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宿渔人泛,清秋燕子归。
竹林风中舞,古松雨下直。
还未走到那户矮小的房门前,屋内便响起了一阵歌声。
那是一位老妪的声音,声线轻快,想来应当是这西江城中歌唱秋日丰收美景的民歌。
南苑听闻此音,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快步走到了那房门前,伸出手,轻轻的敲响了房门。
谁啊?来了。
屋内歌声戛然而止,一位老妇人的声音响起。
随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想来是屋中之人前来迎客了。
南苑身后的白封胤三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暗道,原来那位前辈高人是一位老妇人。
这倒是与他们心中所想的绝世刀客有些出入,但他们也深知这人不可貌相,因此心头只是意外,却并无失望。
脸上更是在那时挂起了自认为最灿烂的笑意,决定给那位初次见面的高人留下一个最好的印象。
这时,那矮小的房门发出一声沙哑的声响,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
映入白封胤三人眼帘的是一位身材佝偻,脸上沟壑纵横,头上白霜偏布老妇人。
虽然从各种志怪小说上看到过,这世外高人大抵都是不修边幅,性情怪癖。
但在看见这位老妇人时,早有心理准备的三人还是忍不住一阵发愣。
这位高人着实太过平常了一些,甚至他们从她的身上感受不到哪怕一丝的灵力波动。
咦,南将军?那老妇人在看清来人的模样之时,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浮出了惊喜之色。
你怎么来了?她这般说道,身子连连退开,给诸人让出了一条路。
里面请,快里面请!她的脚步极为缓慢,似乎是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便的原因。
南苑恭敬的点了点头,随后领着白封胤三人走入屋内。
这屋内的陈设亦算得上极为简陋,一张不知用了多久的饭桌,几根斑驳的木椅竹凳,几乎便构成了这个房间内主要的摆设。
白封胤三人脸上的神情愈发古怪,暗暗觉得自己似乎理解错了南苑口中那位长辈的身份。
毕竟从这老妇人的行为上看来,怎么也更像一位普通的老人多过所谓的世外高人。
只是,他们想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位老妇人为何值得南苑如此重视。
那老妇人此刻给已经坐在桌旁的南苑倒上了一杯茶水,这时才发现,南苑的身后还跟着的白封胤三人。
这三位小兄弟是?她有些迟疑的问道。
南苑这时将手中与背上的礼品一一放下,方才回答道:这三位是我的故人的弟子,途中偶遇,一道随行。
呐,他们听闻老妇人在此,也纷纷带了些礼物前来探望。
说着,他还朝着白封胤三人递去一个眼色。
三人这时才醒悟过来,赶忙上前放下自己手里的礼物,然后纷纷极为乖巧的朝着老妇人道上一声:婆婆好。
这才小心翼翼的坐到了南苑的身旁。
这倒是不是他们胆小怕事,而是想起之前南苑嘱托的不要乱说话,一时有些不明白二人之间的关心,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才这般小心谨慎。
哦哦。
老妇人显然对于南苑极为信任,她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热切。
南将军你说你也真是,每年都来看老身,每次都带着这么多东西,我年纪大了,哪用得完?她这话可非客套,而是当真有那么一丝责怪之意。
白封胤三人听得暗自称奇,以这南前辈的修为,在他们看来当今世上恐怕没几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而南苑对于老妇人的责怪也是照单全收。
他笑道:老婆婆这可怪不得我,这都是刘兄弟嘱咐我卖给你的,他现在负责镇守北地,忙得不可开交,得不了空闲。
只能托付我给你采买些东西。
这话一出口,方才还笑容满面的老妇人,顿时脸上的神色一暗。
哎……自从当年他随着南将军镇守西凉之后,已有七八年我未有见到我家长玉了。
老妇人叹道,声线之中说不出的落寞。
白封胤三人自然也在这时感受到了此刻房间内忽然变得沉闷的气氛。
但他们也从这二人对话的只言片语之中得到了某些讯息。
譬如南苑之前似乎也参与过对抗拓跋元武的西凉大战,如此倒也解释了为何他如此清楚的知道北通玄、徐让、甚至那位观沧海的事迹。
可是以他的修为,即使倒退七八年也是极为出众,可为何,他们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过关于这南苑的只言片语?这不禁让三人对于南苑的身份愈发的好奇。
他究竟是谁?为何如此强大?在五年前那场暴乱之中又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婆婆勿需如此,长玉如今已经贵为大魏神将,驻守边关也是为圣上分忧,他不是答应过我每日都给你寄去书信吗?怎么他给忘了?放心,回去我定然好生责骂他。
南苑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却又收敛下来,故作恼怒地说道。
将军哪里话,我家长玉每日书信银两都不曾少寄,只是……老妇人赶忙解释道。
只是,我这年纪大了,身体亦一天不如一天一天,我怕……老妇人的话并没有说完,但后面的意思却是在明白不过。
南苑微微沉吟,最后言道:婆婆放心,这次回长安……我会面见圣上,让他……予长玉些假期……不知为何,这样的话,他说起来有些断断续续,似乎有些顾虑。
而老妇人好似没有听出这样的问题一般,草草结束了这场谈话。
好。
好。
好。
那就有劳将军了,诸位小坐一会,我这就去给你们弄些饭菜。
言罢,便急匆匆的转了身子,似乎是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封胤三人也听出了一些端倪。
这老妇人似乎是朝廷某位将军的母亲,因为军务之事,所以已有数年未有回家探望她了。
而南前辈,怎是那位将军的旧识,因此每年都会代替那位将军前来探望。
这倒是与他们之前心头所想的世外高人有所差异。
不过诸人倒也未有失望,他们心地善良,想见所谓的世外高人,也只是好奇心作祟罢了。
只是,有一点,白封胤却多少有些疑惑。
大魏有三十六神将之职,因为五年前的战乱,诸多神将战死,如今三十六位神将,只有其中二十五位在任,剩余十一位皆还未有册封。
但白封胤想来想去,也不曾记得,大魏如今的二十五神将之中有一位名为刘长玉的。
再者说。
当年战乱,虽有北地晋王投靠司马诩,但他死后,其孙星殒古羡君继承了晋王之位,有她坐镇北地,又何须什么神将驻守?那古羡君听闻可是苏院长的红颜知己,魏帝夏侯明的师娘,北地在她手中,朝廷再放心不过,根本就没有派出任何神将在那里驻守。
那南前辈所言的刘长玉又是从何说起呢?想到这里,白封胤的眉头皱起,看向南苑的脸色愈发疑惑。
倒是李阁婷与游牧古两人年幼,心思也单纯得多,并未做他想,而是极为殷勤的随着那老妇人去到后厨,帮着她烹饪饭菜。
听着从后厨时不时传来的三人的聊天声,白封胤心头的不安却更盛。
南苑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
不知是感受到了白封胤的目光,还是他心头本就有亏,此刻他低着头,面色阴沉,不知在作何想。
南前辈。
白封胤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南苑闻言身子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一般转头看向白封胤。
直到这一刻,白封胤才忽然发现,这位一直被他们尊为前辈的男子,其实看上去也才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甚至毕竟天岚院里的各位师尊都要年轻不少。
这样的发现让他微微一愣,不过很快便回过了神来,他问道:南前辈,那位刘长玉神将是前辈的旧识?或许是为了试探的缘故,他在神将二字上面特意咬了重音。
这位在他心中素来冷静沉着的大侠,此刻的脸上竟少见的闪过一丝慌乱。
啊……嗯。
他微微诧异之后,低着声音回答道。
但白封胤却敏锐的发现不知何时,他的鼻尖竟然已经沾染上了些许汗珠。
可是据我所知朝廷之中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做刘长玉的神将……白封胤死死的盯着南苑的双眸,追问道。
……谎言被识破的南苑,脸上的神色一暗,但还不待他说些什么,后厨之中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只见那老妇人端着一碗并不昂贵但却香气扑鼻的菜肴,笑面盈盈的走了出来。
南将军久等了。
她这般说着,便赶忙将菜肴放在了桌上,招呼着白封胤与南苑尝上一尝,自己又赶忙回到后厨,去打理其余的饭菜。
南苑在这时递给白封胤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这边又应付着老妇人。
待到老妇人再次离去,白封胤脸上已然浮现出一抹浓重的怒意。
南苑在他的心中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大侠客,这样的人所说之话,所行之事,自然也都应当是堂堂正正。
可现在,这样一位所谓的大侠,却竟然欺骗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妇人,这让白封胤如何也接受不了。
那位刘长玉人呢?他极力压抑着自己体内奔涌而出的怒意,再次追问道。
……南苑闻言脑袋低得更深了,半晌之后,方才沉闷的回答道:死了。
死了?白封胤的身子一顿,脸上顿时浮现出不可思议之色,但很快这抹不可思议便被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所替代。
那你还给人说他在北地当了神将?还说什么不日后给圣上请愿,将他调回西江城?白封胤质问道,声线也愈发的高亢。
少年人大抵如此,总是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总是以为这世上的是非曲直犹如黑白一般泾渭分明。
他大声的问道,宣泄着自己心头的不满。
你就忍心如此欺骗一位妇人?她难道连自己儿子是生是死都没有权利知道吗?砰!这话音一落,后厨的方向顿时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
白封胤与南苑一惊,转头看去,却见那位老妇人此刻正神情呆滞的立在门口,手中的菜肴已然落入地上,瓷碗四分五裂,里面所盛的菜肴洒落一地。
显然二人的争吵已然被她听见,那关于她儿子的真实处境自然也就再也瞒不住她。
婆婆!南苑心头大急,他赶忙上前一步,但那老妇人显然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身子一顿,便直直的栽倒在地。
幸得南苑身手了得,一个闪身,便来到了那妇人的身后,将她倒下的身子猛地扶住。
此刻这老妇人眉头紧锁,眸子中的神情涣散,这样的打击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终究是太大了一些。
后厨内闻声赶来的李阁婷二人远远的看着,这样的变化他们始料未及,一时不知当何以自处。
而方才还义愤填膺的白封胤更是措手不及,呆呆的立在原地。
南苑此刻更是毫无兴趣去关心他们,他赶忙负责老妇人坐下,体内的灵力一荡,一道道磅礴的生机便自他体内被激发出来,一道随着一道的涌向那老妇人的体内。
白封胤的脸色一变,这磅礴的生机让他心头一震,这世上能激发出这样生机的事物只有那上古神物若木。
而他若是没有记错,这若木此刻应当是在那位天岚院长苏长安的手上。
那如此说来……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位名为南苑的男子。
背负刀剑,年纪轻轻,身怀若木,修为惊人。
想到这些,他瞳孔陡然放大,一个猜测在这时浮现在他的脑海……若木,是号称能够逆阴阳,活白骨的神物。
在它的滋养下,老妇人脸上的气色终于是渐渐好转了起来。
南将军,老身无碍了。
她缓缓地说道,脸上的神色却依然落寞无比。
婆婆……此事是我……南苑见她这般模样,自然是心头有愧,他低下了头,低沉着声音言道。
将军勿需多言,老身知晓。
老妇人经历了之前的打击,此刻竟然好似恢复了过来一般,站起了身子,看向南苑。
我家长玉……她张开嘴,上下嘴唇颤抖着,但她极力压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冷静。
应该早在西凉一战之后,便离去了吧……这话让南苑的身子一震,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老妇人,婆婆。
你是怎么知道的?哎,从你开始代他给我写信那日起我便大抵猜到了一些,那毕竟是我的儿子,说话的语气我这做母亲又怎能不知?只是将军不说,我也不敢多问,这人嘛,终究是难得糊涂。
老妇人颤颤巍巍的走向那桌旁的木椅。
身旁的白封胤三人赶忙上前将之扶住,生怕她一个不留神便栽倒在地。
小兄弟,你也不要去怪南将军。
老妇人指了指白封胤,缓缓言道:试问天下又有几个将军能为了一个亡卒,每月都费劲心思给他的母亲写信,为的却只是让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骨头不要伤心呢?白封胤闻言,并不言语,只是脑袋却深深的低了下来。
他忽的明白了,为什么南苑要如此为之,他只想着什么事情都要光明磊落,却不曾知道,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更要人性命。
婆婆,是我对不住你,长玉当年是为了保护我,方才……而南苑这时走快步走到了老妇人的身前,扑通一声在她身前跪下,双眸之中顿时含满了泪水。
我自觉无颜见你,可又怕你知道此事太过伤心,因此思来想去,饭菜出此下策。
白封胤三人何曾想过在他们心中宛如神祇一般的南苑竟然也有如此的一面,他们纷纷低下了头,虽然不曾了解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光从南苑模样,便大抵可以猜到一些。
南将军,你快快请起,这使不得,使不得。
老妇人见状赶忙伸手将南苑扶起。
嘴里一声长叹,我那儿子,能够为国尽忠,能护下你这样一位仁义的将军,死得不冤,死得不冤啊。
她这般感叹道,眸子中忍不住又是老泪纵横。
南苑心头的愧疚更甚,他低下了脑袋,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沉默不语。
南将军,老身还有一事相问,不知可否告知。
这时,老妇人又出言问道。
婆婆请讲,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苑赶忙说道,态度诚恳。
长玉在将军麾下作战可还算得上勇猛?每每身先士卒,不曾退缩。
那就好,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老妇人的脸上在那时浮现出欣慰的笑意。
婆婆不曾怪我?南苑不禁问道。
有何好怪?长玉能在将军手下效忠是他的福气。
老妇人苦涩地笑道。
我虽一介妇人,但也清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长玉既然选择跟了将军,我相信他的眼光,也相信他舍命相护之人,有他舍命相护的道理。
说着老妇人再次站起了身子,身旁的白封胤三人见状赶忙伸手将之扶住。
无碍了,菜还未有弄好,将军稍等片刻,老身这就去料理。
还请莫要推辞。
老妇人转头说道。
南苑本想说些什么,但对上老妇人那希冀的目光,终究还是无法将到了嘴边你的话说出口。
因此只能沉默着应了下来。
……这顿饭吃得并不轻松。
即使那刘长玉的母亲极力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但诸人还是能感觉到她心头的苦楚。
末了,见她这般模样,诸人也不变多留。
南苑临走时还一个劲的告诫她好生保养身子,他日后定然常来探望。
老妇人虽然一一答应,但南苑心头依旧是颇为不安。
一行人就这般沉默着出了房门,之间的气氛颇为沉闷。
而这时身后再次响起了他们来时的那歌声。
信宿渔人泛,清秋燕子归。
竹林风中舞,古松雨下直。
唱至这处,那本来欢快的歌声忽的一转,变得低沉了起来。
当年烛下缝征衣,你道明年秋月归。
又是一年秋雨绵。
稻花香,麦芽黄。
儿不归,儿不归。
娘望头满霜。
儿啊,儿啊。
归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