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八年二月,杨秀奉陆灿将令督军淮南,窥伺淮北。
——《资治通鉴·雍纪四》周氏兄弟辞别顾元雍,便要下楼,但是酒楼之上却是气象大变,所有的闲杂人等都已离去,那四个原本坐在最外面座头的青年已经双双拱卫在最左侧竹帘之外,渊停岳峙,气度沉凝,接过四人身前的时候,周明、周晦只觉八道冰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闪而过,便已汗透重衣,这等威势,必不是寻常人物。
而且两人眼光瞥去,已经看到杜凌峰立在帘外,神色恭谨中带着淡淡的戒惧,便知道这帘内那个灰发霜鬓的青衣人就是顾元雍所说的贵人,只是却想不到会是何许人罢了。
两人不敢窥伺,匆匆下楼,周晦心中却无端想起那青衣仆从的幽冷双目,只是奇异的,却是想不起那人形貌。
我站在窗前向下望去,看着周氏兄弟招呼街上父老,帮忙安排庄青浦的后事,不由指着他们道:我未免太多事了,其实南楚俊杰无数,一旦到了国破家亡之际,便此起彼伏,层出不穷,无需我费心警示,皇上也会知道平楚的艰难。
楚人便如水一般,看似软弱可欺,但是若是真得激怒了他们,便会面临无孔不入的反击。
如今我们占了上风,不过是尚未逼近楚人心目中的底线罢了。
若不能让楚人彻底失去对南楚王室的信心,纵然铁蹄踏碎江南山河,也只能得到断瓦残垣,荞麦青青。
小顺子答道:公子之意,也是为了能够多留下一些南楚俊杰,免得损及天地灵气,一片悲悯之心,苍天也必然见怜,怎会怪公子多事。
我微微一叹,想到这些日子蛙居舱中,到了广陵之后,舍舟登陆,一路上餐风露宿,分外艰辛,南楚淮东军并不轻与,想要穿越重重防线,若没有熟悉地理的秘营弟子带路,只怕我们这么多人没有可能无声无息地到达楚州。
不过我们所走的路途虽然艰辛,却也是两国秘谍往来之途,一路上没有少遇到那些往来秘谍,都是靠着小顺子的指点,避过这些人的耳目。
进楚州城却是使用呼延寿等人携带的虎贲卫令牌,我一路辛劳,便让呼延寿去见裴云,自己在路边寻了一个酒楼准备休息一下,不料竟看到这样的场景,庄青浦上楼之时,我便看去他已命悬一线,以我的医术也已经无望回生,心中不忍之下,便以丹药相赠,随不能绾回他的性命,却可让他多活几个时辰。
只是这庄青浦却是择善固执,竟然不肯接受,虽然说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区别,但是人谁不是贪生而畏死,他如此绝决倒也令我倾慕,只可惜天妒英才,不能挽回。
这时,帘外传来裴云清朗的语声道:淮南节度使,徐州大营主将裴云请见。
我微微一笑,指着帘外道:都进来吧,哪里还要这么多礼节。
裴云此时早已化去身上酒气,闻言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这个就连自己的恩师也是十分敬重的人物,他丝毫不敢轻慢,更何况这人昔年对自己尚有恩情。
见江哲这样吩咐,便带了顾、杜二人一起走了进去。
进得帘内,裴云单膝下拜道:末将拜见侯爷,不知侯爷竟会到此,未曾远迎,尚请侯爷恕罪。
我上前搀起裴云,笑道:你如今已经是堂堂的节度使,何必这样多礼呢?我是私行至此,皇上想必还不知道呢?裴云心中暗道,不论你如何前来,若没有你在此,我也不便轻易解除高秉军职,去了内患,若非罗景已经遇刺,有了这人支持,自己也可将罗景免去,只是想到此人一来,许多为难之事便不再成为麻烦,这一拜他就是心甘情愿。
我隐隐猜知他的心意,微微一笑,目光转向顾元雍,见他神色惊骇,想必已经猜到我的身份,正在奇怪我本应该在定海,为何竟会到了楚州吧?上前一揖,道:这位想必就是顾大人吧,本侯表兄在楚州任职,多蒙大人照顾,在下待他致谢。
顾元雍心中茫然,不知所措,江南江北音讯隔绝,荆长卿那等小事自然不会流传过来,见他茫然,我给小顺子使了一个眼色,小顺子上前淡淡道:嘉兴荆氏乃是公子母族,现任家主荆长卿便是公子表兄,曾任楚州长史,蒙大人青眼,心中感佩非常。
这一次公子途经嘉兴,荆长史托公子转呈谢意。
裴云、杜凌峰和顾元雍都觉得脑子里面轰然,他们自然不知小顺子这番话真真假假,荆长卿和江哲一向有隙,这次嘉兴之行,两人根本没有见面。
倒是顾元雍首先清醒过来,他不似裴云和杜凌峰一般担忧已经得罪了江哲,倒能够冷眼旁观。
见江哲眼中满是笑意,并无责怪之意,而且此人既然声名显赫,必是喜怒不形于色之辈,若是真的因此生出怨恨,岂能侃侃直言。
如今他得裴云之命,代理郡守之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身家性命倒多半系于裴云身上,所以自然不愿看他难堪,便出言道:荆长史精忠耿直,在下一向钦佩,就是裴将军,虽然为了立威,将他囚禁,却也对他看重得很。
裴云这时候已经醒悟过来,不由庆幸自己当时没有直接杀了那个强项长史,见江哲没有怒容,再想到荆长卿的离奇失踪,也不由笑道:裴某本来以为是麾下将士过于疏漏,才被人劫了囚牢,如今想来,就是他们目不交睫,想来也没有法子看住人犯吧。
这番话却是暗含奉承之意,却又不露痕迹,就是我听了也觉得顺耳,原本有意吓裴云一吓,免得他平白借了我的威势,此刻也是不想了,指着那坛青梅酒道:罢了,罢了,这酒果然不错,我明日就要离开楚州,就让掌柜再拿来两坛,你我小酌一番如何?裴云心中一宽,知道那件事情并未让江哲心生不满,目光一闪,看到杜凌峰神色不安,便道:侯爷有此雅兴,末将怎会推辞,凌峰,去取两坛青梅酒过来。
杜凌峰心中狂喜,连忙匆匆施礼退下,心中暗暗赌咒,明日这楚郡侯离开之前,他都不会再靠近江哲一步,对于江哲的畏惧,却不是因为那种种传言,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来说,任何权威的力量都不能让他们却步。
只不过杜凌峰在少林寺练武之时,曾有一次慈真大师带着关门弟子江慎回到寺中,在慈真大师忙着和寺中长老谈论佛经武学的时候,江慎便交给那些下辈弟子轮流照看,其时江慎不过四岁,却是淘气至极,让众人都是头痛欲裂。
一天轮到杜凌峰照顾江慎的那天,江慎尤其顽皮,一眼照看不到,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杜凌峰性子有些急躁,趁着别人不注意,将江慎狠狠打了一顿屁股,接下来江慎果然老实了半天。
结果等到杜凌峰中午午睡醒来,抱着江慎要把他交还给师伯祖慈真大师的时候,却是人人见了他都目瞪口呆,然后便是掩口偷笑。
杜凌峰醒悟过来,一照镜子才发觉自己的眉毛竟被人剃去了,之后半年时间,羞得他都不敢出门,再见到江慎也是退避三舍。
在他想来,有其父必有其子,江慎那样的小魔星,他的爹爹必定也不好惹,自己偏偏得罪了江哲,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片刻,两坛青梅酒被杜凌峰亲自捧了进来,然后他便趁机退下,顾元雍见裴云和江哲似乎有意密谈,便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酒过三巡,裴云开始步入正题,出言问道:侯爷不是随水军去了定海么,前日传来的谍报仍说侯爷趁夜袭取镇海甬江口,烧毁楚军船只百余艘。
我闻言笑道:这是夸大了,明州甬江口港湾为淤泥所阻,一千石以上的船只就不能进入,陆灿最多在那里留下一些快船,用来监视定海动静,传递军情,若是现在陆灿还让东海水军有机会取得重大胜绩,他也不会是堂堂的大将军了。
说到这里,我又转头对小顺子道:琮儿还是不够稳重,这种小事也要出面,这可不符合我的性子,只怕再有一两次这样的举动,就是我没有露出行踪,陆灿也会知道定海那边是个替身了。
小顺子淡淡道:就是他知道了,也要说服别人。
裴云自然已经听出,定海那边江哲留下了替身,江哲所说的琮儿之名他虽没有听过,但是想来是江哲弟子门生一流的人物,想到江哲将南楚君臣的目光诱向吴越,自己却脱身来了楚州,这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止,当真令人敬服。
裴云心中疑云重重,朝廷既没有旨意,也没有得到任何相关的谍报,虽然他还不会以为江哲有什么问题,但是当前最紧要的就是保护好江哲,其次就是上书皇上,说明此事,可是江哲方才说明日要走,他若真的随便放了江哲离去,只怕将来有什么差池,皇上定会怪罪下来,所以出言问道:侯爷履险如夷,自吴越潜来楚州,末将佩服,现在战事连绵,虽然淮北尚在我军掌控,但是南楚的谍探也经常深入过来,侯爷不如留在楚州一段时日吧?我冷笑道:若是留在楚州,只怕会被敌军生擒了,裴将军这样放心楚州的防务么?只怕就连徐州都未必保得住了。
裴云心中一震,谨慎地道:侯爷此言何意,末将在楚州、泗州阻住南楚军北上之路,淮西楚军虽然上次取得大胜,但是也是损害极重,又有崔珏崔将军守宿州,为何徐州也会失守?而且陆灿又为侯爷计策羁绊吴越,难道还有法子分身北上攻打我军么?我轻叹道:皇上和齐王,甚至我,都还是轻视了陆灿,我军年前战败之后,楚州、泗州、宿州防线仍然稳固,淮北尚有你和崔珏两部军马,更有十几万精兵,在我们心目中已经可以守住淮北,姑且不论南楚君臣是否又胆子挑衅开战,齐王殿下即将率军南下,在汝南设立江南行辕,总督南征军务,呼应南阳、徐州,所以虽然淮北兵力不足,我们也没有放在心上。
谁会想到陆灿竟然有这样的胆量,今次我经淮东北上,发觉楚军征调粮草的数量超过了淮东楚军正常所需,而且杨秀现在就在广陵坐镇,广陵乃是北上要道,现在正在厉兵秣马,我本来不以为意,只凭淮东军马,绝对不可能一举攻破泗州、楚州,直到我到了楚州,才发觉这里居然文武不和,民怨沸腾,怪不得陆灿有胆量进攻楚州,若是我所料不差,只要杨秀一进攻,淮西守军便会配合飞骑营北上,夺取宿州,进逼徐州,一旦徐州失守,向北可以威胁青州,向西可以威胁南阳,楚军不仅稳据江淮,还可占有进攻大雍的主动。
现在想来也真是天佑大雍,东海水军攻吴越,损及南楚赋税根本,陆灿不得不亲赴吴越督军,杨秀虽然也是人才,却少了几分决断,为了求稳,延缓了进攻的时间,否则若是十日之前,他们就开始发动,只怕楚州百姓就会揭竿而起,到时候楚州就危险了。
裴云听到此处已经是脸色铁青,不由暗悔自己爱惜前程,放纵罗景胡为,仔细想来,越想心中越是生出寒意,现在长孙冀又在围困攻打襄阳,虽然佯攻的成分居多,但是也必然没有余暇顾及江淮战事,而淮北防线似安实危,若是楚军有意北进,目标必然是指向徐州。
我见裴云已经知道目前形势的严峻,又道:这也怪不得你,南楚军从未主动北上,如今你已经知道消息,应该如何防守你便去安排吧,只要不丢了楚州,就是泗州失守,也不算我军战败。
裴云站起一揖道:末将多谢侯爷警示,请侯爷放心,只要裴某在楚州一日,就断不会让楚州失守。
我点头道:这样就好,虽然江南行辕尚未筹立,但是我任参赞一事已经定下,你不需担心会有什么罪责,一切我皆可担待。
本来淮北危殆,我应留在此处才是,只是襄阳战事按照原来的计划,未免有些保守了,所以我要去见长孙冀,你给我通关文书,再给我一个向导指路,还有凡是知道我来楚州的军民,你都要小心防范,我还不想别人知道行踪。
裴云点头道:末将遵命,方才侯爷见到的杜凌峰是我师侄,他道路极熟,可以为侯爷向导。
今日见到侯爷的人,末将会将他们控制起来,断不会让此事外泄。
我点点头道:一旦楚州遇袭,你要严防城中生乱,顾元雍算是个人才,只要你还有取胜的希望,他就不会反叛,此人在楚州颇有声望,你这次让他接替罗景,却是对了,你要好好笼络他,才能稳住楚州民心。
那个高秉成事不足,我看他败事倒是有余的,若是有什么不妥,就把他斩了,不要手软才是。
裴云肃然道:末将遵命。
我站起身道:好了,就让那个杜凌峰替我们安排食宿吧,你的军务要紧,明日我离开也不必你相送,免得露出什么风声。
裴云道:侯爷所需文书,明日凌峰会呈上给侯爷,末将现在便要去城外大营点兵,请侯爷恕末将轻慢之罪。
我淡淡道:快去吧,我还想在这里喝上几杯酒。
裴云起身告退,毫不犹豫地向楼下走去,没过多久,我便听到楼下的马蹄声响起,渐渐远去。
我轻轻一叹,道:这一次真是侥幸,若不是路上呼延寿发觉粮船的数目远远超过应有的规模,又有你这样身手的人去做谍探,还不能发觉这一次南楚的声东击西的计策。
说来也真是好笑,我将楚军目光诱到吴越,陆灿却也因势利导,趁机收复淮东,进逼徐州。
这一次我们两人倒是一个平手。
小顺子淡淡道:无论计策如何周密,既然已经泄漏,就没有那么容易成功,否则公子怎会这么放心去襄阳呢?我闻言笑道:裴云乃是少林护法弟子,他的性情既有刚毅果决的一面,也有通权达变的一面,前些日子他纵容罗景,便是不想得罪权臣,以致使得楚州局势不稳,但是如今他既已知道南楚军有进攻之意,便会杀伐决断,纵然楚州血流成河,也不会让南楚有机可乘的。
说到此处,我又叹道:若是我早来一日,只怕此刻裴云已经将罗景赶走了,那么就不会有今日之憾了。
小顺子冷笑道:公子这却是说糊涂话了,只怕这庄青浦和南楚也有瓜葛,否则他凭什么穿过两军防线,回到楚州,再说他行刺罗景,不也是对南楚有利么,裴将军和罗景尚未达到水火不容的境地,若是楚军袭来,一个铁腕郡守恐怕比起一个降臣要可信的多吧?而且若非庄青浦重伤将死,纵然裴将军怜惜于他,也不得不将其擒拿处斩,到时候城中士子必然对大雍更加怨恨,内忧外患一起发作,只怕楚州城就没有那么好守了。
我听了之后,低头想了片刻,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庄青浦已死,这件事还是不必提了,无论如何这人死得也是可惜了,若是杨秀真要牺牲这样一个人,我倒要笑他目光短浅呢。
这时,耳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听便知道上楼的正是呼延寿,我突然笑道:呼延娶了苏侯,别的好处不说,这监察敌情的本事却是突飞猛进了要不然只怕楚军兵临城下,我们才会知道南楚还有胆子进攻淮北呢?小顺子闻言一愕,纵然以他的冷面冷心,也不由莞尔。
第六部 天长地久 第三十一章 三千里地山河二月二十六日,酉时,襄阳。
落日斜阳之下,雍军渐渐退去,容渊轻叹一声,只觉得心中无比惆怅,自从德亲王死后,自己因为亲王的遗折保举,成了襄阳将军,镇守重镇,可是这些年来,他却从来没有一丝开怀。
对南楚君臣来说,他容渊不过是个寒门书生,虽然有些守城的本事,却也谈不上名将,所以十余年来只能枯守襄阳。
他很想取得几场大胜,扬眉吐气,然后进入南楚的军事中心,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只是一个守将罢了。
更令他郁闷的是,大雍自从齐王两次攻襄阳惨败之后,就再也不曾将重兵放在襄阳上。
每次大战一起,都是派出十万八万的兵马来围困襄阳,这样一来,襄阳虽然安枕无忧,可是功劳却也谈不上了。
就像刚刚结束的大战,陆灿、石观受了种种封赏,他和葭萌关余缅却是连一纸褒奖都没有。
想到自己纵然没有大破敌军的战功,可是死在襄阳城下的雍军也是数不胜数,而且只凭襄阳一城,便牵引十万以上的雍军,这本身已经是不小的功劳。
可是大战之后却没有得到丝毫认同,以容渊的心性,怎堪忍受这样的屈辱。
望着退走的雍军,容渊愤怒的一掌拍在城墙的石跺上,长孙冀这狗贼,简直把襄阳城当成了练兵的地方,每日轮流派出军队攻城,磨合他们的战力,全没有勇气孤注一掷,难道雍军不知道若是不得襄阳,则无法威胁江陵、江夏,甚至就是夺得了淮南,也会立足不稳么?二月二十六日,亥时,宿州。
夜色朦胧,凉风习习,一间朴素无华的寝室之内,烛火摇曳,榻上睡着一人,面上刀疤宛然,纵然是在睡梦中也是愁眉深锁。
在门外,两个守护的亲卫目光如鹰隼,即使是在千军万马的保护之下,也仍然没有片刻松懈。
将近子时,换班的亲卫匆匆走来,他们走到门口,两个原本守门的亲卫相视一笑,轻手轻脚地向外走去,准备换防。
其中一个亲卫无意中目光掠过那个亲卫面容,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心中一惊,停下脚步正要动问,便觉得眼前寒光一闪,然后一只手已经捂住他的口鼻,鲜血涌入他的喉咙,他极力想要呼喊,却是无法出声。
而另外一个亲卫几乎是完全没有防范,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那两个假扮的亲卫迅速将两人放到门口,让他们倚着墙壁站着,残月之下,若是从远处看去,只会以为两人偷懒打个瞌睡罢了。
然后这两人其中一人推门而入,另一人却掩到窗下,手中寒光如雪,却是一柄匕首。
崔珏眼眦欲裂,眼睁睁看着多年好友浴血断后,眼睁睁看着他战死在沙场,不由冷汗涟涟,羞愤难当,然后他便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来,睁眼望去,却见昏暗的灯光下,一条黑影正向自己扑来,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翻身滚下床榻,血光崩现,一条手臂落在地上,崔珏一声痛呼,高声叫道:有刺客。
声音撕破了寂静的夜空。
那刺客原本想要暗暗行刺,孰料这本已睡着的目标竟会突然暴起,结果只是砍下崔珏左臂罢了。
而崔珏的一声惊喝,外面立刻一片沸沸扬扬,灯火喊声向这边涌来。
那刺客略一犹豫,已经碎窗而出,会合外面的同伴,向外冲去。
但是崔珏身为将军,身边的亲卫极多,若非崔珏一向自负武艺,不喜欢太多的亲卫随侍,两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如今既然已经惊动了人,这两人如何能够逃得出去,在杀了数人之后,一个刺客战死,另一个刺客被那些亲卫活捉。
推倒阶前。
这时候崔珏已经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旁边是军医替他裹伤,骤然断了一臂,崔珏伤势极重,如今已经是强行支撑着盘问刺客了。
那刺客缄口不言,崔珏问了几遍见他不肯说话,也失去了耐心,正想让人将他关押起来,远处突然传来惊呼声和喊杀声,然后便是北门燃起熊熊火焰。
崔珏心中一惊,站起身来,却是一个踉跄,这时,一个军士奔了进来,扑到道:将军不好了,是南楚军来攻城了,北门被奸细打开,现在楚军已经入城了。
崔珏恨声道:好狠毒的手段,楚军只是占了北门,传我将令和敌军巷战。
说罢伸手去拿兵刃,却只觉头晕目眩,一跤跌倒在扶持他的族侄崔放怀中。
这时,城中众将多半都已冲到了崔珏的住处,却只看到崔放抱着崔珏大哭。
崔珏的副将见状大声道:将军已经受了重伤,我军又没有防备,如果和敌军缠战,只怕数万军马都要葬送在宿州,何不弃城而走,退到萧县防守,然后再向徐州求援。
崔放连连点头,扬声道:副将军请暂代将军传令,我护送将军先走一步。
那将领闻言慨然道:由我亲自断后,诸位将军都快些召集人马撤退,敌军来自南面,却封了北门,为了稳妥起见,我们从西门撤退。
崔放闻言也顾不上别的,抱着崔珏上马,在亲卫营保护下向西门冲去。
刚出府门不远,只见长街之上,一队骑兵正向这边冲来,为首的便是两个白袍小将,两条银枪如银龙飞舞,收取着雍军将士的性命。
转瞬之间,他们的身影被涌上的雍军淹没,崔放不顾一切冲向了西门,将要冲出城门的时候,无意中一回首,身后已经是一片火海。
崔放抹去眼角热泪,投入到茫茫的夜色之中。
这一战直到天明方才结束,宿州三万军马,倒有半数葬身火海,副将战死城中,飞骑营在陆云、石玉锦统率下追出二十里,大破雍军,雍军败退萧县,崔珏伤重昏迷。
二月二十七日,寅时末,泗州。
天光未晓,雾冷水寒,滔滔淮水之上,尽是渡舟,在黑暗中向对岸驶去,悄无声息地向泗州城摸去,泗州城距离淮水只有两里远,船上的军士都是穿着和夜色相近的灰暗衣衫,天光黯淡,雾锁淮水,直到那些灰暗身影到了泗州城下,仍然没有被雍军发觉。
到了城下,十几个黑影掩到城下,手足并用向城上爬去,这些人身手敏捷,只凭着城墙的些许凹凸不平,就能够如同猿猴一般向上攀去。
还未接近城头,城上便有人低呼道:你们来了。
言罢放下绳索,这些黑衣人借着绳索,不多时已经登上城墙,没入黑暗之中。
过了不到一拄香时间,泗州城内突然火光四起,然后城门之内传来纷乱的喊杀声,不多时,城门洞开。
伏在暗处的南楚军将领望见,心知里应外合大破泗州的战术已经成了一半,挥动旗帜,杀声震天,南楚军士向城门冲去,那将领一马当先,直入城中,只见眼前烟火弥漫,引路之人很快就消失在演武之中,那将领一皱眉,喊道:不可深入,控制城门。
就在这时,两边突然传出喊杀声,那将领一愣,只见雍军从两侧涌上,身后的城门则是轰然关闭,那将领心知不好,大叫道:中计了,跟我杀出去。
却还没有跑出两步,就已经被利箭射杀。
淮水对岸,原本遥望着泗州的杨秀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尚未得到回报,正在他心焦的时候,只见河对岸泗州城门突然洞开,一个雍军将领纵马到了河边,朗声大笑道:多谢你们的厚礼,本将军笑纳了。
说罢,他手一挥,身边的军士丢下几十颗人头,那将军高声道:张将军有命,凡是私通楚军,意图谋夺泗州的叛逆均已正法,首级令我送给杨大人。
说罢,那支雍军快马奔了回去。
此刻河上的烟雾刚刚散去,露出湍流的淮水,以及对岸固若金汤的城池。
杨秀心中一阵剧痛,知道辛辛苦苦联络的内线和派去夺城的勇士都已殉难。
此刻站在泗州城头的张文秀也是一手的冷汗,若非昨日得到密报,城内世家有不稳迹象,而黄昏时分又得到裴云密令,让他不顾一切,收押城内豪门,才发觉南楚军里应外合的阴谋,若非如此,只怕泗州城即将不保。
如今他手中的五万军队,分别扼守泗州和徐城,南楚军则在对岸的都梁扎下大营,淮东楚军主动北上,这一战的艰苦,不问可知。
三月二日,襄阳城内。
容渊望着手上的密报,几乎是咬牙切齿,这两日雍军突然放缓了攻势,容渊心中不安,遣人出去查探,却发觉城外雍军竟然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万人在那里佯攻。
疑惑之下俘来一些雍军军士拷问,才得知江淮战场大战已起,裴云的求援书信已经到了襄阳,长孙冀留下两万人在这里虚张声势,自己带着主力去淮北了。
容渊得知之后心中大恨,这样的大事,自己竟然全不知道,陆灿也是未免欺人太甚。
发动了所有人手暗探,容渊很快就得知了江淮的情形,这一场战事波及两淮,战事激烈非常。
二月二十六日,崔珏遇刺,宿州失守,崔珏退守萧县。
二月二十七日,杨秀谋泗州失利,渡淮水攻徐城,两军在泗州、徐城之间交战数场,互有胜负。
二月二十八日,杨秀留部将攻泗州,自率水军自里运河攻楚州。
二月二十九日,楚军破徐城,决洪泽之水灌泗州,张文秀被迫退往楚州,为杨秀截住去路。
三月一日,张文秀苦战一昼夜之后,裴云出楚州,接应泗州军,两军退入楚州,杨秀困之。
三月二日,五日猛攻之后,萧县城破,淮西军及飞骑营尾追雍军,九里山中伏,陆云、石玉锦率军突破重围,退守萧县。
可是,这场场大战,却和襄阳军没有丝毫关系,容渊每想到此处,都觉得心如刀割,妒火膺胸。
他本是量窄之人,前次陆灿大胜,他却连苦劳都没有,此事早已在别有用心的人口中变成了陆灿妒贤忌能的铁证。
如今陆灿丝毫不考虑襄阳军,自行发动江淮之战,甚至他本人还在吴越忙着海战,只将战事交给杨秀、石观,还有乳臭未干的陆云、石玉锦,全没有看到襄阳军的战力。
这等轻慢,令容渊生出争功之心。
三月六日,岘山之顶,赏玩着前朝乃止更早的摩崖石刻,我心中平静如水,正在仔细研读那些模糊的文字的时候,呼延寿匆匆走来,禀道:侯爷,容渊果然已经向南阳去了。
我闻言轻轻一叹,道:容渊此人,乃是我的旧识,此人才学过人,只是过分量窄,前次他未得建业封赏,已经心中嫉恨,这一次陆灿兴兵又没有他的事情,怎不令他恼恨,所谓利令智昏,只需设下计谋让他以为长孙将军真的去救援淮东,他必会寻机出战,建立大功,和收复淮北的大功相比,若能夺到南阳,就有进攻武关,直逼关中的机会,这样的大功他若不心动,也就不是容渊了。
呼延寿笑道:侯爷的计策厉害之处就在于所有的消息都是真的,只不过设法让容渊知道的多了一些,长孙将军减兵增灶之策,让那容渊对南阳军东进全无疑心,所以生出贪功之心。
可惜长孙将军已经在南阳布下重兵,只怕容渊他去得来不得了。
我淡淡一笑,道:容渊去攻南阳,也只是想得些功劳,一路上必然狐疑进退,若是稍有风吹草动,说不定他就跑回襄阳了,所以必须将他诱到南阳才行,只有在南阳受挫,他才会急急返回襄阳,到时候我军便在途中设伏,方可拦住他的归路。
容渊袭取南阳,必是轻骑北上,襄阳城中仍会留下守城兵力,所以我大军便需困住襄阳。
若是毁去容渊带出的主力,则襄阳从此没有出击之力,若是趁势攻下襄阳,则是大获全胜。
到时候只要徐州还在我军手中,就是丢了整个淮南,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呼延寿敬佩地道:侯爷攻心之计,最是难以防范,事前怎也未想到容渊竟会出襄阳北上。
我闻言道:岂止你没有料到,按照我原先的计划,只是利用流言激使容渊出战,让他连胜几场,然后诱杀襄阳骑兵主力,可是想不到江淮战事竟会提前爆发,我才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和容渊的狭窄器量,骗他劳师远攻,而我们趁机夺取襄阳。
此举不论成与不成,襄阳都不再是大雍咽喉上的那根利刺。
说完之后,也不理会呼延寿在那里深思,站在岘山顶远眺,襄阳城和汉江、渔梁洲,及汉江对岸的鹿门山都是历历在目,想到再过半日,这里便是烽烟再起,失去了主将的城池,不知是否还能够固若金汤。
接下来的半个月局势的变化异常迅速,当初怎也不会想到雍楚第二次大战竟会这么快就开始了。
三月七日,长孙冀遣将莫业攻襄阳,断绝襄阳、南阳通道。
三月八日,容渊破新野。
三月九日,容渊攻南阳不克,得知长孙冀并未驰援江淮消息。
三月十一日,容渊在新野与长孙冀交战,战势不利。
三月十二日,容渊损失惨重,突围成功。
三月十三日,樊城陷落,容渊阻于汉水。
三月十四日,襄阳守军出城接应容渊不果。
三月十五日,容渊、长孙冀再战唐白河,长孙冀小挫。
三月十六日,容渊绕道樊城西侧,欲渡汉水入襄阳,为莫业所阻。
三月十七日,襄阳城破,容渊见势不可为,携残军渡汉水败退宜城,途经风林关遇伏,只余三千步骑脱走。
在襄阳鏖战之时,江淮战事也是分外激烈。
因崔珏不能上阵,裴云于三月四日,遣张文秀援崔珏部,至三月十九日为止,淮西军与张文秀于萧县、九里山之间共交战十七场,萧县屡次换手,双方皆损失惨重,张文秀兵力耗尽,不得已退守徐州。
淮西军猛攻两日不克。
三月二十二日,大雍江南行辕先锋大将荆迟至徐州,败飞骑营于徐州城下,南楚淮西军连夜退守宿州。
三月二十四日,荆迟攻宿州不克,转道楚州,其时裴云稳守楚州已将近一月,楚州危殆,得荆迟援救,士气大振。
三月二十五日,杨秀得知襄阳失守,徐州援军到达,不得已退守淮水,然大雍在淮南只余楚州一城。
至此,历经一个月的雍楚大战终于结束了,但是南楚的厄运并未停息,据有江淮,而失襄阳,姑且不论是得是失,但是蜀中的巨变才是更震骇人心的。
早在年初,便有流言提及余缅因为未曾受赏而有意背离,虽然这流言被陆灿驳斥,尚维钧却心中不安,便在上元日之后,派去内侍为监军,此是南楚惯例,陆灿虽然不满,也是无可奈何。
岂料那内侍索贿不成,屡次进谗言指责余缅有二心,虽然皆因陆灿之故而没有起到作用,但是尚维钧的疑心也是越来越重,最后将葭萌关守军的粮饷交由那监军控制,结果那内侍贪污大半粮饷,令得葭萌关守军无粮无饷,人心浮动。
陆灿得知之后,上书建业,要求招回内侍问罪,那内侍得知,畏惧加罪,暗中投降大雍,里应外合,三月二十九日,秦勇袭取葭萌关,余缅退守剑阁。
或许唯一能够令南楚朝廷放心一些的便是,在陆灿亲自督军之下,吴越义军稳固了海防,雍军再不能轻易进入杭州湾了。
但是吴越的小小胜利,抵不过襄阳和蜀中的失利。
四月中旬,齐王李显大军抵达徐州,江南行辕的建立,更令南楚朝廷惴惴不安。
陆灿其时已得军报,吴越战事委于部将,赶至江夏指挥作战。
李显到达徐州之后,遣长孙冀自襄阳而下,沿汉水河谷向江陵进攻,四月二十一日,容渊得陆灿军令,弃守宜城,死守竟陵,长孙冀连攻不克。
陆灿自江夏出兵,沿汉水援竟陵,败长孙冀于城下,长孙冀败退宜城,容渊急躁,不奉军令追击,长孙冀弃宜城北返襄阳。
容渊追至风林关,不意雍军故技重施,再度设伏。
容渊败退。
陆灿援军赶至风林关,再次突袭,雍军措手不及,风林关破,雍军遭重创,退守襄阳。
陆灿知襄阳不可攻,乃止。
其时,秦勇久战剑阁不下,乃绕道阴平道,欲经龙安、江油至绵阳,余缅得陆灿千里传书,分兵扼守龙安,秦俑久攻不下,退守葭萌关。
裴云得援军相助,猛攻淮东,杨秀凭水军往来淮水、运河,雍军步履艰难,不能过淮水半步,淮东陷入僵持。
淮西石观亲守宿州,雍将荆迟猛攻月余,城破,石观退守钟离,临去火烧宿州,只留下焦土一片。
雍军久战疲惫,钟离防线稳固,又有飞骑营助战,雍军不得入淮西。
雍楚缠战半载,皆疲惫不堪,东海水军更是屡屡劫掠吴越,虽然余杭水营得义军相助,没有重大的损失,但是临海三十里之内,再无平民敢于居住,吴越商业损失惨重。
雍军虽然多有取胜,但是楚军也是稳扎稳打,战线胶结,均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金秋十月,尚维钧遣使徐州议和,大雍君臣也苦于南楚坚韧难攻,同意停战议和,议和之举持续四月,大雍要求南楚割地求和,尚维钧意动,陆灿坚决不许,争执数月,议和失败,翌年,战端再起,秦勇自米仓道入蜀,经巴中而夺巴郡,蜀中虽为陆氏经营多年,但是终究是旧蜀之地,明鉴司夏侯沅峰亲至巴郡,数月之内,巴郡稳固,期间南楚夔州军和剑阁余缅双面夹攻,皆为秦勇退去,蜀中与东南道路断绝。
隆盛九年八月,李贽接受江哲建议,提出和议,以剑阁、成都各地交换巴郡及余缅所部楚军,九月,和议成功,南楚失去了占据多年的蜀中大半领土。
陆灿力排众议,令余缅守巴郡,并于夔州设重兵为巴郡后援。
之后一年,雍军再无进取,余缅守巴郡毫无疏漏,雍军没有得到顺江而下的机会。
江陵、江夏也是稳如泰山,雍军几次攻竟陵、随州,都未成功,淮西、淮东虽然战线时时变动,但是雍军始终也不能尽得江淮之地。
连续三年的大战,南楚军在陆灿指挥下越战越强,再有江淮之险,水军之利,战事陷入僵持阶段。