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轻轻地说，留恋的看着，目光温和，在这一刻，竟然有几分意气飞扬的那种感觉。
似乎在这一刻，那些久远的兄弟，又在这里聚会，在这里谈笑，一声一声‘大哥大嫂’的叫着，欢聚一堂。
看着楚阳的眼神，也是如同看着另外一个人。
楚阳知道，他现在看到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他那位二弟。
楚阳静静地听着，突然心中升起一股酸楚之意。
若是有一天，莫轻舞离开了，顾独行纪墨等人，也先后离去，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自己的时候，是否也会与这老人一样？岁月漫漫，独自度过。
孤独寂寞，冷冷清清，陪伴自己的，只有漫长的时光，与心中铭刻的回忆？若如此，情何以堪？你这位祖奶奶当年身死之前十年时间，亲自泡在茶园，亲手为我采摘制作了三千斤茶叶！她知道，别人摘的茶，焙的茶，我喝不惯。
所以，她亲手为我制作。
老人呵呵一笑，道：她一生之中最后一个要求就是……若是我要死，也要喝完了这些茶再死，一天只准喝一钱，若是我喝不完就死了，她在地下也绝不理我。
老人指了指楚阳手中的茶杯：今日我已经喝了一壶，你来，我又沏了一壶，已经超量了。
所以明天，就不喝了，喝得多了，不行，她会生气。
含笑，手指头往身后墙壁上指了指：她在看着呢。
楚阳喉头滚动了一下，静静地看着眼前茶水，突然感觉，这茶水，就是爱情，竟然不忍喝。
他不知道这位老祖宗将自己叫到这里来，目的是什么。
他现在，只想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为这份生死不变，历千年而常新的爱情，兄弟情，做一份见证，受一份熏陶。
两人都在沉默着，时间就这么悄悄流逝。
你怎么不喝？老人良久才问道。
茶……如情，不忍喝。
楚阳抬起头，轻声道。
茶，如情，才要喝！老人严肃地看着他：此时不喝，不是不忍，乃是残忍！乃是亵渎！是！楚阳浑身一颤，悚然醒悟！茶如人生。
老人静静道：该喝的时候，就要喝！莫等茶水冷了，再喝，就没有那种滋味了。
那时……就只有后悔。
他深深地看进楚阳眼中，问道：你可明白了？楚阳凝神沉思，良久，眼中露出一丝明悟，道：我明白了！他顿时醒悟，老人借着这一杯茶，向他传授人生至理，天道感悟，与武道境界！而，要融进这种境界，却需要进入这个故事，感同身受。
然后在最后时刻，用这种突如其来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式，当头棒喝！让自己立地成佛一般进行一次顿悟！楚阳不由心中升起敬重与钦佩之意，老人并没有用多么高深的修为，一切就如小桥流水，水到渠成，于不经意之间，将自己引入顿悟。
不费吹灰之力！这种境界与手法，神乎其神。
见楚阳明白，老人眼中露出欣慰之意。
楚阳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
茶水尚温，入口极好。
楚阳只感觉一缕清流带着芳香从喉中流进咽喉，进入自己胃里，所过之处，竟然是一片熨帖。
不由由衷地赞道：好茶！祖奶奶果然不愧是茶中圣手！老人顿时高兴起来，竟然有些骄傲，道：你祖奶奶正是号称茶圣！声音里，踌躇满志，别人夸妻子的茶一句，似乎就已经是他终生最高成就！自豪至极！名副其实！楚阳发自由衷道：若是老祖宗舍得，小子倒想……提也休提！老人不满地道：你想的倒美。
虽然做出不满之色，但一股满意的骄傲却是再也掩饰不住。
可惜！楚阳顿足长叹。
老人呵呵一笑，道：今日要你前来，一来，你年轻，二来，你修为还算尚可，第三，你乃是有福之人，第四，便是看你顺眼。
第五，便是成全于你一次！楚阳道：哦？你年纪轻轻，已经是皇座一品修为。
若是困扰你的神魂之力被你收复，你的修为，还能突飞猛进！老人眯着眼睛道：这种神魂之力的传承，数十万年也未必有一个，纵然有，也会被庞大神魂冲散了灵智，变成了傻子……这种远古神魂能够流传至今，岂是等闲？但你却承受住了！一旦消化完毕，你的神魂，便是宇内第一人！这不是有大福缘是什么？老人道。
楚阳心中苦笑：您若是知道我为了这个受了多少苦……您就不觉得这是福缘了……你年纪轻轻，不满十九岁，皇座一品。
当然，若是只是十九岁的皇座一品，倒不算什么，你那位兄弟楚腾虎，现在已经是皇座三品，他比你还小。
老人道：不过，他乃是养在温室，未见风雨，虽有心机，却只对自己人使，性格略见寡毒，不是英雄！而你，则是在下三天成就皇座，赤手空拳，单枪匹马，无依无靠！这便表明了你的聪明智慧与心境沉稳！这一点，楚家其他几个小辈，一辈子拍马也赶不上！他口气中露出不屑之意。
楚阳微笑，沉默。
这档口，自己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但老人却不放过他，眯着眼睛看着他，轻声问道：楚阎王，楚御座，楚阁主，我说的，可是？楚阳几乎跳了起来！老人一句话点出来自己三个身份，楚阎王是自己的混号，楚御座乃是自己在下三天的官职，楚阁主便是自己在下三天和中三天的天兵阁阁主！这些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情，除了楚飞凌夫妇知道一半，楚飞烟知道一半之外，其他人，连楚雄成都不知道。
而楚飞凌与楚飞烟，乃是绝不可能当面对质的！老人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和楚飞烟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须知在这家里，我想听什么，就听什么。
没有任何阻碍，而，你刚刚回来，却是我最感兴趣的一个人。
楚阳瞠然。
老人接着道：你和你父亲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一些。
楚阳愕然。
老人呵呵一笑：中三天极北荒原，我曾经见过你。
也与宁老前辈见过一面。
他微笑：说到这里你也应该明白了，当年我杀了凌家的人，抢了凌家的东西，护住我的人，便是宁天涯，宁老前辈。
楚阳恍然。
原来如此，在极北荒原的时候，高手无数，有太多自己都没有遇见，原来自己这位老祖宗，当时也在那里。
不由得松了口气，心道：幸亏您老只是叫我楚阎王，楚御座，楚阁主，而没有叫我楚剑主。
要不然，我可就真的震惊到了晕厥过去……老人静静地看着他：你不必担心我会为你泄漏什么，你想要低调，你想要隐忍，你想要厚积薄发，那是你的事。
但老夫自从知道你的事，就知道，楚家的未来，在你身上！楚阳汗颜道：老祖宗言重了。
不言重！老人神情冷凛的一笑：所以，楚家的人，你该杀的时候，千万千万，不要手软！楚阳一惊，霍然抬头，却迎面对上老人看透世情的双眸。
记住！老人沉沉道：家族是后盾，但……更多的时候，家族是掣肘！你若不能将家族打造成铁板一块，那么，凡事就不要依靠家族！什么秘密，也不要告诉家族！那将是你功败垂成的开始！你，明白吗？！这几句话，老人虽然是说的自己家族，但却是说的寒凛冷酷，杀气凛然！我明白！可是……楚阳脸上有些挣扎。
没有任何可是！老人截断他：有些人，纯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杀之何惜？他冷冷地道：或者你担心，你杀了他们之后，你父亲母亲会伤心，爷爷奶奶会伤心……但我告诉你，你若不想让他们伤心，那你就要赔上楚家的前途与你自己的性命，甚至，全家的性命！楚阳一凛：我明白了！等你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会交给你一件东西。
然后你交给楚雄成，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老人微微阖眼。
是。
楚阳道，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敢问老祖宗，您自从祖奶奶……距今已经有多少年？七百零三年。
老人轻轻道。
敢问老祖宗七百零三年之前，是什么修为？楚阳问道。
老夫年轻时，曾经有奇遇，吃过一支成型金参。
老人微笑：七百零三年之前，已经是圣级四品巅峰！楚阳骇然：那您……老人笑道：你想问我现在的品级？呵呵……我现在是圣级五品，巅峰。
楚阳默然。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您为何这么多年只突破了一品？如今话说到这里，也不再隐瞒，就问了出来。
老人脸上一片怅然：我若要突破，早已经突破到至尊！至尊三品上不去，但至尊二品，却是稳稳地。
不过我死命压制修为，不使突破。
就连突破这一级，也是我为了延续寿命，好完成喝完三千斤茶叶的任务，不得已而为之。
若是再突破……恐怕……我以后就没有茶喝了……可是如今，我压制了四百五十年的瓶颈，居然又要突破……真是令人苦恼。
楚阳骇然，恻然。
终于醒悟过来：您老人家修炼的，莫非是有情道？！老人凝目看着他，终于一笑：你以为，我今日叫你来，是为何？第三十八章 有情有泪才潇洒，亦笑亦哭解心魔！楚阳震惊地站了起来，这一刻，他竟然有些失态。
两眼瞪得大大的看着这位老祖宗，只觉得心中惊涛骇浪！意念之中的剑灵，也忍不住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透过楚阳的身体看着楚家这位老祖宗，两眼中一片意外之色。
连他也没有想到，楚家这位老祖宗，修炼的竟然是逆天的有情道！现在的楚阳或者还不怎么了解真正地有情道是什么，真正地有情道是多难。
但剑灵前后经过了九万年的人世沉浮，却是深深的知道，有情道……要想修炼有成，比登天还难！但这位楚家的老祖宗，修炼有情道居然一路突破到了圣级五品巅峰，而且，还是拼命地压制着修为，若不然，竟然已经到了至尊二品！他在这里七百零三年，从他的话中意思听来，他的妻子修为貌似不高，那他最多一千岁左右。
那么……他是如何在这极短的时间里，修炼到这种地步的？有情道……步步皆是心魔啊！有情道……老人抬起头，神色之间，一片怅然。
楚阳分明能够看的到，在他的脸上，这一刻风云变幻，似乎千年岁月，化作了白云轻雾，在他的脸上，静静地流淌而过。
清癯的脸上，这一刻，充满的是思念，是无悔，是深情，唯独没有的，是哀伤绝望……楚阳怔怔地看着他，这一刻，他眼前突然一阵幻化，非云非雾，看到的，是时光如电岁月如梭生老病死沧海桑田……隐隐约约之中，楚阳似乎看到他在茶园与妻子相遇，那时，少年英发，玉树临风，红颜倾城，柔婉深情，四周是青青碧草，绿绿茶园，清风徐来，白云薰醉……只是四目相对，便是此心沦陷，便是一见钟情，从此情根深种，不离不弃，自此生死相依，相濡以沫……似乎看到，他与众兄弟相遇，从此策马江湖，呼啸纵横，快意恩仇，叱咤天下……快乐时，哪怕天涯海角，也必星夜兼程，共谋一醉，只为了将自己的欢欣与兄弟共享，危难时，我为君盾，左推右劝，却是一个个都不离去，生死与共。
痛苦时，众兄弟一起落泪……喜，则笑，笑世间风云变幻，怒，则狂，狂战天下，血染江湖，杀一个天翻地覆，搅一个海啸山崩！因为身边有你有他，我无惧！……似乎看到了他爱妻身亡，痛不欲生，众兄弟一起来陪伴，同黯然，共悲戚……又似乎看到，他的兄弟们一个个在他身边老去，一个个在他身边闭上眼睛，从生龙活虎，变成了无声无息，最终，化为一抔黄土，他的心，在一次又一次的撕裂……隐隐然，似乎面前出现了几座长满了青草的坟茔，夕阳西下，静静的沉默在天地之间，坟前，一个青衣老人长久伫立，痴痴然怅怅然……楚阳眼睛湿润了，这一刻，突然感同身受，心中的悲苦怅然，竟然不可抑制。
啪……啪……啪……万籁俱寂之中，泪珠滴落在地的声音，竟然轻轻地响起，如此清晰，又如此震动。
楚阳豁然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眼泪一滴滴的滴在了地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凝目看向对面，只见老人依然是静静地坐着，一双眼睛，含着无限的睿智与深邃，正在看着自己。
楚阳想要说话，但，却只觉得喉咙哽噎，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想要止住眼泪，但却是说什么也止不住，心中的悲苦越来越甚，一时间悲从心来，不可断绝……良久良久，楚阳才终于心神稍稍稳定，有些不好意思的抹了抹眼睛，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在这里，自己居然会这么丢脸的哭了……自从前世莫轻舞在自己身前香消玉殒，楚阳痛苦至极，痛哭一场；再到自己最后时刻想起莫轻舞，流泪之外，楚阳重生直到现在，一路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事情，但却从未如此哭过。
但这一刻，楚阳感觉自己哭的就像个婴儿。
你醒了？老人的声音悠悠传来。
明明就在眼前，但他的声音，却像是跨越了千山万水，从云雾之中，飘飘渺渺的传来那样子，竟然充满了虚幻……是。
楚阳低下头：小子惭愧，竟然在刚才感同身受，丢脸的哭了……丢脸的哭了？老人莞尔一笑：我以千年修为，幻化沧海桑田大法，凝千年于一刻，化往昔于现在，将你带入我的世界，让你看到我一生的悲欢离合，一生的酸甜苦辣，一生的落寞豪迈，一生的深情痴心……他缓缓道：你居然只是因为，自己丢脸的哭了？楚阳震惊的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老人：老祖宗？！一时间又是亦幻亦真：难道我刚才看到的，竟然是真实的？竟然是老祖宗以通天彻地的神功制造出来的一种幻象？为的，就是将自己代入进去？真实的往昔再现？老人轻轻点头，却清晰的肯定了楚阳的猜测。
哭过了，可轻松了些？老人静静地看着他。
楚阳自从前世莫轻舞身亡之后，一直感觉胸口窒闷，发泄不出，直到今世，依然如此，心口沉重，无以排解。
再加上今生自己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不能与人说，长久以来压抑在自己心里，也就越来越是沉甸甸的……但此刻听了这句话之后，才豁然发现，自己的胸口的那种沉重窒闷的感觉，竟然不知不觉的消散了一大半还多……楚阳不由纳闷起来，这是怎么回事？眼泪，是好东西！哭泣，更是好东西。
老人有些爱怜的看着他：孩子，你心事太多，将自己压住了。
这一次痛痛快快的流泪，便将你的压力，宣泄了不少。
楚阳低头沉思，流泪，还可以减压么？人，为何要哭？便是为了纾解心情。
当哭的时候不哭，便会压在心里。
你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但却没有，你积攒的越多，最后反噬，也就越厉害。
老人道：少年时，总以为男儿流血不流泪，流泪，乃是懦夫行为。
所以，就算是在身上刺一刀，让疼痛感代替哭泣，也不愿意让眼泪流出来，维持一副铁血硬汉的模样……其实，这才是最傻的。
因为这些虽然当时不会爆发，等你年老时，人的本性，会让你怀旧。
而到那时候，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怀旧，你一生积压在心头的事情，就会纷沓而至。
变成对你最痛苦的折磨……以武道来说，便是……心魔！老人道：而且这种心魔，无法克制！于是武者一生修为，便止步于此。
于是普通人一生寿命，便止步于此。
楚阳若有所悟，喃喃道：原来如此。
所以，人之一生，需要纵情纵意。
得意浓时需狂笑，心伤魂断的时候，也不要吝啬眼泪。
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才是活得真正地潇洒。
老人微笑着看着他：楚阳，其实……那种刻意维持的所谓‘铁血男儿’的形象，并不值钱。
太不值钱了！真正地铁血男儿，乃是气吞河岳，雄霸天下，真心真性情，才是江湖铁血男儿！是！楚阳心服口服，道：小子记住了。
心中沉思着，对自己的过往，对自己的以后，楚阳细细的梳理，以往自己做过的好多事情，现在想起来，当时的矫情做作，实在是有些幼稚的可笑，少年的通病啊……楚阳抬起头来时，眼中已经是一片清明。
老人欣慰的笑了笑。
老人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幻化过往，这沧海桑田的演化与一番教诲，让楚阳的人生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一般的改变！楚阳恭恭敬敬的坐在原地，等着他说话。
两世桀骜的心，尚是首次对一个人如此钦服。
老人微微笑着，道：楚阳，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老夫的名字，叫做楚笑心。
他呵呵一笑：笑心，谐音‘小心’，兄弟们以前跟我开玩笑，总是对着另一人大喊：小心！小心来了！他回忆的笑了起来。
楚阳也笑了起来，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顾独行，纪墨与罗克敌开玩笑打斗的时候，总不忘了戏谑一句：顾好你的老二……顾老二……而那时候顾独行总是哭笑不得的勃然大怒……老夫弱冠之年，第一次离开家门，闯荡江湖，就在那千亩茶园，看到了她。
他呵呵一笑，眼中竟然似乎依然存在着往昔的惊艳之色，满足地道：也就是你祖奶奶。
楚阳会意的一笑，能够想象到他当时的快乐与幸福满足。
同时也敏感的注意到，老祖宗终于在为自己当头棒喝，又为自己幻化人生、开解心魔之后，真正的开始讲述，他的有情道的修练了。
其中所有奥秘，必然就在他所说的这个故事之中！所以楚阳放松了全部心神，全神贯注的让自己融进这个故事，便在这时，老人两道目光凌厉的射出，楚阳顿时一怔，感觉到这目光虽然凌厉如剑，却充满了温暖的力量，与一种奇妙的意识，还有一种玄奥的牵引……在这道目光的帮助牵引之下，楚阳恍恍惚惚之中，竟然感觉到，似乎自己已经化身为楚笑心，晋入了那千年前的时间，空间之中……但奇妙的是，神智却还保持着一片清明……有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