营中,没于战阵。

朱天畏败亡后又过了三天。

失去了虎尾营,连另外诸军的守备也显得更吃力了。

以前前锋营进常可以抽到诸门助守,但自朱天畏死后,中军自顾不暇,只抽出数千人助守损失最大的北门,对东西两门,再难照顾了。

击走了一批蛇人的攻击,我只觉浑身酸痛。

现在每天都有种筋疲力尽之感,好像过了今天便不知道明天。

刚退入营中,正好碰上雷鼓过来传令。

武侯紧急招集诸将议事,这一次,只招诸军的最高军官,而我是武侯特许要我参加的。

向中军走去时,我没有一点重获武侯重视的欣喜。

一路上,残垣断壁间,时不时可见一两具死尸。

城民自放出城后,城中所剩无几的人也时有饿毙的。

此时辎重营也再没精力去搬运死尸焚烧,若不是城民总数已不到两三千,只怕现在已经引起一场瘟疫了。

看着那些断墙,我的战马也步履沉重。

一天天,仿佛看得到末日逼近,全军上下开始弥漫着一股绝望之气。

向文侯告急的特使仍然没来,据说后军和右军有人偷偷趁夜去斩杀城中很少的一些城民来充饥,这等骇人听闻的事虽没被证实,但我看到好几具尸首都身体不全,只怕这传闻也不全然是假。

到了武侯的中军帐,帐门口的传令兵也有点无力地喊道: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到。

帐中坐的,已是各军的主帅和万夫长,我是官级最低的。

我看了看,参军里,只有张龙友和伍克清在座。

我进去后向武侯行了一礼,坐到路恭行身边。

武侯苍老了许多,他面前居然还放着一杯酒。

他啜饮了一口,等后军的胡仕安也来了,他才放下杯子,道:诸位将军,先请辎重营德洋大人说个坏消息。

德洋站起身,道:君侯,到今天为止,军中只剩干饼两千张。

营中一片哗然。

现在全军还有近八万人,若只有两千张饼,岂不是要四十人才分得到一张?这等如不分。

柴胜相一下跳起来,叫道:怎的到今天才说?路恭行小声道:早说岂不是早乱军心。

他的话不错,也只有柴胜相这等莽夫会那么乱叫。

武侯也没有理他,道:向帝都求援的特使仍无回音,如今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我们总还要再坚守一个月。

不知哪位将军有妙计献上?我看了看路恭行,他没在看我,只顾低着头沉思。

这时柴胜相站起来道:君侯,柴胜相有话说。

武侯看了看他,道:柴将军,你有何妙计?柴胜相道:共和军被我们困在城中时,守了三个月。

那时城中的人数比现在还多,连共和军也能守上三个月,我们又如何守不到的?有人道:当初高鹫城里存粮充足,足够五万共和军一年之粮,才能让八十万人坚守三个月的。

柴胜相哼了一声,道:五万人之粮,按理只能够八十万人吃上二十几天,但他们守到三月,后来吃的是什么?我浑身一颤,像是被浸到冰水里一样。

那个反驳柴胜相的将领也像被吓着了,道:柴将军,难道……看样子,君侯竟然是同意柴胜相吃人之议了。

柴胜相道:现在关着的工匠也有一两千……我怒不可遏,猛地站了起来,道:君侯,柴将军一派胡言,请君侯下令,斩此妄人。

我的话一定也让人吃了一惊,我听得有人在交头接耳地问道:他是谁?又有人小声道:他是龙锋双将之一的楚休红。

这时我已不顾一切,大声道:君侯,我军王者之师,堂堂正正,纵然败亡,也要死得顶天立地。

若杀城民、杀工匠,食人肉求生,后人口中,将置我军于何地?柴胜相冷笑道:楚将军,你好大度,若饿死后被蛇人吃进肚里,难道也是顶天立地吗?我叫道:我是人,不是野兽,若要吃人活下去,毋宁当场杀出城去,便是死在蛇人刀枪之下,还无愧于心。

柴胜相道:楚将军既然反对我的提议,不知可有何妙计?我道:军中马匹尚多,而守城时马匹用得不多,可将马匹斩杀。

一匹马取肉,也比一个人多得太多。

柴胜相道:楚将军真出的好主意!如今各军的病弱马匹早已斩杀,剩下的马匹哪里还称得上‘尚多’?而斩杀了马匹,骑军无所用其长,军中战斗力必然大损,而各门紧急征调时,难道你让诸军走着去吗?我道:那总好过吃人维生。

柴胜相正要说什么,武侯喝道:放肆!在中军帐中大声喧哗,两位将军难道不知军令吗?我低下头,柴胜相也同时和我道:末将知罪。

我坐下时,狠狠瞪了柴胜相一眼,柴胜相也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看看路恭行,他仍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这时,陆经渔忽然站了起来,道:君侯,末将有言禀告。

武侯看了看他道:经渔,你有何话说?陆经渔道:楚将军说得有理,为人处世,当求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我心头一安,觉得脚下踩的仍是厚实的大地。

陆经渔还是支持我的,否则我真要以为自己身处鬼蜮,不知所措了。

正放下心来,却听得陆经渔又道:然古语有云,事缓从恒,事急从权。

如今诸军粮草已绝,当务之急便是活下去,此时便只能从权……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有点不祥的预感。

……然工匠实为有用之人,诸军将校,多有取女俘入帐,多也在数千人之众。

此等人实是无用之身……陆经渔还在说着。

我此时才听清,他原来是要先杀女子。

他竟然同意柴胜相!我只觉头顶像爆了个焦雷。

这难道是陆经渔么?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连苍月公也放走了的陆经渔么?他还在侃侃而谈,舌辩滔滔,说的还是从恒从权之理,可是在我耳中却连一点也听不下去。

我无助地看了看周围,只盼有谁能支持我,但放眼望去,几乎每个人都在微微颔首,同意陆经渔之言。

我站起身来,叫道:陆经渔,工匠是人,女子也是人,你们也一般是人,杀食同类,又与禽兽何异?陆经渔微微一笑,道:楚将军,此便是事急从权了。

斩杀那些女子时,还望君侯本好生之德,尽量不使其痛苦。

我还要叫嚷,武侯忽然哼了一声,道:既然争执不下,便投票决定。

小鹰,你去取些酒筹来,再拿出那箱子。

他身边的一个护兵拿了两盒酒筹和一个木箱出来,那木箱放在正中,酒筹每人分了两支。

等分好了,武侯哼了一声,道:这酒筹有红黑二色,你们每人各取两枚,依官阶投筹入箱。

同意斩杀女子,投红筹,同意斩马的,投黑筹。

每人限投一枚,可有异议?我们道:明白。

武侯道:明白就好。

他一手取一支酒筹来,目光忽然扫视了我和柴胜相一眼,站起身走到当中,将红筹扔进了木箱。

我一阵晕眩,不知如何是好。

武侯是用自己的行动来支持柴胜相之议,难道我还要硬顶着么?我呆呆坐着,这时路恭行推了推我道:楚将军,该你了。

我木然看着那个木箱子。

虽然看不到里面的东西,而那些将领塞进酒筹时都用手挡着,我也不知他们塞进的是什么颜色,但我知道,里面肯定绝大部分是红筹。

我站起身,将右手的黑筹扔了进去。

我已是最后一个。

我投入后,武侯道:小鹰,开箱。

小鹰打开了箱子,数着里面的酒筹。

一开箱,我便看到,那里面一片的红色,洒在案上,像淌了一地的血。

我眼前模糊成一片,尽管坐着,也觉得身体晃了晃,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时,小鹰道:禀君侯,帐中投票的共有十七位将军,共有酒筹十七枚。

其中红筹十五枚,黑筹两枚。

还有一人在支持我!我看了看周围的人。

也许,那是路恭行吧?可是,我们只是毫无意义地反对而已。

我已听不清武侯在说什么。

我想要大吼一声,对帐中所有人都一顿臭骂,但身体也软软的,一个字说不上来,只是像木偶一样,夹在诸将中,向武侯请安,然后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