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亡之路

2025-03-27 09:37:27

山势莽莽苍苍,风吹过,远远地传来一阵呼啸,如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嘶吼。

我们逃离高鹫城以来已经是第五天了。

薛文亦的伤势一直很严重,两天前,又有两个女子开始发烧,祸不单行的是我的病也复发了。

我病好后一直没能好好调理,加上破城时一番苦战,今天早上起来我便觉得浑身不适,有些发烧,今天在山中只行进了几里路,便已累得气喘吁吁,只得停下来休息一下。

步行的话要赶到帝都起码也得一个半月,可按我们现在这样的速度,不知何年何月能赶回去。

高鹫城破后,南征的十万帝国军全军覆没,只怕逃不出多少人来。

虽然我们乘飞行机飞出了三四十里路,可如果城里有人逃出的话,也该追上我们了。

但我们赶了五天,路上还不曾碰上过一个逃出的帝国军。

我也病倒后,一行四男四女八人中只有吴万龄、张龙友和两个女子算身强力壮的。

八个人里病倒一半,如果能回到帝都,那真算得上是个奇迹吧。

我拉开一根树枝,看着被雾气笼罩的山谷。

这里大约是天水省的地界,天水省向有群山绵延不绝,民风悍勇好斗之称,本来人口有一千余万,在帝国诸行省中是人口最多的一个,是帝国中部最为重要的一个省,天水总督也是节制中西四省的首席总督。

苍月公叛乱后,天水总督李湍投入了叛军,原来驻扎在天水省北部的西府军却仍效忠帝君,两方将天水省分成南北两半,兵连祸结,争斗不休。

武侯跨江南征,第一战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西府军攻破了天水省首府符敦,斩杀前总督李湍,使得十二名城中名列第七的符敦城率先重归帝国麾下。

不过,西府军和总督府的府兵攻守连年,天水省一千万人口死了三分之二,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一带地方根本已看不到人烟了。

没有人烟后,那些树木倒长得出奇的茂盛,将这条山路也湮没了一半。

在围攻高鹫城一役中,我们便已几乎杀了近八十万兵民,如果算一算南征以来一路斩杀的人众,想想都有点害怕。

我放下手上抓着的树枝,那根树枝呼一声又弹了回去。

虽然烽烟遍地,但春天还是来了,那根树枝上发出了新芽,抓在手上,似乎也感觉得到在树皮下流动着的新鲜的汁液。

可是人不是树枝。

死去的人,便再不能复生了。

我有点颓唐地想着,头也一阵晕,重新走回宿营的地方。

一个女子在用清水给薛文亦洗着伤口,另两个女子躺在地上,神情很是委顿。

她们的病比我还重,我走路还有点摇晃,她们连走都难以走动了。

张龙友正在砸着两块石头,听到我过来,站起身道:楚将军,你歇一歇吧。

我捡了块石头坐下来,道:做什么呢?我想找到燧石,好生火。

找到了么?他把两块石头一扔,脸上一阵颓唐,道:不行。

要是现在有点火药,没有燧石也能生火,只要砸出点火星就行了。

我不由一阵苦笑。

逃出高鹫城时,哪里还会带个火雷弹?在那最后一战中,能用的武器全都用上了。

我道:别灰心,再想想吧。

这时,西边的树丛里发出一阵响。

我转过头,正见吴万龄抱了一堆野果过来。

张龙友唉了一声,没有说话,不过我也知道他的意思。

吃了几天的野果,肚子里也直冒酸水。

初春时的果子又多半又酸又涩,实在称不上好吃。

吴万龄把那堆野果放在地上,道:统领,吃点东西吧。

和你一起去的那个女子呢?吴万龄抓起几个果子向那两个躺着的女子走过去,嘴里道:她还要摘一些下来,马上就过来了。

张龙友也过来抓起两个果子,坐到我身边道:楚将军,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我咬了一口果子,只觉得头也重得像灌满了铅水,几乎抬不起来,但嘴上还是道:现在好些,明天再接着赶路吧。

为了带薛文亦走,我们用木头做了个拖床,本来是由我和吴万龄轮流拖着薛文亦,现在我自己也行走困难,别说要拖个薛文亦了。

另两个女子病得也很是严重,虽然还不至于无法行走,但走了一小段便气喘吁吁,一天只怕最多只能走个十里路。

相比较开始时的一天大约六十里,相差只在太远。

我只希望能安全抵达符敦城,能得到西府军的帮助的话,那时才可能回到帝都去,否则我们只怕都将倒毙于路途。

吴万龄有些不安地道:统领,你还能走吗?是啊,我还能走吗?虽然嘴上说是好些,但我也觉得自己更加无力。

我道:唉,要是叶台在这里就好了。

吴万龄道:张先生,你不也懂些医道吗?张龙友抓抓头,苦笑了一下道:医道我虽也懂点,但是我学的都是些石药之术,非得水火相济才行,叶医官那种草药我可不懂。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不算什么太严重的病,如果能吃饱,休息好,那么不用几天,薛文亦的伤也能好。

我看看躺在一边的薛文亦,他的一张脸本来已经惨白得毫无血色,因为发烧,颊上有两块不正常的红晕。

那个女子正把一个野果剥去皮喂给他吃。

薛文亦因为太过虚弱,眼半开半闭地,吃个野果也费力至极。

我道:这些都不用说的。

张先生,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取火么?逃出高鹫城时,谁也没想到要取火,所以谁也没带火镰。

在城中到处都有火,一出城,却因为生不了火,吴万龄打到的几只小兽也没办法吃。

如果能生火,烧上一锅热汤,那比药还管用。

张龙友咬着一个野果,出神地想着,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对了,钻木!我被他吓了一跳,他已站起身,道:我读过一部书,说钻木可以取火!钻木怎么能取火?张龙友也许也有点食古不化。

但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也不好去扫他的兴。

张龙友说得兴起,野果也不吃了,拔出腰刀,砍下一根直直的树枝,又捡了段枯树干对剖成两半,半片树干放在地上,然后将树枝削尖了顶在那片树干上,两手拼命地搓动。

随着他的搓动,这树枝像个钻头一样,在那半片木头上钻了个洞,边上还出现了一点焦痕。

居然真的有效。

我直了直身体,盯着张龙友手上。

他的手搓得更快了,但只是稍稍冒出点青烟,却连火星也没有一个。

张龙友搓了一阵,放下了那树枝,甩着手道:不行,不够快,要是能再快一点还行。

这时,躺在一边的薛文亦忽然轻声道:做一个弓……他话没说完,忽然咳了起来。

那个女子帮薛文亦敲着背,张龙友道:做什么?做什么?薛文亦咳了一阵,道:钻木用的钻头,是用……刚说了两个字,他又咳个不停。

张龙友扶起他的身子,敲敲他的背道:薛先生,你慢慢说。

薛文亦做的东西,很有鬼神莫测之机,他做的望远镜、飞行机都是我闻所未闻的,由他帮忙,也许真能生起火来吧?吴万龄也走到薛文亦身边,扶住他的另半边身子道:薛工正,慢慢说。

薛文亦咳了几声,道:你们见过我用的钻头吗?我们都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他在拖床上折下一根小树枝,道:我画给你们看。

张龙友喜道:正是正是。

薛先生,你小心点。

他伸脚在地上拨拉出一小块空地,道:在这儿画吧。

薛文亦手中的树枝刚碰到地面,从西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惊呼。

那是她的声音!我的心猛地抽搐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猛地站起身,手按住了腰间的百辟刀。

吴万龄的脸色也是一变,道:出什么事了?我道: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看看。

不等吴万龄反驳,我已冲了出去。

此时我只觉浑身都如火烧,根本没有一点疲惫之感。

声音是从西面传来的。

本来吴万龄和她就在边上不远处,可是我沿着路跑出一小段,却不见半个人影。

难道我找错方向了?仿佛一阵寒意袭来,我突然觉得浑身无力。

那不仅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我知道,更多是因为我对她的关切。

树枝上明显有折断过的痕迹,我沿着路又跑出十几步,心急如焚,忽然,从茂密的树叶丛中传来了一阵野兽的吼叫。

这是鼠虎!我差点惊叫起来。

鼠虎是现在最为凶猛的野兽,虽然论凶猛实际比不上真虎,但数量比真虎多得太多,样子又远较真虎丑陋,吼声也像是老鼠的叫声放大了几十倍。

她是碰到了鼠虎了?鼠虎分布极广,帝国疆域辽阔,南北东西,几乎所有地方都有鼠虎分布。

她一个人碰到鼠虎的话……我不敢往下想了,大声叫道:喂!你在哪儿?嘴里喊着,心里忽然有一阵痛楚。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那四个女子都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她们的名字,我也从来不去问她们。

也许,在我心底,我是故意用对她们的冷淡来掩饰自己的想法吧。

我从来都觉得,作为一个军人,实在不该有什么儿女私情。

在攻破高鹫城时,看到那个女子坠城身亡的时候,心底最多也只是怜悯。

而白薇在离去时给我的一吻也不过让我觉得有点异样而已。

即使是对我答应要娶她的苏纹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种公子哥儿常挂在嘴边的爱。

可是,对这个我一直不知姓名的女子,从那一天在武侯帐中听到她弹乱的那声琵琶起,我就发现自己总是在想念着她。

刻骨铭心地。

每次的生死关头,我想起的也总是她。

也许,对她,我才有真正的爱情吧?我狠狠地摇了摇头。

额头滚烫,我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

我都不知道,如果她出了事,我是不是还会有勇气活下去。

我的声音在树林里大概也传不了多远,我的嗓门起码比雷鼓要轻上两倍。

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有可能她喊的声音我听不清了。

而这时,那鼠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回,鼠虎的吼声近了许多。

没找错!我心头一阵欣喜,顺着声音的来路,撩开了一丛树枝,冲上前去。

前面的树稀了很多,走过这一段,我已经依稀看到了有一个淡黄色的身影。

我加紧了步子,猛地冲了过去。

树林到了山崖边突然断了一截,在这个山崖前空出一块足有五六丈的空地。

我一冲出树林,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她已站到了崖边,身后一丈许,是一头很大的鼠虎。

那头鼠虎大约不曾见过人吧,小心翼翼地正在向她逼近,而她已站在了山崖前一两尺的地方,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下去。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淡黄的绸衫。

山风吹过,那件绸衫被吹得贴紧了身体,勾勒出美好的身影。

在这些天的逃亡生涯中,她一直保持着极好的整洁。

我一直不敢问她们的来历,但我也猜得到,她一定出身于一个相当有教养的家庭。

在和那只丑陋已极的鼠虎站在一起时,她依然没有慌乱。

她没有回到我们宿营的地方,那是为了把鼠虎引开吧。

我心头一阵冲动,猛地抽出百辟刀,喝道:畜生!过来!山崖边没什么树,我的声音倒显得很是响亮。

那头鼠虎被我的喊声一惊,顿住了步子,扭过头来。

我将刀紧紧地握着,只觉掌心的汗水已沁湿了刀柄,使得一柄刀都有些凉凉的。

我慢慢地走上前,紧紧地盯着那头鼠虎。

鼠虎的习性与真虎不同。

真虎在对猎物发动攻击时,往往一跃而起将猎物扑住,而鼠虎却是慢慢逼近,突然间蹿上来咬住猎物。

这头鼠虎身长比我还要长,如果被它咬住,那恐怕一口便能咬断我的腿。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大概因为没碰到过这样的猎物,那鼠虎甚至退了退。

现在,我已靠近它只有一丈多了。

我有意慢慢地转向另一个方向,好将这鼠虎引开,所以,这时正好形成了一条直线,我和她都离那鼠虎一丈左右。

我不敢再靠近了。

鼠虎的动作极快,如果是一丈以内,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反应过来,说不定等那鼠虎一口咬住我我才会知道。

我站住了。

猛地,我的脚在地上一顿。

地上本有不少碎石子,我的脚一顿,一块石子已被我踢了起来,直向那鼠虎飞去。

那头鼠虎猛地一闪,石子正好击中它的颊部。

石子刚击中它,我便觉眼前一花,只听得她突然间惊叫起来:小心!那头鼠虎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我猛地向后一跳,已跳后了几尺,那头鼠虎的牙咬了个空,简直是擦着我的裤子过去的,我腿上都感觉得到一股热气。

好险。

但不容我庆幸,鼠虎又已冲了过来。

而这时我脚还不曾立稳,便觉身前已是一股腥臭袭来。

我咬了咬牙,人猛地向前倾去。

因为本来不曾站稳,人向前一倾,正好倒在鼠虎的背上。

鼠虎的毛又粗又硬,倒在上面也实在不舒服,但也是这么一倒,我的脚抬了起来,正好又闪开了鼠虎的一咬。

虽然又逃过一劫,但我的身体成了横在鼠虎背上了。

我心知再不反击,那真成了鼠虎嘴边的一块肉。

好在虽然险象环生,但我手上还握着百辟刀。

我挥起一刀,猛地向鼠虎背上砍落,嚓一声,一丛鼠虎的毛被我砍落,刀锋也吃进了皮肉里足有半寸。

百辟刀吹毛断发,连蛇人的头也能一刀砍落,但是鼠虎的皮向来以坚实著称,军中的软甲有不少便是由鼠虎皮制成,我能砍进皮肉里有半寸,已算是难能可贵。

看来,南征十多个月,大小数十战,我的臂力、刀术都有进步。

可现在哪里是开心的时候?那头鼠虎被我一刀砍伤,登时负痛,大吼了一声,头也抬了起来,两条前爪离开了地面。

我本来便是像根扁担一样搁在鼠虎背上,鼠虎这么一立起来,身体马上便要从鼠虎背上滑落。

我心知一旦落地,这鼠虎负痛之下肯定是一通乱咬,那时我大概连一块肉都回不了帝都了。

可现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心一横,左手一把揪住了鼠虎的左耳。

鼠虎的耳朵比较尖而长,我握在手中还卷了卷,将它的耳朵缠在了手上。

这么卷一卷一定让它感觉到了痛,它猛地一甩头,便要来咬我。

我再没办法可想,右手一下松开了还砍在鼠虎身上的百辟刀,一把揪住它的右耳。

它是向右边甩过头来,而我就这么挂在它的耳朵上,身体被它像一根木棒一样甩向左边,百辟刀也一下掉落在地上,从它背上的伤口处,血猛地喷了出来,浇了我一身。

这个伤口不是致命的,我这一刀只怕更惹动了鼠虎的凶性,它咬不到我,一个头左右猛地甩了起来。

我只觉身体简直已不属于自己一般,被它甩得不停地打着它的背,脑子里天旋地转,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了,好像自己被绑在风车上,正以极快的速度在转动。

我咬着牙,两手紧紧地揪住了它的耳朵,死也不敢放手。

又被它甩了两下,忽然,我的左手一松,人一下失去了平衡,挂到了鼠虎的右边去了,耳边只听得那鼠虎又是一声巨吼。

我已将它的左耳拧了下来!幸好鼠虎负痛之余,只顾着惨吼,没有趁这时来咬我。

我左臂一弓,一把搂住了那头鼠虎的脖子,心头也狂跳起来。

如果这鼠虎再又跳又甩,铁定要把我甩下背来的。

现在我该怎么办?尽管现在似乎我还占了点上风,但我知道,我这点上风实在太过靠不住了,只怕这鼠虎疼痛之余,凶性更大,我马上便要被它撕成碎片了吧。

我抬起头,看了看站在两丈开外的她,叫道:快逃吧!如果我死后她能逃出生天,那也算值得的吧。

哪知她没有走开,反而又向前走了一步。

笨蛋!我嘴里大骂着,可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一甜。

而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在想着,如果我要死在这鼠虎嘴下,最好她也逃不出去。

那头鼠虎猛地一跳,竟然跳向了她。

我大吃一惊,左臂一用力,试图用在军校里学的格斗术来对付鼠虎。

这一招是勒颈闭气,如果是个人,我这么用力一定会让他喘不过气来的。

可鼠虎大概和人不一样,我已用出浑身的力气,它却毫无异样,又是一跳。

好在我正紧紧地勒着它的脖子,倒不曾被它甩下去。

但这么一来,离她只有几尺远了。

我已看清了她的面色。

现在我们相距也不过几尺许,如果不是当中隔着这个丑陋至极的鼠虎,倒也是件美事。

我大声道:快!快把刀给我!她身子一震,人向边上一闪,跑了过去。

我的百辟刀掉在了近两丈外的地方了。

她去捡过来这一段工夫,我想我还能撑得住。

可是她拿到刀后怎么交给我?我现在两只手根本不敢松开,一旦松开,哪里还制得住这头几近发狂的鼠虎?但此时哪里还由得我多想,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鼠虎还在乱动。

这头鼠虎的身体跟我也差不多长,但力气却足有两三个人那么大。

如果不是我先前揪住它的耳朵,我哪里能斗得过这头野兽?即使如此,它在拼命挣扎时,我仍然没一点反抗的余地,只能由着它乱动。

怎么给你?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

她到这时,话音仍是冷冷地,好像我不是处在生死一线的紧急关头一样。

我叫道:你扔过来!我的话一定让她吓了一跳。

但要把刀交给我,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我听得她道:那我扔过来了。

……你小心。

最后这三个字已没有了刚才的平静,即使我正晕头转向,也听得她话中的颤音。

她也毕竟没有表现的那么刚强啊。

尽管知道实在不是时机,我仍然暗自笑了笑。

刀砰的一声,被扔到了我身边。

她扔得很准,这刀扔得离我不过一尺多远,在满是石子的地上跳了跳。

这时那鼠虎正好带着我猛地甩过来,我一咬牙,右手猛地松开了它的耳朵,一把抓向百辟刀的刀柄。

这是在赌命了。

如果我一抓不中,那也就是我和她的死期到了。

我的手指一下碰到了一个圆圆的硬物,那正是摸惯了的百辟刀刀柄。

谢天谢地,我不由默念了一声,手一翻,刀已握在掌中。

此时鼠虎耳朵失了控制,登时转过头来要咬向我,我左臂一用力,大吼一声:畜生!右手的百辟刀一送,刀尖一下插入了鼠虎耳后。

在军校中,教暗杀的老师跟我说过,人的头骨极为坚硬,要劈开头骨,那要花极大的力气。

但是,人的耳后却是头骨的空隙处,从耳后下刀,刀一下便能入脑,当场便能让对手毙命。

人是如此,我想野兽也差不了太多。

果然,刀尖在鼠虎耳后,如中败腐,半柄刀一下没入了这鼠虎脑中,可又马上像被东西夹住一般,刺不进去了。

那是耳后的空隙没有百辟刀的刀身宽吧,刀子卡在这鼠虎的脑骨中了。

可这已足以置这鼠虎于死地了,它正咬向我的大嘴里忽然哼了一下,吐出了一阵腥臭,慢慢地,瘫倒在地。

直到这时,我总算松了口气。

我本来跨在鼠虎背上,鼠虎一倒下,我也浑身脱力,坐到了它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真的以一人之力杀死了一头鼠虎?心还在猛烈地跳动,我都有点不敢相信。

她忽然道: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又显得那么平和,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刚才她带着颤音对我说你小心时,已经让她暴露出真实心思了。

现在她的语气尽管冷冷地,但我也听得出她话语里的关切。

我笑了笑,道:好像死的不是我。

我想要站起来,人却一软,差点儿摔倒。

这时我倒发现,我的内衣凉飕飕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那是从鼠虎身上喷出的血打湿的吗?我看了看胸口。

胸口,鼠虎的血已经快干了,而我手臂上因为刚才的搏斗也弄得满是伤痕,许多伤口都在渗出血来,不过都是些皮外伤。

我解开软甲,想看看身上有没有伤。

哪知刚解开,却见胸口一阵蒸气散出来。

在刚才的搏斗中,我自己一点也感觉不到,但浑身的汗水却已将我的内衣湿透了。

小心,容易着凉的。

她的声音仍是那么冷冷地。

我不由抬起头,对她笑了笑,道:谢谢关心。

我的话让她有点局促不安。

我不敢再看她,拔出百辟刀,将软甲系好,道:快回去吧。

在要走时,我又回头看了看倒在山崖上的鼠虎,不禁打了个寒战。

刚才能杀死这鼠虎,差不多全靠运气,而且有她的帮助。

看样子,我到底勇力远不及武侯啊。

听说武侯打死鼠虎时,也是我这样的年纪,而且他是单枪匹马,赤手空拳打的。

这么比比,我实在要差得远。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沮丧。

转过头,她已在向前走了。

我追上几步,道:走到我身后去。

她一怔,没说什么。

我走在她前面,也一言不发。

山中看样子鼠虎也不算多,回去总算平安。

走过刚才她采野果的地方时,她道:这里还有几个果子。

当她把野果抱在怀里走过来时,我忽然道:以后不要一个人落单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一双大大的眼睛明亮至极,似乎要说出话来。

我避开她的目光,又向前走去。

快到宿营地时,我忽然闻到一股焦味传来。

这味道也不算浓,当中夹着些甜香,倒很是好闻。

那是火的味道啊。

我心头一阵狂喜,看样子张龙友终于生起火来了。

我回头道:快,有火了!果然,当我拨开树枝,走到宿营地前,在薛文亦那拖床边已生起了一堆火。

地上已挖了个坑,坑里一些树枝正在烧着,火星不停地爆出来,张龙友和吴万龄一人拿了个树枝,上面串着些野果和剥去皮的飞鸟,正在火上烤着,那股香味正是从这里传来了。

吴万龄一见我,猛地站起身,道:统领!你怎么了?我看了看胸前,大概我前胸的软甲都是血,吓着他了。

我笑了笑,道:没事,快点烤,我馋死了。

吴万龄看了看手上,笑道:多亏张先生和薛工正两人,我们才算生着了火。

统领,这鸟肉熟了,你先吃。

我也实在馋得不行,拿过来就是一口。

吴万龄烤肉的本事倒也不坏,那野果本来又酸又涩,烤过后倒正好给那鸟肉当调味料,鸟肉也有一股清香。

这鸟也不知是什么鸟,很是肥嫩,咬在嘴里,那股香鲜的滚味几乎让我把舌头都吞下去了。

吃了两口,我忽然将那鸟撕下一条腿来,递给走过来的她道:来,吃吧。

她接过半片鸟肉,小口小口地吃着,很是斯文。

我笑了笑,以一种饿死鬼投胎的样子狠吃着。

一会儿,我把这半只鸟啃得一点不剩,她却还有许多。

我舔了舔指上的油,道:好吃,好吃。

吴万龄笑了,道:统领,你身子也好了?听他一说,我也猛地惊醒过来。

这一身大汗一出,我的病也爽然若失,现在精神百倍,刚才和鼠虎搏斗得精疲力竭,吃下这半只鸟肉,好像浑身力量全回来了。

我道:真是啊,那只鼠虎连我的病也治好了。

鼠虎!张龙友和吴万龄同时叫了起来,在一边正由一个女子喂着鸟肉的薛文亦也睁大了眼看着我。

我道:是啊,刚才我杀掉了一只。

怎么了?吴万龄看看远处,道:这山里,只怕还会有吧?别多想了,鼠虎总比蛇人好对付。

我说着,身上又打了个寒战。

想起蛇人如烈火燎原的攻势,以及覆没在高鹫城里的十万大军,任谁也不敢说不怕的。

张龙友和吴万龄也想起了守城时的情景了吧,他们都有点茫然。

我叫道:别多想了,吴兄,你打来的什么鸟?很肥啊。

吴万龄也像从梦中惊醒一样,笑道:那是竹鸡。

山中到处都是,多得很,简直跟捡的一样。

要不是张先生和薛工正生起火来,那么多好吃的我们可吃不上。

我道:多弄几只吧,要是能煮锅汤,那就更美了。

我和吴万龄说着,张龙友也被带动了,笑着道:对了,我去找找陶土,这山里肯定有。

做出形状来烧一下,就是很好的锅了。

我们说笑着,一时也忘了现在的处境。

我在说笑时,眼角不时瞟着她,心头不由一阵痛。

如果能到帝都,她怎么办呢?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把她去送给帝君的。

张龙友的运气很好,第二天就找到了陶土。

因为找到陶土,我们兴奋地不肯走了,马上找了个地方宿营,用昨天带着的火种生起了火,看着张龙友做锅子。

张龙友的手艺不太好,他虽然说得轻易,说找到陶土就能做出很好的锅,可他做出来的坯子全是七歪八倒的,用那样的锅煮东西,只怕煮熟了也倒不出来。

幸好有个女子手很巧,做出了相当漂亮的带耳的烧锅出来,还做出了几个稍嫌笨重的勺子。

当天色暗下来时,第一锅鸡汤也出锅了。

我们用那种大笨勺舀起了汤,几乎眨眼间,第一锅汤便被我和张龙友、吴万龄三个大男人抢光了,连薛文亦也只来得及喝上一勺。

吃过了煮出来的肉汤,那两个女子的病况马上好了起来,薛文亦的伤势也有了好转的迹象,本来他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昏迷不醒,现在已经有力气说话了。

看样子,大概在路上便也可以好转。

吃饱了东西,每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张龙友和吴万龄在和两个女子聊天,薛文亦也半躺在拖床上和那个常照顾他的女子说话。

在刚逃出城时,她们总多少对我们有些敌意。

也真是巧啊,刚好是四男四女。

我想着,不由得看了看坐在火边的她。

在火堆边,她正调试着那面琵琶。

即使逃出高鹫城,她也没有丢掉这面琵琶。

随着调试,她不时拨出几个不成曲调的音符。

如果能和她找一个无人到过的地方隐居,那也不错吧。

发现自己居然有这种念头,我不禁哑然失笑。

她的样子仍是冷若冰霜,那几个女子已经和我们混熟了,她们告诉我们她们的真名,武侯给这六个女乐都取过花花草草的名字,她们的真名倒也比武侯取的要好听。

在问她时,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叫我枫吧。

枫是武侯给她取的名字。

不管她叫什么,她总是她。

我想着,没有再看她,心底默默地想着。

吃的东西解决后,我们行进的速度一下快了许多。

帝国本土,以大江为界,有南九北十共十九个行省,天水省是疆域第一的行省,南北足有七百余里,而且因为气候变幻莫测,山势极为险峻,民风又极为彪悍,号称天无晴,地无平,人无宁。

首府符敦城,依山傍水而建,在大帝得国时是首屈一指的坚城,大帝攻符敦,死伤数十万,围了三年多才算攻下。

后来大帝鉴于天水省的人民太过勇悍,下令凡是天水省的城池,城墙一律不许超过五丈。

可天水省里即使是不超过五丈的城池,防御力也不比另外地方十几二十丈高的城池弱多少。

我们是第五天进入天水省的,第九天,在一片暴雨中,我们到了符敦府辖的文当县。

文当县有一条大河,是大江的支流。

以支流而论,这条河比主干还要宽些。

大帝得国时,因为符敦城坚不可摧,故先剪除东西南北羽翼,最后围困符敦城的。

最后之战,便是在文当县建造船厂,建楼船五十艘,从这里出发的。

我们沿着路过来,正好来到了这造船厂的遗址。

在江边上,还矗立着一些工棚,不过都剩了些梁柱了。

这条铁水河蓄积了四周几十条小河的水量,一旦到春夏雨季便水势大涨,现在那些横七竖八的梁柱都竖在了水中,仿佛一些巨兽的骨架。

年代太过久远,连木头也变黑了,暴雨中,每根直直的柱子都黑得发亮,像是坚铁所铸。

大雨倾盆而下,空中不时滚过惊雷,那是春天第一阵的雷声。

我们撑着在薛文亦指点下做成的雨伞,狼狈不堪地找着在雨水中看不清的路。

符敦城是我们能赶到的第一个大城。

武侯南征以前,天水省本就已经自行交战了近一年,人口极少,我们这九天来连一个人也没见过,倒是经过不少被屠戮已尽的村落,里面堆着乱七八糟的尸首,真有如在鬼域中穿行。

那些有的是趁乱而起的山贼们干的,有些大概也是我们干的。

南征后,为了一路取粮,武侯曾下令,那些坚守不降的城池周围两百里以内,一律斩杀,一个不留。

这文当县不知以前有多少人口,在厮杀最为惨烈的天水省里,大概现在全县连一个人也没有了也是可能的。

薛文亦因为不能自己动手,那几把雨伞做得很是粗糙,如果是些小雨还好办,在这样的暴雨中,根本顶不了什么用。

当伞面的芭蕉叶已被风雨撕扯开了,雨不停地打下来。

天水省号称天无晴,省名又叫天水,其实就是因为雨多而得名。

我们南征时经过天水省,正好是旱季,还不曾领教过天候的这等威势。

在路上被这一场雨打得晕头转向,我只想找一个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

可是,在大河边,树林多半很稀,而长得大的树又是孤零零的。

在军校时,我们早就被教过,野外行军,如遇雷雨,孤木之下不可扎营,不然天雷下击,很可能打中大树的。

我撑着一把伞,但这伞已经被打得没什么大用了,我撑着它只是为了护住由我提着的一罐火种。

尽管这火种罐也用芭蕉叶盖着,可我实在怕会被雨打灭,只是用那把破伞拼命挡着。

吴万龄拖着薛文亦,在我身边走着。

他大声道:统领,你快看!随着一道闪电,我看见在前面一个坡上,有一幢木屋。

我道:谢天谢地。

吴将军,你要当心,我先过去看看。

我把火种罐交给另一边的张龙友,正要向前走去,忽然,耳边只听一个女子的尖叫声。

我扭头一看,却见一个女子滑入了边上的一个沟渠中,正挣扎着要爬上来,可是雨把泥土打松了,她哪里抓得住?这沟中积水已和路面相平,那女子大概没有注意,失足滑进去的。

还好,不是她。

我刚转过这个念头,忽然身上一阵寒意。

我大声道:撑住!不等别人说什么,我一下跳了下去。

沟中积水已经深可齐胸,当然是齐我的胸,那个女子大约是齐颈了,而她又惊慌失措地挣扎,已经吞了两口水,马上便要沉下去了。

水流得很急,一跳进沟里,我便觉得身体像被一个人大力推着,站都站不稳。

我深吸了一口气,向那女子走去。

此时她已经失去平衡,一下沉了下去,只剩下一头长发还漂在水面上。

我看准了,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拉了过来。

一抓住她,张龙友已经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树枝,向我伸过来。

我左手抓住树枝,右手松了松,搂住了那个女子的腰。

好在在水里她的体重轻了许多,不然我根本抱不住她。

拉着那根树枝,我单手抱着那个女子,将她推上岸去。

把她送上去后,我也爬上岸来,道:她没事吧?张龙友拖上那女子后,在她背上敲了敲,她哇一声呕出了一摊水,神情很是委顿,不过看样子没有什么大碍。

张龙友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微微一笑。

这个女子是和张龙友很谈得拢的那个,大概张龙友也喜欢她吧。

我身上一身的泥水,很是不舒服,道:大家一块儿过去吧。

吴万龄道:统领,全过去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听天由命吧,要是那屋里有蛇人,那我们也逃不掉了。

我这么说着,忽然看到了她的目光。

她在看着我时没有那么冷漠了,仿佛有些温柔之意。

看见我在看她,她低下头,似乎带着些娇羞。

她一向都冷若冰霜,让人觉得不可接近,此时在雨中被淋得浑身湿透,倒更平易近人一些。

我们走近了那屋子。

屋子里也没灯光,不知到底有没有人。

到了屋前,吴万龄道:大家小心点,我和统领先进去看看。

他说完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

此时我们八个人中,有一战之力的只有我和吴万龄两个,如果真有什么埋伏,那逃也逃不掉。

我和吴万龄走到门前。

我抽出百辟刀,左手便要去敲门。

在那一瞬间,突然间好像回到了在高鹫城里的情景了。

第一次见到蛇人时,也和现在差不多。

那回我手下有祈烈和十个百夫长,对付那个蛇人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一想到这些,我的手也顿住了,实在不敢敲下去。

吴万龄倒没有我这种顾虑,他在一边见我不动了,道:统领,怎么了?我伸手抹了把头发上的雨水,道:没什么。

你把刀拔出来,小心点。

他点点头。

我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人,终于,重重地敲了下去。

门在我敲叩下发出了清越的声音,这种年代久远的木头敲后几乎有点像金属,在雨中显得空落落的。

可是,随着我一敲,这门一下被我推开了一条缝。

这门没有闩上!我猛地向后一跳,吴万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猛地向后跳去。

不过他跳得没我远,这么一来他反而在我身前了。

一跳离屋檐下,雨水登时浇到我头顶,我脑子里一阵凉。

这时我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不禁哑然失笑。

我实在有点多疑了。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仍是黑糊糊的。

我伸出百辟刀,顶住了门用力一推,门一下洞开。

因为窗子全部关着,里面仍是黑黑的,但可以依稀看到里面的桌子椅子,却没有人影。

我小心地走上前去,道:有人吗?吴万龄也走了过来。

他从张龙友那里把那罐火种抱了过来。

我道:快看看,火种灭了没有?他拉开盖,看了看道:还好,里面的炭还燃着。

那是张龙友想的办法。

用干柴煨成木炭后,放在罐子里,这罐子底下有个小孔,木炭燃尽后的灰能漏出去,而空气也可以进去,使炭火不至灭掉。

我们从生了火后就这么保存着。

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用干树叶卷成的小棍,在炭火里扎了扎,登时头上着了。

他用力一吹,马上跳出了一朵火苗来。

那也是张龙友想的办法。

他这人很有些奇奇怪怪的办法,而且相当实用。

本来干树叶很难卷,他是捡些肥厚的新鲜树叶细细卷好后,在火堆边烤得干透,像是火绒一般。

这样的火头用力一吹便可以吹出火来的。

一有了火,屋里的东西像是一下子跳出来一样显现在我们面前。

屋子很小,里面只有一张破竹榻和两张破椅子,看样子,也有许多天没人来过了。

我小心地检查了一下屋里,也注意地看了看顶上,还是一个人影也不见。

进来吧。

我对外面几人这样说时,他们登时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