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结束时,时近午夜。
丁亨利一行是客,先送他们回去后,我们也该回去了。
邵风观手脚最快,站起身行了一礼,正要告辞,文侯忽道:风观,沧澜,阿炜,休红,你们四人再陪我一会儿吧,其余人先回去休息。
我略略一怔,但也知道文侯定然有什么秘事要吩咐了。
邵风观闻听,却是声色不动,道:遵命。
我们带来的诸将都是各军团中的骨干,但文侯所言,定是极机密的要事,他们也不得与闻。
十几个人鱼贯而出,毕炜和邵风观座位近门,他们的属下先出去,每人出去前又不可失了礼数,要向文侯与我们四相军团四都督行礼方可出去,因此地军团和风军团还要再等一会儿。
我正要坐下,邵风观身后一人走出来,到我跟前行了一礼,道:楚都督,小将有礼。
这人很有点眼熟,但我一时却记不起来,正在回想,曹闻道忽然叫道:赵子能!他这般一叫,我猛然间想了起来,这赵子能原是西府军第一军骁骑,当初周诺传我八阵图时便是让赵子能前来传授的,没想到他现在到了风军团。
只是曹闻道大概也有些诧异,因此叫得甚响,正在一边与邓沧澜说些什么的文侯也惊动了,笑道:曹闻道将军原来识得赵子能将军啊,真是故友重逢。
曹闻道他们作为五德营统领,现在也已晋升为下将军,文侯认识他倒也不奇,但赵子能貌不惊人,应该也是到风军团不久,文侯居然也知道他的名字。
曹闻道见文侯居然认识他,颇觉意外,一时连话都说不上了,赵子能却淡淡道:禀大人,末将昔年在司辰伯陶爵爷麾下时,曾受楚都督恩惠。
当初我受命增援符都城,后来和陶守拙联手做掉了周诺,这赵子能不算高级将领,但他既然名列周诺编出八阵图的智囊团,自然属周诺一派了。
不知他如何躲过了事后陶守拙的清洗,想来在西府军也呆不下去,所以才会加入风军团吧。
听他说受我的恩惠,我便想起周诺之事,心头不禁一沉。
当初周诺两大弟子,一个背叛,另一个唐开也在西府军呆不下去。
虽然唐开对我也颇为感恩,但他后来还是加入水军团,没有入地军团,恐怕心里一直对我都有芥蒂在。
我不知道这赵子能这话到底是不是反话,但看赵子能谈吐,似乎又不像是因为周诺死在我手下而怀恨的样子。
等人都散尽了,文侯的两个随从这才退了出去,将门也掩上了,文侯这才低低道:四位将军,你们对这共和军丁亨利怎么看?他见我张嘴要说的样子,又道:休红,沧澜,你们刚见过他,先不要说。
我们四人中,只有毕炜没有和他见过面,邵风观也见过的。
毕炜似乎怕邵风观抢了话头,道:南边蛮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话音刚落,邵风观道:大人,末将倒以为,这丁亨利若只知兵法,不过老行伍而已,但此人八面玲珑,则大是劲敌。
他似乎有意在和毕炜抬杠,毕炜大不服气,道:他就知道吃喝玩乐,有什么了不起?邵风观冷笑一声,道:丁亨利若只知吃喝玩乐,那他也不会随楚将军千里北上,只为共同审问那蛇人了。
毕炜还要说什么,文侯道:阿炜,不用说了。
有些事,你还要向风观多学一点。
现在毕炜在文侯跟前比邵风观要亲近多了,毕炜见文侯这般说,也不敢再说什么。
文侯看向我和邓沧澜,道:沧澜,休红,你们以为呢?邓沧澜躬身行了一礼,道:此人心思灵敏,且深通兵法,末将以为,若得将此人收为己用,当是一大臂助,望大人明察。
文侯道:是么?他转向我,道:休红,你以为如何?我心头暗笑,邓沧澜这话,当初在我出使五羊城时丁亨利也向何从景说过吧,只是何从景却一直看我无足轻重,所以后来他放了我,何从景看来也没责怪他什么。
现在当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果然轮到他头痛了。
我正想加一把火,附和一下邓沧澜,让丁亨利大大头痛一番,一躬身,正想这么说,心头忽地一凛。
丁亨利对我,虽是两国之人,却说得上坦荡二字。
当初他要留下我,实在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明知我不会投靠共和军,日后我们两人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他还是把我放了。
想到这儿,我心头一软,道:禀大人,末将以为,此人才华横溢,但肯定不会为我所用的。
眼下两军同盟,实不可行此亲痛仇快的下策。
文侯淡淡一笑,道:果然。
这丁亨利金发碧眼黄须,生具异相,若能为我所用,当真不错。
不过此人谈吐隐隐有刀兵森严之相,确实不会从我,沧澜,这个点子虽好,却是行不通的。
他顿了顿,眼里忽地冒出一丝杀气,道:只是我担心的,倒是坐在他身后左手的第二人。
文侯这话,让我们四人都大吃一惊,毕炜道:那四个不都是那南蛮子的随从么?大人,你为何对那左手第二个这般看重?文侯道:那四人一般相貌平淡无奇,也没什么出众的气度,但他们乍到时,我突然见他身后左手第二个眼中冒出一股森严之色。
这等气度,当有王者之相,绝非做人随从的!文侯竟然如此赞扬一个随从,我们更是吃惊。
旁人还好,毕炜已是打翻了醋坛,道:大人,丁亨利所用随从各有本领,自是不假。
只是一个小小随从,大人未免看得太重了吧。
邓沧澜也道:是,大人,末将也以为如此。
听他们意思,自是不信。
不,不对,文侯决不会看走眼的。
我心中想着,当时我也感到了一瞬间那人凌厉逼人的目光,虽然马上就消失了。
那人的注意力是集中在我身上的,也只一刹那,居然逃不过文侯的眼睛,文侯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与邵风观向帝君宣誓效忠一事,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心神一乱,看向文侯,却见文侯眼中也有些迷惘,喃喃道:不对,我不会看错,这人似乎比那丁亨利更难对付。
文侯这种评价也实在让我接受不了。
不管那人如何深藏不露,肯定超不过丁亨利的,也许,文侯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吧。
我想着,文侯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卷轴来,道:大家先看看这个吧,楚将军从南安城带回来的。
他把卷轴一展开挂起来,我就咦了一声。
从明士贞那里拿来的卷轴是帛的,很柔软,因为当初几个人传看,都有些皱了,文侯展开这张却十分平整,而且奇怪的是,这似乎并不是帛,比帛要厚一些,硬一些。
听得我的声音,文侯笑了笑,道:顺便说一下,原图已经给工部细细研习,这是我让人复制的图。
邓沧澜和毕炜都睁大眼看着,连邵风观的兴趣也提了起来,他道:大人,末将有一事不明,这帛怎么这么白,这么硬?有几层在内?文侯道:此是工部张尚书从天水省所贡茧纸中得到启发,最近方才制成的树皮纸。
虽然比不上帛书和羊皮纸牢固,但因为是树皮做的,甚是便宜。
从明年开始,文武二校的学生便用这种树皮纸抄写教材了。
我记得当初我与唐开所率西府军贡使团一同回到帝都的路上,曾见过夜摩大武所用的茧纸。
只是茧纸颇为难得,没想到张龙友竟然能举一反三,用树皮造纸,实是令人佩服。
这时邓沧澜在一边道:那么说来,书便是人人都买得起了?本来帛书和羊皮纸都贵得吓人,一本薄薄的书够得上中产人家数日至一月的开销,因此家有藏书的尽是些达官贵人,甚至有平民一辈子都不曾摸到过书。
现在文武二校虽然都已开禁,但平民入学虽易,学习时总要有书本册页,这笔开销仍然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我听说有些文校学生因为买不起帛书和羊皮纸,只能以泥板写字。
如今树皮纸生产既易,价格也便宜,书的价格自然大大降低,最能得益的便是这些学生了,张龙友有此发明,实是造福众生。
文侯点了点头,道:现在工部正在鼎湖边建造厂房,大概两月之后便能投产,每日可造纸百余斤。
他大概觉得这个百余斤不太直观,指了指卷轴道:百余斤树皮纸,大概相当于三四千张这种卷轴。
邓沧澜面有喜色,道:这么多?他颇好读书,平时就常常手不释卷,一说到书,登时有点眉飞色舞。
文侯道:先不要说这些了,你们看看楚将军带来的这个水雷图吧。
复制这张图的定是个高手匠人,复制得和原图一般无二,连落款的虚心子的印章也一模一样。
水雷图虽然是我拿来的,但和火军团与水军团的关系更密切一些,我也看不出什么来。
毕炜扫了一眼,喝道:好东西!设计这水雷的是谁?文侯道:这里有个章,叫什么‘虚心子’,想必是法统上清丹鼎派的人。
楚将军,你认得这人么?我站起身,道:禀大人,这虚心子原是东平城法统,如今在五羊城中。
文侯点了点头,道:我只道天下英才,尽入我匮中,但草泽遗珠,在所难免,可惜了。
他说的可惜自然是可惜未能将虚心子收入麾下。
邓沧澜和我一同回来,路上也曾看过这水雷图,但此时仍然看得十分仔细。
他道:大人,工部对这水雷如何说?文侯道:张尚书薛侍郎二人都看过,大为心折,说这水雷落想奇僻,构思不凡,尤其这触发之机,极是精巧,实是别开生面。
工部已按此造出十枚水雷试用,颇为得力。
只是,我实在想不通将这图给楚将军的那个明士贞,到底是什么用意了。
水雷有用,自是好事,但这样一来明士贞的举动就更显得古怪了。
五羊城最强的是水军,那支水军与水军团不相上下。
水军团因为李尧天征倭失败,元气大伤,现在他们的实力恐怕还在水军团之上。
原本他们有了水雷,水战便占了绝对优势,但水雷之秘被明士贞揭破,水军团与五羊坡水军的实力差距便拉近了一大截。
但明士贞明明不是文侯埋下的暗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沉吟着尚不曾回答,邓沧澜道:大人,这明士贞确实奇怪。
按理他献图之举,对我们大有好处,但那郎莫知晓蛇人的秘密,他却要去行刺,难道说这人是蛇人内奸么?文侯皱起眉,抬起头看向我,道:楚将军,这明士贞的长相如何?是不是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我摇了摇头,道:他相貌堂堂,并不丑陋。
当初郑昭前来谋求同盟时,随行的便有这么一个人,是五羊城三士中的剑士,后来死在我的刀下。
这些人我见过不少了,从高铁冲开始,还有符敦城外所见之人,还有那海老也是这副相貌。
除了那个剑士是海老的孙子外,另两个我不知和海老有没有亲属关系。
这些事当初我都向文侯说起过,这些人相貌虽然个个不同,却是一般的奇丑无比,总让我觉得有种莫名的联系。
文侯当初便猜明士贞是海老的人,但我不知他为什么认为海老的手下全得是奇丑无比的人不可。
文侯听我这么说,眼中忽地现出一片迷惘,道:什么?他垂下眼睑,又陷入了沉思。
我们四个不敢打扰他,只是侍坐在侧,连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文侯忽地抬起头,道:四位将军,战事恐怕更要激烈了。
从今日起,四相军团加紧训练,余事不必多管。
他想了半天,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都有些大失所望,但也不敢多嘴,齐齐站起,躬身一礼,道:遵命。
文侯道:工部已在加紧制造水雷。
沧澜,你要让水军团尽管熟悉以水雷作战。
他顿了顿,道:今年已是十月中了,蛇人每到冬日便龟缩不出,战事甚少,你们几个军团务必要抓紧时间训练。
毕炜,火军团在四相军团中威力最强,但共和军既然也有了火炮,就不必再加意防范,趁这几个月火军团与水军团合流,一起多加训练。
毕炜一挺胸,道:末将在,大人请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他一脸虬髯,长相越来越威武,可溜须拍马的水平倒也越来越高了。
文侯吩咐邓沧澜和毕炜联合训练,却未有片言及于我和邵风观,我心里不免有点不好受。
自帝都之乱后,文侯对我的看法似乎已经改变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推心置腹了。
本来地军团作为四相军团中的主战部队,我这个地军团都督顺理成章,隐隐也有四相军团之首之势,但现在倒似乎邓沧澜坐了首席。
正想着,听得文侯道:风观,你的风军团趁如今闲暇,加紧训练部队,不可大意。
邵风观答应了一声,文侯把头转了过来。
我心知定要吩咐我了,多半也是让地军团好好训练之类的话,正准备答应,哪知文侯却站了起来,道:大家先回去吧。
戎马倥偬,征战杀伐,趁这时候多多休息。
文侯居然没吩咐我?我心头一沉,抬头看去,正好看到毕炜有点幸灾乐祸看着我的眼光。
我也没理他,正想再问一下,但眼中一见到文侯,心中又是一震。
文侯吩咐我们时,向来斩钉截铁,坚毅之极,但他说这话时,脸上突然浮现出苍老之色,仿佛转瞬间又老了十年。
我只一犹豫,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刚站起身要和别人一起行礼向文侯告辞,文侯忽道:楚休红,你等一下,与我一同回去吧。
我吃了一惊,毕炜在一边也大为惊愕,眼中已是掩饰不住地妒忌。
我屈膝跪下,行了一礼道:遵命。
当初文侯带我出去议事,让我坐他的车一同回去,那是常事了,但现在已经很久没这样过。
我站在文侯身边,看着邓沧澜毕炜邵风观他们一个个过来向文侯行礼告辞。
毕炜的眼神,似乎恨不得那是两把刀子,好深深扎到我身上,邵风观眼里却有些隐隐的忧虑。
我知道邵风观一定在担心我会不会重又倒向文侯,毕竟,我和他曾向帝君发誓过效忠帝君的,只是苦于又不好说。
等他们行礼已毕,文侯已走了出去,我跟着他走了出去。
一出门,隐隐的还听到毕炜在愤愤地嘟囔了一句,想必又是什么不逊之辞。
我们刚走出门,曹闻道牵着我的马迎上来,见我居然跟在文侯身后,他不由一怔。
文侯进了车,道:楚休红,进来吧,你的座骑拴在我车后好了。
我接过曹闻道给我的马缰,牵过来拴在文侯车后,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进了车,文侯倚靠在里面的一张椅子上,也不看我,只是点了点头道:坐吧。
马车开动了。
我不知文侯究竟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半晌,文侯忽然道:楚休红,你这五个属下倒是很忠心啊。
文侯让四相军团的中级将领先回去,另几个军团的人也都回去了,我却没想到曹闻道他们五人居然在等我。
我怕文侯心有不快,道:末将……正要解释两句,文侯摆了摆手,道:治军严整,无令不行,这是为将之道中难得的。
他们是你的属下,自然应该听你的,兵法亦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不能怪他们不听我的话。
我的背后忽然一阵冰凉。
文侯跋扈,朝野已有私议,但文侯功劳太大,对帝国有再造之功,就算有私议,总还只是背后的闲话而已。
可是文侯虽然说得随和,但他大概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吧,他方才说的,分明是以帝君自居了。
文侯仍然低低地道:楚休红,你这人有点过于拘泥礼法,德有余而威不足,我一直怕你没有驭下之能。
不过,看起来我也是担心得没道理,你驭下能够恩威并重,已能胜任一军都督之职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笑意,道:休红,你今年已经……已经二十五了吧,有没有看中的女人?我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来。
事隔几年,文侯仍然记得我的年纪,我不禁大为感动。
只是他问我有没有看中的女人,实在不好回答。
我行了一礼道:禀大人,末将……不要太拘礼了,文侯皱了皱眉,休红,我说过把你当成以宁一般看待,你也不用如此拘束。
文侯会把我当成甄以宁么?我知道那毕竟是不可能的,甄以宁在文侯心中的位置,谁也代替不了,这不过是文侯的驭人之术而已。
可是他一提起甄以宁,我却像被击中了要害,低下头,道:末将不敢。
末将身受郡主大恩,曾立誓不负郡主。
他伸出手来看了看,又道:你也该成个家了。
安乐王那边虽然不好交代,不过如果你是纳的是小妾而非正室,王爷那边我也会代你缓颊,不必担心。
我家里有个女乐,长相颇为不恶,性子也柔顺,你不妨就纳了她吧。
我心头涌起一阵寒意,连忙跪下道:大人美意,末将心领。
只是此事末将实实不敢,郡主一生为末将所误,末将心中有愧,唯有以此报之。
这一番话虽然冠冕堂皇,但我实是想起了当初的陶守拙送我萧心玉、何从景送我春燕的事了。
那两个女子都是很好的人,但她们又都只是别人手里的工具,文侯给我的女乐一定也是一样的。
也许,我觉得文侯对我渐渐疏远,可是文侯说不定还觉得是因为我渐渐离心吧,他让我纳妾,一是要拉拢我,二就是在我身边安插一个人手。
我一说完,文侯却没再说话。
我有些担心,怕他因此而恼怒,却听他低声道:你也是这样子,唉。
他这声长叹极是萧索,一时间仿佛就是个寻常的老者。
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甄以宁了,他说把我当甄以宁看待自然只是句说辞,但一定也因此想起了甄以宁。
尽管我和甄以宁有着太多的不同,但我们这副臭脾气,倒说不定真有七八分相似。
当初甄以宁在文侯膝下时,也许因为顶撞曾惹得文侯万分恼怒,但逝者已逝矣,像文侯这样的老者,即使有太多的城府,想到早逝的幼子时仍然和寻常老人一样。
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用这样的机变去对付他,道:大人,若您一定要我纳妾,那我就纳吧。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我吓了一大跳,正想着这话怎么又得罪他了,文侯直直盯着我,半晌,方才道:你还真的和以宁一样,都是和我顶个半天,然后又不情不愿地要依着我,唉。
他现在的话,哪里还有半分文侯的样子,分明就是个老人。
我只觉得眼眶都湿润了,道:大人……别说了。
文侯一扬手,你不愿纳妾是你的事,我不来勉强你。
他转过头,也许是车里有些暗,我看错了,他眼里分明也有一丝泪光。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坐在一边,一声不吭。
车辚辚而行,文侯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车中死寂一片。
突然,文侯道:楚休红,你觉得,海老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此时他的话又极是冷静。
我知道文侯已恢复常态,道:禀大人,海老此人,末将着实捉摸不透。
他曾为何从景出谋划策,大为得力,有时却好像在害他。
似乎,他并不是帝国,也非共和军一方的人,而是第三方。
文侯颔首道:第三方。
他沉吟了一下,道:不错,我也有这等想法。
只是我实在想不到,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凭什么能与帝国与共和军对抗。
似乎,天下也没有这第三方势力了,西府军?倭人?他们的实力实在差得远。
我试探着道:大人,末将有时胡思乱想,觉得这海老似乎有可能是蛇人一方的。
文侯眉头一扬,道:蛇人?我道:正是。
当初还在高鹫城时,君侯幕府中的高铁冲,便是蛇人奸细。
无独有偶,这些人的相貌都是尖嘴猴腮,奇丑无比,海老也是如此。
末将以为,他们可能是蛇人中的一支。
文侯轻轻笑了笑,道:你这想法当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他的话中有几分讥嘲之意,我脸微微一红,但文侯的手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又道:似乎也只有这么来解释了。
除了蛇人,的确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还能与帝国和共和军抗衡的。
只是这些人虽然生具异样,仍然不会是蛇人。
难道蛇人也有生脚的一种么?我也说不上来。
当初我怀疑高铁冲时,就因为他长着两条腿,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不敢断定他就是蛇人的内奸。
可当时就是因为他向蛇人通风报信,以至于武侯屡次设计突围都未能成功,十万大军最终全军覆没。
但海老为何从景设计,明明又是与蛇人对抗的,这又该如何解释?他们都生有这副相貌,究竟是巧合,还是有别的原因?大车缓缓而行,飞羽的蹄声夹杂在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中,却是一丝不乱。
帝都的路是天下第一,都是用长条青石铺成,光滑整洁,马蹄一声声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入耳,倒似鼓点。
文侯不再说话,我也没说什么,心里只是在揣摩着文侯的心思。
眼前这个老人,就像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本来以为早已看得明白了,但离得越近,就觉得越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一晃,停了下来。
那是到了文侯府,我正想告辞下车,文侯却道:等等,还有点事,进去说吧。
我不知文侯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心里不免有点不安。
到了文侯的书房,让下人都回避了,文侯却只是拿出一个砚台来,道:来,给我磨墨。
我在墨池里用铜蟾滴了些水,拿起墨磨着。
文侯擅书法,门口文以载道四个字便是他自己写的,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我磨墨。
那条墨倒是上好的佳品,亮晶晶的几如墨玉,上面有金粉刻成的几个草体字。
我本就认不出草体,何况这磨已磨去了一小半,更认不全了。
墨在墨池中一磨,马上化开,登时清香四溢。
文侯摊好一张树皮纸,等我磨了一阵,道:行了。
他拿起一支笔在墨池中一抿,道:此墨如何?我虽然识字,但书法一直练不好,墨的好坏更辨别不出来了。
但这墨竟有清香,而且磨时手下滑顺异常,几如上品丝缎,何况文侯所用决非下品,随口附和道:这墨非常好。
此是句罗进贡的松烟墨,乃是昔年句罗学士李成芳亲手所制。
寻常之墨都是以猪牛皮所熬之胶合墨,李成芳别出心裁,以句罗特产的鸾筋熬胶,取千年古松的松须焙干制烟煤,再扫立春日梅梢雪水调和,共制墨十八方,称十八学士墨。
当初句罗进贡后,一直深锁大内,今上检点内府,方才找到这十八学士墨,以两方赐我。
用了大半年,这墨也磨掉了快一半了。
逝者难追,墨亦如人啊。
逝者难追,墨亦如人是当年天机法师的《墨铭》中的两句。
当初文侯让我多读书,我有空便恶补一阵,《墨铭》也曾读过,接口道:天机法师《墨铭》中,尚有‘时不我待,莫负此身’两句,亦是劝人珍惜时光的好句。
其实《墨铭》文辞浅显,知道的人并不多,我只不过顺口一说。
文侯笑了笑,道:好句倒也谈不上,只是《墨铭》中的前四句,倒也大堪玩味。
‘昔年轮囷,峤峤不臣。
输于洪炉,出于埃尘。
’足为不臣者戒。
文侯说到不臣二字时,我的心头便是一跳。
他是有意提起这两个字的吧?也许,他是在试探我的心思。
这时候我实在想有郑昭一样的读心术,好看看文侯的心思。
我道:天机法师此言,确是一片赤诚,以忠义为本。
我正说着,却见文侯嘴角突然有了一丝笑意。
我心里打了个突,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本来下面还有些套话要说,登时说不出来了。
言多易失,我在文侯眼中,一直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少说点也不见得古怪。
文侯果然也并没觉得我这话不自然,他写完了字,将笔倒过来在桌上叩了叩,忽然将笔往案头笔山上一放,微笑道:你倒也说‘忠义’啊,哈哈,那你为何做出不忠之举?他的话像一个晴天霹雳,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也是一黑。
不忠这个罪名,从文侯嘴里说出来,更让我惊心动魄。
我向帝君宣誓效忠,确是对文侯的不忠,文侯这样说,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此事?我的额头登时冒出了汗珠,只怕脸也涨得通红。
文侯耳目众多,当初张龙友逼我向帝君效忠时,我就担心此事会落到文侯耳中,说不定真的已经被他知道了。
以文侯下手之狠,他会如何对付我?我心一横,跪下道:大人,末将决无不忠之心,恳请大人不要妄听小人挑拨之言。
文侯叹了一声,道:若真是小人,我自然不去理睬。
不过你已上了御史弹劾的奏折,倒也有点麻烦。
我呆了呆,道:御史弹劾我不忠?文侯一点头,道:是。
是督察院的冯御史新官上任,弹劾你在地军团不忠帝君。
哼哼,亏他想得出,说你设五德营,番号中无‘忠字营’,便是不忠。
督察院前任御史丁西铭与我一同赴五羊城谋求何从景的同盟,成功后便升官了,现在的督察院都御史叫冯保璋,我根本不认识此人,不知他和我有什么仇。
我道:大人明察,将之五德,‘仁’、‘义’、‘信’、‘廉’、‘勇’,那是军圣那庭天大人手著《行军七要》中所载,非我随心所欲想出来的。
文侯道:这些言官,都是属疯狗的,他们才没看过《行军七要》,只是要参上一本,参倒一个是一个。
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道:楚休红,说实话,你当初以五德定五营番号时,可曾想过忠心为主之事?我心头又是一跳,道:为将者,当忠心报国。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末将久历行伍,此理不敢或忘。
这话我也故意说得模棱两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语,更是可以有别解的。
果然,文侯微笑起来,手指轻轻地在桌上一敲,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帝君面前,我会代你解释的。
楚休红,这几日你要加紧训练,地军团马上就要远征了。
我吃了一惊,道:远征?一旦被蛇人锁江,那该怎么办?帝国军和蛇人的战事,一般都是在大江沿岸发生。
虽然有了神龙炮和铁甲车、飞行机后,我们逐渐占了上风,但战场上千变万化,我们仍不敢说已有必胜之机,而蛇人的水战却越来越凶狠。
蛇人天生会水,本来没有船,但它们却因陋就简,造出了许多小战船,每船坐两个蛇人,发明了锁江之策。
蛇人力气又大,船只又小,来去如风,锁江后,满江都是密密麻麻的蛇人,一个蛇人操桨,一个蛇人持枪盾立于船头,邓沧澜的水军团却因元气大伤,麾下多属新兵,适应不了这种锁江战法,连吃好几个亏。
文侯让他和我去增援闽榕省,另一方面也是让水军团熟悉一下战事,暂时调离第一线而已。
正因为蛇人水战厉害,我们在大江南岸与蛇人作战时,总不敢脱离几个南岸大城太远,并不敢肆意追击,生怕万一追过了头,江南被蛇人封锁,反被抄了后路。
可是文侯说要远征,难道现在没有了顾忌么?我知道文侯言必有中,他说出来的话定然有道理,可还是有点不放心。
文侯道:不用担心这个了。
我眼中一亮,道:大人是要用水雷么?文侯脸上露出微笑,道:孺子可教也。
不过也不仅仅是水雷,只是有了水雷后,事半功倍而已。
他的手指又在桌上敲了敲,道:叶飞鹄此人,不枉我提拔他一场,居然有此巧思。
他设计出一种‘螺舟’,可在水下潜行,以此来布水雷,还有谁能防得了?水雷放出后急速上浮,触物即炸,如果有船能在水下潜行到敌船之下施放水雷,的确敌人根本不能防备。
我又惊又喜,道:这种螺舟真能潜行水底么?大人,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文侯道:现在还不曾完善,螺舟下潜上升还十分麻烦,且在水下看不到外面。
不过工部说土部发现一个水晶大矿,叶飞鹄也说再过一年左右,螺舟定可大成。
我们和蛇人的战事,因为有神龙炮和铁甲车,陆战已能占上风,就算和蛇人面对面地野战,也不必畏惧了。
现在有了螺舟,蛇人最后一项优势也已失去,它们的锁江战法已毫不足惧,胜利大概真正要到来了吧。
我道:麻烦也不要紧,蛇人只是些小船,各自为战……正待说下去,见文侯眼中已有讥嘲之色,登时闭上了嘴。
文侯现在准备的,并不是以蛇人为对手,他是已经把共和军当成假想敌了!我不禁为自己的多嘴后悔不已,怪不得文侯还要叶飞鹄改进螺舟,他要对付的不是蛇人的小船,而是五羊城赖以自豪的战舰!文侯见我的样子,道:你也该想明白了。
蛇人的末日已是指日可待,但蛇人被灭的那一天,并不就意味着战事了结了,而是要更激烈了。
何从景想必也知道这一天,只是我也没料到他居然能做掉海老,了不起,了不起。
我也颇有同感。
海老这个神秘老人神通广大,我总时不时把他和文侯归为一类,总觉得何从景根本对付不了他,却也没想到海老居然会栽在何从景手里。
我道:何从景此人,确实甚是精明。
文侯摇了摇头,道:不可能,除非我的密报错了,否则何从景绝无解决海老之能。
海老此人深不可测,早在唐兄率军南征,他就有眼线布置下去了,何从景纵然了得,也不是这人对手,真想不通他是怎么得手的。
我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
文侯方才说武侯南征时海老就已布了眼线,说明当时文侯也派了自己的眼线下去,那么我们南征军被困高鹫城时,文侯应该早就知道了!文侯大概也一时没有多想,漏出这一句来,我以前也隐隐有过怀疑,直到现在,才算确认下来。
原来,我们在高鹫城中受困蛇人重围,直至绝粮吃人,文侯纵然不知详细,也该知道一点消息的。
但他装作不知,直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我回来时,他才装作如梦初醒,这一切,都是在骗人!是的,骗人。
我心里极是难受,但又说不出什么来。
文侯不是善男信女,我早就知道了,但也没想到他居然能够这么干。
我勉强支撑着站住,心中已是痛苦万分。
高鹫城里那种无助和绝望,直到现在仍然在我的噩梦中纠缠不休。
可是这样做对文侯又有什么好处?也许,仅仅是为了不让武侯南征得到全胜,回来后超越自己吧,南征军全军覆没也不是他愿意见到的。
可是为了他的一点私心,十万袍泽葬身在高鹫城中,文侯的心中究竟会不会内疚?我正想着,忽听得文侯道:对了,楚休红,你对那郑昭到底知道多少?我的心中乱成一片,但脸上仍然纹丝不动,道:郑昭么?他怎么了?文侯道:此人是作为五羊城特使常驻帝都。
我记得你说过,这人会读心术是吧?小王子来地军团时说起过,郑昭曾来拜会过安乐王,随同的还有一个法统的人,却忘了叫什么。
我道:是,此人极为不易对付,大人千万要小心。
文侯道:这人确不是等闲之辈。
当初他与人前来帝都谋求同盟,那时我想杀他,却不曾防到他有这等奇技,结果让他逃了。
此番重来,他倒毫无畏惧,当真了得。
那一次文侯派毕炜和邓沧澜守住东南两门,只道郑昭会从这两门回去,不料郑昭因为探得了文侯心思,竟从西门出发。
虽然仍然被我与曹闻道追上,与他同来的那个五羊城剑士也命丧当场,但我和曹闻道先后中了他的摄心术,竟让他安然逃走。
郑昭的刀法拳术大概都无足观,但有这等本领,加上胆大镇定,确是一等一的人物。
我道:他是何从景亲信,何从景怎么肯放他出来?文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道:他自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也是我一时失察,帝君允他在帝都设府常驻,我只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却不料此人不断结交朝中显贵,我怀疑已经有不少人被他收买。
恐怕,这冯保璋也是被他收买的一个,弹劾你便是受此人指使。
我吃了一惊,道:他还有这等本领?转念一想,倒并不觉得奇怪。
郑昭身怀奇术,与人交谈,既可知人阴事,又能投其所好,软硬兼施之下,而五羊城富庶甲于天下,有何从景的财物做后盾,朝中官员被他收买一批并不奇怪。
只是郑昭收买官员究竟是什么目的?难道,他们觉得军事上无法击败帝国,索性从政客入手么?但我想他收买归收买,如果要把这些官员收为己用,只怕力有未逮。
我道:只怕,他是希望朝中有人能为自己说话,也好行事吧。
文侯道:应该如此。
他想了想,道:到底如何才能破除此人的读心术?郑昭的读心术实在无法应付,以文侯之能,这一点上也定然无能为力。
我道:读心术能读人心思,末将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只是这人当年对末将用摄心术,结果受到反制,他一读我的心思便会头痛欲裂的。
文侯动容道:真的如此?他忽地一下站起来,一只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案上轮番敲打,眼里却放出光了。
我不知文侯想到了什么,此时他的手忽然停住了,看着我道:楚休红,他既然读不出你的心思,那这件事便着落在你身上了。
他脸上露出喜色,喃喃道:真是天不绝我,天不绝我。
我道:敢问大人有何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文侯道:其实也没什么。
此番审问那蛇人,是我方与共和军共同担当。
我已定下计策,只消一审出这蛇人底细,四相军团立即出发,务必要抢在何从景的前头。
只是那个碧眼丁亨利竟然邀这郑昭一同审讯,我自己已不能亲身参与审讯,纵然派人传递消息,也会被这郑昭看破,正在一筹莫展之时,没想到你竟有这等本领,正好由你担当了,哈哈。
我暗自苦笑。
文侯心里,一定有许多对付共和军的主意了吧,如果和郑昭坐在一起审讯蛇人,这些主意便等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丁亨利怪不得有恃无恐,原来他早打了这步棋,有郑昭在一边坐镇,文侯根本没办法对他不利,也别想骗过他的。
而文侯又万万不可缺席审讯,为了此事,他一定伤了不少脑筋了。
我行了一礼,道:遵命。
文侯道:你便如此……他正要说,忽然又有些怀疑,道:那郑昭真个读不了你的心思么?他这般一问,我却被问得有些心慌,道:这个……当初他是读不出末将心思,只是已经几年不见他了,末将也当真不知他还能不能读出来。
文侯犹豫了一下,道:事到如今,也别无良策了。
大不了,此番我封住四门,看他能上天不能,嘿嘿。
文侯说得平和,但我知道他心底已动了杀机。
如果郑昭看破文侯的心思,恐怕文侯便要不惜撕毁同盟之约也要杀了他。
说实话,郑昭的死活不在我心里,虽然他死了,白薇多半会难过。
我担心的是丁亨利,虽然分属敌国,但丁亨利当年曾放我一马,现在不能将他也拖下水。
我道:大人,如此一来,不是就要和共和军刀兵相见了?文侯冷笑道:他回去也有近一个月路程,只消封住消息,一个月中四相军团便可大功告成了。
楚休红,听命。
我不敢再说,跪下来道:末将听令。
五日后那蛇人的伤势方能愈合。
楚休红,我命你代本爵审讯蛇人郎莫。
审讯之时,你只消听我吩咐,依计行事便可,每日向我报告审讯情形。
遵命。
我答应一声,心里却又是一阵疼痛。
终于要和丁亨利交锋了。
虽然只是心计上的较量,又有文侯做后盾,郑昭纵有奇术,丁亨利纵然精明厉害,这一次也要栽在文侯手下。
只是不论和谁交锋,我也实在不想和丁亨利作对。
原本,他应该与我成为好友,成为同一条壕沟中的弟兄的。
我默默地想着,心里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离开文侯府,天还没黑。
我跨上飞羽,让它自己沿着路慢慢回去,背后的冷汗依旧未干。
文侯有个习惯,当他举棋不定之时,总喜欢拿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叩。
这个习惯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当初我很接近文侯,每次见他有大事要决定时,总有这个动作,因此看得惯了。
当文侯跟我说我做出不忠之举时,刹那间我吓得魂飞魄散,只道向帝君效忠之事已被文侯知晓,差点就要阖盘托出,就因为看到他说这话前曾用笔尾轻轻敲了敲桌案,才算定他也并无把握。
虽然文侯用冯保璋弹劾我来搪塞,但我知道他说出此话来定有试探之意,可见他已经在对我怀疑了,幸好我见机得早,掩饰过去。
直到离开文侯府很远,我仍是惊魂未定,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够在文侯跟前耍花枪,瞒过了他。
文侯毕竟只是个人啊。
我拎着缰绳,默默地想着。
回到地军团驻地,刚一进门,却见曹闻道、陈忠和廉百策三人站在门口,一见我进来,他们脸上露出喜色,曹闻道抢上一步,道:统制,你没事吧?我怔了怔,道:文侯大人找我商议事情,会出什么事么?曹闻道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色,廉百策干笑了一下,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陈忠却道:楚将军,大人责骂你了不曾?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担心文侯对我不满,会对我不利吧。
我笑道:文侯大人知人善任,骂我做什么?快去休息吧,这些天要加紧训练。
现在地军团总人数已有四万人,训练已成大问题,我将《胜兵策》所载将兵之法归纳为数条,让他们五个统领执行。
说到底也不稀奇,无非是换岗训练,再分责权于中下级军官。
虽然效率甚高,但还是相当麻烦。
廉百策道:楚将军,我们可是又要出征了?我道:听命令吧,那个蛇人俘虏审讯已毕,大概也是我们出征之日了。
陈忠脑筋简单,曹闻道易冲动,他们会胡思乱想文侯要对我不利也不奇怪,而足智多谋的廉百策居然也会这样想,实在让我吃惊。
大概,过于聪明的人有时往往也会为小事所惑。
廉百策想了想,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我道:快去休息吧,让伙房给我准备点饭,我可饿得很。
文侯设宴,其实是让我们都和丁亨利打个照面吧,酒菜上得不多,我在宴上更无心饮食,现在感到很是饥饿。
我刚说完,曹闻道肚子里骨碌一声,似是回答我,听到的人都笑了起来。
陈忠笑道:闻道兄,你嗓子不小,肚子的嗓门也是超人一等。
曹闻道道:嗨,文侯大人酒席上,哪敢多吃,又不敢走,做筋做骨的比平时更累。
统制,我也饿了,一块儿去吃点东西吧。
我道:好吧,大家一块儿去吃点吧,大概都没吃饱。
我们到了中军伙房,曹闻道便大声叫道:喂,老邱,还有什么吃的?灶下一个年纪甚大的伙头军探出头来,一见我们,吃了一惊,忙站直了行了一礼,道:都督,曹将军,陈将军,廉将军,小人没看到,恕罪。
曹闻道斥道:快拿点东西出来吃,有些什么?那个叫老邱的伙头军擦了擦手,道:今天饭也开过了,就剩了几块牛肉,还有点蔬菜了。
曹闻道眼一瞪,我见他似要发怒,忙道:没事没事,你就用这点东西下一锅面吧,面多点。
经过高鹫城的绝粮之苦,有时我看到掉了一粒饭都恨不能去拣回来,因此下了道命令让伙房尽量不要剩东西,以免浪费。
这伙房今开伙后只剩了几块牛肉和蔬菜,已是做得极好了,不能反去骂他。
面下得很快,只不过短短一会儿,那老邱端着一个大砂锅过来了。
他将砂锅放在桌子中央,道:都督,今天已没什么东西了,万望恕罪。
他说了两回恕罪了,倒是颇有当初李尧天部将朴士免之风。
我微笑道:何罪之有?多谢你了。
怕他又要恕罪恕罪地纠缠不清,伸手揭开了砂锅。
锅盖一开,一股鲜香的热气蒸腾而起,曹闻道原本嫌菜差,这时却喝了声彩,道:好个老邱,你这砂锅面做得可当真出色。
砂锅面本是帝都一种小吃。
每年冬天便有人挑着面担走街串巷,一头是一只封了火的炉子,上面放着个砂锅,另一头便是面条和食材佐料了。
这砂锅面用的全是牛羊杂碎下脚的肉,加上蔬菜萝卜文火慢煮,若有人要吃面,便随时捅开火,将面下在砂锅里。
面和佐料随时添加,这一锅汤却长年不换。
据说最长的有十多年的老汤。
这也是帝都平民常吃的,却因为用砂锅老汤煮的面条滋味着实不坏,许多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也颇嗜此味,在家做又嫌家里的汤不够味,还专门让面摊上门煮面。
军中自然不会有老汤,但那老邱煮面的手段高超,一锅面煮得和面摊上陈年老汤煮出来的相去无几。
我拿了筷子,先给自己夹了一大碗,在面上放了一块牛肉和几根菜,倒了些汤上去,道:来,大家一块儿吃吧。
稀里呼噜地吃了一通,肚子已经饱了,身上也暖和起来。
现在虽然白天还不算太冷,但一到晚间便觉得寒意逼人,一大碗面吃下肚去,着实舒服,陈忠和廉百策都吃了一碗,曹闻道更是吃了两碗,还在砂锅里捞着剩下的面条蔬菜。
我道:曹兄,你好歹也是一军统领,别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猛吃了。
曹闻道这才放下碗,打了个饱嗝,道:人家说饿时吃糠甜似蜜,果然不差。
统制,我们可是为你担心了半天,不吃饱点,明天没力气的。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好吧,明天看你训练成果如何。
从伙房出来,天已黑透了。
曹闻道和陈忠两人向我告辞后走了,我也正要回去,却见廉百策在一边又是欲言又止。
我道:廉兄,有什么事么?廉百策凑上来,有些迟疑地道:楚将军,文侯大人说什么了?我道:也没什么,无非就是加紧训练,随时待命而已。
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廉百策又犹豫了一下,这才行了一礼,道:楚将军,那我回去了。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廉百策这人也算不顺利。
早在邵风观为东平城守将时,他作为邵风观的左右手,地位还在诸葛方之上,以副将的身份镇守东阳城。
后来邵风观被贬后他没有跟随,却没想到因为连吃败仗而遭到接连贬斥,结果从一个镇守城池的大将一直到成为一个士兵,也算难得的经历。
其实廉百策智谋深远,看事洞若观火,而且他的箭术极强,是个顶尖第一流的弓兵,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好在他来地军团后,能力颇得发挥,终于也成为地军团五统领的一员,他心里应该是极其感激我吧,所以才会和曹闻道、陈忠两人一同饿着肚子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